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父母(一) 戈康镇和报丧女妖


    德莱顿的长远安排起了效果, 李维半是对未来有所期待、半是补偿对方般地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多分享一些过去,而他的过去确实相对复杂、与常人不同。李秋珊死后被埋葬在李维少年时期生活的小镇,镇子的位置极其偏僻, 他们要先乘坐两个小时的飞机到隔壁州的首府,也即李维上大学的城市芝城, 再从机场往南开两个小时的车, 抵达名为“戈康”的地方。


    德莱顿很重视这次行程。他在李维收到安全审查结果与正式晋升调令时假装受到冒犯、大发雷霆,光速推掉了几个没用的会议:


    “你们给他安排新工作时为什么不通知我?我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局长派系的一名高级指挥官难掩得意地据理力争:“长久以来, 除了拉克·李维先生之外, 安全局和联邦调查局零散派去处理里世界麻烦的外勤总是取得不了预期的成果,你总不能一直霸占着我们的清道夫阁下, 阻止他将成功的经验分享给其他人, 耽误人类探索里世界的进程和联邦的发展机会……”


    权力斗争本没有对错,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德莱顿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下班时间一到拎包就走, 说道:“随你们便吧, 只是将来不要后悔。”


    指挥官以为他在口头逞强:“你也是,德莱顿!”


    德莱顿继续说:“这周末我就不来了, 下周一我也请假,除非遇到十万火急的事,否则不要给我发邮件。”


    政敌:“?”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德莱顿竟然主动休假了!


    他难道是在用这种方式对局里表达不满?


    李维升职对他的打击有这么大吗……?


    “大受打击”的德莱顿一到家就给李维发短信:【工作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早上我们在哪见面?】


    十分钟车程外的李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身,招呼托布:“托布,托布,过来!你想不想见威廉?就是之前带过你一段时间的……嗯,叔叔, 金头发蓝眼睛,偶尔戴眼镜的那个。”


    托布甩着尾巴拿热烘烘的狗头拱李维的手,它脸上的卷毛长长了一些,垂在嘴筒子两侧宛如小老头的胡须,小小年纪就显得上了年纪,李维捧着它一顿揉搓,把小老头变成潦草老头以缓解激动的心情。


    要是他和德莱顿天天腻在一起,没准这会已经在考虑分手了(x)。


    但德莱顿忙于工作,李维又得考虑避嫌,两人一个多星期没正经见面了,哪有热恋期的情侣能忍受七天不见的!俗话说,一日不见都如隔三秋了!


    冷静下来后,李维回复德莱顿:【八点半,在N市机场候机厅,我会带着口罩和围巾。】


    由于抵达目的地后要去墓园,着装上不能太鲜亮,李维选择了他之前穿过的黑色正装,又翻出一条颜色黯淡的围巾。


    托布以为他们马上能出去玩,高兴得团团转,结果李维对它说:“乖,睡觉去,明天要早起。”


    小狗:?


    不出去玩?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兴高采烈地照镜子试衣服?


    人类可真奇怪。


    第二天一早,李维抱着狗冲出家门。他提前两小时起床,仔细收拾了发型和衣着细节,以至于因为没睡好觉而带点黑眼圈,幸好天生丽质,这点小瑕疵可以忽略不计。


    德莱顿与他出于某种类似“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警惕心理,分别前往机场,各自买了自己的机票,又在候机厅里汇合。


    李维看到了一个打扮得像《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般的人——德莱顿大概把他衣柜里最讲究的一套衣服拿出来穿在身上了,连他为了遮挡面部戴着的浅色变色镜片眼镜和相对朴实的黑色软呢绅士帽,都没能压下那种“我家境殷实、而且将在某个重要场合中出席”的郑重感。


    “哇哦,哇哦。”李维连着感慨了两次,坐在德莱顿身边说,“你要在我的家乡引起轰动了,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你觉得我穿得不太合适?”德莱顿推了下眼镜,探寻地问,“等到了芝城我还可以换。”


    “不用了,我喜欢,很好看。”李维弯腰亲了亲他,说道,“你不用管镇上其他人的看法。”


    德莱顿敏锐地察觉到,李维提到“其他人的看法”时神情冷淡,似乎有些讨厌“戈康”镇里的部分居民,考虑他在青春期时曾经遭受过来自社区的歧视,这种抵触情绪似乎也不难理解。


    不过用不了多久,德莱顿就会发现情况比他想象中更复杂。


    航空公司允许符合规定的宠物进入机舱,托布需要在笼子里待两个小时,作为一只见过世面的勇敢小狗(这可是在里世界出生的狗),它在飞机起飞时不吵不闹,赢得了周围乘客的一致好评。


    李维则抽空把德莱顿送给他的戒指戴上了。


    之前他给这枚戒指中间穿了根绳,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免得被熟人看见,出了N市之后,只要不往最上层的政府机关走,基本不会有人一眼认出很少上电视的德莱顿,反倒是芝城说不定有不少人认得李维,但谁也不知道李维如今在做什么工作,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别人介绍德莱顿说,“我现在不是单身,这是我的男朋友”。


    德莱顿对此毫无异议。


    比起浪费大量口舌解释自己的工作和职位,只需一句“我是李维先生的男友”就能结束开场白的世界实在是太简单快乐了。


    飞机落地后,他们立刻登上提前租好的轿车,往“戈康镇”的方向走,计划是先在戈康镇的汽车旅店放下行李,然后去墓园祭拜李秋珊女士,中途有时间的话就在镇子里逛一逛,明天下午回芝城,周一德莱顿多请了一天假,他们还能去李维的大学转一转。


    戈康镇位于森林和河流交汇处,地势偏远,镇上居民不多,只有一千来人,进镇的公路坑坑洼洼,年久失修,雨雪过后更是泥泞不堪,好在进入主街之后,能看出城镇内部的基础建设还算可以,商店和加油站零散地坐落在河岸边,教堂的红砖小楼在阳光下也有几分气派。


    德莱顿不认识路,是李维开的车,经过某个城镇边缘的十字路口时,有个头发稀少、裹着黑色头巾、鼻子又红又大、眼睛向两个方向分开,让人联想起童话故事里的老妖婆的中年女人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忽然指着李维喊道:


    “你回来了!魔鬼的儿子回来了!!这次你又要杀死谁?”


    李维一只手臂撑在敞开的车窗上,冲她比了个中指。


    “她是谁?”德莱顿奇怪地问。


    “无关的路人。”李维说,“她是个疯婆子,脑子一直不太好使,总是诅咒别人死,我们小时候管她叫报丧女妖。那时她的长相能比现在好看点。”


    他们继续前行,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外来车辆,从街道两侧的店铺和民居中走出来。


    再次经过一个没有红灯的十字路口时,有几个看上去将近三十岁的青年男女大喇喇地站在街道中央,张开双臂拦住他们的车。


    李维被迫踩下刹车,用力按动喇叭,其中一个男人向同伴比了个手势,让他们继续拦车,自己则走上前,弯腰仔细打量着李维的脸,片刻后问道:


    “你是李维?当初那个李维?”


    “是我。”李维面无表情地回答,“你是?”


    “雷诺兹,我比你大一岁,和你在一所学校读过书,你还记得吗?那边是劳伦、艾米丽、杰森,我们几个过去都是同学,都认识你。”


    名叫雷诺兹的男人依次介绍完同伴,抬头望了一眼副驾驶上的德莱顿,对李维说道,“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我住一晚上就走。”李维说,“现在你能让开路了?”


    “——当然,欢迎你回家,李维。”


    雷诺兹还想和李维握手,但李维没理他,径直启动汽车引擎。


    德莱顿透过倒车镜看到,雷诺兹和其他人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这群人,”他斟酌着问,“和你关系不太好?”


    “每个镇上的人和我的关系都不太好。”李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用简单平直的语调扔下一枚炸弹,“说来话长,我其实是被我母亲收养的。”


    “……?”德莱顿满头问号,惊得脸上失去了表情,“你的档案上不是这么写的。”


    “我们这儿实在太偏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民风淳朴’。”李维说,“我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说服警察局给我登记的,但反正,明面上,我是她和莱纳·李维乌斯的孩子,而实际上,我母亲从未结过婚,更不可能生下孩子,她是在莱纳·李维乌斯抛弃我之后收养我的、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监护人。”


    德莱顿:“???”


    他直起腰,摆出一个更加郑重的姿势,转头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亲生母亲是谁?莱纳·李维乌斯什么时候抛弃了你,李秋珊又为什么会选择收养你?”


    “说实话——我不知道。”


    李维在汽车旅馆的院子里停车,“我从有记忆起,就只在家里见过我父亲一个人,我的亲生母亲从未出现过,莱纳·李维乌斯总是说‘我生下你’、‘你继承了我的血脉’,导致我在上学学习生理知识以前,一直以为我是他自己生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说起李秋珊:“我母亲……我养母的身份也很奇怪。她是个亚洲人,但是你也看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在几十年前,连黑人都很少见,更别提亚洲人了。她的来历是个谜团,镇上的人并不喜欢我父亲和我母亲,连带着恨屋及乌地讨厌我。”


    第92章 父母(二) 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讨厌”是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李维将行李搬进他们的房间, 德莱顿紧跟在他身后,手捧一些零碎的东西以及帮他牵着托布,汽车旅馆的建筑是环形的, 每一间屋子的窗户都正对着走廊,德莱顿看见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趴在其中一间屋子的窗户上, 透过窗帘的缝隙注视着他们, 被德莱顿发现后,他匆忙后退, 拉紧窗帘,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诡异。


    “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住一晚上?”


    德莱顿向李维确认,“现在时间尚早, 我们可以在探望过李秋珊女士后, 趁着天还没黑,开车回到芝城休息。”


    “但我想找人打听一下莱纳·李维乌斯和我的母亲。”


    李维打开行李箱,拿出日用品, “你知道我的档案上写着莱纳·李维乌斯在2004年, 也就是我六岁的时候给我补办了出生证明;大概是九岁到十岁期间……具体年月我不记得了,他带我来到戈康镇, 那时他就不太管我了。


    “他把我送到学校,然后整天不见人影,我独自上学、放学、用他留下的钱买东西养活自己,并且逐渐和生活在我家附近的母亲熟悉起来。”


    德莱顿问:“你的出生证明最开始没写你母亲的名字?”


    “没有。”李维摇头,“也是后补的。”


    这显然不合法,李秋珊女士真是个钻空子的人才。


    德莱顿大感头疼:“我记得你的档案上还说,他们在2012年……”出车祸去世。


    听他提起父母的死亡,李维想要掀开被子坐下的动作停了下来,捏着下巴陷入回忆当中:


    “我该怎么跟你描述这件事呢……?先说结论吧, 我确实以为莱纳·李维乌斯死在那一年。2012年,我和妈妈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好了,就像真正的母子一样,我在镇上的中学读书,她五天当中起码有四天会来我家照顾我,莱纳·李维乌斯则至少半年未曾露面,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个雨夜,我放学回家、和我妈讨论学校的社团活动,报丧女妖……就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疯女人,忽然拍着我家的门板说,我父亲回来了。


    “他在镇子外面,要求我去见他。我母亲坚持陪我一起去,于是我们冒雨走出家门,开着车上了公路,一直走一直走……有个不经意的瞬间,车灯照出一道人影。他站在公路中央,向我招手,我不想去,但是他显得十分焦躁,我猜测他心情不好,不敢拒绝他,于是磨磨蹭蹭地下了车,往他那边移动。


    “走到离他约有手臂那么远的距离时,莱纳·李维乌斯张开嘴,要和我说话,雨太大了,我能看清他的动作,但听不清他的声音,我要靠近他,然而突然之间——”


    14岁的李维只听见瓢泼大雨中传来“嘎吱”一声,像是沉在水下的橡胶轮胎和柏油路摩擦的闷响。


    一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极速行驶的货车擦着李维的身体,将莱纳·李维乌斯撞飞出去了。


    他能感觉到货车带起的风从面前刮过,理智却完全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呆呆望着这一幕,结果下一刻,又发生了一件极其怪异的事:


    李秋珊开着她的代步车,撞向了货车。


    “后来事情变得更混乱了,”李维说,“我没找到现代联络工具,顶着雨徒步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到镇上叫人过去帮忙。他们检查完车祸现场,告诉我莱纳·李维乌斯、我母亲李秋珊、和货车司机全都没救了,警察局无意深究,直接把它定义为意外事故,我对他们说事情的真相不是那样,但警察劝我承认是我在危机时刻头脑混乱、不小心记错了。”


    “……”德莱顿紧紧皱着眉说,“我很抱歉。”


    “其实还好,”李维宽慰地说,“他们在确认一切正常后,将我父母的尸体送进焚化炉,然而两年后,我辗转在孤儿院和寄养家庭期间,我母亲回来了。”


    德莱顿:“???”


    “你看,我一般不向别人讲述我的过去,就是因为不好解释,而且我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李维摊开手,“14岁时我父母双亡,16岁时,我妈活了,带我离开戈康镇,前往芝城居住,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在我18岁申请上芝城大学的那一年,她因病去世,不过临走前我们花了很长时间互相陪伴,所以那时的我不是很难过。”


    德莱顿恍然想起一件事:“你在ins上发了你和你母亲合照的那一天,不是官方登记的祭日,而是你母亲第二次真正离世的日子?”


    李维笑道:“你注意到了?没错,就是那天。”


    真是太离奇了。


    德莱顿完全理解了李维为什么总是吞吞吐吐、不提他的家庭。莱纳·李维乌斯留下的阴影只是一方面,乱七八糟的谜题更是重量级,而且在这个漫长的故事里面,每个人的操作似乎都能让他们进局子蹲几天,警方和政府部门也不知所谓,的的确确称得上“民风淳朴”。


    李维愿意如实告知身为安全局官员的德莱顿,极大程度上凸显了此刻他对德莱顿的信任。


    德莱顿正要问李维,你母亲死而复生后,你没问她是怎么回事吗?两人即将去探望的戈康镇的墓地,究竟是2012年的还是2016年的?


    李维望着围绕双人床转来转去的托布,忽然吸吸鼻子,收起轻松的表情说:“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经他提醒,很少出外勤的德莱顿这才注意到,房间里确实有股不易察觉的腐烂味道。李维将床垫掀开,气味顿时变得更明显了。托布对着床板叫了几声。


    两人对视一眼,德莱顿说:“床底。”


    他们合力将老式木床的床板一块块挪开,然后德莱顿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木板下的储物空间里躺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各种鸟类的尸体,羽毛和残肢像搅拌均匀的泥巴一样糊在地板上,拼成了一个红白相间的单词:


    “恶魔”。


    这已经脱离了恶作剧和整蛊的范畴。李维看清单词的内容后,霎时间冷下神色,加重语气对德莱顿说:


    “我去和旅店老板聊聊。”


    “等一下,这是他们干的?”德莱顿难以置信,“你确定?”


    “不然呢?”李维抽出手槍,“我猜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伙拦车的小混混将我回来的消息通知了旅店,他们就想出了这种办法来吓唬我们。”


    “但是……”德莱顿欲言又止。


    他想说,正常人应该很难在短时间内捕杀这些鸟类,搞不好其中有什么隐情,或者甚至是和里世界有关。


    然而李维受到过去的影响,正在气头上,坚持己见。德莱顿只好跟在他身后,打算及时阻止他的过激行为,以免发生意外。


    李维用枪托砸碎旅店老板房间的玻璃,将手伸进室内打开门锁,把之前躲在窗帘后偷窥他们的男人拖到自己的双人间:


    “这是怎么回事,嗯?谁指使你干的?”


    他把旅店老板的头按在床板上,指着床底的鸟类尸体说,“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要用这种方式来‘欢迎’我?”


    旅店老板看看他手里的枪,再看看地上的“恶魔”单词,脸上浮现出了夹杂着恐惧、厌恶、憎恨、快意的表情:


    “不关我的事,我劝你把枪放下,我已经报警了。”


    “不关你事?这是你的房子,出现这些动物尸体,你敢说不关你的事?”


    “是的。你有什么意见,就去对警察说吧。”


    话音落下,外面传来警笛声,德莱顿伸手按在李维的手臂上,安抚地捏了两下,李维收起手槍,嘲弄地说:“我都不知道戈康镇出警的速度能有这么快。”


    他松开对旅店老板的桎梏,走到墙边抱起手臂,旅店老板躲得离他远远的,时不时看一眼存在感很高的德莱顿。


    几分钟后,足有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端着枪,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间,为首的人刚一进门就准备指挥手下把李维按住,站在门边的德莱顿注意到这一点,将他拦了下来,问道:


    “这里没有明显冲突,你们不先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又是谁?!”


    警察举着枪,瞪起浮肿且带着血丝的眼睛,留意到德莱顿的打扮后微微吃惊,嘀咕道,“有钱人?大城市的有钱人来这做什么?”


    不等德莱顿回答,他粗声粗气地说,“我警告你,不管你是谁,胆敢干扰警方工作,就要做好被一并逮捕的准备。”


    李维再次露出了嘲讽的神情。德莱顿看出他有反击倾向,提前指着床底的鸟尸说:


    “李维先生发现了这些尸体后和旅店老板产生争论,我认为这是消费者的正常诉求。”


    然而警察们似乎把他当成了热心肠的路人,反复说道:


    “你不明白,这件事和你无关,拉克·李维在镇上长大,他有前科,我们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人 ,让开,先生,再重复一次,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们需要逮捕他——”


    德莱顿终于不耐烦了。


    他本来对同为公务员且时常合作的警方有着更多好感和容忍度,但他职位太高,平时碰见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根本遇不到这种乡下小地方出来的难以沟通、似乎听不懂人话的傻子。


    “停。”


    他凭借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简单地喝止了几人语无伦次的杂乱对话,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牵起李维的手,说道,“我们是一起的,如果你们要逮捕他,就同时逮捕我吧。”


    四个警察和正在告黑状的旅店老板惊得一下子把嘴闭上了,李维则没忍住笑出声。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问题是当事人并不认识德莱顿,德莱顿暂时也不想引起安全局的注意,所以他只坐实了有钱人的身份,警告那名要过来给他们戴手铐的警察说:


    “我有专业的律师团队,你最好想清楚再做事。”


    “……”


    警员们被德莱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派头所摄,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手里的两枚手铐到底也没派上用场,规规矩矩地请他、李维和旅店老板三人“到警局一叙”,签了份书面保证,然后就把他们给放了。


    也没探究旅店床底的动物尸体是什么情况。


    走出小小的地方警局时,德莱顿依然能感觉到人们投射在李维与自己身上的那种险恶的视线,仿佛一旦抓到他们的把柄,这些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而站在警局门前的一名镇民看到两人手指上成对的戒指后,清晰地骂了一声:


    “表子养的贱货。”


    李维要掏枪,身后的警察一下警戒起来,骂人的镇民则撒腿就跑、转眼间消失在街道拐角。


    “你看到了,”李维放下手,对德莱顿说,“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德莱顿什么都没说,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旅店是不能待了,刚放下的行李还得重新搬出来。李维正考虑实在不行就如德莱顿所说,今晚回到芝城休息,结果中午带头拦路的小混混中的姑娘艾米丽突然出现,带着点犹豫邀请李维说:


    “我目前独居,你们两个要不要去我家住?”


    她也看到了李维手上的戒指,诧异地说道:“你们结婚了?恭喜。当初我们邀请你来参加女子单身派对,你没来,我还以为那群男孩在说瞎话,你其实并不是同性恋。”


    因为她的这几句话,李维同意了她的邀请。


    他和德莱顿回到旅店,把检查过后确认完好无损的行李搬上车,李维问跟着他们的艾米丽:“镇上发生了什么?我还以为时代进步了、再加上多年不见,他们就算没把我忘了,对我的态度也能稍微好点,怎么却反而好像变得更差了?”


    第93章 父母(三) 只是这份愧疚来得太迟了一……


    艾米丽想了想, 用了一个万能回答:“说来话长。”


    她从自己家的冰箱里拿出冰镇威士忌,给李维和德莱顿倒上,随后点了根烟, 边吞云吐雾边说道:“你有一点讲错了,李维, 我们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 ”李维嗅一嗅酒杯,没有马上下口, “我离开戈康镇, 去读了大学,博士毕业后找了一份工作……”


    “你读了博士!”艾米丽惊奇而赞叹地说道, “天啊, 你真厉害!”


    “还好?”


    “不,天呐,你让我震惊, 没别的意思, 我不是说过去的你看上去不像会读书……你可能是镇上学历最高的人了,其他和你年龄相近的同学基本都没读大学, 像我,高中毕业后就去工作了。”


    她的态度让李维有点不自在:“我母亲生前比较重视学历。”


    “母亲?”艾米丽露出疑惑的表情,过了一会反应过来,“哦,你指的是李阿姨。她是个好人,要不是当年……”


    那场车祸。


    “车祸”显然不是个阳间话题,说顺口的艾米丽匆匆住嘴,尴尬地吸了一大口烟。


    翻滚的烟圈在她和李维中间膨胀,李维见她沉默, 就问道:


    “你连车祸的事都记得?”


    “这么小的镇子,过去只发生过几件大事,谁能忘呢?”艾米丽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们上学期间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你,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东西可聊。”


    她转头对德莱顿说,“李维刚转学到我们镇上的时候,只有这么大点,”她的手在大腿旁边按了一下,“他长得特别可爱,我们都很喜欢他。”


    李维没说话,德莱顿意味不明地反问:“‘喜欢’?你们用什么方式表达喜欢?”


    “你碰见了一群不友好的警察。”艾米丽咕咚咕咚灌了口酒,借着酒精获得勇气后,顶着德莱顿犀利的视线,镇定地说,“但你觉得镇民一开始就像今天这样对待他?不,不是的。


    “以前学校里的女生们排着队要给他送礼物,也有几个男生想和他交朋友。”


    她面向李维,直白地说:“但那时是你有问题,你承不承认?”


    由于莱纳·李维乌斯从来没教导过李维什么是现代社会的“正常”,他的言行举止和三观就像丛林中的原始人一样,在很长时间里与周围格格不入。


    也许不能称之为“有问题”,但确实是个问题。


    李维安静了一小会,点了下头,说:“我承认。”


    艾米丽本来咄咄逼人,见他这个样子又有点后悔。她本意不想与李维敌对,然而人们自知有错、心怀愧疚时,面对愧疚的对象,反而更难低头。


    “……后来又出现了斯利安老师的事,情况就一路恶化。”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语速也放慢了,“镇上有些人,尤其是学校里的孩子做得太过分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糟糕。或许今天说这些已经晚了……对不起。”


    李维:“我记得你没参与其中。”


    “哦,我是个对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的旁观者,我们每个人都是。”


    德莱顿敲了敲桌子,问:“斯利安老师是谁?”


    艾米丽瞥了李维一眼,认为李维可能不想把这些过于隐私的往事分享给伴侣,就说:“这件事不是那么重要……”


    李维打断她,对德莱顿解释:“是我们小学的数学课老师,我初来乍到,他对我很有耐心,我很敬重他,就在他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个我亲手制作的鸟类标本,结果他患有动物尸体恐惧症,在收到我的礼物的当天晚上自杀了。”


    德莱顿:“……???”


    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又倒霉的事?


    李维继续说:“斯利安老师还留下了一封遗书,详细描述了那具标本带给他的阴影,因此警方没费什么功夫就结了案。后来遗书的内容不知怎么被公开出去,于是人人都知道了我喜欢我的男老师、为他杀了一只鸟、然后把他害死了。这就是所有后续螺旋上升的冲突的起因之一。”


    德莱顿:“……”


    他拧起眉毛,尽量克制着不轻易发表评论,罕见地往嘴里塞了根未点着的香烟。


    **


    2007年。


    “……将二十四只黑色的鸟烤成一张馅饼,馅饼刚一被打开,鸟儿便纷纷唱起歌说,


    ‘这难道不是一道好菜吗?快去将它呈上国王的餐桌!’”


    教室中空无一人,九岁的李维哼着童谣,踮起脚尖,用沾着血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刚做好的鸟儿标本塞进数学老师斯利安先生的手提包里,面向它鞠了一躬,自言自语说:


    “希望您能喜欢。”


    他并未注意到,教室门外有一团蠕动的影子,正如沸水般膨胀和皱缩。里面传来重重叠叠的、异样的低语,仿佛是乐器的嗡鸣:


    “杀……机会……杀了他……”


    男孩走出教室,一脚踩在影子上,无事发生。


    操场上有个比李维大一岁的孩子抱着篮球注视着他,苍白而狭长的眼皮下投射出挑剔的目光。狗腿在旁边压低声音说:


    “就是他!我亲眼看到艾米丽给他送了礼物……”


    “闭嘴。”孩子喝止狗腿。少顷,等李维靠近后,他叫道:


    “喂!新来的!来一场1v1?”


    “不了!”李维头也不回地小跑向校园门口,额头上的黑色卷发在空气中蹦蹦跳跳,“我父亲在等我,我必须去找他完成今天的功课,Au revoir(再见)!”


    “他说什么?”


    “呃,好像是法语,‘滚蛋’的意思吧,大概……”


    **


    艾米丽不安地在沙发上扭了扭,低声说:“孩子们那时根本不懂,都是大人说什么,我们信什么。只因为你给男老师送了生日礼物就断定你是同性恋,这多荒谬呀?可是我直到你几年后没来参加女子单身派对的时候,才察觉到不对劲。”


    李维平静地说:“但在这点上,你们没有判断错。”


    艾米丽飞快地说:“祝你们幸福。”


    她觑着德莱顿的脸色,想搞清楚这个寡言少语、不好接近的外来客对这场对话有什么想法,但德莱顿挺直脊背坐在沙发上,冷着脸一言不发,连眼神交集都吝啬。


    李维问她:“2014年我离开戈康镇,到现在有十多年了,这十年里你们还在惦记我?”


    “不,听我说,其实和你无关。你走后,戈康镇大概享受了四年宁静时光。”艾米丽回答,“2014年到2018年间,大致没发生什么事,我父母在这期间去世,我父亲得了喉癌,我母亲悲伤过度,两人前后脚离开了,我继承了他们留下的房子和商店。”


    李维公式化地说:“我很遗憾。”


    “没什么,没什么……和你的遭遇相比,这些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艾米丽一边抽烟一边动作激烈地给自己灌酒,看上去并不是毫无触动。很快,她面颊发红,红里又透出不健康的蜡黄,像被葡萄酒腌透的软木塞,语调里也多了三分醉意,“2018年后,镇上出现了一些怪事……我不好形容,总之是一些极其恐怖又诡异的现象。


    “起初人们没当回事。你还记得凯茜阿姨吗?就是开音像店的那个老太太,2018年,她独自开车去城里进货,在公路上遇到了大雾,汽车侧翻,滚下山坡,警察赶到后,发现事故地点和2012年的车祸地点是一个地方。”


    李维已经习惯了2018年这个关键转折点:“你指的是我父母死亡的那场车祸?”


    “是的。”艾米丽神情复杂地说,“凯茜阿姨死后,有人说是鬼魂作祟,但是大多数人都不信。”


    “不是鬼魂。”李维摇头否认。


    开玩笑,莱纳·李维乌斯还活着呢!至于他妈妈,他妈妈李秋珊才不会变成恶灵。


    艾米丽不知内情,却也理解他不相信是鬼魂作祟的部分理由,转移话题说:


    “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镇上就会出现异象。有时会引发严重后果,导致人们受伤或死亡,也有时只是吓人一跳。


    “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了这不是某人的恶作剧,而是货真价实的灵异事件,你在警局遇到的鸟类尸体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你明白了吗?如今还留在戈康镇不肯离开的人,包括我在内,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他们不是特意针对你,而是你的回归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七年时间,恐慌一刻未停,正常人都要被逼疯了,警局束手无策,毕竟你不能指望那群拿着枪的傻瓜去处理牧师的工作,我们的牧师也无能为力,只有在事后主持葬礼的份,如果我是你,就立马离开这,再也不回来……”


    艾米丽的语速越来越急,脸红得要滴血,李维在她喘气的时机插话:


    “你们为什么不搬家?”


    艾米丽露出惨笑:“原因很复杂,以前是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过你知道,人的脑子里有根弦,一旦这根弦崩断了,做出的事就丧失理智了,七年过去,目前还坚守在家乡的人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无论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都要和它死磕到底。”


    ……


    下午,李维吃完午饭,走在戈康镇的街道上,问德莱顿:“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为什么问我?”


    “因为我的个人喜好严重影响了我在这些事上的判断力。”李维回答,“当初我年纪太小,很多细节也记不清楚了,只能由你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给出评价。”


    “恐怕我也很难做到公正。”


    德莱顿弯起嘴角,但轻松的表情只持续了几秒钟便沉了下去,“我的立场就是你的立场,李维先生,现在我强烈地厌恶镇上的每一个人,但如果你问我艾米丽撒没撒谎,我的答案是,她说的应该是真话,而且她对你怀有愧疚,只是这份愧疚来得太迟了一些。”


    “算了,别在意这些,我们先去妈妈的墓地吧,然后既然这回不方便联系安全局,我就去把埃里克叫过来帮忙,让他看看是不是里世界的问题。”李维揽上德莱顿的后背,“我妈妈是个非常好的人,过去她手把手教我汉语,给我起了‘李维’这个名字,告诉我哪些事是正确的,哪些事是错误的。”


    “她能接受你的性向吗?”


    “能。她一点也不保守,我看过的第一部关于同性恋的电影就是她推荐给我的。不知道她的房子与茶馆还在不在,以前我经常躲在她家的阁楼里喝奶茶……”


    说话间,一道狭长的、不似人类的鬼影趴在昏暗的林地间注视着他们。


    黄昏将近。


    戈康镇起雾了。


    第94章 父母(四) 刚才忘了告诉你,妈妈,我……


    “所以你们是把我当成第二只托布了吗?”


    恶灵埃里克捧着联络器不满地说, “我平时要给人类打工、替你们做各种实验就算了,你们偷偷度假还要拉上我?讲道理,为什么人类谈恋爱需要保密?我听说后代很重要, 难道是因为你们两个在一起后生不了孩子?”


    “嘘,小点声。”李维将大致情况介绍了一下, 说道, “与孩子无关,你就说你能不能帮忙吧, 不帮也行, 但不要告诉安全局我们联系过你,更别对其他人提起我和威廉的关系。”


    埃里克故意说:“关系?什么关系?”


    李维:“埃里克……”


    埃里克:“你得说明白点, 我是个恶灵, 我对人类的繁衍过程一无所知。”


    李维的语气严厉起来:“埃里克!”


    “啧。”


    埃里克犹豫了一会,不情不愿地哼哼说,“好吧, 我可以过去看一眼。但是我得先找个借口请假, 然后横穿一大——片里世界空间,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 过程中可能遇到各种意外,你们要有耐心,多等我一会,我争取在明天天亮之前赶到那个什么什么戈康镇……”


    李维等他絮叨完才把电话挂了。


    下午四点钟左右,他和德莱顿抵达了位于戈康镇边缘的墓地,李维拨开密集的杂草和小树丛,看到前方被苔藓盖住的石碑时眼前一亮,叫了一声:“妈妈!”


    紧接着回头向跟在他身后的德莱顿招手:“来,威廉, 就是这里。”


    “这是李秋珊女士下葬的地方?”德莱顿环顾四周,感觉林地间弥漫着墓园特有的阴凉气,“我以为你会更愿意让她留在芝城。”


    “我也想,但是2016年,她在第二次死亡时没有留下遗体。”


    李维带来一个硬毛刷,将墓碑上的植被和灰尘扫落下去,“我收到芝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她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说‘时候到了,该离开了’,当天晚上我带着刚买完的药回到家时,就发现她不见了。”


    怪了。德莱顿沉吟着问道:“请原谅,我有个疑问,鉴于她之前‘复活’过一次,你确定她这回彻底离开你、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我想是的。”李维轻轻抚摸了一下墓碑边缘,“她在2014到2016年间经常向我强调,这次假死回来是个意外,下次告别就是永别了……妈妈,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


    他卡了一下,竟然没好意思在母亲面前说出‘爱人’这个单词,“上司,兼搭档,兼最重要的人,之一。”


    德莱顿落在他背上的目光烫得他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几息之后,德莱顿平和地纠正说:“现在不算上司了,有一些职位调动,但我们的确是搭档,是战友。


    “你好,李女士,很高兴认识你。”


    李维向他笑了笑,坐在墓碑旁小声说:“还有这是我养的狗,托布。近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妈妈,很抱歉我过了这么久才回来看你,我已经毕业了,读的是你喜欢的法律专业……”


    德莱顿牵着狗,笔直地立在墓碑前,听着李维的声音,分神想到:从李秋珊女士的行事风格来看,她让李维学法,没准是为了更好地钻空子。


    一刻钟后,德莱顿听李维讲大学趣事听得入迷,时不时插两句话,但随他们一起来的小狗托布有些坐不住了。它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李维的后背,耳朵收拢到脑后,尾巴贴着地面扫来扫去,德莱顿制止它,说道:


    “可能是想上厕所了,我带它往林子里走一走。”


    李维起身:“我也去?”


    “不用了,你留在这陪你妈妈多聊会天,”


    德莱顿牵着托布迈过地上的一团纠缠的枯枝,向李维摆了摆手,“我们马上回来。”


    “——多么贴心的21世纪好爸爸。”李维等他走远了,转头对墓碑说,“刚才忘了告诉你,妈妈,我猜我有点爱他。”


    另一边,德莱顿牵着托布边走边教训说:“你打扰他做什么?他正忙着陪伴你的祖母。”


    托布:“呜……汪!汪!”


    它警惕地弓起脊背,先是挡在德莱顿身前,冲着一个方向叫唤,紧接着又用力抓地,想把德莱顿往那个方向拽。


    “托布?”


    德莱顿倏然警觉起来。


    他先将狗绳在手臂上缠了几圈,然后从大衣内侧抽出自卫手槍,打开手机手电筒,往漆黑一片的密林里照。


    手电筒的光柱在盘根错节的树木和藤蔓上投射出形状不规则的光斑,德莱顿来回扫射的几圈,没看到任何可疑的存在,但他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保险起见,先撤退再说。


    “托布,我们走。”


    德莱顿举着枪,牵着托布一步步后退。林地间安静得可怕,除了他脚踩树枝和落叶的声音以外,什么动静都没有。


    托布不知不觉间夹紧了尾巴,德莱顿用余光瞥见这一幕,想要呼唤李维,又担心自己小题大做,或是给李维带来危险。


    “继续走,托布,听话。”


    为了防止托布蹿出去跑没影,德莱顿紧紧攥着狗绳,他还得低头看着地面,以免被石头和树根绊倒,导致他很难全神贯注地关注周围。


    忽然之间,托布不知看到了什么,吓得呜咽一声,原地后跳,连滚带爬地退到德莱顿脚边,德莱顿心脏猛地一沉,高举手槍,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被草丛覆盖住的沟渠。


    双眼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后,草丛中间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


    有“人”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躺在低洼处仰望着他。


    ……


    德莱顿不打算靠近。他对自己的战斗力心中有数,只沉静地打开保险,准备开枪。


    正在这时,后方传来李维的声音:“威廉?我等半天还不见你回来,就过来找你了,怎么回事?你遇到了什么?”


    “李维先生……小心点。”德莱顿轻声说,“前面有东西。”


    “?”


    李维也看到了地上的人脸,他飞快抽出手槍,将德莱顿拽到背后,一步步缓慢地往那个方向靠近。


    但在前进了一段距离后,他冷不丁停下脚步,长舒了一口气,松懈下来说道:“没事,威廉,是面具。”


    “面具?”


    “对。”李维将那个十分丑陋的古铜色面具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说道,“有人把它挂到了石头上,看着就像个人头。”


    “但我瞥见它有眼睛……”德莱顿说到一半住嘴了,因为面具上的确画着一双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深绿色眼眸,和它丑陋的其他部位难看得相得益彰。


    事出有因,德莱顿倒不为自己的错认感到尴尬,只纳罕地分析说:“这张面具上眼睛的位置没留孔,戴上它的人要怎么视物?”


    “谁知道呢?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它现在没人要了吧。”李维甩甩面具,不在意地拿它当飞盘逗了两下恢复活力的托布,“走吧,天黑了,我们回镇上。”


    **


    天黑了,李维和德莱顿还没回来。


    艾米丽推开房门,点上廊灯,正要去问问邻居有没有看到他们,却突然注意到,前院被橘黄色的路灯照亮的草坪上,有几道麻杆似的瘦长影子。


    它们只有影子,没有实体,并不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而变化,维持着固定的形状,宛如活物般慢吞吞地绕着院子游荡,时而露出清晰的轮廓,时而融进黑暗当中,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艾米丽呆滞地望着它们,只觉得像是坐在了冰桶中,汗毛直竖,从头到脚散发出阵阵寒意,当其中一道影子往她家的进门台阶上移动时,她倏然”砰”地一声砸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她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双手捂住嘴巴,屏住呼吸,眼里迅速浮现出一层惊恐的泪水。


    你们在找什么?


    她想问。


    这座小镇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


    2007年,李维将标本送给老师的第二天。


    几个警察站在李维的家门口抽烟,其中一人不耐烦地问:“那小子还没回来?”


    “学校已经放学了,老师说他早就走了,可能是看到我们在这守着,不敢进门。”


    “怪胎。”领头的警长轻嗤一声,“他父亲莱纳·里维乌斯呢?”


    “不在家。这男人不知是做什么工作的,成天游荡在外,留个小孩自己照顾自己。”


    “怪胎一家,也没有女主人。”警长迈开腿,绕着李维家的房子转了两圈,“不过他们家还挺有钱的,嘿,那是西点军校博物馆中展出的那把乔治·华盛顿用过的配枪吗?”


    警员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李维家二楼的窗户:“确实有点像,也许是定制的仿品。”


    “把热武器挂在儿童触手可及的地方展览,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家能养出一个虐待动物的小疯子、一个未来的杀人犯。”警长回头说,“可怜的斯利安,他是个好老师,我的女儿很喜欢他,结果他却被一个鸟类标本给吓死了……”


    话未说完,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警长瞬间转身举起武器:“谁在那?出来!”


    “咚咚咚”,脚步声正在远去。


    “应该是拉克·李维回来了!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警察们顺着院门鱼贯而出,追在前方奔逃的小小身影后面。


    李维跑得气喘吁吁,拐过道口后一头扎进某人家的院子,捂着胸口胆战心惊地躲进了院中的杂物间。他蜷缩在一堆生锈的除草装置里面,几秒钟前,他的手里还攥着一只新鲜的动物尸体,今天他选择的不是鸟,而是野兔,逮到这只兔子花了他一晚上的时间,这才是他到家晚的原因。


    莱纳·李维乌斯会赞扬一场成功的狩猎,但李维很少能得到他的夸奖,一方面是因为莱纳·李维乌斯要求很高,另一方面,李维实在缺乏天分,他的父亲逐渐开始对他感到失望。尽管李维努力调整自己、尽可能地去讨他的欢心,莱纳留在家中的时间依旧越来越少。


    而与之相对的是,斯利安先生的确是个好老师。他和善、热心肠、奉行鼓励教育,李维上学时每取得一点进步,都会获得他的称赞,于是小孩飞一样地沦陷其中不可自拔,为了证明自己值得这份(人人都有的)称赞,他很快做出了一个或许不符合本心、并且超出个人能力的决定:


    他要将他能够狩猎到的最好的猎物送给斯利安先生。


    长着翅膀的鸟儿难以捕捉,算二等,李维对第一份礼物很有信心,相信就算是莱纳·李维乌斯也不会批评什么。随处可见的野兔就有些低级了,他提着兔耳朵回家时感到很忐忑,担心老师不喜欢,因此决定这次多附一封信,说明他下回会争取搞到更有价值的动物。


    结果没有下回了。


    李维提前设想过很多种情况,唯独没料到斯利安先生会死,代表正义的警察找上门来、将他视为间接杀人的凶手。


    他抱着兔子完好无损的尸体坐在院墙外,大脑一片空白,警员们的对话钻进他的耳朵,难以组合成句。有那么一刻,他轻轻将兔子放在草坪上,指望它能站起来活动一下,让僵冷的身躯重新变得柔软温热,以证实他没有做错什么事,但兔子甫一落地便横躺了下来,用红彤彤的眼睛嘲笑他的妄想。


    李维做了他唯一能做到的事,那就是逃跑。他跑到别人家里,将兔子的尸体扔进姹紫嫣红的花园,躲在杂物间中拼命用地上的沙土擦掉手上的血迹,擦着擦着他开始哭,无声地呼唤莱纳·李维乌斯的名字,呼唤仅有的一位能从这境遇中把他救出去的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但莱纳始终未曾出现。李维吓得发抖,他小的时候胆子太小了,任何未知的事物都能让他害怕,包括眼前这个运转着陌生规则的世界,他可能在心中设计了上百种求饶的方法,下一刻,门开了。


    年轻的女人站在门外朦胧的光晕中,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用李维听不懂的语言说道:“我叫李秋珊。你是谁?躲在这干什么?”


    第95章 仇敌(五) 我们要杀死他,这是唯一的……


    艾米丽靠在门板上, 死死凝视着脚下。她不知道该使用什么武器,也不知道大门的阻挡有没有用,如果外面是一位暴徒, 她可以举起刀枪或躲进浴室床底,但她只看到了影子……人要如何对抗影子!


    现在, 那道靠近门边的影子过来了。


    艾米丽怀疑自己听到了虚幻的脚步声。她伸手去够放在衣架边的雨伞, 手指哆嗦得握都握不紧,然后她低下头, 看到一个椭圆形状的、大约是脑袋的黑色阴影从门底的缝隙中一点点挤了进来。


    这不是影子!真正的影子会弯折到外面的门板上, 怎么会贴着地面钻进屋里!!


    艾米丽快要吓疯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后退到客厅中, 抄起玻璃杯砸了过去, 没有用,不属于屋内任何人的影子越来越长,仿佛是在生长, 艾米丽又砸了两个杯子和一个烟灰缸, 泪水夺眶而出:


    “救……救我……”


    “艾米丽?艾米丽!!”


    李维手握成拳,大力捶打着她家的房门, “你没事吧?我要进来了!”


    他粗暴地撬开乡下老式门锁撞进屋里,艾米丽泪眼婆娑地捂着嘴站在客厅中央:


    “……李维?”


    “发生了什么?”李维环顾四周,没看到除艾米丽之外的第二个人。


    “影子,影子!”艾米丽说道,“刚才外面有几道影子!有一个钻进屋里来了,你们没看到吗?”


    李维和德莱顿全都摇头,随着他们的出现,地板上也变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艾米丽颤抖地深吸气再缓缓吐出, 疲惫地跌倒在沙发上,说道:


    “那可能是结束了。没事了,把门关上吧,谢谢。”


    德莱顿问道:“是你之前提到过的灵异事件?”


    “没错,它们又开始了。”艾米丽将酒杯满上,一副要灌醉自己的样子,“这回只是吓唬吓唬我,但下次就不一定了……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李维伸手按住她的酒杯,让她先别喝:“‘先下手为强?’你们有应对的计划了?”


    “没有。”艾米丽红着眼睛说,“但总要想个办法,这样下去不行。你们从李阿姨的墓地回来了?”


    李维点头。


    “那就赶紧离开这吧。”艾米丽说,“明天一早就走,戈康镇不值得你留恋。”


    李维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我认为你们需要帮助。”


    艾米丽神情怪异地看着他,半晌说道:“可是为什么呢?当初也没人帮你啊。”


    ……


    同一时间,戈康镇的另一端,包括旅店老板、拦车的青年雷诺兹、和坚持逮捕李维的警察在内的十几个男女挤在汽车旅店的房间里,围绕着昏黄的灯光沉默不语。


    良久,旅店老板一拍桌子,哑着嗓子开口说:“你们现在还觉得是巧合吗?嗯?你们现在还觉得是巧合吗??他一回来,噩梦立马就降临了!……他是来享受我们的痛苦和恐惧的!而且不只有他,他居然还带了一个陌生男人,真他妈让我恶心。”


    “你认为他们两个是那种关系?”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不安地问,“但电视上的同性恋都是娘娘腔,李维和他的同伴看上去挺正常的……”


    “那是变性人,不男不女的那种。”雷诺兹嬉皮笑脸地说,“同性恋是另一码事。”


    “诶呀,太复杂了,总搞些没必要的概念。”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说,“在我们那个年代,只要统一把他们归类为怪人和神经病就行。”


    “时代在发展嘛……”雷诺兹叼着烟去够桌上的打火机,注意到旁人的目光后又补充了一句,“但是确实,专家们纯属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我赞同。”


    桌边的警察收回视线说道:“李维身边那家伙很有钱,可能是他的资助者。”


    “你是说他们之间有金钱交易?是包养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痴!你的脑子除了下三路以外,不能装点别的东西吗?”警察不耐烦地说,“李维是个魔鬼,但他在人间活动需要人类的东西,比方说金钱、地位,这些世俗的产物需要有人给他提供才行。我想说,他身边的男人是他的信徒、他的追随者,就像去教堂捐钱的大款一样!”


    “那不还是□□易吗。”之前说话的人嘟囔道,“他俩还戴着戒指呢,社会变化真大,以前神父找小男孩需要偷偷摸摸的,现在他们都可以结婚了。”


    警察猛翻白眼,坐得离他远了点。


    “我懂你的意思。”雷诺兹说,“他很有钱,但是是个普通人,我们可以用他来要挟李维。”


    “或者从他嘴里逼问出李维的弱点。”旅店老板阴郁地说,“我受够了,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反正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灯光照映着一张张惨白失措的面孔,有几个人听到他的话后面色陡变,但谁也没有出声反驳。


    “那就这么定了。”警察起身说道,“他们今晚住在艾米丽家?”


    “是的,艾米丽收留了他们,这女人心太软了。”


    “心软是好事,如果她不提供落脚点,导致李维离开戈康镇,我们上哪儿结束这一切?走吧,趁他们睡觉的时候动手,雷诺兹,你是个好孩子,你和艾米丽的关系挺不错的吧?等快到的时候,你让她给我们开门。”


    雷诺兹点头应是。


    他们各自拿起武器,顶着夜色沿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径往艾米丽家的方向走,路过学校时,一人拿手肘捅了捅雷诺兹的腰,问他:


    “听说你和李维是同学?”


    “是。”


    “他上学时除了杀了你们的老师,还干过什么坏事?”


    雷诺兹回想了半天,含糊地说:“拒绝我的打球邀请算吗?”


    “哈哈哈哈!真的假的,你还想过和他一起玩?和一个小怪胎?”


    雷诺兹飞快地说:“没有,当然不可能,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想给他个教训,可惜他忙着搞他那些古里古怪的活动,拒绝我了,让他逃过一劫,后来我们在学校门口堵住他,马库斯把他推了个跟头,他躺在地上翻不过来身,像个乌龟一样,我们还编了顺口溜……”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幕场景是,李维和他说了“Au revoir”的那天,他回到家,借来邻居的电脑,在网上搜索这句话的意思,得知它不是“滚蛋”而是“再见”,于是他将这句短语记了将近二十年,甚至在李维回来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梦见了那个一切尚未发生的下午。


    同行者的笑声打断了雷诺兹的回忆:


    “……你们真有勇气,他后来没报复?”


    “没。”雷诺兹回过神来,回答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挺听话的,呃,我是指,孤僻,上学时不和任何人说话,一放学就跑回自己家或者是他的邻居李秋珊的家。”


    “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肯定是从那时起就策划着毁掉整个小镇了。”


    “……大概是吧,我觉得也是。”


    “我们要杀死他,这是唯一的机会,只有杀了他和他的同伴,戈康镇才能恢复平静。”


    雷诺兹咽了下口水,附和地点了点头。


    ……


    德莱顿在莫名的心惊中睁开眼睛,看了眼时间。


    此刻是晚上十点,放在大城市中还早得很,加班与混迹声色场所的人都没来得及回家,街道上车水马龙,然而在偏远地区的小镇就不一样了,天一黑,街道上连路灯都没有,商店也不开门,上床睡觉才是正经事。


    他和李维睡在艾米丽家的客房,口头上的计划是第二天天一亮就走,至于出了镇子以后会不会带着大部队杀回来就是另一码事了。


    不趁夜离开主要是因为镇外的公路过于颠簸,意外频出,而且假如他们要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直面问题。


    醒都醒了,德莱顿下了床,准备去一躺卫生间。李维翻了个身,跟着坐起来,说道:“我在门口等你。”


    卫生间和客房中间只隔着一条过道。


    “也许没这个必要……”


    “走吧,就当我是恐怖片看多了。”


    他们结伴来到走廊,德莱顿打开卫生间的灯,拍了拍李维的肩膀,走了进去,留下李维打着哈欠来回踱步。


    上厕所的过程中没发生什么意外。


    眼下不是生物钟定下的睡觉时间,德莱顿洗着手,短暂休息过后的大脑越来越清醒,逐渐开始回想一天中遇到的各种事,从艾米丽口中寻寻觅觅的人影,到李维母亲的墓碑,再到他捡到的古铜色面具,以及大约是他错觉的戴着面具的人……


    正在这时,德莱顿意识到镜子里的场景有些不对。


    镜面倒映出的画面中,在他身后的卫生间的角落,站着一道人影。


    德莱顿猛地回过头,幅度大得差点扭到脖子。


    他的背后空空如也。


    他再看向镜子,那人依旧站在角落,身材又高又瘦,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连帽衫和牛仔裤,脸上带着德莱顿白天捡到的那顶古铜色的面具,面具上的眼睛空洞地朝向前方,半长不短的深色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脑后。


    看着像个混迹街头的连环杀人犯。


    德莱顿将手伸向腰间,却没能摸到手槍。


    ——他上厕所时没带枪。


    “……李维先生。”德莱顿转而摸索向墙壁上的吹风机,口中尽量安稳地叫道,“李维?”


    外面无人应答,更糟的是,镜子里的人影因他发出声音而一步步向前移动。德莱顿又回了一次头,依然没能凭肉眼看到它。


    “李维?”他抬高声音,摆出防御的姿势,缓步移向门口,同时紧盯着镜子里人影的动向,“李维!”


    带着古铜色面具的人向他伸出手。


    德莱顿果断掷出吹风机以吸引敌人的注意,没有在狭小的空间里和向内开的卫生间门多做纠缠,而是以对一个公务员来说十分敏捷的身姿从侧方半敞开的窗户翻了出去。


    当然,卫生间有窗而且开着,是因为这是二楼。


    但德莱顿相信他起码能平安落地。


    ……


    李维听见了水池台上的物品被碰到地上的声响。他敲了敲门板,问道:“你今天这么困吗?明早还是我来开车吧。”


    室内无应答。


    李维等待了几秒钟,加大音量:“威廉?威廉·德莱顿?亲爱的长官,你在里面吗?”


    他拧了两下门把手。


    锁住了,打不开。


    但是德莱顿根本没必要锁门。李维又拧了几下,动作渐渐急躁,最后“咣当”一声踹向卫生间门:“德莱顿!”


    睡在楼下的艾米丽被惊动了,走上楼梯问:“怎么回事?”


    “门锁了,威廉还在里面!钥匙呢??”


    “什么?”艾米丽满身酒气、睡眼惺忪,“卫生间门哪有钥匙?是不是卡住了?”


    她的手机恰在此时响了起来。


    “呃……是雷诺兹的电话,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别管电话了!Fuck——我要把门踹开!”


    “你踹吧,无所谓。”


    艾米丽耸了耸肩,走到一边按下接听键,“嗨,雷诺兹,我喝多了,这么晚了你找我干嘛……什么???等会,你再说一遍?”


    她捂住话筒,酒醒了一半,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李维,然后噔噔噔下楼前往客厅:“等一下,雷诺兹,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是的,他们在我家,但我没法——不,你们要干什么?我冷静不下来!”


    “出来,做不到就出来。”雷诺兹粗声说,“我们在你家门口。”


    “见鬼,狗屎。”


    艾米丽小声骂了两句,披上外套推开家门,镇民们果然集中在大门外,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群。


    “你们疯了。”艾米丽打了个哆嗦。


    “这是唯一的机会。威廉姆斯他们也来了,我让那小子守着后门,确保万无一失。”旅店老板拎着电锯说,“那两个人在楼上?你不想加入就让道,事后我们会感谢你提供了房子……”


    说着说着,他话音渐落。


    因为看到李维从艾米丽身后的建筑中走了出来。


    “——我的同伴,威廉·德莱顿不见了,托比也闻不到他的气味。”


    他逆光站在客厅的灯投下的阴影中,轻声问,“你们把他藏到哪了?”


    “……”


    院子里一时无人应答,有人脱口说道:“威廉姆斯得手了?”又立即闭上嘴。


    李维看了看他们,手指抽搐了一下,勉强说道:“我不管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与我们之间的仇恨无关,你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可以单独冲我来。”


    角落的警察像是觉得有趣似地笑了一声,说:“你这话讲得实在有点天真,李维乌斯先生,既然你把他带到了戈康镇,他就不可能独善其身。”


    他握着枪,靠近李维、试探地拍拍他的脸,啧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那就好办了,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吧。”


    **


    德莱顿跑到了漆黑的街道上。


    环境明显不对劲。


    “有人吗?”


    寂静。


    德莱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谢天谢地,他没带枪,却带了手机,但手机卡没信号。确认自己联系不了任何人后,德莱顿打开手电筒和摄像头,在周围照射了一圈。


    半分钟后,他意料之中地寻找到了目标。那个导致他深夜陷入里世界的罪魁祸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似乎正打算伺机吓他一跳。


    你休想。


    德莱顿平复呼吸,迅速回想着脑海中的谈判技巧,转动手指上的戒指,用接近耳语的音量叫了一声:“李维。”


    这句话近似祈祷,他没指望得到回应。


    但大树后面的人影动了一下。


    德莱顿并未错过这个细节。


    他呼吸一滞,突然想起卫生间里也是在他呼叫李维之后,对方才向他靠近的。


    “……李维?”


    这回德莱顿叫得稍微大了点声。


    树后的人影迟疑半晌,慢吞吞地探出头。


    第96章 仇敌(六) 我有病


    “拉克·李维?”


    德莱顿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 被手机摄像头拍摄下来的人顿时如同受到惊吓般缩向黑暗。


    “等一等,我没有恶意!”


    德莱顿站在原地喊,但那人踉踉跄跄地跑进了黑暗深处, 这下好了,局势调转, 无论他和李维是什么关系, 德莱顿为了离开离开这鬼地方,只能选择跟上去。


    好在面具人跑得不算快。德莱顿发现和他的身高腿长相比, 他奔跑时的步伐非常小, 而且每迈出一步就要犹豫一下,像是人突然来到昏暗的环境中看不清脚下的路、在寻找落脚点一样。


    德莱顿没来得及多想, 快速追着面具人跑到道路尽头, 环境中的光越来越亮,在经过某一条看不见的线后,眼前豁然开朗。


    德莱顿辨认出自己来到了李维妈妈的墓地所在的密林中, 从光线的明暗程度和角度来判断, 此时应当是早上或下午。


    面具人来到这处地形凸凹不平、杂物也多的野外后,动作反倒变得灵巧了许多, 他像兔子似的跳到了墓碑后,德莱顿见状停下脚步,转着手指上的戒指耐心地说道:


    “我真的没有恶意,你叫什么名字?”


    躲在墓碑后的人不答话。


    德莱顿又说:“我能过去吗?”


    他等待了两三秒钟,然后一步一步缓慢地接近墓碑,走到离墓碑只剩下半米远的距离时,德莱顿正要开口,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哨子似的尖锐风声。


    面具人手里攥着一把厨刀,向他劈了下来!


    德莱顿仿佛吓呆了一般立定不动, 只听“咣当”一声,刀锋擦着他的手臂重重砸在墓碑顶上。


    “别,碰,她。”


    面具人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


    “她与我们之间的仇恨无关。”


    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沙哑,但依稀还残留着青少年特有的稚嫩,吐字也不清晰,听上去有很长时间不曾与人正常交流过了。


    德莱顿心中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说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李秋珊女士的,我是来找你的。”


    面具人闻言侧过头,过了一会安静地问:“什么事?”


    “Well,”


    问得好,德莱顿头脑风暴了一圈,模仿政府办公人员的语气将疑问抛了回去,“请问你是拉克·李维吗?你的父亲是莱纳·李维乌斯,母亲是李秋珊?据我所知,你的这两位直系亲属在2012年去世,也就是……”


    德莱顿故意拖长声音,听到面具人接道:“去年下半年。”


    德莱顿的心脏沉了下去。


    破案了,站在他面前的是2013年的李维。德莱顿之所以在开口前认定他的父母不在了,是因为假如李维口中的李秋珊在世,应当不会让养子变成这幅半个野人半个连环杀手的样子。


    往好的方面想,他此刻正在里世界,也许眼前15岁的李维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他想象出来的?


    但他要怎么才能回到现实,见到真正的李维?


    “我是联邦卫生与公共服务部派来的调查员,负责管理失怙未成年的安置、寄养、收养和相关福利,”


    德莱顿张口就来,眨眼功夫给自己编了一套有名有姓的身份,“戈康镇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我听说你的情况后,就决定过来看一眼。”


    面具人说:“你现在看到了。”


    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稍等,我有些疑问。”德莱顿假装在身上摸索了一会,说,“抱歉,我出门太急,没带纸笔。”


    面具人对他的表演无动于衷。


    德莱顿继续说:“你之前提到的,‘我们之间的仇恨’是什么意思?”


    “……”


    “你在寄养家庭中与养父母的关系融洽吗?他们有没有过身体虐待,或是忽视你身上的某些健康风险的迹象?今天是工作日?你按时上学吗?平日里食物和衣物是否充足?”


    “……”


    “如果问题严重到一定程度,我们会启动保护性调查,预备更换你的寄养家庭,并将你目前的家庭成员告上法庭。李维先生,你沉默是因为你需要帮助吗?”


    “……”


    面具人终于张开嘴,说的却是:“李维,姓氏是李,名字是维。不是‘李维先生’。”


    德莱顿惊奇地看着他:26岁的你可从来没纠正过这一点!


    假如是里世界的幻觉,怎么会出现这种ooc的情节?


    “我知道,只是我个人偏好这种叫法,你介意吗?”


    少年摇了摇头。


    “好吧,李维先生,感谢你的理解。顺带一提,我注意到你在我们交流的时候一直戴着面具,如果方便的话,你能把它摘下来,让我确认你的身份吗?”


    “……”


    里世界中15岁的李维是个小哑巴,无论德莱顿如何追问,他都只偶尔回复一两句话,其他时间就仅是孤零零地站在那,两只精瘦的手臂垂在牛仔裤两侧,裤脚下露出修长的脚踝,像是桶状麻袋中间插进去的一根沉默生长的竹子,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最后德莱顿无可奈何地停下交流的打算,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戴着的面具挡住了眼睛,要怎么看路?”


    “……”


    “我看不见,先生(sir)。”李维回答,语气和长大后的他叫长官(sir)时有点类似。


    德莱顿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摘了面具也看不见”的意思。


    **


    2025年,戈康镇。


    李维双手交握,坐在谈判桌上,态度还算平和:“我现在坐在这里,有一半是因为我轻敌,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们有能力做到这一步。”


    “我们也没想到你能找到一个伴侣。”旅店老板沉着脸说,“你给了他什么好处?魔鬼也有爱人的能力吗?”


    无人注意到李维交叠在一起的手指正因过度用力而颤抖。他被心底翻涌的情绪激得精神高度亢奋,恨不得掐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脖子,把他们抡到墙壁上,用最极端的手段逼迫他们说出德莱顿的下落,面上却云淡风轻地说:


    “讨论这些有什么用?你们难道还能发表学术论文不成?直接谈正事吧,各位,我要求放了我的同伴。”


    “你没资格同我们讲条件。”


    在场的警察说道,“如果你想让威廉·德莱顿活下去,就老老实实按照我们说的做。”


    站在人群边缘的雷诺兹不由得偷瞄了李维一眼。这是他们的原定计划之一——要么从德莱顿口中问出李维的弱点,要么用德莱顿来要挟李维,众人原以为后者的威胁力没那么大,却不曾想到李维居然真的异常在乎德莱顿的性命。


    他不该暴露出这一点。


    魔鬼会因人的爱而受制于人。


    雷诺兹紧接着想到,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旅店老板和警察似乎已经把这事给忘了,正沉浸在拿捏仇敌的愉悦当中,可是雷诺兹难以忽视,那就是威廉·德莱顿根本不在他们手里。


    艾米丽家二楼卫生间的窗户开着,屋内一片狼藉,受命堵着后门的几个镇民不见踪影,因此无论是戈康镇这边,还是李维,都认定是他们使用了某种特殊的方法将德莱顿带走了,然而,若是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呢?


    假如戈康镇里有个邪恶的第三方势力,一切阴谋诡计皆出自它手,却被镇民当成李维,又被李维当成了镇民呢?


    假如李维是无辜的,他今晚会在镇民的暴行下遭遇什么?


    假如李维并不无辜,当他发现威廉·德莱顿实际上不在镇民手中时,又会发生什么?


    想着想着,雷诺兹不寒而栗,他发觉自己不愿看到任何一种即将发生的后果,但是太晚了。


    他绝不能当着小镇所有居民的面说出那句话:


    自始至终,李维可能什么都没做。


    ——特别是在他们过去“什么都做了”,此刻又真正“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


    ……


    被镇民和武器包围的李维也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推测,以及仇人的一面之词。他尝试过向黑蜡烛求证:


    “德莱顿真的被他们绑架了?”


    蜡烛只回了一个单词:祭品。


    没有祭品,一切免谈。


    李维狂怒之余冒出了一个念头:“……我早晚把你掰成两半吊在路灯上。”


    无论如何,此路暂时不通,李维又去问镇民:“你们不让我见他,我凭什么相信他在你们手上?绑匪勒索时至少还能提供肉票的语音信息。”


    他看向群众中的联邦警员,讽刺一笑:“尤其是你,你是个警察,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那就要看你有多在乎他了。”警察冷静地说,“实不相瞒,我们不敢让你见他,免得你略施小计就把他给救出来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再拖延时间,待会肯定能听到他遭受折磨时的惨叫。”


    李维十指紧握,闭上眼睛。


    黑蜡烛散发出的凄冷黯淡的光芒,此时在他的视野中竟显得分外柔和:


    祭品。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给你十个数字的时间,然后他们会取走威廉·德莱顿的一只眼睛。从今往后,他就只能用仅剩的一只漂亮的蓝眼睛向你表达爱意了……说不定更能激起你的怜惜之情呢?十,九,八……”


    李维忍无可忍地打断倒计时,问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为你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旅店老板大喊,“将你对戈康镇做的一切施加在你自己身上!!”


    周围的一圈人跟着他喊:“付出代价!付出代价!付出代价!!”


    警察在他们的呼喝声中举起一根被篝火烧得通红的铁钳,伸到李维肩膀偏上的位置,温和地劝导:


    “别反抗,想想你在乎的人。”


    祭品。


    祭品。


    拉克·李维!


    你要忍到什么时候!!


    黑蜡烛想要像上次在沙漠中一样控制李维的身体,然而李维任由仇人施为的意志出乎意料的坚定。黑蜡烛无法理解,李维坐在椅子上,漠然注视着面前红得发亮、宛如太阳碎片般的金属缓慢下沉,直至隔着布料贴上他的皮肤。


    人群中的雷诺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仿佛听到了人类的血肉在火焰上滋滋作响的声音。被他们称为恶魔的人显然留有痛觉,他没有呼喊或求饶,但在烙铁落下的一刻,雷诺兹看到他弓起脊背,抓住桌子边缘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骤然浮现出的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一齐顺着眼角滑落,随即消失在脖子上凸起的青筋之间。


    警察松开铁棍时,李维蜷缩在桌子边,悄无声息地将被汗水打湿的脑袋埋在臂弯里,雷诺兹以为他被过量的痛苦剥离了神志,不禁底气不足地建议说:


    “要不我们休息一会……”


    “不行。”旅店老板冷酷地说,“迟则生变。”


    “但我们不是要杀了他吗?”


    “是的,我们在逼问杀死他的办法,你看不出来吗?”


    “……”


    李维趴在桌子上,疼得眼前发黑,呼吸轻缓。黑蜡烛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你有病?这年头已经不流行圣父了。”


    “我有病。”


    李维在心中承认说,“只有他们对我造成伤害,我才能下定决心杀死他们,否则我总觉得……我做错了事,我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我和莱纳·李维乌斯是一类人。”


    “……”


    缓了一小会后,疼痛暂歇,他撑着桌子爬了起来:“帮我定位德莱顿,我马上给你祭品。”


    第97章 仇敌(七) 您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德莱顿站在那, 难以相信自己刚发现的事实:


    15岁的李维说他看不见东西。


    所以他在不熟悉的地方跑不快,还带着一个不露眼睛的面具。


    但是李维在童年和青年时期视力都非常好,他不可能受到过不可挽回的眼部损伤, 德莱顿拒绝去思考一些过于残酷和超自然的情况,他迈着故意加重的步伐走到李维前方, 说道: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李维要张嘴拒绝, 德莱顿没给他机会,强硬地说:“李维先生, 理智点, 我不会伤害你!”


    他面前的年轻人僵在那,摆出随时会逃跑或反击的防御姿势, 精准地面朝德莱顿, 磕磕绊绊地说:“不,不用,我不需要……”


    德莱顿很想保持耐心, 但他忍不住, 在李维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就伸手握住了李维的手腕, 后者吓了一跳,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地举起刀。德莱顿说:“就算你今天砍死我,我也要检查你的身体状况。”


    他心知李维比起害怕受到他人的伤害、更担心伤害到别人。果然,听到他这么说,李维举着刀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动手。


    德莱顿攥着他的手腕说:“我现在要摘掉你脸上的面具。”


    15岁的李维小幅度地吸了口气,又像是不愿暴露自己的羸弱似地迅速闭上嘴,德莱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让他感受到自己手掌的位置,然后缓慢地将古铜色面具摘了下来。面具后的脸孔有着德莱顿熟悉的五官,但年轻得可怕,且比他想象中更加苍白瘦削,突出的颧骨和眉骨将那双凹陷进去的绿眼睛衬得愈发大而无神。


    “……”


    德莱顿压抑着怒气,已经完全遗忘了这是在里世界,他按住李维硌得他手生疼的肩胛骨,追问说:“你住在哪?算了,这不重要,我先带你去医院。”


    “不……别!”李维终于急了,挣脱德莱顿的手说,“你会被他们发现的!他们会伤害你!”


    “他们是谁?!”


    “这个小镇!小镇上的每一个人!”


    “为什么?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我不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也不喜欢他们,这是我们之间的仇恨,和你无关,我不想将陌生人牵扯进来。”


    “李维先生,”德莱顿强调说,“你现在还是个未成年,他们这是在虐待儿童,违反了联邦法律。你的眼睛看不见,也是他们干的?”


    “……不是的,不是他们。”他听见年轻人惴惴不安地回答,“我……我妈妈去世了……我在她家的阁楼上呆了几天,阁楼上没有光,我什么都看不见……但后来就习惯了。”


    心因性失明。


    德莱顿心想。人在面对压力或重大打击时有可能会视力下降,和生理上的损伤无关,完全是心理作用。


    话虽如此,在带领李维用专业医疗设备检查身体之前,德莱顿不敢轻易下结论,他坚持说道:“你需要去看医生。我马上叫人过来,不用担心小镇居民,他们根本不值一提。”


    这话说得有点不像是正经政府官员了,但李维和本地特色黑警斗智斗勇多年,缺乏对正常好人的认知,德莱顿暂时也无意纠正。


    他拿出手机,正要拨打安全局的电话,忽然想起自己是在里世界,而且是2013年。


    2013年的德莱顿在干嘛?


    他19岁,刚考上大学,蒙祖荫过得还算不错,但手里一丝权力也无。


    这只是个小问题,更大的问题是,理论上,里世界本该没有信号。然而,德莱顿拿出他从现实世界带进来的手机,尝试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时,却打通了。


    “你好,这里是萝丝·德莱顿。”


    是德莱顿的祖母!


    这不科学,德莱顿知道恶灵能够构建幻境,海妖马歇尔就曾经将李维拉进了他虚构的M城,但15岁的李维从来没接触过德莱顿的祖母,这通电话为什么能有人接?


    他满怀疑虑地试探着说道:“奶奶,是我,威廉。”


    “威廉?”电话对面正夹着手机修剪鲜花的老人尾音上翘,“你不是在上学吗?什么时候换电话号码了?”


    “我在用别人的手机,”德莱顿说,“我可以证明我的身份,14岁时我和我妈吵架,策划离家出走,被你和爷爷发现了。”


    “威廉……”萝丝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柔和了一些,“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麻烦了?”


    “我没事,”德莱顿分神瞥了一眼李维,注意到小孩正竖起耳朵偷听,“但有个未成年的孩子需要帮助。”


    他简单地说明了李维的情况,“我不能在戈康镇停留太长时间,所以希望您能找个可靠的团队来这照顾他到2014年。”


    按照成年李维的说法,2014年时他母亲李秋珊离奇复活,先不管她是怎么做到的,起码到那时,李维的安全和生活就有保障了。


    远在国外度假的萝丝·德莱顿闻言紧紧蹙眉,对凑过来的丈夫做了个“是威廉”的口型,随后慢慢说道:


    “我不太理解,威廉。那孩子是你的什么人?如果你想要照顾他,为什么不直接带他离开?”


    “情况很复杂。”为了不让李维听到后面的话,德莱顿走远了一些,“您知道我从来不对您说谎,他对未来的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但我不能带他走,因为据我所知他在16岁以前一直呆在戈康镇。”


    “你让我和你爷爷更困惑了,威廉,你的意思是,你预料到这个人在未来会和你成为朋友?”


    “差不多。我不是在说胡话,我需要他平安活到26岁,不过您只要能帮我找人照顾他到16岁就可以了。”


    其实有可能的话,德莱顿更想设置成26岁,但一是他消费的不是自己的钱和人脉,二是不够尊重成年后的李维——李维肯定不愿意走到哪都被陌生人盯着,哪怕这是为了保护他。


    三是德莱顿还没摸清现状,倒也不必一上来就安排十年计划。


    “……”


    电话的另一边安静了片刻,萝丝说:“你的爷爷去找人了,他认识一些可靠的安全团队,我会付他们两年的钱,让他们照看那孩子到有人接手为止。”


    这事对有钱有渠道的人来说太简单了,就算德莱顿讲了个玄幻故事,萝丝依然决定先完成他的请求再说。


    “谢谢,”德莱顿松了口气,“太感谢了,您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对了,安全团队最好别暴露身份、引起上面的注意,他们能伪装成普通的外来镇民吗?”


    “当然,问题不大,小事一桩,但我需要你给出更详细的解释。”


    “奶奶。”德莱顿放软声音,“我会解释的,只是您得等一段时间……等到2025年。”


    “?”萝丝被他逗笑了,“12年后?哪有一拖拖这么长时间的?你没对那孩子做什么吧?”


    “您怀疑我犯了错误,在补偿他?”


    “我对你的人品有信心,相信你不会主动犯罪,然而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一些意外。”


    “我发誓我没有。”


    “好,那么等你过暑假回家了,我能从你口中得到答案吗?”


    “不能,奶奶,我那时都不会记得这件事。”


    “……只能等到2025年?”


    “没错。”


    萝丝深呼吸再缓缓吐出,揉捏着鼻梁说:“好吧,如果你能做到无愧于心,我可以等。”


    德莱顿感激而郑重地说道:“谢谢。”


    “不客气,亲爱的,反正你是在做好事……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让安全团队过来的时候带着医生——此外就没有了。”


    德莱顿挂掉电话,回头寻找李维的身影。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有没有用,但还是做了,并且决定向李维交代个大概。


    可是墓碑旁边哪还有李维的身影??


    这孩子竟然趁他打电话求助的机会跑了!四面皆敌、眼睛又看不见,他能跑去哪?


    德莱顿第一时间想到了李秋珊的家。他给萝丝发短信,让安全团队来得越快越好,随即大步往镇上走去。


    **


    2025年。


    李维撑着桌子,在心中对黑蜡烛说:“我杀死的人都归你,你立刻马上帮我定位威廉·德莱顿。我要他平安无事,否则你休想让我再上供任何一个祭品。”


    “放心吧。”黑蜡烛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甜蜜,“有什么仇怨是血债血偿解决不了的呢?”


    它说得对。


    李维昏昏沉沉地心想。


    这段持续了十二年的仇恨的联结早该结束了。


    疼痛和愤恨支配着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灼烧殆尽,当头顶散发着红光的烙铁又一次落下来时,李维抬起手,硬生生顶着温度握住了它的中间部位。


    人群中传来了一小声惊呼,旅店老板高声说:“你不在乎那个德……德莱昂了?”


    看,你甚至记不清楚他的名字,又有什么资格判断我在不在乎他?


    李维哼笑一声,无视从背后袭来的攻击,夺过金属棍,本能地寻找到了离自己最近、也最缺乏防备的人,然后将棍子烧红的一边捅进了他的眼睛。


    “啊啊啊啊——”


    那画面在视觉上有点像用火焰烤化黄油,惨叫声在耳畔炸响,李维却听得不是很真切,他的脑袋上挨了另一个人的闷棍,身体踉跄了一下,也不觉得疼,只是心不在焉地琢磨着:被捅的这人死了没有?


    他急着上交第一份祭品,以保住德莱顿的命。


    半秒钟后,躺在地上的人抱着脑袋哀嚎不止,受伤的眼睛里流出血泪,李维恍然大悟:没死。


    于是他推开路上的障碍物,弯腰将金属棍拔出来,再用力插回去,拔出来,再插回去……重复了三四次后,黑蜡烛说:


    “可以了,他死了。但祭品还不够。”


    不用它说,李维也知道不够。他拎着染上另一种红色的铁棍,寻找下一个目标,随着他的左右巡看,人群近乎整齐划一地后退了一步,只有一个人没退——是刚才用烙铁烫他的警察。


    对方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平举着手槍,说了几句话。李维不在意他所说的内容,这些年来,他听过太多好的坏的言论,放在此刻都无所谓了,因为你不用和将死之人计较。


    他走过去,在警察开枪的瞬间一脚踹翻桌子、挡住飞来的子弹,同时将铁棍砸向对方头顶。但这样做还不足以杀死一只顽强的猎物,所以你要撕扯它,折磨它,直到它的生命力随着血液流尽为止。


    李维故技重施,用铁棍捅向仇人的头,但这一次,对方的经验更丰富,成功躲了过去,那好吧,面对狡猾的猎物,你要小心了,你须得比它更狡猾才行,李维假装手滑,扔掉铁棍,挨了几拳,警察气喘吁吁地举枪顶着他的脑袋,要向其他镇民展示自己获得了胜利。


    在它试图拽着李维转身的时刻,李维骤然暴起,绞掉它的手槍,将它的头按进旁边的火盆。


    干的漂亮,拉克。


    猎物兼仇敌在他手中挣扎呼救,他保持着这个动作,无聊地望着火焰一点点吞噬它的面孔,角质层像遇到高温的塑料般皱缩成一团,油脂融化滴落,空气中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味,就在这时,李维想到一件事,于是他将半死的敌人提起来,说道:


    “他叫德莱顿,不是德莱昂。”


    “啊……啊……”


    “我再问一次,威廉·德莱顿在哪?你们放了他,我放了你们。”


    猎物不答,口中说起无关的话题:“救……救我……”


    李维只好把它放了回去。


    但没关系,他还有很多次提问的机会。


    **


    2013年,德莱顿来到李秋珊家的院墙外。


    他一眼看到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围着墙角转圈,当即喝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第98章 仇敌(八) 七年


    一个身心健康的人永远想象不到折磨瞎子的乐趣。


    德莱顿看到他们在庭院中绕来绕去, 时不时捡起地上的石头扔到房顶上,每当砸出“咚”的声响时,就会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嘎嘎大笑, 从熟练程度来看,明显不是第一次干了。


    “李维!”有人抬头喊, “你在吗?我们下来玩捉迷藏?”


    真不知道“捉迷藏”有什么可笑的, 但他们又笑了起来,还有人蹬着阳台和管道, 想往房顶上爬。李秋珊家的屋顶有根烟囱, 德莱顿很快意识到,那个烟囱是直通阁楼的, 这对住在阁楼里的人来说是个糟糕透顶的设计, 爬墙的人边行动边喊:“出来,李维,不然我们待会就往你家里扔垃圾。”


    德莱顿走过去质问:“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先是因为他严厉的语气和正式的穿着退缩了一下, 但能干出缺德事的人一般也不懂得敬畏权威, 其中一人见德莱顿是单独来的,立刻恢复了先前的状态, 嬉笑着问道:“你谁啊?李维的daddy?”


    他们包围在德莱顿身边,作势要上来推搡他:“滚蛋,臭同性恋,别多管闲事,这是我们的地盘。”


    德莱顿摸了摸他在路上捡到的一把小刀,第二次后悔出门时没带着手槍。


    不过动手前他还想再套两句话:“你们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吧。”


    混混们对视一眼:“不是。你有意见?心疼你的小男朋友了?”


    德莱顿无动于衷:“‘捉迷藏’是什么意思?李维看不见,你们逼他躲起来,然后吓唬他?”


    不知为什么,他提问时想起了艾米丽的遭遇。


    李维在无数次被迫‘捉迷藏’时感受到的恐惧或许就和艾米丽等同。


    “我们陪他玩而已。”一个黄毛青年吊儿郎当地说, “除了我们几个愿意大发善心,你看镇上的人在他父母死后谁还理他?”


    他们再度发出哄笑,向德莱顿挥舞拳头。德莱顿很难不感慨世上的人渣竟有这么多:“除此之外呢?和我说说看,你们还干了什么?”


    “哦,你想报警?没用的,别浪费力气了。”


    德莱顿淡淡说道:“看来你也清楚自己做的事见不得人。”


    黄毛被激怒了:“你说什么?!”


    德莱顿的神情更加轻蔑:“要是你不这么觉得,就说出来,向我炫耀。”


    “我们做过的事多了,但这都是为了驱邪!”黄毛和他的同伴嚷嚷道,“拉克·李维在2007年操纵魔鬼杀死了学校的老师,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没有!”房子的二楼传来李维短促的喊声。


    “撒谎。”黄毛阴沉地说,“他先是虐杀山林里的动物,后来仍然不满足,就放出他的影子去折磨村民的影子。”


    德莱顿:“——折磨村民的影子?你在讲梦话?”


    “哈,你不信?但是大家都看到了,雷纳家的旅馆受灾最严重,李维刚到戈康镇的那一年,影子们一到晚上就互相群殴,把雷纳的父母吓得睡不好觉,没过多久他们就病死了……”


    “群殴?你之前说的是单方面的折磨,”


    德莱顿没被黄毛卖惨的话打动,敏锐地问,“而且假设你所说的影子是我理解中的影子,你们是怎么从一个没有五官的黑色不规则形状中辨认出李维的?”


    黄毛噎了一下,冷笑说:“我看出来了,你是站在魔鬼那边的人。”


    德莱顿:“我也看出来了,任何与你们秉持不同想法的人都会被归类为错误的一方。若干年前据说被动物标本吓死的斯利安老师,你们真的仔细调查过他的死因吗?”


    “别跟他废话了!”一个混混说道,“他是来找茬的,揍一顿就老实了。傻逼同性恋,你以为戈康镇是什么外地人能随便过来嚣张的地方?”


    黄毛笑道:“李维躲着不出门,我们干脆来给这个路过的体面的‘好心人’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是‘终生难忘’。”


    德莱顿破罐子破摔,打定主意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让这几个人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后悔,因此还有心情纠正他的发音。


    李维跑到了一楼,隔着门板喊道:“你们别动他!”


    “不,你躲在屋里,千万别出来。”德莱顿说,“这里交给我。”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会发生,他竟然有朝一日能在李维面前说出这句话。


    “哦,sugar daddy不想让他的小男孩受伤。”黄毛阴阳怪气地说,“你们演‘泰坦上号’呢?”


    “是泰坦尼克号。”德莱顿叹了口气,“我一想到李维先生不得不在他漫长的青少年时期和你们这种人待在一起,就觉得上帝在决定人类命运时一定是瞎了眼。”


    可惜如果讽刺有用,世上就不会有自甘堕落的白痴了,混混们接二连三地向他扑了过来。


    德莱顿不甚熟练地闪开第一个人的攻击,另外两个人马上将他夹在中间,千钧一发之际,李维推开了李秋珊的家门:


    “你们放过他。”


    “李维先生……”


    刚抽出小刀的德莱顿下意识地开口想要劝他回去,尽管对手的拳头离他的腹部只有咫尺之遥。


    然后,幸运的事情发生了——一辆经过防弹改装的奔驰SUV带着早高峰踩点上班的气势冲到他们面前,在飞扬的尘土之中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身着西装、面戴墨镜、嚼着口香糖的高挑女人跳下驾驶位,左右看了看,明知故问道:“你们当中谁是李维先生?”


    她赶到冲突现场的阵仗着实惊人,混混们拿不准她是来干嘛的,纷纷停下打架的动作,德莱顿趁机后退两步,指着李维说道:“这位就是。”


    “谢谢,”女人友好而不动声色地对雇主点了下头,“我和我的家人因为工作的缘故,计划在戈康镇居住两年左右,联邦卫生与公共服务部的人告诉我,这里有我的一位远亲,姓李。所以你们这是在……”


    太好了。


    德莱顿由衷地想到。


    他刚才用套话消磨了足够多的时间,安全团队也来得相当及时。


    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后,他轻笑了一声,对混混们抬起下巴示意说:“这些人常年恶意干扰李维先生的日常生活,我路过看到时想要阻止,他们却对我动手。”


    “哦?”女人捏了捏拳头,扬起嘴角问,“还有这种事?”


    黄毛混混们此刻终于反应过来,只觉得今天诸事不宜,日常活动进行到一半,先是出现一个莫名其妙帮李维说话的陌生男人也就算了,这开着豪车的所谓的远亲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你他妈想要干什么?”


    女人冷冷一笑:“替你们的家长和学校教育你们。”


    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谓惨不忍睹。


    几个乡村流氓哪能是专业人士的对手?他们原本还轻视女人的性别,结果没过几分钟就被揍得大呼小叫、满地找牙。正经的安保公司不会在法治社会当场噶人,但要让人短时间内疼得生不如死可太简单了。


    刚过五分钟时,黄毛还在放狠话,说女人再不停手,他就要去拉人报警。


    十分钟后,他滚在地上求女人放过他。


    女人没停,因为德莱顿和李维没给她停手的暗示。


    十五分钟后,黄毛和他的同伴躺在地上哼哼,女人看看李维,再看看德莱顿,那意思是:


    还打吗?到极限了,人要过去了。


    德莱顿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蹲下身问几个混混:“你们能长记性吗?”


    不待他们回答,他自言自语说:“从我(十二年后)的个人经验来看,不会。”


    他摇摇头,站起身对女人说道:“先这样吧,谢谢你,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李维先生的事,顺便让医生过来看看他的眼睛。”


    “如果他们报警……”


    “我来解决。”


    德莱顿说完转过身,少年李维迷茫地站在家门口,这一次,出于对德莱顿的担忧,尽管听到了许多代表暴力的声音,他却浑身颤抖地紧握住门把手,既没跑、也没找地方躲起来。


    德莱顿说:“没事了,我们能在你家的客厅中暂时停留片刻吗?”


    李维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后退几步让出进门的道路。


    德莱顿走进客厅,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很在意你的安全,但是无法留在戈康镇照看你,所以这位女士和她的家人会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做你的‘监护人’。”


    为了避免李维感到混乱,他没说出安保团队的真实工作。


    李维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上,欲言又止。


    德莱顿安慰说:“别担心,即使敌人的数量再多一倍,你的‘监护人’也能应对。一旦有人让你不舒服了,你就告诉他们。”


    李维眨了下眼睛,踌躇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对所有孩子都这样吗?”


    不。


    我确实尽可能地公平待人,对好人友善,对坏人冷酷,但你永远与旁人不同。


    德莱顿沉思许久,选择了避重就轻的说法:“这是我的工作,我努力做到尽职尽责,问心无愧。”


    李维仿佛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气:


    “谢谢你。”


    “不客气。”德莱顿装作没看出他脸上的那一丝失望,起身说道,“你们待在这互相熟悉一下,我去想个办法让当地警局闭嘴。”


    安保团队的女人问道:“这孩子喜欢你,德……D先生,你不多留一会吗?”


    德莱顿注意到李维扣弄着坐垫,无神的绿眼睛里流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期待,嘴上却说:“不用,他有很多事要忙。”


    “是的。”德莱顿狠心说道,“抱歉,我真的不能停留太久。”


    有人在2025年等他,否则他就将戈康镇彻底犁一遍了。


    “你去吧。”


    李维想起德莱顿抓住他的手臂时,他感受到的对方戴在手指上的戒指,释然说道,“我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先生……你是个好人。”


    “我希望我是。再见,李维先生。”


    “——再见。”


    但15岁的李维确实不认为,他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这个不知长相也不知姓名的D先生,因此在他心目中,此次告别即是永别了。


    他和自称叫做茱丽叶·李的女人以及她的“兄弟姐妹”一同在戈康镇生活了一年多,期间在医生的照料下,视力逐渐恢复正常,2014年下半年,德莱顿和安全团队签订的合同到期了,正当茱丽叶·李打算联系雇主时,李秋珊忽然出现,表明自己是假死,提出要带李维前往大城市。


    李维同意了。


    从2007年到2014年,他在小镇居住了七年。


    两人离开戈康镇的前一天,几个被茱丽叶及其团队打压了一整年的镇民,结成团伙埋伏在小镇出口处的唯一一条公路上,但是无论这群人具体准备做什么,他们都没能成功……因为公路上闹鬼了,团伙中的一人事后语无伦次地说,自己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开车的老太太,然而谁也没看到他口中的轿车和老人的尸体,便只当他是喝多了。


    李维和李秋珊顺利走出戈康镇。


    四年后,2018年,戈康镇音像店的店主,一个名叫凯茜的老人,独自开车去城里进货,在公路上遇到大雾,汽车侧翻,滚下山坡,她本人因伤势过重,还没来得及被送进医院,就不治身亡了。


    2018年到2025年是整整七年,七年间留在戈康镇的镇民一直饱受灵异事件的折磨。


    2025年年初,李维为了祭拜李秋珊,同威廉·德莱顿回到故土。


    ……


    德莱顿走出警局的那一刻,第一次在视野中看到了传闻中的黑蜡烛。


    “费了挺大劲才找到你。有趣,这么有趣的里世界构造可不多见,难不成是法官特意挑选的地方?”


    第99章 仇敌(九) 谁杀死了斯利安?……


    德莱顿停下脚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维先生呢?他没事吧?”


    “当然是因为他支付了足够多的祭品。不付出, 就没有收获,你是个成年人了,应该能明白这一点。”


    德莱顿握了握拳头, 说道:“带我回去。”


    “你不好奇这里发生了什么吗?15岁的李维可是对你一见倾心了,你要是在这陪着他, 又有知晓未来的优势, 说不定能比你在12年后过得好。”


    “李维从没对我说过你有这么多话——带我回去。”


    “啧。”


    黑蜡烛似乎对他有些不满,但是看在李维和祭品的份上, 还是引领着他一步步往戈康镇附近的林地深处走。换一种情况德莱顿得担心它是不是要杀人抛尸了, 但他此时没有别的选择。


    德莱顿的镇定让黑蜡烛感到更加无趣。


    走了一段路后,它主动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德莱顿就在等它的这句话:“2013年的戈康镇不是里世界的幻境, 对吗?我确实回到了过去?”


    他的语气里犹带一丝不可思议, 因为想想看,这可是时光隧道!假如里世界有这种功能,人们岂不是随时能在两个时代穿梭?


    时空悖论呢?科学原理呢?总不能用量子力学来解释吧?


    黑蜡烛莫测地回答:“是, 也不是。我猜你还没看过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德莱顿闻言拿出手机, 打开手电筒。前置摄像头中他的脸和上半身都没有问题,但当他用闪光灯照射到脚下时, 霎时间明白了黑蜡烛想要他看到的内容:


    他的两条腿的膝盖以下的部位,不知何时从人类的肢体变成了某种灰黑色不透光的物体,时不时还会融进环境阴影,有种走着走着“我脚呢?”的恐怖感。


    由于身上的西装裤也是黑色,此前都没人发现。


    德莱顿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冷静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既是回到了过去,也是进入了里世界。”黑蜡烛悠悠回答。


    它打了个哑谜,德莱顿没上钩追问,而是迅速回想起了之前让他产生既视感的一幕:


    戈康镇的混混们‘邀请’李维玩‘捉迷藏’, 李维看不见他们,正如艾米丽看不见那些游荡在她家院子里的影子人。影子人们转来转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而被困在房间里的艾米丽恐惧、绝望、无能为力……


    “过去的戈康镇对未来的戈康镇而言是里世界。”德莱顿喃喃说道,“镇民们的所作所为在多年后折磨到了他们自己。”


    “你们人类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叫恶有恶报。”黑蜡烛懒洋洋地说,“多有意思。”


    “但是戈康镇在李维初到的一两年里遭遇了一些灵异现象,”德莱顿移动着他的两只不像脚的脚走路,“难道他的父亲莱纳·李维乌斯料到里世界会出现后,故意挑起争端?”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对。因为这不符合他根据李维描述对法官进行的侧写,莱纳·李维乌斯可能干了很多坏事,但他干坏事时不会具体到今天去吓唬这家人、明天去折腾那家人,这种小节他根本不屑于管。


    黄毛混混提到了2007年的旅店中的影子……群殴……


    2025年的李维为黑蜡烛献上祭品,杀了一些人……


    德莱顿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少顷,他问道:“未来的戈康镇,对过去的戈康镇而言也是里世界……?我变成这样,是因为我相当于一个离开里世界的恶灵?两个时间点不是单方面的对应,而是互为表里??”


    黑蜡烛的火光中突然染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


    它仿佛是在笑,笑着问道:“聪明人。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源头是什么?”


    好一个没头没尾的提问。德莱顿的大脑却自发地给出了答案:是在2007年死去的学校教师斯利安先生。


    谁杀死了斯利安?


    只要能弄明白这个问题,也就看穿了一切的开始和结束。


    **


    2025年,戈康镇。


    李维披着德莱顿的大衣外套坐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烙铁,几个戈康镇的居民半死不活地蜷在角落,都有呼吸。


    毕竟李维不是什么反社会杀人狂魔,他干掉了几个站得靠前的和打头的,听黑蜡烛说祭品够用后就停手了。


    黑蜡烛消耗了一部分力量去寻找德莱顿,自己又昧下一些,具体多收了几个人头,李维没问,也不在意。反正他没把凑热闹的镇民全杀了,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其他镇民暂时没动静,不过搞不好警局会出动、待会还要继续血流成河,李维也就懒得处理伤口了,他顶着一头半干的血靠在床头发呆,过了一会还是想不通,苦口婆心地问道:


    “你说你们为什么就非得绑架德莱顿?不能只针对我一个人吗?而且你们明明没绑到他,却强行假装自己绑到了,这样除了能让我情绪失控多杀几个人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


    一群比他狼狈得多的人挤在墙角瑟瑟发抖,李维每提出一个问题,他们就哆嗦一下,仿佛李维手里拿着个远程滋啦滋啦放电的小玩具似的。


    “我真搞不懂你们这群人,我从一开始就理解不了你们,如果人类通过思维方式来区分种族的话,那我和你们的确是两个物种。你们说我杀了斯利安老师,说我虐待动物,好吧,假设这些事都是我干的,那你们驱邪的方式为什么是通过模仿‘我’做过的事来恐吓我?我杀人,你们也杀人?”


    有人鼓起勇气说:“我们没有……”


    “我说有就有!”李维突然抬高声音,用力锤了床单一拳,“我看看,那边那个叫雷……”


    “雷诺兹。”雷诺兹看出李维在望向自己,咽了下口水,主动站起身,“杰克·雷诺兹,我比你大一岁。”


    “我知道,你之前拦车的时候说过你大我一届。过来。”李维向他招手,“你肯定参与过当年那些围绕我展开的社会实践小活动,告诉我,你们都干过什么?”


    “雷诺兹!”人群中因为在李维大开杀戒时躲得够远、而侥幸逃过一劫的旅店老板趴在地上喊,“别配合他!”


    李维举起铁棍,老板立刻闭嘴了。


    雷诺兹压抑着惶恐不安,低声说:“我、我一般只是站在旁边看着。”


    李维笑着问他:“好看吗?”


    雷诺兹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李维坐起身,走下床,把不断挣扎的旅店老板拖到空地中央,说道:“你每说出一件你们干过的缺德事,我打他一下,你不说,我揍你。”


    雷诺兹哀求地看着他,但李维不为所动,片刻后,雷诺兹避开旅店老板的视线,侧过头说:“我听说有一群人往你家里扔过垃圾和□□,还强行拉着你玩捉迷藏……但他们已经受到教训了,李维!他们早在十多年前就——”


    李维举起铁棍,重重敲打在旅店老板的膝盖上,雷诺兹的话被旅店老板的痛呼声打断了。


    他吓得面如白纸,不敢再辩解。


    李维直起腰问:“还有呢?说点我不知道或记不清的。”


    “……他们杀死了一窝小鸟!我亲眼看到的!”雷诺兹紧闭着双眼说,“詹姆、扬、劳里……主要是他们三个,要拿动物的血和尸体绘制驱魔法阵,但我不清楚他们最后将法阵布置到了哪里!”


    李维心中一动,觉得似乎在哪见过由鸟类尸体画成的法阵。


    几个呼吸后他回想起来了:他刚与德莱顿抵达戈康镇的汽车旅馆时,在床底发现了用鸟类的羽毛和血肉写成的“恶魔”单词!


    你们被灵异事件折磨到精神衰弱的起因不会是自作孽吧??


    人要言而有信,雷诺兹说出了一件李维不知道的缺德事,李维干脆利落地又奖励了旅店老板一棍子,然后提起他的衣领,问道:“你听清楚了没有?用不用他再重复一遍?现在到底谁才是魔鬼?”


    旅店老板疼得面颊抽搐,几秒钟后向李维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说:“你害死了我爸我妈。杀了我,李维,杀了我……你当初就是个杀人犯……现在还在犹豫什么?”


    李维踹了他一脚,挠了挠被血痂粘在一起的头发,困惑地问雷诺斯:“我什么时候害死他爸妈了?你继续说。”


    “……”


    雷诺兹大致讲述了发生在2007年的影子打架的事。


    后面他又提到2014年镇民策划的埋伏,与2018年发生在音像店老人凯茜身上的车祸。


    李维将旅店老板的骨头当成木鱼来敲,边敲边笑道:“你们还想拦着我和我妈,不让我们离开?你们除了绑架威廉·德莱顿之外,还想过伤害我妈妈李秋珊?”


    旅店老板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在场的镇民噤若寒蝉。


    “对不起。”雷诺兹这辈子说过的“对不起”都没有今天多,“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李维张开嘴,正要说话,耳边突然响起恶灵埃里克的声音:“李维,我到了,这地方好奇怪。卧槽……?你在干什么??”


    第100章 仇敌(十) 太坏了,怎么能这么坏?……


    李维转过身, 惊奇地发现埃里克和现实之间的次元差不见了,他此刻正站在旅店门口呆呆地看着李维,手里还拿着一根草莓味棒棒糖。


    李维问:“糖是哪来的?”


    “……路过小镇的杂货店时拿的。”


    “付钱了吗?”


    “没有。”


    “太好了, 给我来一根。”


    有点不对劲,但说话的人的确是李维, 于是埃里克压下怪异的感觉走进屋, 将没拆封的苹果味棒棒糖递给对方:


    “我一到戈康镇就发现自己能接触到人类世界了,太奇怪了, 虽然我总共没活过几年, 但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的本能告诉我前方没什么危险, 街道上也没人, 我就出来了——或者说‘进来了’?正好路边有家杂货店,去店里逛一圈倒是没花多长时间,不过我没想到你这边是在……呃。”


    他嗦着棒棒糖, 纠结地看看躺在李维脚下的旅店老板, 问道:“你要转行了吗?以后不和安全局合作了,从里世界清道夫变成黑暗世界清道夫了?”


    “没。”李维踢踢旅店老板的小腿, 又拍拍旁边发抖的雷诺兹,解释说,“这都是我的旧怨。”


    “哦。”埃里克似懂非懂,“你看上去伤得挺严重的。”


    “有些是别人的血?”


    “那,你需要我帮忙吗?我多少专业对口。”


    “不用。”李维拒绝了,“他们盯你盯得很严吧,你还敢做坏事?小心和你的创造者一样长睡不醒。”


    “说得就好像你做坏事不会受罚似的。”埃里克嘀咕说,“但是按照你的性格,你对他们动手肯定是事出有因, 所以我假设我帮你的忙是在做好事?他们能把你招惹成这样,得犯了多少错?”


    李维不置一词。


    “德莱顿呢?”埃里克又问,“他怎么没和你待在一起?”


    “因为这群人招惹我的方式是让威廉失踪。”


    “嘶……我去!”


    嚼着棒棒糖的埃里克总算找到了“好人发疯”的原因,震撼得差点硌到牙,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李维的脸色,摆出义愤填膺的样子说,“天啊,太坏了,怎么能这么坏?比我这个恶灵都坏,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先别着急,我帮你找找他。”


    李维面无表情地说:“我向死亡女神献祭了祭品,黑蜡烛已经动身了。”


    “——什么?你杀人了?!”


    “有问题?”


    “呃,没有。我是个恶灵,能有什么问题?干得漂亮,不,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埃里克前言不搭后语地吐出一连串人类语,踮着脚尖走到门口,“你继续,我帮你望风。”


    他抓着自己的恶魔尾巴默数数字,期待德莱顿快点出现,过了一会,外面亮起了几盏异常明亮的车灯,埃里克的思绪被打断,抬起头一看,立刻反身回到屋内,向李维汇报说:


    “有人来了!看着像警察,我就说旅馆的院子亮着灯,在晚上太明显了,你要不要赶紧换个地方?我可以去帮你引开他们。”


    李维回答说:“他们不是来执法办案、调查情况的,而是来杀人的。埃里克,你去帮我看一眼他们有没有携带重火力,有的话,尽量帮我销毁掉。”


    “普通的热武器呢?”


    “那就不用管了。”


    “没问题。”


    时间紧急,埃里克拍着胸脯打了个包票,随后眨眼间变成了一只黑色的果蝠飞出房间。李维看到之后快步走向窗台,诧异地对他的背影喊: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个技能的?”


    “前两天!”埃里克得意地说,“我还没来及汇报,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


    所以你就这么把新技能摆出来炫耀了,都不考虑留几个底牌吗?


    李维又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心想难怪埃里克爱吃草莓味棒棒糖,原来不是肉食动物。他打算待会切几个苹果,拿去喂蝙蝠。


    至于冷不丁看到活人大变蝙蝠的其他人嘛……


    镇民们听到警察来了,眼里原本升起了希冀的目光,这下又笑不出来了。


    太可怕了,太魔幻了!


    他们到底招惹了什么人?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两三分钟后,警车包围了旅馆,李维躲在窗帘后面,看到有一个穿着打扮比普通镇民讲究不少的中年男人迈下警车,在一群举着防暴盾牌的警员的护卫下,对着喇叭说道:


    “李维,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可能没见过我,但我在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名字。12年前,也就是2013年,戈康镇来了一位姓名缩写是W·D的‘卫生与公共服务部’调查员,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李维不答,男人等待了片刻,继续说:“他说根据《儿童虐待预防与处理法案》,调查员可立即联系当地儿童保护服务机构,申请48小时紧急监护权转移,然而向联邦法院提出诉讼的话,事情未免闹得太大,且根据《收养与安全家庭法案》,那个名叫朱丽叶·李的女人前来照看你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我们最终默许了这个结果。


    “但是现在来看,你被骗了,我们也被骗了。那人根本不是什么调查员,你遭到了一伙犯罪分子的洗脑,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受到蛊惑,走向歧途。”


    放屁。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纯粹是摆出来看的,事情的真相和具体打的什么算盘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李维懒得理会。不过他的思维短暂地被对方所说的内容带回到了12年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当年那位调查员的姓名缩写是W·D。


    那岂不是同德莱顿一样?他这辈子和W·D有缘吗?


    可惜德莱顿不在,他还得听讨厌的人念叨:“我很心痛于我们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不可挽回的一步。你仇恨戈康镇的居民,觉得是他们夺走了你的爱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也仇恨你,因为这些年来你对我们施加了数不清的恐惧与伤痛……”


    就在这时,一只比人头还大的蝙蝠从黑暗中飞了出来,像是慌不择路般地冲到男人面前,用翅膀猛猛扇了他几个巴掌,然后在警卫瞄准开枪之前迅速地掉头飞走了。


    “???”


    蝙蝠的出现给警局队伍造成了一定混乱,人们惊恐地围在男人周围,七嘴八舌地问:“您没事吧,布里奇斯先生?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没事,没事。”男人捂着火辣辣的面颊连连摆手,“只是被光惊到的畜生而已。”


    李维带着嘲弄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大概是因为你们对它施加了数不清的恐惧与伤痛吧!”


    “拉克·李维,我不准备和你争论,在我看来,今天晚上,你和镇民都跨过了一条不该触碰的线。”


    布里奇斯边说话边揉脸,被蝙蝠抽过的地方越来越烫,简直就像肿了一样,他努力集中注意力,“他们是杀人未遂,你是至少剥夺了三条人命,其中还包含一名警察。我本来应该立即逮捕你们所有人,但是出发之前,我又忽然想到了两句老话,一是‘人各有命’,二是‘有始有终’。


    “当仇恨像滚雪球般卷到今天时,我已经不想分辨你们的对错了,不如就让一切终结在太阳升起之前吧。我不会让人抓捕你,而是给你和你的仇敌提供武器,以及一个公平决斗的场所,你们将要如同18世纪的贵族一般,为了荣誉而战。


    “如何,李维,你是怎么想的?”


    李维:“我注意到你带人包围了旅馆,实际上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力,警官。”


    布里奇斯捂着脸,心情因旁人看过来的目光而变得越来越烦躁,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肿成了什么样,但想来不会太好看,离他最近的手下抿着嘴唇,似乎在憋笑——笑个屁笑,要不是有那几个镇民人质,哪用得着这么麻烦,直接一发榴彈炮过去,什么都解决了。还是赶快处理完这堆破事,然后回家上药吧……


    “你就说你同不同意吧!”


    他不耐烦地吼道,“否则我们就现在冲进去抓你!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吗?”


    “冷静点,警官,你像个摔了一跤之后大哭大闹的小男孩。”李维说,“角斗场地在哪?”


    “一个你肯定熟悉的地方,”布里奇斯按住脾气说,“即当年不幸被动物标本吓死的数学老师的家,镇民担心老房子闹鬼,因此近些年来它一直空着。正所谓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你觉得怎么样?”


    李维无所谓地回答:“可以。”


    五分钟后,他用手肘卡着一直很配合他的雷诺兹的脖子走出旅馆。


    布里奇斯信守承诺地扔给他一把满弹匣的手槍。


    六七个警察端着衝鋒槍把他赶进离这不远的斯利安老师家的院子,等到李维的身影消失在阴森破败的院墙内,布里奇斯立刻捂着脸转过身催促说:


    “快快快,快开火,把你们那些手榴彈啊RPG啊全都扔进去。”


    “什么?可是李维身边还有个镇民人质?”


    指的是雷诺兹。


    “死一个人已经比死一堆人好不少了!那可怜的孩子是魔鬼杀的,和你们也没有关系!别再犹豫了,这是命令,快点开火!”


    好吧。


    面面相觑的警员们转过身,去寻找他们带来的那一台RPG。然而意外又发生了:


    “先生,这台火箭炮坏了。”


    “坏了?怎么可能??我们过来的时候它不还是好好的?!”


    “可是现在真的用不了了,炮管被人用石头砸烂了,就连弹药也……”


    “蠢货!连看东西这点事都做不好!!要是让我发现是谁干的——”


    不等他说完,另一个警员不太尊敬地打断了他:“报告长官!李维进去很长时间了,我们不用派人守着他吗?”


    布里奇斯气得双眼通红,暴躁地张开双臂大骂了几声:“妈的!妈的!我只是想要一鼓作气从源头解决掉这个麻烦,有这么难吗?!给我一把枪!”


    他夺过警员手里的衝鋒槍,顶着肿成猪头的脸,带着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冲进了前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