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铸半生不熟
宋濯离开塔楼时,已是温声安抚了柳惜瑶,他让她不必惊慌,就在此处好生休息,待他回来了再行离开。
柳惜瑶乖巧应是,等宋濯前脚下了塔楼,她后脚便来到窗后,几番犹豫下,到底还是抬手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隙,朝那楼下看去。
看到宋澜将那仆役踩在脚下,面色沉冷地扔了手中帕子时,柳惜瑶那嗓子眼都悬了起来,然二人似乎并未生出嫌隙,而是并肩朝院外走去,柳惜瑶正要暗松一口气时,却见宋澜忽然回过头,朝着塔楼看来。
两人似隔空对视了一瞬。
从宋澜的角度看去,应是看不到这窗后的柳惜瑶的,可对于心虚的柳惜瑶而言,这一眼却是叫她呼吸一滞,心头也跟着颤了两下。
所幸那两人很快便出了院子,朝着前厅而去。
柳惜瑶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又壮着胆子将窗户朝外推开半寸,视野顿时更加开阔,看得也更远更清楚了。
她之前就根据方位,猜测到站在此处,应能看到幽竹院,却没想到,不
光是能看到,且比她预料中看得还要清楚。
虽不至于看清人的容貌,但也绝对能根据轮廓来猜出那人是谁。
想到这么多年,她在幽竹院的一举一动兴许都落在了宋濯眼中,柳惜瑶便觉后脊莫名有些发凉,可转念一想,依照宋濯的性子,怕是根本懒得朝那处去看,只是她自己想多了而已。
柳惜瑶重新将窗子合上,余光扫过不远处的案几,那脸颊瞬间又升了温度,她垂着眼不让自己去看,也不让自己再去想方才那些画面,只就近坐在窗后的椅子上。
两人如今虽未真正行那等事,可分明已是肌肤相触……这等亲密行径,应当已经算是到了实处吧?
眼看那袁统领便要来至华州,宋滢那边也未曾送来消息,柳惜瑶便眉心紧锁,反复生出一股冲动,想要直接开口求宋濯。
他是喜欢她的吧,不然为何要与她亲密,为何又要让她去触他,虽隔着一层薄衣,可那温度与轮廓,分明已是真切无比。
何况方才他还一点也不嫌的模样,不曾清洗就直接触了,且还将脸凑得那样近,似只要再朝前寸许,就该……
一想到那画面,似又有什么东西在心尖上爬过一般,生出一股隐隐的酥麻,她赶紧合眼摇了摇头,不叫自己再去想能那画面,只将心思全放在许婚之事上。
既然两人已到了如此地步,索性她便直接同宋濯开口相求,便说是从宋滢那里听到的消息,说要她去给袁统领做小妾,而她一心都在表兄身上,宁死也不愿给旁人做妾。
宋濯应当会帮她的,他肯定会帮的……
柳惜瑶正暗忖着,忽然听到那屏风后传来了推门声,也不知是她太过专注,所以未曾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还是宋濯脚步过于轻,才没让她听到。
总之,待柳惜瑶反应过来时,宋濯已经出现在了视线中。
她正心绪慌乱着,看到宋濯时眼神便显出了几分不安。
“怎么了?”他一面褪去大氅,一面朝她问道。
“没、没事……”柳惜瑶咬着唇,欲言又止。
宋濯将大氅搭好,又去另一侧铜盆处净了一遍手,这才缓步朝她走来,“可要与我一道用午膳?”
柳惜瑶抿抿唇,摇头道:“不必了。”
宋濯温笑着去拉她的手,两人指尖相触的瞬间,那不住抚触带来的阵阵舒意,仿佛瞬间又涌现在了脑海中。
柳惜瑶指尖明显瑟缩了一下,下意识便想要抽开,却被宋濯不动声色地朝前一拉,再度攥入了掌中。
“可是有话想与我说?”他嗓音低了下来,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与我想说什么,皆可开口。”
“我、我听……听三娘说……”
柳惜瑶也低了声音,明明已经开了口,后面的话却好像堵在喉中,如何都道不出了。
她如何能不心虚,如何能不害怕?
宋濯这般聪慧,万一听完她所求,觉察出她所谓的爱慕,只是为了不去给那袁统领做妾,会不会觉得自己被她戏弄,从而生了怨气,若真的叫宋濯厌了她,那她这段时日一切的努力,岂不是前功尽弃?
见她忽又不再出声,宋濯神情似又柔了几分,耐着性子又温声道:“不必忧心,听到了何事都可与我说。”
宋濯此刻越是温柔,柳惜瑶便越是不安。
按照她之前所谋,应当是等袁统领来华州之前,她与他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便直接堵了那婚事,从而日后也能彻底跟在他身侧以求庇护。
可如今,这锅饭……
到底还是半生不熟的,实不该心急去掀锅盖。
柳惜瑶暗骂自己沉不住气,怎就因碰了那处,便心慌意乱下险些坏了正事。
她用力掐了一下掌心,带着几分幽怨地开了口,“三娘说……表兄日后所娶之人,必是那皇亲国戚,三公之后……”
宋濯似是没有料到,她如此犹豫不决,迟迟不敢开口的事,竟会是这个,不由怔了一下,才道:“你在意这些?”
柳惜瑶是有自知之明的,她既已确定要选这一条路,又怎会在意这些。
“不……瑶儿不是在意,是怕……”她说着,抿唇又朝那宽巾看去,再次用力掐那掌心,眼睛顿觉一酸,仿佛顷刻间便要滴出泪来,“怕表兄到时,忘了瑶儿?”
这个理由最为合适不过,没有哪个女子,不怕男子相负,尤其是她若是做了他的妾,主母又是那般高门之后,若夫君再不相护,日后结局可想而知。
柳惜瑶说罢,便直接扑入了宋濯怀中,尚不等他开口,便呜呜咽咽道:“瑶儿喜欢表兄,爱慕表兄,已是将自己都要交于表兄了,可瑶儿也会怕……”
“可是怕我不能善待于你,怕我负了你?”宋濯轻抚着她后脊,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丝间,闻着那股只属于她的淡淡香气,嗓音微哑着开了口。
“表兄……”柳惜瑶柔柔唤他,缓缓抬起头来,仰视着面前那张清润温柔的面容,带着几分期许地颤颤出声,“表兄不会的,对不对?”
“不会。”宋濯说罢,垂眼含住了那微颤的双唇。
两人此刻是拥在一处的,自是能觉察到彼此的变化,眼看口中空气愈发稀薄,而那一处似又要穿破薄衫而出时,宋濯先一步松开了她,抬臂落在腹前,用那宽袖遮住了那处。
“回去吧。”他沉哑着嗓音道。
今日他忍了太久,此刻那眼底都已是布了一片红丝。
“表兄……”柳惜瑶又是柔柔一声低唤,似有些不肯走之意。
宋濯被这声表兄唤得又是深吸一口气,将眸光从她身上移开,无奈地弯唇道:“瑶儿听话,回去吧,待明日再来寻我。”
柳惜瑶只好去拿袄子,待穿上之后,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他,“表兄……那我回去了?”
宋濯还是未曾看她,只低低应了一声。
待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了耳中,他才缓步来到案前,坐在那绒毯上,掌腹从那面前的宽巾上轻抚而过,那宽巾上的水渍还未干透,带着一股独特的清香。
他用指尖缓缓触着那片湿润,最终还是一把将宽巾收入了掌中。
过了许久,那铜炉中的香已然烧尽,不见半分余烟,屋内才传来一声沉沉地喟叹。
宋澜离开慈恩堂,便大步朝着东苑的方向走去,途径那片竹林时,脚步却是一顿,随即便转身换了方向。
然只走了片刻,便见那小院前站着两个小身影,不是自己那两个孩儿,又是何人?
宋澜低笑一声,侧身隐在一处竹影中。
两个小人儿还浑然不觉,只顾着在那门前生气。
“她就是故意的!”宋瑶叉着腰,朝那院门踢了一脚,“肯定是怕我们找来,才将安安姐姐也带出门的!”
“呜呜呜……漂亮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玩啊?”宋璟见等了老半天,都没将人等回来,已是气得哭了鼻子,“我们不是玩得很高兴么,呜呜呜……”
“哼!”宋瑶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觉得委屈,竟也红了眼眶,“她才不高兴呢!她只是怕我们告状,让爹爹来责她,才愿意陪我们玩的!”
“为什么呀,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和我们玩啊?”宋璟哭得更加难过,直接坐在院门前的一块大石上,直抹眼泪。
宋瑶别过脸去,用那手背飞快抹掉了眼角垂下的泪珠,没让宋璟看到这一幕,却是落在了不远处宋澜的眼中。
“还能为什么……”宋瑶声音又低又轻道,“我们没有爹娘呗……”
宋澜听到这句话,脚跟微动,有一瞬间想冲到那孩子面前的冲动,然很快,他便劝住了自己,继续朝下听去。
“有啊,我们有爹爹啊!”宋璟扬着脸道。
“爹爹是会娶妻的……”宋瑶怕自己再掉眼泪,便抬头看着竹林上空的鸟雀,“算了,现在和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的。”
宋璟却是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服气道:“谁说我不懂,我知道爹爹最近在给我们挑选娘亲,等挑好了娘亲,娘亲肯定会疼我,会陪我……”
“会什么会?”宋瑶实在忍不住,直接扬声将他话音打断,“等选好了娘亲,便更没人疼我们了!”
宋璟被她这一声喊,吓得打了个哆嗦,但很快便哭着起身去拉她,“姐姐别生气,璟儿乖,璟儿不惹姐姐生气了……”
三年前,宋璟被宋澜带到
身侧时,尚还不足一岁,他已是记不清父母的模样,只知突然某一日,那个最为熟悉的面容便再也看不见了,身边便只剩下了姐姐。
他虽年幼朦胧无知,却清楚只有姐姐才是他最亲的人。
看到面前将她紧紧抱住的宋璟,小小年纪的宋瑶,也学着敛了情绪,朝弟弟露出一个笑容,“璟儿别怕,姐姐不生气了。”
宋璟虽不明白,姐姐为何不喜欢娘亲,明明旁的孩子有了娘亲,会被更加疼爱,可既然姐姐这样说,肯定是不会骗他的。
宋璟便抬着小脸,认真道:“娘亲不好的话,那我们让爹爹不要选娘亲了!”
“不是娘亲不好,是……是娘亲会不喜欢我们。”宋瑶只能简单这样解释。
“那选个喜欢我们的当娘亲就好啦!”宋璟忽然想到了什么,松开了宋瑶,朝那院门跑去,兴奋道,“让爹爹选安安姐姐当我们娘亲吧!”
宋瑶破涕为笑,摇头道:“安安姐姐可不成,她是奴婢,爹爹才不愿意呢!”
“那漂亮姐姐呢?”宋璟又道,“她不是奴婢,让她做娘亲陪我们玩!”
宋瑶还是摇头,“那也不成,爹爹才不会愿意呢!”
宋瑶既然敢往幽竹院跑,便已是从嬷嬷那边套过话的,她知道柳惜瑶只是一个远到没边的表亲,身份低不说,还不受县主祖母的待见,她是做不了他们娘亲的。
第42章 铸那股兴致
宋澜默默跟在那两个小人身后,她们的一言一行皆落入他眼中。
他看着两个孩子破涕为笑,牵着手开始在林中四处闲逛,去搜寻柳惜瑶的身影,又见他们又累又饿,最后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离开西苑。
而在回东苑这一路上,一直躲在暗处的宋澜,面色愈发沉冷骇人。
他看到府内的那些人,表面对这双儿女恭敬行礼,背过身去却是另一副嘴脸。
直到此刻,宋澜才明白过来,他们为何宁可绕远路抹去幽竹院,也不愿留在内宅。
在路过一处院子时,那雕花石墙后,传来了一小厮的声音。
“叔,你说大公子究竟是何时娶得妻啊,怎就平白无故多了一双儿女呢?”
宋澜缓缓顿住脚步。
院中那老仆,砸着嘴道:“大公子是什么身份,若当真娶妻,府内如何会不知,只能说前头那一个,身份不高,配不上这侯府门楣,所以在那安南一直掩着此事罢了。”
那小厮也颇为感慨,“孩子都生了两个,若此番跟着回来,便是府里不想认都没有办法,只能说那位是个福薄的,早早就去了,唉……”
“说是在安南病逝的,可到底是如何谁又能说得清?”老仆冷哼一声,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还是年岁小,不知这深宅后院的弯弯绕绕,那个若真是个不能见人的,总有办法让她回不来。”
小厮吸了口凉气,半晌没再问话,老仆倒是摇着头,继续道:“还有那两个孩子,别看现下风光,待日后啊,有的是苦头吃。”
小厮却道:“可我听东苑那边的人说,大公子是当真疼爱那两孩子的。”
“那又如何?”这老仆扁嘴道,“有了后娘,便有后爹,那大公子可是武将,安能日日守在府中,待他一走,府内的事不全凭主母做主,运气不好遇到个有手段的……”
老仆不欲将那话说出口,只摇了摇头,但那意思在明显不过,这俩孩子到时候能活着长大都算不易。
“纵是个心善的,不是自己亲出,又能有多疼爱啊,更何况……”那老仆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在小厮耳根,“万一大公子再添一个小郎君,那先头那个……”
不等他说完,那面色早已阴沉到了极致的宋澜,手腕一转,便见石子从指尖飞出,直接射入那老仆眼中。
“啊——我的眼,我的眼啊!”那老仆立即捂住眼睛,连连惨叫,那鲜血却是从他指缝间不住朝外涌出。
有眼无珠的狗东西,连主子的事都敢非议。
宋澜未回东苑,而是直接去了荣喜院。
荣华县主正欲用膳,见他来了,赶忙命人多备一副碗筷。
宋澜神色不愉,并无胃口,只勉强陪着荣华县主用了半碗,待午膳撤下,这才开口道:“儿今日惩了那账房院里人,那两人背后议主,实在大胆妄为。”
要知道从前管家权还在老夫人手中时,老夫人虽吃斋念佛,可手段严苛,何曾有过这般嚼主子舌根之人。
荣华县主也有的是手段,可她却没有那等子精力,只得揉着眉心叹道:“你既是知道,何不快些定下婚事,取个那贤能的回来,帮我料理内事宜便是。我又不像你祖母,握着管家权不肯丢手,该交给儿媳的,我自是会交的。”
此话明显带着催婚之意。
宋澜也不知在想何事,那一双剑眉紧蹙,盯着手中茶盏一言未发。
“与你说话呢。”荣华县主朝他道,“不管是宴请还是画像,你已是见了不少了,就没那一两个能让你相中的?”
这已不是荣华县主第一次询问了,每每这般问,宋澜都是直白与她说没有,可今日他却是一顿,慢悠悠道出三个字,“再等等。”
“等?”荣华县主瞬间来了兴致,挑眉道,“等什么,等谁啊?”
然宋澜却是不欲再说,起身朝母亲恭敬行礼,这便朝外迈步而出。
人才刚回东苑,正打算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宋滢又寻了过来。
宋澜今日心情不愉,明显少了耐性,面对吞吞吐吐的宋滢,直言道:“你与袁统领并不相熟,好端端提及他作何?”
“我是听母亲说……等袁统领来府中时,会将柳表妹许给他做……做妾……”宋滢知道兄长似不喜欢柳表妹,怕他误会,说完后又赶忙解释,“可不是表妹利用我,是我主动要来求的,我是实在觉得表妹可怜,不想她……”
宋澜沉着脸直接将她话音打断,“叫她自己来求。”
宋滢愣住。
“她是没有嘴,还是没有腿,需要事事靠你?”宋澜不算客气道。
他没有和宋滢去说袁统领已经来不了侯府的事,也不打算去说,只板着脸道:“求人便该有求人的态度,若她只让你来求,此事便不必在我面前开口了。”
宋澜此话说得决然,根本不给宋滢再软磨硬泡的机会,宋滢见状,索性应了一声,又朝幽竹院跑去。
此刻幽竹院内,柳惜瑶早已带着安安与秀兰回来了。
三人一回来,看见那院门上错落的小脚印时,便知今晨那两个孩子果然是来了,也因她们避而不见生了闷气。
如此甚好,待他们多扑空几次,应当就不愿再来了。
回了屋中,又与之前一样,安安忙着做饭,柳惜瑶在屋中洗漱。
她虽说得不算详细,秀兰也还是听出来了,不免惊讶道:“怎都到了如此地步,二公子还不愿行那最后一步呢?该不是他……他不行吧?”
柳惜瑶也只碰过宋濯一人,分辨不到底出何为行,何为不行,只得摇头道:“这我如何能知?”
秀兰叹了一声,提醒她道:“这眼看不剩几日那袁统领便该来了,娘子可一定要加把劲啊,千万莫要信了那些许诺,要知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别听他如今说得信誓旦旦,保不齐哪日就倏然翻脸,将娘子戏弄了。”
不必秀兰提醒,柳惜瑶又怎会不知。
她的父母恩爱了十载,到后来父亲还是负了母亲。
还有那荣华县主,这般尊贵的身份,侯爷也还是会寻了外室。
这两个例子就摆在她眼前,她若还动了那情爱的心思,才是真正的愚蠢至极,她如今所求,应是寻找一切机会,为自己谋个出路。
比起上次她洗漱时又羞又悲,这一次的柳惜瑶,满脑子都是想着明日去寻宋濯时,要如何能让他彻底与她行了那事。
待她洗漱完,吃了午膳,这方要躺下小憩片刻,宋滢又寻了过来,满面焦急地要她
赶紧随她去东苑。
事关她与袁统领的婚事,柳惜瑶便是不想去东苑,也由不得她,何况眼下她对宋濯那边还是没有把握,自是不愿轻易误了机会。
这便简单梳妆了一番,带着秀兰随宋滢赶去东苑。
几人风风火火赶到东苑,却见那湖边的拱桥上,宋瑶与宋璟手中拿着石子,正朝结了一层冰的湖中丢着玩。
看到宋滢拉着柳惜瑶朝这边走来,姐弟俩皆是一愣,随后齐齐蹙起那小眉头,跑去拦住了两人的路。
“快让开,我需你们爹爹有事!”宋滢不喜这两个孩子,对他们向来不耐。
“父亲说待会儿要教我们骑马,这会儿正在房中休息,你们不要打扰他。”宋瑶道。
宋滢翻了个白眼,恨不能将这丫头给拉开,“快让开,我与兄长说好了的,你挡着我做甚?”
然宋瑶却是选择无视她,直接抬着眼睛看向一旁的柳惜瑶,“你早晨去了何处?”
宋滢顿时愣住,不可思议地朝柳惜瑶看去,这两人是何时相熟的,她如何不知?
柳惜瑶也是头皮发麻,没想到心中光是着急那袁统领的事,将这两个小的给忘了,更是没想到,会这般巧,正好就碰到了他们。
“我……我用了早膳,便在林中游逛,摘野菜。”柳惜瑶随口道。
“哼,撒谎!”那林子不算大,她与宋璟寻了那般久,都未将人寻到,宋瑶气得跺脚,“你就是故意躲我们!”
说着,她又抬手就朝柳惜瑶面上指,“我们寻你玩,是看得起你,你竟还敢戏弄我们!”
宋滢虽不知柳惜瑶与这俩孩子间发生了什么,可单听这几句话,也能猜出个大概,应是这两人去幽竹院玩,柳惜瑶这般胆小的性子,想必是猜出了他们身份,不敢招惹,便躲了他们,两孩子气不过,这才恼羞成怒。
可即便如此,错也不在柳惜瑶。
不等柳惜瑶反应,宋滢先不愿意了,扬起语调便道:“怎么说话呢?好歹这也是你的长辈,是你的表姑母!”
宋瑶一想到今日在那院外等得又冷又累,便又是一声冷哼,“什么表姑母?八竿子打不到一撇的穷亲戚罢了!”
不远处的拱门后,宋澜无声地看着湖边。
那深邃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柳惜瑶身上。
她今日与上次狩猎时一样,装扮得极其简单,半分想出头或是引人注目的打算都看不出。
可绕是身上衣衫再普通不过,那发髻也是再为简单随意,配着那张脸,却是叫人莫名地看着顺眼,仿佛那心中的沉闷也渐渐舒缓了几分。
宋瑶那出言不逊的话脱口而出时,宋澜一双浓眉也倏然蹙起。
“唉?我看你真是叫兄长惯坏了,小小年纪怎么骂人啊?”湖边的宋滢气得几乎要失了语调。
宋澜却未曾看她,只盯着柳惜瑶的神色看,将她任何一个细微神情都不肯放过。
柳惜瑶拉了拉宋滢,朝她缓缓摇头,随后慢慢蹲下,与面前这气呼呼的两个小人平视。
“你说得没错。”柳惜瑶弯唇道,“我的确穷,也的确是远亲,你说得是实话,实话算不得辱骂。”
宋瑶见她非但不恼,还这般温柔与她说话,那气焰莫名就掉了几分,“对,我是实话实说罢了。”
“但你方才可不是在陈述事实,而是想用那番话来攻击我。不过……”柳惜瑶面容含笑,眉梢却是忽地挑了一下,“你是攻击不到我的。”
宋瑶忽觉被她挑衅,心里没来由又是一恼,“那是因为你脸皮厚!不知羞愧!”
柳惜瑶却还是未气,只温笑着解释道:“其一,你说得是实话,我不必动气,其二,不论是穷还是远,那皆是我的出身,一个人选不得自己的出身,这些都不是原罪,我为何要羞愧?”
“你、你、你……”宋瑶没想到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且这棉花说得好像还很有道理的样子,竟让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又揪着今晨的事道,“你出尔反尔!昨日分开的时候,你分明说了今日还会陪我们玩的,可你却带着安安姐姐躲我们!你撒谎,你骗小孩,这总该羞愧了吧?”
“你说得没错,这件事是我的过错,我没能守约。”柳惜瑶长出一口气,脸上笑意终是散了几分,可也多了一丝认真与郑重,“可你们要知道,有些约定不是我不想守,是我不该守。”
“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宋瑶疑惑道。
柳惜瑶慢慢与她解释,“如你所说,我是侯府的远亲,也是穷亲戚,而你们是侯府金尊玉贵的娘子和郎君,我躲你们并非是怕你们,也不是瞧不起我自己,只是我明白一个道理,当人与人之间的身份悬殊太大时,若有了交际,便容易生出误会。”
所以她在宋澜面前,不敢轻易开口去提袁统领的事。
所以她与宋滢在一起时,旁人会觉得是她耍了心机有意去攀附的。
所以若让人知道,大公子的两个孩子,会时常寻她去玩时,旁人也定会以为,是她处心积虑,想借着孩子往上爬。
一旁的宋璟听不懂,然早慧的宋瑶似已是听明白了。
她火气消了大半,但到底还是孩子,忍不住嘟囔道:“我们偷偷去,旁人又不知晓。”
宋滢在旁听了柳惜瑶这一番话,自然是深有感触,她之前与兄长提起柳惜瑶时,兄长不就是这样认为的么,他会觉得是柳表妹耍心机,饶是她再去解释,兄长似也不信。
宋滢自认了解柳惜瑶,可旁人又不知晓这些,若日后再让母亲得知此事,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乱子。
思及此,宋滢彻底失了那耐性,挥手道:“不能玩就是不能玩,侯府那么多人不够陪你们的,缠着表妹做什么,欺负她脾气好啊,去找你们嬷嬷玩去!”
宋璟许久没有插上话,此刻看到宋滢在凶宋瑶,便抬手指她道:“不要说我姐姐,坏姑姑!丑姑姑!”
“哎嘿?”宋滢当即气得红了脸,“竟敢说我丑?我看你那屁股是想开花了不成?”
宋滢说着,转身便折了一根柳条,扬手就要朝宋璟屁股上抽。
这两个吓得哇哇大叫,连忙四散跑开。
场面顿时陷入混乱,宋滢虽是生了气,可到底也不会当真出手去打孩子,反而是一边追着,一边被那两个逗得噗嗤笑了起来。
柳惜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慢慢站起身时,余光不经意间朝那拱门处扫了一眼。
这一眼,却是让她瞬间愣住。
在那拱门下,立着一个颀长又宽阔的身影,那身影面容隐在拱门上垂下的藤条中,让人辨认不清,可那一身玄色劲装,还有周身散发的凛然之气,还是让人一眼便猜出了那人身份。
宋澜知她在看他,便索性抬手拨开了那面前垂落的藤条,日光斜落在他英朗的面容上,将那轮廓勾勒得愈发清晰,也愈发让人不敢直视。
他未曾去看那追闹的三人,而是直直地望着她,与她就这般隔空对视。
她眸中有惊讶也有怯意。
他眸中除了那惯常锐利的目光外,似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
不是轻视,不是审视,亦不是厌烦或是怀疑,而是在某种触动下,生出的那股兴致。
第43章 铸择定她了
宋澜不得不承认,是他之前冤枉了她。
他就是她口中所说的那些人,因地位的偏差而带了偏见,罔顾事实。
他以为她是在宋滢面前装可怜,实则暗中利用宋滢,可直到他今日亲眼看到那破旧的四方小院,才知宋滢并未说错,她在侯府这数年来,过得确不如意。
可她并未因此而自怨自艾,面对那两个孩儿苛待时,也能不卑不亢,不哀不恼,耐下心来予以讲解。
要知他今日跟在这双孩儿身后那般久,整个侯府,包括那嬷嬷在内,肯这般耐心对那两个孩子的人,竟还当真只有她了。
且她还能言之有物,句句在理。
宋澜已是很久未曾这般触动过,他甚至不记得这
二十余年里,自己可否对某个女子生出过这种兴致。
他毫不避讳地看着柳惜瑶,迈步朝着湖边而来。
柳惜瑶却是在愣了一瞬后,立即敛眸侧身去避他视线。
那边被追着直跑的宋瑶,终也是看到了宋澜,便一边跑,一边朝他挥手,“爹爹!爹爹救我啊!”
“如何这般闹腾?”宋澜也终于移开视线,笑着看了向宋瑶。
宋瑶扑入了宋澜怀中,朝他告状,“爹爹,姑姑拿柳条抽打我和弟弟!”
宋璟也跑了过来,作势揉着屁股道:“好疼啊爹爹!”
宋澜抬手在二人鼻尖上各刮一下,俯身一手揽住一个,随后挺直腰背,将两人高高抱起,“若当真这般疼,你二人又缘何笑得如此大声?”
两人张张嘴,却是答不上来。
宋滢冷哼一声,丢掉了手中柳条,走上前埋怨道:“兄长可是不知,他们两个快要将我气死了。”
宋澜看似去迎宋滢,那步伐却是不动声色朝着柳惜瑶的方向靠近,柳惜瑶似有所察,垂眼唤了一声公子,便也悄无声息躲在了宋滢身后。
宋澜余光扫了一眼,兴致颇高地朗声道:“走,去教场学骑马。”
说罢,他抱着那两孩子,故意朝柳惜瑶身前走去。
他步伐又快又大,柳惜瑶这边尚未反应过来,就见这高大身影从她身侧走过,几乎已是擦到了她的肩。
待柳惜瑶回过神来,慌忙退开之时,那身影已是朝着教场的方向而去。
“三娘?那我……”柳惜瑶茫然看向宋滢,不知自己该如何。
宋滢则一把拉住她手臂,带着她一道跟在宋澜身后,小声道:“走,我们也去。”
教场就在东苑旁,一行人很快便至。
因提前得了吩咐,有随从见几人入场,便牵出早就备好的矮马。
两个孩子一看见那矮马,就兴奋地欢呼出声。
宋滢似也忘了正事,命人牵了宋澜之前送她的那匹马,便高兴地翻身而上。
柳惜瑶带着秀兰,坐在一处棚下休息,那棚子里有茶水果子,也都是新端上来的。
柳惜瑶心下正在为袁统领一事而忧心,没有胃口去吃东西,只喝了几口水,便不住朝那教场上张望。
宋澜虽孔武有力,可在教导孩儿方面,难得一见的多了几分柔软。
他扶着宋瑶上马,一面耐心与她讲解要领,一面缓缓牵着马绳,带着她在场中慢行,行了两圈之后,宋瑶想尝试自己来,宋澜便松了手,朝两个随从递了眼色,那两人立即驾马一左一右地护在宋瑶两侧。
宋璟羡慕不已,也早就安耐不住,见宋澜朝他这边走来,伸着两只手,小腿飞快地扑在了宋澜怀中,宋澜一手将他抱在身前,一手拉住马鞍,似随意那般轻轻一番,便稳稳坐在了马背上。
“抱紧了。”宋澜低道一声后,宋璟那小胳膊小腿,立即紧紧夹住宋澜腰身。
宋澜抽出箭羽,抬臂射弓,只听倏地一声,那箭矢直直扎进了远处那靶心正中。
宋滢与宋瑶齐齐扬声叫好。
宋璟也乐得不住欢呼。
然宋澜却是用目光去寻那棚下之人。
秀兰忙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柳惜瑶,柳惜瑶这才反应过来,忙学着宋滢那般拍手,那唇瓣动了动,却到底也未曾道出一句夸赞的话来。
极为敷衍。
宋澜敛眸,又是拉弓射了两箭。
宋瑶骑着小矮马,慢慢悠悠来到了柳惜瑶面前,扬着一张小脸朝她兴冲冲道:“你看我厉不厉害啊?”
“厉害。”柳惜瑶这次不是敷衍,而是由衷地夸赞道,“你很勇敢,也很聪慧。”
宋瑶得了表扬,满脸都是得意,又与柳惜瑶分享自己今日所学的心得,说这马儿多听话,说她学得多快,还叫柳惜瑶上前去摸她的马。
两人时不时传来的轻快笑声,再次引了宋澜的目光。
他看到柳惜瑶那白皙如玉一样的指腹,轻抚着棕红的鬃毛,一时间又想起那绒毯上露出的一节小腿。
“爹爹,爹爹?”
怀中宋璟叫了好几声,才将失神的宋澜拉了回来,他垂眼问道:“怎么了?”
宋璟扁扁嘴道:“爹爹我累了。”
到底还是年岁小,不过片刻功夫,这两个孩子都喊累了,宋澜叫人将二人送回东苑,擦了擦额上薄汗,便来到棚下。
柳惜瑶以为他是来进棚休息的,便赶忙让开了路,站在一旁朝不远处还在骑马的宋滢张望。
没想宋澜却不是来休息的,而是径直朝柳惜瑶面前走来。
他拿出帕巾,漫不经心地擦着手心薄汗,问道:“寻我何事?”
“兄长!”宋滢已是驾马赶来,似生怕宋澜吓到柳惜瑶,忙不迭下马跑了过来,“兄长,表妹她……”
“她没有嘴?”宋澜侧眸朝宋滢看去。
宋滢顿了一下,又开始拉他衣袖撒娇,“兄长……我……”
“若还是你来开口,那便叫她回去吧。”宋澜收了帕巾,转身便作势要走。
宋滢慌了,忙拉住宋澜,“哎呀,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骑你的马去,让她自己与我说。”宋澜朝她挥了挥手。
宋滢却还是不走,又与他讨价还价道:“我保证不多嘴,我只在一旁等表妹,可好?”
“你怕什么,我能打她不成?”宋澜蹙眉。
旁边一直沉默的柳惜瑶,终是上前半步,拉了拉宋滢的衣袖,宋滢见状,只好作罢,又走出棚子,骑马去了不远处。
可即便人走开了,那双眼睛还落在这二人身上,却不知为何,总会有那随从骑着马窜出来挡住她视线。
此刻棚内,所有仆役皆已退开,连同秀兰也站在了棚外,与那些人一道背身垂首,不敢四处张望。
宋澜上前一步,柳惜瑶朝后退开一步。
宋澜又走一步,她便又退一步。
“怕什么?”他已是让自己缓了语调,可到底在那战场厮杀多年,那不怒自威的气势早已浑然天成,而非他有意收敛便能敛住。
若与那两个孩子一般,长期与他在一起,兴许会习以为常,不再害怕,可柳惜瑶很少见他,自然会被他这般冷然的气势吓到。
“不是怕,是……”她顿了一瞬,垂眼道,“是敬重。”
“撒谎。”宋澜脚步未再上前,却是稍府下身来,细睨着这双眉眼,“寻常女子见了我,皆会畏惧几分,她们口中说着,敬佩我驰骋沙场,可那心里,却怕得紧。”
原以为柳惜瑶听了这番话,会与那些女子一样,或是慌张,或是强自镇定来否认,然面前之人却是点头承认。
“我是怕。”她垂眼低道,“我怕与大公子靠得太近,惹人非议……”
宋澜明白了,这是与她躲那两个孩儿一样的原因。
“你不必忧心这个,这教场内皆是我的人,没有人敢往外说出半个字。”宋澜嗓音沉缓道。
柳惜瑶闻言,这才抬起眼来,单看周围这几个彪形大汉便能得知,他们并非是侯府的仆役。
柳惜瑶似是缓缓松了口气,终是抬起头来道:“我此番所求,是想求公子帮我推了与袁统领的婚事。”
那低垂的眼睫倏然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眸便这般直直朝他看来,未见躲闪,也未见惶恐,似两颗琉璃珠子一般清澈透亮。
“袁统领很好,他并非你想象中的垂垂老矣,便是三五壮汉,也不是他对手,”宋澜唇角微弯,那笑容却淡到让人几乎看不出,“你若嫁于他,以他的品行而言,不会苛待于你,连他夫人也是温婉大度,宽厚良善之人,断不会容不下你。”
“县主亲自帮我挑选的婚事,我自是万分感激,也从不相疑,可这亲事即便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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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也不能枉顾家母之愿。”柳惜瑶说着,那眼睫便开始微颤,眸光中似也变得更加水润,然神情却依旧坚决,“我母亲在世时,宁肯和离,也不愿与人平妻,可她若泉下有知,知我为求富贵安稳,便去与人为妾,定然会……”
似是为了不让面前之人看到她垂泪,她连忙别过脸去,匀了几个呼吸,才将那未完的话,轻轻道出,“她会痛心,也会对我失望的……”
宋澜虽从未刻意去打听柳家当初的事,却难免也会有只言片语传入他耳中,便也算将柳家母女当初的遭遇有个大致的了解。
“原是如此。”他缓缓点头道,“这般看来,你既有孝心,又有骨气。”
面对宋澜这番夸赞,柳惜瑶当即便羞愧的红了耳根,却也不由在心底庆幸,幸得上午宋濯叫人拦了宋澜,未让他得知她在那塔楼中,不然此刻她的这番话,便是自打嘴巴,没有任何说服力。
“不过,提起做妾,我倒是又想起一事来。”宋澜忽然话锋一转,朝前迈了一步,“我记得你先前不是被许个了那贺录事?”
提起那已故的贺录事,柳惜瑶袖中双手倏然握拳,“是有此事,我原也是不愿的,可……可县主实在是……”
宋澜眉宇威压,一股冷然悄然生出。
柳惜瑶又不是不知县主最疼爱的便是大公子,又怎会当着大公子的面,说她半个不字。
她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应答,才故作哽咽了几声,给自己争取了片刻时间,待那气息微匀,拂去泪珠,这才又缓缓接着道:“县主实在是忧心于我,见过已是到了年纪,迟迟未曾婚配,怕我委屈,才将我许给了贺录事……”
“你不是说,不愿与人为妾?”宋澜问。
柳惜瑶何曾想过,宋澜会这般难缠,便又打起太极,“是不愿,但那是县主恩赐,我怎敢推拒……”
“既是不敢,这次怎就敢了?”宋澜又问。
柳惜瑶道:“三娘与我相熟,她知我有难处,才想着此番求至公子面前……”
“那上次我并未归府,你们又想了何法?”宋澜语气与之前问她时一般无异,但那眸光却深不见底。
柳惜瑶被他这般一问,瞬间心跳都顿了一拍,若是从前,她此刻的慌张定会表现出来,许是这段时日在宋濯面前做戏做了太多,她竟未见半分异样,只缓缓摇了摇头,“三娘无能为力,我也唯有顺从……”
“哦?”宋澜浓眉微挑,语气依旧平静,“可宋滢不是说,她帮了你么?”
这番话带着暗示与诱导,若柳惜瑶稍不注意,便会顺着他的话去说。
然此刻柳惜瑶却是打着十二分精神,自是瞬间就明白过来,那心跳又快了几拍。
“她是帮了我,时不时便会来宽慰我,我心中也是万分感激。”柳惜瑶没有否认,却也决口不提那动手一事。
宋澜继续试探,“你没想着让她帮你出气?”
柳惜瑶只觉自己似那被关押的俘虏,正在被人审问一般,似稍有差池,便会被严刑拷打,她饶是再去强装镇定,骤然听到宋澜这样问,也难免露出几分慌乱。
“我……我没有啊,我怎么会呢?”她用力攥紧了拳,倏然抬起眼看向宋澜,“侯府待我这般好,我始终心怀感激,又怎会有气要出,只是违背家母意愿,到底会有几分伤怀罢了。”
看她明明已是如此紧张,吓得脸都开始泛白,却依旧敢抬眼看他,还能说得头头是道,那心底生出的兴致,似有在不知不觉中,添了几分。
他又朝前迈出半步,与她距离已不过一尺,“你说那贺录事,好端端的,如何会病倒,又如何会丧命?”
柳惜瑶那眼睫虽在隐隐颤抖,但面色依旧未改,还是端着那副镇定模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不过只是一平平无奇的弱女子,自是悟不透天道。”
“好一个天道。”宋澜忽然笑了。
见他如此,柳惜瑶忙又垂了眼睫,不再开口。
而宋澜却是凤眸微眯,目光一寸寸地将面前之人细细打量。
不论他如何看,如何都觉顺眼。
要模样,有模样。
要脑子,有脑子。
要胆魄,有胆魄。
但凡她方才认了那贺录事一事,为宋滢所做,这般口风不严,有心思不慎之人,他宋澜是断然瞧不上的。
他虽有意娶一位出身低微的女子为继室,却并非是贪图她柔顺好控,恰恰相反,他是不愿再局势不明的情况下,轻易站队,但不代表他要娶一个毫无主见的愚钝之人。
他所求者,需得聪慧机敏,无那牵扯朝堂纷争的家世背景,要能善待他一双儿女,亦能真心实意将宋家当做倚靠之人,至于那样貌身形,他倒是不甚在意了,只要看得过去便好。
可眼前之人,哪里只是过得去,明显已是远超了他的预期。
宋澜之前以为,是自己思虑太多,婚事才难以定下,可如今看来,好似一切都是天道,将这般样样合意,处处妥帖之人,送到了他面前。
“好。”宋澜朗声应道,“你与袁统领的事,不必再忧心了。”
柳惜瑶愣了一下,似是未曾料到宋澜竟当真会同意,然又很快反应过来,赶忙退开便朝着宋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公子愿意相助。”
宋澜笑着转身走出棚子,翻身上了自己那匹骏马之上,却未驾马离开,而是俯视着那看着便叫人心情愉悦之人。
“过来。”他缓着语调道。
柳惜瑶虽是欣喜,但仍不敢有半分松懈,赶忙就快步行至马下。
却见那粗粝的大掌,伸到了她的面前。
“上来,我教你骑马。”
沉缓的声音落下之后,柳惜瑶瞬间双眸睁大,不可置信地抬眼朝上方看去,却不见那人有一丝玩笑之意。
惊疑之后,便是畏惧。
柳惜瑶连忙垂眼,一连朝后退了五步,那好看的唇瓣嗫嚅了好几下,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宋澜见她如此,非但没有生出恼意,反而露出更加满意的笑容来。
若她含羞带怯,顺势应了他的话,他便该觉得,是她聪明过了头,而他将她想简单了,那择定她的念头便会被瞬间压下,可她偏是怕她,拒他,依旧没有半分想要攀附的心思。
如何能不叫人生怜?
如何又能不叫他满意?
宋澜向来如此,看中了就出手,如那狩猎一般,稍有犹豫便会错失先机,不该犹豫不决,也不该拖拖拉拉,去争也罢,去抢也罢,总之,他既是择定了她,出手就是。
“莫怕。”宋澜语气好似对那宋瑶说话时一般,将那手收了回去,与她慢慢道,“我宋澜说到做到,既是应允了你,便不会改,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至于我教你骑马一事,你今晚好好想想,明早可来,也可不来。”
柳惜瑶只觉脑袋发胀,有种懵了的眩晕感,她深吸一口气,试探般低低开口道:“那……那我若是不来呢?”
“不来?”宋澜似无所谓般,回道,“不来也无妨,我再换个法子。”
“那……我若是来了呢?”
“那便待你明早来了再问。”
说罢,宋澜笑着驾马而去。
第44章 铸落到实处
宋澜驾马刚一离去,宋滢便立即寻了过来。
此刻柳惜瑶脑中虽是一团乱麻,但还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便省去了过程,只将最后结果说了出来。
宋滢也并未深究,一听宋澜应了此事,也替柳惜瑶高兴,可见柳惜瑶那眉宇间似还有忧愁,便又宽慰她道:“你放心好了,只要我兄长开口,我娘一定会答应的。”
荣华县主连那一双孩子的事,都能点头应下,她的婚事更不用提。
柳惜瑶也没有解释,只笑着点了点头。
离开教场回幽竹院这一路上,柳惜瑶一言未发,脸上是淡然的笑,脚
步却是越走越快。
直到回了幽竹院,支开了安安,独留秀兰在身侧,她才收了脸上笑意,扶在那案边大口喘起气来。
秀兰早就觉出不对,怕那隔墙有耳,一直忍着不敢问,此刻见这寒冬腊月天,柳惜瑶急得额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这才忍不住压低声道:“娘子,到底出了何事,那大公子不是已经应下了吗?”
柳惜瑶扶着桌案缓缓朝下坐,匀着呼吸道:“不是婚事,是他……他说明日一早,要我去教场……教、教我骑马……”
秀兰正在倒水给她,闻言后那手腕一晃,当即就洒在了桌上,“什么?教、教你骑马?”
秀兰愣了一瞬,也不管那桌上的水,直接拉了椅子便坐在柳惜瑶面前,着急问道:“是他主动提出的?”
柳惜瑶没有说话,用力地点了下头。
秀兰亦是深吸一口气,她想了半晌,都没想明白这当中缘由,“娘子,依你看这大公子到底要做什么啊?总归不是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吧?”
想到那一步步朝她迈进,还有那将她寸寸打量的目光,以及面前伸出的那只手……
柳惜瑶眉心愈发紧锁,那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她兀自倒了水,一面小口慢饮,一面仔细将她与宋澜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一番,最后,她搁下水杯,抬眼朝秀兰道:“我们在东苑遇见那两个孩子时,大公子应当就在附近。”
她原以为,是因他们的吵闹,扰了宋澜休息,他才闻声寻来的,可如今细细想来,兴许他一直就在那拱门外,静静将一切看在了眼中。
秀兰又是一愣,脑中也倏然蹦出了一个念头,她尚不知那两个孩子与宋澜真正的关系,却知宋澜带着这双儿女,此番续弦应不会找身份太高的女子,可即便如此,也不能是柳惜瑶啊。
正暗忖着,她恍然又想起一种可能,忙忧心提醒道:“娘子可要当心啊,莫是那大公子动了色心,贪念娘子美貌,才有意如此,若到时被人得知,以他的身份地位,大可抽身而去,将那祸水全部推到娘子身上!”
秀兰所言,也正是柳惜瑶所担忧的,即便她知道宋澜与那孩子的关系,也不敢轻易相信,宋澜会动了将她择为继室的念头。
可若他没有动这个念头,又为何要与她说那番话?
那言语神情,明显是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态。
“他本是今日便邀我上马的,但被我推拒了。”柳惜瑶低低道。
“今日?”秀兰已是惊得快要说不出话,那眼睛也瞪得堪比铜铃。
柳惜瑶缓缓道出那时场景,连宋澜被拒后的反应,也细细与秀兰说了一遍,听到宋澜没有生气,反而还更高兴了,秀兰亦如那时的柳惜瑶一样,彻底懵了。
但很快,她便拍着脑门道:“我明白了,这就如那话本子里说的一样,有些个男人,就吃那套,你越是贴他,他越是嫌恶,你越是拒他,他则越是想要,就如那山上果子,越难摘,越想尝!”
说罢,见柳惜瑶愣神一样不知在想什么,秀兰忙又握住她的手,好声好气与她再三叮咛,“娘子可莫要着了他的道,不管他再是如何花言巧语,落到实处的才是真啊!”
“想想慈恩堂那位,好歹人家许了咱们妾室之位,娘子费尽心机才走到了那一步,眼看这生命快要煮熟了,可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出岔子来啊!”
“咱们不能光想袁统领的事,还要往将来打算呢!”
“县主听大公子的,那是因为她最是疼爱大公子,你想想要是让她知道了此事,将娘子剥皮抽筋都是可能啊!”
“娘子,你说句话啊,你不说话我会害怕……”
秀兰已是将自己日后的全部指望,都压在了柳惜瑶身上,她比任何人都盼着柳惜瑶能有个好依靠,可柳惜瑶迟迟不见表态,她自然会又急又怕。
柳惜瑶却是始终未曾开口,一双细眉时而拧紧,时而又舒展几分,到了最后,安安端了热粥进屋,叫二人去用晚膳,她才长出一口气,在秀兰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你说得对,落到实处才是真。”
这句话是对宋澜,也是对宋濯。
“那娘子,明早我们是去东边还是西边?”秀兰以为她已有了打算,忙低声询问。
然柳惜瑶却摇头道:“容我再想想吧。”
这一夜,幽竹院的三人中,最先入眠的是安安,她已是起了轻鼾,时不时还会呓语一二。
平日里听到这些,也不觉得吵,可今日隔着一道墙,外间的秀兰却觉得无比清晰,似那安安就钻进了她耳中一般,扰得她脑袋发胀,根本无法睡着。
她如何能睡着,明早的事直到现在都没个定数,简直是要她的命。
秀兰记得有个心法,有那平心静气之效,便平躺在床板上,按照记忆中那呼吸吐纳之法来催眠,眼看她已是渐入佳境,顷刻间便能睡去,却听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极为轻快响动。
秀兰犹如被人倏然泼了一盆冷水,登时便清醒过来。
黑暗中她双眸瞪大,屏住气去辨那声音的方向。
此刻子时已过,已是一日当中最静的时候,往常这个时间她们三人皆已沉沉睡去,如此轻快的声音根本无法被觉察,然今日却是凑巧了,秀兰没有心思入睡,而她又是懂那武艺之人,屏气凝神下,还真叫她听出了端倪。
她们的屋顶有人!
与此同时,里间的柳惜瑶也睁开了眼,她并未听到任何声响,只是单纯因白日的事而睡不踏实。
她缓缓坐起身来,靠在床榻里侧,双手环抱在膝前,黑暗中她借着窗外的月色,望着床上那陈旧的香囊出神。
也不知望了多久,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蹑手蹑脚爬起身来,亲手将那香囊摘下,慢慢走到柜前。
她轻抚着那香囊,指尖柔柔地摩挲着上面的一针一线。
她在这座小院里困了六年,这六年每一日她几乎都在做同样的事,看似漫长,实则一恍而过,倒是这短短三两月间,每一日她都在做着从前她连想都不敢想,更何论去做,去谋的那些事。
原来时间教不会人,教会人的从来都是事。
柳惜瑶无奈地弯了下唇,抬手将那香囊放入了柜中。
第二日清晨,三人在外间用早膳,看到秀兰那一双乌青眼圈,柳惜瑶只以为她与她一样,心里有事才未能睡好,便也没有多问。
安安倒是没忍住好奇,不住问那秀兰为何成了这样。
秀兰原是不愿多说,最后被问烦了,便不耐道:“还不是你,夜里说梦话,搅得我没法睡觉!”
“啊?我说梦话,我怎么可能说梦话,都没有听到啊?”安安又来问柳溪,“娘子,我说梦话吗,我怎么不记得啊?”
柳惜瑶笑着逗她,“说啊,说了不少呢,我都听见你在那棚子下藏了根萝卜。”
安安愣住,随即便红了脸,结结巴巴不愿承认,秀兰便又故意道,“我夜里说不着,就将你那萝卜寻出来给啃了。”
“秀兰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安安搁下碗筷,转身便朝门外跑去。
秀兰忍不住笑了一声,但很快便也搁下碗,看向柳惜瑶,“娘子昨晚,可想好了?”
柳惜瑶擦着唇角,点头低道:“想好了,去教场。”
秀兰想起昨晚那房顶动静,可一想到那人许是此刻就在暗处听着,欲言又止了几番,最终还是生生咽了下去,只勉强笑着应了一声。
用罢早膳,柳惜瑶带着秀兰朝东苑的方向而去,安安则帮忙去给慈恩堂带话,只道是柳惜瑶与宋滢有约,才没法前去。
去教场这一路,秀兰总觉得还是有人能在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便迟迟找不到机会与柳惜瑶开口,但那种感觉,随着两人进了教场,便仿佛消失了一般。
秀兰是知道这般高门大户,向来有养那暗卫的习惯,却是猜不出那盯她之人的身份,如今经了这样一遭,她已是能够确定,那暗卫与大公子无关。
教场皆是宋澜的人,若是他派去的,根本无需避讳。
“娘子。”秀兰拉住柳惜瑶,俯在她耳畔
一阵低语,柳惜瑶愣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常色,只耐心听她说。
待秀兰说完后,她没有四处张望,而是朝秀兰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教场上宋澜纵马射箭,箭箭皆中靶心,在看到柳惜瑶身影迈入场中的那一刻,他更是三箭齐发,齐齐射中那最远处的一道靶中。
“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宋澜翻身下马,牵着那马匹来到柳惜瑶身前。
正如秀兰所说,落到实处方为真。
比起宋濯给她许诺的将来,她眼下最为在意的,还是与袁统领的婚事,不过就是三五日的工夫了,等这三五日之后,才知谁给她的是实处。
“大公子既是慷慨助我,又是要教我本事,我于情于理都该过来。”
饶是柳惜瑶言语得体,声音也与平常无异,可落在宋澜耳中,只觉这细细柔柔的声音,怎就这般好听,听得人身心舒畅。
宋澜轻抚爱驹,语气中透着几分骄傲与信任,“此为俊峰,随我征战多年,若我不在,无人能坐在其上。”
说罢,他便叫柳惜瑶也上前来试试。
比起昨日宋瑶的小矮马,眼前的骏马便显得极为高大,它通体乌墨,鬃毛浓密油亮,那健壮的四蹄一看便知结实有力,似随意一蹬,就能叫人断了筋骨一般。
柳惜瑶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她缓缓抬起手,却是不敢如宋澜一样直接去摸,而是用那指尖,微颤着朝峻岭慢慢靠近,在即将碰触到它时,似是因为害怕,那指尖忽又一停,没能触上。
正是犹豫之时,手腕忽地一沉。
身旁的宋澜握住了她的手,未给她瑟缩的机会,便直接带着她朝那峻岭的脸颊摸去。
一声低沉的嘶鸣,从峻岭喉中而出。
柳惜瑶惊得向朝后退,却见宋澜横跨一步,直接挡在了她身后,让她但凡再挪半步,便会撞入他怀中。
柳惜瑶自是不敢再动,只听耳后传来宋澜那沉缓又隐含笑意的声音,“别怕,它这是喜欢你的意思,与我一样。”
第45章 铸拿出诚意
高大的身影彻底将面前之人拢入其中,从身后看去,若不是那裙摆时不时随风从那身玄色劲装旁露出一角,怕是只以为是宋澜一人站在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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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话音落下之后,便未再有任何言语,也未有任何举动,只握着那微颤的手,垂眼望着她的侧颜。
既是观察,也是等待。
然他等了许久,她都未曾给他一丝回应。
只那眼睫不住颤抖,脸颊涨红如血,呼吸也愈发凌乱,还有那被他握着的一节手腕,更是紧绷到如那离弦的箭。
是被他吓到了罢?
宋澜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时,便将那语调放得更缓了些,“既是喜欢,便直接道出,藏着掖着那是少年郎才有的青涩,而我如今已是二十有五,自觉没有必要如那一般,故而我方才所言,便是由心而发,并非那等登徒子的故意唐突。”
一番话落,宋澜终是松开了手,也迈步来到了柳惜瑶身侧,与她几乎面对面而立。
话已说到如此地步,柳惜瑶若再无任何回应,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飞快地眨了好几下眼,一副方才回过神来的模样,她颤着那纤长眼睫,缓缓朝宋澜看去,再与那双深邃眉眼相撞之时,便又似受了惊一般,迅速垂下,闷声道:“我何德何能,能得大公子这般赏识……”
她将喜欢换成了赏识。
看似词义接近,却是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宋澜低声笑了。
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而言,想要让她与她一般直白,的确是强人所难了,总归他今日已是表明了心意,而她也未曾直接拒绝,如此便已是足够,至于其他,来日方长。
“来,先上马罢。”宋澜朝后退开半步,替她调整了马鞍,随后与她耐心讲解,上马时有何要领,待说完后,他便示意她上前来试。
这是柳惜瑶第一次骑马,自是会紧张与不安,她站在峻岭身侧,按照宋澜所说那般,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搭在马鞍上,用脚尖去踩马镫,也不知是峻岭太过高大的缘故,还是她实在娇小,又身着裙子,竟将那腿抬了半晌,都未能踩入马镫。
柳惜瑶额头已是渗出薄汗,脸上也露出窘迫的红晕,但她似没有放弃,咬着唇还在努力尝试。
宋澜在一旁也未曾笑她,稍等了片刻后,索性直接上前握住了她的脚。
柳惜瑶当即愣住,几乎不敢相信,宋澜这般金尊玉贵之人,竟会让她踩在他的掌心当中。
“来,手脚一道用力朝上,不要分心。”宋澜神情不见半分嫌恶,反而还示意她继续。
柳惜瑶已是心如擂鼓,却不敢再有半分迟疑,只得咬着牙根,按照宋澜所说那般,手在努力朝上拉的同时,那只脚也用力踩在他掌中,随即借势而上。
可她到底还是力气过于小了,那身子刚一腾空,便因缺乏后劲而朝下跌去。
然就在此时,宋澜掌中倏然发力,稳稳托住她脚底的同时,另一只手也毫不犹豫地扶住了她的腰间。
柳惜瑶便借着这股沉稳的力道,终是跨过马背,稳稳落在了马鞍上。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骑马,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方才那腾空时的快意,似在这一瞬间,那心中对于骑马的不安,也被兴奋冲散了大半,然还不等她唇角扬起,身下的峻岭便传来一身低呼,那两只壮实的前蹄,也不知何故开始在地上轻刨,还有那尾巴也跟着来回甩动起来。
柳惜瑶神色瞬间一凝,下意识就松开了缰绳,拿手去寻宋澜。
“别怕。”宋澜虽在宽慰,但那手也是立即迎上,与她十指交握在了一处。
“物随其主,它只是喜欢你,而非是在抗拒。”宋澜拇指在那细嫩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他因常年习武的原因,指腹极为粗粝,只这两下便让柳惜瑶头皮莫名起了一阵麻意,她赶忙将手抽回,重新握住了缰绳。
宋澜垂眼看着空落落的掌心,那心尖上似也莫名空了一瞬。
他唇角扬起,将那手缓缓握拳,背在了身后,另一只手则牵着缰绳,缓步朝前走去。
身下的峻岭脚步刚一迈动,柳惜瑶身影便是一晃,下意识便紧张地吸气。
“慌什么,有我在你身旁护着,还能叫你摔了不成?”宋澜脚步未停,牵着马带她在场中绕圈,但那目光却是落在了柳惜瑶身上。
柳惜瑶起初因为紧张,而并未发觉,后来慢慢也有所适应,才看到宋澜一直在看她,而那教场中的其他人,已在不知何时,全都退了下去,连秀兰也不见了踪影。
“可是累了?”宋澜出声打破了沉默。
原以为坐在马背上,由旁人牵着走并不会太累,可谁知不过走了三两圈,便因腰腿要始终保持着端坐的模样,而觉出了隐隐的酸痛。
“嗯,是有些累了。”柳惜瑶声音本就轻柔,再加上疲惫与不敢大声怕惊扰到峻岭,便更低了一些。
从前宋澜最是不喜那女子矫揉做作之态,如今听到这低低柔柔的声音,脸颊却是瞬间生出了笑意。
不是他多变,也不是他改了性子,而是他知道,她的娇柔并非作态,而是真实为之。
宋澜停下脚步,又开始与她细细讲解该如何下马。
柳惜瑶并非愚钝之人,向来学什么都快,且她已是没有那般害怕峻岭了,下马时便顺畅了许多,只是在最后落地那一刹那,因脚尖踩在了裙摆的缘故,整个人不由自主便朝一侧倒去。
还不等她惊呼出声,宋澜的手便再一次扶在了她的腰间上,而她身后的墨发,也随着身影的晃动,从他鼻尖轻拂而过。
淡淡的幽香扑入鼻腔,那原本准备松开的手,却在这一刻下意识收紧了力道。
“大公子?”柳惜瑶带着几分惊慌地低唤了一声。
宋澜回过神来,却依旧未将手松开,只低声问道:“可是站稳了?”
柳惜瑶忙不迭点头应道:“我站稳了。”
宋澜这才慢慢松开了手,问道:“明日我带你骑射,可好?”
不是教她,而是带她。
正如那日他带着宋璟骑射一般。
想到那画面,柳惜瑶便又颤了眼睫。
“如何?”他说着,朝前迈了一步。
柳惜瑶缓缓退后,低着头道:“大公子……我……”
“大公子?”宋澜蹙眉,又是朝前一步,“这般生分么?为何不唤我表兄?”
柳惜瑶顿了一下,低低唤出声来,“表兄。”
“嗯。”宋澜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明早可要来?”
柳惜瑶再度抿唇,一副不敢回答的模样,看着便又要惹人生怜。
“怎么,我教你骑马,又带你骑射,叫你委屈了?”宋澜故意道。
“不、不……”柳惜瑶一副着急否认,而未曾深思便脱口而出的模样,“不是的,大公子肯教我,我自是求之不得,又怎会心生委屈?”
“哦?”宋澜微俯下身,拿目光去寻她眉眼,“既是求之不得,那明早可一定要来……我等着你。”
柳惜瑶似直到此刻,才恍然反应过来方才慌不择言下,自己说了什么,又一次着急开口,“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是……”
宋澜耐心等她解释,可这又叫人该如何解释。
柳惜瑶支支吾吾半晌,最后长出一口气,似认命一般,不再开口。
宋澜直起身来,笑着目送她离开教场。
秀兰就等在教场外,看到柳惜瑶出来,赶忙就迎了过去。
柳惜瑶佯装疲惫,那脚步迈得极为缓慢,秀兰也凑在她身侧,体贴地扶着她。
“那我们凑得这般近,又这般低声,可会叫人听了去?”柳惜瑶神色无异,似只与秀兰闲谈一般,用那只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秀兰也并非武艺高绝之人,只是凭借自己从前所了解的,推测道:“应当听不见。”
柳惜瑶缓缓颔首,继续低道:“可还有被人盯梢的感觉?”
秀兰也同样低声道:“好像一进东苑便没了那种感觉,但……那人轻功极好,我也拿不准……”
那背后之人是谁,又是谁叫他盯得她,两人皆是没有头绪,就是连何时被人盯得,也不敢妄下定论,总不能是凑巧昨日才盯上的吧?
可若是一早就盯上了她,为何看到她频频去慈恩堂,却不见背后之人有任何举措?
若是县主与侯爷的人,怎会容她如此?
可若不是她们的人,又会是何人?
一想到有人暗中盯着她,且不知已经盯了多久,柳惜瑶就后脊生寒。
两人默了片刻,最后秀兰咬了咬牙,低沉着嗓音道:“娘子,实在不行,咱们还是先将眼前顾好,至于那暗处之人,容我再观察几日。”
柳惜瑶点了点头,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万事小心为上。
“娘子……”秀兰用那极低的声音道,“那明日我们可还来?”
柳惜瑶“嗯”了一声。
秀兰忍住那心中惊诧,强做镇定地低声道:“为何又要来啊?”
“你不是说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么?”柳惜瑶无奈地朝她笑了笑,“他说了哪怕我不来,他也会帮我退了婚事,可若我真的不来,他恼怒之下,又反悔了呢?”
柳惜瑶赌不起啊,她没有任何资本去和那高位者去赌,所以她得来,不仅今日要来,明日也要来。
尤其是在他表明心意了之后,她若不来,岂不是打他脸面,她只能来,必须来,还要装傻充愣,上不去马,也站不稳地。
他不是喜欢她么,那便看看他能拿出多少诚意来。
左右都是在赌了,何不多压一注?
“那……二公子那边呢?”秀兰问她。
“也是一样,怎可因一句许诺就全然信了他呢?”柳惜瑶轻扯了下唇角。
宋濯只说日后会将她纳妾,只要那一日未曾到来,她便不会信他。
且纳妾事远,拒婚为先,她自是先紧着东边。
至于西边……
柳惜瑶深吸一口气,抬眼朝那远处看去,“待会儿回去用罢午膳,我再去塔楼寻他。”
第46章 铸纵一回罢
听到柳惜瑶午后还要去慈恩堂寻那二公子,秀兰当即又是倒吸一口凉气,抬眼去看柳惜瑶的神色。
然柳惜瑶虽是疲惫,却神色淡淡,似根本不觉同时与宋家这两位公子纠缠有何不妥。
这哪里像她,哪里还是那个会在无忧堂外哭喊的小娘子?
与之前的柳惜瑶相比,现在的她更加决断,似也抛下了许多顾忌,有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了……
不过细细想来,她骨子里就有这样的性子,她娘当初离开成都府时都能那般决绝,她又能差到哪儿去?
况且那时她为了救治安安,都敢深更半夜闯入合药居,伤了药童又胁迫张郎中,做出这般举动的人,又怎会当真是个软弱好欺的?
只是事情未到,未将人逼到这个地步罢了。
两人彻底走出教场,秀兰心跳莫名又快了起来,她不敢太过明显得来回看,便只垂着眼,一面故意装作是扶柳惜瑶,要她仔细脚下路,一面低着头用余光不住打量四周。
越想那暗中之人,她便越是来气。
她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就指着柳惜瑶带她翻身,结果暗中又被人盯梢,一想到那暗处的一双眼睛,不知盯了她多久,也不知是受何人指使,秀兰那手便被捏得咯嘣作响。
她倒是要瞧瞧,是哪个当她好欺负。
两人回到幽竹院,安安已是将热腾腾的粥端上了桌,每人还有一个水煮蛋,一小碟酱菜,秀兰胃口大些,她的酱菜会更多一些。
待吃完了粥,柳惜瑶浑身都暖和起来,她昨晚本就没有睡好,早晨起来又从西到东走了一遭,再加上骑马的疲乏,她有种想要倒头就能睡着的感觉,然一想到还要去慈恩堂,到底还是强打起精神,换了一身衣裳便带着安安要去慈恩堂。
“秀兰姐姐不去吗?”安安疑惑道。
柳惜瑶与秀兰对视一眼,秀兰摆手道:“我就不去了,我稍微歇会儿,就去账房给咱们领份例。”
安安又道:“不还有两日才到时候吗?”
秀兰啧道:“你懂什么呀,年底账房最忙了,我要是真到了日子才去,他们能给我好脸色吗,提前两日去不打紧的,放心吧!”
安安“哦”了一声,拿着要给王伯送的酱菜,跟着柳惜瑶出了院子。
按照以往的习惯,宋濯很少午后与她见面,多是晨起后才愿意见她,柳惜瑶以为今日也会如此,便刻意带着酱菜,想着即便宋濯不见她,她也能借着给王伯送酱菜的由头,在慈恩堂多待片刻,留些时间给秀兰。
却没想到,宋濯要见她。
原本就累得够呛,此刻又要爬台阶上楼,且没有秀兰从旁撑她,她此刻只觉得每一步都如同千斤重,等推开门走进屋中时,前额后背都已是生出了一层细汗。
所幸宋濯见她进屋,便直接唤她入内,并未如之前一样让她在那屏风后久留。
柳惜瑶脱下厚袄,直接就跪坐在了宋濯身侧。
宋濯面前的矮案几上,所放的书卷比往常要多,那书卷中似还压着一些信件。
见她累得脸颊通红,气喘吁吁,宋濯便帮她倒了一盏茶,放到她面前,又拿自己的帕子帮她轻轻擦拭着额角的汗。
“可学会了?”宋濯温声问道。
柳惜瑶摇摇头,“没有,我笨……没个几日是学不会的。”
宋濯似被她逗笑,弯唇又道:“可喜欢骑马?”
柳惜瑶其实不爱骑马,哪怕那马鞍再是舒适,今日也只是在场上溜达了几圈,可她还是觉得不舒服,腰腿酸疼,屁股也颠得难受,便如实道:“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见她愁眉苦脸,宋濯又是一声轻笑,“我
以为你会玩得很开心。”
“才不呢,我只同表兄一起的时候会开心。”柳惜瑶说着,握住了宋濯的手,将头朝他怀中去靠。
“若不想学,可以推了。”宋濯将她揽在怀中,目光落在那小巧的鼻尖上。
“三娘平日待我很好,且她也是出自一番好意,见我不会骑马,才要教我的……”柳惜瑶顿了顿,慢慢抬起眼朝宋濯看去,“我不想搅她兴致。”
她与宋濯此刻距离不过咫尺,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她表面只是在抬眼望他,实则是想要看看待她在他面前扯谎时,他可会有一丝异样的反应。
能将暗卫送入侯府,且专门用来盯她的,又能有几人?
宋濯垂眼回望着她,脸上那淡淡的笑意未散,只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明早还要去?”
柳惜瑶似不情愿般点了点头。
宋濯无奈道:“好,那便午后再来寻我。”
柳惜瑶未看出一丝异样,不由愣了一下,慌忙又朝那案上看去,“我以为表兄午后要忙碌,我来了后会叨扰到你。”
“无碍。”宋濯说着,掌腹抚在她下颌处,将她脸颊又慢慢转了回来,不等柳惜瑶再开口,他便垂眸轻覆在了那双唇瓣上。
她方才饮过茶,那茶叶的苦涩与齿尖的甘甜,寸寸缕缕落入了他的喉中。
一吻作罢,柳惜瑶面颊已是绯红,然这个吻却比她预计中结束的要早了许多,她尤记得之前宋濯吻上来时,几乎是要让空中不剩一丝空气才肯将她放过,今日似只是浅尝了一番而已。
“既是累了,便歇会儿罢,我尚有些事情要做。”宋濯压住心头翻涌,将视线从柳惜瑶身上移开,落在了案几上。
柳惜瑶不想惹他生厌,便也不纠缠于他,从他怀中起身,趴在了案几上,偏着头将目光一直落在他面容上。
宋濯拿起书卷下的信件,摊在面前来看。
这是各处探子送回的密信,寻常人便是得了信件也看不懂,只会觉得上面的字各个都认识,却组不出一个完整的话来,唯有与那写信之人暗通机巧者,方能看懂当中玄机。
宋濯手下的探子,每个人所设机巧皆为不同,哪怕是他们互相得了对方信件,亦是无法看懂。
所以便是柳惜瑶就在他身侧坐着,他也不曾避讳她。
原是一心都在密信上,可余光只要一扫到案上朝他看来的那双眼睛,思绪便没来由会乱上一分。
“为何看着我?”宋濯终是搁下手中的信,朝她看来。
柳惜瑶委屈地扁扁嘴,那哄人的话张口就来,“表兄生得好看,我喜欢看。”
其实也不能算是哄人,宋濯生得的确好,五官没有一处能挑出错来,那温雅淡然的气质,更是万里挑一,如那从画中走出的谪仙一般。
宋濯从小到大,从外貌气质到智谋才情,夸赞他的那些话已是听过了无数遍,可如柳惜瑶这般不加修饰,如此直言的话,他还是头一次听。
“有多喜欢?”宋濯弯唇。
柳惜瑶被问的红了脸,低低道:“只要一看到表兄,不管受了什么委屈,或是再如何疲惫,心里都是暖暖的……”
宋濯闻言,垂眼轻笑,却不曾再去看她。
他知她今日疲惫,单从那眉眼间的神态便能看出,也知自己此刻事繁,应当以正事为重,便敛眸正色了几分,再次拿起那密信来看。
柳惜瑶也不再出声,只继续盯着他看。
她今日的确疲惫,疲惫到此刻那脑中的思绪愈发凌乱繁杂,她想到老夫人笑着夸他,想到那充满药味的院子里,他一身素衣站在屋檐下,想到她第一次寻至塔楼时,他用那淡淡眸光看她的样子,又想到她与他第一次碰触……他握着她的手去触那薄衫下的滚烫……她坐于案上,垂眼看着他认真专注时的模样……
这当中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情绪,有慌张,有恐惧,有羞怯,有不甘,有不安,还有歉疚……
是了,她对他生出了歉疚。
然那一丝歉疚还未来及深想,她便合上了眼,昏昏睡去。
宋濯轻轻搁下手中信件,伸手将她从案边轻柔地抱入怀中,朝那珠帘后的床榻走去。
这一路上他动作极为轻缓,几乎未曾发出过一丝较为明显的响动,连同呼吸都变得沉缓了许多,唯恐将这怀中之人搅醒一般。
来到珠帘外,似怕那帘子拨动的声音惊扰了她,他便手臂缓缓收紧,让她靠近他身前的那一侧脸颊,彻底贴在了他的身前,同时他又用手轻覆在了她另一侧的耳边。
如此小心翼翼之下,那珠帘晃动的细碎声音,便未曾落入她耳中。
他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又帮她慢慢褪去鞋袜,看到那双粉粉嫩嫩的脚趾时,便想起她头一次含羞带怯地拿脚来勾他。
宋濯唇角微弯,指尖也不由动了几下,但到底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做,起身帮她盖好薄被,临走前在她眼睫处落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吻。
宋濯重新坐回案边。
眼看便至元日,元日之后第三日,便是圣上的千秋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皆是宋濯最忙之时,各处贺正使要入京朝贺,这当中免不了会混入各方势力,看似一片祥和,却是暗潮汹涌,今年尤为甚。
那秦王欲将太子贪饷之事,在元日推至御前。
圣上最忌贪饷之人,且又正逢与民同庆之日,得知此事,定然会极为震怒,太子一党此番必会遭受重创。
可宋濯觉得,秦王这一步棋走得颇为心急,算不得明智。
他知道这两年秦王被太子压得生了不少怨气,便想趁此时机打压太子势力的同时,也还能削弱其声望。
然他却是在心急之下,忘了顾及圣上颜面。
圣上是君,太子与秦王是臣,然君也是父,臣也是子。
兴许是在那朝堂浸染太久,秦王已然忘记,身为臣子,将太子罪状呈于君前无可厚非,可若身为人子,不过父亲生辰之日,当众揭露兄长之失,这斥的不仅是兄长,还有父亲的颜面。
皇上会恼怒太子不假,却也会对秦王心生寒意。
宋濯提笔书信,寥寥几笔便将此事要害道出,想那晋王看后便能知晓,越是到了此时,越要稳住心神,万不可牵扯其中。
他吹干墨迹,将纸细细卷起,放入一指节大小的竹筒之中。
收好竹筒,宋濯眉心处隐隐生出一股疲惫的肿胀,要知他昨晚与今晨收到的加急密信,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他已是一夜未曾合眼。
此刻宋澜一面轻揉眉心,一面终是闭上了那微红的双眸,却听珠帘后传来几声轻柔的哼咛。
宋濯再次睁眼,侧眸朝床榻看去。
许是屋中地龙烧得太热,那床榻之人已是发了汗,不知是在何时将那身上的薄被扯掉,又因翻身的缘故,那腰间细带也已松开。
领口已敞,衣襟已散,裙摆已乱。
而她尚在睡梦之中,喃喃低语了一声口渴后,便又是一个翻身,与那榻边只剩寸许之地,若再有半分挪动,必会坠下床榻。
屋内瞬间静下,只那呼吸声由轻到重,有缓到急。
他静默地望着那一幕,许久后他还是敛眸不叫自己再看,然那绯红下若隐若现的那片雪白,却是尤在眼前,挥之不去,哪怕他用力合了双眼,那随着呼吸微微晃动的那雪白的一幕,也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清晰可见。
也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久抑后乱了心神,他的养气功夫竟已退至如此地步。
实不该如此,不该如此。
可他也不知为何,为何没有将自己劝住,竟恍恍惚惚站起身来,朝那珠帘之后缓步而去。
颀长的身影立在榻边,那幽深的目光落在雪白之上,他慢慢俯下身去……
不如,就纵一回罢,这也是她的意思,不是么?
那带着薄茧的指尖微挑,绯红的诃子彻底向下滑落之时,落于白雪之上的梅瓣也跟着轻颤了一下。
第47章 铸不会负你
雪光乍然而出之时,那纤长浓密的睫羽也随之开始轻颤。
他以为
她已是想好了,可看到这一幕时,那即将触及梅瓣的指尖,却是倏然停在了空中。
她醒了。
应当说早在片刻前就已醒来,他坐在那案边除了看到那些凌乱的衣衫外,还看出了她已是不平的呼吸。
明明醒了,却不曾睁眼,而且哼咛着引他来看,他自是会认为,这是她思虑过后的举动,可此刻那微颤的眼睫落入眼中时,他心底那些不断翻动的念头,似是又终于寻到了一丝该要克制的理由。
然这丝理由,却很快又被淹没在了那片欲念之中。
这是她想要的,也是她故意为之的,他明明已给足了她时间去反悔,可她却强撑着要装作熟睡的模样来引他,而就在此时此刻,他也还是给了她最后的时间来反悔,可她宁肯颤着眼睫,宁肯强屏气不叫自己露怯,却也还是不肯睁眼,也不肯开口叫停。
既是如此,那便随了她,也随了自己。
微凉的指尖落于梅瓣,那强自平缓的气息又是陡然一滞,宋濯却是不再犹豫,将那落于两指尖的梅瓣,细细地摩挲把揉。
她抿住了唇,十指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握紧,却仍未睁开眼,也仍未出声,毕竟她等这一刻已是等了许久,这是已经算是这些时日以来,她最为大胆的一次试探,也是她摒弃所有顾虑的最后一次努力。
只要行至那一步,她便会开口,向他要那最后的倚仗。
“唔……”
那极为低缓的哼咛从喉中轻呼而出。
她终是忍不住微睁了眼,在看到眼前这一幕时,那眼中除了羞赧,更多的是不可思议,她以为宋濯此刻便是没有上至床榻,也应是立于榻边,只俯身而近,却未曾想到,他竟已不知是在何时,面朝她跪坐于地,垂首于那榻边。
就如那日在案边时一样,她在高位,他于低处。
他是荣华县主与勇毅侯之子,是那圣上钦点的探花郎,是那众人口中高不可攀的宋濯。
却是在此刻,俯身于她面前。
然不等柳惜瑶再看,那温热的掌腹便轻轻覆在了她双眸上,她的视线重新归于黑暗,只剩愈发明显的舒意,朝着心头阵阵袭来。
宋濯最好品茶,每年至那冬日落雪之时,便会亲自去采那初雪来烹茶,有时也会顺手折下一支梅花,细挑花瓣,择其最柔最嫩者,待那雪水初沸时,便会将那最为心仪的梅瓣,放入盏中,看着那梅瓣在雪水上轻摇飘荡,细细品味着白雪与梅瓣在唇齿间漾开的甘甜。
然这初雪所烹之茶,珍贵无比,自是不舍轻易饮尽,他向来皆是先从那白雪开始,顺着盏沿先品那白雪,待雪水入喉,最后再去将那梅瓣送入齿尖,慢啄轻噬,亦或不住噏啜。
哪怕那念想已是到了极致,心头如惊涛骇浪般不住翻涌,宋濯也始终能够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将之细细品味。
一盏喝罢,又寻去了另一盏。
然许久过去,那两盏皆已尝尽,那心头火气却未见半分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覆在双眸上的掌腹,已是从微凉变得灼热,她越是看不到,那感知反而越是强烈,让她已是无法敛声。
这声声入耳,如同催命,令人心胆剧沸。
可不论他寻至何处,那只手始终微松,只一面遮着其目,一面与其纠葛,然在不知不觉中,他已起身不再跪坐。
终是要行至此处了,这是她盼了许久,努力了许久,才等到的时机。
“表兄……”她唇瓣微张,轻哑着那柔细的嗓音朝他唤来。
上方并未有任何言语的回应,且还因为这一声,明显更为痴迷……
“表兄……嗯……我……”她迎着那痴迷,断断续续道,“我怕……我怕表兄欺我……不愿纳我……”
上方微顿,那许久未曾言语的宋澜,终是用那沉哑的嗓音开了口,“不会。”
“那表兄……”她抬手去寻他,在寻至身前之时,不重不轻将他抵住,“何时纳我?”
“年后。”黑暗中,他嗓音依旧沉哑,语气也不见一□□哄之意,反倒是比以往同她说话时都要显得正色。
“年后么……”柳惜瑶喃喃出声,眼下距元日不到十日光景,看似近在咫尺,可他说年后,一旦加了这个“后”字,可以是元日后的第二日,也可是元日后不知道的哪一日。
这对于柳惜瑶而言,依旧可能会遥遥无期,也还是一句空话。
似是觉察出了她的不信,宋濯慢慢松开了手,凑去了她面前,垂眼望着那微红的双眸,强让自己恢复理智,一字一句与她解释,“近日事情繁多,我实无暇顾及其他,待年后诸事才会明了,我也才敢去定你我之事。”
“瑶儿……”他双眉微蹙,用指背在那泛红的眼角轻轻摩挲,“我不会负你。”
柳惜瑶咬了咬微肿的唇瓣,也朝他低声许诺,“瑶儿也不负表兄,只是……只是……”
她话说至此,忽然泪目。
是对那即将到来之事的恐惧,也是对那未来的不安,更是对眼前光景的不耻……无数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上心头,那眸中所噙的泪水便愈发变多,仿若稍不留神,就会从那通红的眼尾溢出。
宋濯从前便知,比起看她笑,他似乎更喜欢她此刻这种楚楚可人,令人疼惜之态,每当她如此之时,他心底便仿若骤然生出了一头不该属于他的困兽,想要撞破牢笼将她肆意欺弄。
许是觉察到了宋濯的变化,柳惜瑶明显又生出了一丝抗拒,抵在他身前的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那噙了许久的泪,也终是止不住滚滚而落。
她哭了……
她在害怕……
兴许,她并非当真所愿。
宋濯合眼沉沉呼了一口气,抬手握住了那细柔的手腕,那久忍后的痛感随着她的寻至,慢慢得以舒缓,对于此处她应当已是不算陌生,比起第一次的僵硬,这一次已是有了几分松弛。
许是知道他只止步于此,不会再行至最后,她眼泪不再垂落,那面上的神情也有了几分缓和。
明明是她引他至此,最后又是她在推拒害怕。
随着一声冗长又低沉的喟叹而出,宋濯无奈地弯了唇角。
她想要的哪里是倚靠,她想要的是他的命罢。
许久之后,两人重新坐于案边。
宋濯衣衫已换,柳惜瑶也重新穿戴齐整。
那茶汤早已凉透,他一连喝了三盏,喉中的干涩才有稍许缓和。
柳惜瑶以为,他喝完茶后,便会让她离开,谁知他搁下茶盏,便提笔又开始书写些什么。
她坐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偶尔余光从那珠帘扫过,看到那榻上一片凌乱,她心中又是懊悔,又是庆幸。
不过事已至此,再多自怨自艾也是无用。
“表兄。”她抿抿唇,到底还是出声唤了他。
宋濯笔尖微顿,淡淡“嗯”了一声。
“表兄方才……”她支支吾吾开了口,却并未点明,只带着几分试探道,“说……年后……”
“是年后。”宋濯知道她是想问什么,直接便接过话道,“最快千秋日后的三日,最慢上元日。”
只要太子的罪状呈于御前,以圣上的性子,此事最快三日,最慢也挨不过上元节,便会下旨定论。
暗卫再将消息从京城送至华州,也不过一日工夫。
这已是宋濯能给出的最为确切的时日。
柳惜瑶算着日子,再过八日便是元日,而三日后又是千秋节,千秋节再延三日……
也就是说,
最快她只需等待十四日,最慢则需再等二十三日。
“好,那我便等着表兄。”柳惜瑶扬起脸来,朝着宋濯柔柔一笑,“一想到很快便可名正言顺与表兄一起,我心中便如吃了蜜饯一般。”
宋濯眉眼间的疲惫,因她这一番话而散了几分,然他也知她今日疲惫,再加上外间天色渐暗,虽不舍,但也还是该让她回去了,“若饿了,便回去用晚膳吧,不必再陪着了。”
柳惜瑶早就想回去了,便点头应是,然她正要起身,忽又想起一事,她盯着宋濯看,不想将他任何神情遗漏,“表兄,昨日三娘将我带去了东苑。”
宋濯提笔又开始书写着什么,脸上神情未见有变,“去东苑作何?”
“三娘听闻,县主有意将我许人,是……是那袁统领。”柳惜瑶道。
宋濯“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见他还是未曾有异,柳惜瑶心中倒是有些失落,若当真在意一个人,知道她被许给了旁人,怎会不见一丝动容?
“听说那人是武将,年纪颇大。”柳惜瑶语气有些生硬。
宋濯终是停下笔,抬眼朝她看来。
柳惜瑶如实道:“三娘便带我去求大公子,想要他帮忙推拒此事,说大公子才能劝住县主。”
“的确。”宋濯点头道,“我娘向来疼爱兄长。”
这是疼爱兄长的事么,他怎就当真一点也不急?
柳惜瑶眸中那丝光亮黯了几分,“表兄就不想知道,大公子帮忙了吗?”
宋濯只道:“三娘亲自去求他,他自然会应。”
如何不应,那袁统领此刻应当已是抵达京城了,根本不会再来侯府。
然这些没有必要说予她听,朝堂之事她也不该知道。
“哦……”柳惜瑶别过脸去,看不出神情,“是,表兄猜得没错,大公子答应了。”
宋濯抬手轻抚着她肩头的墨发,温声问道:“遇了此事,为何不想着寻我开口?”
柳惜瑶深吸一口气,重新理好了情绪,回过头来朝他道:“我不敢……我怕给表兄添麻烦。”
宋濯勾着她发丝,脸上是温润的笑意,“日后不必再怕,你的事从来不是麻烦。”
柳惜瑶垂着眼,带着几分怯怯道:“可我怕……怕表兄误会,误会我的情意……”
宋濯抬手抵在她下巴处,慢慢让她抬起头来,与他平视,“不会的,是你多心了。”
那些缘由皆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这里,在他身侧。
柳惜瑶有一瞬的怔楞,然很快便眨眼回过神来,起身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口。
听着那脚步声逐渐远去,宋濯垂眼望着眼前那些密信,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果然美色误事,他今日又有得熬了。
然他方才提笔,便又听到脚步声悄然而至。
“何事?”
宋濯冷眸微抬,望着门外。
阿福犹豫上前,低低回道:“公子,有一事……想、想与公子禀报。”
听他如此语气,便知并非要事,明知他近日事忙,还要上前叨扰,实该惩处。
“下去领罚。”宋濯道。
阿福忙道:“公子,事关柳娘子!”
若从前,这些事他根本不会来报,也知报后定会挨训,可今非昔比,那柳娘子俨然于公子已是不同了啊,这叫他如何能忍。
宋濯叹了一声,搁下笔,将他唤进屋来。
第48章 铸舔她手心
进屋后,阿福朝面前的屏风恭敬低拱了拱手。
他知道宋濯这两日很忙,比以往都要繁忙,且事情也极为严重,可他既然选择来报,那便不该再继续耽误时间,索性便直接开了口。
他先说说起昨日午后,宋滢去幽竹院带着柳惜瑶前往东苑的事道出。
“公子先前吩咐过我,让我无事不必往东苑那边去,昨日柳娘子进去后,我便未再跟上,所以不知她在里面具体发生了何事。”阿福如实禀报。
片刻前,宋濯刚从柳惜瑶口中得知了此事,他颇为无奈,觉得阿福大惊小怪,“我是让你暗中护她,她既无伤无痛,何至在此时扰我?”
宋濯语气是惯有的温和,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这温和只是常年习惯使然,而非说他当真是个温软的性子。
就如此刻,阿福已是明确觉察出了宋濯的不悦,便赶忙俯身又道:“公子,还有一事,柳娘子今晨又去了教场,那教场与东苑相邻,也皆是大公子耳目,我便也未敢靠近,但……”
“下去领罚。”
宋濯将他话音打断,他面前还有诸多密信未看未回,还有那凌乱的床榻,以及周身混合着甜香的黏腻,这桩桩件件要的都是时间。
阿福闻言,却是一愣。
不应该啊,公子明明是在意柳娘子的,怎会不在意这些呢?
宋濯是有那么几分在意的,他在意柳惜瑶在遇到危机时,所求的人不是他,而是宋澜,他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足以让她向他开口,可她却没有。
不过这几分在意,在柳惜瑶方才与他坦白之后,便已荡然无存。
“还不下去?”
屏风那边传来了宋濯明显的吸气声。
阿福不敢再耽搁,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还有一事……是、是柳娘子身边的那个婢女,许是觉察出有人暗中在盯她们了。”
宋濯抬眼,“看到你了?”
“那倒没有。”阿福摇头,心虚的低了声,“只是……是听到了。”
阿福跟了柳惜瑶已是月余,原本凭借他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被秀兰发现。
主要还是因这三人都是娘子,他平日里不便靠得太近,只不远不近躲在暗处盯梢,偏偏昨日柳惜瑶寻去了东苑,又从教场而出,阿福见她回去那一路上一言不发,神色与平日不同,便觉是在东苑出了何事,他以为宋濯会关心此事,这才会跳上那房顶去听。
而那房顶因年久失修,许多砖瓦已是松动,幸得他身手敏捷,才没让那瓦片落地,只是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若在白日里,那声音根本不会让人觉察,可不凑巧啊,那是在深更半夜,还就在秀兰头顶上方,偏这秀兰也未曾入睡,这才叫她听了去。
阿福纳罕,怎就会这般巧,就这般倒霉。
“自己闯的祸,自己去解决。”
比起厉声训斥,宋濯素来觉得解决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阿福领命,躬身准备退下时,又听里面传来宋濯的提醒,“不必将她跟太近,护她平安便是,莫要将她吓到。”
阿福懂了,公子要的只是柳娘子的平安,至于旁的事,是他浮躁了。
柳惜瑶与安安回到幽竹院时,天色已然暗下。
许是太过疲惫,她并没有胃口去用膳,烧了几桶热水,还是先在里间将身子擦洗了一番,尤其是那红痕之处,还有那被他啃噬到微肿的那两个梅瓣,让她用香胰子洗了好几遍才作罢。
又不是婴童,怎就真如那画中一般,吃起了此处?
柳惜瑶不明白这当中缘由,但一想到他跪在她身侧,俯身去吃的那画面,脸颊便又升了温度,那微肿之处似也有了一些异样之感。
她用力闭了闭眼,不叫自己再去想,擦干身子后换了身衣裳,看着脚下那件白日所穿的衣裙,有种想将其扔了的冲动,他握着她手行那事时,虽隔着他自己的衣衫,却也不知可否溅到了她的衣裙上。
不知可是未曾用晚膳的缘故,想起手中那黏黏糊糊的感觉,柳惜瑶便胃中一阵翻涌。
外间的安安与秀兰正在用晚膳,除了粥水以外,今晚还有从慈恩堂带回来的毕罗,这是安安给王伯酱菜的时候,王伯塞给她的。
桌上只点着一盏灯,却将秀兰的眼睛照得雪亮,见柳惜瑶换了衣裳出来,便赶忙朝她看去,两人并未多说,却是默契地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我今日去领份例的时候,听说那账房院里出前日里出了件怪事。”秀兰害怕被暗中之人觉察出异样,便一面喝粥,一面与两人似平常时那般闲
聊。
安安啃了口毕罗,满嘴都是葱油香,她许久没有吃过这般好吃的东西,一着急便咬了嘴,似都咬出血来了,但她眉眼还是弯的,只嘶了一声,便又赶忙问秀兰,“什么事呀?”
秀兰道:“有对儿叔侄俩,年长那个在侯府做了不少年了,前日里与他侄子在院里做事,也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个石子,当场崩瞎了他一只眼。”
柳惜瑶也撕了一块毕罗,放入口中,“可是周围的人在做活,没留意?”
秀兰摇头,“那院子里就他叔侄俩。”
说着,她啧了两声,又道,“还有他那侄子,昨晚一觉睡醒,哑了。”
安安闻言,吓得小脸泛白,嘴里的毕罗也不香了,“好奇怪啊,太吓人了,怎么会这样?”
秀兰耸耸肩,凑到她耳旁压低声说了句鬼神的话,将安安吓得险些被呛到。
柳惜瑶拉了拉秀兰衣袖,要她莫要乱说,随即又想起一事,问她,“你方才说的那叔侄俩,你可曾见过?”
“见过,上次取份例时便是这二人拿给我的。”秀兰问她,“怎么了,可是相熟的?”
柳惜瑶按照记忆里对那二人的印象,与秀兰描述了一遍,得到秀兰的肯定后,一旁的安安忽然扬声道:“啊,是让我学狗叫的那两个人啊!”
“什么?”秀兰蹭地一下坐起身来,等柳惜瑶将那日场景简单说了一遍后,秀兰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我本来还觉得那二人怪可怜的,敢情他们还做过这般龌龊的事,啊呸!活该,怎么不都瞎了都哑了去!”
秀兰的咒骂声毫不遮掩,是骂那两个,也是骂缩在暗处的那个,总之,她一番痛骂之后,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入夜,三人躺在床榻上,安安很快便起了轻鼾。
柳惜瑶昨晚便没能睡好,白日里又是几番折腾,早就困倦到浑身发酸,可一想到夜里可能会发生的事,她便又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白日里发生的事。
若是从前,宋濯给了她一个准确的时日,她应当会高兴才是,可现在的她,一想到最慢也还要再等二十三日,而这每一日于她而言皆是煎熬,也皆会有生变的可能。
柳惜瑶轻轻翻了一个身,眼睛也终是忍不住慢慢合上,然一旦彻底陷入黑暗,便觉好似有张大掌轻覆在她双眸上,梅瓣似又有了异样的感觉。
黑暗中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又将眼睛睁开。
外间的秀兰,此刻也未曾入睡,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房顶,待许久之后,连窗外风吹树枝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之时,她终是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了那细微的声响。
秀兰紧张到不敢吸气,被中的双手也倏然握紧。
她要让那暗中之人好好见识一番她秀兰的本事。
她知道那人所盯的目标会是柳惜瑶,所以今日柳惜瑶去慈恩堂时,她刻意没有跟去,表面去领了份例,实则还顺道拐去了灶房,那灶房的人也算是相熟,不过塞些银钱,就让她提了小桶老油回来。
此刻那人定是不知,但凡他敢落于瓦片之上,那摸了油的瓦片便会瞬间滑下,摔不死他也要折他半条腿。
秀兰又兴奋,又紧张,刀柄在手中握得微颤。
倏然一声刺耳的嘶鸣在幽竹院上空响起,紧接着便是瓦片滑落摔碎之声。
秀兰腾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手中握着菜刀,直接踹门而出。
这番动静可算不小,惊了柳惜瑶,也同样吓醒了安安。
两人也顾不得穿衣,裹着被子也跟着冲到了院中。
“怎、怎么会呢?”
秀兰举着菜刀,望着躺在地上的那瘦瘦小小的猫咪,满眼皆是不可置信。
柳惜瑶上前两步,蹲在那小猫面前,小猫明显是被吓到了,见柳惜瑶凑上前去,惊恐地便要起身就跑,然它好似摔伤了后腿,挣扎了几次都未能彻底站起身来。
“别怕,没事的。”她轻声说着,慢慢将手朝她试探性地靠近,小猫缩成一团,并未朝她哈气或者有任何攻击性的举动,最后它被柳惜瑶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放入一个竹篮中,提进了屋里。
屋中点了灯,三个人皆凑在桌旁去看那小猫。
秀兰直到此刻,都还是不敢相信,那昨晚将她吓到的“暗卫”,竟然会是一只猫,还是只知比手掌大一圈的小猫。
“怎么……怎么可能,我听着那动静不像啊……”
秀兰搁下菜刀,望着那小猫还在止不住地自我怀疑。
这是一只约摸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小猫,通身为黄色狸花,也不知是天冷的缘故,还是性格使然,它极为亲人,柳惜瑶在帮它擦拭伤口的时候,它还伸出小舌头舔她手心。
柳惜瑶将那小猫捧在秀兰面前,难得一见的有了几分俏皮,对秀兰细声细气道:“喵呜,秀兰姐姐,别担心了,快想想怎么帮我医治腿吧?”
秀兰也终是笑了,虽不想承认,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确是她搞错了。
“好吧,怪我了,许是近日事情太多,将我都折腾糊涂了!”
说着,她也抬手摸了摸那小可怜的脑袋。
最后几人商量的结果便是,今晚先将这小家伙养下,待明日一早去教场的时候,柳惜瑶再去托宋澜帮忙寻郎中来医。
第49章 铸令人心疼
第二日柳惜瑶起得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早膳有昨晚没吃完的毕罗,只稍微热了片刻,就让三人送进了肚中。
那小猫性格当真是温顺至极,一整晚也没有闹腾,只偶尔细声细气的哼唧两下。
秀兰还说,它这模样与柳惜瑶很像,安安也点头说像,柳惜瑶觉得哪里像了,小猫这般可人,只轻轻在它头顶摸一摸,心就要融化了似的,她可没有这个能力。
临出门前,柳惜瑶给小猫喂了些温水,又直接喂了个生蛋给它,许是饿坏了,不过几口就将那生蛋吃了个干净。
路上怕小猫会冷,她还给竹篮里铺了棉布,还放了汤婆子。
这个时辰宋澜还未去教场,而是正在东苑用早膳。
原以为那守门的仆役会先进去通传,没想到他只是看到柳惜瑶朝这边走,便侧身让开位置,唤了另一人来直接从前引路。
“这……这样合适吗?”柳惜瑶却是犹豫了,她还是习惯按照规矩办事。
那引路的仆役笑着道:“公子吩咐过,若柳娘子来寻,不必通传。”
柳惜瑶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心头微动了一下,这感觉就好像是原本以为并不算相熟之人,却意外的发现他似乎对她有某种信任。
别说是柳惜瑶,连秀兰都觉惊讶,即便是现在他们去慈恩堂,到了那院门口,也得先由仆役进去通传一声。
宋澜正在堂中用膳,左右两边坐着宋璟与宋瑶。
门外的仆役刚一将柳娘子三个字道出,宋瑶与宋璟眼睛里便瞬间闪过一道光。
若不是因为宋澜在侧,两人定会拍下筷子冲出门外。
宋璟已经坐不住了,那两只小腿悬在椅子上来回踢了起来,宋澜有些不悦,平日里玩闹归玩闹,用膳时基本的规矩还是得有的。
他没让人进来,先用帕子擦了唇角,又用清茶净了口,这才起身对这两个小的道:“吃完才许出来。”
两人乖乖点头,却是在宋澜跨出门槛的瞬间,齐齐搁了筷子,蹑手蹑脚跑到门后,将耳朵贴在门上。
听到柳惜瑶带了只受伤的小猫来时,姐弟俩再也安耐不住,直接推门而出。
“爹爹,我们吃完啦!”
姐弟俩默契十足地丢下一句话,便蹦蹦跳跳凑到了安安身旁,全然没有觉察到身后的宋澜,那双剑眉已是微沉。
从前在安南,宋澜整日忙于战事,没有太多精力在这两人身上,且他们年纪尚小,又失了双亲,他生怕两人受了委屈,只盼他们过得安稳自在,至于规矩礼节,总想着待往后再慢慢教导。
如今回到华州,他也时常外出赴宴,看到旁人家那幼子,哪怕是比瑶璟两人年纪还小,都能做到
知规知矩,再看自己这一双儿女,唇角甚至还带着饭渣,便敢跑出来见人,宋澜这心里多少是生了气、怨的。
气他们两个不听话,怨他自己没能将孩子们教好。
安安也是个看不出脸色的,且她方才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被宋澜这张沉冷的面容吓得不敢再看,此刻便还当真蹲下来将竹篮打开,捧给两个孩子看。
柳惜瑶却是将一切看在眼中,她明显看出了宋澜的不愉,略微思忖后,便缓步上前,随这两人一并蹲在了竹篮旁,却是抬手将那竹篮给盖上了。
宋瑶急得“哎”了一声。
宋璟刚抬手,正要去摸那小猫脑袋,却被她这般一拦,也顿时急了,一个小箭步跨到她面前,叉着那小圆腰,气呼呼道:“你干嘛呀,我要摸猫猫呢!”
“好呀。”柳惜瑶轻笑着应了一声,却也只是嘴上答应,并未真将那竹篮打开,反而还轻轻拉住了宋璟的衣袖。
她捏起帕巾的一角,在他唇角处轻柔地擦拭着那些饭渣,缓声道:“可小猫猫嘴馋了,我怕它闻到你嘴角的香味,一高兴就蹦起来咬你一口。”
宋璟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他没有擦嘴,这几日父亲正在教他们用膳的规矩,他下意识缩了下脖子,悄悄用眼角去寻身后的宋澜。
一旁的宋瑶自也明白过来,连忙掏出帕子,背过身将唇角细细擦了一遍。
待擦完后,她便回过身来,老老实实带着宋璟进屋去清口。
没有训责,也没有如那嬷嬷一般又哄又劝,不过三言两语间,就让两个孩子明白了该怎么做。
宋澜眉宇间的沉色已是散去,神情中却是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目光幽幽地落在柳惜瑶身上,看她蹲在那里,与那竹篮里的小猫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柔柔弱弱一小团,让人忍不住便想要伸手摸摸,想要逗弄一番。
宋澜背在身后的掌心有些发痒,他用力握了握拳,慢慢敛眸,将那痒意暂且压下。
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柳惜瑶,还让两个孩子一并跟着去合药居,寻那张郎中来帮这小猫医治腿伤。
两个孩子兴奋地拥着安安,时不时就催她快些,那三人便走在最前。
柳惜瑶步子慢些,与她们拉开了一小段距离,宋澜平日步伐也大,今日是刻意缓下步子,与柳惜瑶几乎是并肩而行。
前面那三人已是迈出院子,要朝合药居的方向去,柳惜瑶快走两步正要跟上去时,却见手腕一沉,是宋澜拉住了她。
“你随我去教场。”
前面宋瑶正抬头与安安不知说着什么,余光扫到身后这一幕时,唇角笑意瞬间凝固,整个人似都愣了一瞬,但很快,她便敛眸不再乱看。
整个东边几乎都是宋澜的人,他毫不顾忌地拉着柳惜瑶朝教场走去,柳惜瑶期间尝试想要将手抽回,他却拉得更紧,到了最后,索性直接从手腕落至掌心,与她十指交握。
那原本微凉又柔软的手掌,被那灼热的大掌贴得很快就生出了一层薄汗。
而那带着痒意又粗粝的掌腹,在感觉到温凉的同时,终是有了一丝丝的舒缓。
然这一丝舒缓带来的后果是——更想了。
至于想了什么,宋澜不敢去细琢,只压着那念想,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
来到教场,宋澜两两指放于唇角,只吹了一声哨音,不远处的峻峰便朝着两人奔腾而立。
在看见柳惜瑶时,峻峰忽又发出一声低低嘶鸣,与昨日如出一辙,柳惜瑶已是明白其意,便不再害怕。
宋澜则忍不住朗笑出声,抬手在马背上轻拍了两下,语气重中透着得意,“你倒真是给我长脸。”
说罢,宋澜翻身上马,朝柳惜瑶伸出手来。
柳惜瑶握住那手,正疑惑要如何才能借力上去,便见宋澜手臂一紧,她脚下倏然腾空,然还未来及惊呼,后背就已稳稳撞进他怀中。
他身着藏蓝劲装,未披铠甲,可那身前依旧如铜墙一般坚实,撞得柳惜瑶当即就蹙眉“嘶”了一声。
“怎就这般娇呢?”
宋澜低头凑到她耳后,笑着来了这么一句,不是责备,而是在调侃中透出了一丝温宠的意味。
柳惜瑶方才还被吓得泛白的脸颊,瞬间就涨得通红,尤其是那温热的气息洒在她后颈上时,连那耳珠都变得异常滚烫。
宋澜垂眼望着她细长白皙的脖颈,闻着那股淡淡的香味,喉结滚动了数下,方才紧了紧手臂,移开视线,扬起马鞭。
起初峻峰的速度不算太快,只在场中正常跑动,柳惜瑶虽心中忐忑,但被揽在宋澜怀中,多少还敢睁眼去看,待一圈跑罢,宋澜忽然收紧缰绳,双腿微夹马腹,峻峰默契地加快了速度,朝那不远处一个极高的木障冲去。
柳惜瑶当即心头一紧,吓得立即闭上了眼,整个人都朝后缩去,而她身前那只手也顺势将她揽得更紧,几乎是要将她按进体中。
下一瞬,马蹄腾空,周身一切仿若静止。
柳惜瑶虽闭着眼,却也能清晰的意识到身下的峻峰已是飞跃了木障,随即又稳稳落在了地面,马速未减半分地继续向前。
“有我护你,怕什么?”
宋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柳惜瑶缓缓睁开了眼,见自己方才因为害怕而将整张脸都埋在了他怀中,那脸颊再一次升了温度,赶忙回过身去重新坐好。
接下来,满场都是峻峰的马蹄声,它跨过一个个高矮不等的木障,时而急,时而缓,时而还会传来她的一声惊呼,还有他朗笑的声音。
最后,她是被他抱下马的,而她腿脚皆软,险些没能站住,是他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捞进了怀中。
柳惜瑶面红耳赤,待站稳后,抬手便要将他推开,然第一下,他巍然不动,第二下,他低低笑了,到了第三下,明显感觉到她已是着了急,这才缓缓收回手臂,看着她垂眼快步朝后退开。
“方才害怕时,推都推不开,此刻站稳了,便将我弃之而去?”
宋澜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用了那般带着几分调侃与宠溺的语气。
柳惜瑶没有说话,但那紧握着衣袖的双手,却能给出宋澜答案。
“慌什么,就这般怕我?”宋澜道。
柳惜瑶抿抿唇,终是低低地开了口:“大公子,我……”
“大公子?”宋澜剑眉微蹙。
柳惜瑶忙改了口,却又好似羞于启齿般,结巴道:“表、表兄……”
不过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让她说得这般艰难,这六年她到底是如何过来的,怎就将她养得这般娇弱卑微。
越是见她如此,他心头那念想便越深。
他迈出一步,直接就来到了她面前,抬手握住她下巴,让她仰起头来。
“怕我?”
“不是……”
“厌我?”
“不、不是……”
“很好,那日后便看着我说话,也无需与我吞吞吐吐,想到什么直言便是,可能做到?”
“嗯……”
宋澜将她下巴松开,她也未曾如之前那般立即垂眼低头,而是眨了眨那双好看的眸子,带了几分闪烁地朝他看来。
“爹爹!”
远处那教场外,传来了宋瑶的喊声,她正拉着宋璟朝二人挥手,身后还跟着安安。
宋澜忽地问她,“若我能许你安稳,你可愿教养他们?”
柳惜瑶下意识点头回道:“宋家于我有恩,若需要我来教,我自然会……”
等等。
柳惜瑶话音戛然而止,蹙眉朝宋澜看去。
他问的是教养,而非教导。
一字之差,却是千差万别。
“养”这个字代表何意,宋澜不会不知啊?
迎着柳惜瑶疑惑又震惊的目光,宋澜回过头来,将视线重新落回她的面容上,一字一句缓声道:“我原是想徐徐图之,毕竟凡是都该留有余地,可后来我细思一番,方才悟到,那稀世之珍,既已遇见,就该即刻入手
,否则便是辜负这天赐良机,你可这般认为?”
柳惜瑶脑中嗡了一声,心头也跟着再次震动,她明明已是听出了宋澜的言外之意,却不敢叫自己相信。
她唇瓣动了动,却迟迟未敢出声,只怔怔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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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安安带着那两个孩子已是走到场中,柳惜瑶袖中的双手已是从紧紧握拳到慢慢松开。
她知道该如何回应宋澜了。
“若遇珍宝,自是得紧握于手,可……可若是表兄看错,那所谓珍宝只不过是最为寻常的一块白石,误入了金玉当中,旁人兴许会认错,可她自己应当有自知之明才是。与其日后让人识出,生了怨恨,倒不如一开始就拂去尘土,露出真容。”
一番话出口,她长呼一口气,抬眼朝他笑了。
她笑得如此坦然,却也笑得如此令人心疼。
声声字字都朝他撞来。
第50章 铸以退为进
“所以你拒绝了他?”
午后的阳光透过薄窗落在书案上,柳惜瑶发觉自己已经一连三日都未曾碰笔了,马上又要到与李掌柜交书的日子,这是在她困难时肯出手帮她的人,便是她在忙,也不能与恩人失约。
她一面认真誊抄,一面与秀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而秀兰此刻已是双眼瞪大,将那水杯放在唇边,好几次想喝都没能喝下,就这样直勾勾看着柳惜瑶。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听错了柳惜瑶的话,也听错了宋澜的话。
可柳惜瑶却是在抄完一句后,才缓声给了她回应,“嗯,你不是说了吗,大公子靠不住,还得是二公子。”
秀兰吸了口气,那唇边的水是彻底送不去嘴里了,“可人是会变的啊!而且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大公子会是这样一个人!”
秀兰承认她之前对宋澜是有偏见的,但其实仔细想来,宋澜所做,才是真正落到了实处
她们晌午从东苑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正要寻去的宋滢,她兴奋地将消息带给了柳惜瑶,袁统领不来华州了,他已经去了上京。
“大公子是个说话算数的,至少这件事上,他没有诓咱们。”秀兰越想越激动,“还有张郎中的事!”
柳惜瑶当时在教场上,看到两个孩子回来时都很沮丧,宋瑶撇着嘴,宋璟眼角还挂着泪,身后的安安也没精打采的,将那竹篮紧紧抱在怀中。
她以为是小猫的腿摔得太严重,没办法恢复了。
后来一问才知,张郎中连面都没露,叫自己那药童随意看了一眼,说治不了,不会治,他们只会给人治。
宋璟还是年纪小,听了以后便会当真,哭了一路。
宋瑶却是能够看出,那药童分辨出会不会和想不想的区别,所以她没有哭,只想着赶紧回来与宋澜告状。
这个状告得很成功。
于宋澜而言,驳了他儿女的面子,就是驳了他的面子,许是这府医做的久了,以为自己是侯府的主子了。
宋澜五年未归,府内诸事不知,但不代表他没有知晓的能力。
自他意识到侯府不如从前规矩之后,除了那西边以外,他已是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整个侯府各处院子的事全部摸了个清楚。
他知道这些年不在的时候,侯府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有谁给了她难看。
还是那句话,驳了他的人的脸面,那就是驳了他宋澜的脸面,他得寻个机会讨回来。
偏就凑巧了,这小猫递了机会过来。
宋澜当然知道府内下人对儿女的态度,也猜出张郎中会如何做,他故意没有叫自己的人露面,让那个看着憨乎乎的婢女,带着两个孩子去。
还当真是不出所料。
宋澜听宋瑶告完状,朝柳惜瑶深看了一眼,便从亲自提着那竹篮,带着一行人去了合药居。
张郎中正在院里练养生拳法,听到有人叩门,那声音又敲得极重,当即就垮了脸。
他知道这个时辰不是荣喜院里的人来唤,便故意冷哼一声,没好气地唤那药童去开门。
叩门声又响了一遍,很急切的模样,那药童慢腾腾朝院门走着,语气不耐道:“何人啊,这般着急作甚啊!”
门外没有回应。
可就当门被打开时,院里这两个皆是吓了一跳,愣在那半晌都没能回神。
勇毅侯府里,人人都以为那双儿女为是宋澜亲出,虽不知内中详情,却也都不看好这两个孩子。
尤其是张郎中,他日日都要去荣喜院给县主施针,免不了县主与那钱嬷嬷说话时,会有三言两语入了他的耳中。
他看得出来,县主不喜那两个孩子,甚至可以到了排斥的地步,她总觉得这孩子误了宋澜婚事。
张郎中觉得自己是县主的人,自然是顺着县主的心意,所以他连那两个孩子见都未见,总归他是给县主瞧病的,若什么猫猫狗狗都让他来,那算个什么事,还真将他当成外面那寻常郎中了。
张郎中方才觉得,就算这事被这两个孩子闹到县主面前,他也能有一番说词。
可此刻,看到宋澜寻来,他却是心头开始发慌了。
他没想到不过是只小猫的事,怎就将大公子给惊动了,还亲自登门跑了一趟。
宋澜迈入院中,张郎中回过神来,忙恭敬地迎了上去,自还是那般说法,“不是不愿,是着实不会啊,我这针法都是给人看的,猫与人不同,如何敢随意医治啊?”
若是个疑难杂症,便是宋澜故意寻事了。
可这猫不过是折了腿,他便是叫那教场里的马夫,也能将这猫给治好了。
“原是如此。”宋澜说着,朝张郎中看来,他五官线条本就硬朗,再加上长期征战沙场,那凛然的气质浑然天成,只稍微沉了眉宇,就让张郎中莫名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看他。
“既是郎中不会,那便你来。”他唇角朝上弯起,却是眸中寒意更甚,他回头看了眼跟在他身后那名随从,将竹篮递到了他手中。
随从立即应是,双手捧着竹篮,问那摇头,“何处有治骨伤的药?”
那药童小跑着上前,朝一处房前领路。
张郎中后背已是渗出汗来,也跟着一并钻进药房。
那随从丝毫不觉勉强,只是细细摸了一下那另外一条好腿,便知能约摸知晓这伤腿问题所在,“未断,只是扭到了。”
药童配好药,恭恭敬敬递到随从手边。
宋澜背对日光,站在门前,高大的身影被晌午的日光拉得极长,面容比方才在院中时又多添了两分阴冷,他问那随从,“这猫的腿,很难医么?”
随从如实回道:“不难,但凡懂些医术的,皆能医好。”
宋澜缓缓颔首,那剑眉如刀,朝着张郎中一眼刺去,“县主时常与我提及郎中。”
张郎中此刻已是面红耳赤,忙不迭点头应声,“哎呦,为县主医治是老朽本分,也是老朽荣幸。”
宋澜冷笑,“怪不得县主头疾这么些年来都未痊愈,原是被人耽误了。”
张郎中整个身子都晃了一下,险些没能站住,“哎哟!大公子这可是冤枉我了,这些年来我为县主医治头疾,那可是兢兢业业,从未有过半分敷衍……”
“荣喜院你不敢敷衍,那我这东苑,还有旁处……你便可以敷衍了?”宋澜语调瞬间拔高,将院中等待的柳惜瑶等人都惊了一下。
说罢,不等张郎中开口,他便厉声又道:“你乃我勇毅侯府的府医,府内不论哪个院,又或是哪个人,哪怕是后门的犬,皆是府医之责。”
宋澜与祖母不算亲厚,但该有的尊敬一分不少,尤其是有了对比之后,他也着实佩服祖母的管家之能,若在从前,这样的事根本不会生出,然不过这短短五年,整个府内氛围皆是大变。
厉声之后,张郎中被吓得白了脸色,哆哆嗦嗦半晌才开口喊冤,“是……是县主……怕、怕我太费心力,误了于她施针……我才、才……”
“既是年事过高,精力不足,那便就此歇了罢。”
宋澜没工夫听他诡辩,他也最厌那推责之人,这要是放在军中,早就军棍伺候,岂容他在此攀扯。
宋澜既是动了要肃清侯府的心思,自是早就有了打算,他不会叫合药居空着,顶多
再等两日,那安南的施针圣手便会来至侯府。
原本在院中看到这些的柳惜瑶,还为觉察出什么,只以为宋澜是在为宋瑶出气,才会如此动怒。
可当宋澜问她,可否解了气时,她才反应过来,这出戏是为了她。
若说没有触动,那是假的。
直到此刻,她想起晌午的那些事情,心绪依旧还会翻涌。
比起她费尽心思,才从宋濯那里得了一个妾室的许诺,宋澜的过分上心,让她有种不真切感。
别说是柳惜瑶与秀兰,连安安在回来的路上,都破天荒地感叹了一句,“大公子虽然长得凶,但人真的很好!”
书案前,柳惜瑶喝了口水,继续提笔誊抄,听秀兰在她身侧认真分析着。
“其实这样一比,二公子只是口头应允,一点实处都未曾给,反倒是快要将娘子吃干抹净了。”
昨日柳惜瑶在里间擦身时,她虽未再一旁,可一想便知,能让柳惜瑶擦洗那般久的,想必身上落了不少红痕,看着斯斯文文一个贵公子,怎就那么大的瘾,你说他瘾大,他可又没行那最后一步。
想至此,秀兰忽然僵住,连忙压低声道:“娘子!昨日那二公子可没有破你身吧?”
柳惜瑶摇了摇头,“没有。”
从她脸上未寻到半分遮掩之意,秀兰稍稍松了口气,拍着心口道:“那你为何要直接拒了大公子呢?”
见秀兰还在因此事而纠结,柳惜瑶轻叹道:“他最后与我说,明日会在教场等我。”
秀兰惊讶道:“啊?是……是在娘子拒了之后说的?”
柳惜瑶“嗯”了一声,道:“所以看到了么,他与二公子虽一母同胞,但性子截然不同,我若用对那二公子的法子对他,根本等不来那‘教养’二字。”
秀兰很聪明,只稍一顿,就恍然大悟,“娘子是故意的!”
柳惜瑶没有说话,只轻轻弯了唇角。
秀兰见她如此反应,笑容顿时堆了满面,“娘子这是以退为进?”
柳惜瑶弯着的眉眼中,露出一丝狡黠,“要知道他到底是真是假,也只有用此法来试,若他闻言后就此放弃,他口中所谓的珍宝,也不过尔尔,若他不弃,那‘教养二字才能显出几分真意。”
教养那是主母之责,宋澜与她这般说,她怎会不心动,可心再动,却不能昏了头。
至于她的那番回答,什么珍宝白石,什么露不露真容的,那只是为了说给宋澜听的,人若想要在这世间存活,又有几个会以真容示人?
她从前可以犯傻,现在不会了。
一旁的秀兰听到这番话,兴奋地当即就拍了大腿。若不是柳惜瑶正在持笔书写,秀兰恨不能直接将她抱入怀中,“我的小娘子厉害了啊,看来我秀兰的命不差!”
柳惜瑶笑着接了秀兰的话,“谁说你命不好了,自你来了以后,幽竹院一日比一日好了,你是富贵命,能带来气运的命。”
秀兰闻言,忽觉鼻根有些发酸,她从前最是不喜那哭哭啼啼之人,如今自己像是被柳惜瑶传染了一样,竟会眼角发酸。
她别过脸去,匀了几个呼吸后,微哑着嗓音道:“娘子,慈恩堂那边,可还是要去吧?”
“自然。”柳惜瑶点了点头。
多谋一条路没有坏处,且她也是知道的,宋濯避讳让人得知他们亲近一事。
毕竟上次宋澜寻去时,他宁肯叫仆役动手拦阻,也不想让宋澜知道她就那塔楼中。
那时的柳惜瑶还是有些害怕宋澜的,莫名的害怕,便也躲着不敢让他看到,可夜里再去回想此事时,心头却是隐隐生出了一丝酸涩。
他许诺时那般认真,那般信誓旦旦,可他却怕人看见他们在一处。
柳惜瑶深吸了一口气,搁下笔道:“走吧,再不去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