第31章 地字号:投胎(7) 偷·看
宣婴起身, 说去换身凡人衣服,以前曾说不喜欢现代的他这次又选了两人像同龄人的衣着。
沈选的心情, 立刻像雨后天晴。他这种冷漠的凡人还觉得自己也愿意相信1911年的广州革命爱情了。
刘书生肯定也得被他俩叫出来了。在双方见面前,宣婴让沈选代问鬼一句话。
民国姻缘十对有九对悲,男女相爱更不要那么天真,咱们不如聊聊现实状况,这次你跟吟秋如果真的见了面。才发现跟想象里的差距很大,你会后悔自己找那么久吗?
是地府的员工才懂活人的凉薄。
刘书生说不会, 但宣婴可不信,还在鸡蛋里挑骨头:“真这么痴情?那他让出投胎机会给那个被抛弃的未婚女子,行不行?”
再次被质疑, 刘书生这次回复的更快, 他还和二人说起了自己前前后后在秦广王站兜圈子受过的苦头。
刘书生讲完还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是想说自己一百年来在地府碰到的许多打击。
是他除了吟秋,真的已经没有其他的生存动机了,人死了都该想开点,但他为了那个名字, 真的怎么也想不开。
无数次透着绝不回头的义气,摔得满身伤痕,他还是拍一把地上的灰爬起来继续找,为见吟秋,他会执着,因为这个执念跟他当年赴死的目的已经对等了。
在他的时代, 先许国,再许家,是男人的最高理想,但上一次他的命已经给了光明的胜利, 现在把投胎转世丢掉,把魂魄还给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找到吟秋,他可以再找一百年,那对他而言,一点不长!而正是这番话,让两个地府公务员终于同意给他寻回妻子。
又过了大概一小时,当夜幕落下,秦广王站门口的沈选带来了一个发色和衣着完全接近人间公子哥的宣婴大将军。
他的身上穿了一件低胸黑色机车服,给下/身搭配的是破洞牛仔裤和显出不逊气质的皮革马丁靴。
一进地铁口,宣大将军先不怎么精神高昂地丢开了肩头上的黑色机车外套,某人被鬼送阴信的事情已经发生第二次了,他们是该多思考下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不希望宣婴太操心他。沈选表示以后一定躲着点鬼,什么纸,他也打死不接。
宣婴就当他在放屁。
沈家后代如果能学会独善其身,他们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沈选假装他不爱管闲事,也就只能骗他自己,领导早看出来门道了。
“喂,你看那儿。”
“嗯?”
他们到了中转站口,这是一个叫鬼界堡的古地府遗址,沈选在车上看见宣婴指给他看一个古代六角形宝塔建筑,在那四周全是幽冥世界的冤魂在飞,很多投不了六道的魂有如云涌一般聚集。
宣婴说:“你看到的这座宝塔,是建国后设立的,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座地官殿阴牢。内里锁着十万条生前有重罪的近代鬼魂,你刚刚问我刘书生是烈士怎么还投胎这么慢,这不就找到现成的答案了,地府全员一礼拜无休息日加班都惩罚不过来这帮恶鬼。”
他本意想告诉沈选,地府的牛马们真的不像话本说的那么溜须拍马,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都是老黄历,如今的地府上下真的很卖命上班。
哪知道沈选这种人活脱脱一个“反内卷”斗士,他面露同情地看过来:“这不就是007?您有加班工资吗,没考虑过换工作吗?领导?我觉得你去阳间可能更能找个有双休的工作?”
宣婴有点没办法接他的话:“……”一般人会劝地府官员辞职回人间吗?
沈选却完全是现代人的职场思维,更喜欢站在普通人角度思考问题的他觉得地府整个管理层应该先扩张办公区域,增强老员工福利,而不是压垮中层,不过这些管理学知识对宣婴来说是知识盲区,他俩鸡同鸭讲了半天,只能换个话题。
“对了,我们一会儿回单位吃,还是在附近吃?”沈选觉得领导平时这么爱吃,他肯定知道怎么找到地府地铁站附近的美食。
虽然上了班这么久,他一次也没见着附近有什么饭店,但一个偌大的地狱不会没人想到给过路鬼们开个便利店吧?
就算急着投胎,鬼也会口渴,他不信地府没有711,没有KFC!热水不供应,卖纸扎的酆都版沙县小吃总有一家两家吧?
宣婴如果说刚才只是觉得他们有代沟,现在已经快嘴角抽搐想揍他一顿了,这个沈牛马的大脑想象力怎么会这么丰富?
“没有!!鬼的钱,衣服,供品都是活人世界烧来的!!想吃饭等我们回金华府,地府哪来的沙县小吃!你们家以前有经验,你去开一家得了!”
沈选对祖业是有心无力,他怕鬼这个问题还没克服,在家庭条件上还又装上了:“我不适合创业,今年刚毕业。”
宣大将军鄙视他,掀开眼皮,冷笑一声:“住徐家汇,开保时捷,爹妈双全的人生赢家,天底下还有谁会比你懂投胎学?”
沈选:“……”
这种对话,也就是两个人吵架时的调剂品。
宣婴也就欺负沈选不知道,他正是那个罩着沈家子孙一百多年的“老祖宗”,因为沈选知道了,他得更黏人,更祸害自己这个年轻貌美的老祖宗。
……
不一会儿,轮回台站就到了,一般魂魄们在这里一下车,马上会先有小鬼来查问你带没带投胎签证,而这个证件鉴别的办法,就是看落款上有没有宣婴的官印。
鬼的世界,也就是人死后来到的世界,因为古代就设立好了,职能也相当于一种衙门,地底之府——“地府”也成为了幽冥司最著名的代称,直至今日也继续在现代人间和七十二阴曹延用。
宣婴是一百年来的第一位建国后下地府当“官”的鬼仙,也是头一号由他干娘后土娘娘度化的陆地肉身太岁神,他上任地官分管浙江山岳,与河流地司的水官们比,他肯定是小辈。
但他的修为放在鬼神众列的地位很高是自不用说的,想当年他初次下地府升官登“仙”的派头也是相当大,地府是万鬼跪迎,凡人世界为他建起的道场也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他一下到地狱口,要从凡人先变回人胎,当缠绕脐带的白发鬼婴儿从血池地狱剥掉一身皮囊,他得到超度的身体也彻底化为了“官”。
地“官”都有天地给的法相。
那天的他在眨眼间长大,又赤条条以巨大法相爬出来也吓坏了众鬼们,每个鬼魂见了都要感慨,比起鬼差判官,这名地府大将才是真正吓退它们的鬼神形象,看他这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牵众鬼一路护送到了这轮回台,谁还敢造次?
一般普通鬼魂们在他高大壮丽的地“官”将之躯前就是小蚂蚁,那高近十二米的大将军以粉涂身,头大如斗,他的四只眼瞳金红如烈日,两个喷出火油的嘴巴像汽油灯,长发飘飘的头顶还缠着彩步条,两个夜叉小鬼跳出来给他放焰口,念船婆,还有一个小鬼抬猪,一个小鬼点香,最后一个小鬼挥舞大神鞭,击打的地狱天顶上直掉下白色的骷髅骨头齑粉。
“大将军到——”
“五猖兵总教头,地府大将军,苏南傩神大祭司替金华市义乌市趋利避害,野鬼不饶——”
……
从此,轮回台没鬼会不认识真君爷的面具,有些怕他的恨他的恶鬼,背后还叫他为花里胡哨的大傩鬼,议论他是男的还做派阴柔像女人,但轮回台的这个小鬼现在再看看宣婴素颜出门的脸。
它顶一张灰色面颊有点纳闷。
此鬼禁不住抠扁扁的鬼鼻孔,它内心想。
这个判官以前没见过,他应该是刚考下来的活人。
但这个眉目清秀的长发青年鬼又是谁?一身细皮嫩肉倒像是哪家娇养的金贵大少爷!
因为小鬼看他太久,宣婴肯定是很疑惑。
但宣婴这么有反骨的个性,自然不会在生活中和谁主动打招呼,他冷若冰霜,目不斜视,只有一记哼声命令身边的沈牛马。
沈选小步上前:“……你好,我们想进轮回台找一个鬼魂,是1916年死的,苏州人,以前叫叶吟秋,但我们怀疑她改过名,所以想进去看看。”
宣婴和他已经锁定了目标,他们推测刘书生没找到妻子,也许和名字对不上有关。
可怜小鬼因为认不出宣将军本体,也只是随便地招呼他们一下,它连水都不倒一杯给宣婴。
在查档案的过程中,它也不好好看顶头上司,抬手指挥了一下沈选这位地府活人临时工。
“是有一个女鬼曾用名叶吟秋,你们的证件ok,拿着大将军路引进去找她吧,记得快点出来啊!你和你带来的这个路人鬼,都不能磨蹭,我会记好时间的!”
沈选拖走领导:“嗯嗯嗯。”
小鬼见了他俩牵手,小眼神立马秒懂:“哟,实习小判官,你家CP长挺可爱呀。”
沈选脚步一顿,宣婴听不懂小鬼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沈判官又默默爽到了,这么一个带出门就会被夸的大可爱领导,可不就是他家CP吗。
只有某‘男鬼’很莫名其妙。
刚才那个小鬼为什么跟他装不认识?但它是不是想死啊,自己站在它面前都说些听不懂的活人用语!而且怎么干一百年都不认识兵马司老大的素颜?这对待领导以及其下属的说话态度也太奇怪了吧?!
……
他俩闹归闹,正事最后是办的还不错,关于吟秋到底会不会也在三天后投胎转世,沈选已经拿到档案,但这都不是一个公务员能对活人透底的。
但沈选也有父母,爷爷奶奶,他们也都还在世,试想一下未来如果家人们相继离去的感觉,沈选决定和刘书生说一句家常:“你还记得吟秋爱吃什么?”
“……记得!她生前爱吃瓜子,跟我初次相亲那天,我坐在那里偷偷看到她嗑瓜子,还被奶娘教训,哈哈,真可爱。”刘书生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一点,他对那个陌生女孩子的一切实在是在意的太明显。
生前的他,真不是早就一见钟情人家吗?
沈选很好奇,故告诉他:“瓜子我可以帮你弄,带着瓜子,现在去轮回台,她已经在了。”
第二次阴信的委托人于是也跟着来到了目的地。
刘书生四下里看了看,他的表情其实很茫然。
1911年,又是原籍苏州的水乡女子,肯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时候的大家闺秀若要说出一种统一着装,必定是长发,旗袍,女学生们也是穿裙子的。
直到他听到了远处有一个活泼外向的,连跑带喘息的奔跑脚步。
隧道中一片漆黑,能照亮前路的只有幽冥的鬼魂阳火,但在民国青年小心翼翼转过身的同时,他的瞳孔震惊了,紧缩的眸子中央也出现了一张不必问,却早认识的脸。
可他对着这张脸,更加说不出一个字呢,他开始像个毛头小子,举起瓜子,结结巴巴,他在欲哭无泪地想……
沈判官你,你要不回来吧……光是看她一眼,我都脸红了。
羞涩的民国青年落入了对方那双眼睛里,引得那个穿男装的身影哈哈大笑,刘书生只能硬着头皮抬头,他觉得打在脸上的风很热。
四周都是盲目的鬼魂们,但他伸出手去的心热烈激动,双眸也是灿若星辰。
如果不是分开过,死别过,又在一百年后重逢过的人是体会不到他们这种心情的,两个鬼魂生前连面都没见过,但他们就是这样想到了一起,又被这地铁里吹来的凉风刮红了双眼。
“吟秋……你一定是吟秋对不对?你和我想的好不一样……”
“嗯?是吗?”
“吟秋”剪着短短的男孩子发型,把帽子摘掉后显得她更英气飒爽了,她还叉住腰展示一身中山装和皮鞋,肖似少年脸颊上的笑容有着那个年代人的青春洋溢。
“哎呀,那我可不会跟你道歉,对了,小刘!听说你到处在找我?”他被休掉的未婚妻痞气抱住胳膊,顽皮地歪头逗他,又一把捞过他的身子给予拥抱,气恼击打几下。
“侬脑子好点不灵光伐!我们两个人是差不多时期死的嘛,肯定是一批投胎!就因为你跑回苏州找我,我去广州找你,我们才生生错过了一百年!不然我们早就相见了!你不敢信吧?你死之后,我也去投革命了,但我不是叶家小姐,我是叶家少爷,我叫叶锦绣!”
刘书生当场都听傻了。
原,原来,他休掉的妻子根本不是什么困在封建大家族的小脚姑娘,她是那么明媚张扬,更让他感动到落泪的是,自己找不到吟秋的理由,并非他们有缘无分,是吟秋早就追求了自由的人生。
在1912年3月8日这一天,苏州叶家的十二小姐面对一宅子窝囊废叔伯的呵斥,将叶吟秋正式改名为叶锦绣。
自从未婚夫死了,相邻的人们都在指指点点,说她该立个活人牌位,以某某之妻守护叶家名誉。
可她只在家中成夜成夜看着刘书生留下的书籍,从马克思不知不觉看到了1911年的那场起义始末。
第二天,她还在家中祠堂用剪刀决绝剃发,革命的同志们见到她到的时候,脱掉绣鞋旗袍的她已经是“共和国”的新模样,自此这个姑娘跑出一百年的封建守旧思想,她男扮女装后的行为也替天下新女性发下一愿,我再也不要做那吟颂伤秋的闺怨小姐,我要奔赴天下送后世锦绣,我不怕死,我只怕列强继续欺压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所以我现在愿意为千千万万中华儿女献出人生,那么,1911年!永别了!
正因如此,吟秋才能站在秦广王站前再见刘书生。
她的鲜活魂魄并未褪色于百年前,甚至和刘书生一样镌刻在了那座伟大的丰碑上,那么地府自然也会帮这对生前有贡献的年轻夫妻魂骨长存,死后再遇。
又惊,又喜又感动的刘书生现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现在觉得明天再被拉去枪毙也挺好的。
“对了……”吟秋想起有两个地府大帅哥带来的休书和内部消息:“你是不是明天投胎?”
刘书生点头,遗憾地叹气:“嗯,嗯呐……”
吟秋有点好笑,不由得端详她这辈子没见过的未婚夫说:“你我好像一天恋爱都没有谈过,怎么就成了鬼夫妻?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凄美嘛。”
刘书生跟着失笑,觉得她看着固执坚定,也不失小女该的可爱,不由得点头道:“也许正因为我们只是最纯洁的男女,我们只留给了彼此一段最纯洁的婚姻。”
吟秋建议说:“那既然都觉得心有遗憾,我们许个诺言吧。”
“什么?”
“嗯……来世,如果我们都做不成人,也做同一种生命,若你是樟木,我就投成杨柳,若你是青雀,我就是白鸽。”
再次微微感动,很想落泪的刘书生靠在车站栏杆上,笑答:“好,等我们同为草木,同为鸟雀,我们一定真正相爱,长相厮守,只死别,不分离。”
“一言……为定!”
很远的地方,两个人见证了这一幕,宣婴今天晚上没让小鬼抬轿子,也不吹唢呐,俯身落地走路的他对着小情侣给出了别扭的祝福:
“这人能找到他老婆真是走大运了,傻子还能讨媳妇?他根本听不出来人家的意思。”
沈选跟着附和他了一下:“那就让叶小姐明天继续用他们就是一起投胎的惊喜吓他吧,谁让他上次半夜吓我……嗯?你快看?叶小姐又偷笑看他,他都不主动点,这种人就是不会谈恋爱,本判官要罚他再追不到妻子一百年。”
宣婴悄悄低头。
如果沈选此时可以仔细看他的眼睛,一定会有些惊喜发现,冥司大魔王的鲜红色嘴唇也是对他微微勾着的。
第32章 地字号:古怪(8) 越·狱
当晚, 他们又一次走过秦广王站的时候,忽然看到在一般人眼里阴森恐怖的地府做着不少市政绿化, 路上除了生长着扶桑花,远处还有一棵东海神树,关于这树好像还流传着一句话:花与叶,终分离。
这句话是劝痴男怨女喝下孟婆汤转世。
但刚刚那对鬼魂的爱看起来还是那么努力,他们的坚持不止能跨越漫天飞雪的日子,还能跨越一个世纪的历史延续前缘, 冥府千灯一时之间暖和起来,照亮了眼前二人黯淡的瞳孔,也让各自保持冷漠的表情变得真实了几分。
当夜幕落下, 地铁站的万鬼呼啸更是彻底变成了他们两个人呼之欲出的心底秘密。
他们只能很笨拙地用吵架来缓和这段日子的心结。
“今天天庭会议的组织人有没有让你下新的网络会议软件, 你需不需要我帮忙打卡?”
“只是打卡?不做点你该做的事?”
“那我给你天天带工作餐?”
“呵,我都饿死一百年了,真不差你这一口热饭救活我。”
“你都饿了一百年才要好好享用香火,这才能给还没被火化的身体注入新的生机,但俗话也说的好, 吃了谁家饭,就要做谁家——”
“闭嘴啊!你好罗里吧嗦啊!沈牛马!我命令你从明天开始每天准时把两人份工作餐给我端上来品鉴!”
“没问题,大将军。您请好,大将军。”
哄好一次领导跟打赢一场仗一样,沈选当天晚上带着胜利的曙光回家,又做了一件事情。
他找出了太爷爷的造纸书籍, 小时候的他常听爷爷说,他家当年每逢人死治丧,会为死人扎彩。那些书基本成册,也模仿人间的衣食住行, 美食风土编撰了纸扎版。
凡是阳间用的东西,他在阴间都可以扎出同款,瓜果,百家衣,虎头鞋,旗袍如意襟。
这门绝学在民国已经基本失传,可沈选总觉得他可以变为己用,他还看到书上的第一行字也赫然是:“绵延我中华之精神。传承我中华之传统,沈门扎纸为人,以色墨铸骨,画鬼点睛,浓淡虚实之间变化自如,名为‘纸技’。”
靠着一点记忆,沈选想都不想画出了一个傩神的纸样子,在他脑海中,此神戴傩戏鬼面,四周排列着十二个动物面具。
祂们吞食四周,组合成傩舞,将十二凶兽汉代大傩阵排于阵前。
阵首的白发祭祀者大将军每每夜游,会以十二傩为胯/下的坐骑,他摇晃一把青铜色钟锤,敲击红金鼓罄唱起了一首祝词,这也是在用大祭司身份演绎中国最古老的巫傩咒语。
画到这里,朱砂笔停在傩神面具背后的眼睛上,沈选算是知道他真有天赋学习这门传统纸术技艺,他不由得低下声音,重复念了几次最后一句口诀。
“无皮则扎纸为人,鬼……亦能死而复生。”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想的都是纸上的鬼。
当太阳再次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那张汉皮纸已经画满了一个个戴面具跳舞的少年傩神。
……
又是一个翌日清晨,沈选一改往日在金华府的底层社畜地位,他堂堂正正地找到了土地。
土地听闻他来意:“啊?沈选,你说找我打听宣婴爱吃什么?”
土地公公说完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宣大将军从来没有不爱吃的东西,可年轻人的心是好的。
沈选也只是想跟团队粘合剂土地,专职打手青龙,人民的好伙伴月老努力走近一点,以便于成为所有人指定的顶级好好社畜嘛。
有些事情落在老年人的眼中,便也成了注定,土地公公就说:“宣婴喜欢吃什么不是重点,他做小孩子的时候,从没有人给他一个家庭,落到阴曹地府也就把饭菜当成了寄托,他是游魂野鬼,也是地府真君,他什么都已经不缺了,但他缺点真诚的对待……我现在的意思,你能明白吗,沈选?”
话落下,老人家转身就走,笑而不语。
“加油吧,所有人不支持,老头子也支持你。”
既然如此,沈选也不能辜负土地公公的看好,但他还是不了解有一双耳朵也在不远处偷听。
宣婴听到土地的话,不自觉绷紧了全身。
他不是有意偷听,是孟城驿上次有鬼送阴信给沈选,在他们看来都不像偶然。幽冥地府,定还有一个劫数在等沈家。
故宣婴早就在偷偷地留心,没想到沈选又在不计前嫌地关心他这种人。
宣婴被勾起了上次酒后打骂沈判官的自责,他手指蜷了蜷,下垂的睫毛难以掩盖内心残留的羞耻和尴尬,还好此时上级给地方单位又临时派了活。
宣婴表面上如守戒一般盘着腿坐,但他满脑子想着沈选的脸。上级领导看他的行为不检点,纪律性也很差,还得倒过来玩晓之以情。
“怎么了?给你最近多安排一些开会学习和走访工作是为了锻炼一下你的思想态度,你快当一百多年府君了,就不想赶紧升迁?组织上这是找个跳板帮帮你,想想你的官位问题?”
后土娘娘想把宣婴带到她身边去工作和照顾不是一天两天了,金华府这么个鬼界的辖区派出所,宣婴老是赖着不走也不是回事,65年前,宣婴就曾经拒绝过升官,把这个机会让给了一位地官老将军,37年前,有个水官和他同时被考察,宣婴看人家岁数大还没分配到神龛又做好事让出去了。
不图加官进爵,就想回报社会,咱们宣婴同志的觉悟很高,他当得起目前的官位,也因此名声在外。
但天官显然一直要委派更大的职责给他,让他肩负起更多职责,十分看重他且在悉心培养照顾,领导这次干脆也把话挑明白了,就差来一句傻小子,你得听话了。
“宣婴,你就算不想离开金华府也应该多听从上天安排,等着三官传旨,带好你的神龛等着香火大涨。”
宣婴还是不说话,领导还能怎么办,只能下死命令,说他这次走定了。
毕竟,升官这种事不是地官本人来定,可宣婴只要想到那个人和他这段日子的相处,脑子里面又会联想到一句话:
“碧落黄泉,两处难寻,花与叶,生生世世常相思,长相守。”
宣婴在心里想。
原来,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死,而是从前。是我们想也回不去的那个从前。
……
可却说当晚,顶着所有人还被蒙在鼓里的月光,暗无天日的阴曹地府内另外发生了一件惊动管理层的中层员工罢工事故,这件事还和沈选上次说的管理层疏忽有很大关系。
但是这个突然闹辞职的中层可不是什么鬼差,而是一面有五人高,雕云纹,画了十二个动物的上古铜镜。
若论资历,它是可以算老员工了,因为它本来就是集合阴阳两气的冥司最高法宝。
民间传说里面讲“孽镜台前无善人”就是说这面镜子。
传说,它只要一遇到罪灵之恶,业阴性灵,就马上会发生互相交流接通,立放出凡人一生中的恶业。
正因为它总能让所有鬼魂原形毕露,在地府面前变得无丝毫保留,亦无所遁形,它今夜似乎也反思起了自己,还在天地的感召下生出了意识。
可就在它想的出神时,眼前有声音出现打断了它。
它不由得紧张,重新抬起四周的铁链,锁起镜面藏住自己,不过一会儿,它看见两个小鬼正结伴而来,其中一个小声说:“诶,你说,这镜子又不是什么有罪的魂魄,它看起来只是一个投影仪吧,为什么上头天天让我们看着它?”
它同事说:“这可不好说,传说这镜子是上古留下来的,三皇五帝时期知道吗?”
“哦哦哦……秦始皇V我50的那个时期吗?”
“你个文盲!不是!这镜子里听说关着上古大祭司方相氏抓来的‘傩’!它不是死物!是世间诞生的第一个鬼!但让它再活过来是不可能了!”
“……不是吧。”
“真的,它还有名字呢……好像叫……钤奇!它可比对面那座阴牢宝塔里的饿鬼还饿!放出来人间就全完了!”
此话才一落下,空气中仿佛有一股陡然乱掉的气流,幽幽吹灭二鬼眼前的火苗。
夜班鬼差赶忙检查了一遍旁边长信宫灯的油够不够,一切看似恢复往日平静后,呵欠连天的小鬼们走出孽镜台,它们却不知道这孽镜仍然有意识在“思考”:“……”
它趁没人在,偷偷照出那座塔的样子,那面昏黄古老镜面里的镇妖宝塔四周集聚着作恶多端的魂魄们,见此孽镜更“活”了,一张人脸拼命挤出镜子内部,又撞出来,笔直不带拐歪地向天狠狠跃出一道长条状元神。此后元神汇在天上,游回到了塔内,让它都得惊叹的是,这宝塔里的鬼魂们太多了,聚恶念的邪灵们每一层都有,它们是建国后最恶最邪的鬼魂,什么奸/淫掳虐,忘恩负义的,易子而食的,21世纪的人间碰到一个都要出乱子。
孽镜此时游走在它们之中,看到尸骨撑柱,杀人盈野,意识中莫名有种诡异的同类感在滋生。
仿佛在古老华夏的原始年代,它正是这样一位靠大灾荒中发动灾厄才能吞食人类的“官”。
这时它又听见了一种足以吸引自己放它们出去的群体咒骂,这怪叫令人不忍卒听,但当它化出“脚”,以物形接近最当中的牢笼,它只见一根巨大的铜柱立在最中央,其直径几百尺,柱子上穿着铁链,左右贯通,无数恶鬼有被锁着脖子,有被穿透胸骨。
它们各个生着勾爪锯齿牙,在油锅口喷火焰,受着饥饿重罚的鬼嘴里骂起地府的一位老仇人道:
“——宣婴,你这个贱种……啊啊啊……放我们……出去……饿死了饿死了……这该死的地官大将军宣婴……关了我们一百年,我们整日磕头忏悔,但他还不赦罪我们,硬生生让我们受这苦业折磨……呜啊啊……只要这宝塔一开,我们一定第一个不放过他——”
“快放我们出去,杀了宣婴!”
“呼——”突然一阵风从塔顶吹下来,铜柱锁链尽断,众鬼们四处找是谁释放自己,却见半空也无一人,只有白骨地府的宝塔壁上留下了一首教它们如何在人间作恶的儿童打油诗。
“古古怪,怪古古。”
“猪羊炕头坐。”
“六亲锅里煮。”
“古古怪,怪古古。”
“孙子娶祖母。”
“子打父皮鼓。”
“古古怪,怪古古。”
“三亲六故爬出土。”
“手中提着孩儿头。”
“足底踏着双亲骨。”
“屠啊屠,戮啊戮,傩鬼方脱肉身苦。”
——
第二日。
上级突然传旨下来,由于监管不到位,昨夜阴牢失守了。
宣婴上次和沈选说过的那帮子恶鬼,全被什么东西故意放跑了。
它们是天上地下乌泱泱跑了一个痛快。
地府也乱做一锅粥。
但宣大将军这下真不用哭着对某人说他不想走了。
摸鱼暂停,金华府的刑侦骨干们!紧急先拉个重案组破案大队加个二百年班再说吧!
第33章 地字号:还阳(9) 女·装
宣婴一早就来检查现场。
今天人间有拜祭多位地官的水陆道场法事, 在民间信仰中,信神活动需要有神位本体在列。
金华市为感激宣婴一百年的保佑, 特地举行了很盛大的拜祭活动。场地布置就按照沃尔玛超市开业的风格来,今天参加活动的群众都可以领取三十个鸡蛋,欣赏一场辣妹舞台表演。除此之外,内殿到场的火居道士就有一百多个,政府还在大路口找了十来个交警维持秩序。
因为宣婴大将军是五路神,考驾照的, 开出租长途的人,就连交警考试之前都拜他。
可这热热闹闹的事,硬生生被打断了。
走进地府大门, 真君爷塞鼓鼓的嘴里正含着一块信众家女儿塞的奶糖, 他爱吃甜的,小孩子给的零食都不会腻,那只藏袖管的左手还抓了一个粑粑柑。
他吃饱喝足的脸上戴了一面五帝铜钱的金色面具,扎着戴满法事法宝的莲花发髻,穿的是五方引路将军的紫金纹路大红色道教服饰。
可他才刚从上界大步下来, 面具都没摘的双眼马上就发现了昨夜的端倪所在。
地府本是一座地底下的幽冥大城。
四面有山,八方无路,周边有阴差把守,头顶着十殿鬼神,一般鬼魂压根没有逃跑的机会。
宣婴低下头。他站在本来摆了一块镜子的木架前,看着如今已经只剩木框的大洞照着前后无人的孽镜台, 他披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钻过去,弯腰把一根手指翘了起来点点地面。
待抹开满地全是血迹的铜镜碎渣,他才从中捻起一片单独查看。
奇怪的是,他根本不认识上面的字, 只能从图案推断这是方相氏的十二傩祭文。
这个被记载仪式的目的也相当明确,以官身驱除隐藏在人间各个角落的三种邪灵,此外这个驱鬼文书中的驱鬼方法和道教仪式完全不同,上面的大傩仪式是使用十二个动物灵和一个男性扮演女性角色来驱除恶鬼的。
宣婴有点想随便猜猜了,这会不会是抓回镜子鬼的办法?
毕竟是至少有三千年历史的上古卦术阵法,宣婴文化水平有限看不懂文字,也把线索记下,但它的一部分仪式举行方法现在明显被里头的东西弄破坏了,他可能还得另外想办法拼凑出完整版。
但是他不得不夸夸这场饿鬼越狱的胆大程度,这在一百年来的地府还真是第一次发生。
孽镜台关联着审查司的存档。
现在,镜子莫名碎了,真就是搞得地府系统几乎半瘫痪了。
宣婴穿着满身红色的身上开始扩散开一种说不出阴郁邪气。
没有一个鬼差亲眼看见那形貌模糊东西,但这个东西大胆破了七十二阴曹地府官印,宣婴不快点想出具体对策是绝对不成了。
看这个情况,他得多找几个小鬼查问始末。
阴差们早就等到了最外边,可没人敢说,监控摄像头坏了。
最后大家互相对对答案,派了祖坟用花岗岩砌的鬼差说明,为什么选它,答案也不用问了,因为它肯定耐造,坟头也不会被真君爷骂踏。
“来人,监控。”
说时迟那时快,年轻代理阎王爷抱怀就走出来,来到审查司的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两侧,身体靠着地官殿上的将军令,翘单腿仰起来坐,接着深吸一口气。
“花岗岩”默默出列:“……真君爷……我们查了一下孽镜台站所有被地铁监控拍到的魂魄……可……可唯独没有……”
一切无疑是地府长期管理疏忽带来的不便了,鬼差们活的太久,真当这行是铁饭碗,可现在事情出了,它们才明白,完了全完了,大将军要清理地府上下了。
果真下一秒,满地府只看着红袍真君爷将橘子皮砸来,一刹那间震得地洞千千万厉鬼惨叫的臭骂声传来。
“呵,荒唐,你们这一群糊涂蛋,一天天除了拉屎撒尿还有点鬼样吗?那阴牢的害人东西去了人间,得害多少人无辜横死,我都不知道怎么保你们的脑袋了,得了,大伙一起吃断头饭。可怜你们这群白痴,活活不长久,死死不明白,你们脖子上的玩意儿不会是一头蒜变得吧?”
宣婴这一开嗓,自尊心破碎的小鬼们嗷嗷就开始一个个抹眼泪哭,就连路过的狗也都快下跪给宣婴当孙子和坐骑了,可现在全员鬼差们都指着他这位爷。
昨日的他如果说还只是有几分狂傲,现在他就是要一屁股坐在阎王爷脑袋上骂,也没人敢提醒他有何不对。
宣婴也最清楚不过,阴牢失守之过,不是拿几个小鬼定罪处罚就可以平掉账目的,不把饿鬼们都重新关押进地狱,未来第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就是他。
但懦夫才怕事,他乃一方信仰源头,不可辜负信众们的供奉。
“不许哭,起来,真君爷还没死呢,是你们快死到临头,但在你们自己死明白前,先把你们每个人看到的经过讲明白,然后就按生死簿开始抓,给我上人间用勾魂索一个个现抓,有不肯回来的,就干脆就地正法五雷轰顶五马分尸!”
宣婴将这段指挥说完,又咬着牙抽了一根烟,他斜瞪一眼四周的马前卒小鬼们,将手臂上的长烟杆吹着,姿态妖媚地勾起一缕鬼魅青烟代替本人回禀上界。
知道孽镜来历的天官领导给宣婴当场准许了一个查案特权。
宣婴得到了直接能在地府发动雷部的特许,雷部可是惩恶扬善的正义神代表,凡惹怒雷将的,都是真正的伤天害理之人,甚至他接下来连水官地理司的河鬼水猖们也可以随意派遣。
于是这位太子爷虽然先不飞升了。
他的官位至少也在整个地官殿平级中连升了三级。
金华府天空也立刻有异响声,上级部门真就传旨调整了神龛。
但宣婴被委以大任,单位也跟着忙起来,并不影响沈判官是一个底层地府社畜的事。
因为平时他也就是一个帮领导写材料的,所以完全没人来通知他帮忙。
当整个地府司法机关陷入秩序瘫痪时,他毫不知情,当大将军在脚底下大发雷霆要杀人泄愤,他在人间过的是当代富四代的普通小日子,调休的他还换私服,跑去逛了菜市场。
穿着五位数的风衣外套,沈选洗去了一身班味,他和一群卷发阿姨在农贸市场闲逛,出挑的身高气质也成了他人眼中的女婿标杆。
但他这辈子肯定是不找对象的。
他带着一丝单身贵族的自信感,开着那辆被领导酸过的白色保时捷,从梅里新村回到了爹妈住的某高档小区。
他妈妈已经特地挑时令做了八宝辣酱,草头,大排,还包了玉米猪肉小馄饨。
沈选也提前用一个电话告诉过爹妈,他最近工作忙,恐怕只有春节才能休假,他想带点食物放冰箱冷冻着。
母亲早给儿子打包好了馄饨。
他过来带走之前,也就说起了一个人。
“那我直接带去给我领导吃吧,他和我一起吃饭工作的情况比较多。”
掀开冒热气的杯盖,沈选喝着白色保温杯里的护肝汤,他怕猝死都已经开始自行尝试中药调理身体了,对地府牛马来说补肾壮阳暂时不用,但肝功能太吃紧了。
妈妈叶鹿鸣看向了瘦了不少的儿子,沈选没抱怨过这份工作辛苦,她倒是挺心疼的,想想儿子以前也做家务,但是沈选最近明显在殷切地讨好别人。
他家是不缺钱不缺爱的开放家庭,儿子被公家招走,开口还说他毕业不来亲爹的公司,夫妻俩一开始也很支持,但是他们都没想通,政府部门不放假?沈选为什么最近老是在后半夜神出鬼没呢。
最开始的时候,沈选提了一嘴自己需要经常加班,但是他究竟在哪儿上这肝都不要了的班,同事们之间处的怎么样,他根本不带回家仔细说,但家里的饭桌上出现了一个沈选提到次数多到数不清的领导。
沈选的父母总算看出了问题所在。
他们活了一辈子也有当年的故事,他爸追人时,也是天天跑到母亲学校门口送爷爷奶奶做的饭菜,父子俩这莫非也遗传起怕家里领导了?
老爸老妈比起年轻时候,脸上添了皱纹,但看儿子今天还傻乎乎地装,都在慈祥地笑而不语。
沈选好久没这么外向过了,不论男女贫穷,父亲母亲都乐意先做了解,他们的意见甚至不如沈选的一辈子快乐重要。
“是吗?你们关系这么要好?”
沈判官他爹还是有点好奇心作祟,冲老婆大人递出眼神暗示,他推推搡搡儿子的胳膊,支耳朵打听宣婴的情况:“领导今年有多大岁数了啊?他用不用人做媒?对了,你们单位允不允许……同事之间谈恋爱?”
沈选在温馨的气氛中不说话了。
他假装游刃有余地甩干碗筷,回想起来上次半夜那一幕,心跳又很快要蹦出嘴巴了。
这几天,他说实话都是硬着头皮对领导装柳下惠。
夜里他单身二十六年的左手是一点没闲着。
如今他还就这么像模像样地装到了父母这里。
沈选说:“当然不许谈恋爱,重点单位有规矩,我们有对外保密条款,司法机关都这样,你们懂得。”
沈选的爹妈一听,他们觉得也是,在监狱法院上班的人不就怕被求着办事?
儿子还是法学生,八成分配进死刑犯多的看守所。
他们还是没拥有能幻想出儿子在地府第五层上班的实力,可为人父母的,总是拥有一项催孩子听话的特殊权利。
急性子的沈如诚说:“沈选,如果这周末,让你领导工作不忙也来我们家吃个饭,他会乐意来吗?”
……
与此同时,另一边。
宣婴在四大判官的帮助下,拉出了阴牢备份记录。他看着拉出黑名单的饿鬼道名单,正在跟崔判官他们商量对策,研究进一步的抓鬼方案。
这上面的鬼如果慢慢抓,二百年都不够。因为地府属于阴间警察,阳间香火人脉有限,不是三官生日,谁家会在房子里面供地府官员?
但是架不住鬼神们自古也有兄弟单位。衙门,当铺,剃头的,梨园卖唱的,正因为现实中各行各业都有专门供奉的“官”,到了现代,地府也有办法做地毯式搜查。
恶鬼们敢不打听好,随便往人间瞎逃跑,落在地府暴力执法惯了的一双眼睛中才是真正的自找死路。
宣婴攥着拳头,他敢直接打赌,名单中的那么多号鬼都会在三个星期内麻溜滚回来悔过等死。
因为只要它们敢头顶风险冒头。
活人一联想到老习俗留下的忌讳,肯定能猜到自己可能是中邪撞客了,一般人也许不会马上求助地府,但会烧纸钱,告祖宗,更有些懂道行的人还能求到道观去。
此时烧纸钱在这个环节起到的作用,不再是买通鬼神关系,是给阴间司法人员提供抓住恶鬼线索的gps全国定位。
所以某些时候,纸钱很可能就是凡人们找地府叫救命的110。
上苍慈悲,你不请神,神也来救。
大家又围绕此事聊完,刚才宣婴也已经说出了一半排查全国鬼户籍计划,大家都说没问题。
但唯独崔判听完想劝他收回某个决定。
“等等,宣婴,你慢着点。其他的,判官,鬼差们这次都听你的,但你可不能也跟着去人间啊!你想想!只要你大张旗鼓用真身一出现,它们肯定要先躲起来了,那么这样一来只会拉长抓它们回来的时间!”
“唉!恁了解问题的严重性!但我们不能打草惊蛇,至少让它们在人间先探出头,才有机会挨个把它们捉拿归案!你首先不能冲动!”
不是不把老同事的话当回事,但宣婴的个性这辈子就是如此,他信奉自我,做事从不指望别人。
宣婴此刻也倾身,倒了杯水给崔判官。崔判看他直勾勾盯着自己,只是笑也不说话,一下子明白这家伙现在就是要出地府。
毕竟宣婴眼里哪有打草惊蛇?
坟头草可能刚长到鬼的脚脖子,他的铡刀可能就已经砍到对面的颈脖子了!
“……喂,老崔,你老弟我哪有这么凶?”宣婴似笑非笑,左肩下沉,冷白色的手指按一下烟灰缸。“但我是得找个人来帮我,你们放心,我去人间,不用真身,用……一个纸扎总行了吧?”
“对了,我还可以换个性别再上去,穿女装而已,我老本行呀。”
所有人和崔判官:“……”
第34章 地字号:授箓(9) 开·窍……
没多久, 另一个人冥公仆沈选从家出发,上班就不开保时捷或者帕拉梅拉了, 选择好地府文职人员工服——西装衬衣西裤三件套,他将眼镜片擦好,提包推开门动身的那一刻,宣婴就已经知道了他的一举一动。
沈选今天下午应该也是不用上班的,宣婴不想暴露他的歉意,还特地交代了青龙转告, 可架不住一个人最喜欢卷同事,阎王爷知道了沈判官刚休息半天就要回来,都得夸一句有你真是地府的福气啊。
宣婴的耳朵, 还好死不死地捕获了沈如诚追到门口的声音。
“沈选, 爸爸再多两句嘴,如果这周末,让你领导工作不忙也来我们家吃个饭,他会乐意来吗?”
沈选急着走也没当场回答:“我问问,他挺忙的。”
“哪有那么忙, 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人家乐不乐意,还得看你努不努力,哈哈。”
沈父与儿子的催婚对话到此结束,但这件事还是侧面给宣婴带来了一丝不自在。
刚才在老崔面前敢发下海口,宣婴是指望着依靠沈选上阳间。
为何首选沈判官, 是因为他上次在人间当鬼,能引诱猎物扒走人皮,这次就行不通了。
毕竟正神能受香火孝敬,但并不能随便显灵对活人把天机泄露出去, 这是会害的普通人一家子折寿遭报应的。这是最基本的民间忌讳。
宣婴现在要出地府。
他只能用纸人当替身查案子的事经过上级分析,已经基本确定下来。
巧的是,沈选那夜回去画他的纸样子,也被他看在了眼里。在沈选的笔下,他不是凶煞恶鬼,也没有白骨饿殍的生前惨状,那一张张纸上的他充满着扎纸人的匠心,将他画的如云飞锦绮,花发飘红晕,可以说是比生前更像个活生生的凡间魂魄。
从最熟悉的陌生人,到舍弃信与不信。
他们的关系好像变了很多。
于是他那夜找出了自己留在一百年前的地官大人画像。
神会在各个时代总会留下自己的照片,这是用作历史纪念。
一百多年来,宣婴的冥府殿满墙挂着民国时期的黑白照片、道观工笔神像、让人眼花缭乱,也记录了不老真君爷的青春永驻,他们有藏青褐褚的是妖异鬼魅的傩戏衣袍、有的是灰白立领的是儒雅随和的私塾马褂,最彰显他意气风发的还要属1947年那身黑色的高中学堂中山装……
宣婴的香火来日一定还会增加,但来回看到最后,宣将军有些无聊寂寞,熄上灯当做没看见这些陈年老黄历,他接着又回想起沈选画的自己,把腿一提跳到台子上,坐在那里懒洋洋点着了香烟。
那是一支老上海人喜欢的香烟牌子,当年出了城隍庙,他就别了沪上故人。
月窥窗裏,寒夜青灯,这就是一百年了。
他的嘴角叹了叹,头顶有微微一簇金桔色的火星子,烟草味道萦绕在四周的香火神秘而冷清寂寞。他没有陷落在历史沧桑巨变中的眼睛里全是故事和感情,仿佛旧照片里模糊柔和的灰调人物,裹挟着尘埃般的时代感。
但即使是他拥有不死的皮囊,永恒的容颜,信众源源不断的香火,一个神仙也是会无聊需要陪伴的。
“土地,你当年说的没错。”
“我果然是个……没开窍的。”
可宣婴松动土壤表面的心脏虽然能主动开始明白一些事了。
要现在的他穿上沈选已经做好的这身纸皮囊,以成年人的样子还阳见沈选他爹,对他的实际岁数和四代交情来说是有点尴尬。
毕竟俗话说得好,流水的沈家男人们,祖传的宣婴。
每个沈家后人可能不认识他本人,但他们又有谁会没被这双手换过尿布喂过奶呢……
他上次去过寒假的书包衣服还留着,后来没去别人家里经常性再走动,主要是怕从此受不了离别,但不代表宣婴不会惦记他们生活的好不好。
思想带点陈腐的他把玩耳饰,心里涌上一丝对沈选爸爸的过意不去。如果说怕辜负是起因,那他这几年是没有怎么关心过沈选爷爷奶奶的体检报告,也没逢年过节悄悄绕路过去看沈选父母,才是更深层次的理由……
他好像担不太起别人父母的期待。
他现在就在口是心非想,沈选会不会听说他近期要去人间,打算以此交换?
他觉得沈选肯定不会放过这种能应付父母的机会的。
这个冷脸耍心眼绿茶男,今天都开始往单位都带领导最爱的玉米猪肉小馄饨了,想来他肯定是会提出这种条件的。
“大将军……你查的镜子碎片上的文字,崔判找出资料了!”青龙来汇报工作了,宣婴抬头站起来,之前还记挂私情的大将军一下没了情绪,整个人恢复倨傲地迎了上去。
“走。开会。”
宣婴想起某人正在赶来,不忘背地里护短:“沈选快来了,你记得给他也弄张椅子。”
“诶,您咋知道?”
青龙记得宣婴说过调休期间不许打扰沈判官还阳探亲。
“我猜的,不信你再考考我。”宣婴挑起眉头,得意一笑。
“哦哦,那您猜猜我今天的内裤颜色!”
“绿色的,”宣婴低下来努努嘴,“你拉下拉链看看。”
青龙照做,眼睛一下吓得脱窗:“您!!咋知道!您真不愧是我的领导!看来人间有您必定不会陷入乱子!”
宣婴气到翻白眼,他突然有了种不用被沈选碾压智商的放松:“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真是鱼啊?因为我早上去厕所放水跟你在小便池碰见过!快把裤子拉链拉好,别废话了快走!”
……
纵然沈选再聪明,也没料到此时地府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在他来上班的路上碰见了几个鬼差,它们拉着安检口刚寿终的新魂魄们查行李,但大多是愁眉苦脸着的。
气氛好像不对?地府出什么大事了吗?沈判官把镜片一推,又发挥起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偷听起了队伍前后的对话。
为了不影响天地舆情,新闻肯定封锁了相关消息,但架不住互联网时代连地府的v/p/n都不再是不透风的墙。
“诶,快把你儿子塞寿衣里的手机掏出来,今天肯定带不过去了……”
“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下地府还要查手机和遗物了?有领导检查吗?”
“对啊,底下这是怎么了?我是第二次投胎了,安检口以前不是想交想不交都随意么,只要不带易燃物品都可以啊。”
“阴牢!就是孽镜台站那边跑死刑犯了!现在好多建国前的鬼都去人间了!你们有空就托关系告诉阳间儿孙吧,世道得乱一阵了,哎!”
“啊?真这么严重?”
“这能瞎说嘛!乱世里诞生的‘鬼’!那都是有名字的,灾!殃!祸!疾!除非那位地府最著名的险道神亲自出马,不然……!哎哎!”
对于沈选来说,对话中的这个地点自然是很耳熟的,这个糟糕透顶的消息也让他马上决定赶去找“险道神”。可是昨夜风波明明已经控制住了,在沈选穿过孽镜台的一刹那,他冷不丁站住了。
在他面前是一块塞满地府景物的地铁玻璃。
就在他看着像被吓到了的眼神里。
沈选看到自己身后有一个狰狰狞狞,斜担金斧的鬼神,这东西只能看到细长腿部,但直直在他背后,硕大的头部带着上古巫傩面具,奇的是,这个体型如此庞大鬼神会能在大白天不被其他鬼差看见,唯独现身给了沈选。
接着这个鬼物还睁开了一只桃核状的青黑色眼睛,祂眨眼间发出的笑声,没有性别,柔弱,嘶哑又漏着一道道阴风。
“沈选?”
“……”
“你就是100年前,方相氏说的神选之人?你……的纸呢?”
第三次因为“纸”被找上了,沈选只有这次真切地感觉到了死亡的逼近,开始喘着高高低低的气。
他以前每次回个家也都要一层层过关斩将找地铁出口,但今天的他对恐怖诡异的血肉菩萨根本没办法做到视若无睹。而在他努力寻找镇定思绪的耳边,是一连串空洞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铁进站提示……
繁华路段的地府地铁站本身不是荒郊野外,可这预示着从更深一层出发的阴间地铁却是他一个人的劫难……在此处有一个每晚阴阳合并的时间和地点,沈选必须坐上它,或者转身逃跑。
可后者早已经被他证实过,不行。
每次走回去的他都会“鬼打墙”,并最终失败,折返,陷入天人交战。于是这个交叉口的每个“错过”的地标也就刻入了他的心中。
“你是……谁?”沈选不露怯,手在包里摸纸,“你既然身在地府,就应该知道如今压镇诸路凶煞恶鬼的神早就不是方相了……他是金华府的府君……也是我的上司,你知不知道,你来找我,就是提醒他发现你。”
与此同时,金华府抽烟解闷中的鬼差正在合力查案,讨论那块镜子。
“这就是上古三鬼之一!”
“傩!是巫傩神!可这东西跑出来是干什么呢?”
“大将军有没有对策?”
宣婴在根据方相氏的祭文替这次地府越狱事件思考着,他也想到了自己身世的一部分上面。
突然,他的手指隔空动了动,宣婴耳边传来了沈选的声音。
“宣婴!孽镜台!好像是昨夜的恶鬼现身了!”
沈选不顾生死,在用太奶奶留下的茅山道教符篆通宣婴这个鬼神大将军的耳朵。
“箓”,通常指记录十方神仙名属,凡人可从中召役神吏,施行功法术的牒文。
在很小的时候,他也听马氏的笔记说,正宗道士只有得受法箓,才能名登天曹,才能有道位神职。
这种神职比较难获取得到,但所有有了“职业等级”的道士,就像是过了大学英语的四六级,也只有沈选这种靠着家传所写的符篆才能得到神灵护佑,反之,一般人依样画葫芦,那种假符咒也都对鬼神无效。而获得“箓”的仪式,即称为授箓,传递给神,就叫“请神”。
孽镜台的鬼物,他们都不认识。
但说巧不巧的,此鬼刚跑出来没多久,恰好惹到了全地府最不好惹的代理话事人,及其家属。
只听这边的宣婴说:
“找死,给我放开他。”
“……”
这一句话后,还跟了另一句,是在赶到的同时说给怀中的沈选听的:“有我在。”
宣婴抱了沈选,说:
“别怕。”
第35章 地字号:青鬼(10) 捆·绑……
话音刚落, 宣婴就后悔,他觉得自己的心态改变太唐突。
“……”沈选低头看胸口这双手。
沈选心说还有这好事, 自己的领导在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都从未成年变成年人了?
沈选连忙装弱小地回抱一下大将军,他也不客气,茶茶的,很安心。
“……”宣婴这下想撤回都没来得及。
他就知道姓沈的最懂怎么占他的便宜!
宣婴仰视鬼物:“……祖宗的,真烦。”
他说的是现在被打乱节奏的事情, 但孽镜误会了,祂以为宣婴狂的刚见面就瞧不上他……气得马上要找回场子——
“小崽子——”
声音从宣婴的头顶过来,他抬头看, 只见一把像天一样的大斧。
可沈选跟条件反射似的, 见危险来到先一把拉住宣婴,二人重重摔倒,宣婴便是钢筋铁骨,还是气急败坏转过身来,破口大骂他:“扯我干嘛呢!你找我, 不是让我打架的啊!”
他本来没啥事,现在好了!两个人的脸颊双双被这个跟头摔擦破皮了!
闻言,沈选才开始想起来,这位大将军根本没有必要由自己这种普通人来保护。
可就在这时,很突然的,天辄大雨, 他们两个眼见那个青眼鬼用瘆人的怪状冲破了一栋地府古代高层建筑。沈选没认出来那是什么地方,宣婴却从吊儿郎当变得凶残破防了:“完了!!!!啊啊啊啊!!!老子杀了你个王八秃子!!我说这个玩意儿咋昨晚逃狱还不走!!”
“……那是什么地方?”沈选知道插嘴不好,但他得问问清楚领导崩溃的理由,他也得弥补过失。
宣婴这次没有迁怒, 而是用他们认识以来最恐怖的口气说:“那是破钱山!就是我们鬼神界的银监会和税务局!所有鬼魂下地狱后被人间烧下来的金银都在里头!它要是把钱给抢了带到人间去花!全地府明年都退不了税!我们的养老金退休金公积金也完蛋了!祂这是在拿我的命!我的房贷我的花/呗啊啊啊啊!!你给我让开!”
嘴里这么说着,阴风四起的人消失不见,沈选看到一个眼熟的红绸冲过去与恶鬼在半空斡旋。
青眼鬼也制造出了一个处于地府天空最当中,由骷髅头团成的恐怖人骨风球。
这个风球所到之处,建筑都变得脆弱,像塑料袋一样被撕扯开大口子,骷髅还张开黑魆魆的嘴要吞吃宣婴。
沈选站在地下,眼神一下变了,他明显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腐臭恶心的味道,并伴有无数鬼魂咆哮声包抄在宣婴的身边,可就在下一秒,破钱山的那边传来宣婴养的兵马出洞声。
“大将军……军令如山,兵马……收到——”
阴森森的嘶哑声音,伴着兵马们仿佛在用力爬起来的骨骼活动声,沈选第一次看到宣婴养的鬼长什么样,它们人均有七八米,饿得皮包骨,畸形的皮肤深凹陷脑袋上拖着舌头,一爬出破钱山地表也帮主公围住了青眼鬼。
“这……兵马能抵挡巫鬼吗?”
沈选都快喘不上来了,他想起祖上的笔记,一边紧张观察战况,也跟其他的地府群众汇聚在各个地方,可他们的表情上一秒还在提心吊胆,下一秒,只见流光如箭从宣大将军手中飞出,宣婴面容华美,眉梢血红,整张脸呈现出一种绝美妖艳之态,与之相反,恶鬼顿时脸色大变。
在祂看来,宣婴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的绣花枕头,看他四肢无力,容貌姣好,都不像个威风凛凛的武官。
可修炼出“宣婴脑”的沈选已经第一个注意到了红衣大将军微微而颂的口型。
他与青眼鬼一起心头一震。
伴随着最熟悉的扶桑花开放在眼前,头顶上的那个男子变作了方相氏后真正的五道神本体,烈火一般的大红扶桑花在他面颊如波纹一样擦过,辗转消散,一块高贵庄严的傩神面具配着五彩神结,挡开青鬼不堪一击的骷髅头,同时还有雷声在远处积攒酝酿。
果不其然,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人间和地府一起感觉到天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可怕速度积攒起闪电霹雳,飞鸟惊吓,各个地方的山川湖泊升起强烈的自然灾害苏醒预兆,无数的海边公园,湖泊湿地,气象站观测中心一起爆发出恐惧的呼救声,天地之间只留下一种被神将震慑的余音。
宣婴开口:“我每一次仁慈,都会助长他人为非作歹,我每一次忍耐,也将带来敌人猖狂轻敌,所以我不仁慈,更不忍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立决。”
沈选面色浮现出一阵震撼,他的眼神说明,在这一刻,他已经又一次成了再虔诚不过的将军信徒,但怪只怪这青鬼是出土文物,几千年来断网太久。
并不是所有的武官都五大三粗,宣婴便是能教祂重新做人的那类南方神。
而就在下一秒,宣婴已经发动了南方雷部。南方雷本属于火雷,在短时间也能够将分散在四面八方的神灵,包括同样级别的神灵共同召集起来,共同伐殺,起到以精诚致魂魄。火生土,土克水,使水魔束手,火怪灭形,五行平和,以正制邪的作用。
雷电三下后,虽没有斩邪灭踪,也让青鬼自溃。
它断断续续在恐吓宣婴:“……你休想关的住我,其他鬼已经开始跑到人间了……”
如果是古代,方相氏的下一步就是除秽恶,灭三尸,消故气,永不敢近。
可是,地府在21世纪的飞速发展下也有一条工作流程,比如今天,劫持人质是发生在地铁这种公众场合,冥府这种政府发声单位就不能说打死这个鬼就打死。
他们得走流程,先拘留,提审,将恶鬼拿进地方法院,等判决书出来了,再上报神司最后多方定罪,是的,是的,法治体系化的地府社会就是这么折腾暴脾气的人……
资深公务员宣大将军懒得搭理那个low货,他没有让场面继续失控,而是在半空中飞下来,手指头懒洋洋勾动:“喂,那个谁,过来,你的公务员考试有没有教过你,这种情况的地府文职要做什么?”
因为势必需要其他鬼差支援,宣将军为了应付一百年来首次地狱劫持地铁恶性事件,首先需要的是一个谈判专家。
他可不想让青鬼原地自爆,更能帮他跳三级升官的大案子还没开始查呢!还是让沈选劝他识相点先,赶紧放下武器投降!
“……”
可一切。
到底是因为实习判官压根不做相关危机处理培训而遭遇了公开滑铁卢。
都2025年了,判官,鬼差除了今天,哪里还会碰到恶性案件,大家上上班,也都是思考如何给下来投胎的普通群众提供情绪价值的。
沈选对培训,记忆最深的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张地官殿公务员服务忌讳用语。
其中包括……
1,我是判官还是你是判官?————错误,应该改成,您的意见很好,我们地府一定会吸取意见,认真改进。
2,我就是这个态度。你去地府告好了。——错误,应该改成,我们竭诚欢迎各位向领导反映更多宝贵建议。
3,跟你讲了还是拎不清。——错误,应该改成,方便的话我给您重复一下刚才的解释?
4,动作快点,唔要啰嗦。后面还有排队的。——错误,应该改成做有素质的鬼魂!尊老爱幼投胎不插队!
5,你问我,我问啥人?——错误,应该改成,请稍等,马上帮您办理生死簿查询!
6,钞票带介少,投啥胎,脑子有暗毛病。——错误,应该改成,信仰坚定,拒绝贿赂!
宣婴根本不想把事情闹大,催促起来:“说啊!你来对他说!”
沈选:“……”
清了清嗓子,他只能拿出培训手册第七条:“对不起,谈判专家还在来的路上,但如果你有任何办理地府退休年龄修改手续的需求,我可以现场通过窗口预约为您办理。”
饿鬼:“……”
宣婴:“……”
宣婴瞪大眼睛痛苦地想:草了大坝,这就是他要这辈子凑活过的人啊?这什么二百五,谁来救救他。
当日,等到地府大案组慢吞吞地赶到现场。
沈选已经被人用红绸五花大绑,头顶一个大包,被迫装老实地蹲在站台有几分钟了。
一个鬼差是近视眼,上来要拷走他,言语间还透露着对沈选的批评教育:
“就你?你小子有种啊!长这么帅还在宣大将军的面前抢银行!”
“不过看你也不是正经人。”
“看你身上这红绳子打的,大庭广众之下玩龟甲缚啊!骚不骚啊!里头是不是情/趣/内衣!”
沈选:“…………”
“哼……哼,哈哈哈……”
旁边传来一声语气古怪的笑声。鬼差们定睛一看,就看到宣大将军抱着一个巨大的镜子碎片,上午还大发雷霆的他现在看上去心情意外很好的样子。
这位真君爷的性格一向让人捉摸不定,但宣婴垂眸瞟一眼沈选,还是把镜子丢给下属们。
与此同时,沈选感觉到他走了过来,抬手勾起自己扣着红绸缎的皮带。
宣婴把沈选搂着带走,歪头暧昧不清地说:“他不是犯人。这块剩下三分之一的镜子才是。你们去联络崔判办羁押期限手续,我带这人去人间吃个饭,很快就回地府继续办案。”
小鬼们愕然,宣婴见状挑眉了一下又看着沈选轻挑地开了口:“被绑的疼不疼啊,哦哟,谁让你刚才不听话,小~坏~蛋。”
沈选:“……”
第36章 地字号:陷阱(11) 狐·精……
宣婴一把拎住沈选的胳膊就走。
但他们没办“上去”的签证, 宣婴随口一句的去人间,倒让刚从上面“下”来的沈选变被动了。
他不知道, 地府的“人间”,其实就是指第七层。
等到二人来到一个名叫“天上人间”的冥府特色娱乐会所门口。
内部跑出来一个挑染头的猪猡头小鬼。
沈选直觉不妙,下一秒就见他浪起来猪狗不分的花花公子领导掏出公家证明,嘴角勾起一抹阔绰人士的笑容:“小朱,例行工作,给我和这位判官老爷开个包房, 不用管酒水上点果盘就行。”
小朱:“哎哟,是您啊大将军。你今天又来我们这儿体验“人间”的感觉啦!好久没来人家想死你啦。”
“嘘,想我下次早点预约, 今天排满了。”
宣婴单手掩唇, 笑着走过小鬼身边还还礼人家的猪头一下,那种轻浮眼神,一改他对待沈选的冷漠自负,熟练的完全是个地府把妹王。
“嗯呀~~~大将军,你好坏坏~~人家好害羞~~~”
“别害羞, 害羞也得送我果盘啊,你们这儿的水果供品最好吃。”宣大将军上次还假正经地说地府没饭店,今天倒把他的免费食堂大咧咧给秀出来了。
沈选:“…………”
宣婴这时感觉到沈选受不了想转身走,他直接上手继续拉扯下属,二人走了进去。
期间一整排走廊的各色房间主题也亮瞎了沈选的狗眼。
什么聊斋风,日漫风, 僧侣寺庙情人双鬼风……地府在某些地方跟人间真的接轨太紧密了。
但这也证明了,宣婴法制意识是真的不高。
宣婴可才不管他是不是准备出去了就举报自己,他们才进来,他就关灯, 原本的正常灯光熄灭后,一个粉色大灯球的色调就笼罩下来。
宣婴大约是常来此类商务KTV进行一些“官”之间的友好会唔,以及蹭吃蹭喝。只见他熟门熟路地把隔音门板反锁,一把推沈选这西装革履的身子坐到真皮沙发上。紧接着他们对视一眼,宣婴抬手摸向穿着耳洞的耳垂,在这个私人谈话空间砸下了一句惊天动地的开场白。
“沈选判官,说起来,你在我手下的实习都过了那么久,我好像对你一直有点招待不周呀……”
宣婴勾起他的下巴,又欺身压上,他跟垂涎生肉的恶鬼一样睨视,看沈选这副喜欢表演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模样,不由得讥讽了一句。
“可是哦,白切黑,你也对我不太诚实,比如刚才你又在外边装了半天小菜鸟,你难道没什么话想单独对我说吗?周围已经没外人了吧。”
见宣婴看穿一切伪装,用耳语拷问的姿态挨近过来,沈选一瞬间也感觉到命门袭上一股阴气。
“大将军想听我一个祖上略懂些这方面东西的凡人献丑些什么?是先说巫?还是先说纸?”
自从孽镜台前夜出事到现在,其实都没人告诉过沈选一声地府究竟怎么了,但是聪明人自会分析一切反常,比如刚刚那个青眼鬼,祂找上门后说的话,绝对就是沈选在人前不主动暴露实力的理由。
而他们为什么要演那么一出,自然也是做给别人看的,对于沈选和宣婴来说,地府从孽镜破掉之后已经不再安全了。
可怜那一众被雷的小鬼都回去跟崔判如实汇报了。这对地府鬼见愁还在这里玩互相试探实力的游戏。
宣婴笑笑说:“不着急。我们不如先说你吧,你为什么配合我?你看出来我为什么不杀青鬼了?”
“不靠谱”的真君爷很少会让别人发现他也有超强危险应变能力的事。
好像平时在三官之中,除了身份特殊的印象,他也只有不讲武德,狂妄自大等臭毛病了。
沈选倒并没有这么想过一个很会混地府的男鬼,相反,他深知跟普通鬼玩心眼,他可以做的熟练,毕竟有26年装出来的经验,但是跟恶鬼头子玩。他是不能装的过的,宣大将军才最懂恶鬼生存之道。
这般想着,沈选抬了抬手,在宣婴的打量下,他冷静自若地推一下透明无机质感的眼镜框。
“我没有敢随便揣测您的想法,我刚刚只是察觉到了您的眼神,您应该是觉得他不是主犯,所以才从我这里找了个台阶……”
“而且这个恶鬼可能目前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被利用了……试想一下,一块被封印的镜子要如何被人凭空砸碎?他又是怎么被引诱着放跑阴牢众鬼,还能来主动找我的?我想,会不会有一种可能,背后存在另一个恶鬼对他做出了诱导,为的就是……”
沈选特地顿了一顿。
“为的就是,先对地府声东……击西,然后帮他自己无声无息地离开另一个不知名的牢狱呢?”
“……”
“可和那群饿鬼一起遁走的他又是何方神圣呢?”
此言一出,沈选觉察到一个地府大将军从来没好好把他放在眼里的目光微微改变。
沈选显然不介意宣婴以前的目光。
他要的就是这种逐步征服领导心理的机会。
但很快,沈选就在这个情况下听到了宣婴迟疑的声音:“那个,你……”
“嗯?”
“没什么。”宣婴皱着眉,脸上露出一种困扰。
“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沈选对他是很有耐心。
宣婴这种钢筋铁嘴还是不肯轻易吐露真心话,他想了半天,先摸上后颈部按摩一下,又没忍住端详沈选清澈明朗的眼睛,启唇请求道:“能,今天这么拉你出来主要都是为了公事,但我们以后肯定没什么不能说,在你眼中,我或许一直脾气都不好,行为乖张,那么以后有什么事,也请你多担待我,好不好?”
“……”
这么直球,沈判官觉得意料之外,但他没说不答应。
他总不能跟宣婴说,自己就吃这一口,宣大将军的脸,身材,声音和性格,所有一切加起来在他看来都很合……自己口味吧。
想了一通,他只能嘴上回答:“嗯。”
但宣婴觉得光嘴上答应还不够,这次沈选的身边如果不是出现麻烦,他也会缓缓,再主动示好,比如说他们两个人见沈家人一事,本来就是一场双方得多多考察的结果,不能操之过急,白天的宣将军如果不喝酒,还是很保守的,所以说要怪就怪另一个玩意儿。
想到这儿,宣婴便继续开口追加返现:
“问你话,说,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那你不说是,就是好,你说好了啊,好好好!走了,去人间!”
“……”沈判官头听到这里的头都大了一大圈,到底怎么回事?他又觉得男鬼本质上还是未成年了。
这会儿的沈判官刚好还有个工作建议没提出来,于是他将手伸入西装裤兜里,跟宣婴相处起来轻松多了的他用两指交叠着捏出一张纸来。
沈选把画着一个男鬼的纸举起来贴上宣婴俊美的面颊时,故意捞了一把坐在自己身上的这把腰肢。
宣婴想退后一步没来得及,沈选的动作继续逼近,还作势翻身占据了他的上方。
岂容他放肆,两个人来了点半真半假的沙发扭打,但二人中最终被压在底下的是宣婴,沈选面无愧色地停下手,垂眸间仿佛几个眨眼间孟浪的人不是他。
“我没有说过您脾气不好,我只想多谢您今日再次舍身相救,但下一次遇到危险,我也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让你也听到我说,一切有我,无需担心。”
然后他淡淡地说:“对了,我们风流倜傥的大将军想不暴露身份去人间体验正宗的“天上人间”,总是需要一个办法吧?您想到对策了吗?绍兴老字号祖传纸扎人要不要来一套?我给你打对折?”
宣婴内心深处一阵咬牙,似笑非笑骂他:“你这个……狐狸精!”
“呼,嗯,我的大王。”沈判官听从剧本安排,立刻“娇滴滴”吹了他的耳朵后面。
“你给我滚!恶不恶心!”宣婴烦要挨个去人间抓回饿鬼的事,他踹晕青鬼过于用力的腿肚子也疼,干脆半躺着把背部翻过来,一只手在裤腿处揉来揉去。
沈选不穿他五位数的风衣还是秉持着虚伪的优雅,弯腰接手了他的左边小腿,还托起来握住冷白色的脚踝骨。
来而不往非礼也。
宣大将军腰一扭动,用顶上来的右腿踢他的胸口当奖励,就是奇了怪了,他也不完全推开沈选,他的面容似乎只是在故作尖锐刻薄,半推半就的高容忍度表情,又只有二人才懂的深层次内容。
用这招随便打发走小鬼,二人就回去找崔判,宣婴来一次会所,仿佛就是冲着果盘去的,沈选看他连吃带拿,才感觉自己之前多虑了。
但他们的对话目前是不能透露给审查司一丝一毫的。宣婴又一次辗转来找老同事,只是想进一步确认青鬼已经被羁押,然后他就当场准备拿走那张黑名单。
可当崔判看见沈选也跟着宣大将军,他有点为难地皱皱眉,还似乎是想说点什么。
这时宣大将军继之前的女装发言后,又出声打断他道:“老崔,谢了,我欠你个鬼情,对了,你记得给我旁边这个人弄点装备,我说怎么回事啊,一个判官连勾销愿据的冥殿纸笔都没有,你们就拿个txt敷衍我们金华府?”
“……”
崔判语塞,他心烦冷哼一下,混沌的嗓子蕴藏着一丝对年轻小判官的不信任。
沈选看得出老前辈穿红袍的长须面容也有点红温,但又碍于在地府这个职场不好把话说明白。
毕竟宣婴和崔判官不是普通的同事,他们几乎是一个体系下的“官”,在这次的案子面前,他或许不信任沈选但首要得听宣婴的。
因为就算沈选先前说,宣婴喜欢对其他人展现不靠谱做烟雾弹,还是会有一些聪明人,比如崔判能识别真伪的。
“沈选,你今日是有功劳,回去等着跟你领导一起接受上级安排吧。”崔判这是把宣婴说过的两件事一起当面同意了。
“哟,真是谢了,老崔,我替……替金山银山谢谢你!”
崔判官很警觉:“你不会准备把它们要回去吧!你当初捡它们回来,不是说你没成家,又不懂养狗常识,所以才把它们寄养给我那么久的吗?你最近有喜事将近?”
“喂喂,你这老鬼,你别在别人面前胡扯!”宣婴一瞪眼睛,连忙左右观察,低下头一秒改变话题,“我只是不会照顾别人才把它们送给你的!它们万一被我养的不好怎么办?”
崔判官撇了撇嘴:“是啊,就你最嘴硬心软,路边看到狗都要捡回家,和外人说自己不会照顾人,也偷偷地照顾了一百年,人家还压根不知……”
宣婴用一声古怪烦躁的咳嗽打断接下来的话。
沈选在他俩旁边一顿。
可是他怎么总觉得崔判在看自己说刚才的话?宣婴又在故意避开跟自己眼神交流呢?
不过也太巧了,原来崔判的狗是宣婴在路上捡到的?为什么大将军总是在背地里干些画风根本不像他本人行为的事情?
沈选觉得,宣婴有时候真的比他能看到的还要个性独特。
恰好因为沈选今天又对他胡说八道过。
宣婴盖不住情绪的脸颊有点褪不去的胎记红印。沈选看见好像懂了宣婴的某些行为。
他们之前躲起来说的对话,不会是宣婴这辈子第一次对其他人低头和示好吧?
沈选从他身上一时间无法挪开目光了。
宣婴在工作上依旧灵活易变,大家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多做停留,转身就拉走沈选。
“别废话,从明天开始你就不是窗口服务了,以后你再慢慢找崔判钟判他们学习吧……”
他说的挺轻松,可手中名单粗略一查都共辑录恶鬼一百八十三位,若是按照他的过往经验推测实际数量,真正逃走的恶鬼们肯定远远不止上面所列数字。
其他人就这么看着沈选被宣大将军默许了协同他一道办案。
大家都不敢想,一个打不过流浪狗的文弱书生,真能跟大将军去21世纪的现代人间缉拿十方恶鬼吗?
沈选把思考的目光也落在了某张名单上,但他的眼神没有退却之意,因为宣婴这次会和他同行。
不过宣婴每次给完一些行为暗示,嘴上却不喜欢说出来。
目送他们离开的崔判官也在吐槽。
“宣婴啊宣婴,你虽然嘴硬,但行动上实在是太明显了,可惜了,某位沈判官还根本不知道一位大将军以前默默救了他多少次呢。”
……
崔判官又话锋一转,把亲友团的“忠告”说给了沈选。
“沈家郎,你得了便宜,也得拿出点行动!你小子如果敢学话本里的负心人,做出对不起宣婴这种二傻子的事情,我看你啊,是真要挨天打雷劈!唉哟呵!谁有你这福气,他都得笑醒!”
……
当晚,回到金华府的他们结伴分享了一次沈选妈妈的味道。
本府分殿的暖光灯下闪着碎银的光,两人的青花碗底躺着葱花和虾皮。
一个个皮薄透亮的玉米肉馅馄饨鼓着金鱼一样的尾巴,浮在滴了香油的暖和热汤里。
宣婴已经吃了两碗,白炽灯照着他一个人的空碗,油渍印成月牙。
沈选一口没动,在旁边替他挑纸骨架。
他得给领导选纸鞋纸冠和纸腰带,还要量体态做纸衣服。
考虑到宣大将军这次跟沈选一起上地面,是绝对不许走漏消息的,他就只能呆在这个纸人里头,白天被封口闭眼,晚上才被某人抱起来,带来带去的。
沈选对宣婴说:“如果这次借纸扎还阳,那你也会是其他肉身凡胎能摸到的实体了,但我们可不能动不动被活人看见纸扎人能活动,因为普通人很有可能误会我平时喜欢藏尸体在家,我们就算一起出门,也尽量选一些……后备箱,登山袋,旅行箱装这你……”
宣婴质疑:“大少爷,你有没有常识?你不觉得这样做更会被人误会?你把我放行李箱,万一吓死人怎么办?我是拉着你去人间抓鬼的,还是当鬼害人的?”
被一个男鬼嘲讽的沈大少爷:“……”
但沈选接受完批评,他思考一下也感觉到一个纸扎不能藏进行李箱。
真难,他们总不能一直都不分开行动,整天睡一块吃一块,一个单身男夜夜抱一个男纸人?这不是更变态到无可救药?
他俩的大脑不由得原地当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事情紧急,宣婴最终只能说,赶紧把还阳的第一步做好。
沈选帮他量好尺寸后,半透明的红色将军元神也提前在找好的棺木闭眼躺下来。
他不想尴尬地一直看着沈选的脸,闭上眼睛就来了一个灵魂出窍的状态。
但因此,沈选的双手……在这之后进入他身体里的感觉也被无限放大……
闭着眼睛都让宣婴觉得自己被这个凡人打开了。
隔着薄薄的东西,人类的手指头捣鼓着男鬼的脆弱点,他不能叫疼。
就受着。
越受越热。
他开始吃不消。
可这些棍子,胶水,浆糊,这些……真都全部要塞入纸扎人内部吗?
事到如今,宣大将军说他第一次有点不适应沈判官的手法都没用。
沈选在他灵魂原地缩水后,很快错身在纸扎工具中拿出一根细木杆,他眼神认真对待着宣婴死亡一百年的身子,从前到后重复一遍又一遍弯折,最终将相同的五根弧竹做出了宣婴的腰腹部中段和四肢。
空架子的纸骨渐渐生出成年男性的俊美轮廓。
沈选抚摸无头纸人干净空白的身体,他本该心如止水,可是宣大将军的身段实在生得太好。他又不由得起了一丝……不太符合正常现象的恋“尸”之情。
尤其在看到宣大将军将小腹拼一口气吸住,他虽然在心里忍住叫声,保持沉默,任由摆布地躺着的时候。
但做到这一步,宣婴把一切交给他的魂魄也是有痛……痒……舒服和羞耻的意识的,沈选的手掌能感觉到他用纸做的脸颊在微微颤动。
“一百年了,一个男鬼真的还能在人间还阳一次吗?”
纸扎人大将军的心理变化仿佛被沈选看了出来。
不由得怜他更深。
沈选在心里说:“有我在,别怕。”
他继续把身体弯下来靠近男鬼,温暖男鬼,越发稳稳当当的手掌摸着宣婴快安装好的纸扎人头。
纸人头和大将军的五节竹篙身体至此接上了,越发熟练掌握情况的沈选又取了一张深红色纸,一张白色纸,取来剪刀浆糊给扎了个大将军的脑袋,这次他们计划一步到位,紧接着沈选给他耐心细致地描摹上了眼周最标志性的红色胎记,又用多层纸张糊贴亡人光洁的面部,最后用剪刀针线快速缝上躯壳,不让宣婴未来会漏气。
一个威风凛凛的金华纸将军在沈选手中新鲜出炉了,“祂”身穿大红,眼眶留白,手执骨鞭铡刀,一看就是身份极为高贵的地方神。
沈选看看,感觉第一次尝试技术并不出错,至少靠这一堆平平无奇的木秆竹条彩纸,内里装的正神魂魄也可以到人间走一趟了。
宣婴的声音正好从纸扎肚子里发出来:“对了,我真要住你家?徐家汇还是你爸妈家?你给我准备去你家第一次过夜的睡衣牙刷了吗?”
沈选:“……”
他们会这么主动商量过夜的声音倒把他当场问住了,但他在凡间的房产怎么都逃不出地府大将军的耳目,宣婴是怎么知道他独自一个人住徐家汇?
他领导不语,只是交给他一个傩戏欢喜菩萨脸面具,找个台阶给二人“说”:“先上去再说,反正我出地府不能惊动其他鬼魂,我们走涅槃路。去了人间,我不会随时在,但用它唤我官名,宣婴大将的官印法身都将为你的沈家纸所用。”
于是,他们身上就这样又多了一件没商量好的私人事情。
当夜,酆都大帝亲自下旨。
自1949年建国后,冥司对黄泉路采取的最大一次检查封锁开始了。
官有命,天上地下众南方神需即刻捉拿灾,殃,病等。
唯有三教通融,识心见性,才能正以治邪,降神除害。
一时间,在这天地之间,土主,山主,玉枢火符天将,三伯公婆,杨四将军等齐齐应答,他们变作金光飞出神龛,魂灵也化为一道道人形描边青烟。
第37章 地字号:仙娘(1) 羊角三娘(1)……
中秋过后, 正是上海气温杀一个回马枪的时候,前几日的连续阴冷, 把变作一块霉豆腐,外滩大桥今天又被太阳晒了一天。大厦楼前的地面都在发烫,咖啡店大伞下的热气未散,人坐在家中,衬衫长袖里也犹如隔水煮炖菜。在人间感受阳间气候环境,彻夜未眠的沈公子也迎来一个喧闹的大都市早八高峰。
他昨天晚上被一个男鬼要求必须准备好同居生活的装备了。
沈选大清早也穿着灰色的居家睡衣, 进浴室先摆放好双人份的牙刷牙膏和漱口杯,当然了,玄关的拖鞋也是不可或缺, 日常生活的时装搭配, 手包雨伞都一应俱全。
宣婴如果看见,又得说沈判官对自己的肉/体居心叵测了,但说实话沈选现在的心情特别好。
除了成年人懂都懂的某个小雨伞,他对准备这些“情侣”用品的效果可谓是万分期待。
可除了一切居家过日子的必须用品,真正能展现沈判官全地府独一份男友力的是他又端出来的四个大花圈。
现代社会的普通人们都还小不懂事, 他们可能不懂这些东西就是泡地官大人用的。
旧时也管这套流程叫接三。
沈选拿出来的这四个大花圈,放在民国又叫灵花。以前,民间老百姓的丧葬习俗总少不了四种花卉,传统的四季盆花就是在糊好的纸盆插上花叶并茂的假花,表示祝死者四(死)时安好,沈选家祖传的扎法要更精致点, 他将兰芝,荷花,菊花,梅花以白点光纸和马粪纸为胎, 上绘山水,用阴文写上了宣婴的生前八字排盘,最后架在了家里的棕漆木头房门上。
大清早往心上人门口摆花圈,沈选此举,乍一看颇为阴间,但如果代入到情人节之后的第二天早上,男友深情款款地给女友家地板摆九百九十九朵蒂芙尼玫瑰花之类的,沈选对大将军的出手阔绰就直白多了。
“匹”状的情侣浪漫满屋惊喜大花圈,配着沈判官双手插兜观赏的温柔眼神,一切都那么贯彻中国特色封建迷/信思想,而后他趁着男鬼没睡醒就去烧香火饭了。
他目前已经规划好了,接下来都会陪着宣婴三餐按时吃,在开放式厨房煮上咖啡后,房子里的万元投屏电视也开着,在给他的耳朵播放今天早上的降温天气。
又过了大概一小时,透过半打开的白色窗帘缝隙,一旁卧室大床上仰面朝天睡着的一个男人好像是醒了。
晨光熹微,大平层室内弥漫着大溪地草本植物的奢饰香薰精油气味,通过冷白色的魅惑皮肤,极富美感的裸露肌肉和隐约可见的莲花刺青,都可以断定这个长发垂到床下来的“海棠春睡”主人公,就是一百年来借纸还魂的宣婴。
忽然,某纸人大将军关节处的竹节开始集体嘎嘎怪响。
从他浆水封唇的嘴部流淌出的叫唤声也吸引了一个赶来的沈判官。可他拿来冥府红袍,卧室地板发出巨响,一个扒光光的纸美男子差点就把脑袋都折断了,而宣婴猛地摔下床,也没来得及遮挡,他腰臀的线条美也落入沈选当场变深的眸子里。
“ ——看什么看!再看抠了你小子的招子!”
【“……嗯……嗯嗯……嗯……嗯!!”】
宣婴抬手挥挥,乌黑黑的眉毛一立,艳丽夺目的眼睛蹦出来情绪前,气的扶墙站不稳的怒气已经开始酝酿。
只是,谁都知道这个男鬼不是真要杀谁,他是没穿衣服在害臊。
他全身上下在昨天已经被沈判官里里外外深度探索过了,就连浆糊涂抹他全身时带来的喘气,都被沈选全掌握了在地府工作记录中了。
沈选和纸扎“婴”默默对视,他看出对方脸上纸不透光才不暴露皮肤红色的……难为情。
他俩之前是阴阳相隔,差距甚远,现在同站在这间阳间人住的的大房子,气氛有点奇怪。
沈判官拿着他的寿衣,他说:“领导,我在门口的这些布置,还满意吗?”
宣婴把空洞的眼睛睁开点,看清楚了花圈,他马上吓得瞪出了瞳孔,然后他也察觉到了了沈选冷淡表情浮现出的调侃笑意。
你这人怎么……
你神经病啊!!
大清早起来发什么骚!送这么大的花圈给鬼,你以为自己在演地府偶像剧?!
宣婴瘦削妖娆的身上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抱着身材超棒的胳膊,有一种未来这段日子还会被这个人占便宜的心悸气短。
再觉得后悔,宣婴暂时也有心无力了,好在上来之前的沈判官就是宣大将军的牛马,现在对方也只能先照哞不误。
所以宣婴也不想多说,他靠自己努力站起来,沈选想扶,走了过来,宣婴却抢走了纸扎衣服,挥开了这只温热的活人双手。
无法说话,他的三白眼里都是小鬼害怕的凶悍威猛。
把一张城隍路引夹在血红色的指甲中间,他还眼尾微眯,左右晃晃,恐吓威胁的台词都不用讲出来了。
【“别贫了,想让我赶紧回地府,别继续赖你的床,那就积极点抓饿鬼。”】
【“你以为我嘴巴不能讲话就骂不了人?放心好了,我还可以动手。”】
……
人间和冥界的时间走向是不一样的。
地狱里并未托生的魂灵入了世,也需要露出本性,才能被宣婴发现。
可当沈选和他刚准备开始调查青鬼时,浙江的山里,有个村庄正漫溢着诡异,在背地里停灵暂厝,商议是否要继续搞驱魔法事。
宁波市,宁海县,大钟山南村甲81号,当地最有名的四百年古村落。
蓝天白云下,古色古香的远山淡影和古老祠堂美的像一副油画。
这里有小城镇风情,也带着历史的沉淀。本地这座明朝传下来的城隍庙,是中国现存最大的城隍庙之一,历经风灾雨灾屹立不倒。
李家今天早上的大院挤满了乡里乡亲。
灵堂内外,摆满了各位亲戚送来的花圈,花篮,墙壁和殿柱上挂满了挽幛挽联。
其中,有许多驱赶邪祟的冲天大幅引人注目。
主位一排摆着的三张遗像更是少之又少。
其中有一个老头,是村里的前任村长李兴,第二个照片上的那个年轻男人,是他儿子李回舟。最后一个妇女是李家儿媳妇秦燕。
三天前村里过立秋,在当地务农的李回舟为了找小舅子借钱进了次城。
这事,他当天没跟老婆说,原是因为他本就是个坐吃山空的人,三年前还因为伙同他人偷盗浙江一带的宋朝墓葬群,被判了刑。
小舅子摸摸脖子里的足金链子,明白姐夫姐姐出狱后的日子差,虽然不宽裕,也给他拿走了一条香烟。
李回州回去就把好烟卖了,换了几十张彩票,却一个没中,他怕不好给老婆交代,又拐到山中钓了几条鱼。
回到家中的李回州和妻子秦燕碰到了,两口子又是三句话不离生活中的鸡皮蒜皮。
李回州饿得半死,不爱理会这女的,就把从山上拿回来的蕨菜拿出,先简单地择掉毛花,切切腊肉就下热油锅炒了。
出锅前,他尝过,只觉得入口黏黏糊糊,菜杆是像人体皮肤一样的口感,后段还会有一种苦涩腥腻的肉类奇特感,随手端去给老婆秦燕后,对方也是第一次吃到这种蕨菜,夫妇俩不禁胃口大开,关起门来吃好了饭。
到了晚间,李回舟的亲爹从邻村打牌归来,推开门就发出一种古怪的嚎啕声音。
村里人跑来后,看见老头晕在门上门神撕掉的木门槛旁边,屋内两口子的死状还跟旧社会拜堂一样,他们对拜的头部一正一反在看着大门口,两只眼睛死死瞪大,嘴里塞满食物,配着三碗凉透了的饭菜放在木头桌子上,农村闹鬼味道十足的画面乍一看就像是一个丧礼上的金童玉女纸扎。
……
也是自从李回州和秦燕夫遭罹无妄之灾,双双惨死后,父亲李兴的精神夜受到了沉重打击,以至忧郁成疾,医治不效。
最后,他竟也于本月五号的夜里去世了。
按南方地区的迷信的说法,凡家有丧事后,百日之内再死人算作重丧。
李村一家人遭殃,加起来送掉三条命。
这恐怕会惹来阳宅风水中更大的凶变,老的头七要是回来了,搞不好还要带两个小的下去报道。
本地老人们对身后大事,是特别重视的,李兴的一百岁老娘决定了,必须招仙家下来,救救家里面的孩子。
李村长的侄媳妇就去托人从浙江跨省寻到了江苏如皋一个香肠厂,厂子里有个烧饭老太婆叫曾三花,听人说,她年轻时就懂阳戏和扶乩。祖上还是出过冥司在册子的神职人员的。
中间人说明来意,又拿出五万块钱现金。曾三花当即决定去李家村,她还带了一个女徒弟,三人的车马费也均是事主家包揽了。
来之后,曾三花准备按规矩做送经忏法事,但听说李回舟和秦燕是吃山里菜才食物中毒死的,七十四岁高龄的曾三花就多问他们了一句话。
“去哪座山?吃什么?”
村里人说:“西边那个山,吃的是蕨菜。”
曾三花掐指一算就知道李家的问题出在哪儿了。只要是进村了的外乡人,都得经过当地的西山,可这个地方的祖宗墓碑都葬在那里,李兴儿子儿媳莫非是挖到坟头蕨了?
民间有种说法,春菜花都有毒,墓地的蕨菜长的又大又嫩,但是吸埋骨地阴气的,所以又叫“断肠菜”,生人吃了这种菜暴毙,尸首的阴魂也是怨气冲天,都说李村长是想儿子想死的,可现在来看,八成是养尸地的小鬼们还在索命?
“喊李兴老娘来一下,三口人下棺材进坟的事缓一缓吧。”
曾三花请来李老娘后,说出自己想把风险化解的事情,她提出给当地做扶乩,问问她身上的神,李家还会不会折损人丁,与此同时,村里从今夜开始要在田地摆祭坛,杀猪宰羊,挡掉丧事上可能带来的冲煞。
因为祭礼要麻烦亲戚家出人丁,村里有的年轻人恐怕不信这种民间忌讳。
李老娘就问:
“仙娘,如果我家找的小辈分是外地回家的大学生,他们年轻一辈心里不相信神,您身上的神会不会觉得是我们李家对其不敬?”
而此时,听说只有小学一年级学历的曾三花,在这场丧事中普及了一个冷门又专业的神鬼忌讳。
“不信鬼神,不算不敬鬼神,天地之间,任何事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这法事也只选两种人进来帮忙旁观,另外,你们家有一种人是决不能参与。”
“前面是说哪两种?”
曾三花答:“可以做到全信,和完全不信的人,他们都可以来帮忙。”
“又是哪种小辈不能看您做法事?”
“将信将疑,心虚乱想的。这种人容易被鬼神缠上,还会出现麻烦害死我。”
她这个态度不像是冲着来钱的。
志怪之说,无论是在21世纪,还是古代社会,那属于那种自由心证的东西,老太太没说错,你不信根本没有关系,但如果你信,鬼神就会有感应,很多凡人都没开天眼就胡思乱想,这是最危险的一类人,而真正见过且坚信不疑的民间高手反而不多见。
而按照对民众善恶的评价标准,神亦可分为正神和邪神两类。
正神会在礼请、领牲、回熟、祀灶等法事中接受活人世界的祭祀供奉。
邪神因为只是死于非命的孤魂野鬼假扮出来的,也就只能躲在假面后作祟。
村民肯定不希望邪神长久缠住村里面,他们祈求曾三花能请来正神,恩泽乡里,永世荫护一方免受各种天灾人祸。
可李老娘刚在这边见过一次曾三花,就偶染小恙,竟至不起。
恶病初发,她与其他家人都未介意,以为过一宿吃点感冒药片即可痊愈。
可老太太当晚就夜未成寝,居然半夜就发起高烧,说起胡话来。
她说自己不是李老娘,是前几年车祸死在外边,被拉回来埋掉的同村青年李伟强。
老太婆还让家里做饭,要吃馒头和粽子。
馒头,肉粽,年轻人可能不懂,但那都是祭祀物品。传说诸葛亮进蜀国,就是用馒头取代了当地人祭祀人头的风俗,而在先楚巫傩最盛行之时,粽子也是被发明创造出来投水代替人肉祭鬼的。
李老太提出这么恐怖的要求,只给村里人一个暗示,地府的勾魂传票又到家门口了!
果不其然,老太的身子没多久就凉了半截,灵桌上的灯都灭了。
可关键时刻保持沉默的曾三花和女徒弟出手了。
她先前就说过身上常年是有神的。
现在她又介绍,这位阳戏神祇是女性,叫羊角三娘。自己和女徒弟在人间的身份定位是“羊角三娘”的传度师傅和香炉师傅。
为救李老娘命,曾三花现场将唾液传入弟子口中,师徒二人血脉相连,女徒弟接着喝两口水,含着水走到床边,又将水喂入老太太口中,李老娘将水咽下,表示“过净水职”。
接着曾三花将三根香纸两头点燃,一头放入女徒弟口中,小姑娘衔着香纸,将另一头递入李老娘口中共三次。
曾三花嘴里说出来的声音,就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子和她的对话。
曾三花先问:“娘娘在家用过饭了吗?”
年轻女子在她体内说:“用完了。”
曾三花:“那来的路上你注意到村口有没有阴差了吗?”
羊角三娘沉默,许久说:“阴差来不了。倒是看到村口站满了几百个鬼,家家屋角门户米缸也都是鬼,就连这个地方的人身上也爬着密密麻麻的鬼。”
李家村人都吓傻了。
女徒弟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被女神明上身代传的曾三花也觉得这个村子真的很不对劲,她稍作休息,开始说出李老娘生病的原因。
“这个李伟强告诉我,今晚不是他要害人,是村里现在有很多地下上来的东西在,这些地鬼快把西山上的李家祖宗十八代挤出祖坟了。”
“李家祖宗们反抗不了,老的小的也只能被饿鬼占走香火。”
“我查看过了,他确实是要托生的魂灵,这种魂魄都和汤团一般大小,色做青绿,没有恶意。”
“所以他要食物是孝敬给饿鬼,你们赶紧把东西端出去沿着西山倒,让饿鬼道们抢馒头,不然李老娘真就要死定了。”
李家侄媳妇赶紧去西山布施。
七笼馒头和四十九个肉粽子丢进空无一人的墓地,事情也真是怪了。
李老娘在阴间大门口转了一圈,真就醒了,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跟李伟强说的一样的。
“不好了,李,李家祖坟在冒黑烟,东村家祖宗,南边嫂子家的祖宗们都让小鬼打死了!西山已经没有李家的先人,坟地底下现在都是孤魂野鬼啦!”
“村里,已经全是鬼了!”
第38章 地字号:仙娘(2) 羊角三娘(2)……
老太太的魂魄刚从外面回来, 身体也特别虚弱,她示警完全村后, 再度昏迷不醒,床边的小辈们急得大叫。
“婶娘啊!婶娘!曾仙娘你快救救她吧!”
侄媳妇尖锐的哭声在曾三花的耳边响起,她犹豫了一下,穿着半旧棉服带袖套的老太婆内心是觉得此事相当棘手,可是李家的五万块钱目前也是退还不了了,她只能望着卧榻上的中邪老太太, 咬咬牙取出来一个黑布条,又命令其他人去拿一个可以装四到五公斤米的陶缸,用于装“运魂米”。
曾三花道:“古代有种说法, 年过六十岁的老人, 家中晚辈都要为其准备寿米,你家李老娘被饿鬼险些拉走,现在我要你们家将一个缸安在老人床前,子孙晚辈都将自家带来的米倒入米缸,这叫添寿补粮。而后我还要做诵经敬神, 举行添寿补粮仪式。”
李家照做,补“寿粮”的道场就在这个农村房举行。
李家村的人都不确定曾三花能否再次成功,大家只看见她设好一香炉,安放神位。神龛前挂一幅神像,神像中是九位寿命保护神,香案上贴一张神目, 叫“老寿宫”。
这次的补粮仪式依旧由她主持,女徒弟配合。
李老娘的身上盖着黑布。
两个大小神婆在一旁诵经。
家里还是点一盏煤油灯,这次由一个童子身的李家男孩专门看守灯火,务必不能让火苗灭掉。
等众人带来的米被倒入一个裹着红布的箩筐中, 给李老娘补寿粮仪式也结束了,她的脸色从苍白转为红润。
村里的人们一起发出惊叹,纷纷在门口站着不散,只有曾三花见状眉头偷偷地紧锁,她明白,对葬礼的解煞和家宅内部的驱魔仪式才是化解之法,但这已经不是她的能力范畴了。
老太婆于是向还在上身的羊角三娘诉苦,她说,自己只是一个半生穷苦的老婆子,日吃三顿饭顿顿菜豆腐,可是十五岁的女徒弟还在读书上学,五万块钱差不多能送她读大学去了。
可当她说完,女仙娘的脸从混沌转为清晰,她生着羊角,着白裙披挂的身影具有极强的乡野破败雕塑感,类人类羊,类神类鬼,一双吊梢眼也是惨阴阴的诡异。
她和曾三娘发生了一段眼神交流,用居高临下的一段话让老神婆羞愧难当了。
“她读书还是不读书,这辈子都已经被你带着吃上了折寿的阴间饭。想读书,可以申请助学贷款,求助国家,曾三花,你只是贪心不足,吝啬钱财,不要以他人做借口。”
将老神婆的知错表情看在眼里,羊角三娘又观察了一下李村,她久久停留在西山旁边,眼看那处平静如水,散发雾气的宁波山顶有一个古老城隍庙,只是断绝香火供奉的屋顶早已经撤了神龛,终还是冲曾三花说道:
“你让李家人去看看那个城隍庙。”
曾三花问:“是去求城隍调停饿鬼和李家村的矛盾?”
羊角三娘说:“城隍又不是居委会,不过祂们确实是神里头的公家单位。”仙有野仙,仙也不是都是“官”,要做“官”,以前得历劫,现在得考试,她都没赶上好时候。
“所以说小孩子还是要读书,不能做文盲。”仙娘语重心长。
曾三花:“……”
“那这个公家单位是管什么的……”
羊角娘娘雾气腾腾的面容很是严肃庄严:“按你们的叫法,这叫辖区派出所,但我查到大甲村多次文明城市评选失败,现在这个城隍庙是空的,我本是江苏俗神,吃的是百家饭,在地官殿更没有一官半职,这事,我建议你帮这个村子的活人告到中央,你也能给自己积攒凡间阴功。”
曾三花:“敢问地府这一代大领导是……”
“后土娘娘义子,十一殿地府备选阎君,刚过百岁的金华真君爷宣婴大将军。但他是地府最难请的正神,也是阴间最脾气不好的年轻武神,恐怕,不易请动他。”
羊角三娘的嘴里还有一句难听话。
你受富贵迷惑,就要明白福祸两依的道理,曾三花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劫难也已开始了。
但天机不可泄露,言尽于此的羊角三娘每天傍晚只可以出来一次,说完抖开裙摆,踏着白烟,施法走了。
对后土娘娘还是久仰大名的,曾三花的心果真不死,她当即带着李家侄媳妇前往城隍庙给中央地府报信。
到目前为止,她都没看见一只饿鬼真的碰到正常人。
现在又得知太子爷“宣真君”名讳,她也不惧怕这位地府小年轻的“官”威。
毕竟野仙人没编制,正神就不一样,面子再大的正神也得依赖凡人信仰。
凡人是弱小的,是普通群众,你堂堂地官殿大将还能见死不救?
加上此地有鬼,正常阴差就不能拒绝羁押,他们必须派来将军上来勾魂。
所以她才不信村子招不来便宜救兵。
是的。
曾仙娘是不会把五万块钱用作孝敬第二个神了。她刚才说供女徒弟读书也是假话。这笔钱,会被用来给曾三花自己操办身后事,下地府孝敬阴差——下一世投个好人家,那才是她的奔头。
“宣婴受召!”“宣婴来召!”“宣婴速来!”
半吊子农村神婆把没洗干净的脏手抬起来,抹在荒废多年的城隍庙神龛上不停挥舞“打神鞭”,她一个利欲熏心的凡间老太,倒是敢对大喊大叫“宣婴”的名字。
旁边的女徒弟是哑巴,她一句话不好说,但就算她能开口,她也不敢胡乱对师傅提意见。
这个聋哑少女选择将古怪的目光放在面前的的老庙上,她看见这是一个遗落在现代社会被遗忘的城隍庙,空旷的神坛上全是杂草丛生,朱红色神龛压着很多牛羊骨头,上方的像上布满裂纹,导致神像的五官已经风化,但这个石头“菩萨”却好像在……笑?
只看了一眼。她就觉得这个会笑的神不像正神。
再细看,神像的五官变得像个拉人走的漩涡,“祂”生着一双怪眼,在观看人间生死,又张开一张怪嘴,说尽人间福祸。
女徒弟少不经事的内心深处开始很乱。她眼褶抽搐,从中间发散的黑色瞳孔不断地放大,胆战心惊地地重复一遍庙里的对联和此神名讳……
“催愿仙官急事神,褪皮化形铸仙身。”
“癞子,金仙。”
与此同时,村里葬礼延迟至9号,本来的三天葬礼变成了葬礼。
村里有不信的人在家偷偷摸摸地笑话李家:“那个神婆一定是骗钱的,让我来说,我也能忽悠,什么三天变六天,这不是人越死越多,哈哈哈?”
……
上海,灯光璀璨的彩色人造光俯瞰城市,所见之处,人流喧哗。
一个小时前,沈选他妈妈来了一个视频电话。告诉他自己近期要前往浙江宁波一个叫大甲村的地方出差做调研。母子聊到生活,妈妈发现沈选家沙发后头塞着一些“花束”,玄关似乎还多了一双拖鞋。
妈妈秒懂了什么,温柔的鱼尾纹绽开,还特地小声点问:“怎么有些保守人士都一声不吭把领导带回家了?他是不是同意了,那能向父母透露一下领导的名字了吗?”
“……”沈选回头一顿,他想站起来收拾拖鞋但没来得及,他已经在家里整理了一天的凶死葬,捡骨和浙江堕民资料,大脑都忙糊涂了,至于宣婴……这位大将军说他一百年没洗澡了,如今想体验一下活人用的浴缸。
早上没穿睡衣苏醒的清纯俏将军到了下午就不见外地征用了下属的衣袍。
可这个任性的男鬼是纸人,他现在最弱水。
沈选又实在不能扫兴惹怒他。
无奈之下,沈选瞥一眼浴室,手指斜抬起来,对妈妈悄悄地嘘了一下。
妈妈:“他在洗澡?”
沈选淡淡靠向椅子,他低着头,环抱胸口聊起私事:“今天晚上只是一起加班,但他……这几天都睡在我家,您放心,我们目前是普通朋友,不过他忽然对我改观了一些,让我很意外。”
一切尽在不言中。沈判官祖传闷骚的脸上分明写着“这把稳了”。
妈妈哦一下,优雅微笑:“那加油,还有麻烦压压你得意的嘴角,别被人家看到你这种打小憋在肚子里蔫坏的样子,大家平时都夸我儿子很高冷的。”
沈选在表情冷漠地关掉视频后,赶紧维持好人设,他这辈子在宣领导面前的第一号角色定位肯定是超级没意思的学霸工作狂。
“领导。”说好不打搅,沈选敲敲手表,好言相劝浴室里的“睡美男”。
“十一点,你该出浴了,我们今天还能聊上工作吗?”
因为崔判给的资料划分了逃跑恶鬼的等级,既然还没人跑出来受死,沈选就替领导主动开始四处搜索人间地图。
他一个人顶了十个鬼差的工作量。第一个有嫌疑的地点,目前被他锁定在某A村,这个浙闽山中的村落如今在人间只是相当普通的村子,周边连旅游业都不算发达,但村里的人有崇拜五鬼,养灵童的旧俗,上世纪也大兴过淫祀。
最骇人听闻的一次,还得是太平兴国六年,村中以“撞仙姑”的名义大肆害人,直接成了地方一害。
“不如我们明天去A村一趟?”沈选的居家工作态度跟在地府天天晚上加班也一样,他询问领导意见,“我有车,我们可以自驾。”
但宣婴没有同意。
倒不是觉得沈选的推测没道理。
是他刚才又一直在偷听。
除此之外,这张主动提出泡“水”的脸上竟然还布满着一种自残般的破碎感。
正值深秋,天气也早就转凉了,但宣婴在反复用纸人身子感受浴缸里的水没过头顶的熟悉感,想象被一双双手摁在密闭空间呛死的心慌恐惧。
想前世惨死之苦,他的筋肉尤疼,他全身都在叫嚣着献祭骨肉的恨意,白雪泣持刀,躬身洗削骨,他到现在都找不回身上丢掉的尸骨残骸,这种感觉让藏在铜墙铁骨内的心脏又失去了某种安全感,宣婴突然就浑身颤抖了起来,口腔险些漏出压抑喘气。
“娘……娘!!!”
这根如鲠在喉的刺,又卡在了他“活”过来的第一夜,好在门外的沈选此时打破了寂静,也一秒拉回了他的神志。
“……”宣婴现在没力气,用朝虚空拍门代表出去再说。
沈选觉得他不怒骂你打扰我干什么之类的还是有点奇怪,就问:“你不会真把本体泡湿了吧?不是只让你拿魂魄进浴缸吗?”
宣婴烦的想堵耳朵。
他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纸人不能泡水吗?在浴缸泡水太久,他忍不住想恶心沈选一下,故直接化作灵体一口子飞到此人旁边,戏弄地挥开工作,拿走电脑。
沈选好像被他的神出鬼没给吓了一跳,象牙白肤色的男鬼已经坐上了他的腿,披头散发的“水鬼”状宣大将军还故意捏了一把沈选衬衣外套下的腰。不知道这位大将军是不是记吃不记打,之前还躲着沈选。这会儿他又占据了主动,故意不管不顾地装出饿鬼状,张嘴眼看就要侵略眼前这个冷淡的唇。
宣婴媚笑:“是啊,湿了,我还很湿,要不,今晚就由你侍寝?”
但刺激的午夜氛围下一秒又总是会被大将军再次破坏。
宣婴马上一改画风,大马金刀地提裤子:“我在拉屎,100年不拉了。”
沈选缓缓地垂下“震惊”的眼睛,脸色不由得困惑起来:“领导,你现在身体里只有空气吧?”
宣婴嘴角一扯,用古怪的笑意投来一个惊天动地的答案,他今天非得搅和得沈选不敢臆想他们今夜的安排,“那我就放几个臭屁!往我身上喷什么大溪地什么狗屁香水的假正经受不了了吧?”
“……”沈判官心想你赢了,虽然他们这里并没有人介意宣婴说的是真是假,但他们还是聊工作吧。
宣婴正有此意,气哼哼地回过头去取了模样逼真吓人的纸扎身体,虽然他的身体没有重量,但二人也不能保持刚才这种姿势就聊了起来。
活人死人并不心意相通。
他们也还不能越过雷池!
等靠在沙发上看了沈选的备选目的地,宣婴眨巴白色瞳孔,面无表情地心想,如果没记错,沈选说的村里这一族的人很久很久以前就立了一个牌位,牌位之首的某位“神”就是这个村当初被后世诟病议论的原因。
接着端坐在沙发上的纸扎大将军又换了一个角度,但恶鬼的习性会能忍到他们找过去吗?阳间世界目前真的像表面看起来一样正常吗?
沈选以为纸扎不能说话也不殴打他,应该是默认同意了。他站起来就去张罗行李,准备去确定那个慈溪村子的自驾方位,谁知,宣婴忽然一个“僵尸跳”直挺挺撞过来,沈选本来就比他高,下巴与纸人大将军对撞,沈判官遭受了不明攻击才注意到宣婴的不赞同表情。
“嗯嗯嗯!”
【“你忘了青鬼?恶鬼背后有高人指点,怎么可能照着老崔的猜测去这个A村?”】
宣婴揣摩问题中的面色如白刃出鞘,锋瘦玉骨,朱颜白发,他还想起沈选之前介绍说,A村人丁并不兴旺,发展到目前才只有十八户,所以才会在太平天国时期拜鬼求丁,可饿鬼出来一趟是奔着“丰衣足食”奔小/康去的。
沈选有点懂了。
所以必须是大村?祖坟多,人丁旺的?
可饿鬼占祖坟有什么用处?
宣婴没说的是自己以前就是饿死鬼,才能摸清了凶死恶魂重返人间思路,他只简单提道:“因为饿鬼属于凶死,凶死鬼无法妥善安葬,回归祖宗住地,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入一个现成的神坛,享受别人子孙后代的奉祀,灵魂得到安宁,但祖宗墓地事关阳宅风水,从阴宅被破开始,受害村子本身就要降下灾难,运气好点,城隍能帮他们来找我们,但如果这个村子恰好没有城隍……”
他们只能靠运气去找。
第39章 地字号:仙娘(3) 羊角三娘(3)……
这么一说, 沈选彻底懂了宣婴的不赞成理由,他也因此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一种新的思路, 都说,祭祀祖先一事发展到千余年后,丧事最本质的功利性已经从最早的巫术仪式变成了子孙为了聊表寸心的后代面子工程。
晦气之源们去找阳间托生之处,那他们就找年年都是地府“烧纸”大户的当代孝子贤孙。
宣婴想着,又知道他们该找谁了,“你等等, 我来联络一下青龙。”
宣大将军心里还是在忌惮孽镜越狱背后的原因,本次还阳,还天天住在沈选家, 单位里面有数的人也只有土地公公和青龙。
宣婴想着, 就吹了一口烟,符烧到位以后,金光一闪,真君殿的将军金身和香案上不减反增的净果花卉出现了。
宣婴一看就知道这些是土地给他一手操办的。
他本来根本没有塑金身,他连骨头也是跟那群饿鬼一样散落在人间各处的。
“大将军, 看,土地爷给你在淘宝订了一个金身当今年的生日礼物提前送给你!!你喜不喜欢!”青龙的破锣嗓子也证实了宣婴的猜测。
“……”
宣婴不想被沈选发现什么,选择性忽略回答问题。但土地还真是肉麻,他都一百多岁了啊,过什么生日。
他也没接话,青龙以为是信号不好, 用又扁又大的龙头“美颜”顶出了手机画面。
沈选此时看到这家伙的身上是他俩都最熟悉的保安制服,说话也是蠢萌蠢萌的。
“哇!沈选你在家也穿的这么帅,不过这个滤镜真的假的,我的龙头看上去跟真的一模一样!那我以后都不用修炼变身了!”
沈选:“……”他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怎么会有一条龙喜欢用美颜相机也不变回本体?
宣婴倒是笑眯眯的, 心想着对了,这感觉对了,他只有在智商堪忧的下属面前才有“慈母多败儿”的宽容,对待一些自以为智商200的沈某人,他永远是叉腰玩阴阳怪气的后妈做派。
“青龙,我找你有事,你去帮我把纳税申报表拿来,”宣婴说起正事,不忘显示官威,“金华府已经离开我将近12小时了,单位秩序没出乱子吧。”
“好的,我马上去,不过……出乱子?完全没有,”青龙说,“就是今天灶王爷还对我们感慨,咱们金华府邸的香火有一天还能有吃不完打扮的时候,唉!如果大将军在,一定一口都不会浪费,他是连碗里一粒米都不会剩下的好孩子!”
宣婴:“……”
宣婴一口老血喷出来了,他怎么就这么嘴欠啊!“河鲜”同事的脑容量今天依旧是让他们感到不负众望!
“……”沈选低眉垂眼,装作欣赏拖鞋,他的嘴角翘高了。
“……”宣婴的脸颊通红,憋着一口气在心里把火力存住,他又一挥手示意青龙赶紧干活别废话。
查了一下记录,他们有个奇怪的发现,有一个村子年年都是拼命给地府往下烧纸。
最为诡异的是,村子里面烧的最多的一家,户主名叫李兴,儿子叫李同州,儿媳叫秦燕,但这三个凡人在三天前都被预约“销号”了。
销号,是地府黑话,意思是作为管理员身份的阴差会帮各位玩家结束一场红尘来去的轮回游戏,判官也都爱把勾掉一个凡人名字说成销号,而不是杀生害命。
“可……预约销号是什么意思?”
“哦,这是今年的新政策啦,”青龙点开手机上的app,“因为怕死者来不及申报死亡材料,地府就开始帮大家做预约死亡了,一般是提前一周,这一家三口人应该是下星期一块死亡。”
沈选觉得很奇怪:“这一家人的死期都安排下星期了?怎么死的?”
青龙表示他并不知道,生人的死亡原因要等负责宁波大甲村一带的鬼差勾到魂魄才能进大数据档案中,但记录显示他们肯定还“活着”,现在阴差也不会提前去人间查看三口人的情况。
“喂,沈选,这个大甲村是不是……”宣婴碰碰沈选的胳膊,他摸着下巴尖,眯着眼睛古怪地想,这不是沈选妈妈说的出差地名吗?
沈选没吭声,但他肯定也发现了母亲参与大学乡村调研的村子就是眼前这个蹊跷的李村。
沈选和宣婴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恐怕不是偶然。
他们默不作声地跟青龙又聊了几句,二人关上门开始重开这局。
宣婴说:“这个李兴……挺奇怪的,他到底为什么要给全村祖宗十八代都烧纸?因为他是村长,觉悟比较高?”
沈选想了想:“我给我妈打电话。”他想跟去这个大甲村看看,直到确定母亲行程周全再离开,但这意味着宣婴不用等“见家长”了,他也可以跟着一起去。
摆谱,是宣婴的强项,对于沈选的这种要求,他下锅前绝不松的“死嘴”肯定是一口拒绝的。
宣婴还自己给自己主动挖坑:
“哟,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就得跟你去送你妈到宁波出差?没名没分的,多不好。”
沈选的“诧异”爬上冷漠脸:“你这是在问我主动要名分?”
宣大将军眼睁睁地看到沈判官扯开了两粒衣扣,白天的沈某人总能把衣服穿得毫无性/欲,但黑夜的禁忌时间到来后,这片锁骨线条堪称流畅性感,沈选的视线还继续像觊觎着猎物一样下移,他将右手大拇指顶开禁欲系的框架,一头黑发散落在鼻梁骨,他拿走眼镜的面部表情也很像是冰棱浇上岩浆后的冰火两重天。
宣婴的纸身子都快被烧出一个洞了。
宣婴:“…………”
才不是!!!你小子摘什么眼镜!舔什么嘴唇!!
这画面太美,宣大将军都不用想,沈判官此刻的脑洞一定要多下流,有多下流!
宣婴赶紧想起他给自己任劳任怨地做的纸扎花圈,也摒弃了一贯的耐心只有三秒钟原则,他决定与沈选判官相互切磋,共同进步。
“沈,沈判官,别玩了!我陪你去!但是先把其他有嫌疑的村子也查一查,万一有漏网之鱼呢。”
沈选沉默了一下,反问:“那今晚是不是睡不成了?”
宣婴不语,将离地的魂魄变成一个人头气球,恐怖地飘去厨房,又端来保温杯里的护肝汤,长发恶鬼脸上的笑容只有一句话:“大郎,喝汤吧。”
沈选:“……”
想到他爸妈还没等到此鬼还阳同意见家长,这是骨灰拌饭,他也得干了这一碗。
面无惧色的沈判官双手接过阴气很重的保温杯,他不敢触怒未来老沈家的“好儿媳”,心里默念:“妈,为了成家立业,为了您的安全,儿子,我先肝为敬!”
……
另一边。
大半个村子的村中后代解到山上祖坟有难,这下必须重视起来,好多老一辈人都开始让孩子们帮李家布置法事。
但某些更诡异,更难以用科学解释的超自然现象在接下来发生了。事情的起因是当地有个讲究,人死后要在94小时内向同村近邻、外地子女亲戚和道公师公三方报丧,李家刚刚被迫死后的发送仪式暂停后,李家老汉目前的炮其实还没放完,李兴的侄子考虑到礼不可废除,决定先鸣炮三响。
他此外还有个计较。
李兴侄子在确认家门口没人后,拉上窗帘,走到卧室,对他老婆说:“那墓里的东西,都没丢吧?”
他老婆指指厨房灶膛:“你去帮忙下葬,那李兴的手机找到了没有?没手机也处理不掉。”
侄子讲起来也来气:“都怪那帮外地人!我都没当面摸尸体!我等晚上再去祖坟挖出来看看。”
“你……你不怕呀?”
李兴侄子笑笑:“我就是根本不信的那一类人,不然你能跟我过上好日子?”
大甲村是明朝就存在的,李同舟前几年蹲号子也是因为学人挖坟,但最终因为同伙们均逃走,赃物下落不明,他一个人顶下全部罪责后,才只判了三年左右。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李村冥冥中的后代运势也在积年累累的案子中变得不那么好了。
毕竟曾三花早就说过的,李家人是非自然死亡,属于凶死,凶死者的亡魂被称为殇死鬼,是可能一命带一命走的。
所以李家侄子决定赶紧放炮送鬼走,他自作主张将这次死信第二次传出去后,伴随着村里孩子乱糟糟吓得啼哭,篱笆后的狗瑟瑟发抖等隐形提示,这天的第二个转折出现了,村子外头也迎来了一群外地人。
这帮人本是乡镇上的村支书找来拍助农电商宣传视频的,原计划,得让贫困户出镜,一家派几个老人孩子现场直播简述农产品有多绿色。
他们还请了上海某大学的知名女学者一同来工作。
可为了拍摄天没亮就开车过来的他们碰到了曾三花和李家要办的事。
当时车拐进了村,他们远远看到了一个尺头桌子,另外还有个异兽纸扎竖在村口。
外地人肯定都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恐怖的纸扎,他们看着这鬼东西长着地府小鬼的独角,高约十尺的竹头骨架,栩栩如生的血盆大口塞满地狱流通货币,头皮都发麻了。
摄影师姜小乐就去问问。
有个小孩呆呆蹲路口,二人叽叽咕咕了一阵,他听说了一件浙江奇闻异事后,也跑回来告诉了大家。
“羊角三娘?”打光师张国明古怪地皱眉,隔着窗户从嘴边拿走烟暗骂:“神经病啊,这什么玩意儿?”
姜小乐很小心翼翼地说:“别,咱别冒犯神明了,听说这是江苏的一种民间俗神。”
导演古长伟用段子直接评价起了村里面的事情,他平时看过几本五行风水的网络小说,联想到什么无限流,中式恐怖就开始发散思维,他觉得这个村就是给自己这种主角体质的人安排的,他还想拍点探灵档案视频发网上引流。
但他们不知道,这可不是什么邪神仪式,就拿那个村口纸扎来说,这是这个地方的丧事特色,江浙称为“麒麟买路”。
把正教神兽麒麟发去网上,也只会被正统派道士反过来嘲笑无知,而如果对麒麟不敬,眼前这个已经降下灾难的村子也绝对会把他们卷进去。
可巧李家侄子放炮下山了,他们看见三人就掉下脸,让车赶快开走。
这种穷山恶水的愚民,张国明可是见得多了,他拉下车窗,嘴里含着口香糖,语气里流露出鄙夷不屑:“去把你们村支书叫来。”
那些李家帮忙的亲戚炸了毛,说什么你们再过去耽误仙娘下凡,我们家就要出大事了!还非让车子离开这块田埂等到第二天再进村。两边场面一度要闹得动手,最后是现任村支书出来调解,最后协商解决出一个方案。
拍摄的三个人也去李家,但车子得停在路边,李家人为了积德累功也会免费招待他们一顿席面,村支书还送了黄蚬赔礼道歉。
黄蚬是江浙一带的季节性江鲜蛤蜊,新鲜打捞的黄蚬,壳就闭得紧的,要到热水加葱姜煮熟才会张开,出了宁波就没有这么地道的菜了,最后这群人真厚着脸皮去看热闹了。
他们还看见了曾三花,得知这位阿婆是江苏某地什么德高望重的巫婆,她还有个女徒弟,是一位十五岁的初笄女,听村里的男女们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杨国娘娘只认识她俩。
扶乩,字面意思说就是请仙,乩仙附着的畚箕倒扣在桌上,像个羊角的样子,就叫羊角三娘。
7号夜里,曾三花在死去三人的凶宅中开始守棺材,从午间至深夜,她都在折金银,毫无倦意,座间比她年纪轻的尚有体力不支者,但大家见老太精神矍烁,都以为她将帮全村逾过大关。
未料,张国明突然说要出去,因为他实在受不了这种神叨叨的气氛,跟领导说想出去抽个烟,找树桩子撒尿。
他给忘记了,村里人前面有说过,羊角娘娘只亲近少女和天下女子,在神袛还在的法事提到男人的污秽物,阿婆听见什么的眼神中透出一股阴冷潮湿,她古怪地看着女徒弟,二个巫婆窃窃私语的样子看起来有点被冒犯了。
姜小乐怕得罪人,去问问曾三花,回头告诉古导演:“阿婆说,让我们陪张哥出去撒尿。”
古长伟跑去门口,故意说:“那老太婆笑话你哦,让我们当护花使者,怕你被女鬼拉跑。”
张国明本就厌恶那个神婆怪里怪气的眼神。
听见此言,不觉羞恶之心勃然难遏。
“草他XX的!老X子!老疯子!”
他对着香灰吐完痰就再也不理会任何人,上了西山,中年男人打着手机正走在之间,忽见松林内一个人影。
他举拳头便打过去,张国明喊道:“你是谁”
下一秒他失足摔下一个坑,如一块完全失去生命气息的碎碗,他一头磕到李兴刚起的坟头大理石照片上,之后再也抬不了头,但四周墓碑影影绰绰,乌鸦战栗的怪叫遍布山林之间,一股血液流出尸体的腐臭味和上供的菜香还是交融在土地下方,恍惚间,下午刚贴上的李兴黑白遗照也笑了一下。
与此同时,李家簸箕落灰以后,曾三娘又在查问目前的凶吉。
所有人听到她问,“娘娘,刚才屋里是有几个……几个人呐?”
簸箕“思考”问题的颤抖更剧烈了,若不是曾三花和女徒弟合力扶着,桌上的沙盘怕是都要一口气被这虚空中的无名推手掀翻。
——“八个人。”
“……”
姜小乐很疑惑,推推古导演:“不对,不是十个?张哥出去了所以不算他吗?”
古导演抽着烟看看四周的人头:“应该是吧,你看李家侄子也不在,差他们两个呗。”
可这边张国明尸体还没凉透,李兴侄子蹲在祖坟的耳朵也听到了奇怪的声音,他听到自己一直在找的“手机”终于在今天刚下地的坟墓土里响了一声。
“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守……我像只鱼儿……在……荷塘,滋啦滋啦……”
白天全村已经把李家三口人的墓穴填平,堆成并排坟堆。
但现在这个新墓却和阳间没有断开电话联系,李兴的手机和活人侄子连上了。
他面色煞白,怀疑是幻觉。
所谓根本不怕的魂也飞出天外,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世上是不是真有鬼,也有所谓因果报应啊。
不……
不要啊……
他在一连串坟地手机的索命声中就想爬起来回村,但想到村里的人和什么羊角娘娘还在田里倒腾那个簸箕。他浑身无力地看着四周的墓碑,总觉得体温好像越来越冷了。
他也因此没回头看到,月光下,有个一模一样的他自己倒在地上了。
第40章 地字号:仙娘(4) 羊角三娘(4)……
这一晚, 沈选妈妈临要出发之前的大脑可休息得不好。
跟儿子通过电话,她本来想和大甲村的拍摄组来个线上沟通, 但从九点半到十一点半,所有拨出去的视频,包括微信上的问题都没有得到答复。这个村子虽说不在市内,但也不是荒郊野岭,叶教授觉得一切也太反常了。
她于是就上网查了大甲村的地理人文。结果大数据无心推送了一条上过央视的新闻,是关于这个村子发生过墓葬失窃的相关报道。
在我国, 盗墓是重罪,叶鹿鸣又翻了几页搜索记录,看到了更多相关的奇怪新闻, 比如被盗的墓穴其实是一个很稀有的凶死葬古代多人群墓。
同时网上说, 盗墓贼正是利用早于考古队了解到的“凶死”传说才挖走了数不清的明朝中晚期文物。
这就勾起了叶教授对凶死的好奇,经过了解,她发现古代的凶死包括上吊死、刀枪死、跌崖死、雷击死、溺水死、难产死、野兽咬死等非正常死亡。
在明朝时,凶死的人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因为民间认定, 经过引渡或超度以后的亡魂才可以回归祖宗住地,进入家先的神坛,享受子孙后代的奉祀,灵魂得到安宁,否则亡魂就会变成野鬼经常回来骚扰家人,给子孙带来灾祸。
但很不幸, 传说,大甲村祖宗在明朝的时候发生了一次兵祸,一伙外族流寇杀死了大批妇孺老幼,本土这一族也损失了将近六成。
而资料上的内容说到这里, 叶教授才隐约像是懂了什么,因为刚才的新闻叶说过,正是由于凶死鬼本不该下葬在祖坟,大甲村的本地人为了表示孝心,才会在百年前背着外界采取了一种骇人的葬仪。
他们会把后代与先祖的墓穴叠葬,接着进行每年捡骨再往深埋祖宗一次的风俗,这在李兴等老一辈人眼中,就叫二次葬。
这种二次葬的习俗,年限往往根据下一代村子村长去世和上任来定。
捡骨的日子一般也会选在清明或冬至这两个日子或其前后一两天,村中有“清明开眼”、“大寒翻身”的说法即这个意思。
每每捡骨时,全村通知家属一起回来,由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亲手捡。捡骨时孝子贤孙们要用黑伞遮挡祖宗们的太阳,不让阳光照到死者的骨头上,否则就被视为不吉利。外人一般都不会帮人家捡骨,认为这是一件与死人打交道的脏事。
然而那次导致李同舟下狱的盗墓令外人不仅触摸了祖宗的尸骨,在同村人的包庇下,某些主犯还至今下落不明,至今已经都快三年了。
李村列祖列宗想想还真是没有帮他们后代的道理……
叶鹿鸣眸色渐沉,她此刻担忧地说:“摄制组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话没说完,杯子被她给摔了,想捡起来的时候还一没留神割破了手指。
沈选妈妈感到了疑惑,猛然间想起书上说,人是地球上大脑遭受自然灾难冲击最多的动物,正因为如此,现代人类总是会有很小概率预知自己或者他人的死亡,正巧这时,她看向了古长威的微信号,在家里书房的暖色调台灯下印着这位古导演的古怪头像——一个只有‘杀青’两个宋体四号字的纯色网络头像底图。
这位导演大概是很年轻也没有宗教信仰,但杀青在中文语境里面可又是忌讳词,人可以不相信,但也要尊重一些未知领域。
叶教授在这之后设法联系了学校。
结果问了负责人后,回答令她扶额,院里说是古导演这人一忙就忘事,现在去了村子不接电话是很正常的,宁波和上海又不远,过去见面再说吧。
听闻此言,叶教授疑惑其状,肯定不觉得事情会这么简单,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踏入这趟混水。
此后一夜妈妈在沈选爸爸身边也没怎么睡好。她梦里总在出现一些奇怪的,科学都解释不了的联想。
翌日,叶鹿鸣带着早早收拾好的行李箱开车来学校,学生们从食堂来的,已各就各位,不知前路有什么的大家正要走,唯一觉得不安的叶鹿鸣忽然看见一个冷面帅哥自图书馆门口的柏木下走出,一手拎了几人份后校门早点,走来便叫了一声妈。
穿着又一件五位数风衣的沈公子把他妈妈都弄得丈二不着头脑:“沈选?你怎么上我这儿来了,今天不在家陪你领导?”
沈选说:“他临时派我出差,去的也是这个大甲村,我就想来蹭一下学校的大巴。”
母亲将信将疑。
但说实话,她胡思乱想一晚上的心好像一下子定了,沈选和母亲也趁机交换了一下追求上司的重要情报:“他有事已经坐飞机先去当地了,等我们也到了大甲村,搞不好能找出时间私下吃顿饭。”
与此同时,远处的大巴上,好多学生们一下子认出了沈选。
法学院上届校草沈选沈师兄!天,叶教授的儿子是他们学校已经毕业的传说欸,沈师兄还陪他们去宁波玩,呜呜呜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沈选的到来,让他妈妈带的这届本科学生们都陷入骚动。
母亲一看,无奈地拍拍儿子的胳膊说:“成天在外边穿成这样的你,真的能让人家放心吗?”
沈选看看自己的打扮,他知错就改答:“那我下次低调点。”
妈妈点头:“孺子可教,你以后只能穿给领导看。”
等到旅游大巴在上午十点半准时上了高速,叶教授的门生和沈选已经都双加过了一轮微信。
一个师弟说:“师兄,听说您考公了?法律系就业这么难吗?我还以为您会去律所工作。”
叶教授在旁听,闻言露出促狭一笑,想看看自家帅哥会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沈选倒是颇为淡定。
这时,沈选那个尺寸过大的长条状折叠旅行包被这位学弟提了一嘴,沈选也不慌不忙地说:“包里是我单位同事的私人物品,我帮他顺路带过去。”
这么一个需要占用一个座位的“人”型物品会是什么私人东西?
沈选的表现,实在是过于光明正大了,同学们也不敢妄想师兄俊美高冷的面孔下会藏这么深,现在的年轻人们还是注意分寸感的。
但他们想不到,包里装的正是沈判官的同事兼领导。
头天晚上沈选熬了一个大宿,宣领导的酮体早上被他妥善叠起来带出门之前,他俩昨天在沈选家第一次正式“过夜”了。
沈选如果不想被亲妈拆穿发现领导是“男鬼”的秘密,宣大将军现在只能装成没有灵魂的等身手办,还得承受沾水即湿,一撕就破的风险。
但纸人大将军不等同于纸老虎,他的战斗力得用在接下来对付恶鬼身上。
一行人到了宁波。
步入秋季尾声的山中,翠绿已经在逐步褪色,好像是油画笔涂抹出的鲜红最先在枫叶上显现出了季节的更替。
叶鹿鸣以为到了大甲村,摄制组总会开机了,结果直到当天她和沈选,学生们到了村周边500处,整个拍摄计划的参与者均还下落不明。
她站在停止的大巴前旁边,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了,工作再忙的导演也不可能彻夜不开机吧,作为他们接下来好几天的合作者,叶鹿鸣指定是生气了,但她也知道学生们不能参与她和古导演的矛盾。
叶鹿鸣把沈选叫上了。
母子俩决定先去村里面,同时麻烦司机把学生们送到镇子上的宾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司机会在第三天早上六点再来接他们,到时候摄制组应该也已经和她分道扬镳了。
学生们什么也没发现,司机点头说好,沈选就帮妈妈提着箱子,两个人加“领导”沿着山路徒步走近李村。
不多见,村子出现在山脚下方的低洼处,林子里时不时有雾气升起,一切的气氛都回归野蛮和原始,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反复迷失在了一段当地人的墓碑前,这个古村也莫名让人开始联想到了迷宫。
他们不知道,自己已经来到村子的必经之路——西山。叶教授此时察觉到了眼前这些墓碑的诡异,大甲村身上禁入此地的气氛开始逐渐加重,正待她开口,沈选在第一时间看了一眼手机信号说:“妈,我的数据流量不够用了,信源也只有一格了。”
叶教授皱眉,她的不好预感好像变得更强烈了,可她是个有良知的大学教授,在古长伟一行人的安危面前,她不可能在明知道不对劲的情况下只图自保。
沈选问:“您怎么了?”
叶鹿鸣看了看李村:“沈选,你说世界上会不会……有鬼。”
沈选一顿,答:“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鬼。”
他觉得母亲既然遗忘了宣婴来家里过年的事情,有些根深蒂固的现代人思想也就会一直存在。
妈妈却觉得儿子还是在生以前的气。
一个家里谁也无法想起来的“人”,让儿子的性格从此天翻地覆,母亲怎么可能不自责。
二十年了,叶鹿鸣叶试图去回想,是不是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叫薛婴的孩子来过?
世上会不会真的有鬼神?
她开始结合进山以来的经历,和沈选商量如何进村确认古长伟等人的生死。
“你不是最喜欢听你爷爷给你爸说那些绍兴的怪谈了 ?其实……我和你爸爸不是完全不相信你说过的话。那些奇奇怪怪的乡野志怪传说,你爸谈恋爱的时候也喜欢讲给我听,其中就有关于羊角三娘和神婆的故事。”
接下来,沈选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全完整版本。
内容倒和曾三花之前在李村讲述的个人经历对得上。
而说来很巧,当他们刚巧说完,雾气就散了,顺流而上的地方照着最东边那座破空而出的城隍庙,但叶教授见到靠近一棵大叶乔木最左边的小路变得开阔明亮,并没有像沈选一样留心城隍庙中有隐隐约约的香火和血腥气味,当下她既诧异,又欣喜地说:“你看!居然是真的?沈选,你相信妈妈吗?我只是在心里面虔诚地拜了一下羊角三娘,她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我今天是不是太迷信思想了?”
沈选说:“不,这大概就是民间神明信仰的力量,妈,咱们一起进村看看吧,您放心,凡事有我在,那几个人会平安的。”
说着他捏了捏略有“骚动”地背包袋,补了一句:
“别急,先去村里,妈。”
“包”内男鬼气哼哼,最终因为他俩的“妈”还是彻底安静了。
以为儿子在安慰自己的叶教授点了点头,二人继续往前走。
因为李家前日办过报丧,一路上的黄纸还散的到处都是。沈选都让母亲走自己后边,叶教授也跟好儿子,把脚下的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
终于抵达村口,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沈选拿着早就没有信号,只有一个X的手机看,他注意到田埂上的纸扎“麒麟”肚子破了,突然,母亲注意到了黑暗处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迷茫问:“沈,沈选,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小姑娘?”
沈选立刻过去了,结果真是一个女孩子。
他们不知道这少女正是曾三花的大弟子,她会在躺在这里跟村里昨夜的请神异变更是脱不了干系。
这个小神婆稍后苏醒后,可能是受到了某种精神刺激,她不停“啊啊”哭,叶教授就以母亲的身份抱紧了她,又温柔地打了一个最简单的手语:“来,像这样抱着我,别怕,怕就抱着老师哭,我们不伤害你,只是想知道村子里面出什么事了,能尽量用简单点的表达告诉老师和哥哥吗?”
……
十五分钟后。
沈选和母亲拨开了围绕在幸存者身上的迷雾,又走到了灵异事件的初始地——李老娘的家门口。
令他们感到诧异的是,前几日,全村还是远近闻名的人丁兴旺,这才不过三天,上下几百口人已经都“离魂”了。
昨夜参与请神的数人则不知所踪。
小神婆的脸脏的像小花猫,在手舞足蹈地比划什么,叶教授面色凝重,坐在李家饭桌边给儿子做着简单的翻译:“沈选……她跟我说……就在昨晚,她师傅和其他九个人都被村子里面的‘祖宗’充作……寿粮了,剩下这些村民们的阳寿,也全都是祖宗们没吃完等着下一顿的‘粮’。”
看情况,这应该轮到沈选发挥起职业优势。
沈选让两个女性留下休息,他先挨家挨户推门查看这些人,结果发现村民们虽然暂时不用联系自家单位的同事,但也手足早冷,目光已散,气息渐微。这全村几百人离死好像不远了。
沈选当即表示沉默,这个村,把他们地府办事能力上的最后一点面子都踩在脚底下摩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