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七) 只是沙子


    天刚蒙蒙亮时, 李维仍未出现,鱼肚白的天空下只回荡着彻夜未眠的当地雇佣兵的祈祷声,晴朗的天气已经开始让人心生烦躁了, 因为弹药和物资运输车在一半月光一半日光的照耀下一览无余,它们像是爬过沙丘的蚂蚁列队, 提醒着不愿面对现实的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萨米尔又一次派人来催促德莱顿通知联邦, 他的主要目的是让德莱顿说服联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好再能来点支持, 但完全支持也不大可能, 正如德莱顿所说的那样,“联邦内部派系众多, 不是每个人都会乐意去尝试新鲜事物”……可是如果军事控制能够晚点到来, 那也足够了。


    和德莱顿不同,萨米尔觉得自己很清醒、很理智。


    他为这场崛起之路策划了无数年,自从亲眼见过匍匐在日光下的白骆驼, 他便坚信自己此生必定会做出一番事业。


    德莱顿一直在找借口拖延。他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躺了几个小时, 但是看守的枪都快要顶到托布的后脑勺上了(他们竟然用狗来威胁他),为了避免彻底耗尽萨米尔的耐心, 他只能坐在电脑前,打开文档,登录账号,花十分钟跳过异地登录的身份验证……


    好消息是,时刻守着他的人不太擅长联邦语,也不喜欢阅读长难句,连德莱顿敷衍地拿大篇幅记录自己的想法、写下“假如能够度过平安这段莫名其妙的经历,我此刻最大的愿望是以后仍有机会和他面对面说话”这种句子都没能发现。


    也有个坏消息是,清晨时分, A3趁着守卫睡觉时挣脱束缚,跑了。


    战争开始后,他中情局特工的身份就瞒不住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本来更重视德莱顿,无所谓一个小喽啰的下落,但或许他察觉到了些许端倪,认定德莱顿不会主动替他拉拢联邦,于是就又找到A3,给特工提供了一点逃跑的小帮助。


    A3获得自由后,一定会联系中情局。


    到时为了得到萨米尔手里的黑沙,联邦提供武器支援,导致海湾局势彻底失控,成则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实现他的野心,成为新的沙漠霸主,败则内部分裂,权力崩溃,引发世界范围内的连锁反应……而失败的可能性远远大于成功。


    这多扯淡啊!


    导火索不是可再生新能源,不是致命武器,就仅仅是一盒被骆驼血泡过的沙子!


    无论它有多么神奇的力量,它也只是沙子,如果没有人为赋予的一切,沙子在沙漠里本应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


    德莱顿因A3的逃跑而背腹受敌、焦头烂额、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控制局势不让战争继续扩大之际,李维的视角中,事情的经过却有所不同。


    受伤的军火贩被救护车拉走,李维收到安全局的求助电话走出工作区的小白楼,正要前往观众席寻找德莱顿时,黑蜡烛出声说:


    “你刚才又进入了里世界。”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


    李维停下脚步问道:“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你的合作者,又不是你雇的保姆!”黑蜡烛的火光往上蹿了一下,“而且我嗅到了同行的气息,这片区域有其他神的一部分力量,我担心引起她的注意,你被那丑猫盯上已经够烦了,再多一个我真的要受不了。”


    李维:“你都没有鼻子,是怎么闻出来的?”


    “那是个比喻好不好……我感知到的。”黑蜡烛想了想,补充说,“不过你不用太担心,我看她没有恶意,军火贩向你扑来时,你正在和德莱顿打电话,她帮你挡了一下,否则你就要挨打了。”


    李维稍作回忆,想起当时的军火贩的确是在偷袭他的途中、违反物理定律地飞向半空,一头撞碎了玻璃。


    但李维一点也没察觉到附近有“神”:


    “她长什么样子?是掌管什么的?”


    “是个没有脸的女人,我不知道具体掌管什么,她就出手了一下下,除非去问女神,不然我看不出来。”


    李维还想问,和白骆驼相关的灵异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带走驼肉的军火贩究竟有没有杀死妻子?


    但黑蜡烛只负责暴力,捞不着祭品的活它一概不管,美其名曰“培养合作者的自主能力”。李维要与它争吵,指责它对合作者“漠不关心”,然而突然之间,三枚火箭彈宛如坠落的天火般砸在沙丘上,观众席的一角眨眼间消失在升腾的烟雾中。


    李维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做典型战场装扮的雇佣兵发现了他,向他喊道:


    “你是来看比赛的平民还是工作人员?怎么这个时候了还待在这?”


    我不在这能在哪?


    要知道十分钟前附近还热热闹闹的,救护车刚走!


    可是当李维再看向观众席,席间却空空荡荡,赛场上只剩余温。他愣了半天,心中难以置信的情绪都快冒出来了——这又双叒叕是里世界?人只是站着一动不动也会被拉进里世界?


    你们里世界未免太随便了?!


    好在德莱顿的失联有了解释。而这两个雇佣兵暂时看不出是被拉进里世界的活人,还是恶灵或NPC,李维试探地问道:“我错过撤离的队伍了,你们能带我一程吗?”


    雇佣兵们互相对视一眼。


    诅咒生效了,其中一人向李维招了招手,说道:“上车。”


    “谢谢,谢谢。”


    车是皮卡车,后面的货仓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武器和干粮。


    李维依旧穿着他的防护服,挤在干粮中间,和出于防止他搞事的目的也坐在车厢里的其中一名雇佣兵聊了一路,得知这两人是从西面的国家来的。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雇佣他们在骆驼赛场周边放哨,但更重要的工作萨米尔不敢外包,因此这几个雇佣兵算是小时工,现在已经干完活没事做了,又觉得转身就走不够油钱,于是留在附近看看有没有外快可捞。


    李维跟他们聊得哥俩好,中途在他们的支持下抽空换了一身更方便行动的迷彩装备,只是他依旧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因此得到了新的外号——通缉犯。


    还不如清道夫呢。


    “‘通缉犯’!你要去哪?”驾车的雇佣兵抬高声音问道,“我们在下个路口就到站了。”


    你大爷的。


    开车的人有特权,李维问:“你们要去哪?”


    “黑岩山脉下的一个镇子。”驾驶员说,“那儿有条公路,像是能作为补给线,我们顺道去看看有没有活干。”


    自由职业者的日子真难啊。李维整理了一下脸上的黑色面罩,说道:“我也去。我要找人,哪有人我去哪。”


    “你要找谁?”


    李维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一个重要的人。”


    司机吹了声戏谑的口哨:“爱人?”


    “还不是。”


    “以后就是了。你们可是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一对,除了死亡之外,还有什么能将你们分开?”


    真会说话,原谅你瞎给人起外号了。


    其实李维没指望在这里找到德莱顿。德莱顿八成会选择留在石油大亨身边,问题在于李维不知道萨米尔眼下在哪。


    他得去向消息灵通的家伙打听。


    半小时后,皮卡车沿着公路进入村庄。路口没有镇民,却站着几个背着书包戴着眼镜、好似大学游学队伍、却又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一看到皮卡车,便激动地冲上来问李维等人去不去杜拜市区,得到否定答案后满脸写着绝望。


    这些人是附近的管道工程师。他们被火炮和枪声吓得惊慌失措,急着回到“文明地区”,结果路上遇到的车辆要么位置不够,要么不愿意带上他们。


    他们也给李维带来了东南方的消息:萨米尔派人控制运水管道,将几个工程师赶了出去,不让他们继续指手画脚。


    一个年轻的工程师说“白天时,水管里的水突然变成了漆黑的、石油般的粘稠液体”。


    这种瞬间的变化不太合理,让李维想到,他可能是一下子从现实世界跑到了里世界,看起来两个世界的地理位置完全重合,没有经验或不够唯物、再或者没遇到超自然事件的人,哪怕进入了里世界也意识不到。


    甚至这里的里世界有可能是蜂窝煤式的。无形的空间中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孔洞,人们从这个洞进来,十分钟后又从另一个洞出去,在里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穿梭却一无所觉……


    李维紧接着想到,蜂窝煤似的里世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场战争随时有可能波及到现实世界!


    举个例子,你挨打了,想要求助或反击,但你怎么知道你现在联系的政府或军队/派兵镇压的武装势力是里世界的NPC,还是现实中的活人?


    假如打你的是里世界的恶灵,结果你不小心掉出里世界,求助对象变成了现实中的驻军,他们赶到现场,打的又是哪一边?


    这一刻李维和德莱顿的想法同步了:开战的消息越晚传出去越好!


    目前时间才过去不到24小时,现实中理论上应该一切太平,而如果有人——比方说A3吧,给中情局打电话汇报了战争,导致现实里的人对局势造成误判,那么混乱就会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眼下李维已然对事情的根源产生了怀疑。


    即,传说中能让借用里世界的力量让尸体复活的黑沙,它真的存在吗?


    ……


    几个管道工程师不敢靠近雇佣兵,又受到诅咒影响,仿佛树袋熊似地缠着看上去最好说话的李维。


    李维听见他们和镇民交流完回来,窃窃私语地讨论战局:


    “听说有一群不死人袭击了国家的特种部队……”


    看来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到底还是制造出了他的僵尸军团。


    李维一想到这人在里世界搞僵尸政变就想笑。


    他恰好打算去验证自己的猜测,就说道:“我要去不死人出现过的地方看一看。”


    “我们也去!我们也去!”


    工程师们疯狂举手,不肯和李维分开,“不过路上可能会有危险,我们最好再拉上几个人……”


    “带上我们两个。”之前的两位雇佣兵转了一圈,没找到活,干脆对李维说道,“不死人的说法也太荒唐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说不定搞到了一批很好用的致幻剂,我们去现场检查一下有没有化学成分残留。”


    这是位经验丰富的唯物主义者,而且大概率是活人。


    一个工程师却说:“其实不一定是假的……你们听说过黑沙吗?”


    话音刚落,李维借着身高优势,拎鸡崽子似地单手拽起了他的衣领:“你从哪知道的黑沙?”


    工程师脱口说道:“我祖上是贝都因人!只是在城市中工作!……我们这一支部族为了更好的生活环境,很早就离开沙漠进入城市了。”


    原来如此。


    贝都因人连城市中的边缘化分支都通知到了。


    李维一时产生了很多想法,在他思考时,刚才被他拎起来的工程师面带羞涩,过了片刻小声问道: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李维:?


    再来一次什么?


    “就是,那个,再把我拽到你面前一次,我好像有种特殊的感觉,但不太确定……”


    李维:“……”


    第82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八) 生活中处处是受……


    生活中处处是受虐狂, 只是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李维冷酷地拒绝了管道工程师“再来一次”的提议,转身带着这群人往山里走去。


    传说不死人士兵化整为零进入山脉、向北进军,两个雇佣兵对着地图研究了一会, 圈出几个地点,说从战略的角度出发、它们是最有可能残留黑沙的地方——假如“黑沙”确实存在的话。


    “所以说黑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两个干嘛神神秘秘的?”


    李维勒令贝都因部族出身的工程师不许向其他人科普黑沙的神奇之处, 工程师以他马首是瞻, 哪怕在同伴面前也一个字不提,因此雇佣兵和其他工程师愈发好奇, 抓住各种时机打探了一路。


    贝都因部族的工程师苦不堪言:“别问了, 别问了,等看到它你们就知道了。不过……”


    他偷瞄了李维一眼, 低声说:“那肯定是个宝贝。”


    雇佣兵嗤之以鼻:“奢侈品出的几万块钱的衣服和包还是宝贝呢, 放在沙漠里顶用吗?你得说出它有什么实用价值,城市里长大的鸡崽。”


    “它——”贝都因工程师刚想开口,不远处的李维精准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隔着深色护目镜, 并不严厉, 却让他心脏怦怦直跳,转眼间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我没准是坠入爱河了。”工程师悄悄对同伴说。


    同伴很纳闷:“那人身材是很好, 可你以前也不喜欢不露脸的覆面系啊……你以前都不喜欢男人,你的祖上甚至是恐同的贝都因人!”


    “所以我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等会哥们,先别急着做决定,你要不先在TikTok上刷几个擦边视频,看看是不是自己觉醒了新xp呢?”


    他们坐在皮卡车车厢里埋头刷了一会覆面系肌肉男的短视频。


    良久,贝都因工程师说:“不不不,我对这些人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们要么太油腻了,要么肌肉锻炼得太夸张了, 我只喜欢他。”


    同伴们的反应很统一:“完了,完了,完了兄弟你真的爱上了!!”


    听得清清楚楚的李维:“……”


    开车的司机还在那叫他的外号:“通缉犯先生!你觉得我们下个路口往哪边转比较好?”


    我散排到的都是些什么队友?


    李维沉痛地抱着脑袋研究地图,几秒钟后回答:“向左吧!你之前分析说左右两边都有可能有黑沙,但左边是运水管道经过的地方,我怀疑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可能打算利用那些水管。”


    否则他不会派兵赶走工程师,工程师们也不会恰好在进入里世界时看到水管中的水流由清澈变黑的一幕。


    对诅咒的力量一无所知、正在信誓旦旦地向同伴出柜的贝都因工程师闻言骤然回过头:“难道说——”


    难道说石油大亨打算将黑沙引向城市?


    就如同许许多多的电影反派一样,萨米尔不再满足于僵尸军队,而是要建立属于他的僵尸帝国??


    工程师猫着腰走到李维身边,尽量压低声音,却难掩慌张、担忧、和激动地说:


    “这样会造成很大的动乱和伤亡!我们有没有机会阻止他?我们肯定有机会的吧!你们三个是雇佣兵(他把李维当成和另两个雇佣兵一伙的了),有武力;我们是管道工程师,有技术。大家强联合,不仅能破坏管道、阻止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阴谋,没准还能得到一部分黑沙!”


    这确实是个很应景、很合适的小队。


    此处应有爆米花电影到达高潮时的BGM。


    但在他身后,BGM戛然而止,其他几个不了解黑沙的工程师莫名其妙地嚼着口香糖看着他的背影,互相问道:“他们在聊什么呢?听不懂。你们听懂了吗?”


    “没有,不过似乎比《美国队长4》刺激。”


    李维若有所思地望着贝都因工程师红光满面的脸,半晌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得到黑沙?”


    “我不——”


    “别否认,我看得出来。”李维一字一句地说,“告诉我原因,你为什么想要得到它?”


    “……”


    贝都因人沉默了一会,面带羞耻,干巴巴地说:“我说了,你别笑话我,或者认为我在投机取巧。我发誓,我觉得它能帮我发几篇顶刊论文。”


    “……”


    哦,原来不是为了统治世界啊。


    李维深吸一口气,和蔼地说:“我们等会再聊这个问题。”


    接下来,汽车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随后上了山,在坑坑洼洼的石头道路上行进了约一刻钟,雇佣兵司机的开车技术很好,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某一刻他脚踩刹车,熄灭引擎,拉上手刹,推开车门,跳到平地上,对其他所有人宣布:


    “前面没路了。”


    贝都因工程师第一个从车厢里蹿了出去,李维紧随其后,剩下的人问道:“黑沙长什么样?我们要注意哪些痕迹?”


    沙漠地带的山也光秃秃的,李维站在只零星长着几根干巴植物的不毛之地上说道:“不要走太远,小心遭到敌人的伏击,看到类似石油的东西就及时汇报。”


    眼下他们像一群渴望石油到疯魔的联邦大兵,在人迹罕至的郊野中嗅探。


    有几个工程师很快因太阳的暴晒而失去了寻宝兴趣:


    “哪怕真有石油摆在我面前,我也宁愿躺在没有战争的海边遮阳伞底下喝可乐,而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宝贝跑到山里受罪。”


    雇佣兵们不说话,其实也怀抱着近似的想法,只有贝都因的工程师不顾炎热的天气,踩着碎石一脸着迷地往山脉山脉深处走。


    原因很简单,他听说过黑沙,还知道黑沙有什么作用。


    “我能感觉到它就在前面!”


    他站在荒地尽头向李维他们喊,“再坚持一下!我们会见到奇迹的!”


    然而他的同事们懒洋洋地揪着野草不想动弹,雇佣兵担心遇到天黑后出来捕食的鬣狗或狼,也不愿离车太远,就只有李维跟着他,又往前深入了一段距离。


    随后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尖叫和两声枪响。


    带着武器的雇佣兵率先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跑了过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工程师们紧随其后,他们却没想到,自己赶到现场后,见到的是李维和贝都因工程师的争吵:


    “袭击我们的只是一只饥肠辘辘的野狼……”


    “那是个不死人!你没看到他在直立行走吗?!”贝都因工程师声音尖锐,脸上还残留着惊惧,“他过来的方向肯定有黑沙!”


    “你现在还在想着黑沙?”李维上下打量他,“发论文有这么重要?”


    贝都因工程师推了李维一把,后退到远处说:“不关你的事。”


    “……”


    “你们呢?”他看向其他人,“你们有人要跟我去寻找黑沙吗?”


    李维背过一只手,向雇佣兵们比了个手势。一名雇佣兵说:“我跟你去,你总得需要个保镖吧。”


    结果走到贝都因工程师身边时,他骤然出手,将其按在地上!


    贝都因工程师发出疯子似的大叫,不断翻滚挣扎,看上去十分吓人,要不是知道他的人品性格如何,他的同事都想给他拉去做药检了!


    雇佣兵沉着脸问李维:“你们刚才到底被什么东西袭击了?”


    李维不禁苦笑:“在我眼里真的是野狼。我给了它两枪,打中了,但它还是跑了。”


    “跑不了多远。”另一个雇佣兵说,“要不这样吧,我跟你沿着血迹过去看一眼它的尸体,你们留在原地等我们。”


    太阳渐渐落山了,天空越来越昏暗,视线所及的地平线上泛着一种可怖的荧光蓝。有一位年纪大点的工程师打了个寒颤,对李维说:


    “尽量快点回来。”


    恐怖片最忌讳的分头行动出现了。


    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前面没路,总得有人留下看着车和发疯的贝都因工程师。李维和雇佣兵2号轻装上阵,只拿了两把步枪,循着血迹往前走。天黑得特别快,等他们走到尸体旁边时,山路上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李维空出一只手,打开手电筒,照亮前面灌木丛里的一个漆黑的“山包”,对队友说:


    “就是它。你觉得它是什么?”


    雇佣兵2号神情凝重地盯着尸体看了一会,他的手有些发抖,不像李维的手那么稳定。


    片刻后,他回答:“不死人。”


    “……而且我觉得它还在动。”


    李维一下子皱起眉,结果雇佣兵2号大笑:“我开玩笑的!你害怕了吗?好吧,别生气了,其实是我有点害怕,但这玩意怎么看都是狼。”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枪走过去,踹了“山包”一脚。


    “是狼!妈的。”他朝尸体吐了口唾沫,又抬起枪口对尸体开了一枪,“是狼!死透了!我就说不死人的传说是假的,这他妈又不是在里世界!”


    嘿,这可难说。


    李维靠近看了看野狼的尸体。


    的确是狼。


    雇佣兵2号彻底放松了,问李维:“我没说错吧?……话说你之前的两枪打得真准,正中要害,平时是枪械爱好者?不想回答就算了。走吧,回去了,他们该等急了。”


    “稍等一下。”


    李维将手电筒交给队友,蹲在地上拢了一捧沙子,把沙子和野狼新鲜热乎的血搅在一起。


    雇佣兵2号:“……这是你的个人爱好?”


    “不是。”李维说,“你看这像石油吗?”


    “像个屁。”雇佣兵2号说,“像我家猫吃坏肚子时拉的屎混了猫砂。”


    “哦,是吗?”李维站起身,抢回手电筒,“你拿着这坨屎,去问问那个贝都因人,在他眼里这东西是不是黑沙。”


    自作自受的雇佣兵2号:“……那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李维肃然回答:“我想通了一些事,现在要去拯救我深陷敌营的爱人,顺便解决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


    “你们不是恋人未满吗?而且解决萨米尔只是顺带工作???等一会——你究竟是谁?”


    李维转过身,背对雇佣兵2号摆了摆手,闷声说道:


    “名字不重要,但比起通缉犯,我宁愿听你们叫我清道夫。”


    他走了,留下雇佣兵2号呆立一会,一锤脑袋说道:“清道夫……里世界指定清道夫!该死,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第83章 不就是神仆吗(十九) Je t’ai……


    雇佣兵2号将“猫砂”和李维的消息带回到众人之间。


    贝都因工程师果然如李维猜测的那样, 将狼血和沙子的混合物当成了石油状粘稠液体的黑沙,即使雇佣兵2号晃着他的脑袋逼他承认这只是堆“猫屎”,工程师仍然不肯改口。


    另一方面, “清道夫”的出现也让大家议论纷纷,主要讨论的内容是——里世界在哪呢?咱也没看到啊?


    只能说人们目前为止对里世界的认识还是很局限的, 总觉得要突然发生点大事才能“进入”里世界, 而且里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必定有着很大的差别,就像突然从现代社会穿越到中世纪一样。


    如果李维在场, 只会表示“nonono”。


    但他不在, 因此人们讨论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李维肯定是来中东度蜜月的途中遇到了意外事件, 顺手拯救了世界, 否则他就不是联邦的里世界清道夫,而是联合国的里世界清道夫了!


    呃……也行吧。


    李维的身份在一些人眼中变得越发玄奇,他本人却很质朴地忙着赶路, 这里离前线已经非常近了, 远处升腾起的黑烟即使在夜色下也清晰可见,空气里弥漫着农村烧荒的味道, 但显然要比烧荒危险得多。


    在此,找人变成了一个技术活,李维没法一边大喊德莱顿的名字一边四处问人,事实上,他连探头都做不到,因为有狙击手趴在屋顶制高点上“点人”,交战的另一方利用无人机引导炮击进行反击,现在是凌晨,太阳公公都下班了, 可见大家的战斗欲望是真的很强烈。


    “我想开挂。”李维趴在土坑里用商量的语气对黑蜡烛说,“祭品先赊着,行不行?”


    “不行。”黑蜡烛回答,“不是赊账的问题,是那个无脸的女人正在看着你。”


    李维猛地回过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没看到任何人影。


    “你确定?”


    “我骗你做什么?总之你先低调点,她可能觉得我作为异端入侵她的地盘了。”


    李维只得又在土坑里蹲了将近半个小时,感觉每分每秒都很煎熬。当一枚□□点燃十米外的窗帘和木门时,他实在按捺不住,摘下脸上的护目镜,伪装成了难民,靠脸混进了鬼知道是哪一方的推进队伍。


    一般人干不出来这事。


    “你越来越疯狂了。”黑蜡烛精神奋发地说,“不考虑顺道杀几个人吗?”


    “闭嘴吧,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而战。”


    战争是一个奇特的三位一体的构造,首先,它本质上是原始的暴力,应被视为一种盲目的自然冲动;其次,它充满了概率与偶然,使其成为灵魂的某种自由活动的具现;最后,它作为政治工具的从属工具,又归属于了纯粹的理性。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对外扭曲事实,强加了一些历史民族荣誉感和利益纠纷,将自己塑造成了绿洲上的英雄,但只要是对他手上戴着的一大串金子有印象的人,就不会相信这套话。


    贝都因人作为被攻击的一方,在这场战争里或许是无辜的,不过起初,他们同样也想得到黑沙。


    因此没有任何崇高的、值得为之牺牲的理由,当人们分析战场时,自以为了解其本质,可是当交战双方英勇地捐躯时,谁又能去了解他们呢?


    李维低声说:“我不想成为战争的胜利者。”


    这是一场不该存在的战争。


    他褪下面罩,逮到一个落单的士兵,按住对方的肩膀问道:“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在哪?”


    对方本来举起枪试图扣动扳机,但在看清李维的一霎那手指忽地僵住了,仿佛感到了莫名的震慑,这种震慑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吸引和敬畏……犹如面对某种超越理解的存在。


    “啊……”黑蜡烛心想,“当我们讨论圣妓时,往往更加注意下流的那一部分,却忘了他们名义上也被称作神的仆人。”


    现在,神的仆人要开始他的布道了。


    士兵听话地指了一个方向,李维说:“带我去见他。”


    “可是……”


    “没有可是,你在前面带路。”


    他们走出掩体,来到硝烟弥漫的街道上,看上去并不像是得到了哪些至高神明的启示——带路的士兵手无寸铁,脸上充满了迷茫,穿着灰突突的迷彩服、端着冲锋枪的李维跟在他身后,手腕上缠着的磨损的绷带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尾巴。


    少许朦胧的天光照耀着这两个人,勉强算是增添了几分神圣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比起举行祭祀或是进行一些原始的性活动,倒更像是要枪决战俘。


    “喂,你们两个这是……”


    房屋里的军官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在看到李维后声音却一下子沉寂下去。李维把头盔也摘了下来,扔到一旁,站在平坦的空地上说道:


    “我要去找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你们谁想跟我来?”


    犹豫、困惑、渴望……你能在这黎明降临时分感受到种种情绪,半晌,之前出声暴露位置的军官表现出一副无畏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站了出来,威胁说:


    “我要把你撕成碎片。”


    话是这么讲,他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连枪柄都没抬起来。


    随着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从战壕中走出来,对眼前发生的事感到不解的同时,又有种莫名的兴奋。他们排成一条整齐的队列,沿着火光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如同东方古代受到法术驱使的死者、要在赶尸人的带领下魂归故里,这一幕太过离奇,以至于很多人清醒之后都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单纯地将其当成了一场梦境。


    渐渐的,连战场边缘都受到了影响。德莱顿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时,正在数公里外的一栋屋檐下对着电脑编写他的“战场日记”敷衍看守,顺带凭借他高超的谈判技巧问出了A3往哪个方向跑。


    然而他被看得严严实实,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没法凭空飞出去逮人,这让他分外暴躁,上到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下到空中飞过的无人机都被他用超出守卫理解能力的比喻讽刺了个遍,只有托布幸免于难。


    但托布也没能睡好觉。


    战场上的枪炮声把它吓得紧贴着德莱顿的腿吠叫了一晚上,德莱顿习惯性地安抚它,每一次都卓有成效,然而今天早上,托布又一次快速地甩动着尾巴向外大叫,德莱顿抚摸它的脑袋、劝它安静时,托布却没有听话,而是不管不顾地跑出了房门。


    “托布!”


    德莱顿惊得心脏狂跳,来不及征得守卫的同意,就那么顶着枪口跟了上去……他没有挨子弹,而是撞到了阳光,残破的废墟上躺着几朵沙漠雏菊和马齿苋,灰绿色的植物茎叶随着晨风摇摆。他此时才意识到,枪声已经停下来了,几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本来负责看守这片地方,但他们现在全都望着同一个方向,犹如祷告。


    于是德莱顿也望向那个方向。


    起初他没敢辨认。晨光熹微,空气里的火药味还没散尽,几乎所有人都是困倦又麻木的表情,他们的衣服和灰尘融到一起了,伤口也不分明,远远看去像一群灰色的石雕,风一吹就会散成沙砾,德莱顿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他们属于哪个阵营,每张面孔之间又有什么分别。


    紧接着,德莱顿察觉到有人在笑。一辆黄褐色的货车停在石头垒砌的平台上,有人抱枪站在车厢旁,和其他人一样,也是灰扑扑的。他头发里夹着尘土,脸上和身上沾着褐色的血迹,隔着老远就能让人想象到那种迎面扑来的灰尘的味道,但他面颊红润、笑意盎然、眼睛写满了直观的爱,简直如同在寡淡无味的生命里刮过的一场无从想象的飓风。


    “德莱顿!”


    李维抱着拼命摇尾巴的托布,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德莱顿忘记了响应,也忘记了呼吸。


    他能体悟其他人的感受,理解他们为什么乖乖跟在李维身后。这不能称之为欲望,而是对生命和生活的欲求,想想看,你站在一辆极速通往死亡的列车上,靠着所谓的荣耀与胜利麻痹自己,然后突然之间,你看到车窗前有一个明媚的年轻人,就仿佛所谓的神迹,你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脱离残酷的现状、融进那种平和美丽的生活……这样假使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时,也会等同地照耀在你身上。


    “德莱顿!”


    李维又叫了一声,见德莱顿仍然没反应,只好走过来换了种称呼:“威廉。我一直在找你,还好我找到了。”


    爱也是欲求。你渴望借由另一个人体会某种从未接触过的生活,让自己的灵魂通过体悟而趋于完整,又因为你是如此地热爱这个人所带给你的一切,你无法忍受任何可能会降临在对方头上的、将要剥夺他光华的磨难。


    即,我希望你能永远幸福、平安、快乐。


    无论未来将要如何发展,至少此时此刻,德莱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伸手在裤子的口袋里掏了掏,拿出那个雕刻得有些粗糙的黄铜扣件,交到李维手上。


    上面有李维的名字。


    他想说点什么,但周围陌生人的注视与母语让他感到一丝紧张——或许还有羞涩。


    于是他只是在李维伸手接过黄铜扣件时,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轻轻说了一声:“Je t’aime.”


    第84章 不就是圣妓吗(二十) 钢铁般的意志力……


    这回轮到李维反应半天了。他会法语,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熟练运用的第二语言,更何况Je t’aime是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短句。


    然而过了一会,他出乎德莱顿预料, 既不高兴也不尴尬地恍然说道:“哦,我差点忘了你被诅咒影响了。”


    等会……?


    德莱顿脱口而出说道:“这和诅咒有什么关系?”


    李维很自然地将德莱顿递给他的项链挂到脖子上, 然后耐心地解释说:“你现在有清醒一点吗?我觉得以你的意志力应该能抵抗一下(德莱顿:?), 总之能听懂我说的话就行了,我们目前是在一个里世界当中, 这个里世界……”


    他看看周围, 见没人打算扑上来绑架他,就继续说:“……的特点是任何了解黑沙并且想要得到它的人, 都会越陷越深。一开始我看到A3给我的照片——就是一个贝都因人死在奇迹花园的那张图, 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在石油上面撒了金箔,我还想过这里的黑手党挺有艺术细胞的。


    “后来我亲眼见到了尸体,依然没有察觉到明显的异常, 不过因为A3和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讳莫如深的态度, 我怀疑尸体可能哪里有问题,直到……”


    德莱顿为了证明他神志清醒, 抢答道:“直到守卫进入停尸房,与你产生冲突。”


    “是的。他进入停尸房,与我产生冲突,我们争斗的过程中,尸体复活了。”李维说,“由于这个巧合,我以为黑沙和不死人确有其事,直到前段时间我才想到,如果当时出现那一幕是因为守卫不知从哪听说了黑沙的秘密呢?要是只有我一个人, 也许尸体永远也不会变成僵尸。”


    他的这段话进展太快,德莱顿卡了一下,慢吞吞地问:“你的意思是,只有知道黑沙存在的人、才会激活某种‘特性’?”


    李维纠正他:“不是‘特性’,是想象!我怀疑这是一场盛大的集体幻觉,相信黑沙的人如同迷信者,将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当成它存在的证据,里世界出现后,他们在幻觉中越陷越深,同时对外‘传教’,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其中……但是真实情况是,神不存在,黑沙也不存在。”


    德莱顿欲言又止,但李维没给他机会:


    “再具体点解释,我们先假设一个前提: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当年在沙漠里什么都没遇到。毕竟那时里世界尚未出现,没有所谓的日光下的白骆驼,没有那场杀死骆驼、分尸神明的黑沙会议——他们侥幸从沙暴中活了下来,却被狂暴的大自然吓疯了。”


    常年生活在城市堡垒中的人无法想象自然界的伟力,和生死关头巨大的震怖。那从灵魂深处响彻的钟声带来的余韵让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等人无法安寝,他们通过虚构一场神迹,来确认自己仍然活在世上。


    还有另一种可能是,劫后余生的萨米尔狼狈地回到家族中,难以向本就瞧不起他的兄弟姐妹们说明自己煞费苦心却一事无成,于是他尝试编造了一起有着神话传说意味的经历,这样他就不是“创业未半、在探索走私通道途中失败折返”,而是“出行时偶遇来自神明的指示”了。


    不管怎么说,萨米尔编纂的故事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他自己也从中汲取到了勇气和信心,正所谓谎言重复一百遍之后就会变为真相,到后来,可能连萨米尔本人都相信当年真的发生过一起这样的奇迹。


    至于黑沙明明是骆驼血浸泡过的沙子,为什么会长得像石油……


    “那八成是因为当初负责为萨米尔完善这个故事的人手边恰好有石油。”


    李维说道,“石油在中东是个有价值和代表性的东西,萨米尔又是个狂热的黄金爱好者,所以他的下属一拍脑袋,决定将这两种意象排列组合一下,就变成了黑沙。”


    然后这个聪明又机灵的下属当然是死了。


    后来即使是萨米尔最亲近的人,也只知道那天萨米尔亲手掐死了一个男仆,将仆人的尸体埋在浸透了黑色驼血的黄沙里(第七十八章萨米尔的自述也是这样),但其实死去的人大概率不是什么男仆,而是替他编故事的倒霉蛋。


    此人不幸成为了黑沙的第一个牺牲品,再之后,还有无数个人步他的后尘。


    黑沙,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先是成为了神的遗产,随后又变成了潘多拉的魔盒。


    军火贩也为构建该魔盒做出了突出贡献。


    他杀死了他的老婆,任由妻子的尸体在床上腐烂,却非说那是骆驼肉,结果他编的故事也有漏洞——他说“(驼肉)腐烂的血肉上面长满了凸起游动的蛆虫,碎骨间还缠着半透明的黏液”(第七十八章),可是传说中拿走骆驼骨头的人是人贩子,军火贩手中哪里来的“碎骨”?


    可见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确是他们当中最有脑子的一个。


    但在里世界诞生之后,事情又有了变化。


    黑沙原本确确实实是完全虚构的,然而里世界根据人们的描述、想象、和信仰,生成了足以以假乱真的集体幻觉,每一个听说过黑沙、或是对异常有所“期待”的人,都会在步入里世界后看到相同的场景。


    因此,再明智的人也难以挣脱魔盒形成的漩涡了,李维亲眼看到尸体爬起来咬了守卫一口;紧接着A3确认守卫身上的伤口后枪毙了他(这个伤口很可能不存在,只是他们三个人以为它存在);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得知黑沙能让尸体动起来以后欣喜若狂,认定是自己多年的努力有了成果——尽管站在上帝视角上,很难找出一件他努力做了又不缺德的事。


    他不再担心贝都因人的反击,转而开始策划战争。


    就连远在联邦的中情局官员和路过的贝都因工程师都没能幸免,前者没见过黑沙,但出于对麾下特工的信任和对德莱顿部门的嫉妒,成为了黑沙最为坚定的追随者之一,后者只是像千千万万个绝望的科研者一样想发个顶刊论文而已……却恍惚间看到水管里流出了黑色黏液。


    最终李维想通了前因后果。他并不渴求黑沙,轻易地从集体幻觉中走了出来,那几个雇佣兵则对黑沙一无所知,所以他们看不到袭击人类的不死者,只能看到饥肠辘辘的野狼,贝都因工程师眼中却是另一幅场景。


    以上假设基本说得通,只有几处细节值得推敲。


    一是“法官”。


    李维为了让法官帮忙解除诅咒才来到沙漠,贝都因部族的女酋长告诉他,法官在2018年主动找上黑沙议会,但如果和白骆驼相关的一切都是虚构的,那他为何要成为法官?他从人贩子手里拿走的骆驼骨头又是什么东西??


    现在李维怀疑法官是莱纳·李维乌斯,因此很抗拒分析和法官有关的内容,并且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事告诉德莱顿。


    二是德莱顿,他似乎半点都没受黑沙影响,要说他作为一个负责相关内容的政客,不想要黑沙是不可能的,李维估计是丑猫的诅咒更胜一筹,把他的思维和大脑都给占满了。


    ……


    “黑沙根本不存在”是个相当重大的猜测,然而德莱顿思索了一会,无动于衷、不着边际地说道:“可是神是存在的。”


    针对的是李维那句‘神不存在,黑沙也不存在’。


    李维:“……”


    李维:“我说的不是里世界的神,你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还是脑子不清醒?”


    ——不是不清醒,是对李维无视他的表白耿耿于怀。


    德莱顿板着脸制止李维拿面巾挡脸的动作,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越是相信奇迹的人,越会见证奇迹。”


    他说,


    “不过黑沙不能算奇迹,只能算是个魔鬼……或者说,人的欲望才是魔鬼。A3去联系中情局了,我得通知联邦、阻止他们轻举妄动,免得让我们在明天早上的新闻头条上变成国际笑话。”


    《联邦人特有幻觉:以为中东的里世界也有石油,派兵赶到却一无所获》


    想想还挺地狱的。


    李维没忍住笑了一下。


    德莱顿更生气了。


    他冷淡地说:“为了保持脑子清醒以便及时领悟您的高见,我要去工作了,你就留在这爱干嘛干嘛吧。”


    李维:“?”


    他完全没搞懂德莱顿发脾气的理由,争辩说:“我也要去工作,我还要去见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从源头解决里世界的麻烦呢!”


    德莱顿向前移动的脚步顿住,回头问:“有危险吗?”


    “还好吧,”李维说,“你要是担心我身上的诅咒影响到你,我就晚点回来。”


    德莱顿的拳头忽地一硬。


    他努力安慰自己还不是时候,略感无力地说道:“不,你要早点回来,我有话……算了,你一见完萨米尔,就立刻来找我……等等,还是不对,我同国内打完电话,马上过去找你,你给我站在原地等着,不许乱跑!”


    说到后面他简直气急败坏,走路时用力到皮鞋敲在沙地上也能发出咚咚的声响,等他走远了,李维依然满头雾水,问身边的路人:“他怎么突然不受诅咒影响、开始对我生气了?钢铁般的意志力能做到这种程度?”


    被诅咒硬控的路人:……


    不懂,别问,这边还在流口水呢。


    第85章 不就是圣妓吗(完) 莱纳·李维乌斯。……


    提问:如何让人们从一场狂热的集体幻觉中清醒过来?


    首先要魔法对轰。这点李维很在行, 在诅咒日益严重的当下,他只需要露出一张脸,就能吸引绝大多数人的注意, 再说两句话,一群人就会三观跟着五官跑。


    其次要给位于源头的罪魁祸首几个大比兜。罪魁祸首之一自然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 他作为位高权重的幕后指挥官, 本来不用上前线,但多年的自我欺骗终究留下了一些负面影响——萨米尔明知道白骆驼的救赎是他杜撰出来的, 却居然也坚信奇迹会在他遇到生命危险时降临到他的头上。


    可能他觉得, 假如他没有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别人就会轻易拆穿他的谎言。真正有底气的人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就像一个将角色的固定属性刻到DNA里的cosplay玩家, 一旦ooc了便心惊肉跳,担心旁人看出他不是角色本人。


    所以他住在离关押德莱顿的前线不远的地方。


    停火的消息早在李维出现时就传进了他的耳朵。一个忠心耿耿(又没正面撞见李维)的参谋建议萨米尔立即撤退,这是对“逃跑”的婉转修辞, 但萨米尔拒绝了, 还把这名参谋呵斥了一顿:


    “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控制了前线的军队,只要我一声令下, 黑沙军团依然会听从我的指挥扭转战局!”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没地方可跑。


    去过沙漠和戈壁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做一望无垠、寸草不生、行进困难、不适合人类生存,萨米尔比参谋明智的地方在于,他能想象出自己跑出去以后轻易被抓到,然后蹬腿挣扎的样子,因此直接拒绝了这项提议。


    不过他也没有彻底放弃。


    他提前安置了两名狙击手,认为只要拉开距离就能有机会开枪,但当李维走进那栋长得有点像汽车旅馆的小楼时, 两位狙击手谁都没有扣动扳机。


    近处的埋伏就更不可能成功了。


    李维一路上始终担心群众会失去理智,为了争夺他(这个说法有点羞耻)而大打出手或结成同盟,让萨米尔趁乱逃跑,但萨米尔不清楚这一点,混乱也确实没有发生。


    李维站到他面前时,他清晰地认识到大势已去,近乎绝望。


    “黑沙……”


    李维才说了一个单词,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粗暴地打断他:“别说了!我不想听!”


    “黑沙不存在。”李维才不管他想不想听,坚持说完,“现在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要冲上来打他,被两个说不清是保护主子还是保护李维的人拦了下来,李维不觉得一个年过半百、养尊处优的老头能威胁到自己,但他很好奇为什么萨米尔也不受诅咒的影响。


    如果说德莱顿一开始凭借丑猫的诅咒战胜了对黑沙的渴望,后来又依靠钢铁般的意志力抵抗住诅咒并且朝李维发了一顿脾气,那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凭的是什么?


    没等李维想通,萨米尔的视线落在他背后,忽地眼睛一亮,大声喊道:“救救我!我就知道神不会放弃我的!快来救救我!!”


    石油大亨的话引发了一阵骚乱,因为他言之凿凿、注视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


    人们惶然地面面相觑,李维也回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问:“你在和谁说话?”


    “你认为我在撒谎,嗯?你觉得我这些年来讲的故事都是编的?”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呸”了一声,痛骂道,“你错了!神是真实存在的!她指引了我!你们这些大不敬的人,早晚有一天会遭到神罚!!”


    他盯着刚才眼神落脚的地方,表情狂热中混杂着见证救赎的喜悦,口中不断念诵经文,显然断定神是为他而来。


    跟在李维身后的人们更紧张了,这种时候提到神,就和说电梯有鬼一样吓人。


    他们自发地让出了一大块空地,免得冲撞看不见的神明,安全起见,站在包围圈中央的李维也想离远点,就往左边移动了一步。


    结果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视线也往左边动了动。


    咦?


    说起来,之前萨米尔是不是用了人称代词“她”?


    电光石火间,李维想到一种可能,问道:“你眼中的神是不是一位无脸的女性形象?”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心中一惊,第一反应是否认。


    奇迹就像保护动物,仅在稀缺的时候才有价值,如果不需要先知和教皇的指引,人人都能看见神明,那么所谓的神和人又有什么分别!!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萨米尔意识到他沉默了太久,基本等同于默认李维的说法,只得又惊又怒地问:“你怎么知道?”


    李维:“我不仅清楚她长什么样,我还认为她是跟着我过来的……”


    萨米尔拒不相信:“你撒谎!”


    李维一挑眉,大步从房间的左边走到最右边。


    萨米尔的两只眼睛跟着他从左边转到最右边。


    李维又走回左边,萨米尔不想看他,可是视野里的无脸女人像一缕轻烟,随着李维的脚步飘荡。


    寂静。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任何争辩都显得无力。


    几秒钟后,石油大亨崩溃地摘下手上的黄金戒指砸到地上:“为什么?为什么???谁能帮我杀了这个人,我给你一百万联邦币!”


    一百万…人群中有人动了动,但另有声音说:“神看着呢。”


    神看着你。


    角落里,祷告声不知不觉响了起来,起初如同不起眼的水滴,随后渐渐汇成溪流,又席卷成为了汪洋:“……奉至善、慷慨丰富的神之名,我祈求破晓的主庇佑,免遭祂的创造物的伤害,免遭黑夜笼罩时的伤害,免遭破坏关系的制造纷争者带来的邪恶……”


    “一千万!!”萨米尔喊,“谁能带我离开这鬼地方,我愿向他分享我的一半家产!”


    有人面朝李维身后的空地跪下了。


    他们的额头接触地面:


    “祈求神庇护,免遭嫉妒者嫉妒时的伤害,免遭潜伏的教唆者的毒害,主啊!在你复活众仆之日,求你保佑我免遭你的惩罚……”


    “每个人的欲望都是千姿百态的,所以我没有具体的形象。”


    在整齐划一的祷告声里,一道轻柔的女声传进李维的耳朵,“他们想要的东西截然不同,而且并不总是坏事。”


    李维闻声转过头,却没有看到女人,而只见到了一只站在光晕中的白骆驼。


    “您好。”他迟疑地打了声招呼。


    “你也好。”骆驼威严地给出回应。


    她的态度让李维有些拘谨:“呃,我能问问题吗?请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之前你是不是救了我一命?”


    “是的,因为你的朋友为我提供了帮助,作为回报,我答应他照看你。”骆驼回答,“那位恶灵的名字是亚历杭德罗·马杰尔。”


    原来如此!


    竟然是里世界的人脉起了作用!


    李维大感惊奇,追问道:“我很久没收到他的消息,他最近怎么样?”


    “他很好,相比之下,你似乎一直陷在麻烦里。”白骆驼言语直白地指出,“不过你比他心情好,这也算是优势吧。”


    李维:“……”


    他只是今天心情比较好而已!怎么说的好像他一直在傻乐一样?


    “你陷入到了里世界当中,”


    骆驼分析说,“这点问题倒不是很严重,你已经发现了关键点,即这只白骆驼的形象,实际上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编造出来的,这片里世界由所有相信黑沙存在的人的集体幻觉构成,一旦这个谎言被戳破了,只凭萨米尔自己撑不起他幻想中的‘奇迹’,用不了多久,里世界的危机便解除了。”


    而现实里的小范围战争控制得非常及时,没有继续扩大,沙漠很快能够重新迎来平静。


    “此外……”骆驼走到李维身边嗅了嗅,“你身上有股别的神的臭味。”


    “你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黑蜡烛仿佛被戳中痛脚般跳了出来,“我隔着老远都闻到你身上的骆驼饲料味道了!”


    “咦,还真有,我只是随便诈一下而已。”白骆驼摇头晃脑地后退几步,“本来想随便拉个信徒入伙的,既然这样,那我不和你争了,人类的欲望无穷无尽,我不着急。”


    李维觉得她的表达方式有问题。好好的传教搞得像传销似的,连最初那种神圣又严正的气氛都消散了!


    “等会。”见她这么大方,黑蜡烛的火焰也平息了一点,“他身上有个诅咒,你有办法解决吗?我的上级说祂不方便干涉,让李维去寻找法官寻求帮助,可是直到现在法官也没出现……”


    “你说什么??”


    白骆驼突兀地打断他,“祂让他去找法官?”


    她看向李维:“你知道法官做了什么吗?”


    李维沉默。


    骆驼又看向以虚影的形态悬浮在李维身边的黑蜡烛:“你也不知道,都没向你的上级打探清楚,就敢跟着他跑进沙漠?”


    黑蜡烛被她略显古怪的态度激怒,低声咆哮道:“有什么问题?反正你也能替我们解答。”


    “是啊,反正我也能替你们解答,”白骆驼刨了两下蹄子,阴阳怪气地说,“主心骨还在就是好,走到哪都有底气,我就不行了,连定位现实中的地点都得向一只海妖求助……”


    李维忽地出声:“莱纳·李维乌斯拿走了骆驼的骨头,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听到他直接叫出法官的名字,白骆驼一下子噤声了。


    第86章 间章:创神日 半场开香槟


    良久, 她用梦呓般的语气对李维说:“仔细一看,你和他长得有点像。”


    李维露出了带着点憎恶和不耐烦的表情:“是的,可能是有点像, 所以他到底干了什么?”


    “……”


    白骆驼吞吞吐吐了半天,咬牙说道:“你是马杰尔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我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但如果时候证明你和法官是一伙的, 我就……我就……”


    她“我就”了半天, 也没想出个有力度的威胁方式,最后只能抑郁地说:“你有没有想过, 里世界的神是怎么诞生的?”


    “神”为什么会出现?


    早在初次遇到死亡女神并上供炸鸡的时候, 李维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死亡女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地球的神话传说难道是真实的?除了死亡女神之外,里世界还有没有别的神明?


    最虔诚的信徒可能会说,神诞生于人类之前, 创造了这个世界, 但唯物主义者和进化论的拥簇者又有着不同的看法。


    现在,一只被冠以“神”的名号的白骆驼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们不讨论现实宗教里的神, 比方说上帝、安拉、佛祖……只说里世界的神,也就是我和黑蜡烛的上级,祂们诞生于人类的信仰,因此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人创造了神。”


    这是个不太新鲜的观点。


    在如今信息爆炸的时代看过许多网络小说的李维内心毫无波动。


    白骆驼继续说:“具体的诞生原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很久以前,有个人就像你一样,好奇、友善、充满热忱,他打听到造神的办法以后,来到沙漠中心, 费尽苦心地达成了所有的条件,在曾经混沌未明的里世界见证了神的降世。然而正当初生的神明要向他表示感激时——”


    他取走了支撑骆驼的骨头。


    李维默默地想。


    “他掘走了神的根基。”白骆驼说,“那本该是我力量的源头,是和这根蜡烛的上级等同的存在,现在祂名存实亡,只剩下我和几个虚弱的兄弟姐妹留存于世。”


    “我的女神呀!真的假的?”


    黑蜡烛惊讶地问,“他是怎么办到的?人类和神,哪怕是初生的神,也不是一个等级的生物吧?再说里世界是神的大本营,那他岂不是在你家里把你爹妈给绑架了?”


    “……”白骆驼无从反驳,无精打采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是神明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的化身罢了。”


    太可怜了。


    李维安慰她说:“别难过,至少你不是莱纳·李维乌斯唯一的受害者。”


    骆驼打了个响鼻,像是一声抽噎:“一想到他可能还迫害了其他神,我的内心就好受多了。”


    “?”


    李维问:“你刚才说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难道你们联合起来也战胜不了莱纳·李维乌斯?”


    白骆驼反问:“首先,你能不能不叫他的名字?”


    李维不情不愿地耸肩说:“主要是我不想管他叫父亲。称呼‘法官’的话,又显得我很尊敬他似的。”


    结果白骆驼目瞪口呆,仿佛刚意识到李维和法官长得像意味着什么:“你——你是他的——”


    “儿子。”


    看来这头骆驼不太喜欢思考,李维只好把话说破,免得在后续的交往中埋下地雷,“对不起,人类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目前来看神也是。”


    骆驼陷入强烈的震惊,张开嘴不动弹了,就好像rua到一半的毛绒绒突然变成了没长大的食人怪兽。


    片刻后,她的眼神逐渐险恶,似乎在考虑绑架李维以威胁法官,李维抓紧时间在她动手之前强调:“我们的关系一点都不好,我以为他死了至少十年了,最近几天才发现他原来还活着。”


    哦,听上去确实父慈子孝。


    骆驼勉强收起了她危险的想法,回到初始话题:“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法官很狡猾,我们根本抓不住他,也拿他没办法。经年累月之下,我的兄弟姐妹几乎放弃了,比如有只外貌独特的猫已经沦落到在东南亚地区招摇撞骗的程度。”


    “原来那丑得要死得猫是你的同事!!”


    黑蜡烛骂出了李维的心声,但紧接着它说道:“你快把它的诅咒收回去,再让它滚远点,别影响到李维替我卖命。”


    周扒皮麾下的可怜马仔李维:“……”


    白骆驼:“……”


    世界真小。


    怪不得黑蜡烛的上级死亡女神给出的提示词是“法官”,敢情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我可以帮你。”她说,“我听说死亡女神有白蜡烛、黑蜡烛和红蜡烛,白色代表好的情感,黑蜡烛主复仇,红色蜡烛象征爱情、欲望和激情。


    “按理说,我们也应该分别掌管生育、丰收、战争、律法等方面,但由于作为力量源泉的神的根基被法官取走了,缺少管理者的我和其他几位神明分|身的分工,并不像死亡女神的蜡烛那么明确。


    “我们都有欲望相关的权柄,只是猫更偏向于□□,我更倾向于精神,因此它施加的诅咒我能够代为处理。”


    而且他们比死亡女神更加依赖从人类身上汲取到的信仰。


    所以丑猫宁可赊账也要和鸳鸯狼狈为奸,到处搜刮祭品。鸳鸯死后,它立刻不择手段地绑定了李维,就算李维不肯变成下一个鸳鸯,也会在死后沦为祭品为它续命。


    这些内容白骆驼都没提,给己方留了面子,也避免了暴露弱点和激起李维的怒气。


    “我不需要回报,毕竟猫有错在先。”她诚恳地说道,“但贝都因人是不是替你向法官寻求帮助了?我想请你假装诅咒没被解决,帮我们把他引出来。”


    李维的身份先是令她警惕,随后又给她提供了报仇雪恨的新思路。


    睿智的死亡女神八成也是这个目的:


    李维在沙漠当中能够完成三件事,一是解决诅咒,二是为白骆驼引出法官,三是确定立场,防止白骆驼恨屋及乌、把李维和法官打成一伙的。


    可谓一箭三雕。


    白骆驼越想越激动,都快忍不住半场开香槟了。


    可是莱纳·李维乌斯会上当吗?


    李维想起很久以前,对方教导他在狩猎时布置陷阱的场景。


    莱纳·李维乌斯是个战术专家。他擅长洞察一切生物在面对最原始的需求时做出的种种反应,再根据这些反应组织适当的进攻。


    “……可以试试。”


    李维心神不宁又模棱两可地说,“正好我也想知道他这些年来变成了什么样。”


    “好极了!我们现在就出发,争取打他个措手不及!”


    白骆驼摩拳擦掌,李维差点没跟上她的思路:“等等,你不需要做准备?现在还不到黑沙议会邀请法官出面的时间点呢!”


    “他肯定早就到了。”白骆驼肯定地说,“而且依照我的经验,准备得越多,越会被法官抓到漏洞,不如直接出其不意、乱拳打死老师傅。”


    “……”


    没毛病,看来她是真和莱纳·李维乌斯交过手。


    行动进展得太快,居然这就要和莱纳·李维乌斯见面了,李维心慌意乱,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说:“好吧,我跟你走。”


    白骆驼又招来一头骆驼,让李维骑在它的背上,沿里世界的小路往杜拜市区的方向奔袭。黑沙议会的会议地点是一所由萨米尔投资修建的教堂,他们抄近路,绕过了许多人类和车辆无法经过的区域,很快便看到了洋葱头似的教堂尖顶。


    此时如果他们有上帝视角,就会注意到一个黑发绿眼、蓄着工整的连鬓短须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教堂内的黄金密室中书写什么东西,李维踏进市区范围的那一刻,他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随后收拾纸笔,走出密室,来到一架提前安置好的狙击枪前。


    他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枪身隐藏在一片绿植中,枪口正对着教堂入口处的小门,若是李维来过这里,会惊奇地发现此处的视野是那么得天独厚,就仿佛当年的修建者特意在这留下了一扇狙击快乐窗似的。


    然而连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都不知道这回事。


    如今的莱纳·李维乌斯有许多种攻击手段,但他仍然最喜欢用枪,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很难改变。


    他一丝不苟地检查了枪膛和各处零件,用矗立在三百米外的木桩进行了调整试射,这也是习惯,其实他的眼睛早就进化到用不着瞄准镜了。


    剩下的时间,他在等待中观察着春季的绿洲上生机勃发的场景,短暂地联想到了一个曾经还未长大的孩子。


    那是一个男孩,长得和他有八九分相似,但除了这份长相之外,他与莱纳·李维乌斯哪哪都不一样。


    起初莱纳·李维乌斯用一只手就能托起他,然后他长到了莱纳·李维乌斯的小腿,再然后他的脑袋尖够到了成年人的腰间、胸口……


    记忆到这儿戛然而止。


    现实取代了记忆。


    熟悉又陌生的青年踏着郁郁葱葱的乡间小道走向教堂,他的表情很平静,俊秀的眉眼间一派温和,四肢舒展,不带丝毫紧张情绪。


    成年后的李维身上,有种令莱纳·李维乌斯厌恶的、由和平社会培养出的气质。


    他没再多想,俯身将手指搭在扳机上。


    瞄准镜扫过李维胸前那枚小小的黄铜项链,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对准了青年光洁的额头。


    扳机缓慢下沉。


    时间流速在一刻似乎变慢了,莱纳·李维乌斯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他的心情正如同李维伪装出来的表象一样平静。


    然而就在他开枪的前半秒,一种常见于西部地区的、名叫“黄喉蜂虎”的美丽候鸟蹦跳着发出警告似的啼鸣,随即,一枚子弹穿过行道树的间隙,擦着李维的头击中了教堂的围墙!


    这枚子弹不是莱纳·李维乌斯发射出去的!


    除了他之外,李维身后还跟着其他追杀者!


    莱纳·李维乌斯终于有了几分惊讶之情。


    他料到了李维的到来,料到李维身边埋伏着他的仇人(神),但唯独没想过有人会抢在他前面对李维动手。


    沉思了一小会后,莱纳·李维乌斯调整狙击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定位到了这位陌生的杀手。


    对方看上去是个亚洲人,亚洲人大多聪明谨慎又不失果敢,常出英杰。


    不过莱纳·李维乌斯从不因惜才而手下留情。


    确信自己瞄准完毕以后,他干脆利落地扣下扳机。


    “砰!”


    弹壳弹出来的瞬间,一条生命在这片土地上消逝了。


    死者不是莱纳·李维乌斯,不是李维,不是设想中的任何一人。


    是第三方。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不等李维想明白,化身为黄喉蜂虎的白骆驼大声喊道:“他跑了!法官跑了!该死,他知道他只有一次趁我们不注意、攻其不备的机会,将这次机会分给另一名杀手之后,他就放弃了!”


    第87章 间章:嘿嘿(补了二百字) 嘟!嘟!嘟……


    短短几分钟时间, 局势瞬息万变。


    白骆驼要用李维引出莱纳·李维乌斯,莱纳·李维乌斯的反制手段简短粗暴,即对着李维开枪, 逼得他背后的保护者不得不露面,一般人显然干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毕竟万一保护者失手了、或者没那么在乎诱饵的性命, 他岂不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人?


    但莱纳·李维乌斯就是这么做了,而在他做出这个冷血无情的决定时, 另一名杀手恰在此时对李维开了一枪, 千钧一发之际,莱纳·李维乌斯有两个选择, 一是枪击已经暴露的白骆驼, 二是帮助李维干掉杀手。


    他选择了后者。


    这让白骆驼感到十分惊讶,直到李维气喘吁吁地快步跑到莱纳·李维乌斯之前所在的狙击点时,她依然想不通对方的思路, 嘟囔着说道:


    “既然他不惜伤害你也要解决我, 又为什么突然向那边的杀手开枪呢?这不矛盾吗?难道说他对你还残留着几分父子之情?”


    李维紧绷着面颊和嘴唇,免得泄露出情绪。和莱纳·李维乌斯的这场短暂的交锋不出意料地落入下风, 让他一下子有了莱纳还活着的实感,愤怒、失望和烦躁同时在他心里翻腾,只是不想对白骆驼发火,才强忍着闭嘴不说话。


    但白骆驼提到父子情,他立马出声讽刺地说:“你要是个胜券在握的猎人,就不会过多在意偶然脱手的猎物。他大概觉得和我们相比,那边的杀手更有威胁力吧。”


    白骆驼变成的鸟儿也不生气,在窗棱上蹦蹦跳跳、嘀嘀咕咕。


    李维不去看她,低头一寸一寸审视过莱纳·李维乌斯刚才站立的地方。


    “法官有留下什么痕迹吗?”白骆驼问。


    “……没有。”李维冷冷说道, “他比兔子都灵活,这些年是只顾着锻炼腿脚吗?也是,他不管怎么说都上了年纪,为了避免被亲生儿子拔掉氧气管,只能尽量跑快点。”


    白骆驼心很宽,她已然习惯了失败:“放平心态,至少他没从我们这里捞到好处。”


    “呵。”


    李维扯起嘴角讥笑了一声,带着肉眼可见的沮丧,垂着脑袋在教堂走廊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他问白骆驼:“法官每年都要出面帮助黑沙议会主持公道,你就从来没有趁着这个机会逮到过他?”


    “我年年守着他,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留在沙漠?”


    当然也是因为黑沙议会的哥姐们给的祭品实在很香。


    白骆驼说:“但他每次只派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替他传话,他本人其实从不露面。”


    今年想来如果不是贝都因人在信件中提到了李维,他也不会亲自赶回来。


    太狡猾了,太可恶了,李维在头脑中对着莱纳·李维乌斯的形象拳打脚踢。


    可惜脑补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思忖许久以后,白骆驼惋惜地说:“算了,看来到底还是要等到下次机会……等到里世界的那场聚会。”


    李维心思一动。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听说这件事了。恶灵埃里克和马杰尔全都提到过,但他们对此一知半解,恶灵们大多认为这场聚会极其重要,却说不出它重要的理由。


    眼下总算有个消息灵通、给情报又大方的人(神)了。


    李维问:“什么聚会?”


    “今年六月份刚好是里世界和现实世界接壤的一周年。”白骆驼回答,“你也知道恶灵是一盘散沙,他们没有政府,缺少一位威望足够的统治者,对待人类的态度更是各不相同,但他们又生活在同一片混沌的世界,这样的日子持续久了会出问题,因此恶灵们自发地决定选择一天……”


    李维:“发布《独立宣言》?”


    “凑在一起商议大事。”白骆驼坚持说完了,“具体是走什么主义的道路取决于他们能不能选出一个统治者,以及这个统治者有没有文化、上没上过学。哪怕是隐居避世的恶灵和神明都会尽可能地出席见证这次聚会,所以法官肯定会到场。”


    聚会的入场券堪称身份实力的象征,难怪埃里克他们在菜得抠脚的岁月也要写信拉关系、争取搞到一张。


    李维听懂了,起身说道:


    “我们争取保持联络,在几个月后的聚会到来之前做些准备。不过现在我得走了,外面那个不幸的杀手还在等人替他收尸,而且我才想起来自己在行动之前似乎忘了通知上级,他明明有严格地要求我站在原地不动……”


    说话间,他转身扶了一下墙壁,却不小心碰到了黄金密室的开门机关。


    只听“轰隆”一声,隐藏起来的半米厚的石门缓缓敞开,露出了内里大约有七八平米大小的空间。


    莱纳·李维乌斯明显在这待过。他留下了一件沙黄色的防水外套、一顶挂在椅背上的宽檐毡帽、和散落在桌子上的半盒火柴。房间中的蜡烛已经熄灭了,但木桌中央摆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墨迹未干。


    纸条写到:


    【你仍然有两条路可走。】


    这是莱纳·李维乌斯留给李维的话!


    “他是什么意思?两条路分别指什么?”白骆驼变成的彩色小鸟迫不及待地飞了过来,“嘶……他不会是在暗示你,你可以跳反站到他那一边吧。”


    在李维看不到的角度,小鸟暗中举起了翅膀。


    要是李维流露出追随莱纳·李维乌斯的意图,她的一巴掌就要呼下去了!


    结果李维看了纸条两眼,忽地抽出手槍,瞄准了旁边的防水外套。


    白骆驼:“???”


    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李维将外套当成法官,泄愤似地清空了一管弹匣!


    “他总是这样!看似宽容地给予选择权,但其实这两条路里包含一个他认为正确的选项,再掺杂一个他认为错误的选项,而如果你选错了!”


    李维没说选错会怎么样。


    等这管弹匣打完,他还想换下一管,白骆驼察觉到李维疑似被亲爹的友好建议激怒、情绪濒临失控,连忙指挥:“别冲动,想想高兴的事,想想高兴的事……你来见莱纳·李维乌斯前,心情不是很好吗?”


    李维要把烛台往地上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白骆驼谆谆诱导道:“为什么?”


    李维静立了一会,放下烛台,调整呼吸,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黄铜扣件。


    白骆驼也瞥见了那条样式奇特的项链。她若有所思地扁扁嘴,说道:“送给你项链的也是个神奇的家伙。你们两个都很奇怪,人类总是通过对比获得快乐,在我看来,你并没有比其他人得到更多东西……但前段时间,你可能是整座城市,不,整片沙漠地区最快乐的人了。”


    李维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回头问道:“有那么夸张吗?”


    “有。”白骆驼肯定地点点头,“我看得出来,你一点也不想要黑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世俗的欲望,渴望成功、渴望金钱、渴望爱…然而那时的你,在我眼中内心一片空白,就好像……”


    “我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


    李维哑着嗓子接上。他弓起后背,一点点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


    “可是现在莱纳·李维乌斯回来了,我身上的诅咒也不在了。”


    白骆驼吃惊地问:“难道你想留着那个诅咒?”


    “我不想。”李维闷声说,“其他人喜不喜欢我关我屁事,我只想要让我喜欢的人喜欢我。”


    就算是受到了魔法的影响、让这段感情远不能被称之为爱,他们也绝无可能建立一段稳定的关系,他仍旧感受到了那种在举世灾难下生出的近乎疯狂的满足和快乐。


    假如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一辈子该有多好?


    但莱纳·李维乌斯回来了,威廉·德莱顿将会离开,他要失去一切。


    哪怕这些糟糕的事只发生一半呢?如若莱纳·李维乌斯躺在棺材里,李维相信他的情绪不会有太大起伏,他可以用漫长的平静的时光来习惯现状,而不是带着一身狼狈走向战场,还要向一个死人证明他过得很好、背离莱纳·李维乌斯的道路是正确的、他没有做错选择。


    草!


    李维揪着头发把头埋得更低了。


    白骆驼听出他的语调有点颤抖。


    她茫然四顾,然而在场的黑蜡烛和丑猫都在装鸵鸟,这些垃圾同事真是一个都指望不上!


    “那什么……”她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在意的人是威廉·德莱顿?这根本不成问题呀,人们被激起欲望,为了黑沙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前线做什么吗?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你,根本腾不出地方塞事业心和野心,你是他唯一在乎的人和事,是他被欲望填满后头脑中的全部……”


    李维打断她:“那是因为丑猫的诅咒。”


    白骆驼语塞,恨不得伸翅膀抽丑猫一巴掌。


    你说你没事在两情相悦的小情侣间搞啥迷情剂!造不造孽啊!


    关键这人还是法官的儿子!


    你就一病猫,还撩起老虎的胡须来了!


    丑猫把它的□□脸埋在臂弯里不吭声,白骆驼也想不出词了,只能惆怅地看着李维花了会功夫自己调整好,面无表情地往教堂外的花园走。


    他要去看看那边的杀手尸体,再给德莱顿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什么地方,有可能的话顺便请几天假——他实在不想面对与过分礼貌的德莱顿共处一室的尴尬场景。


    俏皮话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走出建筑物后,李维正要拿手机打电话,却看到前方的小径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这周围是教堂的管制区域,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车辆想要进来简直难如登天。


    估计是中东地区宗教领域的哪位大人物吧。


    李维瞥了一眼,也没在意,边走边低头输入电话号码。然而当他远远经过车头正对的方向时,鸣笛声响了起来:


    “嘟!”


    司机见他没反应,接连用力按喇叭:“嘟!嘟!嘟!嘟!”


    谁这么有勇气,不怕被宗教法庭抓起来吗?


    李维茫然地抬起头,就看到这位蔑视司法、勇气惊人的司机——威廉·德莱顿先生,先是踩了一脚油门,果敢地冲上草坪,在灌木丛前无路可走以后,他拉开车门,跳出驾驶室,大步流星地向李维走了过来。


    “你要去哪,李维先生?世界末日来了我恐怕都联系不上你。”他一上来就遏制不住地紧抓着李维的小臂,“我说过让你站在原地等着、不许乱跑,以及我依稀记得我名义上还是你的上司,你就不能至少有一次听从我的命令?”


    李维张了张嘴,想要解释点什么,但德莱顿没给他机会。这位常年坐办公室,但因散步和与情敌打架而身体素质超绝的文职官员,用不容置疑的态度将李维拎到轿车旁边、塞进副驾驶车厢里,接着“砰”地一下砸上车门,满意地拍了两下手。


    “我有急事,人我先带走了。”他对傻眼的白骆驼说,“你知道该怎么联系他,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他姑且对白骆驼点了下头,算是礼貌致意,随后坐进驾驶室,伸手在李维的衣兜里摸索两下,翻出一个丑猫雕像,扔垃圾似地扔到白骆驼脚下,打开引擎,扬长而去。


    丑猫吃了一嘴狗粮,在地上阴暗爬行。白骆驼:“……”


    造孽啊!


    第88章 间章:路上 车喇叭继续说:嘟!嘟!嘟……


    轿车在倒出草坪、尝试掉头回到路上时, 后备箱中途发出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


    呆坐在副驾驶上李维被这声动静惊得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后面装了什么东西?”


    “尸体。”


    德莱顿目视前方回答。


    李维频频回头,又去观察德莱顿的脸色:“尸体??谁的尸体?”


    “杀手的。”德莱顿简练地说,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打了几个电话、让人过来收拾残局, 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 然而一回头就发现你不见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手下告诉我,你骑着一只白骆驼往东北去了, 我想到你们可能要来查看萨米尔留下的黄金密室, 就将托布交给我的副官代为照看,并管当地人借了一辆车, 靠近寺庙教堂的花园时, 教长、穆夫提和几个志愿者大声嚷嚷说有人死了——我差点以为那个人是你。”


    李维:“。”


    短短几句话里蕴含着大量信息。


    德莱顿不提他当时混乱、震惊、难以言表的心情,继续说:“等我靠近后才发现死者是一位来自亚洲的职业杀手,我想到他可能是个突发神经病的路人, 但更可能是被韩泽背后的三井高志派过来对你动手的。


    “这名杀手一定跟在你身后蹲守许久了, 只是始终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因为你身上的诅咒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 直到白骆驼帮你去除诅咒,他才终于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的本职,着急忙慌地开了一枪。


    “他的尸体旁边还残留着弹壳。有人在他开枪暴露位置之后用一发子弹结果了他,这个人是你吗?”


    李维摇头,情绪再度沉了下去:“不是。”


    德莱顿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想也不是。从射击的角度和时机来看,开枪的人坚定、冷血、丝毫不在意人命,杀人对他来说和在猎场里击中一头鹿差不多。我担心这个人不打算停止杀戮, 就设法驱散了围观人群,将杀手的尸体转移到了后备箱里,之后我一直在担忧你的安危。


    “现在你能就不辞而别和寺庙中发生的事,给我一个解释了么?”


    李维捻着坐垫没有马上回答。


    德莱顿也不催促。他开着车一路往东走,很快出了城市,逐渐靠近人烟稀少的波斯湾海岸线,附近一派荒凉,黄沙漫天,沙海连接着大海,浮光掠影的建筑物像海市蜃楼一般,在远方影影绰绰。


    路上消磨的时间一长,李维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勉强开了个玩笑做掩盖:“我们都要走到另一个国家境内了,刚才路上还有个墓园,你是要来这抛尸、顺便把我也埋起来吗?”


    德莱顿平静地说:“依照联邦军法,你罪不至此。然而从的个人情感上出发,我的确很想对你做点什么。”


    “?”


    “基于对人权的尊重,你可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李维先生。”


    “呃……嗯??”


    德莱顿是认真的?


    李维没想到他会给出这种答案,从喉咙里挤出两个迷惘的单音,警惕地握住了车门把手。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没能抽空琢磨和莱纳·李维乌斯有关的事,全部脑细胞都用在分析德莱顿待会的操作上了,毕竟此人看上去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举止却往往出乎意料……他的心脏也随着车厢内的沉默反复颠簸,有那么一会,李维望着街道上的沙石,很想跳车一了百了。


    不过最终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车上。


    “我们到了。”


    德莱顿将车停在一个被小山环抱的栈桥边。这是一片私人领地,道路被封死了,其他人进不来,海边的沙地上伫立着一栋浅蓝色的木头房子。景色很温馨,气氛很吓人。德莱顿让李维把为了防身带在身上的黑蜡烛留在车后座上,然后说:


    “现在只有卫星才能监控到我们在做什么了。”


    见鬼的卫星。李维徒劳地抓着未解开的安全带,不肯动弹。德莱顿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这样不疼?”


    李维摇头。


    德莱顿将车门拉大:“请下车来。我目前是在邀请你,李维先生。”


    太恐怖了,目前是邀请,过一会显然就不一定了。李维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贴着车皮滑到地面上、恨不得和车座融为一体,过程中没说一句话,仿佛变成了哑巴。


    他不着痕迹地往后缩,德莱顿就主动上前一步,拉起李维的手说:“让我看看你左手的绷带。我记得房子里有个急救箱,跟我来。”


    德莱顿没太用力地拽着李维进入了海边的小房子。他拿钥匙拧开门锁,窗前风铃摇晃,老旧的棕褐色地板嘎吱作响。急救箱被放置在客厅的茶几上,德莱顿洗完手后走过去,拿出碘伏、伤药、和绷带,头也不回地说:


    “过来,坐到我前面。”


    李维试图说服他:“其实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德莱顿放轻声音:“我不想将命令重复第二遍。”


    李维顿了一下,接着很大声地叹了口气,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他磨磨蹭蹭地靠近德莱顿,坐到沙发边,德莱顿帮他挽起袖子,手指仿佛羽毛般划过他小臂内侧完好无损的敏感皮肤。


    李维后背上的肌肉拉扯起来,很快又刻意地保持松懈。


    德莱顿小心地拆开绷带,先检查伤口情况,确认没有感染的迹象后,有条理地用碘伏清洁了周围部位,然后将无菌敷料按到伤口上。


    在这个过程中,他尽量不与李维产生肢体接触,但李维仍旧精神紧张。屏住呼吸看他完成最后一个步骤后,李维松了口气,要把自己僵硬到快要失去知觉的手从德莱顿手中抽出来。


    但就在他手指微动的那一刻,德莱顿机敏地攥住了他的指尖。


    “先别动。你的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吗?”


    “没有了。”


    李维对天赌咒发誓,然而德莱顿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自顾自地伸手提起李维的衣领,要把上面的扣子解开。李维的脑袋“嗡”地震了一下,用右手按住他的手背问:“你要干什么?”


    德莱顿抬头看他,冰川似的眼睛里是一片混杂着关怀、试探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复杂颜色。


    李维稍微用力,没能把德莱顿的手卸下去,又不愿真正和他起冲突,就放软语气加了个敬称:“长官?”


    结果德莱顿听他这么叫,反而往前倾斜身体,一条手臂撑在李维大腿旁的沙发上,问道:


    “你在寺庙里遇见了谁?从寺庙中出来以后,如果我没去找你,你准备去做什么?”


    苍天在上!


    李维早晚要和德莱顿聊到莱纳·李维乌斯的问题,但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场合下谈。一方面是李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可能永远也做不好,换句话说,这属于逃避),另一方面就涉及到了德莱顿的第二个问题:


    诅咒,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包括了当前不好解释的“互动”。


    “我不想谈。”李维抱起手臂硬邦邦地说。


    但其实他抗拒的念头没那么强烈,更多是赌气。


    不知德莱顿听没听出来。


    年轻的长官用惯常冷静自持的语气说:“那就先让我为你做检查——你总得在两件正事中间选择一样。脱衣服吧,李维先生,待会我们还得洗澡。”


    “……?”


    李维震惊地看着他,德莱顿挑眉说:“有什么问题,你不认为你在沙地里打滚好几天了吗?托布都比我们两个干净。”


    他说得对。


    李维身上的衬衫是昨天换的,今天就已经被汗水浸到发硬了,衣领、袖口、口袋等等每一处缝隙都变成了沙子的领地。他用眼神和德莱顿对峙了片刻,但德莱顿不肯退让,于是他只能边解开纽扣,边尽量安慰自己:


    洗澡是一项正常活动,洗澡前脱衣服也是。


    掀起下摆时,稀碎的沙砾顺着被晒得滚烫的肌肤滑落,李维小幅度地打了个哆嗦,用布料盖住自己的表情。


    德莱顿单膝跪坐在旁边,安静而耐心地注视着李维缓慢地将衣服团成团、塞进洗衣篓,自己则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解着脖子上的领带。


    等他终于把领带摘下来扔到沙发上时,李维的上半身除了一条黄铜项链之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项链的挂件垂在胸口间,随着呼吸起伏,冰冷的金属迅速被越来越高的体温捂热。赤身裸体让人羞耻,而与面前衣冠整齐的德莱顿相对照,更让人生出惭愧之情,李维咬着牙、下意识地想要握拳,德莱顿及时伸手将他的刚上完药的拳头捋开了。


    “放松。”他没有抽回手,攥着李维的手指温和地说,“让我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


    李维僵硬地靠在沙发背上,想找回他在其他人面前的坦然,假如他不把德莱顿当回事,也不将自己当回事,那么赤裸着上身或其他部位根本无关紧要。


    可是德莱顿不是其他人。


    此前一直埋藏在身体内部的热量开始升腾,李维面颊充血,而且很快出了一身汗,德莱顿的眼神起初像切割黄油的刀一样掠过他的体表,带来宛如被砂纸打磨似的尖锐的幻痛。


    但他很快注意到,德莱顿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让人不适的情绪……这很难形容。


    人们注意到裸漏在外的同类身躯时,时常会流露出道貌岸然的鄙夷、居高临下的兴致盎然、或是难掩猥琐的欲望,李维总能看到以上三种情感(比如酒吧里的路人看第三方),如果德莱顿用类似的眼神望着他,他大概会觉得很幻灭,但德莱顿没有。


    李维能看出德莱顿在忍耐。忍耐让他不露声色,呼吸声几近于无,过了几秒钟,他开口问道:“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李维盯着地面上的一小块阴影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德莱顿肯定地纠正他,“第二个问题,你认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


    李维听到了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胸肺间泛起火辣辣的刺痛。


    “我不知道。”他防备地垂着头,加重语气强调。


    德莱顿似乎隐蔽地长叹了一声:“好吧,你不知道,但是我让你脱衣服,你就脱衣服了?”


    不是你让我听从命令吗?


    李维想笑,扯起嘴角却没能发出声音。他含糊地抱怨了一声,突然转过身、用食指把德莱顿半开的衣领拽开,一直拉到前胸位置。


    “要上就快点上。”他粗鲁地说,“搞这么麻烦做什么。”


    德莱顿猝不及防地扑向前,及时用手按住沙发垫才没有倒在李维身上,李维顺势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带着某种奇怪的绝望情绪将手指按在了腰带上。德莱顿撑住身体俯视着他的动作,脸上渐渐出现明显的怒气:


    “我们再确认一次,李维先生,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对吗?”


    “不然呢。”李维平躺在沙发上,用鞋尖蹭蹭德莱顿的小腿,“我成年快九年了,也不是个傻子。放心吧,你草我不犯法。”


    德莱顿一把按住他乱动的手——脚没办法,只能随它去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想和你做这种事,是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和诅咒、工作、你的性别、你的职业、你的能力和性格统统无关,现在没有诅咒了,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我依然爱你,想和你一起生活,想和你共度一生。”


    “然而你爱我吗,李维先生?”


    李维在他的目光中僵住了。


    “起先我疑心自己得到了否定答案,”德莱顿说,“你对我的表白没有表示,我几乎要放弃了,但是又像个不自量力的毛头小子一般安慰自己说‘也许是场合不对’,我决定再尝试一次,尽管你似乎不准备给我机会。可是当我们来到这件滨海小屋时,你却又同意跟我上床了。”


    他带着自嘲讥笑了一声,喃喃说道:


    “Tu es une énigme(你是个谜团).”


    李维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眼眶发热。


    德莱顿的喉结随之滚动了一下,冷静地补充说道:“而我像个强|奸犯。”


    他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打算从沙发上爬起来,给两人找个台阶下:“总而言之,可能是我误会了,非常抱歉,我希望我的感情没有对你造成困扰……”


    李维抬脚勾住他的膝窝,刚站起身的德莱顿一下又跪了回去:“??”


    下一秒,李维撑起上半身,环着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嘴唇,德莱顿的腰不自觉地塌了下来,两人的胸膛紧紧依偎在一起,中间夹着那枚黄铜项链。


    良久,李维发丝凌乱、满头热气地松开手倒到垫子上,侧头喘着气说道:“你不是强|奸犯,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继续。”


    “……是吗?”德莱顿脸上多了几分莫测的情绪,“那么你是如何看待我们的关系的?”


    李维瞪着他:“非得说得这么明白?我衣服都脱了!”


    “你的裤子还没脱。”


    李维气得解开半松的腰带,三两下把长裤踢到地上,然后给了德莱顿一个挑衅的眼神。


    他的眼圈还有些泛红,德莱顿早就看出他应该是哭过——大概率是在寺庙时发生的事。不过这些眼下都不是特别重要了,李维的心情有所好转,从他神采飞扬的眉眼就能看得出来,他细密的睫毛上沾着点水珠,那是汗水形成的雾气。


    过电般的冲动顺着德莱顿的脊椎流窜。


    “我爱你。”他又一次宣布,“但如果我今天没听到你说这句话,待会就会有一场‘战争’。我保证我会让你说出口的,李维先生。”


    他面前不着寸缕的年轻人状似驯顺地说:“我等着呢。”


    说完转身走进了浴室。


    第89章 间章:还在路上 鸣笛警告


    德莱顿从浴室中走出来时, 李维不知从哪翻出了一罐啤酒,正裹着浴巾坐在床上啜饮。他身上肉眼可见的紧张让德莱顿有点想笑,又有点难过, 这显然不是一个应该出现在情侣之间的问题,假如他们足够信任和了解彼此的话, 他不至于到现在都不清楚李维在寺庙里遇到了什么:


    “你知道如果你不想继续, 或是觉得我的行为令你不适,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讨论清楚再说, 选择权在你。”


    “不不不。”李维一口干了啤酒, 将捏扁的金属罐扔进垃圾桶,“你一定要继续, 我发自内心地希望你继续, 我这样主要是因为……哎。”他耸了耸肩,说道,“因为我第一次决定和什么人上床。人在面对没接触的事情时感到紧张也是不可避免的。”


    德莱顿扶着门框大吃一惊:“你?第一次??”


    “嗯哼。”李维仰面躺了下去, 然后翻了个身, 侧头望着德莱顿,“你别多想, 我身体健康,就只是……抗拒。中学时有一群贴心的女孩听说我是同性恋后,邀请我去参加她们的女子单身派对,说会上有从大城市来的著名脱衣舞男,我都没敢去。”


    德莱顿更加吃惊:“中学???”


    “是啊。”李维笑了,“小地方的开放和保守程度都远远超出城市居民的预计。”


    他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对德莱顿说:“因此我只有理论知识,现在轮到你分享你的经验了,长官阁下。”


    “……”德莱顿揉着太阳穴走到李维身边, “我有什么经验可分享?我的母亲严格规定我仅能在婚后进行性行为,你觉得我会在这种小事上反抗她的权威、惹得她大发雷霆吗?所以很遗憾,我也只有理论知识。”


    他们面面相觑。


    沉默了几秒钟后,李维噗嗤一声乐出声,故作忧心忡忡地问:“可是我们还没结婚啊,这可怎么办?”


    “眼下去结婚也来不及了,奥利弗·克伦威尔在处决大不列颠的国王前曾经说过 ,‘急则不顾法’。”


    德莱顿引经据典地说,“如果我的母亲理解不了,那就随她去吧。”


    他俯下身,试探性地亲吻李维的额头,随后一点点向下,李维嫌他慢,用膝盖往他的下半身顶了顶,问道:“刚才那个大放厥词的人哪去了?”


    德莱顿压住李维的膝盖:“不要乱动。你说你抗拒接触,我们两个又都没有前例可依,为了避免情况变得更糟糕,第一次最好慢点。”


    “但是这也太慢了?!”李维被他亲得发痒,忍不住笑,抬手抱住德莱顿的脑袋,“等一下,等一下,让我来。”


    他反身坐在德莱顿身上,胡乱咬了两口,说道:“这种节奏比较好。”


    “……你确定?”德莱顿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狐疑地问,“你又是怎么判断的?”


    “我不知道,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李维轻轻在德莱顿的胸膛上拍了一巴掌,“我是个活人,亲爱的,我的武力值比你高,要是感觉不舒服了,我会跑、或者像这样损伤您伟岸的自尊心……”


    德莱顿不说话了。他腰腹用力,将李维从自己身上掀下去,嘴上和手上的动作果然加快了不少,事实证明,聪明人将理论教学转换为实践的能力往往十分惊人,李维很快就没有笑话别人的精力了,汗水顺着他的发丝流进眼睛,带来生理性的刺痛,视野模糊一片,有某种可以和痛苦比拟的、让人上瘾的饱胀感渐渐在灵魂深处蔓延开来。


    太奇怪了,太陌生了,太充盈了,他的一切都在由别人所掌控,而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你感觉怎么样?”德莱顿贴着他的耳朵出声,声音却像沉在水里一样模糊不清,“李维先生,你还好吗?”


    “德莱顿……”李维张开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刚才一直忍着没有叫出来,或许依然是只有在德莱顿面前才会出现的、不合时宜的羞耻心在作怪。他的嗓音又轻又哑,含着点哽咽似的咕哝,以至于不得不仰起头,利用胸腔共振才把后面的话说清楚,“德莱顿……威廉。”


    德莱顿为这突然改变的亲昵称呼而下意识沉了沉腰,换来李维惊呼般的抽气声。


    “你感觉怎么样?”德莱顿又问了一次。


    李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可能说了“没关系”,也可能是“求你继续”,无论如何,当引擎彻底被点着的那一刻,他把头埋在枕头里,发出了一声货真价实的颤抖着的啜泣,意识则彻底融进了一片未知的白光里。


    几分钟后,大脑恢复清醒时,李维发现德莱顿半躺在旁边,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他们今天说了太多次“你还好吗”以及“感觉怎么样”,再重复下去就有些怪异了。他制止德莱顿开口,掀开被子蒙住脸,平静了一会才伸出手,给对方比了个大拇指。


    德莱顿不易察觉地吐了口气,总算露出笑容,说道:“看来我不会被归到那种特别失败的男友列表。”


    “就这方面来说,你是个天才。”李维板着脸,“可惜没法写进简历。”


    德莱顿难得俏皮地对他眨眨眼,谦虚地说:“过奖了,我认为是我们两个比较合拍。”


    剧烈运动后肌肉的酸胀感尚未褪去,李维咬住舌尖,心底又开始发痒。他目光左右游移了一下,对德莱顿招了招手。德莱顿听话地凑到他面前,他毫无征兆地在德莱顿的颈窝里咬了一口,疼得德莱顿“嘶”了一声。


    “哦,对不起,我本来打算咬在偏下面的位置,不小心失误了。”


    罪魁祸首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的,没经验嘛,但愿明天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牙印。”


    其实他用力不算重,第二天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德莱顿伸手摸摸被咬到的位置,说道:“我不介意。我做好任何心理准备了,李维先生。”


    李维没听懂:“什么准备?”


    德莱顿说:“最糟糕的一种可能是,关于我滥用职权、权色交易的敏感议题会登上明天早上的互联网头条。”


    他说这话时脸上居然还带着几分笑意,导致李维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有意向媒体曝光我们的关系,制造与你相关的丑闻?!”


    “你误会了。”德莱顿察觉到李维的怒气,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我并不是指阴谋的始作俑者是你,而是假如有人站在你的立场上,指控我利用职务之便对你进行威胁、胁迫,甚至性骚扰……”


    “我会澄清。”李维冷冷说道,“还是说你希望我有别的做法?”


    “我宁愿你从中获利,也不想你因此而受伤害。”德莱顿镇定地回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做好了克服我们在一起后有概率发生的任何事件的准备,我愿意为此承担一切后果,只要你不受影响。”


    他指指脖子上的牙印:“假如你想用这种方式公开我们的关系,我绝无异议。”


    不等李维回应,他又起身说:“事实上,我还做了一项准备,本该在我们……进行某项运动前拿出来的,但是我当时心中充满了不确定,难以把握你对此事的看法……”


    李维看着德莱顿披上睡衣、走出卧室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


    “我说过我一路上都很犹豫。”


    德莱顿说,“对已经拒绝表白的人纠缠不清,会显得人既愚蠢又讨人嫌,然而我记得在杜拜酒店里时,你看上去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所以这是那时候冲动之下的产物。酒店门前有个商场,你还记得吗?我去那逛着逛着就入迷了,连杰弗里(可怜的副官)都不知道我给自己买了一样东西。”


    他在打开盒子前停了下来,似乎在解释了这么多话以后,依然有些不好意思。李维抿着嘴,和他对视了一眼,伸手把盒盖掀开。


    里面躺着一枚戒指。


    你很难想象,在如今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如蜻蜓点水般一闪即逝的社会里,还有人会拿戒指当定情礼物。


    万一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们就分手了呢?


    “你不需要把它看得太重要。”德莱顿及时说道,不想让李维有心理负担,“只是买了不送人,放在那也是浪费。”


    “……谢谢。”李维握紧戒指盒,差点组织不出语言,“谢谢,我很喜欢。”


    他当场就戴在了右手上,德莱顿手里拿着一对戒指中的另一个,低头想了想,用更加慎重的语气说:


    “还有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要公开吗?”


    进度超乎想象,李维头晕目眩——也没准是之前累的。他扶着脑袋,沉思了半天,问:“公不公开有什么区别?”


    “联邦政府机构规定禁止直接上下级关系。”德莱顿字斟句酌地说,“因此公开的话,会有一些困难,然而不公开,其实风险更大。如果第三方发现并提前曝光,容易制造前面提到过的丑闻,影响更严重。”


    李维盘膝坐在床上,托着下巴问:“你需要我辞职吗?”


    “不。”德莱顿立刻回答,“绝不。”


    “可是我也不想看你辞职——你前途无量。”


    “你也一样,李维先生。我有一些计划,只是得花时间来一步步实施。”德莱顿说,“你可以通过合理晋升的方式达到与我平级的位置,之后我们再寻找可靠的媒体、逐步对外公开。这次回到联邦后,和我身在不同派系的安全局局长会来拉拢你,为了打压我而许你高官厚禄,你千万别因为顾及我而拒绝他……”


    李维受不了了,太超过了,德莱顿对未来的安排和期冀跨越了某个极限,他被从前路照进来的光晃得惊慌失措,在情绪涌上大脑和鼻腔前用自己的嘴堵住德莱顿的嘴。


    “再说吧,威廉,再说吧。”


    他堪称急切地脱下德莱顿刚穿好的睡衣,“我不像你想得那么长远,东方有句古话,叫‘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我并不是非得将你和我绑定在一起,”德莱顿说,“我只是……”


    “你只是想看到我流泪,却不想要我在难过时哭。”李维打断他,露出笑容,脸上在运动时留下的泪痕早就干了,化成一种紧绷的触感,这种感觉同样缠绕到了他的心脏上,“来吧,我也做好准备了。”


    第90章 间章:祭日 陀螺德莱顿和遛狗的李维……


    德莱顿是个天才, 各种意义上的。李维一觉睡到大天亮,清晨懒洋洋地窝在被子里、摆弄着戒指和项链不想起床,德莱顿的体力精力未必比他旺盛, 但却有着雄健的自制力,因此李维睁开眼睛时, 他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早饭。


    “来吃饭, 别的问题可以到路上说。”


    德莱顿走到床边掀被子,把正在编辑ins的李维从床上拖起来, “你在干什么?你把之前发的帖子设置成隐藏了?”


    “是的。”李维回答, “你昨天不是说现在不宜公开么,保险起见, 我将和你相关的所有内容都改成仅密友可见。”


    “密友”只有德莱顿一个人, 而“所有内容”意味着李维账号上和德莱顿有关的帖子已经不止一条了——他在睁开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提起黄铜项链、对着面向大海的窗户拍照。项链扣件位于图片的正中间,蔚蓝色的背景还加了模糊,任谁都能一眼注意到。


    “我想记录一下, ”李维问, “设置了隐私后这样做还有风险吗?有的话我就不干了。”


    “没事,你发吧。”德莱顿摇头, “你想做什么都行,有危险我会告诉你。”


    他在餐桌旁边坐下,给李维的新帖子点红心,接着对手机屏幕出了会神。


    不论是对李维还是对他来说,昨天一下午兼晚上发生的事都全无实感,像做了个远超想象的美梦一般柔软而恍惚。正因如此,德莱顿才会早早起床。他起先无知无觉地望着身边人的睡颜看了五六分钟,然后突然惊觉,世界明明还是那个世界, 却有很多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一年以前,他的人生计划里从来没有另一人的空间,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安全局的内部报告般整齐且空洞,德莱顿向来不以为意,在这条据说通往辉煌的道路上如流水线生产的机器人般前进,旁人幸福琐碎的生活好似徘徊在远处的风暴,难以博得他半点注视。


    直到李维出现,让他首次在深夜辗转反侧时望向另一条路……一条他从未关注过的道路。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伸脚在那条路上试探,四处搜寻可靠的资料以修改自己原本的行进路线,这是多么疯狂的举止呢?风暴在靠近。他的生命追逐着一道身影,向高耸的悬崖呼啸而去,既是在攀登,也是在坠落。


    可是当事人并不觉得这有多疯狂。他循规蹈矩地任由自己坠入爱河,正如他曾经循规蹈矩地生活。眼下那些规划和设想的东西正在走向现实,德莱顿驻足回头,才发现他已走出那么远。


    “你在想什么?”李维切割着盘子里的煎鸡蛋问。


    “没什么。”德莱顿回答,“在想我爱你,这点你早就知道了。”


    “哦。”李维吃饭的动作一停,“我也爱你,你同样应该早就知道了。”


    吃完饭后,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开车回到市区。德莱顿那老实巴交又忠心耿耿的副官杰弗里·卡特当场牵着狗迎上来,激动地说:“谢天谢地,你们总算活着回来了!”


    李维转头看德莱顿:你怎么向别人解释我们失踪的?


    德莱顿目不斜视,用两三句话打发掉副官,将后备箱里的杀手尸体交给相关负责人,紧接着又去见了目前被关押在联邦驻外军事基地的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此人在短短一天内遭到了三次暗杀,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物理),有两次暗杀来自知名不具的中情局。


    传闻他躺在ICU里时仍然念叨着黑沙,向每一个医护人员讲述白骆驼踏着日光拯救他的故事,或许相比睁开眼睛面对残酷的现实,他宁愿沉浸在濒死前的荒唐幻梦里。


    医院中因此传出了一些迷信的谣言,许多人惴惴不安,又听说,贝都因人靠着神明的庇佑逃过一劫——曾经他们只求在沙漠里自保,于是带走了骆驼的皮毛,然而随着时间流逝,皮毛再难以满足人心,作为贪婪的代价,神明在最后一次保护他们之后收回了奖赏。


    听上是个寓教于乐的童话故事,然而,真相是李维这边控制得足够及时,部落里只有少数人参战,战士们清醒过来以后回到家乡,问询酋长,然后惊骇地发现本该放在那的驼皮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毕竟是上位者编造出来的虚假的东西,又怎么会存在呢!


    即使里世界和神明的阴影离开了,引发战争的最初的漩涡依旧潜藏在人们心底。


    以及“清道夫”的名号在沙漠地区昙花一现,引发的热议和争论迅速被当局压了下去。


    这些都不是李维能够干涉的事了。


    他只惊讶于萨米尔三死三活的顽强生命力。德莱顿解释说:“我们有努力抢救——不过也是为了套出点情报,顺便和中情局对着干。再过一天,他就不一定还能活着了,中情局急于灭口,A3估计也坐不住,这人不说人品如何,起码实力过得去。”


    李维揣摩了一下,问道:“你和A3打了一架之后,关系有所好转?”


    德莱顿瞬间沉下脸:“这辈子都好转不了。”


    “……”


    随后是坐飞机回国,路上又消磨了十二小时。李维之前在海滨小屋睡足了觉,在这十二小时里和狗重修父子关系,成功教会了托布“坐下”、“握手”和“换一只手”。


    德莱顿则小憩一觉,紧接着给十分看好他的安全局副局长朱诺发邮件,旁敲侧击地问中情局到底能不能吃到教训。


    朱诺告诉他,教训是有的,国家安全委员会已经给出了回信,承认A3及其上级存在“故意令情报流通出现滞后”的行为,只是德莱顿要把“威胁国家安全”的帽子扣上去,中情局则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模糊他们这么干的缘由,因此双方还在扯皮。


    与此同时,A3指责德莱顿以权谋私——借职位之便给李维发暧昧短信,还找借口和他打了一架,在他口中,德莱顿与他产生冲突,完全是出于私人恩怨。


    德莱顿反驳说短信是无稽之谈,根本无人承认,A3纯粹是受到诅咒影响、看谁都是情敌,自己胡乱脑补出了一场大戏。


    两人于是又隔着安全委员会展开了骂战,甚至在当日的时政报纸上,以严肃且省略的形式占据了一小块位置,说是《安全局官员与中情局特工就冲突责任问题产生争论》云云。


    隐身的当事人李维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毕竟他身负诅咒,他能有什么错呢?


    时间飞逝,飞机刚落地没几天,N市正式步入新一年的三月份,天气转暖。


    自从回到联邦,李维就没再和德莱顿约会过,当中有很多理由,一是德莱顿很忙,非常忙,什么处理中东后续、和中情局对骂、暗中诱使政敌上钩以协调李维的职位、调查三井高志派来的杀手、以及开会、开会、没完没了地开会……


    他每天十二点睡,六七点钟起床,周末基本不休息,活得像个陀螺,以至于在里世界待着的时候竟然能等同于放假了!


    恐怖至极。


    二是李维很闲,非常闲,但要避嫌。他后来才知道,德莱顿是这么跟副官杰弗里·卡特解释那天的海边小屋之行的:


    “我在黄金密室附近被一只落单的恶灵绑架了,拉克·李维先生将我救了出来。”


    白骆驼:?


    丑猫:?


    黑蜡烛:?


    那恶灵在我们三个的眼皮底下绑架的你,是吧?


    可惜安全局缺少能通灵的人才,这口又黑又黄的锅只能由里世界背下来了,后来德莱顿假装不经意地在同僚面前提到,李维救了他一命,但某些行为“损伤了他的尊严”,两人在回国前有了一些口角。


    谁也想不到,他要提升李维的职位来给两人的关系铺路。


    这操作最大的问题是是否值得,许多人会在建立亲密关系时考虑得失,比如我为他/她付出了这么多,到底能不能回本?我自己损失的利益,谁来赔给我?他/她的社会地位提升了,我以后该怎么拿捏他/她?万一他/她背叛了我,我岂不是血亏?


    德莱顿却一点都不往这些方面考虑。他的安排在某种程度上堪称笨拙,同事都是些老油条了,绝不会料到一个事事精明的人会机关算尽地给别人做裳。


    因此他的对手轻易相信,他和李维的盟友关系的确有所不稳。


    第二天,局长的亲信找上门来,向李维递出了橄榄枝。


    “——你愿意在不忙的时候帮我们培养一些和当年的你一样,有希望进入里世界的人才吗?”


    看看,连“当年”都用上了,就好像李维是入职十年的老员工似的,但那分明是去年的事!


    正在遛狗的李维看向前方拦路的陌生人,问道:“你们想让我去当教官?”


    “你也清楚我们人才储备不足,很多事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忙……”


    说话间,局长的亲信低头看了眼李维牵着的幼犬,和他怀里抱着的一箱刚买到手的啤酒与派对用具,冷不丁卡了一下,然后面不改色地继续,“而且我们认为你已经有资格建立自己的队伍了。”


    李维被逗笑了,故意问:“我建立自己的队伍?那德莱顿怎么办?”


    他习以为常地没加敬称。


    局长亲信将这点当成了两人关系不好的佐证,说道:“你救了他的命,他却心生怨言,足以说明他为什么在局里不受欢迎了。”


    托布“汪”了一声,想要往前冲。李维握紧狗绳,不冷不热地说:“是吗?我都不知道他人缘不好。”


    “那是因为你很少来局里,又没有与其他人深交。”局长亲信笑道,“德莱顿树敌无数,他最大的毛病是不懂变通,在有些事项上过于傲慢和强硬,比方说将处置里世界的权力牢牢锁在自己手里,坚信与里世界的斗争能靠怀柔手段而不是主动进攻来解决,正如当年主张修建马其诺防线的贝当……”


    这是个颇为严重的暗喻,他没再说下去,只充满暗示地看了李维一眼:“你是目前探索里世界的第一人,深受神明青睐,迄今为止却也被他排除在核心之外。”


    我只是懒得997去开你们的无聊会。


    李维心想。


    “所以呢?”他掩藏着发自内心的不耐烦,问,“你们能给我什么?”


    “权力,地位。”局长亲信为了拉拢他,很大方地示好,“还有你教过的学生,他们自然而然会支持你。”


    **


    “这倒是给我省了不少事。”德莱顿听到李维的转述后深思着说,“我也想培养一批能系统化地在某些不算危险的地区实施救援的外勤,只是一直抽不出时间。你帮他们把关的话,我就不用担心会发生一些过于草台班子的意外了。”


    此时是半夜十二点。


    德莱顿下班后,两人短信联络、暗号接头、在李维的小屋里“私会偷情”,得亏住得近,不然德莱顿今晚不用睡了。


    李维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派对哨子,问他:“你什么时候能忙完?”


    “你有事吗?”德莱顿在脑海中捋了一遍日程表,“我随时能空出半天……一整天。”


    “不是太大的事。”李维回答,“过两天是我母亲的祭日,我想带你去见她一面。”


    德莱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