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就是圣妓吗(九) 揉刺猬肚皮.gi……
贝都因人发现了部落成员的失踪, 但却没能找到他们和李维两人产生的交集的证据,又由于凌晨时分沙漠中刮起了大风,他们也失去了外出考察战斗痕迹的最好时机。
风沙平等地掩埋了一切有罪或值得申辩的故事, 天刚蒙蒙亮时,李维乘坐的越野车抵达了城市边缘。
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派人接待了他们。他正忙着筹备两天后的骆驼赛, 那是在黑沙议会的会议之前存在的最大一场盛会, 他和贝都因部族的酋长将在骆驼赛举办时进行终场谈判,如果谈不拢, 会议现场就会变成战场。
“……她什么都告诉你们了, 还向我索要50%的黑沙份额?做梦去吧!既然你们都知道情况了,那我说得直白点, 做梦来得还比这更快一些!我没功夫与她浪费时间, 就这样吧,两天后她若是仍然执迷不悟,就看看最终会迎来什么结果!”
老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后便离开了, 他倒没有为难李维和A3, 显得行色匆匆、但心情很好。
“怎么回事?”李维望着他的背影问,“之前他不是很想息事宁人吗?如今为什么又突然同意开战了?”
贝都因部族的酋长固然是在狮子大开口, 不过她在等着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讨价还价,开局时当然会给出一个相对夸张的数字。
没想到后者改变了主意,态度强硬到狂妄。
A3抽着烟,没说话,他最近烟瘾都加重了,可见压力不小。
良久,他对李维说:“肯定是有什么东西给了萨米尔底气。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朋友,你肯定注意到了异常——这里的尸体会动。”
当初停尸房里的贝都因人诈尸咬人, 被李维撞了个正着,A3将受伤的守卫灭口,却没能处理掉同样在场的李维。
李维以为他会在沙漠中动手,还提防了一阵,结果A3全程都很老实,就好像之前暗中搞事的人不是他一样。
眼下他甚至提出了谈话。
没有上帝视角、也不确定A3立场的李维很难理解他内心的挣扎,那种介于理智和感情之间的拉扯,还有对强者的惺惺相惜……
但凡李维身上只有诅咒,或只有实力,他都不会纠结成这个样子。
A3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道:“接下来我告诉你的事,你绝对不能向别人说,最好对着安全局都保持沉默。你没开启通讯吧?”
李维开了。
但他动用建立在魅力值之上的演技说道:“没有。”
“……”
A3观察他的脸,认真琢磨了半天,信了:
“故事有一点玄幻。起因是当年黑沙议会的几位创始人,联系上大漠中的贝都因人,要建立一条横穿沙丘的走私通道。他们顶着恶劣的天气,在人迹罕至的地区长途跋涉了很长时间,正当要抵达向导手册中记录的绿洲时,却偶遇了沙尘暴。”
哪怕是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灼热贫瘠的沙漠依旧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
身披长袍与头巾的贝都因人常年居住在戈壁深处,能够在复杂陡峭的峡谷荒丘间如履平地,是西亚地区最好的沙漠向导;黑沙议会的成员各个财大气粗,车辆、卫星电话、汽油、饮水……专业设备一样不少。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保证自己一定可以平安地走出这片了无生机的神明遗弃之地。
风暴袭来时,向导几乎放弃求生了,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强烈的绝望。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在他后来的日记中写到:
“……沙子像长鞭般抽打我的面颊和手臂,我以为我快死了,冷酷无情的自然即将埋葬我们的野心和财富,而我甚至不能像《基督山伯爵》中的法利亚神父一样,为这世上的其他人留下点什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大概是未来的石油大亨一生中说出的最有社会责任感的话了。
结果风暴结束后,他们没死。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撤回了一条社会责任感。
“萨米尔看到了一头白色的骆驼。”A3说,“这头骆驼受伤了,趴在黄沙中间,伤口中流淌出石油般漆黑粘稠的血。贝都因人自称驼民,因此认定是神派出骆驼拯救了他们,风沙平息后,一群人将骆驼运回营地,给它治伤。
“然而数日后,骆驼还是死了。议会的创始人们分别带走了‘救命恩驼’的一部分,其中贝都因人分到了驼皮,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带走了尚未干涸的驼血。”
好家伙,最后的晚餐是分食耶稣是吧。
李维听懂了:“驼血造就了黑沙?”
“没错。萨米尔机缘巧合下,带走了最有价值的东西。”A3点点头,“几年后,他成为了著名的石油商人,中情局认为他的崛起过程很蹊跷,于是派我前来调查。”
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后,A3喝了一大口水,李维看着他,冷不丁说道:“萨米尔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决定背叛中情局?”
A3差点被水呛到:“我——咳咳,什么?!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镯太显眼了。”
A3闻言,低头瞪着自己的手腕上的金子:“你注意到了,好吧,但是听我说,这是个误会。”
“你替石油大亨掩盖黑沙的真相。”李维无动于衷地指出,“你杀了停尸房门前的守卫,是什么让你放弃了将我也一块灭口?”
“……”
A3目瞪口呆,几秒钟后像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你为什么会知道??哦,手机!”
死去的心动回忆突然开始攻击他,
“我想起来了,该死,你从我们进沙漠前就开始怀疑我,却一句话也不向我说?”
李维纳闷地反问:“我都怀疑你了,又怎么会告诉你我在怀疑你呢?”
“你误会了!!”
A3原地踱来踱去,用力拿手抓着头发,低声说道,“我从未背叛中情局。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以为我是他的人,实际上是我让他这么以为的,我表现出一副被金钱打动的样子,时刻戴着这些愚蠢的金子,就为了能显得更有说服力。”
李维挑起眉,不做评价。
A3深知自己的话可信力度不足,只好继续:“你当我为萨米尔掩盖黑沙的秘密……其实真正不想把这个秘密暴露出去的人是中情局!
“所谓的驼血其实是近似于神血,黑沙疑似能让里世界的力量降临到人类尸体上,萨米尔发现这件事后,要用黑沙组建不死军团征服西亚,先不说他的理想能不能实现,驼血肯定是个好东西,我们不能让别人发现它,又要将其据为己有。”
他说的很委婉,但假如德莱顿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勃然大怒。
因为即使A3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的话在联邦内部的政客耳朵里也表达了另一个意思——中情局决定独占这份好处。
如果不是李维恰好由于诅咒前往杜拜,他们在把黑沙搞到手之前,一点风声都不会透露!
然而安全局内、德莱顿掌管的部门才负责应对里世界,A3的上级主管不仅不一字不提,当德莱顿主动问起时,他们还遮遮掩掩、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中情局给A3下达的命令是,必要时他可以做出牺牲、处理掉一切阻碍。
因此A3杀死守卫后,跟随李维前往沙漠,当几个心性不正的贝都因人绑架李维时,他就在远处看着,没有第一时间上前阻止……
李维死在贝都因人手中,对中情局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不止少了竞争对手,还有恰当且正义的理由对贝都因人实施“复仇”。
后来A3向酋长辞行,开着越野车离开部落,行到中途实在承受不住良心的折磨,又半路折返,去寻找李维的踪迹。
不过向李维叙述时,他隐瞒了自己差点见死不救的真相,只说他一发现李维不在,就去动身寻人了。
而实际上,只有真实的情况才能解释,贝都因人为什么没有立刻发现部族里有人绑架了李维——因为在他们的视角中,李维跟着A3平安离开了!
……
情报展开到这里,李维基本已经理解了一切,可惜德莱顿暂时不知道中情局在后面挖的坑,联邦此时是深夜,指挥室里只有值夜班的几个分析师发出的清浅的呼吸声。
他们听到断联一个晚上的李维和A3的对话,听到他们谈论中情局的谋划和昨晚的危机,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几秒钟后,一个新人问道:“我们要去叫醒德莱顿长官吗?”
旁边的老员工捂着脸尖叫:“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没有叫醒他?快去,他肯定不会因为被叫醒而生气,但要是明天早上才听说,就完蛋了!”
地球的另一端,李维又想起一处细节,问A3:“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身边那位贝都因人的代表是怎么死的?”
就是诈尸小哥。
A3默了默,随后破罐子破摔地说:“你怀疑是我杀的?但不是,我接触不到黑沙,萨米尔防得很严,我引导他的一个白痴亲戚下的手,人死后萨米尔气得够呛,又不想浪费资源,便拿尸体泡了黑沙。”
李维仍旧理解不了职业特工的思路:“可是你杀他的理由呢?”
而A3理解不了李维为什么理解不了。他渐渐激动起来,争辩说:“他死了,萨米尔与贝都因人打起来,黑沙议会不再铁板一块,我们才有机可乘!!”
“而你之前还对我说战争的代价太大了,我们承担不起。”
“那是场面话!”A3忍无可忍地高声说,“我承认那时我不够信任你,但场面话你总是听得出来的吧?”
李维不回答,只摇头。
他转身想要离开,A3抓住他的手臂,恳求他别走:“你在这里待久就知道了,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
李维扳开他的手指,冷淡地说:“我不干。你还想过杀了我,这可不是一句‘不够信任’能解释得了的。别把其他人当傻瓜。”
真当闭嘴不说旁人就发现不了?
“——我爱你!我也爱我的祖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联邦!”
李维扯起嘴角,点了下头:“确实,中情局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A3无言以对,只能留在原地,目送李维走远。
事到如今,李维来到中东的目的已然完成了一大半。贝都因部族的酋长答应不管她和石油大亨谈判结果如何,都会帮李维联系法官,这样诅咒是百分百解决了,只要等到半个月后就行。
撞见和黑沙有关的情报则是个意外支线。
黑沙议会的成员们和浑水摸鱼的中情局没一个好人,好好的朝觐季眼看要被他们搞成丧尸围城了,李维若想阻止,最好的办法就是毁掉石油佬储存的黑沙。
萨米尔会将黑沙和驼血藏在哪呢?
李维和A3都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除了李维之外的几方人马都想将黑沙据为己有,便注定了行事方式的差别。
既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接下来就没必要再和A3一起行动了。反正真要发现了驼血,A3为了让中情局吃上独食,也不会通知李维。
成年人的社会真是太复杂了。
李维身心俱疲,卷发和鞋里全是沙子与血。他用头巾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找了一条空旷无人的街道,蜷在一堆闪闪发亮的商店橱窗边给德莱顿发信息:“你有什么想法?”
他估计德莱顿睡着了,不指望马上得到回话,结果德莱顿秒回:
【我在前往杜拜的飞机上。】
李维:【?】
德莱顿:【揉刺猬肚皮.gif】
德莱顿:【抱歉,按错了,这个软件有表情包的自动提示。】
德莱顿:【我很快就到,你不用在意中情局,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和疯狗没什么区别。你完全可以将我的话转达给那位特工先生。】
这是在针对A3不让李维将他们的对话告知安全局。
李维不禁笑了一下,德莱顿接着说:【你打算休息吗?】
李维:【不。】
【如果你短时间内不想睡觉,就为我讲一讲杜拜的风土人情,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李维:【我不知道,我没看导航,也许是个商场。】
【商场边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李维抬头观察起来。
他短暂地遗忘了昨晚发生的事以及乱七八糟的现状,专心致志地打字:【我看到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小旗子,有一群亚洲中老年游客在旗子下面拍合照,每个人都很开心,商场门前有个喷泉但并没有在运行,天空被楼房分割成六边形,阳光很晒,年轻的游客背着迪士尼玩偶包……】
第72章 他们的童年(四) 有人被夕阳笼罩着。……
心情沉闷时最忌讳一个人什么都不干, 只胡思乱想。
德莱顿心知这一点,却没有明确指出来,而是像朋友间的日常聊天般寻找一个个和普通人生活贴近的、能够占用脑子的话题, 尽量让李维的思维跟着他走,不去琢磨那些严肃又容易钻牛角尖的问题。
好在李维也足够配合, 他们从商场结构聊到中东美食, 又从中东美食讲到德莱顿近些年来出访过的国家,最后风格一转, 落到了他本人的家庭和事业上。
李维问他接下来要如何应对中情局的背刺, 德莱顿不想功亏一篑、又绕回现实,就回答说:【没什么可担心的, 中情局的部分官员固然愚蠢, 但他们的智商下限远没有我的父亲夸张。】
成功勾起李维的兴趣后,他干脆展开讲述:【我的父亲一生中从没完整地看完过哪怕一本书,他唯一的优点是继承了我祖父的沉默寡言, 但我的祖父不说话是因为他不善言辞, 我父亲常年闭着嘴,是因为他的头脑空空如也。
20岁那年, 他在我的祖父母的荫庇下成为了一名警员,三十年后,他在祖父母的鼎力支持下依旧是一名警员,唯一产生变化的是他的肚子。他的肚子越来越突出,以至于我的母亲忍无可忍,在一个酒足饭饱的下午和他离了婚。】
李维发了个惊叹的表情包——难怪德莱顿偶尔提到他的祖父母,却从来不说起父母。
【这些事你无法在同事口中打听到,他们只熟悉老一辈的功勋,如果将来有回忆录的话, 我肯定也不会写在里面,所以只有你知道。】
【我的母亲是个中学教师。她指挥班级就像在指挥军队,每个孩子都必须按照她的想法行动,但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于是在年轻时和我自由散漫的父亲结了婚,此后的几十年里她都在后悔和满意之间徘徊,直到我父亲的肚子涨到比她怀孕时还大。】
【你应该记得我和你刚认识时曾经劝你穿西装。如果你不幸见到我的母亲,她会用更加令你惊叹的方式达成这个结果,我的祖父常年畏惧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前对我的祖母说,“如果这孩子遗传了他父亲的脑子和他妈妈的性格,那就足以成为《哈姆雷特》、《李尔王》、《马克白》和《奥赛罗》之外的第五大悲剧之《德莱顿》了。”】
李维:草(一种植物)。
他说:【而你遗传了你父亲的外表和母亲的智商?】
德莱顿:【谢谢你给我留情面。】
李维咧开嘴角差点笑出声。德莱顿的文字风格和他本人一样正经,李维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描述事实,还是在认真地逗乐子。
【不过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很好的人。那天你带着托布来我家里,我说我的祖母会喜欢你,这是个客观事实。托布长大了一点,我将它在草坪上奔跑的视频发给祖母,她说托布让我家蓬荜生辉。】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狗,重点在于托布打了几针疫苗、长到多大、还记不记得“外出打猎养家”的李维。
李维不确定他是在哪个具体的时间开始犯困的。德莱顿从联邦前往杜拜,哪怕飞机直飞也要将近十二小时,因此他帮李维订了一个隐私性强、地广人稀、目测格外奢华的酒店。
新奇感让李维闭上眼睛睡着前,心里想的全是同一酒店的皇家套房里那传说中的24克拉纯金iPad。
简直和石油佬承诺的镶嵌钻石的黄金A、K47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
坐在安全局专机上的德莱顿放下手机,废了很大劲才抑制住火气。
和心情愈发放松的李维不同,他越是整理昨晚发生的事,就越能察觉其中的凶险。
而这份凶险明明是可以规避的!
A3亲口说,他找到李维时,“看到李维安然无恙,地上躺着六七具尸体,于是松了口气”。从李维被绑架到这六七个心怀叵测的绑匪死亡,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中间有太多模糊不清的东西了,在德莱顿看来,这就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
他气得在飞机上干坐了半小时,期间没有和任何一人说话,免得把愤怒发泄到其他人身上。乘务员端来的香槟被他一口喝净了,下属见到他的样子也不敢上前触他霉头。
只有小狗托布趴在德莱顿身边的座位上,因为起飞降落时的不舒服而不断发出呜咽。德莱顿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它的脑袋,承诺说:
“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父亲了。”
等到托布安静下来,他收回手,打开电脑,新建邮件,收件人是白宫的国家安全委员会,想了想,他还抄送了一份、发给国防情报局。
【尊敬的总监女士:
我希望能借此机会,与您分享一些当前我们在情报共享与合作方面遇到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会对国家安全产生潜在影响。在近期的协调过程中,我们发现某些信息流通出现了显著的滞后,且部分关键信息未能按预期及时传递给相关部门……】
涉及到敏感的情报泄漏和权力斗争时,邮件的措辞必须非常谨慎,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或者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
整理资料证据和斟酌邮件的内容花了几个小时,期间德莱顿一口饭也没吃,只喝了点水。乘务员没能推销出飞机上的餐饮,德莱顿头也不抬地指着托布说:
“不用管我,给它准备一点狗粮就行。”
又过了四五个小时,李维睡醒了,告诉德莱顿他要离开豪华大酒店,去搜集一下关于黑沙的线索。
德莱顿:【等等,你受伤了吗?拍照片发我一下。】
李维:【?为什么?】
德莱顿:【我在向白宫打小报告。】
中情局想要利用李维的死名正言顺地插手沙漠,他就用李维的大难不死博取其他人的同情。
好正当的理由。李维纠结了一下,回复道:【但我没受到太严重的伤,你还是直接在邮件里说贝都因人强/奸未遂吧,比较能突出我的心灵创伤。】
【……】
这是睡醒后恢复精神了,还是在故意模糊事情的严重性?
德莱顿仔细分析,觉得两种可能性都有。
他将石油大亨的一些人际关系发给李维,让他能够找到合适的黑沙相关的信息来源。过了一会,李维比了个“收到”的手势,顺带发过来一张左手摘下绷带后的照片。
【贝都因人捅了一刀,我报复回去了,剩下的都是未遂。】
伤口离愈合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疼是不太疼的,但看上去颇为凶残,如果是吃饭时欣赏照片,会严重影响食欲。德莱顿盯着照片磨了几下后牙槽,心中的愤恨之情更加浓郁。
终于,在杜拜当天的深夜,德莱顿降落到了沙漠的绿洲。他在24小时内几乎没怎么休息,但依靠咖啡和怒气保持着精力,随行的副官杰弗里·卡特强打精神跟在他身后,随时都要无助地睡死过去。
“你找个地方睡觉去。”德莱顿无意折磨部下,“订一个六小时后的闹钟,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会给你打电话。”
德莱顿身上或许有很多缺点,不过他至少足够让人放心。副官不用担心他会突然为爱进化、变身超级英雄、孤身闯入敌营,因此很快说道:
“好的,长官,您也注意身体。”
他打着哈欠头重脚轻地离开了。
德莱顿考虑到李维因为身上的诅咒不方便吃饭,在呼叫专车的同时叫了两份外卖。
连托布都困了,趴在他怀里打鼾。
接近和李维约定好的地点时,德莱顿无情地将狗摇醒:“不要再睡了,你的父亲正在等你。”
托布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四只脚困得站不稳,耳朵和头顶上的毛东倒西歪,尾巴倒是率先摇了起来。
德莱顿很满意,给它喂小零食,帮它把耳朵毛捋顺,小声说:“好孩子,我希望你能给莉莉留下一个好印象。”
免得他以后不再把你托付给我。
小狗听得半懂不懂,茫然抬头:谁是莉莉?
但德莱顿不再对它讲话,而是照着单向可见的车窗整理自己的衣领去了。
汽车驶入酒店院内宽敞的街道,停到一栋独立的房子前。
德莱顿打发走司机,对李维说:【我到了。你准备好了吗?】
李维:【准备好了。】
于是德莱顿进入门内。套房卧室的床上鼓起一个小山包,李维从头到脚罩着棉被,听到开门的声音,慢悠悠地转过身,瓮声瓮气地问德莱顿:“这样还会被诅咒影响吗?”
已经预备好直面诅咒的德莱顿:“……”
他实话实说:“虽然引人注目,但不会。”
毕竟谁会爱上一床被子呢。
“你不热吗?”
“热,可是我怕床单太薄,不起作用。”
李维躲在被子里说,“我闻到了香味,你带了吃的?”
“我给你带了外卖。”
德莱顿一手提外卖袋、一手抱着托布站在原地,“我也没来得及吃饭,本来计划和你一起吃……不然我再去订个房间?”
“我在想,不然你试着看一眼,然后告诉我诅咒效果如何。”
“应该不轻。”德莱顿没忍住说,“中情局的特工都向你示爱了。”
“这你也听说了?他的爱情纯度还不如夫妻走出离婚法庭时流下的眼泪。”
李维从床上跳下来,披着被子走来走去,有点紧张地问,“你到底要不要看?”
德莱顿不自觉地抱紧托布:“我……”
然而他一用力,哪怕是很乖巧的托布也不乐意了。小狗“汪”了一声,从他怀里跳下来,啪叽一声落在地板上,摇着尾巴四肢并用地向李维冲去。
它还记得李维呢!
李维罩着被子看不到外面,只能听到声音,懵道:“什么动静?你把托布带来了?”
下一秒,托布炮弹般撞上了他的小腿!
严格意义上说,四个月大的托布已经不能算是“小狗”了,它有将近20斤重,骨骼修长有力,跳起来能扒到李维的腰,放在宜家也是个大号玩偶,起码能卖15刀。
李维被它撞到,本来通过岔开腿保持住了平衡,结果后退时又踩到了棉被的边缘。
这下神仙来了也站不稳了。
一系列事故发生得极其迅速,李维仰面跌倒在床上时还有些茫然,心想托布真是一只好狗,小小年纪,从体重到记忆力都是这么出色。
“嗷呜嗷呜!!”
托布拱进被子和李维贴脸,德莱顿急急忙忙走过来,掀开被子问道:“你的手要不要紧……”
后面的话自动消音了。
李维忙着安抚托布,小狗兴奋成了残影,他花了挺大劲才让托布伸长舌头喘着粗气蹲坐在床上,再一回头,德莱顿僵硬地站在床边,像个雕塑。
手里还提着外卖。
外卖袋子和德莱顿的个人形象不太搭。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西装,打着暗红色的领带,领口的三角形板板正正,显得极其正式。眼下他的表情也不能说是失态,而更像是受惊时的怔忪;
李维很喜欢他挺直的鼻梁两侧的那对下弯的眼角,它们中和了德莱顿严肃的脸部轮廓,让他真心微笑时显得英俊又不至于冷血无情,有时还会让他看上去内向且敏感、使李维心软,但如今这双眼睛里简直空茫一片,半点智慧的光芒都没凸显出来。
完了,不会被诅咒弄傻了吧?
到时他上哪赔给联邦一个新的安全局官员?
要不他自己升职顶上去吧。
李维一边转悠各种念头,一边伸手在德莱顿眼前晃了晃,绷紧神经关切地问:
“你还好吗?”
德莱顿不答。李维将额头的黑发捋到脑后,倾身拍了拍他,他不做反抗地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用手抱紧外卖。
李维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我……”德莱顿磕巴一下,移开视线,望着虚空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认为我产生了幻觉。”德莱顿用掌心锤打了两下自己的脑门,语无伦次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别问了。”
李维搬过来一把椅子反着坐下,手臂搭在椅背上,拆开一盒快递,拿勺子舀了一勺沙拉,喂到德莱顿嘴边。
德莱顿乖乖张嘴。
能吃东西就是没事。李维趴在椅背上笑眯眯地问:“你看见什么了,让你觉得是幻觉?”
“……薰衣草色的、水波般的夕阳。”德莱顿过了好一会才回答,“有人被夕阳笼罩着。”
李维又喂了他一勺沙拉。
德莱顿看着他手上的绷带,渐渐回过神来:“勺子给我,我自己来。”
李维将外卖盒举到头顶,说道:“你先告诉我,被夕阳笼罩的人是谁?”
德莱顿欲言又止。他不说,李维就不还给他餐具,德莱顿也不争抢,双手放在膝盖上,半晌抿着嘴露出笑容,上前亲了亲李维的面颊。
“是你。”
他答道。
第73章 他们的现在(五) 真有这么高兴吗?……
德莱顿病入膏肓。
证据是他本该在天亮时联系副官, 但完全把这事给忘了——他和李维面对面,花了很长时间才吃完晚饭,德莱顿喝了一些酒, 说了不少话,然而当第二天他回想起来时, 却又觉得自己一件有用的事都没提。
他本来应该询问李维的伤口和心情, 聊一聊无人关心的石油大亨、黑沙、与法官,或至少也该不着痕迹地打听一下李维是如何看待A3的, 结果呢?他说了什么?
“……我认为犯罪现场清洁工这份工作很有趣, 很自由,我在十几岁的年纪一定会喜欢上你的工作的。大学毕业之前我从来没考虑过从政。”
“那你以前打算做什么?”李维切割着牛排问道, “成为科学家?”
德莱顿摇头:“你太高看我了。中学时我想去当个话剧演员。其实我并不偏好演戏, 然而有个自称是百老汇星探的人邀请我去面试,我一度信以为真,并以为自己在这方面天赋惊人。”
“哦, 我知道!”李维感兴趣地抬起头, “是不是那种先给你拍一堆照片,称赞你有天分, 然后声称只要你交钱就能帮你内推的套路?”
“是的。很明显的骗子,对吧?但我上中学时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花了几千联邦币才认清现实。”
德莱顿垂下眼,起身帮李维倒酒,蜡烛的火光随着他的动作摇摆,“我的母亲精神紧张,对我实施密不透风的保护,但愿你不会笑话我——十一岁以前我看到电影中的亲吻镜头都会挡住脸。”
李维没笑,而是单手顶着下巴, 绿眼睛眨也不眨、专心致志地凝视着他,如同在倾听一场重要的国会演讲。
不过凭借德莱顿对李维的了解,他听总统讲话也不会比现在更加认真了,德莱顿在他眼中看到了倒影的自己。他坐回座位抿了口酒,在辛辣、眩晕和血液沸腾的感觉中问道:“你也遇到过这种骗子?我以为在我举报过之后,他们就被警察抓走了。”
难为他在这种情况下说话,还能维持着有条不紊的语气。
就是句子的数量比平时多太多了,因为他实在想要得到李维的回应,李维一旦移开视线,他就忍不住做点什么以引起对方的注意。难怪人们说智者总是沉默的,一旦说得多了,十句话里至少有八句都会显得像个白痴!
他刚才说的都是什么玩意?怎么会有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揭自己的短?
“……忘了上面那段话吧,李维先生。”
李维依旧不表态,仿佛沉浸在思绪里,瞻前顾后、自觉失言的德莱顿说,“我今天晚上的状态不太好,我不是故意想要表现得像个笨蛋——”当然了,谁会这么干呢?“也不是要绞尽脑汁地吸引你的注意,”停下,威廉,这句话就不必说了,“但是你这样看着我,让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愚蠢了,威廉·德莱顿,太愚蠢了。
“Dont look at me, please。”
德莱顿突兀地伸出手,按住面前人的眼睛。
等到李维要开口询问时,他又一次站起身,微微歪着头,在看不到李维双眼的角度吻了下去。
“……”
我只有在和他亲吻的时候才能闭上嘴,不再说蠢话。
——德莱顿花了一晚上时间,意识到了上面这条可悲的现状。
**
“你的形象挥之不去、占据我的脑海~我只想拥有你的爱~我对你的爱超乎想象~啦啦啦啦~想不想留下来~”
清晨,李维小声哼着节奏感强烈的口水歌晃进了卫生间。他唱的是若干年前《滚石》杂志评选出的百大单曲之一,尽管歌词和曲调都很俗,但迷之洗脑,“想不想留下来~你为什么不躺下~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厮守在一起~”
唱完一段,李维转过头,镜子里的青年双眼亮晶晶的,脸上带着感知到好事将近似的笑容。
真有这么高兴吗?
李维荒腔走板的歌声停顿了一秒。
是的,真有这么高兴。
下一秒,他端正表情,用打着绷带的手举起刷牙杯,仿佛是握着麦克风一般换了首歌唱:“所有人都明白你的美,所有人,但除了你……亲爱的,只有你能照亮我的世界,你轻抚头发的动作让我神魂颠倒,然而在你低头微笑时我却看得出,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
“咔嚓”。
刷完牙洗完脸的李维走出卫生间,给躺在套房的另一张床上思考人生的德莱顿拍了张近景照片。
“你不知道你有多英俊~”这里李维自己修改了歌词,“如果你可以看见我眼中的你,就会了解我为什么会拼了命地喜欢你,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居然不知道你有多英俊!”
“汪汪!”BGM里还有托布的叫声。
李维随着歌声转了一圈,薅起桌上的装饰用假花,抵到德莱顿的鼻子底下,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又拍了张照,问道:“亲爱的长官,我能将你不露正脸的相片发到ins上留作纪念吗?假如我的朋友问起,我不会告诉他们您是谁。”
BGM暂停,德莱顿在金灿灿的朝阳下仰起头,理智随着李维的靠近飞快消褪,脸上却露出了和昨天轻吻李维时一模一样的、克制中带着情不自禁的微笑。
“随便你。”他不假思索地说。
“谢谢您。”李维放下花,捞起他的手,吻了一下手背,说道,“我去研究待会吃什么。”
德莱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走到套房的客厅,李维还在唱: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害羞,当我凝视你时,你总是转头避开,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的美——”
“亲爱的,只有你能照亮我的世界,”
德莱顿下了床,挠一挠托布的脑瓜顶,小声跟着唱了起来,“你轻拂头发的动作让我神魂颠倒,然而在你低头微笑时我却看得出,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这就是为什么你如此美丽!”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李维抱着狗从床上爬起来,将头发撩到脑后的一幕。
“你发ins了吗?”
唱完最后一句话的德莱顿抬高声音问。
“发了!”李维回答,“你可以上去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猜测德莱顿一定调查过他在各个平台上的私人社交账号。
德莱顿调查是调查过,却也不曾了解到详情,只是得到过一句“审查合格”的答案而已。他掏出手机,先下载这个他从未使用过的朋友圈软件,然后注册账号,将昵称修改为简简单单的姓名首字母缩写“W_D”,随后开始在浩如烟海的陌生信息里搜寻李维的账号。
正如许许多多实名上网的联邦人一样,李维的ins昵称是他的大名的拼音:LIWEI。他大概长则半个月、少则三两天会上传几张照片配文或一段短视频,最古早的内容能追溯到大学本科时期——李维发过一张他与几个同学聚会时的合影,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衬衫、毛衣和牛仔裤,在镜头前略显腼腆,和现在对比起来老实得不像话。
德莱顿用新注册的账号给这张照片点了个爱心。
他始终觉得,李维有时对其他人的过度迎合或过度坦率,是防御性低自尊的一种表现形式。换句话说,德莱顿认为李维天生的性格并没有那么活泼外向且浪荡,他为这份讨人喜欢的“成长”付出了很多难言的代价。
因此,大学期间的李维应该是他难得放松下来、展现真实自我的时刻。
德莱顿继续往后翻。毕业后的一年里,李维没有发过一张照片,2023年,也即一年后,李维上传了一张在他上中学时和母亲李秋珊拍的合照,配文是:
“悼念。”
这是什么日子?李维父母的祭日不在这一天吧?
德莱顿仔细看了看照片,记住日期。
再往后,频繁出现的就是打了码的工作现场照——李维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犯罪现场清洁工;同朋友们去酒吧喝酒——小梅女士不愧是好闺蜜,每一次都会出现;偶尔去其他娱乐场所,或孤身乘车去公园等自然风景秀丽的地方散步。
总体而言,李维的记录欲和分享欲还蛮强的,难怪他今天早上忽然决定上传德莱顿的照片。
这张照片也是他的ins上最独特的存在。
德莱顿翻了半小时历史记录,没有找到任何一张目标明确的个人人像,似乎比起人类,李维更习惯拍摄风景和动物,哪怕是在与朋友聚餐时,他发的也是酒杯或酒吧环境。
而今早他近距离俯拍德莱顿坐在床头的照片,露出了德莱顿的下颚、身穿浴袍的上半身、和放松地搭在被子上的修长手指。
没有配文,没有提起德莱顿的名字。
但某种蕴藏其中的亲密和暧昧已不言自明。
德莱顿的账号成为了第一个给这张照片点赞的人。
而后他收起手机,走去换衣服、洗漱、喂狗、吃早餐。期间聊了一些无趣的工作。上午,无趣的工作在持续进行,李维扔下他去追踪黑沙,德莱顿坐在酒店大堂的咖啡馆里,拿着平板电脑处理邮件。
他在阅读邮件时拿耳机放了歌。
歌词唱道:“他整天温暖我,对我微笑。我可以对他说‘我爱你’吗?真希望我能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感觉到的是爱吗?如此强烈、如此深刻、如此真实。
“如果失去你,我是否能痊愈?”
“……我感觉到的是爱吗?”
他问自己,我感觉到的是爱吗?
“总归不是诅咒。”
德莱顿合上电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接着之前的聊天内容,在手机屏幕上敲完信息的最后一个字,点击发送。
“Miss you, too.”
收信人:拉克·李维。
第74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 A3:给我个机会……
李维的心情大起大落。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 看到一个人明显地喜欢自己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毕竟收到表白又不稀奇(咦),A3对他说“我爱你”的时候, 李维心知诅咒占大头、A3的个人品德占小头,因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以前也有人宣称爱他的方方面面, 假如这份表白是正面且真诚的, 他多半会在断定两人不合适后礼貌拒绝,起初年纪尚小时, 心中还会有些惊喜、自得和羞涩, 后来这些情绪起伏也不见了,就只剩下公式化的应对方式。
他也曾经在冲动的驱使下热烈地追求过几个人——否则一开始欺负他的孩子们根本不会发现他是个同性恋。这些人有好有坏, 贯穿了他人生的各个阶段, 但无一例外的是,李维或是被拒绝了,或是在对方回应以后、经过短暂的交往、热情迅速冷却。
最后同样是李维主动提出分手。
问题究竟出在哪呢?早年互联网上关于回避型人格障碍的测试特别火, 李维跟风了解了一点, 然而他脸皮很厚、很少害羞、没有社交障碍、也从不忽略自身的优点。贴标签失败了以后,他想, 他可能只是不够喜欢。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投入太深的感情,那些由灯红酒绿和热烈的气氛烘托出的爱大抵掺了点真心,可是他从来畏惧一锤子定音的买卖。“爱”是个多么沉重的单词啊!排除掉灵魂深处的虚荣和无聊,这世上哪来的一见钟情?
他们面对他,轻易地说出爱恨,将来漫长的时光又该怎么过下去呢?
不过和毫无道理的恨不同,深厚的爱可以慢慢培养,所以李维不介意仅凭一点肤浅的喜欢同人在一起, 甚至为了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对爱的怀疑,他总是更配合、更迁就,竭尽全力寻找对方身上那份令他悸动过的优点。
他的某一任临时交往对象(交往时间过短,因此不足以被称为前男友)在分手时指责李维,说他喜欢的只是一份华丽的衣裳,而不是披着这件衣裳的人本身。李维恍然大悟,在分手第二天去听这位临时交往对象的哲学课,并买了一堆板砖似的大部头。
和文明人谈恋爱的好处是,即便分手也足够体面。
可是放在德莱顿身上,一切又有所不同了。
他能理智地接受分开,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吗?如果是德莱顿脱下李维所爱的衣裳,证明了他完全是另一种人呢?
李维稍微设想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无法接受德莱顿失去“衣服”。那无异于亲眼目睹宝珠蒙尘、圣徒自甘堕落,李维得亲手将自己心中寄托在德莱顿身上的一部分挖出来,才能痛苦地承认,时移世易,那件衣服已经不在了。
他爱的依旧是衣服。
但他的爱真的不包括穿衣服的人吗……?
若答案是否定的,在明知道德莱顿收到诅咒影响的情况下,他干嘛要高兴得又唱又跳?难道他只是愿意看到一个冷漠傲慢的人为他低头——那么德莱顿和A3有什么区别?
李维不知道答案。
他不知道的还有,他本来从不期待别人对他说“爱”,太过简单乏味的爱让他难以自控地生出轻蔑,就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听到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死亡。
但假如是威廉·德莱顿一直也不说,且心中去掉诅咒后、就不存在哪怕一丁点值得炫耀的爱了呢?
李维不确定他能忍受多久。
……
前往工作地点的路上,李维差点在脑内编写完一本《论爱情》。他的心情不像早上那样高兴到反常了,一半在为黑沙烦恼,另一半在怀疑德莱顿清醒后会不会讨厌他——毕竟理智的人通常会厌恶令自己失控的东西。
但是。李维心想。这又不是他的错!
是德莱顿自己要来的,而且来之前又不是不了解诅咒的存在!
公正的人不会因此迁怒李维,然而李维恰恰希望对方受到感情支配变得不公正。“爱”果然是一样矛盾的事物,他怎么能一边要求一个人走出既定的程序,一边却奢求他不犯任何错误?
很好,《论爱情》有了新的一卷。
李维用力拍拍额头,恳求他的脑子干点正事。
不过他的大脑有着不同的想法,大脑说:
“我只是想偷个懒。你发现没有,烦恼爱情要比烦恼现实轻松得多,因为爱情与生活不兼容,你思考爱情就能逃避生活,在爱情面前,当你难过时,你有正当的理由自怨自艾、借酒消愁、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发疯,当你快乐时,你同样可以发疯,旁人永远会理解你、支持你,这比需要理性的工作强多了。”
所以它不肯去处理更复杂的内容。
“问题是我还在工作!!”李维冲他的脑子大吼,“你难道要我在工作时发疯吗?”
“……”
为什么不呢?
于是李维戴着头盔、护目镜和军用面罩,穿着装满弹匣的战术背心,犹如龙卷风般狂暴而情绪不定地在安全局给出的一众情报线人间掠过,每当被他一顿胖揍的受害者指责他为何不按套路行事时,李维视情况用被变声器改变过的冷冰冰的声线回答:
“我失恋了/我恋爱了/我在纠结我爱的人爱不爱我。”
效果好得惊人,大家一下就认为他的举动情有可原了。
当他闯进石油大亨的第n+1个老婆的亲戚的豪华别墅中时,撞见了正在和对方密谈的A3。
李维没理会A3,照例用不太合规矩的手段从被殴打人嘴里打听出了一则讯息。
这则讯息和他之前得知的内容拼在一起,汇合成了一条极其重要的情报。李维站在原地花了几秒钟时间慢慢整理,忽然听见附近有人问:
“好久不见,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们能好好谈一谈吗?”
他转过头,提起枪,透过深色的护目镜看到A3敞着花衬衫的前襟,斜斜依靠在别墅的石柱上,摆了个颇为耐看的pose。
不是,哥们,我都穿成这样了你还能认出来呢?
某种程度上来说,A3也是个不拘表象、能够欣赏内在的人……
李维无语地将黑色面罩往上提了提,搬出固定回答:
“因为我为爱情所苦,在纠结我爱的人爱不爱我。”
这句话放在这的意思是,“我有喜欢的人了,请你别他妈再缠着我”。
但他还是低估了诅咒的效力。A3听到他的话非但没失望,反而一脸惊喜地凑了过来:
“你有喜欢的人了?问题不大,你能喜欢上别人就能喜欢上我,我们出去找个地方散散心吧,我知道有个地方夕阳特别美……”
他将手搭在李维的枪柄上,来回摩擦两下,李维一用力,挥开他的手臂:
“走开,否则我就开枪。”
他大步离开,A3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你何必这么冷淡?你们又没在一起!给我个机会吧!!”
李维走得更快了,然而就在这时,手机传来震动声,他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拿出一看,是德莱顿发来的一行没头没尾的字母:
Miss you, too.
李维停下脚步,倒吸一口凉气。
一瞬间的心跳加快脸颊发热后,他捂住上扬的嘴角努力思考:什么情况?诅咒的效果有加强版余韵?
也是,A3锲而不舍的追求已经验证过这一点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特工趁他站住走神的时机冲了上来,伸长脑袋一目十行看完屏幕上的文字:“谁在这种时候给你发信息……你说你喜欢的人就是他?这是谁???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怎么一上来就给你发miss you?不知检点!”
李维:“……”
第75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一) 情敌竟在我身边……
A3是倒着看的, 所以看错了,其实先发miss you的人是李维。
但拿到情报的李维懒得理他,直接关掉手机, 走出别墅,骑上他斥巨资租来的一辆黑白相间的兰博基尼摩托车(不愧是杜拜), 在有节奏的轰鸣声中启动引擎, 光速消失在了道路尽头,只留给A3一个意气风发的背影。
A3呆呆地望着李维融化在热腾腾的阳光里, 心脏狂跳, 眼神失焦,好半天都动弹不得, 只觉得自己像是恋爱电影的主角一样, 已经沉浸在爱情的蜜罐中不可自拔了!!
然而幸运或不幸的是——恋爱电影的主角实际上另有其人。
另一边的威廉·德莱顿终于想起了被他遗忘的忠诚的副官。
副官杰弗里·卡特向来是个稳重的人,可是这一次,他被上级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家、苦苦等候提前说好的联络, 生怕自己错过关键信息因此不敢走远, 又担心打扰到长官的行程所以不敢主动打电话,整整一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简直和盼望着客人上车的骆驼祥子一样命苦。
结果年轻靠谱的德莱顿长官为什么没找他呢?
忘了!!
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职称落在联邦?
老实人也是有脾气的,德莱顿联系他时,他忍不住夹枪带棒地刺了几句,德莱顿自知理亏,口头安慰没有,但给了点物质补偿,顺便把自己嫌弃无聊没用、扔给副官的几样重复性文书工作要了过来。
于是当天晚上,副官无事一身轻、可以去旅游胜地潇洒,德莱顿又得加班。
他带着防辐射眼镜, 伴着游泳池的水声,坐在五星级度假酒店的沙发上埋头狂写,潮水般的废话从他的键盘上涌出。做这种工作根本不用动脑子,在文档旁边开个小窗看电影都行,但德莱顿显然也不是那种会在工作时看电影的人——
因此他的脑内CPU全用来想李维了。李维的笑脸藏在字母的每一个边框中,德莱顿每打一个单词,就能顺着它想到李维对他说过的话,十分钟后,他打完了文档的第一段,双眼落在自己产出的狗屎文学上进行错字审阅,思维却飘忽不定地支配着他的手拿起手机,打开ins。
李维的账号今天没更新。
这很正常,毕竟他在忙。不过他发的上一条帖子已经有了几个点赞和回复,最前排的是小梅,她发了个鬼脸,问道:
【天啊!你被盗号了?】
李维抽空回了她一个黄豆大笑,表示自己正在出差,小梅在上次结伴喝酒的时候了解到了他的工作内容,识趣地不再发言。其他人和李维没那么熟,倒是没评论,但这张图片的点赞数量比之前的风景照片多了好几倍。
看来默默关注李维的人有不少,炸弹落在鱼塘里,惊起一滩鸥鹭。
德莱顿不知不觉间琢磨得入神,很想顺着网线看看那些点爱心的都是什么人。要是这些人能留个评论就好了,他就可以点击头像进入他们的主页……
过了一会,德莱顿发现由于李维和他的账号互关了,点赞后面跟着的黑色others(其他人)居然能点,点开之后屏幕上弹出一个窗口,里面包含了所有点赞人的ID。
好奇怪的隐私分享判定!德莱顿觉得这样可能会造成一些腥风血雨,但无所谓,他又不是软件的设计者。另一方面,他也没有使用非法手段获取他人的信息。
但某种心虚之情还是随着他点开第一个人的主页时渐渐生成。他望着那人发在公共平台上的照片发了会呆,外面忽然传来了摩托车的低吼声。
德莱顿在这一瞬间关掉了ins,懊悔中又混合着点道德上的解脱感。他到底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得知那些人的信息?怀疑李维?不,不是,他只是在患得患失和独占欲的控制下将李维身边的一切当成了假想敌而已!
李维一无所觉地走进门,脱下头盔和战术背心。德莱顿为自己没来得及实施的想法而感到罪恶,主动问道:“今天顺利吗?”
“顺利极了,你肯定想不到我碰见了谁。”李维坐到他对面说道,“我拿到了黑沙的情报,也碰见了A3。他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到时候恐怕还得和中情局窝里斗。”
A3!德莱顿差点把他给忘了,厌恶道:“阴魂不散。”
“是啊。我今天遇到的最后一个线人,是石油佬投资创立的骆驼赛的管理人。”
李维掀开一点面罩,喝了一大口水,德莱顿在旁边随着他的动作换了个坐姿,“他和前面几个线人分别透露了几条信息,拼合起来就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雇佣了一批杀手,要生造尸体,为他将来的黑沙帝国打下地基;
“而且他还有个非常创意的想法,你肯定想不到——他要利用本次骆驼赛的赛程名次传递刺杀指令!”
德莱顿差点没听懂:“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要在骆驼赛上和黑沙议会的其他势力洽谈黑沙的分配问题,假如谈不拢,双方便会开战。
“但萨米尔决定先下手为强,赶在骆驼赛还没结束的时候,就把所有不听话的人全杀了,将议会变成沙漠皇帝的一言堂。
“然而谁是‘不听话的人’还有待考证,该如何在谈判进行途中、定好谁该死之后,当着人家的面通知杀手呢?萨米尔一拍脑袋,说,‘诶,我有一计’。”
李维竖起一根手指,“他先将每个骆驼编上号,然后在比赛时给特定骆驼下注,药剂师将为他选定的骆驼注射微量兴奋剂,确保目标骆驼精准冲入前三,这三只骆驼就对应三个该死的人。”
杜拜土豪真是太有创意了,德莱顿感到匪夷所思。
若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要杀的人不足三个,或是兴奋的骆驼跑到一半满场撒欢摆烂怎么办?
有些人不就白死了?
不过下一秒,德莱顿想通了: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根本不在乎无辜者的性命。他选定这种杀人方式不是因为其效率有多高、运行起来有多精准,而仅仅是因为有趣。
“……”
德莱顿沉默下来,房间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半晌,他调整好心情,再度开口:“石油大亨要在骆驼赛上杀人,就一定有专门负责收尸的人。他们会将尸体运送到储存黑沙的地方实施仪式,只要跟踪这位收尸人,便能找到黑沙。”
只是这样一来,肯定会有人死。
提前找出收尸人、从他嘴里审出黑沙的下落也不现实,否则A3早就做到了。
李维用手指耙耙头发,说道:“我再想想。”
德莱顿点头。
他也得想想。
李维又说:“先讲点轻松有趣的事吧——A3刚巧看见了你给我发的信息,他以后应该不会再尝试邀请我了。”
德莱顿知道A3受到诅咒影响、对李维有过一场表白,李维不觉得A3是真心的,因此认为德莱顿也不会在乎这点小事。
德莱顿的思维还没转换过来,听得愣了一愣。
紧接着,他放在身边的手一下子握紧了,神态间也充满了防备:
“刚巧”看见了我给你发的信息,不会“再”尝试邀请你???
也就是说之前邀请过李维一次,被拒绝后依然抓住机会偷看李维的手机?
诅咒的时间和距离哪有那么长!A3分明是喜欢李维又道德感低下,即使李维疑似有了恋爱对象,他也丝毫不介意见缝插针地当个第三者!
这一刻,德莱顿隔着万水千山精准地看破了特工的心思。
真正的情敌竟在我身边。
**
德莱顿人生中第一次坠入爱河,又受到工作干扰,难免抗拒表述自己的心情,他不明说,李维就把德莱顿对A3的强烈厌恶当成了对中情局的厌恶。
举办骆驼赛的那天,李维要尽可能地在无辜者受伤或死亡前,找到石油大亨钦定的收尸人。他难以关注中情局特工的动向,就对德莱顿说:
“要是他出现了,你能不能派人帮我盯着他?最好别让他来打扰我。”
德莱顿:“……”
他牵着托布的犬绳,回想着A3证件照上的愚蠢样貌,面无表情地承诺道:“没问题,交给我。”
派人是不可能派人的。
他的副官曾经庆幸德莱顿“不会突然为爱进化、变身超级英雄、孤身闯入敌营”,然而如今他唯一能够感到欣慰的事,恐怕只有中情局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敌营”了……
第76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二) 情敌相见,分外……
骆驼赛还没开始, 赛道周围嘈杂的喧嚣声已然此起彼伏,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小旗, 欢呼声、喝彩声交织在一起,赛场边缘的铁丝网被阳光晒得发烫, 几十多头骆驼站在起跑栏中, 头上系着红色的缰绳,驼峰上披着五颜六色的罩衣, 脖颈像弹簧般扭来扭去。
一片混乱中, 李维试图混进赛场员工所在的工作区,他所面对的两项最严峻的困难, 一是天气炎热, 尽管当地人有防晒的需求,仍然不会像他一样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北极熊,有人可能要问了, 骆驼赛的骑手呢?他们应该会穿很多防具吧?
不好意思, 为了人类的安全、顺带给骆驼减轻压力,如今的比赛已经全面改用机器人当骑手了。李维发现这一点时, 心中的震撼之情难以言喻——什么赛博朋克骆驼赛!
不过这样一来,比赛的可操纵性也变得更强了,他们甚至不需要专门的药剂师去给骆驼打兴奋剂,只要为机器人设置一些额外的功能、并进行远程操控就行了。
坏消息,科技的进步使李维更难找到安保漏洞。
他在激烈的赛场音乐中走进空调房,保安是个欧洲人,穿着短袖短裤,看到李维的装扮后诧异地问:“兄弟,你这是得了皮肤病?热不热啊?”
最外面是白色防护服, 中间穿着防弹战术背心,里面是普通西装的李维镇定自若地回答:“不是有空调吗?而且也没办法,我是工作需要。”
“哦,你干什么工作的?工作证有吗?”
“有的,有的。我是他们请来的清洁工。”
李维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安全局临时伪造的小卡片递给保安,转过头面向摄像头,摘下口罩又很快戴了回去:
“一个骆驼赛而已,查得这么严干嘛?”
“谁知道呢!”守卫不知为何对这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有一点好感,仿佛遇见了知音一般抱怨说,“不过你知道比赛投资人是谁吗?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欧洲的富豪有被害妄想症,走到哪都带着一堆保镖,沙漠里的土豪估计也差不多,反正有钱没处花,不如升级安保咯……
“咦,系统识别不了你的身份卡。”
他纳闷地瞪着电脑屏幕,过了一会站起身,想去找上级报告这件事,李维叫住他:“别急,说不定是卡了。”
“但是……”他们让我及时汇报你这种没有第一时间被系统审查通过的人。
李维将脸上的护目镜掀起来,凑到屏幕边说道:“我帮你看看。”
他是故意的,越来越严重的诅咒生效了,保安迈出去的一条腿又收了回来,盯着李维的眼睛看个不停,把自己没说完的话都给忘了。李维和他闲聊了两三分钟,保安体感也就过去了十几秒。
相对论在这一刻立了大功。
当电脑屏幕上跳出绿色的合格提示时,保安还有点意犹未尽。
李维放下护目镜,提起行李箱,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后便小跑进入屋内。
没办法,眼看他要变成男版富江了,再拖延下去,恐怕人性经不起考验。
工作区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建筑,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低调奢华的瓷砖墙壁和宽敞明亮的大厅,室内喷泉哗哗流淌,密集高大的绿植遮挡住了从防盗窗照射进来的紫外线,走廊里到处是摄像头,每个房门都自带密码锁,人不多但显得很忙碌。
好在无人在意路过的李维,他目标明确地直奔机器人骑手们的控制室,要赶在杀手得知骆驼赛的名次并动手之前,搞清楚石油佬今天决定杀谁。
收尸人也肯定藏在那附近。
然而不知是天气太热了,还是李维穿太多了,即使中央空调呼呼吹风,墙壁上的温度计显示室内温度只有24度,李维却觉得空气粘稠到能够扯出丝来,他往前迈步要比平时用力无数倍,即便如此,双腿依然像是陷在一块半固态的石油桶里。
……刚才在室外时,他还没有这种感觉。
**
德莱顿抱着托布坐在看台上,举着望远镜观察四周。
他的举动并不算突兀,因为骆驼赛的场地非常大,看台上的每一个人都带着或大或小的望远镜,只不过此刻比赛尚未开始,大家仍在找座位、四处乱窜、或激动兴奋地和朋友聊天。
有钱人的包厢不在这,在对面的另一处看台。那里视野更好,包厢是单人单间,有沙发和直播的大屏幕,隐私性很强,外面的人基本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十分方便杀手干活。
眼下比赛和黑沙议会的谈判都没开始,杀手也没就位,德莱顿寻找的是A3的踪迹。他曾经给白宫发邮件以向中情局施压,效果颇为显著,A3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烟瘾随之越来越重,德莱顿很快在吸烟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A3戴着一顶宽檐牛仔帽,穿着T恤和沙滩裤,微微佝偻着腰坐在花坛后面抽烟,他的胡须缺乏修理、稍显凌乱,但给人感觉依旧是个很有味道的地中海帅哥。
——这句话不是德莱顿说的,要他说的话,A3更像一只鬼鬼祟祟的大号老鼠。
A3在干什么?
他和李维一样,在盯着不远处的工作区小楼。和李维不同的是,他孤身一人,缺少支援,因此决定后发制人,先确定李维的行动之后,再去争抢黑沙。
没过多久,他看到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提着清洁用具走进目标建筑。
这人一定是拉克·李维!!
A3一跃而起,掐灭烟头,往小楼的方向跑去;看台上的德莱顿见状也动身了,他兜了个圈子,绕到看台边缘,找到来回踱步的志愿者,指着A3说道:
“女士,打扰一下,我偶然看见他偷了包厢里的游客的东西。”
志愿者吃了一惊,顺着德莱顿的手指看向A3。
一方面,德莱顿西装革履,言语礼貌,表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或说谎。
另一方面,A3跑出了卡其脱离太的气势,终点还不是厕所,没注意到时还好,注意到以后一眼望过去、确实有点诡异。
包厢里的可都是贵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弄错了就把人放了,再给点补偿。志愿者向德莱顿道谢,跑去联系场地保安。
一群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向A3走去,德莱顿双手插兜,慢悠悠地缀在后面。
A3被按住时一脸懵逼:“喂!喂!轻点!你们抓我干什么?”
“有人举报您偷东西,请配合我们走一趟。”安保队长说,“如果调查完监控,证实您是无辜的,我们会给您免票,并奉上价值一千迪拉姆的补偿礼物。”
骆驼赛的门票加一千迪拉姆不是个小数目,安保队长没有命人搜身,也不算侵犯游客隐私,这个补偿可以说是很大方了。
然而A3哪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调监控上?要不是他随身带着枪,倒宁愿保安们上来搜身呢!
到底是谁这么缺德,诬陷他偷东西?
在这种关键时刻,对方肯定是故意的!
保安们缩小了包围圈,A3咬咬牙,先是假装成一副老实样子,然后突然弓腰撞向保安腹部,趁对方吃痛松手时抽出胳膊。他不敢掏枪暴露身份,只能用手肘猛击另一人喉结。保安们没料到“小偷”下手这么狠,包围圈瞬间被撕开缺口。
特工如同一尾灵活的鱼,从大汉们中间挤了出去。
保安立刻掏出武器跟上,A3跑向观众席,同时拿出裤兜里的信号干扰器,场馆广播在干扰器的作用下发出刺耳噪音,受惊的骆驼群扬起漫天黄沙,看台瞬间陷入混乱。
“让开!让我过去!”
A3用阿拉伯语大喊着钻进人群,保安们被惊慌的游客冲散,只能徒劳地挥舞对讲机。
提前守在安全通道出口的德莱顿皱了皱眉。
A3人品不行、但好歹专业素质过硬,普通的安保团队根本难不倒他。德莱顿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单手抱着昏昏欲睡的托布,另一只手解开西装扣子,掏出枪套里只在训练场上扬威过的手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愿未来的他不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怀里卷毛小狗闻到火药味,竖起耳朵发出低吼。
“乖,不是给你的零食。”德莱顿挠了挠托布的下巴,低声安抚一句,随后在A3靠近时一脚踢翻了旁边的饮料车。
轰然倒塌的冰桶挡住A3去路,飞溅的可乐在沙地上滋滋冒泡。
A3没认出德莱顿,跑路途中紧急刹车,气急败坏地喊道:“让开!”
德莱顿甩了甩沾上可乐的手,慢条斯理地说道:“中情局现在招人都不测智商么?偷东西这种借口能拖住你四分钟,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仍旧让人失望。”
“……!!威廉·德莱顿。”
A3闻言眯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着德莱顿。
他脑海中的情报储备不足以让他认出联邦政府的每一位官员,不过德莱顿如今因为里世界而风头正盛,且和中情局有正面冲突,A3不仅在电视上见过这张脸,还听上头痛骂过此人的名字。
“威廉·德莱顿和下级在里世界的列车上伪装同性恋情侣,抢走联邦调查局的工作,去抓捕由人家负责诈骗犯!”中情局的老头说,“这小子竟然好意思向白宫举报我们枉顾国家安全进行内部权力斗争!”
以前他怎么从没发现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A3心想。
威廉·德莱顿的下级是李维,那和他伪装同性恋情侣的人是……?
拉克·李维??!!
A3震惊地说道:“那个给李维发骚扰短信的人是你!”
德莱顿冷淡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的白痴让你产生了幻觉?”
“呵,无所谓。”A3捏住拳头,“无论是黑沙还是李维,我都不打算让给安全局。现在给我走开,否则我要动手了。”
德莱顿不动,A3笑了笑,说道:“德莱顿先生,你看上去就是那种从小到大都按部就班的人,李维怎么可能喜欢你?他喜欢你还不如喜欢一根木头。你的父母长辈听说你出柜的事了吗?你不会都不敢告诉他们吧?”
德莱顿低下头,对托布说:“你听懂他的狗叫了?”
托布:“汪!”
A3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在小狗身上定了半秒,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怕狗。
德莱顿为什么要带狗来看骆驼比赛?他是不是知晓他的弱点了?
正当A3犹豫不决之际,德莱顿突然抬起拳头,照着他的脸砸了过来!
“李维先生喜欢谁是他的自由,无需你的谦让。”一拳不够,德莱顿脱下西装外套扔到一旁,再来一拳,“你的道德水平和爱情观让我感到恶心——离我们远一点。”
第77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三)(补1600字)^^……
你们体会过在工作时被隔壁部门职位比你高、但没你能打、据说性格强势、但从来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情敌一拳锤在脸上的感觉吗?
很魔幻, 真的很魔幻。
A3挨了一拳头后,第一反应是懵的,根本没反应过来, 倒也不是觉得德莱顿会忍气吞声,不过他以为这种文职的报复手段是什么样的?
——职场打压, 背后打小报告, 在李维面前咬耳朵说对方的坏话(这条不一定,取决于谁能在李维面前说上话, 如果A3可以的话他也会这么干)、再执着和卑劣一点就用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非法手段等等等等。
反正不是当场来一拳, 然后趁着A3震惊之际再来一拳。
别的不说,你干这事符合你政坛新秀的身份吗?
万一被人拍下来发给政敌和家里人怎么办??
若干年后, 人家说时任安全局局长的威廉·德莱顿先生此生最著名的战绩, 是在杜拜的骆驼赛场地和情敌大打出手,只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德莱顿先生先是邦邦给了情敌两拳, 把情敌给打傻了!
但那情敌也不是吃素的!原来此人乃是中情局的高级特工, 见状先是原地翻滚,躲开德莱顿的拳头, 而后眨眼功夫从怀里掏出胡椒喷雾——轻易不能用枪,用枪的话事情就闹大了——对准德莱顿的脸!
结果就在这时,旁边的狗忽然狂吠着冲了上来,特工的致命弱点遭到攻击,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却因踩到地上沾满可乐且尚未融化的冰块,脚一滑、仰面栽倒在地!
这个破绽足够致命。
德莱顿长官尽管从未上过战场,却有着丰富的理论技巧!当然,他的理论技巧在未经训练的情况下多半也施展不出来, 可是人是动物,动物天生会打架,不会打架说明没被逼到份上,关键时刻,德莱顿抄起他的高级羊毛西装外套,扑上去蒙住特工的脸,抬腿精准踢中对方膝窝!
A3也不甘示弱,两腿一抬将德莱顿带倒在地,两人霎时间扭打在了一起,从东边打到西边,又从西边打到东边,就连年仅四个月大的托布都加入了战场,帮助德莱顿打压A3;
路过的女性游客本来要经过这条路上厕所,见到两个帅哥和一只可爱小狗状若疯癫的战争场面,愣是尖叫一声没敢往里进!
五分钟后,托布龇着牙堵在特工的退路上,A3不得不踉跄着撞开另一侧的铁门,发现里面是骆驼的饲料仓库,比空气中的浓烈气味和粉尘更加可怕的是,这是一条死路。
仓库内的斗争细节由于缺少监控录像而无从为人所知。
不过史载,本次战斗最终出乎人们意料、以威廉·德莱顿先生的大获全胜告终,当保安们循着狗叫赶来时,只看到德莱顿穿着脏了两个色号的白衬衫,单膝跪在地上给一只欢快地摇着尾巴的大狗擦爪子,A3横躺在地面上,四肢摊开呈大字型,活像死了一样,头上仍然盖着皱巴巴的西装外套,昂贵的面料上面糊满了动物的口水。
我们也不知道德莱顿长官在这一天是否受伤。
考虑到职业特工的战斗力,他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比较小,但无论如何,他顶着凌乱的金发、单手抱起狗、向保安出示证件、随后拎起西装外套、大步走出仓库的样子都足够帅气。
那么脸上和身上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差不多会疼个十几天的伤口与淤青便也不重要了。
毕竟对雄性生物来说,帅以及战胜同性才是摆在第一位的事情。
……
再给李维一百个脑子,他也想象不到德莱顿和A3打架的场面。错过一手现场资料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幸好他现在还不知道这回事。
李维正忙着干正事。
也不能说德莱顿和A3干的不是正事——他俩的架往大了说,那是为了黑沙的归属,为了安全局和中情局的荣誉,为了联邦的稳定而战!
但李维的工作要比这种正事更正一点。
没有A3的干扰,他顺利地摸到了机器人骑手控制室所在的走廊。前进的时间比他预估的更加漫长,因为空气的粘稠感正在加重,逐渐到了难以忽略的程度。
一路上他并未太仔细地观察周围。
主要是现代的办公区普遍大同小异,没什么好看的,这栋沙漠建筑顶多比其他牛马打工的场所更豪华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李维路过了两三个同样的灭火器箱,连箱体表面的刮痕都一模一样,像是一个巨大的、比走廊更宽的坚硬物体硬挤过来时划坏的。他戴着抗菌医用口罩,但鼻腔里依然弥漫着缓慢趋于浓郁的腐臭味。
走廊里干干净净,不见半点垃圾,这种足以让李维梦回犯罪现场的味道究竟是从哪传来的?
希望只是尸体。
在这个越来越玄幻的地球上,只有冰冷的不会动的死尸能带给李维一丝丝心灵上的安慰。
控制室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李维将手按在门板上时,天花板上的空调出风口发出“噗嗤”一声脆响,有透明的水珠落在了他的手套上。
“……”李维动作顿住,过了几秒钟,他做好心理准备,抬起头。
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
然而出风口漏水形成的水渍的形状乍看上去像一只站立的骆驼。
错觉吗?
李维盯着水渍看了一会,把存放在行李车里的梯子展开,顺着梯子攀爬到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用毛巾和吹风机处理干净水分,再将便携式喷漆摇一摇、精准地喷到骆驼图案上面。
管你是什么玩意,专业的清洁工容不得丝毫污点。
做完这一切后,他还打算退回去清理灭火器箱上的划痕,大不了给铁箱抛个光,然而正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推开控制室的门,震撼地问道:
“你在干什么?”
“工作。”李维不动声色地回答。
“谁让你干这些的!”老人不高兴地嚷道,“快进来,我都等你半天了,这里有几袋垃圾需要由你带走!!”
李维没动,老人一手拽着控制室的门把手,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挥舞:“来呀,来呀。”
李维略略斟酌了一下,问道:“里面的垃圾是活的还是死的?”
老人:?
垃圾还分活的死的?
不就几个外卖盒、塑料袋、和水果皮吗?
他愣了一下,转念想到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叮嘱过的别的事情,虚心求教道:“如果是活的呢?”
李维:“要加钱。”
“死的,我保证是死透了的。”老人心想这大概就是专业人士吧,讲究忒多,不过包揽的业务也确实广泛,“你放心吧,有别人负责杀……我是说,收拾垃圾,你只要把垃圾带走就行。”
李维点点头,推着小车走进控制室。
驼背老人慢吞吞地挪动着步伐跟在他身后,脊椎隆起的弧度宛若山丘,灯光将他的影子歪歪扭扭地打在墙壁上,简直如同某种不存于世的怪物。
然而李维没有回头。
他看了看控制台上吃到一半的盒饭,问老人:“尸体在哪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尸体指的不是我,难道是你?”
汗水霎时间顺着老人的额角流淌下来。
不愧是上面请来的收尸人,从打扮到行为再到言语都这么吓人!他用袖口擦了擦汗,偷瞄着李维的脸色,干笑道:“您真会开玩笑……尸体当然不在控制室里,得等到阿勒马克图姆先生给出指示再说。”
**
另一边,黑沙议会的谈判正式开始。各个包厢的电视机上亮起视频会议的窗口,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本人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趴在他身边的金色骆驼,啜饮着从外地运来的新鲜椰子水。
他并不着急,因为收尸人发信息说她还没到场。
“有点迷路。”对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在控制室门口打了标记,现在却找不到标记的位置了。”
收尸人只给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再也没动静了。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只能选择体谅她,因为这位收尸人目前正在另一个世界。
所谓的“另一个世界”指的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里世界,如今的里世界正如20世纪末期的房地产和互联网公司股权一样,俨然成为了投资人眼里炽手可热的香饽饽,也许它有着一定危险性,可是俗话说得好,风险和机遇总是并存的!
这句话早在里世界出现以前就存在了,你怎么知道里世界不是其中之一?
而萨米尔自豪的点在于,他入局得更早,还飞快地见到了收益,哪怕是年轻时的巴菲特站在这,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了。
风险与机遇并存,假如数年前,他没有为了开发走私通道,亲自跟随贝都因部族的向导前往沙漠,就不会偶遇沙尘暴,又在沙尘暴结束之后,见到那只宛如神明般的白骆驼。
当时萨米尔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第一眼看过去,就认定那不是一只简单的骆驼。它趴卧在黄金似的沙丘上,背对着太阳,轮廓像一尊融化到一半的银器,微风裹挟着沙粒从它脊背滚落,在驼峰两侧拉出流动的淡黄色薄纱。
萨米尔着迷地靠近它,注意到它一动不动,原来是受伤了,伤口中流出的血黑得好似石油,让从小生长在油田上的萨米尔心脏砰砰直跳——啊,神明保佑,这可是财富的象征啊!有多人为这血一样的石油流出了石油一样的血!
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要用手捧起浸透了白骆驼血的黑沙,身后却突然传来“咚咚”两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几个贝都因向导跪倒在了地上,他们膝行到骆驼身边,用力磕头,口称神的名字。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呆呆望着这一幕,一瞬间感到这群人是在跪拜自己。
几秒钟后,幻觉消失了。萨米尔清醒过来,抬起手臂招呼道:“这样不行!我们得救它!”
他拽起两个贝都因人,强迫他们用刀刮掉骆驼伤口上的腐肉,血液滴落,渗进沙漠,萨米尔心疼得不行,转身从行李里拿出喝水用的金属瓶,将水倒掉,拿去接血。
贝都因向导拦着他,骂他是不是有病,但萨米尔一意孤行。血滴进金属瓶时发出沥青落地的闷响,他低下头俯瞰着骆驼的眼睛,认为那琥珀色的球体里充满了柔和圣洁的光辉。
这是神的恩赐……祂得知我们向往财富,于是将珍贵的血肉赐予我们……
“萨米尔疯了。”剩下几个人说着,撕扯头巾绷带捂在骆驼的伤口上,黑血立刻把白棉布染透了。风停了,他们用三块帐篷布裹住骆驼腿,喊着口号将骆驼抬进营地,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落在队伍末尾,紧紧抓着装满鲜血的水瓶,心中满是感激。
当晚,众人起了争议。他们离绿洲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仅有的一辆越野车装不下完整的白骆驼,他们恐怕只能让其留在沙漠深处等死。
“我不赞同。”萨米尔说,“你们有没有想过,骆驼是专程为我们来的?否则它为什么不去寻找别人,却在风暴中救了我们?此外,众所周知,神全知全能,祂不会强制我们做一件绝对做不到的事,我们救不了它,这点已经确凿无疑了,那么祂将濒死的使者送到我们面前,能有什么目的?仅仅是让我们和它擦肩而过吗?”
沉默。
营地里,每个人的脑海中都转着各自不同的想法,恰如若干年后的黑沙议会。良久,贝都因人问:
“你打算……带走它?”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回答:“是的,我打算带走它。你们有人有异议吗?”
那时他便显现出了领导者的风范。
其他人在他的劝说下或是犹豫、或是心动,最终谁也没有摇头否定。于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从贝都因人手中接过过割椰枣的刀,走出营地帐篷,来到盛大的太阳底下。
他和侧躺在沙地上的白骆驼对视片刻,单膝跪下,口中念道:
“我们在神明面前获得自所想望的,这是为善的人的报偿。”
又对骆驼说:“我接受了你秘密的施舍,神明将彻知你的行为,令你远离火狱。”
骆驼不言不语,咽喉处的褶皱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萨米尔高举刀刃,瞄准,一刀插了下去!
黑血四溅。
“先说好,血归我。”他拿着提前准备好的水瓶说道,“其他的部位,你们随便分。”
“你还挺大方。”同伴调笑说,“我要骨头。”
“我要肉。”
“……我要驼皮。”
“那就这么定了。”萨米尔用坚定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人,说道,“抵达绿洲后,我们最好结成联盟以掩盖沙漠里的秘密,联盟的名字……”
他望着手里的水瓶,若有所思地说:“就叫‘黑沙’吧。”
第78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四) 神说:现在的清……
赛场上, 骆驼们在人类的欢呼声中竞技,人类也在为了自己的欲望争斗。
贝都因人率先说道:“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你当年取走了黑沙, 又统治议会这么多年,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萨米尔转动着他的黄金戒指笑道:“你们不与我争夺权力, 难道是因为不想吗?”
石油真是个好东西。
他心想。
一座城市可以靠着它积累启动资本, 一个人也能依靠像它一样的存在称霸沙漠,可惜资源总有耗尽的那天, 所以转型是必然的。杜拜曾经依靠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成为了贸易枢纽, 那么他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呢?
他也有着得天独厚的地方,即他和里世界的距离, 比所有人都更近。
神明早在里世界降临之前便给出了预兆。
而他是唯一把握住机遇的人。
当初四个势力分走了白骆驼尸体的各个部位, 其中拿走骨头的人最没用:这人是来自东南亚的人口贩子,有一年,他得罪了“法官”, 因为他在法官面前大谈特谈绑架儿童的技巧, 结果看似身无牵挂的法官居然有一个儿子。
为了平息法官的怒气,人口贩子被迫交出骆驼的骨头。
倒数第二没用的是拿走驼肉的欧洲军火贩。军火贩回家之后, 本来要向妻子和儿女炫耀自己的奇遇,结果却没想到坨肉难以长期保存,他拿出存放驼肉的器具时,只见腐烂的血肉上面长满了凸起游动的蛆虫,碎骨间还缠着半透明的黏液,女儿被吓得嚎啕大哭,军火贩连忙将肉扔给妻子养的狗。
后来吃下驼肉的猎犬生下了几只畸形的幼崽,它们的头率先从母亲的体内钻出来,其上没有眼睛, 皮肤表面覆盖着骆驼睫毛般的白色绒毛,脚掌粘连,牙床增生出两排弯曲倒钩的利齿。
军火贩只看了一眼,便将狗崽掏出来摔死。此后他精神气大减,绝口不提沙漠中的遭遇,后来他又感染了肺结核,每天佝偻着腰咳出血痰,再呸地一声吐到街边,原本年轻丰满的面颊逐渐凹陷,眼皮肿得像两只蚕蛹。
他还总是喝酒醉到大哭,逢人便说自己对不起妻子女儿,然而问他究竟做了什么时,他却一言不发。
愿神保佑他……
剩下的便是拿走驼皮的贝都因人,和拿走驼血的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萨米尔听闻军火贩的遭遇后,认为白骆驼的遗物十分珍贵,却不是常人应当接触的东西,于是他悉心保存驼血,静待时机。
2018年的一个深夜,萨米尔梦见了一栋矗立在沙漠中的洁白小楼,有一群穿着石油公司制服的无脸人影,在布满盐晶的走廊里抬着白骆驼的棺材行进。
第二天早上,他孤身一人驱车前往沙漠,寻找梦中的地点。路过后来的骆驼赛场地时,萨米尔不知为何认定这里就是他在梦中看到的沙丘,于是他办理相关手续,联系房地产商和建筑工人,在这个地方修建了一栋和梦中一模一样的白色小楼。
然后从竣工的那天起,他便开始日日夜夜盼望着抬棺队伍的到来。没人能够理解他的执着,只有萨米尔自己知道,他有多么欲壑难填——
上一个愿望好不容易得到满足,马上冒出来的却是下一个愿望,他的财富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多,可是神啊!他的成功与明智还没有为世人所知,这条路到底走到何时才是尽头!
2019年,法官拿走了人口贩子手里的骆驼骨,随后便很少出现在人前了。
只有每年黑沙议会在麦加朝觐季开会的时候,他才会短暂地回到沙漠中,完成他最初的承诺——在起初的七年里为黑沙议会主持公道。
2018年是他成为法官的第一年,2025年是七年中的最末一年,也就是说,今年(之前是2024,已经跨年了)将是法官最后一次做出“裁决”。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厌恶法官已久。
但他并不打算做些什么。
《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法官这人,恰如城墙,萨米尔摸不清他的底细,因此直接对法官动手是下下策,他完全可以用其他手段逼得法官无计可施。
比如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没人向法官告状,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来带走尸体…他需要一个人来带走尸体……需要一个人来带走尸体………
某天深夜,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梦见自己站在熟悉的、布满盐晶的走廊中喃喃自语,抬着棺材的无面人从他身边走过,棺材的边角划破了墙壁上的消防栓,发出钢筋掉落在泥土路面上一般的沉闷响声。
其中一个无面人转过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萨米尔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下一秒,这道人影与他脸贴脸、站在他面前!
虚无缥缈的幻影中传来了轻柔的女声:“你想让我帮你带走尸体?”
萨米尔并不害怕,反而感到一阵激动:“是的!我愿将那些死人献祭给你们!”
“我们不需要人类的灵魂。”女人说道,“你将死者交给我们是种浪费,正如黑沙放在你的手里,也是一种浪费。”
“什么意思……?阁下说的黑沙是指那些驼血?它们迄今为止的确只是被放在仓库里落灰,因为我不清楚该怎么使用。但我发誓我绝无浪费宝物的想法!您愿意告诉我它的正确用法吗?”
女人说:“等你醒来时就知道了。”
……
萨米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小白楼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睡着了。他苍老的手脚被月光晒得冰凉,头顶的消防栓上有棺材摩擦留下的痕迹。
梦里的场景是真实的。
萨米尔欣喜若狂。
回到家后,他掐死了一个男仆,将仆人的尸体埋在浸透了黑色驼血的黄沙里,认定终有一天,死者会睁开眼睛,犹如古埃及法老身边的殉葬者、或是秦始皇的兵马俑一般,成为听从他命令指哪打哪的忠心耿耿的阴兵!
后来里世界逐渐为人所知,消息意外走漏,贝都因人听说了这件事,也要过来分一杯羹。萨米尔当然不愿意,这才有了一系列的纠纷和仇恨。
**
“比赛开始了。”
驼背老人说着,在塑料椅子上蜷缩着坐了下来,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口舌像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山洞深处卡着一口红黄相间的岩浆,每当憋不出的时候,他就会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紧接着倏然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呸!”
他把痰吐在纸巾上,撇撇嘴,对李维说:“是结核,老毛病了,放心吧,不传染。”
真的吗?我不信。
李维抬起手,将鼻梁位置的口罩捏紧。
老人没话找话:“我以前也见过和你一样的收尸人,那时我都叫他们清洁工。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咳咳咳咳……”
“我也喜欢叫自己清洁工。”李维闷声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军火商,看不出来吧,哈哈。”
老人举起指甲紫得发黑、如同做了美甲的右手,比了个大拇指,“老子当年纵横欧洲!”
李维不想听军火贩子吹牛逼。他一面想着真正的收尸人怎么还不来、万一不来了他上哪找黑沙,一面随口打听:
“你听说过法官吗?”
“当然听说过!他第一次露面时,我还在场呢!”
老人瞪大眼睛,为了取信李维滔滔不绝地描述起来,“年轻时我身高一米七七,法官比我高了一个脑袋,黑色头发,绿色眼睛,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皮肤很糙,有晒痕,一看就是常年野外行走的人,他走路很轻,很安静,像个猫科动物。我还记得最最清晰的一件事,就是别人的枪茧通常长在右手食指,因为要去扣动扳机。”
年迈的军火商比了个开枪的姿势,“但他的茧子在右手中指!你猜是为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想要引起李维的注意,可见八成常年缺乏与人交流的机会。然而李维怔怔地望着他,一点反应也不给。
老人只好揭露谜底:“他的食指断了。这家伙只能用中指扣扳机!”
李维的后背忽然生出一层汗水。他问道:“你知不知道法官的真名是什么?”
“嗐,不知道。”老人摇头,“他神秘得很,从来没提到过。”
“那他的长相……”是不是和我有七八分相似?
冲动之下,李维差点直接摘下口罩,让军火贩看他的脸。
对方描绘的人分明是莱纳·李维乌斯!
可是莱纳·李维乌斯死了多少年了?!
这个世界上难道能有从外表到习惯、再到手指的残缺都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还是说眼下就像之前在鸳鸯列车上一样,是遇到了幻觉?
正在李维汗流浃背头脑风暴之际,老人再次咳嗽几声,困惑不解地说:“好热啊……没开空调吗?楼里怎么这么热?你在这等着,我出去看看。”
他起身要走,李维满脑子都是莱纳·李维乌斯,这会恨不得将军火贩吊在天花板上,再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把他知道的东西全倒出来。
“你先别走!”李维伸手去抓他,“再和我说说法官!!”
然而他的手只抓住了一片粘稠的空气。
老人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佝偻的脊背蠕动着,隆起的幅度越来越高,最终变成了驼峰的形状!
“孩子!我的孩子!”
他一边发生变异一边疯狂扭动身体,发出嘶哑的哀鸣,“求求你原谅我!!”
李维冲上去扳过他的脸,猛地深吸一口气——现代以长睫毛为美,骆驼为了遮挡风沙,就有着扇子似的睫毛,而人类的睫毛本来没那么长,可是老人的睫毛此刻却长到仿佛两扇门帘、能够直接盖住眼睛!
“啊!啊!!为什么我看不见了!!”
他伸出手去抓挠眼皮,李维尽量固定住他,问道:“你干了什么?你的孩子怎么了??”
“啊啊啊啊——死了!全死了——”
老人兀自尖叫,李维喘着粗气从包裹里拿出一管镇定剂,注射到他的静脉里:“回答我!!”
“咳咳咳……咳咳……”
在镇定剂的作用下,老人逐渐咳嗽着恢复了冷静。
李维见状,又问了一次:“你干了什么?”
老人张了张嘴:“我……”
不知从哪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李维竟然透过老人的脑袋,看到了一幕画面:
女人躺在床上,和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缠绵……男人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举起床头柜上的花瓶砸向两人……
小伙子翻窗跑了……女人举手求饶,男人仍不解气,继续挥舞花瓶碎片……
女人倒在地上不动弹了,几天后,小女孩跑进来,看到女人腐烂的尸体,仰起头嚎啕大哭……
男人抱着女孩安慰,转头将妻子的尸骨喂给家里的狗……
他与另一个女人再婚,新婚妻子怀孕了,生出的孩子却没长眼睛,脑袋堪称是生着五个孔洞的大肉球,身体覆盖着湿漉漉的白色毛发,嘴唇里包裹着尖锐的牙齿……
男人惊骇欲绝,吓得一把掏出新生儿,将其掷在地上摔死,然后在警笛的环绕声里发狂地跑出医院……
“我的孩子。”老人睫毛颤动,低声说道,“我有一个亲生女儿,是我妻子生的,我害了她们。”
他断断续续告诉李维的话,和萨米尔的认知一样,即他将腐烂的骆驼肉带回家,吓到妻子女儿,狗吃了骆驼肉,生出畸形的幼崽,妻子一病不起,他也日薄西山。
李维看得出来,他没有说谎。
在军火贩的认知中,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那李维看到的那些掉san的画面又是什么情况?
究竟哪一边才是真实的?
此外,现实中怎么会发生这么灵异的场景?
或者说,他此时真的还在现实世界当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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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无脸的女人蹦蹦跳跳地在无穷无尽的走廊中前进,她边走边在空气中写字:
【哥们,谢谢你上次教给我的用水标记目标的方法,好用是好用,就是我留下的水渍不小心被现实世界的清洁工给擦掉了,现在的清洁工也太敬业了,下次改用油漆吧……你有什么恢复的办法不?】
【噢噢,先这样,再那样,然后再这样,我大概记住了,谢谢哥们!你实在太靠谱了,简直不像是人类变成的恶灵——哥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作为神的分|身,帮你一两个小忙还是还是轻而易举的。】
【没有?只是如果遇到一个叫拉克·李维的人,就帮你照看一下……他是你什么人啊?朋友?好吧,好吧,我争取,真是的,明明是一条鱼却天天惦记着人类,你要去拍LGBT版美人鱼吗?对不起,我开玩笑的,不要骂我……】
第79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五) 问君能有几多愁……
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进入了里世界, 李维单手按着啜泣的军火贩老人,另一只手拿出手机给德莱顿打电话。
里世界本该没信号,但电话却打通了。德莱顿说道:“李维先生?”
“是我。”李维问道, “你在骆驼赛的场地里吗?”
“在,我一直在, 发生了什么?”
“你那里有信号吗?我怀疑我进入了里世界。”
德莱顿皱起眉, 检查了一遍手机信号,回复道:“我和你的联络, 你和外界的联络, 以及我和外界的联络,都一切正常。你又遇到灵异事件了?”
“……很难讲。”李维低头看看被他控制住的“骆驼人”, 实话实说, “除非这里的人是核废水喝多了,否则肯定有哪里不对劲。不过我没看到A3,你是不是把他拦下来了?”
“从结果上来说, 是的。”
“你一个人是怎么办到的?”
德莱顿清了下嗓子, 没有立刻回答。
李维从中听出几分端倪:“有什么不能说的?来吧,告诉我吧, 就算你不说,我出去之后也会知道的。”
德莱顿不太好意思说,但李维好意思卖萌,拖长声音说道:“求求你了——”
“我和A3打了一架。”德莱顿投降,语速飞快地说,“他怕狗,有托布在旁边助阵,我打赢了。”
打了一架???李维和挨打的A3一样大为震撼!接下来他对着德莱顿一顿吹捧,想从对方嘴里套出更多细节, 但德莱顿觉得打架丢人,打赢了也不值得炫耀,因此严防死守,一个字都不肯透漏。
李维被好奇心折磨得抓心挠肝,差点连莱纳·李维乌斯的消息都给忘了。
不过他们没能放松太久。危机迫在眉睫,收尸人不出现,里世界的阴影若隐若现,德莱顿挂掉李维的电话之后,决定冒险去找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本人聊一聊。
他在几个假身份之间犹豫了一会,选择伪装成A3的上司:一个讨人厌的中情局官员。中情局早就和石油大亨眉来眼去过了,A3是他们的第一重保险,万一A3失手,没搞到黑沙,他们还有第二种策略,那就是和萨米尔进行合作。
外人冒充中情人可能容易暴露,但安全局官员冒充中情局官员,也就是一个人拿左手假装右手的事。
萨米尔热情地接见了德莱顿,简单的身份认证和寒暄过后,他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们想要黑沙,我也不是不能将黑沙交给你们,我甚至还能帮助你们对抗周边的一些国家——但前提是,联邦要支持我统治沙漠。”
德莱顿:“……”
他显得略作沉吟,其实是差点卡壳,因为思维还停留在李维那边的玄幻片场,结果没有怪物,没有恶灵,只有刻在DNA里的中情局官员与中东土豪的py交易现场。
萨米尔的“理智”让德莱顿感到惊奇,他在接触到超乎常人的力量后竟然没想着和向全世界宣战,而是按照惯常的思路去削弱对手、策划政治和社会联盟。
这说明了什么?萨米尔足够明智吗?
不。仅仅是人类既不能想象出从未见过的东西,也从不渴望认知之外的利益。
太阳底下无新事,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和德莱顿见过的千千万万个自认为领先时代的野心勃勃的人类没有任何不同。
……
太阳底下有新事。
挂掉电话的李维眼睁睁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军火贩阖上眼睛,身体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紧接着,他像触电般抖动起来,指尖攥着发黄的衣领,呕出大块大块的血痰,李维怕他吐到自己身上,匆匆忙忙地后退几步,就见他生着长睫毛的眼皮向上一翻,露出泛着血丝的眼白!
前方的荧光灯管突然熄灭了。
控制室里陷入黑暗,只能听见怪异的、仿佛是不会呼吸的人强行模仿活人时发出的声音:
“呼……呼……”
声音越来越近。
李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抄起梯子挡在身前,转过身去摸索房门把手,几秒钟后,细微的吧唧嘴的动静从身后传来。
是军火贩在啃梯子。
那场面活像没长牙的人用嘴唇嗦棒棒糖,他啃得津津有味,在金属梯上面留下了一层黄红相间的口水。
李维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没敢看得太仔细,他手指稳定地拧开门锁,露出被安全出口指示灯照亮的走廊,然后放轻脚步,快速地移动出控制室,再轻轻关上门。
“咔哒”一声。
房门被关严了。
李维松了一口气,放松神经转过身,却见离他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赫然站着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女孩!
女孩的手里抱着洋娃娃,板着精致的小脸,仰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李维。
她不动,李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用余光看到,旁边的控制室的门在一眨眼功夫,从简约冰冷的写字楼装修风格变成了温馨甜美的家居风格。
两侧的白墙上也多了浅绿色的印花墙皮,脚下的地板上还铺着隔音地毯。
这是某个人的家里。
再直白点说,是军火贩的家里,因为没过多久,女孩怯生生地问李维:“里面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欧文又在吃妈妈?”
这是人说的话吗?
李维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反应过来‘欧文’是他们家养的狗的名字。他想了想,谨慎地摇头说道:“不是,是你的父亲。”
“我知道了!”女孩一拍手,露出笑容说,“他在给弟弟接生!”
她跑了过去,不等李维阻拦就拉开门,叫道:“父亲,弟弟怎么样了?”
映入眼帘的却是跪在地上舔舐金属梯子和血痰的军火贩。他四肢着地,后背隆起的幅度乍一看上去像是有人往他的身体里塞了一根和脊椎垂直的棍子,这跟棍子撑起了他的皮肤,并且还在继续向上生长。
“啊啊啊啊!”
是个人都难以接受这幅画面。女孩吓了一跳,发出尖叫,把洋娃娃扔到地上,转身就跑。
李维想要抓住她,手指却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这是一道幻影!
而军火贩的后背恰在此时被里面的东西顶破了!李维退到走廊的墙壁边缘,看到一只似人非人、似狗非狗的生物带着满身羊水,从中爬了出来,它的样貌十分丑陋,本该长着眼睛的地方一片平坦,口中发出细弱的哀叫。
李维头皮发麻,想也不想地抽出武器,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军火贩咳嗽几声,头都不抬地将这从他身体中爬出来的小怪物高高举起,一把摔在地上!
只听“啪叽”一声,像是史莱姆掉在了地板上,一个活物在李维眼前被摔成了烂泥!
我靠!
李维还没缓过神,军火贩绕过地上流汁的内脏,四肢并用地向他扑来!
李维仓促间打了两枪,子弹犹如击中虚影,从军火贩的身体中间穿了过去。他不敢赌这玩意攻击自己时也会是个影子,只能转身就跑。
楼道中灯光闪烁,白炽灯亮起时,是沙漠中小白楼的样子,熄灭时又变成了军火贩的家。
李维绷着脸冲向消防通道的水泥楼梯,军火贩紧跟其后,他后背上的驼峰又一次长了出来,畸形的轮廓影子打在楼梯转角处,四肢撞在水泥台阶上,发出骰子筒摇晃似的咔啦声。
楼梯是环形的,李维走完一半,调转方向时,腥臭的味道几乎喷在他脸上,军火贩突然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长脸从上方栏杆的空隙中间探了下来!
李维打了个激灵,脚一滑,从楼梯中部滚到一楼平台。
这个巧合救了他的命。
俗话说得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栏杆卡狗头,军火贩愁得一时挣脱不出来,只能甩着脖子发出惨叫,李维揉揉摔得发疼的膝盖,最后回头望了他一眼,抹着冷汗往一楼大厅的安全出口走去。
大厅中一个人都没有,之前的工作人员和保安也不见踪影,正当李维的手要接触到小白楼的玻璃门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德莱顿。
他为什么这时候来电话?难道外面也发生了紧急情况?
李维匆忙接起电话:“德莱顿?我这边遇到了怪物,你要是不急就等会再说……”
“李维先生,”德莱顿打断他,惯常的平淡无起伏的声线掺杂着信号干扰的沙沙声,“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请安静一点,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要对你说,我担心今天不说出来,就来不及了,我们永远没有机会了。”
李维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这种话不像是德莱顿的风格,但关心则乱,李维心中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沉声问道:“怎么了?你遇到了危险?等我过去!”
“没有……沙沙沙……李维先生,请一定要听我说……沙沙沙……”
德莱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急促,“我……沙沙沙……你……听不清吗?信号不好?该死……!李维先生?李维先生?拉克·李维!!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来不及了,听我说,我爱——爱爱爱LLLLLove——”
“哗啦!!”
一声玻璃被砸成碎片的巨响。
李维呆滞地举着手机,慢半拍地扭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军火贩挣脱栏杆,要偷袭打电话打到忘记危险的李维,却在冲刺途中被某种透明的东西绊了一跤,在杠杆作用下像炮弹般飞到半空,一头撞烂了小白楼的玻璃门。
外界温热的阳光倾洒下来,清风拂面,空气中的粘稠感一扫而光,李维这才发现他的手机屏幕上压根没有来电显示和通话记录,一楼大厅中的人们忙忙碌碌,还有几个游客在拉着保安打听这栋建筑是干什么用的。
但军火贩确实撞碎了玻璃,以至于周围的人全都看呆了,过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才有人尖声大喊:
“帮忙啊!快来人帮忙!!这里有个老人摔倒了!”
谁家老人摔倒能把玻璃撞碎啊!
这是老人还是老牛??
虽然疑点重重,但大家目前来不及关注这些,热心群众七手八脚地将军火贩抬上担架,救护车呼啸而来,再呼啸而去,带走患者,留下一屁股尘埃和账单。
也没人注意到差点被肺结核老人单杀的李维。
李维留在现场看了会热闹顺带平复心情,等到军火贩被带走了,他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托着下巴摆出思考者的姿势陷入了沉思。
什么情况?
手机上没有通话记录,说明刚才德莱顿差点向他表白了,实际却是他的幻觉?
那他摔疼的膝盖和差点被防护服捂出热痱子的身体也是幻觉?
可是他的膝盖还在疼啊!凭什么只有德莱顿的表白是假的!
李维恨恨地磨了磨牙,要再给德莱顿打个电话。
结果这通电话却没能打通。
他又去联络安全局和德莱顿的副官,副官杰弗里·卡特接到他的电话后犹如见到了乘坐七彩祥云的救星,感激涕零地喊道:
“李维乌斯先生!!感谢上帝!局势有救了!”又对同事说,“是他!的确是他!!他在脱困后主动联系我们了!”
李维问他发生了什么,副官飞快地回答:“您、德莱顿先生、以及中情局的A3特工断联了很长时间,我们认定你们在骆驼赛场中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危险,现在您给我们回话了,德莱顿先生那边却仍然没有消息……”
李维不等他说完就站起身,往外面的观众席跑去。
第80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六) 他就可以把他亲……
德莱顿起初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拖延时间是他的计划之一, 因此他花了点精力和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虚以委蛇,假装对代表联邦接受合作的决定感到心动。
“……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答应的承诺,但如果你真的有能力‘稳定’局势, 我们当然也可以考虑支持合适的盟友。”
萨米尔并不意外:“看来你至少不排斥这个想法。”
“不是排斥,而是现实问题。”逐渐找到熟悉的感觉的德莱顿拿出典型的官僚口吻, 既不肯定也不直接否认, “你知道联邦内部派系众多,不是每个人都会乐意去尝试新鲜事物。”
“如果我能让他们同意呢?”萨米尔的语气充满自信, “黑沙足以让任何国家运转顺畅, 我的影响力也能够让沙漠中的国家安定——或者陷入混乱,我可以是联邦最好的朋友。”
哎, “朋友”的说法就是因为这种人才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德莱顿故意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好话谁都能说, 阿勒马克图姆先生,我需要切实的证据,我需要你向我展示‘黑沙’带来的稳定、秩序、可控的影响力——如果你只是一个石油大亨, 那你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越是普通的人越渴望与众不同。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无法容忍平庸,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他的确有超出常人的优点,这可能和他的家庭背景也有关系。他出生于阿勒马克图姆家族的一个远支, 该家族曾是中东某国的王室之一,在上世纪的权力斗争中逐渐边缘化,最终沦为一个无实权的贵族分支,他的父亲穆罕默德·阿勒马克图姆曾是家族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旁系成员,年轻时依靠家族的余荫在政府中担任过次要职务,但随着时代变迁,他逐渐失去影响力,最终在商界寻求出路,经营小型石油贸易。
萨米尔的母亲法蒂玛则是一个传统商人家庭的女儿, 出身富裕但没有贵族血统,她在商界颇有手腕,但在家族内部始终被视为外人,所以儿时的萨米尔地位尴尬,是个常年被忽视的边缘人。
德莱顿一看到他的家庭背景,就猜到萨米尔的本质既傲慢又自卑,他看不起普通人,却在被他视为同一阶层的贵族当中抬不起头,因此尽管他野心勃勃,却又畏手畏脚,谨小慎微,注重权威。
联邦政府恰好是这邪恶的权威中的一部分,德莱顿在萨米尔面前是有优势的,石油大亨会热衷于向他证明自己,以融入其中。
果然,萨米尔点了跟雪茄,抽了几口,缓慢地说:“我可以让你看看黑沙的成果。”
德莱顿有点紧张了。
这里是杜拜周边最大的骆驼赛场,观众席上坐着几万人,要是黑沙是丧尸病毒,那地球明天就上演生化危机或者WW3。
萨米尔真是个疯子。
但德莱顿还是面不改色地按着酒杯问:“怎么看?”
这是一次反向试探,他表现出的冷酷和镇定符合萨米尔对更上位者的想象,后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更加亲切地说:“不用担心失控,我提前做好了万全的风险防控措施,您只要看着就行了。”
遗憾的是,他的保证只成功地让德莱顿的紧张程度更上一层楼。这时德莱顿已经开始考虑联系附近的联邦驻军了,离这最近的是一所空军基地,其中驻扎着几千名联邦士兵,若是以保护联邦方人员(例如他自己)的名义、能在三小时内抽出小股安全部队特遣队,夸张是夸张,可是总比失控强……
萨米尔又说:“我联系了前联邦特种部队组成的私人军事公司作为最后的保障。”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jpg
德莱顿抱起手臂,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心中短暂地掀起惊涛骇浪。
保障的力度越大,萨米尔要搞的事越严重。他雇佣了相当于军队的私人佣兵,接下来能打算干什么?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
下午一点二十分,不远处的黑岩山脉附近,离骆驼赛场再往东南约七十公里的地方,几个来自北方的工程师正顶着烈日,在干燥的戈壁地区检查海湾国家的输水管道。
天空晴朗无云,风沙也不大,这一天和其他工作日没有任何不同,唯一的区别是担负着跨境运水重任的地下水管道略有堵塞,一名最有经验的老工程师认为是管道的某个弯折段被沉积物堵塞了,所以他们要挨个检查检修口的水流排速,确认哪一处地点流速最慢,再清理其中的堵塞物。
然而年轻的工程师们工作欲望并不高。他们热得满头是汗,陷入了心浮气躁、半梦半醒的状态,检修口的流水看上去沁凉无比,他们就躲在粗壮的管道打下的阴影中,比赛谁能用嘴接到淌出的水流而不至于弄湿面颊。
突然之间,事情发生了变化。侧头张开嘴、面带笑容地望着出水口的年轻工程师看到头顶液体的流速越来越慢,逐渐从清澈透明的颜色变成了深邃沉重的黑,眼见那黏黏嗒嗒的未知液体要落在嘴里时,他猛地直起腰,踉跄着后退几步,结结巴巴地询问怒气冲冲赶过来的老工程师:
“那是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出水口的黑色液体眨眼间变回了清水,远方却响起了步枪子弹脱离枪膛时的哨音。
枪声慢慢密集起来,几个工程师呆愣地站在输水管道旁,看着北面的沙漠里扬起冲天灰尘。
没人会傻到以为这是在放节日庆祝礼炮。
不是,这就开战了?
哪里来的战争?
德莱顿同样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半个小时前,萨米尔宣称他利用无人机和反坦克导弹控制了海湾国家的输水管道,某海湾国家的特种部队迅速反应,但在接近战区时遭到“会动的尸体”伏击,造成了两位数的伤亡。
收到消息时,赛场上的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意气风发,对德莱顿说:“你们想要秩序?让我向您展示铁锤下的秩序。”
这里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当地政府外交政策以中立著称,默许武装组织在边境活动已经严重损害了它的国际声誉;再比如萨米尔的所作所为军事成本过高,难以和平收尾……
但萨米尔就是干了。
他的欲望膨胀到了超乎常人想象的程度,让事发经过显得极为荒诞。
很快,又过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对许多人来说就像做梦一样。萨米尔麾下的不死军团化整为零遁入山脉,向西北方向进发,与此同时,三发□□拖着长长的尾焰坠落在骆驼赛场地的边缘,给这场再无人关注的比赛点缀上了绚烂的烟火。
“我就知道他肯定策划了个大的,否则不会突然放弃和贝都因人和平谈判!”
中途苏醒过来的A3语气激烈地对德莱顿说,“他早就计划掀起战争!放我离开,我要去联系我的上级!”
“不行。”德莱顿说。
“Fuck!”被绑起来的A3挣动了一下,问道,“李维呢?我要和他说话。”
“不行。”德莱顿更加冷漠地说。
A3口中冒出一连串粗鄙之语。
简单地发泄完情绪之后,他转而试图对德莱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战争已经开始了,你不可能控制一切,我们必须上报,然后让那些吃干饭的大人物来决定究竟是进行直接的军事介入、迫使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停止进攻,还是按照以往那样选择其中一边下注——你他妈的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说着说着又急了,用力踹了一脚地面。
德莱顿罕见地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他在犹豫中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吗?”
“奇怪?你是说萨米尔开战的举动?确实离奇,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假如战争中有任何一种理智的行为,那它就不会是战争。”
“我指的是这一切变动像做梦一样……算了。”德莱顿下定决心不再和A3争辩,“总而言之,你现在去测智商还来得及。”
A3:“?”
他差点没意识到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被德莱顿骂了,几秒钟后他恼怒地问道:“所以你不肯放开我,也不打算通知联邦?”
德莱顿不答,转身离开。
A3在他身后挣扎:“*#@&#¥(一连串粗鄙之语)德莱顿!你是个懦夫!等回到联邦后,我要起诉你腐败、叛国!!李维不可能喜欢你这种人,别做梦了!!”
“……”
德莱顿此时此刻无比思念李维,不止是因为李维能够打击到一个傻子,还因为他并不确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在没有任何可靠证据的情况下,他认为这场战争涉及到了某些阴谋,因此不准备第一时间上报。
当然,如果一切正常,联邦在几个小时后便能通过当地的新闻联播知晓这回事,但那样就太晚了,他们会损失先机和很多不够道德的利益,为此,德莱顿不一定会被解职,却绝对会遭到弹劾、影响仕途。
那他干嘛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知道。
非要说的话,就只是“直觉”。
过于违反常识的重大决定让德莱顿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在回去见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路上给李维打电话,李维很快就接电话了,他说他正在黑蜡烛的帮助下对付几个武装分子,很快就能过来,在德莱顿听来,他的语气和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和甜蜜,不过又似乎略微(只是略微)甜蜜过头了……
“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亲爱的德莱顿长官,不用在意别人的想法,毕竟中情局的特工是个傻子。”李维说,“另外我想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等我们见面时再说吧。”
德莱顿的心跳漏了一拍:“等会——”
他没来得及说完,李维就挂了电话。
德莱顿盯着冰冷的手机屏幕。
做梦的感觉更严重了。
他在其他人注意不到的时刻掐了自己一把。
很疼。
无论如何,和李维聊天顺利地稳定住了德莱顿的情绪,哪怕是当他回到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身边,看到了一台伫立在骆驼跑道上的、宛如坦克般的土黄色M109自走炮时,他也没有太过惊讶。
只是自走炮,而已。
其实德莱顿这会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没准可以用自走炮弹药箱上的黄铜扣件做个项链或戒指,应该很有纪念意义。
emmmm。
事已至此,他们还能说和做些什么呢?
贝都因人在当天夜晚实施了反击:九点钟刚过,沙尘干扰了雷达信号,袭击者点燃机房并切断电力,周边无人机的监控系统瘫痪了将近15分钟,在这十五分钟里,六名贝都因人剪开外围铁丝网,用燃烧装置破坏电力设备,导致城市的部分地区断电。
除此之外,几辆军用卡车在公路被三角钉扎破轮胎,两位数的武装皮卡包围了车队,蒙面人用机枪逼停车辆,杀死试图报警的士兵,抢走了物资。十点出头时,沙暴暂歇,发电站持续着火爆炸,雷达站彻底损毁,补给车在燃烧中倒塌,贝都因人带着抢获的物资撤离,铺着沙砾的柏油路面上只留下车辙和弹壳。
战场正在扩大,搞不好周边的国家也会加入进来,A3又一次让为他送饭的人给德莱顿带话: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中。”
而德莱顿此时正坐在前线附近的一栋破败民居的帐篷里,借着火光拿刻刀在黄铜扣件上雕刻李维的汉语名字。几个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手下举着步槍站在他周围,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打算就是没有打算。
一切都太奇怪了。
德莱顿所说的奇怪,甚至包括他自己。外面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响起比雨点还要密集的枪声,他却有心情坐在这里做手工,还觉得李维那方方正正的名字出现在黄铜片上好看极了!
但他却没再给李维打电话和发短信。
不知为何,电话里李维的声音对他失去了吸引力,比起和李维聊天,德莱顿更愿意想象李维目前待在一个和平的地方,并会在不远的将来和他见面。
到那时他就可以把他亲手做的黄铜项链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