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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她赌了袁峥赢。


    旭阳推开门的瞬间,屋中鸦雀无声。


    居尘与宋觅各自分桌在一隅,专注做着各自的事,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连一个相触的眼神都没有。


    居尘垂首盯着案牍,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无比窘迫地闭了闭眼睛。


    “小叔。”旭阳恭敬道。


    宋觅面不改色抬头,平缓地应了一声。


    “我可以带阿尘去吃饭吗?”旭阳询问道。


    “可以。”


    旭阳薄露笑意,居尘闻言规规矩矩站起身来,将桌面上的卷宗收集归类,同她和声说了句稍等,疾步走进里边的档案室内。


    旭阳百无聊赖站在外边等待,闲来无事,凑近宋觅,看了看他眼前的案牍。


    旭阳扑哧一笑,“小叔,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钓鱼去了?”


    宋觅疑窦抬头看她。


    旭阳将他桌前的名帖一转,“这帖子字都反了。”


    居尘方才反应迅猛,弹跳得极快,一不


    留神,带翻了他桌上的拟稿。


    宋觅似笑非笑,冲旭阳招了招手,执笔,低头在一旁空白的草纸上,画了一个象鼻子。


    宋觅问她:“猜猜这是什么动物?”


    旭阳蹙起蛾眉,“大象啊。百兽园里有的。”


    宋觅叹道:“原来你认识啊。”


    旭阳听着他那一声幽幽的叹息,凝着他脸上的诧异之色,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强烈的,被揶揄的错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令她忍不住在棋盘前,抓着林宗白,质问他的好哥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宗白将前因后果听完,摸着鼻尖,轻笑:“他在说你不识相。”


    旭阳一瞬间更糊涂了。纵使她当场抓到小叔当值开小差,他看起来也不像那么小气的人啊。


    林宗白不再多言,只将棋盘上的双子悉数归纳,望了眼窗外的夜色,“公主,夜深了。”


    旭阳眉梢微挑,不以为意道:“再来一局。”


    她说着捻起篓中云子,林宗白以折扇轻绊住她的手,皱眉道:“您真的还要在这里待着?”


    “有何不可,我付了钱的。”


    “您付的是进府喝酒的钱。”


    “那我想要你陪我下棋,要多少钱?”


    “我是这里的东家,不是卖艺的小倌。”


    旭阳努起嘴来,“本宫又没要你怎样。”


    林宗白叹笑一声,半玩笑半认真道:“我怕袁峥提刀来砍我。”


    旭阳嗤了声:“他才不会。他老娘写信叫他纳妾,他忙着呢。”


    纳妾二字一出,着实有些刺耳,林宗白扶在棋篓的手不由微微攥紧,抬起眸眼,沉默地望向了她。看了良久,他也没看出她到底对此事是何想法。


    别看旭阳平日欢快跳脱,帝王家的孩子,天生就有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不想叫人看懂的心思,你便是看破天,也看不出。


    旭阳见他闷声不语,也不愿为难他,转身前往大厅,坐到珠帘后方去听台上的歌舞,饮酒作乐。


    林宗白没有答应陪她,也没有离开,守在二楼角落处。直到所有人流散去,旭阳伏在桌子前,微醺使她有些困倦,不由自主阖上了眼。


    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靠近,紧接着,她单薄的肩头上,披上了一件细腻的绒毯。


    林宗白轻轻将毯子盖在她肩上,转眼,旭阳已经半睁开眼,呆呆将他看了片刻,毫不设防地喊了声,“宗白哥哥……”


    林宗白眸眼一滞,握在绒毯上的指尖微微发白。


    以旭阳的身份,原是不该随意喊别人哥哥的。但她小时候总爱说反正她长大要嫁给林大师兄,背地里喊他几句哥哥,也没什么不可以,他还能碍着这份情面,多疼她一些。


    是以她以往一有什么要求,最喜欢的,就是追在他身后,喊他宗白哥哥。但也有些时候,她会毫无缘由地这般喊他,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林宗白对上她碎着光晕的眼睛,心口骤然发沉,他反复将指尖扣入掌心,冷静许久,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公主,该回家了。”——


    吐蕃使团在元月底的最后一个吉日,顺利抵达了东都。


    第三日赐宴北御苑,一大清早,居尘来到苑门前,代表太后娘娘,辅佐使团女眷进苑入席。迎完主宾,她一直等到永安公主来了才走,只为了给她引路。


    永安还是一如既往,见人便笑,但对于较他人更为熟稔的居尘,她笑得尤为真切,是打心里露出了重逢的喜悦。


    太后娘娘派人将她从山寺接下来,也命尚服局为她精心打扮了番。永安显然没穿惯如此沉重的锦衣华服,掀开车帘的动作,有些笨拙。


    居尘贴心上前,扶她下轿,俯身帮她理了理身后的裙摆。


    永安一直待在寺庙里边,甚少出席这样大的场面,难免有些拘谨,她俩一同缓缓穿过水滨,岸旁珍稀园中的两头白狮,察觉有人路过,猛地朝笼前走了几步,露出骇人的獠牙。


    永安捂住心口,一时间吓得有些畏缩。


    居尘拉住她的手安抚,“别怕,它们出不来,这园里也有驯兽师。”


    永安长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居尘担心她后怕,特地走在她前头,前行几步再回眸,又发现她正好奇地盯着那两头白狮张望。


    居尘心中不由叹笑,“殿下,我们先入席,待会臣再带你回来观赏,这苑里好看的地方很多,臣可以带你都逛一遍。”


    永安顿了顿,柔声道:“居尘姐姐,别喊殿下,也别称臣,好吗?”


    居尘颔首领命,一句清越低声的“永安”,成功获得了小姑娘两个浅浅的酒窝。


    筵席在射弓场旁边的阁楼开宴,登上三楼,永安与居尘前往珠帘后同太后娘娘请安,依她老人家的吩咐,矮身坐到了她膝前。


    三楼皆是使团中的贵宾,太后旁侧就近两桌分别是吐蕃大王的母后与妹妹,居尘为娘娘作通译,反应灵敏,释义通俗有趣,令她们全程几乎实现了无障碍交流。


    永安在一旁倾听,不由朝她露出敬佩的目光,殊不知居尘人生第一本关于吐蕃语的书籍,正是她前往草原和亲之后,亲自所著。


    这厢女眷席面相谈甚欢,四周忽而出现了一些涟漪般的骚动,太后娘娘闻声看去,只见不少贵眷家的女儿,不由往珠帘前靠拢。


    前方射弓场内,一名身着青缘墨色窄衣,腰细银丝束带,脚踩乌靴的美男子,不疾不徐地迈向了垛子前。


    居尘根本不用朝前去看,且听四周那一片暗自狂跳的春心,便知来者何人。


    宋觅并非朝廷挑选的伴射武臣,本不必亲自下场,此刻却来到垛子前,引弓搭箭,大有同场上武臣一较高下之意。


    他原先并未更换射弓装束,本是就着一身广袖长袍,坐在了台前漫看。听完内侍宣读今上旨意,赐下两国臣子御酒对饮,而后吐蕃使团与大梁的竞射之臣一同入场,吐蕃大王底下的使臣手持弩箭,瞄着靶子盯了半晌,发箭射出,正中靶心,袁峥在此之后,几乎未有片刻的停顿,拉弓便是一箭,直接穿透靶心。


    围观的大梁臣子齐声喝彩,宋觅两眉微蹙,凝着袁峥在垛前那一副高大颀长的背影,忽而生出一颗较量切磋的心。


    只见他也未作停顿,一箭亦是如流星逐月,直透靶心。


    四周霎时乐声大作,战鼓狂擂。


    太后娘娘瞥见那一抹熟悉的儿子身影,忍不住命人拨开珠帘,只见一群英姿逼人的儿郎在场上语笑宴宴,因阁楼建得高,太后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遂拍了拍居尘的肩膀,让她倚到栏杆前去听,适时回来同她禀报。


    居尘本就有些嫌自己坐得矮,抡长脖子也只窥得一点场上的端倪,被太后这么一吩咐,连忙起身,从善如流来到栏前。


    宋觅若有所感,回眸看见一道娇俏的身影出现在阁楼上方,转过头,引弓又是一箭,直接朝着袁峥的垛子而去,把他穿透靶心的那枚箭矢,彻底打飞了出去。


    他这一箭迅雷不及掩耳,疏狂不羁,居尘不由呼吸一滞,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其间透着一股腾腾而莫名的挑衅之意。


    可在她印象中,袁峥应该,没有,得罪过他?


    只见场上片刻的沉默,宋觅顿了顿,仿若才醒过神来,一张俊美的神颜,露出一些后知后觉的茫然,看向袁峥:“哦,这个是你射的?”


    袁峥面容微僵,一时不知如何回他。


    倒是旁边的吐蕃大王先回过味来,和颜道:“难不成王爷记成那是我们这边的了?”


    他们的确是在比拼两国的射艺,竞技这种东西,在慕强的草原人心里,自然是不遑多让的。


    宋觅摸了摸鼻尖,摆手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叫你们笑话。”


    吐蕃大王薄露笑意,摇起头来,使者上前抚掌相赞,袁峥恍然大悟,也笑吟吟上前附和着搭了几句。


    蓬山王作为大梁股肱,既已上场,自得适当在外邦


    面前彰显实力,但若真去射吐蕃使臣的箭矢,难免带出一丝剑拔弩张的氛围。


    射袁峥的,倒是刚刚好。


    四周喝彩声再度响起。


    宋觅勾着唇角,无意间再次回首,栏前那一抹熟悉的倩影,却不见踪迹。


    他微微一怔,举目仔细看去,最终在二楼长梯,发现了她的身影。


    此刻二楼正有一群大梁女眷闲逸下注,设赌场上武臣今日谁能拔得头筹。


    没想到宋觅下了场,接下来又将比拼百步穿杨与蒙眼射柳,女眷们紧忙又开一局,皇后冯贞贞偷偷拔下头顶一枚流光溢彩的凤簪,使唤宫女上前,悄悄去给宋觅下了一注。


    旭阳在旁边看到,冷笑了声,转头上楼,将太后娘娘拉了过来。


    心爱的小女儿同她说楼下有人设赌,她今儿没带值钱的东西,想要她的接济,太后娘娘被她趣味盎然的话语说动,很想知晓在大梁臣民心中,谁是大梁第一擅射之人。


    在居尘等人的簇拥下,太后娘娘走下楼来,不仅发现宋觅与袁峥是众人心中最为看好的两人,还发现赌局面上,冯氏压上了皇帝送她的生辰礼簪。


    冯贞贞对宋觅余情未了,太后心里犹如明镜,却没拗过今上的心意,非要娶她为妻。


    这厢,太后阴沉着面色,主动把簪子收了回去,沉声道:“皇后的凤钗,象征中宫之位,岂可随意做赌?”


    冯贞贞掌心冒出一层薄汗,正想将祸水推到宫女身上,假指宫女偷她的簪子做赌。


    太后没给她辩解的机会,严词厉色道:“你是不想要这个位置了?”


    冯贞贞顿时从躬着身子,转为跪倒在地。


    居尘回眸看了眼旭阳,凝着她唇角微微扬起的笑意,顿悟她借刀杀人。


    虽不算正当手段,但旭阳其实真的很聪明。


    可惜今上一听到太后斥责皇后的消息,忙不迭从楼下的金阙赶了上来,明知冯氏有错在先,他还是不遗余力为她辩解,甚至无中生有说出是自己同意她去下注的。


    太后面色沉沉,最终碍于今上的颜面,碍于今日的大宴,将此事作罢揭过。


    楼上的使团女客闻见动静,已有下楼探看之意,太后不想丢人丢到国外,转身回到三楼,笑吟吟将她们全都拉回了原位上。


    今上护着冯氏回到位上,下楼前,抿着薄唇,伸手朝躲在柱后的旭阳额间弹了一下。


    旭阳发出一声小动物般的呜咽,见皇兄色令智昏,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卢芸见居尘还没回去,抓着机会询问她要不要也来赌一局。


    旭阳听见她们的谈话,有心要气坐在珠帘后的冯氏,提高嗓门说出自己要给小叔下注,还唆使其他女眷一同挺他,扬言会把今日给宋觅下注的姑娘,都到他跟前提上一嘴。


    然后她将居尘拉到一旁,叫她下注袁峥。


    “这样我俩双保险,至少不会亏。”


    居尘沉默片刻,颔首。


    最终,宋觅在蒙眼射柳一局,以左手拉弓,略胜一筹。


    太后娘娘高兴,派裴都知将他叫到了跟前,说要奖赏他。


    此时旭阳已经从楼下回到太后身边,承欢膝下,她不遗余力拍着小叔的马屁,还同他说出她们刚刚在做赌,她二话不说抛出所有家当赌了他赢,且言出必行地把所有赌他赢的女眷都报了一遍。


    “你抛得不是哀家的家当吗?”太后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


    旭阳嬉笑着将头埋在太后的膝上,宋觅唇角微勾,不着痕迹向她询问剩下的人都赌了谁,包括居尘。


    旭阳一一陈述,最后说道:“阿尘下了袁峥。”


    宋觅牵起的唇角趋渐抿直,四下环顾,发现席面上并没有她的身影,而楼下,射弓场上的袁峥也恰好不见了。


    怎么,这是看见他落败,赶忙抓着机会去安慰他了?


    第32章 第32章辞忧,今夜。


    男子竞射过后,使团女宾跃跃欲试,不由起身下场,在垛子前嬉闹着拉起弯弓。太后娘娘身边暂时不再需要通译,居尘获得片刻放风的机会,带着永安来到了珍稀园前。


    今年气候较往年回暖得早,二月刚至,珍稀园四周已经布满春意,乔木蓊郁,芳草延径,春日金光映在两名少女纤柔细瘦的肩头,令眼前这一幕盎然景致宛若一幅写意丹青。


    居尘带永安将园中饲养的各类珍禽异兽都逛了遍,最终回到那两头白狮子前。永安明明最开始被它们吓倒,却又对它们最为好奇,盯着它们,“这是一头公狮,一头母狮?”


    “是的,公……永安之前见过狮子?”


    永安点头又摇头,“我在书中见过,它们是一对吗?”


    “嗯,它们由一名西域胡商进献,打小就在一起。”


    “那不就是青梅竹马,一夫一妻?”


    居尘薄露笑意,“是的。”


    永安今年十六,刚过及笄之年,像所有二八少女一样,憧憬着天赐的姻缘与美好的爱情。


    她不由探身上前,目不转睛望着那一对白狮,只见它俩并肩走在布满草垛与植木的百丈牢笼里,公狮威武高傲,母狮优雅柔韧,一路走过,说不出的般配。


    居尘安静站在一旁作陪,见永安眼睛睁得圆不溜秋,完全没了之前的畏惧之色,不住地朝着那对白狮投去探究的视线,睫羽微翘,目中晴光潋滟,唇角不由勾起。


    永安正看得入神,忽而有人从她身边,漫不经心朝笼里丢了根生羊腿,在半空形成了一道弯曲的抛物线,直接坠落在母狮脚下。


    永安因那轰然落地的声音一时吓得脖颈后仰。


    母狮明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抛掷骇了一瞬,优雅前行的步伐瑟缩片刻,公狮被激怒,一声狂吼,对准着笼外的人,而后上前轻嗅,发现是新鲜食物,一把扑上前去,犹豫片刻,选择让母狮先进食。


    永安被它这一谦让的行为撩动心房,不经意哇了一声。


    旁边却传来另一道戏谑的少年嗓音,一口冷调的吐蕃语,一字一字道:“真可怜。”


    居尘转头,只见来人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一身胡服窄袍,头戴一顶后檐尖长的浑脱帽,耳际边露出半截鬓发,呈现出奇异的琉璃绀色,面容深邃俊美,几乎叫人无法漠视。


    感知到少女们的视线,他唇角只微微勾起一边,继续用吐蕃语,对着笼中嘲讽道:“它原是稀树草原的霸主,一个狮群的首领,若没有这个囚笼,它本可以坐拥数头母狮,享受她们为他捕猎的领主生活,如今却被梁人困在这里,驯化成这般痴情的愚蠢模样。”


    永安听不懂,扯了扯居尘的衣袖,“居尘姐姐,他在说什么?”


    居尘短促的沉默,对永安微笑道:“他在夸它们,说它们很可爱。”


    吐蕃少年回眸,蹙起眉头,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


    居尘不动声色同他行礼作揖,用了一口流利的吐蕃语,“见过布赞王子。”


    布赞显然没料到她竟认识他,目光闪过一丝讶然。居尘转而用中原话,将身后的永安公主平等介绍于他,布赞顿了顿,单手着右肩还礼。


    永安则因为居尘的话,以为对方同她一样欣赏这对天造地设的白狮,心中生出好感,同他相互见礼后,拿出自己从席面带出来的雪花椰蓉糕,递给了他。


    这雪花椰蓉糕是太后娘娘刚刚见她喜欢,特意赏赐给她的,她本想着带回去给母妃品尝,但对方是不远千里而来的客人,永安作为大梁公主,自是认为需要好生款待他。


    她双手将它们捧在他面前,弯着清澈明亮的眼眸,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布赞一声不吭将她望着,凝着她嘴角的酒窝,和她巴掌大的小脸,白生生,软绵绵的,像极了他拿来引诱猎杀野狼的羔羊。


    直到永安双手端得有些倦乏,他才扯了下唇角,不紧不慢伸出手,直接将那一包雪花椰蓉糕,尽数拿了过去。


    永安微微一怔,只能暗自


    咬了咬唇,把没能带一些回寺里的遗憾,自己偷偷咽了下去。


    布赞将她眼中的遗憾看在眼中,当着她面尝了一口,略有意外这白乎乎的东西,竟还挺美味。他点了点头,随而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容,低头从自己腰间布袋里,掏出一块不知名肉干,反赠给他。


    永安住在寺内,不食荤腥,她接过那略有焦色的带骨之肉,下意识先闻了闻,只觉得膻味十足。


    然布赞一直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将她殷切地望着,永安不好驳他的美意,只能皱着眉头咬了一口,发现这肉不仅膻得很,还又苦又酸,难以咀嚼。


    布赞开口,用中原话,眼巴巴问道:“不好吃吗?”


    永安只好强忍咽了下去,继而冲他笑道:“没有,味道还挺特别的。”


    布赞漫看她半晌,忍不住撇过脸,扑哧笑出声来,颔首道:“是很特别。”特别不好吃,毕竟是他烧来玩的,还不小心烤糊了。


    居尘从永安略有铁青的神色感觉到了那肉的异样,蛾眉微蹙,眼看日头逐渐上扬,筵席前的马球赛即将开始,她转头寻了个机会,将永安从布赞的身边带离。


    她将永安护在前边,走了几步,不经意回头再看一眼,只见布赞并没有选择离去,仍站在狮笼前,饶有兴致地望着永安的背影嗤笑。


    居尘心中不由泛出了一丝凉意,这顽劣的少年,就是永安的第二任夫君。


    那个一口回绝居尘所拟多赠岁币绢帛的续盟方案,只要求永安继续留在吐蕃,才肯续签两国盟约的,北疆下一任霸主——


    筵席前方,场下用于射弓的垛子已经挪去,礼乐声伴着鼓声咚咚响起,两队人马分列入场,举起手中月仗,行过仪式,场上尘土飞扬的马蹄声开始响了起来。


    永安自小喜欢骑马,爱好所有马上运动,居尘特意带她赶回来看比赛。


    宋觅坐在阁楼前排靠近楼梯的一隅,听见楼下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目光瞬间被那两道姗姗来迟,偷偷摸摸上来的倩影,吸引了视线。


    只见居尘牵着永安的手,在楼梯口左顾右盼,看见旭阳向她招手,拍了拍身旁两个空座,居尘躬着身子穿过人群,带着永安,在旭阳旁边坐了下来。


    太后看见袁峥与卢枫默契合作,转眼一杆划过半空,卢枫打进第一个球,为大梁队伍拔得头筹。她薄露笑意,扭头有意同宋觅闲聊场上的局势,只见他自射弓回来,一直略有冷意的脸庞,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松懈了下来。


    甚至,露出一丝温柔而窃喜的笑意,像是在庆幸什么。


    太后见宋觅目光紧紧盯着马球场上,眼底漾着柔和的光泽,再看向场上的卢枫,脑海中莫名回想起那一段满京传闻宋觅是断袖的日子,她忽而有些控制不住,不可理喻地觉得,是不是不该让他和卢枫走太近。


    宋觅一直都在看球,直到比赛打到最为焦灼的末场,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到球场上,他才微不可察地侧眸,朝着角落一隅的居尘再度看了去。


    居尘的目光并没有落在球场上,她被前方半途回来的布赞博走了眼球。


    只见布赞一回到吐蕃大王身边,吐蕃大王脸上的笑容便如水墨般晕开。


    布赞虽是大王次子,却是他结发亡妻的独子,其貌像极了生母,尤其是那一头琉璃绀色的秀发,大王每见一次,不可避免回想起发妻在世的音容笑貌,对他俩这唯一的孩子,向来荣宠至极。


    布赞矮身坐到他身旁,坐姿懒怠随意,吐蕃大王注意到他手上多出一份点心,发声询问,不知布赞说了什么,吐蕃大王笑了笑,目光不经意顺着布赞的指认,回过眸,视线在永安身上流转了片刻。


    居尘后背发寒,不禁回忆起两国结盟选择联姻,吐蕃大王在众多宗室女中,相中永安。而后永安远嫁吐蕃,被迫委身他俩父子,再也没有回来。


    居尘回想起布赞那犹如捕捉猎物的玩弄目光,真不敢想象永安这般柔弱的姑娘,落到他手上,在他底下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父死嫁子已是对永安莫大的辱没,还要日日受他欺凌,居尘越想越觉得难受,愈发觉得都是自己当年临场退缩的过错。


    她盯着前方,陷入自责,目光一动不动。


    在宋觅的角度,她一直目视眼前草场,看得十分认真。


    临近正午,今日太阳尤其温热,台下红蓝筹数十八比十九,谁先得二十筹为胜。


    眼看蓝方只差一筹,红方是吐蕃队伍,领队的吐蕃武将不甘就此落败,有意挑衅大梁队伍,动摇他们心态,趁暂停休憩之时,特意褪去上衣,露出大块古铜色肌肉,嘲讽中原人球打得再好,身材瘦小,宛若白切鸡。


    袁峥受他所激,不甘示弱,亦脱了上衣,露出健硕胸膛,两人就地下马,在草场上进行了一场相扑。


    宋觅见她的目光紧紧黏在前方赤膊的男人身上,收回视线,眼皮绷紧,周身萦绕起一股不快的气息,神情愈发冷漠下来。


    在床上可从没见她看他,看得那么认真。


    铜锣声响,大梁球队获得最终胜利。


    永安心中高兴,忍不住激动地拽住居尘的手肘,居尘胳膊一僵,永安转过头,才发现她一直都在出神,根本就没看比赛。


    旭阳昂首望见最后一球是袁峥打进,冷哼一声,“还算长脸。”


    居尘回过神,望着旭阳手上已经被她因为紧张绞皱的手帕,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场比赛落幕,吐蕃女宾见自家队伍射弓打球皆是落败,心中不服,开口提出亲自上场作战。


    接下来的比赛,由两国男女混合组队。


    旭阳看得心痒,有意下场同吐蕃公主一较高下,她起身邀请居尘,居尘却在这时,选择婉拒。


    旭阳不由骇然,居尘的射术不行,但马术极好,以前像这般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表现的机会,她万万是不会错过的。


    前世的居尘就是在这场马球赛里,受到旭阳的邀请,下场后,将吐蕃公主打了个落花流水。


    后来这一场胜利的比赛,被史书列为败笔,称她过于争强好胜,在国朝已经赢下一局的前提下,只顾自身快活,不懂谦让友邦,致使吐蕃败兴而归,场面一度十分难看。


    此刻,当旭阳遭她婉拒,忍不住质问她贯往的好胜心哪去了时。


    居尘淡然笑道:“我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不爱同人比了。”


    旭阳睁大双目,叹息:“这可真不像你,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那个肆意随性的姑娘。”


    可这个世道,这个朝堂,不喜欢啊。居尘沉默良久,唇角浮起一抹凄哀的笑容。


    旭阳同袁峥组成一队,袁峥在打球的过程中,为了保护旭阳,不小心将吐蕃公主挑落到了地上。


    两人连忙翻身下马,上前探看。


    居尘坐在观赛席上,定神望向美丽的吐蕃公主,一想到吐蕃都是这样深眸高鼻,身姿曼妙的美人,心叹若有这样的艳遇,要她也肯定舍不得回来。


    居尘对着袁峥所处的方向,不由轻叹一口气,落在宋觅眼中,就像是在失落此时此刻,站在场上同他并肩作战的女子,不是她自己。


    比赛最终因没有居尘的助力,大梁队伍略逊一筹。想必这一世,史书上对于这场赛事的描述,会变成皆大欢喜吧。


    午宴时分,永安同居尘坐到一桌低声闲聊,不知不觉,聊到她喜欢的一本游记。


    因是喜欢之物,永安难得多说了几句,而后抱憾:“可惜我只看过前半本,后半本,宝光寺的藏经阁没有收集。”


    居尘执箸的手停顿了片刻,忽而想起她好像在辞忧别院的书房看到过那本书,还是原著全集。她薄露笑意,和颜道:“我知道哪里有,等我给你找来。”


    永安目露惊喜:“真的?”


    “嗯。”


    宴毕,趁宋觅仍坐在席上,提壶为自己斟下一杯酒,居尘顺手帮忙将碗碟撤去的同时,趁着席面刚散,人流混乱,抓住机会,帮司膳宫女把漱口的茶水端给宋觅,在描漆盘下,夹带一张小小的纸笺。


    “辞忧,今夜。”


    宋觅垂眸藏在袖间看去,低头冷嗤,蓦然觉得好生没劲,把酒杯掷回了桌子上——


    入夜,夜色沉沉,辞忧别院,华灯初上。


    一只野猫伸着懒腰路过别院的书房檐顶,正想张嘴打一个哈欠,忽而听见瓦檐下,明明昏暗一片的屋内,传来一些奇奇怪怪的动静。


    嘤嘤犹如啜泣的,女子低吟。


    室内,居尘唇瓣红肿,连带着脖颈都是一片发红,她整个后背贴在书架上,真丝长襟被随手扔到地上,小衣因为男人伸进来的手,被撑起,乱得不成样子。


    居尘会跳舞,身段有很好的柔性。宋觅抬起她一只脚腕,直接架到顶,架到她的耳边。


    另一只手反复磨着她,在她发出下一声娇嗔前,亲密地同她啄吻,将她口中的嗔意,化作了一个沉闷的嘬声。


    第33章 第33章为何不睁眼看我。


    今夜,居尘如约来到辞忧别院,跨过院门,发现宋觅独自站在树下,一只手扶在梅枝上,凝着眼前素白的花蕊,似在出神。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上前,捥住宋觅的手肘,双眸弯成月牙,向他提出借一本书。


    少女将他轻捥着,胸前浑圆似有若无挨到他的臂肘,宋觅回眸看她,沉声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嗯。”居尘犹记得永安说那本游记还挺珍稀的,微微晃了下他的手,“就借几天,保证不会给你弄坏的。”


    宋觅垂着长睫将她看了会,颔首:“那本书在书房。”


    书房一向是男子办公重地,居尘没有他的许可,不敢擅自闯入。宋觅亲自领着她前往,一进门,他漫不经心指了指书架一隅,居尘上前,踮起脚,在一众珍藏古籍中,找到了那本游记。


    她将它取下,捧在掌心确认了番,薄露笑意,刚转身,书房的灯忽而被吹灭。


    当宋觅将她从书架挪到案桌,居尘身上只剩一件小衣,还被翻到锁骨。


    居尘身姿纤长,可男人的身形实在优越,双手撑在桌前,身影将她笼罩,显得她娇小动人。


    窗外月色莹润,一道道银辉透过半透明窗纸,映在居尘的肩上,她双腿赤着,坐在案桌前,发乌肤白,美眸澄澈,宛若无意间坠入凡尘的精灵。


    宋觅将她鬓边玉簪抽离,乌发如瀑披散到案几上,居尘垂眸,发现自己正坐在他平日批改公文的地方,边上尚且端着他的文房四宝,以及堆成小山丘的章疏。


    居尘伸出葱白手指,指尖粉嫩,如初开的桃花瓣,抚在他胸口衣襟上,缓缓攥住攥紧,目光凌乱,哀求道:“回卧室好不好?”


    她实在不敢在他办公的地方放肆,一想到以后他端坐在这,握着朱笔,眼前霎时闪过她玉.体横.陈的样子,居尘羞恼得恨不得当即打个地缝钻进去。


    宋觅一把将桌上碍事的物件通通扫落在地,直接用行动打破她回去的幻想。


    玉般的蝴蝶骨微微颤抖,居尘被迫仰头同他接吻,鼻尖轻轻嗅着他身上干净冷冽的气息,混杂着一些书架旁金兽香炉挥散的薰香,那香味,同卧室常点的避子香一模一样。


    他一开始就打算在这里做。这个念头从居尘的脑海中一浮出,她的双颊便无法抑制地红润起来。


    宋觅捏着她的下颌,半调情半强迫地往下施力,令她一直张着小嘴,无法闭合,只能不断同他勾缠,吸.吮,发出一连串孟浪不已的啧啧声。


    宋觅的吻从她的唇瓣逐渐蔓延到滚烫的脸颊,而后是脖颈。居尘坐着,他站着,宋觅啄吻着她,目光居高临下掠过一眼,各处美妙的风景一览无余。


    居尘被亲得意乱情迷,眼眸微微眯着,感受到他扑在她耳畔的温热鼻息,“亲一下?”


    居尘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问,他们明明一直都在接吻,下一瞬,她猛地一抖,整个身躯陷入了痉挛。


    居尘咬紧牙根,羞耻到眼眶发红,高高仰着下巴,根本不敢低头往下看。


    一阵接着一阵的酥麻从后背蔓延到小腿至趾缝,居尘脚尖酸软,只能无助地踩着他肩头,搭在他后背上。


    漆黑昏暗的书房角落,响起了一些暧昧的舔.舐声与吞咽声。


    伴随着少女一声被刺激疯了的细碎长吟,宋觅抬头,略有不满地拽开了她阻挡自己叫出声的手。


    居尘见他的脸都湿润了,羞耻的眼泪犹如河岸决堤,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伸出发颤的手帮他擦拭。


    宋觅直接扯过她小衣的衣角擦了把,五指擎住她的后脑勺,继续同她接吻,见她鬓边早已被欺得薄汗涔涔,却还是配合着用双手圈住他的脖子,任由他采摘与索取。


    萦绕在宋觅心中一整日的那点烦闷与燥意,逐渐在她搂抱他的指缝中,消弭而去。


    她总是轻而易举,只用施舍一点温柔,就能让他的心缴械投降。


    这令他另一处充血的地方更加火大。


    宋觅扯开长裾,欺身将她按在案桌上,拨开她挡住自己眼睛的手,要她睁眼看他。


    “为何不看我?”宋觅质问道。


    居尘紧闭着眼睛,只觉得一头雾水,他们做着这样的事,她若还能坦坦荡荡盯着他到处看,难道不会被他误会成是不知廉耻的女流氓吗。


    显然他想得和她完全不一样,她越是躲闪,他越是执拗着要同她对视,“你不看我,是想把我想成别人吗?”


    “我没有……”居尘蓦地睁开眼,对上他宽阔无比的胸膛,心脏猝然疾跳,眼睛却被真实念头占据了先风,忍不住顺延往下,看向男子健硕的腹肌,而后,她连忙把眼睛闭上,脑海中却已经留下来一根硕长的形状。


    就是怕这种想入非非,才不敢看的!


    偏偏他今日同她扛上,非缠着她掀开眼皮,居尘被逼得无路可退,只能睁大双眸,同他四目相对。


    宋觅瞬间将自己塞进她的身体,垂睨着她美眸圆瞪的样子,他贪心,即使将她惹恼,也要她此时此刻,眼里只映着他的模样。


    居尘仍是一声都不愿吭,咬着牙根,只用秋波脉脉的美眸,一错不错地盯着雕梁画栋。


    他又换了个姿势,怕她蓦然失重没有安全感,紧紧扶稳了她的腰。


    居尘双手撑在桌面,感觉到一股热浪从身后逼近,指尖不由蜷缩,握紧成拳。


    指甲刚陷入掌心,就被身后的男人抓起来,张开,令她呈现出一个双手朝后,宛若白鹭曲颈劲缩,即刻飞翔的手势。


    居尘的双颊从中心,爆红开来……——


    当宋觅用大氅将她裹住,抱回卧室,居尘已经累昏过去。


    推开房门,宋觅来到榻前,将被子掀开,把她小心翼翼放到枕头上,伸手,拨开几缕湿漉漉散落在她脸颊的碎发,引入耳后。


    居尘睫羽轻颤,并没有醒。


    宋觅垂眸,只见夜色之中,她的皮肤白得几乎晃眼,浑身浮起了一层清透迷人的粉色。


    这次有些过头,连他打水过来,想帮她擦拭,碰一下,她便打起颤来。


    宋觅迅速忙完,将屋中灯火掐灭,只剩下柔和的月光,洒在床头。


    他翻身上榻,将她抱进怀中,抱了满怀,身体是爽的,心情却五味杂陈。说烦,却又被她下了火,恼不起来,说圆满,却觉得还是缺憾。


    一枚羽毛般的轻吻,落在居尘额间。她眼睛睁开一条缝,仍还在睡眠之中,并没有什么清醒意识,朝他下颌处拱了拱,低低呢喃了声。


    “宋徵之。”


    宋觅眼眸微睁,漆黑的眸子闪动,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一世的她,完完整整喊他的名字。


    两人明明做过了男女间最亲密的事,她也曾被他引导,骑在他身上作威作福。


    但她每回开口,只敢尊称他为“王爷”,还没有上辈子对着他气急跳脚时胆大包天,动不动就“宋觅”、“宋徵之”,连“姓宋的”三个字,都指着他鼻子骂过。


    宋觅低头看向她,虽只是一句梦呓,不知为何,随风灌入他的耳廓,进入他的心底,将他心口最后那一点不悦,如抽丝剥茧般,彻底抽了出去。


    他短促的沉默,搂紧她,低声答道:“在。”——


    翌日,鸡鸣声起,一束天光自窗台投入,撒进床幔之中。


    居尘蹙了蹙眉,缓缓睁开眼,熟悉的藕色床幔入目而来。


    居尘愣怔片刻,呆呆盯着床顶四角作用重大的兰花刺绣香囊,揉了揉眉间,撑腰起身,身上盖着的被褥柔软,旁侧无人。


    居尘凝着眼前空荡荡的枕头,美眸圆瞪。


    她昨夜做了一个很日常的梦,因为太过常规,令她一时间没有区分出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梦见自己回到前世,与往常一样,带着一壶老酒,与他最爱的点心,坐到他墓碑前,同他倾诉近日的所闻所见。


    他性子谈不上跳脱,却从来不是不爱动的人,如今躺在暗无天日的墓碑里面,肯定每日都觉得很无聊吧。


    她每天都会来陪他,有时觉得无趣了,也很想像他这样,一走了之。可一想到她的命是怎么留下来的,居尘又不敢轻生。


    她一个人自斟自饮,自说自话,说累了,便背靠着那块冰凉的石头,一遍一遍,轻声呢喃着他的名字。


    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光,她来来回回喊过数千次,躺在石碑里边儿的人,毫无回应。


    可就在昨晚,他却好像听见了她的呼唤,低低应了她一声。


    那一声回荡在居尘的梦境中,叫她说不出的心安,一整夜都睡得十分安稳。


    致使居尘如今睁眼,蓦然发现旁边无人,吓得趿鞋下地,一把推开房门。


    只见卧室右侧,书房的支摘窗早已被人支起,他站在书架前,脸颊被窗纸挡住,但身姿颀长,举手投足之间,清贵华然,禀姿秀拔,将人一望便可轻易识别。


    居尘猛地松了口气,忍不住朝他那厢走了两步,视线落及到他旁边的案桌,脚步猛地一滞,脑海中霎时间闪过昨夜种种不堪入目的画面。


    元箬一早得过宋觅的交代,在她苏醒之后,及时叩门喊他。


    当元箬出现在书房门前,宋觅转身将手中的案牍放下,从案桌前出来,本想使唤他吩咐厨房把早膳端去主卧。


    元箬顿了顿,低头如实相告:“主子,李典记她,一醒来就跑了。”


    第34章 第34章你再不说实话。


    居尘一股脑冲回李府后苑,正逢他父亲从落霞阁出来,准备出门上朝。


    李岭今日出门有些迟,一心朝着正门而去,并没有留意到长廊另一侧的大女儿。


    居尘有意缓下脚步,只见吴姨娘从屋中追了出来,拉住他的手腕,唇角浮着笑意,帮他正了正头顶的官帽。


    李岭温柔以待,轻拍她的手背。


    李无忧喝完肉羹,从餐桌跳起,跑在门前,冲他呼喊:“爹爹,你今日记得早点回来,我还没同你说完我昨日在北御苑的所见所闻呢!”


    “好!”李岭嚷声应道,转身疾步离去。


    吴姨娘含笑对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转过头,发现长廊另一边走来一抹俏丽身影,她顿了顿,迟疑了会,还是提着裙摆上前,福身行礼,对居尘表达出深刻的感恩之意。


    “若无大姑娘周旋在外,无忧这孩子,本是没有资格去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的。”吴姨娘对她福礼,眼中流露的感激,颇有几分真心实意。


    倒也没有怎么周旋。居尘略一颔首,只道不必客气。


    李无忧见状连忙也来行礼致谢,抬眸看向居尘的目光,露出钦佩:“我在宴中听闻大姐姐一直在北御苑协助蓬山王举办盛宴,不少官员都夸赞你惠质兰心,做事严谨。昨日无忧有幸一睹蓬山王挽弓的风采,心中无比敬佩,大姐姐竟能与那样谪仙一般的人共事,以后必然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居尘唇角微勾,默然接受他的马屁,不禁在心中揣测,倘若这孩子知晓了宋觅昨夜在书房的那些行径,不知是否还能给予他“谪仙”二字的评价。


    那样一个不染纤尘的美男子,被她拉下云端,匍匐在她身上,同她一起贪图人间私.欲,享受鱼.水之欢,一身清白就此荡然无存,光是想想,居尘自觉也是罪孽深重,责无旁贷。


    她正在心中自我反省,身后,温氏熟悉的嗓音传来,“我儿乃娘娘钦定的朝廷女官,本是人中龙凤,自然前程似锦,日后必当叫无数人艳羡。”


    吴姨娘与李无忧依例对家中主母行礼,温氏头抬得高高,脸上挂满骄傲,并不对他俩多说二话,扭头询问居尘昨夜是不是又在凤阁忙了一晚。


    居尘眼神闪烁,低声称是。温氏满意笑笑,而后免不了泛起一丝心疼,双手搭上她的肩膀,端详了会她的面容。


    她本担心女儿夜以继日忙乎,面容难免消瘦蜡黄,如今看着却还好,虽清减了几分,肌肤仍是莹润如玉,甚至要比寻常更加光彩照人,犹如春日桃花,遭到阵阵雨露浇灌,娇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想必宫中的伙食尚可,温氏安下心,欣慰拍了拍居尘的肩膀,将她带回院中,共同用膳。


    居尘为温氏盛汤。


    温氏望着满桌丰盛的早膳,回想起今日是十五,依例李岭应当来陪她,她一早起来忙活,含笑唤人去叫老爷来房中用膳,他却派人回话说吴氏已经备膳,他今早在落霞阁用。


    温氏捏着竹箸的指尖泛白,忍不住对居尘道:“你父亲近日对你多有赞许,你闲来无事,也可以多同他交流一下为官之道。”


    这样,李岭自觉在梧桐苑有了同道中人,有了可以倾诉烦恼的对象,便不会成天到晚往落霞阁去了。


    然居尘并非李岭的同道中人,她沉默看温氏一眼,轻声问道:“父亲赞许女儿,阿娘很高兴?”


    “自然高兴。”


    居尘忽而很想问她,是因为父亲的赞许让她高兴,还是因为她的优秀让她高兴。


    话到嘴边,她迟疑了片刻,咽了回去。


    居尘默然望着温氏,情不自禁地想,如果阿娘知道她昨晚同一个男人孟浪了一夜,她是否会支持她勇敢去追求自己所爱之人,即便那人高高在上,所有人都觉得她痴心妄想;还是会觉得她不懂自珍自爱,明知几率渺茫,竟还上赶着倒贴,丢尽她的颜面。


    居尘看着她,看着这世上自己最为至亲的血脉,翕动嘴唇良久,不敢吐露心声,所以无法知道答案。


    她低下头,默默从桌上,盛了一碗素日李岭最爱吃的小米汤。


    李婉瑜从梧桐苑悄然走过,看见居尘吃过早膳,正准备回房更衣,一道忙碌充实的倩影,马上又要朝着天皇贵胄所在的地方而去。


    她近日议亲不顺,受了父亲不少指责,反观居尘,犹有节节高升之态。


    李婉瑜垂头丧气回到落霞阁,李无忧又在呢喃北御苑盛宴,他从昨日回来就一直在说,用尽他迄今学会的所有溢美之词,去描绘当日的盛况,去夸赞那位权势滔天的蓬山王。


    李婉瑜双臂往桌前一摊,耷拉着脑袋,惘然举目盯着眼前的女工篮子半晌,忽然转身同吴姨娘道:“我也想做女官。”——


    铜镜前,居尘换好衣服,明鸾将她今日准备给太后娘娘上呈的折子从书桌上取来,居尘看见书墨,才猛然回想起她借的那本游记忘了带回来。


    明明借书才是初衷,被他当面一搂,抛掷脑后。


    居尘惭愧自己竟如此重色轻友,不得不在黄昏散值,硬着头皮再度上门讨要。


    免不得又被按在书架前,来回啄吻许久。


    好在昨夜男子吃得够饱,状态餍足,见居尘小腿发软,双手抵在他胸前,眼中布满抗拒之色,松手将她送回了家。


    第二天,居尘捧着游记来到皇城脚下,有意在散值之后,进一趟后省,把它送往永安手中。


    这几日,太后娘娘一直将永安安排在宫中留宿。


    而就在今日,宫宴之上,吐蕃大王对于两国结盟的条件,同太后娘娘提出联姻,愿将自己的王后之位许出,择选适宜的皇室女眷,与大梁修百年之好。


    太后娘娘当即应允,承诺五日之后,将选出适宜婚嫁的皇室女眷,同吐蕃大王相看。


    居尘得知这个消息,站在前往后宫的二门前,捏着手上游记,静默


    许久,同守门勾当官笑道:“贵人见笑,今日临时有变,麻烦帮我通传一声,我过几天再来寻永安公主。”


    她转身离去,乘车从东华门驶出,犹豫片刻,令车夫转道,朝着金市的方向而去。


    一炷香过后,马车踩着辚辚之声,在一间胡商开设的香料药材铺子前,停了下来。


    居尘提裙下车,迈进铺面,来到柜前,温声朝着掌柜询问道:“请问您这儿,可有进购虞美人的花粉?”


    虞美人产自西域,随胡商来到中原,其花粉药用价值极高,具有镇定安神,缓解焦虑的良效。


    当年,外贸初兴,东都出现第一批西域胡商之时,郡主娘娘特意邀请其中一名著名胡商,前来给他们授课,有意让他们开一开眼界。那胡商当日便带了一盆虞美人过来,居尘觉得新鲜,靠得最近,闻过之后,下午起了一身的红疹。


    旭阳吓得连忙召来太医院的院正,一通排查,发现她竟是对那外来之物过敏,而与她一同中招的,还有永安。


    居尘犹记得她俩的过敏症状皆是起疹,并无其他异样。但为了保险,居尘将花粉拿回家后,还是先朝自己身上试了一下。


    她在打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算盘,却在第二天,被宋觅毫不留情戳穿。


    翌日上午,居尘戴着一层面纱,奉太后娘娘之名,前往内阁给宋觅送公文,他正坐在案桌前,执笔写着呈文,熟悉的脚步声靠近,宋觅抬起眼,不由愣了一愣。


    他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凝着她蒙面的样子,脑海中一时间,闪过一个类似的画面。


    宋觅蓦然记起前世女帝驾崩,新帝年幼,曹家狼子野心,山河风雨如晦,他收到朝廷内阁大臣联名请求,从罗马赶回京都,成为摄政王,坐镇御书房办公。


    一日,元箬见他连日操劳,眼底暗沉,已有些头昏脑胀之态,将他扶到一旁罗汉榻上休憩,回想起林宗白曾送来一款西域最新的安神香,传闻效果极佳,为了让宋觅安心休整片刻,元箬取来放入香炉,给他点上。


    那日下午,正巧居尘有事同他商议,来了御书房。


    宋觅苏醒后,屋中的香炉仍在燃烧。


    第二天,居尘便顶着面纱,一到宫门口,遇见他的轿辇,忍不住上前怒斥:“姓宋的,你又害我!”


    宋觅蹙起眉梢,不明所以,直接将她拉进马车,扯下她的面纱。


    居尘脸上生出一片骇人的红点,极度影响了她的美貌,宋觅心口划过一丝心疼,不由抬起她的下颌,指腹朝她脸颊边摩挲了下。


    居尘美眸瞪圆,将他这一暧昧不已的行为,视作始作俑者的嘲笑与戏弄,一把拍开他的手。


    她气呼呼地指控他,两人坐在车内一番争辩,宋觅始知原来她对虞美人过敏,而那日的安神香中,便有一味虞美人花粉。


    内阁里边,一间专属蓬山王办公的小屋内,居尘察觉他的目光,默然低头,将面纱挡得更严实了些,轻手轻脚将案牍给他放下,转身便走。


    宋觅轻叩了下桌面,“站住。”


    居尘的背影一僵,只好转过头来,“王爷有何吩咐?”


    宋觅朝元箬使了个眼色,让他到外头看着点,而后朝着居尘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过来。”


    居尘倒吸一口气,乖乖朝前,坐是肯定不敢坐的,她站在他眼前,大有一种求放过的气息萦绕,说不出的低眉顺眼。


    宋觅也没勉强,下颌轻抬,“你脸怎么了?”


    “微臣一到春季容易过敏,没什么大事。”居尘眼神朝梁檐飘忽了片刻。


    “去年怎么不见你有。”


    “也不是每次都过敏,可能近日风中恰好携带了我的过敏源。”


    说谎。


    她只对虞美人过敏,虞美人又来自西域,近几年刚刚传入中原,东都之内,根本无人种植。


    这一份画蛇添足的谎言,毫无疑问引起了宋觅的注意。


    宋觅看她一眼,朝她招手,“你靠近一点。”


    居尘低头看着裙角,不情不愿,宋觅重重咳了声,她脊背一凉,只能听命。


    “再近一点。”


    “……”


    居尘不得不走到他身旁,因不想让他看到她现在丑陋的模样,她一直埋着头,宋觅忽然伸出长臂,直接将她一拽,抱入怀中。


    居尘美眸圆瞪,在他怀里扑腾起来,宋觅箍着她,冷声笑道:“你再不说实话,就别怪我一直这样,抱到其他人敲门进来。”


    “还是,你喜欢我把你摁到桌上,给别人看看我俩私下的样子?”


    第35章 第35章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倏尔之间,居尘的脸颊,连带着脖颈一片,皆染上了红晕,双手不由蜷缩,紧握成拳。


    求饶地看向了他。


    宋觅心硬起来的时候,总是十分坏心肠,他不动声色玩起她的手心,来回揉搓,说着最是臊人的话,目光不染一丝情.欲,就这么直直望着她。


    一番盘问之下,宋觅有恃无恐,居尘却时时留意门口的动静,生怕有人敲门进屋,最终没经住他视线的拷打,扯的谎也愈发圆不回来,只能如实相告。


    “我不想让永安出现在四日后的宫宴上。”


    “为何?”


    居尘趁机从他怀中逃离,“我舍不得她,怕她被选中,嫁去吐蕃。”


    “这同你的脸有何关系?”


    “她同我一样,对虞美人过敏。”


    宋觅心口蓦然一沉,冷声道:“所以你想对她施粉,又怕买的不安全,就先朝自己身上试一遍?”


    他还真是明察秋毫,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动机,居尘颔首道:“……嗯。”


    宋觅神色愈发冷漠下来,沉着嗓子道:“永安若能嫁去吐蕃,是正室王后,不一定比现在过得差。”


    永安明明是大梁公主,却只能委顿寺庙之中,每日诵经祈福,清汤寡水,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外面。她如果留在大梁,以她当前的处境,恐怕难以许配到如意的婚事,更不一定能遇到比他们好的男人。


    宋觅记得吐蕃大王对她极为怜惜,后来的布赞更是对她情根深种,为博美人一笑,不惜散尽所有姬妾,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然居尘双手撑在他桌前,急切道:“你可能觉得挺好,但她不一定这么觉得。你如果希望一个人好,不能是你认为的好,得是她认为的好,才叫真的好。”


    她撑在他桌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一时间宛若回到前世,两人总是因为政见不同,相互争执,不肯退让的模样。


    只是这回,宋觅没有即刻反驳她,他看着她心急如焚的样子,陷入沉默。


    居尘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过头,干咳一声,沉吟片刻,温言续道:“就像虞美人,对你们而言,它是安神良药,可对于我和永安而言,它就是一味毒药。”


    宋觅凝着她恳切的双眸,唔了声,“那你有问过永安的意思吗?”


    居尘顿了顿,只能如实摇头。


    可这需要问吗?


    她若真的愿意嫁,后来又怎么会给国朝写信,说自己想回家?


    宋觅见她沉默,转身将一本草贴拿来,上面拟着适宜和亲的入选名单,他当着居尘的面,划掉永安的生辰八字。


    “现在,没人强迫她了。”宋觅举着帖子,递到她手上,趁她愣怔接过之际,揭开她的面纱,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脸。


    居尘双颊一时如胭脂扫过,呆呆握着帖子,直觉宋觅去除永安的名字,并非打心里认可她的意见,只是单纯不喜她这番以身试险的行为。


    他这一瞬的动作带给她极为熟悉的感觉,曾几何时,在他的轿辇里,他也曾这般触碰过她。很短暂的一下,克制,禁欲,令她以为他难得见她如此丑态,心生戏弄。


    宋觅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会,眉宇微微蹙起,居尘望着他眼底漾过的柔和,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不是戏弄,是心疼,是她的迟钝。


    元箬远远看见户部尚书迈着急促的步伐从长廊走来,在门外狠狠咳了一声。


    等王执走进屋内,居尘已经来到门前,同他行礼作揖,擦肩而去。


    后来,宋觅特意去太医院要来一盒最好的舒缓膏药,将居尘拉到无人的角落,递给她,举止温暖,唇角揶揄:“你的脸若是没好,是不是肯定不会来找我?”


    居尘心思被他戳穿,红着小脸,目光将他灼灼望着,“您也不想对着一张麻子脸吧。”


    他却道:“还好。”


    居尘心头宛若猫挠了下,泛起一圈涟漪,宋觅双手交叠,目不转睛看向她,仿若真的在认真思考,“感觉蒙着脸,也挺有意思的。”


    居尘直觉他口中的有意思,绝不是什么正经的有意思,匆匆同他致谢,转过身便暗下决心,在她没好之前,绝不去别院寻他。


    又过了两日,当永安反过来找居尘,愁眉苦脸地恳求她能不能找机会在太后娘娘面前美言两句,让她入围和亲的候选名单。


    居尘才明白那日,宋觅为何说的是,没人强迫她。


    居尘忍不住扶住她的双肩问道:“你真的想嫁去吐蕃?”


    永安摇了摇头。


    居尘更加疑惑:“那是为何?”


    永安轻叹一息,微笑道:“因为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吐蕃大王乃一国之主,一般宗室女儿,不一定能与之匹配,唯有大梁嫡亲皇室,大梁正统的公主,才能入他法眼。


    当今圣上暂无女儿,依附太后娘娘的几位太妃背后都有家族势力,不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和亲。


    永安其实是最好的人选。从太后娘娘把她从山寺召下来,她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居尘道:“可你现在已经不在名单里了,你如果不想去,没人能逼你。”


    永安再度摇了摇头,“可我只有去了,才能将母妃从宝光寺里接出来。”


    她很清醒地续道:“我只有成为和硕公主,母妃的位分才能得到升迁。她近年身体越发不好,山寺常年寒冷,我想把她接回宫去,用最好的炭火,吃最好的药膳,得到最好的照顾。她只有我一个女儿,而我只是个透明的存在,唯有和亲,为大梁作出贡献,我才能保护她。”


    居尘蛾眉微微蹙起,心口不由一沉,霎时间明白为何这些天,太后娘娘一直将永安留在宫中。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让永安感受到宫廷里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自愿和亲。


    居尘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或许会后悔这个决定?”


    永安笑了笑,叹息:“将来,或许吧。可我如今活得不是将来,也不是过去,是当下。居尘姐姐,我明白你劝说的好意,只是当下,我没有办法忽视我母妃的苦难,我总要为她努力,我总要做些什么。”


    就像居尘总想为她做一些事情一样,她们都会有自己的动机,自己的理由。


    “倘若你嫁过去并不开心怎么办,倘若吐蕃王若是离世,你可知按他们的婚制,你需要继续下嫁给他的儿子为妻,你愿意吗?”


    “我……”永安想了想,羞红着脸,“好像有点不太能接受,这不是我学过的礼数。”


    居尘迫切道:“但你如果去到异国他乡,很多事情就不是你能做主的了。”


    永安思忖片刻,“那我也不能因为这种可能发生的事情,选择眼前的退缩。”


    居尘定定将她望着,“如果它一定会发生呢?”


    她说得太过绝对,彷佛提早预知到了什么,永安微微一怔,从居尘的眸眼中,看到一份真心实意的关切。


    永安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此时此刻,她无法忽视居尘肃然的神色,这令她不得不认真思索她所说的困境。


    永安低头想了许久,皱眉许久,最后释怀笑道:“那就等它发生之后,再说吧。居尘姐姐,我们可以憧憬将来的美好生活,来渡过当下的苦难,却没有办法用将来的苦难,埋没当下的苦难。”永安顿了顿,通透道,“如果我将来注定苦难,至少让现在的我心安理得。太后娘娘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我相信她一定会善待我的母妃的。”


    居尘凝望着她嘴角的酒窝,耳畔蓦然回想起前两日,她站在宋觅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你如果希望一个人好,不能是你认为的好,得是她认为的好,才叫真的好。


    永安不是不谙世事的稚子,不是耳昏眼花的老人,她没有被欺骗,没有糊涂行事,是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这个决定于她而言,是当下最好的。


    这一记回旋镖打得如此之快,令居尘忽而觉得自己好生无能。


    永安察觉到居尘眼底不可名状的伤心,她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她能清楚感受到来自她的关怀,上前拉住了她:“居尘姐姐,如果永安真的被选中了,你会想我吗?”


    “当然会。”


    “那我们可以写信,虽然,可能会隔很久才收得到。”


    “那我也愿意等。”


    “那说定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嫌我烦。”


    “怎么会?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如果,你过得不好,你可以告诉我。到那时,或许我会比现在强,我会想办法,接你回家。”


    “真的吗?”


    “真的。”


    也不知是居尘的神色太正,叫人下意识便想托付信任,还是永安有意宽怀,不希望气氛太过沉闷,她将两边唇角挑得高高,酒窝深陷,松下一口气道:“那永安不怕了。”


    居尘扯出一个笑容,永安挽住她的手,“其实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我可以出去看一看外面了。”


    永安笑道:“我听说草原的天空很蓝,云朵很低,风景迷人。居尘姐姐去过吗,是不是真的很美?”


    居尘微微一顿,“很美。”


    永安轻晃了晃她的手,真心实意道:“那我还挺想去看看的。”——


    五日期限过,今夜,太和殿宫宴,太后娘娘端坐于玉阶之上,让所有适宜和亲的皇家贵女,一一拜见吐蕃大王。


    几位宗室女都在敬酒前,表演了各自擅长的才艺,诗词歌舞,琴棋书画。


    轮到永安,她自被太后娘娘点名,脸颊便一瞬间通红起来,缓步走上前,没敢同威武高大的吐蕃大王对视,只低头说出前面各位姐姐才华横溢,她就不班门弄斧了。


    “我会变戏法,大王,有兴趣看看吗?”


    宝光寺有东都最大的慈幼院,永安经常帮住持一同照顾他们,还特地从一位香客那里,学会了几个戏法,日常哄孤儿们开心。


    她今日表演的是“偷梁换柱”,将一只小白鸽,变成一朵蔷薇花,飞落到吐蕃大王的桌上。


    可她素日都是变给孩子们看,并没有在大人面前卖弄过,一时测算错了距离,最终,那朵红色的蔷薇花,不小心落到吐蕃大王身后的布赞手中。


    永安一时手误,忍不住哎呀了声,引发四周一阵涟漪般的轻笑。


    布赞捏着花,眸子深黑,看着她没说话。


    居尘站在太后娘娘身边,心中不由哀叹,这两人,当真是孽缘。


    吐蕃大王仰天笑了几声,十分中意这个娇怯可爱的小姑娘,当即上前将她打横抱起,俯首朝太后娘娘提亲。


    永安的和亲之路,就此敲定。


    居尘在商都赈灾一事表现出极好的统筹汇算能力,此刻又正好站在太后娘娘眼皮底下,太后直接将筹备和硕公主嫁妆的事情交给了她。


    帝女出嫁,一般都需资送金帛,规制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然去年国朝收成不佳,丝绸库存不足,马上又到新一轮给宫廷女眷裁衣的时候,太后娘娘的生辰也即将来临。丝绸供不应求,如果这时都给了永安做嫁妆,届时典礼将显得十分寒酸。


    居尘并不打算拦截已经拨给尚服局的绸缎,礼部以为她是不敢苛待宫廷女眷,也不


    愿得罪太后娘娘,便不想在和亲的嫁妆上过于大方,鸿胪寺提醒此事已经两国洽谈,虽并未写入盟约,却也不好让外邦觉得大梁不守信用。


    缺斤少两,最后被瞧不起,受难的,还是和硕公主。


    就在他们都以为居尘不在乎永安的处境,她沉默片刻,提出年关四川节度使回京述职,曾预估蓉城今年能够新产多出一倍的丝绸,可以调用。


    负责护送公主和亲的使臣摇头道:“不可等新一批丝绸运到东都,再出发北上,那样将无法赶上约定的吉日。”


    居尘道:“先出发,绕道蓉城,刚好可以拿到新一批丝绸,然后顺势北上。”


    这是她照例拨绢尚服局最初的动机。


    她只是回想起当年在草原重逢,永安与她席地而坐,瞭望着大梁的方向,同她说过的话。


    “我从小就没有出过东都,一直很想去母妃的家乡蓉城看一看。”


    就地抽调丝绸,这个方案需要户部官员陪同,及时清点与监管丝绸数量。


    宋觅掌管户部,闻言为属下发话,“他们都很忙,走不开。”


    户部噤若寒蝉,以为他们上峰这是不顾凤阁旧日共患难的情义,不予李典记面子。


    宋觅紧接道:“本王刚好受大王之邀前往吐蕃,可以顺便担下这件差事。”


    吐蕃大王提前回去准备迎亲的典礼,宋觅受他所邀,原本应同吐蕃使团一并出发。


    可他如今的打算,看来是准备给永安的送嫁队伍,撑场面去了。


    除此,送嫁女眷不可缺少,众人一听闻宋觅同行,东都一时间,毛遂自荐的世家贵眷不计其数,数不胜数。


    太后知道她们的心思都在宋觅身上,低头思忖良久,撇头看了眼下方桌前的居尘,她低着头,心无旁骛,执笔专注起草呈文。


    太后回想起她同宋觅几次共事,两人举止端方,公事公办。她对待他的态度十分自然,不像其他姑娘,她向来脸不红心不跳,有什么问题直接商榷,有什么困难直接汇报,并没有将他看作需要讨好的对象,反倒像是一个共事多年的同僚。


    太后忽而觉得她甚好,非常适合同她儿子出行这段长途旅程。


    当即便将她钦定为送永安出嫁的女官代表。


    多年后,太后再回想此刻的决定,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第36章 第36章不累?那太好了。


    这一日,居尘站在尚服局内,小心翼翼摊开永安的婚服,从霞披到金革带,至绶玉环,仔细检查其间的各种细节。


    大梁皇室的褕翟之衣美轮美奂,几乎无懈可击,将成为永安此生所着最华丽的衣服。


    居尘尽量在自己的能力之内,给予她最好的婚仪。看完礼衣,她又前往百工院,检查公主出嫁的厌翟车。


    赤红色的车壁,两边各有纱窗,窗上饰有红罗锦帐,车厢内外金碧辉煌,精致地不像一辆车,像一个盛着珠宝的首饰盒。


    居尘凝着它怔怔心想,倘若她偷走里边的珠宝,只把这个价值不菲的首饰盒送给吐蕃大王,他是否能接受……


    宋觅肯定不会让她偷的,永安也不会答应。居尘轻叹一息。


    明鸾受内侍引路,正从长廊另一侧走来。


    居尘近几日都在忙着筹备和硕公主出嫁之事,已经好几天没回家,明鸾收到公主府传来的消息,匆忙赶来告知她:“云南王突发疾病,卧榻不起,袁世子将于今日下午启程离开京城,回南疆为老王爷侍疾。”


    居尘一听,转身回凤阁同沈尚宫请了半天假,扭头朝着宫外疾步离去。她已有几日不归,家中马车早已被召回,居尘只能徒步赶往公主府,府中管事却说驸马已经出发了。


    居尘站在大门前,朝里边看了一眼,“冉冉呢?”


    她这话询问的意思,是旭阳有没有去送他。


    洪嬷嬷哀叹一声,靠近她耳边低声道:“这些天,驸马与公主一直在闹别扭,尘姑娘您也知道公主的脾气,那是半分都不肯低头的,否则,也不会特地叫人给您送信了……”


    这摆明是要她替她去送别了。


    居尘长长吁了口气,只好扭头朝着城门口跑去。跑到一半,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忙傻了,竟没叫公主府给她安排一辆马车。


    她正是沮丧,转过街角,一道熟悉的白影踩着辚辚之声靠近,高头大白马一瞬间拦在她身前,视线睥睨而来。


    “去哪里?”宋觅轻挑车帘,视线与她在半空中交汇。他刚从大理寺回来,行程半路,车前小白忽而刨了刨地面,朝前方嘶了一声,他看见她狂奔的身影,驱车追上前来。


    “去南城门送袁峥。”


    云南王重疾缠身,朝廷略有耳闻,宋觅看她一眼,“怎么旭阳没和你一起?”


    “冉冉同他闹别扭了。”居尘如实相告,她面容急切,连带着脚尖都有些在跳,落到宋觅眼中,蓦然有些刺眼。


    气氛有一瞬的静默,居尘一心担忧自己赶不上,并没有留意到宋觅眼底的晦暗,柔声询问道:“王爷可以送我一程吗?”


    宋觅睨着她额有薄汗,心急如焚的模样,神色愈发冷淡下来,直接撤回掀帘的手,阻断两人交汇的视线,一动不动坐在车内,冷声道:“我现在没空。”


    居尘察觉到他话语的冷漠,顿了顿,心想,人家确实也没有义务做她的马夫,失望道:“行吧。”


    她只好朝着车厢福了下身,转头而去。


    没跑几步,那匹大白马再度追了上来,一脸无语拦在她面前,车帘内,传来男子熟悉的清冽嗓音:“上车。”


    冷漠,又无可奈何。


    比起看着她同袁峥站在一块,宋觅左思右想,更不能接受她和袁峥单独处在一块。


    今日若不跟过去,不盯着他俩看清楚,任由他自己凭空去幻想他俩站在城门口依依不舍的模样,宋觅估计自己接下来半个月都会睡不着。


    居尘从善如流钻了进来,还没来得及道谢,宋觅抬手扯下半掩的窗帘,车厢视野彻底暗了下来。


    居尘的瞳孔下意识张大,他低头便吻了下来。这人竟还涂了新的口脂,看他不给她擦干净!


    居尘后背抵到车厢内壁,唔唔两声,反抗无效,不得不用双手拱在他胸前推他,宋觅一直捧着她的脸,来回碾轧,口脂是没了,她的唇也被他亲肿了,愈发显得红润动人。


    居尘放弃反抗,终于获得片刻的喘息,他似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盯着她微红的眼眶,勾起唇角,指腹摩挲了下她的唇瓣。


    居尘忍不住揪着他衣领,低声问道:“王爷平日施恩其他女子,也是这样求偿的吗?”


    她以为他这一吻,是在索要他送她一程的回报。虽说没有不愿意,但居尘难免有种自己像在以色侍人的感觉,姿色这种东西,她有,别人当然也有。


    “那倒没有。”宋觅感觉自己的人品遭到质疑,明显有些不满,朝她勾起一边唇角,冷笑道:“我只针对你一个。”


    “真的?”


    “嗯。”


    要换前世他这般挑衅与戏弄,李大人估计早就跳脚了,指不定怎么戳着他鼻尖说“你给我等着”,这会儿,她反而笑了。


    气糊涂了?


    居尘双手搭上他脖颈,轻启贝齿,还想问些什么,马蹄声逐渐缓了下来,居尘从他怀里起身,掀起车帘一角,马车辘辘穿过护城河道,她看见袁峥的背影。


    居尘从车窗探出头,叠声唤停了他的步伐。


    袁峥回头,勒绳下马。居尘提裙下车,两人相互快步朝着中间走去的身影,看得宋觅至少冷嗤三声。


    居尘冲到袁峥面前,“冉冉让我来送你。”


    袁峥愣了下,无奈笑道:“你还不如说实话是你来送我。”


    居尘见他不信,正要张口辩解,袁峥蹙起眉宇,盯向她的唇瓣,“你嘴怎么了?”


    居尘一噎,下意识捂住了红肿的嘴唇。


    袁峥目光往她后边凝去,发现宋觅随在她身后,款款从马车下来,连环第二问:“王爷送你来的?”


    居尘低下头,掩饰双颊浮起的微红,“嗯,他在路上遇到我,好心送我过来,他是个好人。”


    被夸赞好人的宋觅闻声嗤笑,袁峥朝他作揖,不忘倒回来问居尘,“你还没告诉我你嘴巴怎么了?”


    居尘轻咬唇瓣,干咳道:“吃了点辛辣之物。”


    “辛辣之物”明显顿了片刻,目光


    随之朝她看了过去,只看见少女一个乌漆麻黑的后脑勺。


    袁峥点头,看了眼宋觅,不由笑道:“王爷和你一起吃的?”


    宋觅的嘴唇,有着一样的红。


    “没有,可能是今日内阁和凤阁的伙食相近……”居尘小声扯着谎,从头到尾没敢将自己的视线同身后男子交汇,生怕袁峥看出什么端倪。


    他和旭阳都是从小看她长大的人,不避讳些点,哪里瞒得住?


    宋觅见她一到袁峥面前,眼睛便不再朝他这边过来,撇开脸,神色比方才还要淡漠。


    三人坐到官道旁的长亭内。


    袁峥和居尘说着告别的话,本来也没什么,不知为何,宋觅一声不吭地在旁边抱臂坐着,看似是顺水推舟一并下来给他送行,袁峥总觉得他的目光又直又冷,鹰隼般,时时刻刻将他俩盯着,令袁峥不由自主同居尘保持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最佳距离。


    说实话,他从小到大没同居尘这般见外过。可总感觉不这么做,日后必将大难临头。


    居尘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尚不清楚。父亲这次,病得有些重。“”其实你同冉冉说,或许她会愿意陪你回去的。“”不要了,她还是适合留在东都。“”那你记得给她写信。“”她才不会想收到我的信。”


    “那你也得写。“


    袁峥默然片刻,妥协道:”我给你写总可以吧?“袁峥微微笑着,心想,反正我说了什么,你都会去告诉她。笑完,却不知怎么,总觉得气氛中浮起了一股冷意。


    居尘想了想,”也行吧。“


    待居尘把所有该交代的话说完,见宋觅也没有多的话要说,看了眼西边的日头,嘱咐袁峥趁着天还没黑早点出发,也好尽快到达下一个驿站,早作调整。


    袁峥同她颔首示意,起身作别,转头回到马队前。


    夕阳垂落,初春的傍晚尚有寒意,身旁亲卫感受到一阵冷风,上前往他的肩膀披了一件大氅。


    居尘原是站在长亭外目送,看见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布料,美眸微睁,一瞬间朝着他离去的方向跑了过去,“等一下!”


    宋觅看着她又追上去的身影,唇角抿直,眉眼淡淡垂下。


    袁峥莫名看着居尘疾步跑过来,回眸朝长亭上的宋觅觑一眼,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询问:“你这件大氅哪来的?”


    袁峥默然片刻,如实道:“是旭阳给的。”


    “冉冉?”


    “嗯,当时我奉命前往江南剿匪,时值冷冬,她从太后给她的嫁妆里拿出这件羽缳,说这颜色适合男子,就顺手给我做了一件。”


    原来是冉冉的嫁妆,怪不得。


    她俩连眼光都这么相像,居尘悄无声息叹了声,朝他身上再看一眼,无奈心想,这媳妇送的,叫他以后别穿,好像也不太可能。


    居尘只得忍住将这衣服从他身上扒下来的冲动,同他勾了勾唇,摆手道:“你走吧,走吧。”


    眼不见为净。


    袁峥望着她眼中的嫌弃之色,愈发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朝她额头弹了一下,翻身上马,故意带起一阵尘土,将她狠狠甩在了身后。


    居尘掩着鼻子,站在原地咳了两声,无奈笑了起来。


    转过身,宋觅已经站到她身后,四目相对,他目光冷淡地瞧着她,“回去了?”


    居尘短促的沉默,宋觅见她有话不知当不当讲的样子,眼眸微眯,心想你要敢说你想在这傻乎乎看到他只剩一个小黑点,你待会就自己从这里走回去。


    居尘咽了口唾沫,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你今晚有空吗?”——


    他没有什么时候,对她没空。


    宋觅回想到自己站在官道前,咬牙切齿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了她,不禁在心里唾弃自己。宋徵之,你这替补当得是真起劲。


    两人回到城内,居尘说自己还有一些公事没有处理,宋觅让小白直接将她送去皇城,自己先回了辞忧别院。


    他走进书房,把剩下的公务处理完毕,再抬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宋觅从书房出来,发现主卧的灯已经点上了。


    居尘连着几日未歇,一进屋门,就先进了浴室。


    宋觅推开门,听见屏风后传来水声,脚步停在了浴室前,“怎么来了,也没叫人报我?”


    他的声音混合着透出屏风外的水雾气,显得有些沉沉的,情绪不明。


    “看你在忙。”居尘刚洗完头发,正将其挽到后背,露出一张水汽蒸过的脸,浮着微微红晕,睫羽上缀着几点晶莹剔透的水珠。


    外面一阵沉默,居尘还以为他离开了,从浴桶起身,探手去拿旁边的香皂。


    男子的衣服忽而甩到了旁边的衣架上,他跨步转过屏风,入了浴室。


    居尘下意识转过身,才发现他从始至终并未离开,见他进来,顾不得差点拿到的香皂,一瞬间躲回浴桶,只见他早已脱了衣服,全身肌理线条流畅,强劲力量顺着贲张的血管流淌其中。


    居尘眼眸一滞,脸上红晕犹如水墨般彻底散开,扭头回避。


    宋觅脸不红心不跳地进了浴桶,偌大空间一时因为他的加入,变得逼仄起来。


    居尘转身背对着他,一动不敢动。


    他面不改色,也没有别的行为,只是帮她拿来了旁边的香皂,亲自为她洗漱。


    居尘的手臂蓦然被他抬起搓洗,猛地缩了下,瞥见他坦荡疑惑的目光,居尘干咳了声,淡定道:“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可以洗的。”


    “你不是累了吗?我听说你连忙几天了。”


    “我还没累到那个程度,自己能来,能来的。”


    “你不累?”


    “嗯。”


    “那太好了。”


    宋觅勾唇一笑,直接从身后抱住她,低头便朝着她雪白的脖颈咬了一口。


    一枚牙印标记了上去。


    他来得汹涌,眼睛是一派幽幽的黑,居尘下意识想逃,他朝她最是敏感处一掐,她身子便彻底软了下来。


    水花飞溅,漾起的浪波阵阵朝着浴桶边缘撞击,惊起一道又一道的涟漪。


    第37章 第37章你要真想报答,不如今晚……


    嘉禾十七年三月,和硕公主出降。


    永安身着凤冠霞披,多重礼服令她行走的过程举步维艰,在太和殿拜别今上与太后,太后娘娘特准她前往淑仪苑拜别她的母妃。


    淑仪苑是永安母妃俞婕妤的新住处,她从最低的八品官娘子连越五级,成为三品宫妃,住所也从宝光寺偏僻小院,搬回富丽堂皇的后省。


    再也不用寒冬腊月冷水洗衣,到了夜晚只能母女相依取暖,俞婕妤却并未因眼前泼天的富贵展露笑颜,自永安走进门来,她的泪水便如河岸决堤,总擦也擦不干净。


    永安眼眶通红,怕哭湿妆容,叫俞婕妤看了更加伤心,她强忍着泪水,拉着母妃的手,微笑道:“娘亲,女儿今天可美?”


    俞婕妤兀自拭泪,连连点头,好不容易调整片刻情绪,两人四目相对,她张手将永安紧紧抱在了怀中。


    居尘作为送亲的首席女官,从凌晨公主梳妆始,便全程陪伴在永安左右。她将所有陪嫁宫人与内臣驱退至院外等待,尽可能给予这对母女离别前多一点相处的时间。


    居尘悄然站在门外,望着她俩相拥而泣,她从始至终没有成过婚,并不知女子出嫁的感觉,她只是静静看着她们,一时之间,无法将这一画面复刻在她与温氏身上。


    她只觉得如果她能得嫁高门,温氏应该会很高兴吧,甭管那高门,是否在千里万里之外。


    仪仗已侯在宫门之外,出发的吉时将至,饶是居尘想让她俩多待一会,时辰却不等人。从淑仪苑出来,永安被掺扶上车,车帘垂落,仪仗开始启行。


    这一行和亲队伍浩浩荡荡,绵延数里,前有护军数百人,后有一大批看管数百箱嫁妆的随侍与陪嫁宫女,偏偏京都人潮涌动,来观者,尤其是来观的姑娘们,几乎都将目光放在了厌翟车前,八面红罗销金掌扇后,那一位骑白马亲送公主的蓬山王。


    若非他身着紫袍,头戴玉冠,而非红袍乌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今日主角,一位俊美无俦的新郎。


    居尘骑马跟在永安身旁,一路看着他那一副招蜂引蝶的样子,双手握紧缰绳,对着他的后背,悄无声息翻了个白眼。他却忽而转过头来,似在视察送亲队伍,恰恰将她不屑的模样收入眼中。


    居尘微怔,忙将视线朝边上飘去,摆出一副仅是在四处乱看的模样,莹洁如玉的脸上却有一层淡淡绯色,隐隐透了出来。


    宋觅不由勾起唇角,卢枫对吐蕃的风土人情颇有兴趣,陪他一同随行,见他回眸一笑,引起四周无数女子破声惊呼,忍不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宋觅收回视线,眼底的笑意仍未散开,“没有,看到一只猫。”


    卢枫觉得莫名其妙:“猫有什么好看的?”


    宋觅看他一眼,颇有一种他竟不理解的遗憾,“猫哪里不好看?长那么可爱,却那么傲娇,看一眼就恨不得把她抓过来,撸秃她全身的毛。”


    “……”


    卢枫突然发觉他这兄弟的爱好是越来越特殊了。


    一出京都,车马队列开始延着官道,马不停蹄赶往蜀中。越接近蜀道,山路愈发崎岖。


    居尘这几天刚好来了月事,无力骑马,只能坐到马车内。一路上颠簸不停,弯弯绕绕,她强忍着腹中难受,挨到中午下车休整,一张芙蓉面已经彻底泛出苍白。


    临近傍晚才能到达下一个驿站,他们就地休整进食,永安为居尘递去一碗热汤,“还很难受吗?”


    居尘摇了摇头,起身那一会的摇曳,却毫不留情出卖了她。


    宋觅靠在另一侧树下纳凉,接过卢枫递来的水壶,目光落在那一抹晕晕乎乎的俏影,只见她身如弱柳,仿若风一吹就会飞走。


    再出发时,宋觅没再骑马居中,他翻身上马,夹紧马腹,小白刺溜跑到了车队的最前方,选择同领队军官并驾同行。


    军官一见他来,顿时肃然起敬,小心控制着自己的马蹄声,不去超越他身下白马的步伐。


    宋觅信马由缰,偶尔同他们指着某处风景闲聊两句,慢悠悠的,不像是来出差,反而像是来巴蜀游山玩水,带着整个队伍都慢了下来。


    居尘昏昏沉沉靠在车壁上,隐约之间,觉得马车颠簸忽而少了很多。


    她睡了一觉,苏醒之后,整个人活过来不少。


    正好到达驿站,居尘提裙下车,拥着永安进门,坐到餐桌前,才听见她们讨论方才在山路上,他们车队遇到了山匪。


    蜀道多处地势险要,非常适合占山为王,近年大大小小山匪渐多,似乎有了集聚的势头。


    居尘愣怔,她竟然睡得那般死,完全没察觉。


    卢枫闻言笑道:“这你得好好感谢一下徵之。”


    他们在赶路的过程中,路过一处天堑,是宋觅最先察觉四周鸟啼虫鸣之声骤减,眸光一滞,怀疑此处有人埋伏。


    趁着车队还未完全进入此道天堑,他低声下达命令,驱使厌翟车以后的队伍及时掉头,转向另一条小道。


    而他领着军队继续往前,顺便诱敌深入,替当地官员解决一处麻烦。


    只要后方没有掣肘,大梁官兵同山匪一战,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然这些山匪有几个颇为老道,很快便回过神来,朝后方拦截。


    宋觅骑马赶过来时,正好有一名山匪挥刀朝着居尘的马车而去,他跃马上前阻拦,不小心,被匪徒手上的刀尖划了下袖口。


    因只剩很小一部分山匪回头,军队很快便将这群匪徒拿下,全程并未闹出多大的动静。


    那划破的伤口十分细小,几乎只是一道浅浅的红痕,宋觅并未放在心上。


    居尘听了,连忙回到车内,将预备药箱拿来,前往他的屋中。


    宋觅真觉得这件事情极小,居尘面容严肃,非要给他处理伤口。


    宋觅无奈摊出手臂,看她一眼,沉声道:“你要真想报答,不如今晚过来。”


    和亲车队赶往蜀中时有一月,这一个月里,她根本就没同他说过几句话。卢枫都比他更像个人,他在她眼里就是一道浮云,还是乌云,飘到哪里她都下意识躲避。


    宋觅真觉得欲盖弥彰,连卢枫都私下问他,他和她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一晚都一起登台跳舞了,两人后来也有不少次共事,怎么还这么不熟的样子。


    宋觅唇角一抽,嗤笑道:“她不想和我熟。”


    是以,他叫她今晚过来,不过是将多日积压的不满,化作了言语嘲讽,居尘垂首想了想,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他的话,慎重否定其可行性,“不行,这里人来人往,屋子之间距离又短,你的房间又那么明显,很容易被发现的。”


    宋觅呵地笑了声,居尘看向他,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肃然道:“你不要你的名声了?”


    “我还有名声吗?我不是个断袖吗,你怕什么?”


    他这话说的,就像是他的名声,早在八百年前就被她败光了。


    居尘脸色红润起来,轻咳道:“那些都是流言蜚语,没几个人当真的,可若是被人捉……”


    她原想说捉.奸在床,可话音一出,总觉得这个词哪儿都不太对劲。他俩都还没有对象,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如何能列为捉奸,根本连来捉的人都没有。


    宋觅彷佛预知到她想说的词,扬起眉梢,饶有兴致地等她把话说完。


    居尘避过他的视线,总结道:“反正不行。”


    宋觅耸了下肩膀,由她上药。


    其实居尘也是想借着这个堂而皇之的名头,同他单独相处一会。她拿着药酒小心翼翼给他点涂,心里轻松了一口气,这道伤口确实很浅,比起他上辈子那一身的伤痕,可好太多了。


    上一世,他们第一回重逢,便是在蜀川。


    居尘在宋觅受邀前往吐蕃的那段日子,因同吏部产生龃龉,遭到太后娘娘贬黜,从富贵繁华的京都凤阁,沦落到蜀川一个偏僻小城江阳做县丞。


    蜀川一带山匪猖獗,江阳依山傍水,百姓皆擅酿酒,素有酒城的美名,常有不少酒商与好酒的旅客慕名而来,山匪见此宝地,愈发绕着江阳占山为王,严重影响了当地的民生。


    居尘作为当地父母官,不忍眼睁睁看着百姓被山匪欺压得家破人亡,带着衙门一众捕快亲自前往江阳周边的山峦剿匪,在同这帮无赖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不幸掉入土匪窝中。


    她被关入地牢,与她一起的,还有一位不慎在回乡路上被劫的倒霉蛋。


    他当时身着胡服,头戴毡帽,靠在另一间地牢里,中了山匪的迷药,尚未苏醒,半张脸埋进了衣襟上方的狐裘中。


    居尘还是从那惊鸿一瞥中,认出了他。


    好像有很多年不见了,即便居尘选入凤阁后,也只远远瞥见过他巍峨的轿辇。


    宋觅醒来之后,居尘隔着栏杆,给他喂了点水,他彷佛并没有认出她,许是防备心使然,也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他们没搭几句话,地牢的门蓦地由外打开,山匪头子的笑声兴奋传来,在这昏暗的牢中显得阴森恐怖。


    对方贪婪地盯着居尘,语言讥讽,说自己从来没想到他们的县丞大人原来长得这么美貌,早知道就该去打劫衙门才是,还说算了日子,明日凌晨刚好是个吉时,他届时一早迎她进门。


    他说着便来摸她的脸,居尘冷着神色拔下头上的簪子,朝着他手背猛地刺去。


    对方吃到苦头,笑得更加森冷,“哎呦,还是个犟美人。放心,我这人最是怜香惜玉了,绝不会弄疼你的。”


    大牢的门砰地重新关上,宋觅看她一眼,“你是县丞?”


    居尘


    抱着膝盖坐在栏杆另一边,闻声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


    居尘将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带人来剿匪的事情如实汇报。


    宋觅不置可否,默然片刻,只道:“还好,目前看来,至少保住了一条小命。”


    居尘低低嗯了声,宋觅见她垂头丧气,宽慰她好歹生得貌美,对方定然不舍得杀她,他却不好说了。


    他续笑道:“不过我俩要是一起栽在这,也是他们这辈子能吹嘘的事。”


    毕竟都是朝廷命官,一个八品县丞,一个一品亲王。


    死到临头了,他还有闲情逸致在这说笑。


    居尘突然没有心情搭理他了,她垂下首,两滴眼泪吧嗒落到了手背上,生平第一次在男人面前哭了。


    直接把他哭愣了。


    宋觅还以为她是吓得,结果她转过头,将手上的簪子隔着栏杆递给了他,“要是他们待会闯进来,麻烦您先用簪子刺死我。”


    宋觅蹙起眉宇,“为何?”


    居尘吸了下鼻子,“我对自己下不了手,我怕疼。”


    宋觅呆了好久,嗤地笑出了声,将簪子收下,颔首答应道:“那你要不要先睡一觉,趁现在还能做个好梦?”


    士可杀不可辱,居尘当时是当真下了决心赴死,听他这么说也不生气,只觉得犹有道理,便想着临死之前,睡个好觉。


    等她迷迷瞪瞪醒来,人却已经靠在了他的背上。


    他毫发无伤把她带了出去,四周不再是昏暗的地牢,一棵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


    清晨,第一抹阳光自密林罅隙扫下,宋觅手上握了一把不知从哪来的长刀,作为拐杖,背着她往山外走。


    他脸上挂了两道血痕,居尘靠在他肩膀上,还是头一回发现这世上居然还有那么一类男人,负伤了,挂彩了,竟还是看着挺好看。


    他感知到身后人轻轻洒在他脖颈的鼻息,发现她已经苏醒,若无其事转过头来。


    “李大人这是什么表情,没当成压寨夫人,很失望?”


    第38章 第38章技术烂得很。


    他们今日落脚的这个驿站,已经处于蜀川边界,厨房提供的膳食,汇聚了不少当地特色。


    居尘帮宋觅把伤口处理完毕,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卢枫他们正好拿着菜单,琢磨每人点一个新菜品来尝尝鲜。


    “徵之,你要不要来尝一个?”


    宋觅上前接过菜单,回首递给居尘,“你先点。”


    居尘看了会,“有人想喝汤吗?”


    她腹中仍有微微不适,就想喝口热汤。


    卢枫道:“我已经点了青豆汤,不用再点汤了,你看看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居尘听到青豆汤,两撇蛾眉短暂蹙起,张了张嘴,将临到嘴边的话头咽下,专注看向另一列,在两个点心中间纠结片刻,选了其中一个。


    宋觅从她手上接过菜单,毫无犹疑点了她方才纠结的另一个。


    卢枫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话音甫落,他蓦然觉得这种问话有些熟悉,好像曾几何时,有过类似的场景。


    宋觅面不改色道:“最近变口味了。”


    卢枫哦了声,看他一眼,总感觉哪儿不太对劲,可一时之间,说不出是哪不对。可能是宋觅此刻坐下的神情太过从容不迫,竟叫他忘了平日大伙儿围坐一桌,桌上有男有女时,以宋觅的习惯,基本都会选择坐在两名男子中间,不同女儿家比邻的。


    卢枫特意留了旁边的位置给他,刚好同护队军官比邻,但宋觅直接坐到他另一侧,坐在了他和李居尘的中间。


    居尘与他并桌挨着,宋觅靠着椅背,身高腿长,随便动一下,腿边不经意就会与她膝盖相碰。


    居尘愣了愣,转头见他正同卢枫说笑,好似并没有留意到这一场无心的触碰,她垂下眼,不由回想起他俩以前确实没有并桌吃过饭,但却有一起在一个地方吃过饭。


    女帝崩逝之后,幼帝登基,居尘成了托孤大臣,一夜之间登上权力之巅,掌控整个朝堂。


    内阁老臣近有大半不服,拥护宋觅归京,成为摄政王,同她分庭抗礼。


    突厥见大梁新帝年幼,根基不稳,趁机入侵北方边境。这一仗经久历远,耗损大梁不少元气。后来,居尘为给边关将士提供足够的粮草与冬衣,不得不在整个朝堂上下倡导节俭,避免浪费,将所有机构的食堂暂时合并到了一处。


    此举激起不少朝臣抗议,最为一致的理由,便是来回吃饭的路途太长,耽误他们做事办公。


    宋觅在食堂合并第一天,按时坐到了膳食厅内。


    摄政王都没什么意见,底下那帮叫嚷反对的朝臣顿时偃旗息鼓,气焰骤减,没过多久,便乖乖跟在了他屁股后面。


    也有不甘心者,上前询问宋觅对此的评价。人家问的是他对于李相此举的看法,宋觅用筷子点了点眼前清汤寡水的膳食,道:“不好吃。”


    “那王爷为何每天还来?”


    宋觅纳闷道:“这顿不是公.款吗,自己吃就要自掏腰包了。”


    对方眉头的青筋抽了一下,咬牙反讽道:“王爷您缺钱吗?”


    宋觅想了想,面容诚恳道:“缺。”


    “……”


    伴随着另一侧女官们低低的讥笑声,居尘坐在中央,回眸朝宋觅瞥了一眼,只记得那一阵子,食堂基本上的都是素菜,金尊玉贵的摄政王,跟着脸都吃绿了不少。


    驿站内。


    眼看卢枫见大伙儿点得不多,想着加菜,宋觅垂眸和他一并看着菜单,同他商量道:“换个汤。”


    卢枫不解道:“为什么?我就是没吃过才特地选了这个。”


    “豆子有什么好吃的,换一个。”


    宋觅甚少对吃食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喜恶,卢枫见他眉宇间尽是嫌弃,不想要的态度强烈,依着他道:“那你说换哪个?”


    宋觅瞥一眼,“羊肉羹吧。”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只是从居尘方才听到青豆汤那一瞬微蹙的眉宇,蓦然回想起当初他们曾在一个食堂吃饭的场景。


    李大人特别好养,基本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唯有一日清晨,她夜以继日忙了一天,本该好好进食,却坐在桌前,盯着眼前的青豆汤,迟迟没有动筷。


    居尘不爱吃青豆汤,是在江阳任职时留下的后遗症。


    她被贬为县丞那几年,为了给江阳百姓疏通河渠,监修堤坝,她在上游的山区里,睡着临时搭建的草棚,连吃了好几个月的青豆汤。


    以至于现在一看到这玩意,就有点反射性想要呕吐。


    那日膳食厅内,御膳房的司膳见她神色难看,不由上前询问:“今日的早膳,可是不合李相胃口?”


    居尘摇头,只说是自己不饿。


    当时正逢冬季最冷的一段时日,外边喝气成雾,宫门外,候值上朝的大臣们个个瑟缩着脖子,女官们更是不断吐气搓手,忍不住跺了跺脚。


    居尘提着灯来,套着一件宝蓝色的狐裘斗篷,由于没有进食,腹中几不可闻地咕咕两声,她捻了下毛茸茸的外沿边,盖住腹中声响,冻红的鼻尖微动。


    转眼,身旁来了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四目交汇,居尘难得同他说了声早。


    宋觅目光扫过她露在外头的手,开口借个灯给他看道折子,接过了她手上的灯柄。


    冬天的夜色漫长,金銮殿外,天空还是一片漆黑。


    居尘将手拢进斗篷内,见他连个灯都没带,回想起昨夜他和她一样,在御书房里忙了一晚没走,忍不住问道:“王爷是摸着黑来的吗?”


    宋觅低头看着折子,漫不经心回答自己是骑马来的,他的马认路,他刚刚在马上打盹,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它驮到门口了。


    话罢,他扫完折子,目光朝她望去,给她丢了一个水囊。


    他几乎是用抛的,居尘下意识接住,触手温热,一股暖意延着掌心而来。


    居尘蛾眉微蹙,疑惑他为什么要丢给她这么一件东西,宋觅答非所问:“里面是羊肉羹。”


    宋觅道:“起太早了,没来得及吃早膳。”


    居尘:“那王爷还不趁热喝,待会凉了就腥了。”


    “就是想喝才给你的,太烫了,借你的手凉一下。”


    “……”


    看在他这回支持了她合并食堂的份上,居尘反复用冷冰冰的掌心与手背,捂上暖烘烘的水囊。


    好不容


    易捂得温了些,居尘感觉可以喝了,抬手还给他。


    他打开,闻了下,忽然又不想要了,丢回她手里,交给她解决。


    居尘刚要拒绝。


    宋觅睨她一眼,“李大人,请不要带头浪费粮食。“


    “……”


    不过一会,驿站的驿丞亲自端着羊肉羹,笑吟吟过来,声称这里面有他们这儿厨娘的独家秘方,保证他们吃了赞不绝口。


    居尘盛了一碗,舀一勺入口,甚为鲜美,比起她那会在宫门外吃得,却还是稍逊一筹。


    可她当时碍于颜面,并没有拉下脸皮,询问宋觅是在哪家店买的。


    后来,他离世后,居尘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羊肉羹——


    小满初候,蚕起食桑。


    待和亲队伍到达蓉城,时值五月上旬,桑农完成收蚁,织造衙门已经筹备好最新一批丝绸原料。


    宋觅走进织染局,三大机房传来繁忙劳作的梭织声,刷纱匠、摇纺匠、牵经匠、打线匠和织挽匠按照织造工序,埋头各司其职。


    四川节度使禀身站在一旁作出担保,全力督促工匠生产,确保在和亲队伍下次出发前,将剩下的五万匹资送补齐。


    宋觅略一颔首,回眸朝着织染局最外一侧的机房看去,居尘正陪着永安,坐在一架梭织机前,立在她们身旁,躬着身子,耐心指导永安操作的,正是俞婕妤的生父,永安的外翁。


    他老来得女,如今已过花甲之年,是蜀川著名的梭织机制造商,自己本身就是一名木匠,靠自主改良梭织机发家后,从来也没有闲置一身手艺,一贯的勤劳,令他看着颇为硬朗。


    工商地位处于世流末端,面对来自京都的天潢贵胄,俞工显得十分拘谨局促,明明一眼从永安的面容中,认出自己数十年不见的小女儿的俏影,他仍跟着四周工匠一同下拜,不敢逾越半分。


    直到永安听闻打头这一架梭织机乃是俞工亲手所造,她忽闪着一双明眸,略有期待地同他道:“我可以试试吗?”


    俞工望着她坐在织布机前的模样,梭织旋转,发出唧唧声响,一时间,时光彷佛穿梭回到了多年之前,俞婕妤还在家的时候。


    “公主以前织过布?”俞工见她操作娴熟,忍不住问道。


    “小时候,娘亲教过我。”永安回眸,定定看向他,“娘亲说她小时候第一件玩具,就是梭织机。”


    俞婕妤以前是尚服局的司衣,入宫之前,是蜀中出名的绣娘。那时的她,绣艺卓绝,年轻气盛,不顾俞工反对,执意要去参加尚服局的选拔。


    两父女因此争吵不断,后来俞婕妤被尚服局选中,一入皇城,就再也没有回来。


    俞工浑浊的眸眼泛出一些水光,哑声道:“婕妤娘娘,她这些年可好?”


    永安微微一顿。


    俞婕妤在宝光寺里,背地抹过无数次泪水,永安每次窝进她怀中给她拭泪,她抬起眸,总会怔怔看着角落那架梭织机良久,“一个女儿最大的不孝,就是太过争强好胜,心高气傲。”


    永安一时间很想告诉俞工,娘亲很想他,很后悔当初没听他的话,也很自责没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娘亲她……很好。”


    唯有告诉他一切安好,他才能在以后的时日,心安理得。


    永安笑了笑,续道:“等永安去了吐蕃,还要把织布的技艺教给他们,让他们都来买外翁的梭织机。”


    俞工露出一抹受宠若惊的笑意,翕动嘴唇良久,才鼓起勇气,告诉永安,自得知她会路过蓉城之日起,他便日夜兼程,帮她备了另一份嫁妆。


    居尘陪着永安前往俞工的家宅,看见一院子堆山码海的红匣子,替永安高兴之余,心底血液深处,蓦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剖开一道口子,一股酸涩的液体流淌出来,窜过她四肢百骸。


    宋觅察觉自居尘从俞工家中回来,心情便一直不是很好。


    丝绸赶制尚需半月,他们在蓉城落了脚,卢枫是个待不住的人,一住下,便提议大家出去走一走。


    他拉着宋觅、永安、居尘在蓉城的夜市乱逛了会,路过一间新开的酒楼,发现里边搭了戏台,四人进去看了会戏。


    这出戏,刚好是《三国志》里的赵子龙救主。


    卢枫忍不住为台上赵子龙扎实的武打功底鼓掌,居尘望着糜夫人含泪将襁褓中的婴儿托付出去,转身跳入井中,她怔忡凝着那口假井,久久没有回神。


    居尘悄无声息叹了口气,宋觅坐在她身旁,侧过头,将她眸眼间的晦暗,尽收眼底。


    居尘坐在戏台前沉默了很久,久到回过神,才发现身旁的永安已经同卢枫一并起身,前往台边的铜锣前,准备掏钱打赏。


    她正想跟着起身,膝盖忽而被另一边的长腿碰了碰。


    居尘愣怔转头,坠入一双目若寒星的眸眼。


    宋觅瞧着她,“李大人心情不好?”


    居尘短促的沉默,垂下眼眸,“没有。”


    宋觅扬起一边眉,凑近了两分,嗓音低沉,“你知不知道其实你说谎的时候,和你在床上很像?”


    居尘脸颊一时如胭脂扫过,不解地瞪起美眸看向他。


    宋觅靠近两分,在她耳边风轻云淡道:“技术都烂得很。”


    第39章 第39章李大人饶了我?


    一时之间,居尘的双颊,宛若红墨汁滴入清水,红晕由山根往两边无尽蔓延,顺着耳廓,直到后脖颈。


    “居尘姐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哪里不舒服吗?”永安打赏回来,刚坐下,忍不住伸手去摸居尘的额头。


    居尘心跳得比戏台上的鼓声还快,轻启贝齿,刚想找个理由开脱,一时又回想起方才他对于她说谎的形容。


    永安只见她的脸越来越红,几乎能滴出血来。


    宋觅忽而站起身,懒怠地轻扯了下衣领,“这里边好闷。”


    “我出去走一下。”宋觅决议道,在卢枫与永安都愣着说好之后,他看向居尘,“李大人要一起吗?”


    居尘本想拒绝,可若不去,又无法解释她的脸为什么这么红,犹豫片刻,她慢吞吞起身,“确实有点热……”


    两人出门后,宋觅提议去河岸边,居尘当时有些走神,随口说了句好,而后便直接被他带上了马车,前往数里外的河畔。


    两人从马车下来,走向河畔,爽风将居尘的发梢一点点打乱,夏夜的草丛总是传来各种虫鸣与蛙声,宋觅垂眸看了看她随风而动的碎发,重新又问她一遍,“为什么心情不好?”


    居尘再也没法辩驳,低低嗯了一声,抬眸看向河对岸的茂林,一阵风过,吹得她眼眶蓦然有些发酸。


    她停下脚步,双手一摊,倚在河岸前的红栏前,垂眸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


    宋觅站在她旁边,耐心等她开口。


    良久的沉默过后,居尘轻吸鼻尖,哑声道:“我曾经其实有过一段时间,很遗憾自己不是个儿郎。”


    “为什么?”


    居尘抿了下唇,“因为我那段时间常常想,假如我是男丁,父亲是不是就不会对我如此冷淡,母亲,也能多爱我一点。”


    大抵是蓉城太过于接近江阳,令她不可避免回忆起当初遭遇贬黜之际,李岭那一副异常冷淡的眉眼,与温氏痛恨她不争气的尖锐话语。


    居尘不爱消极,所以时常开解自己,出现这些情况,都是因为她打小不在父母身边,没有承欢膝下,所以父母对她的感情淡漠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今日看见永和的外翁,两人此生不过第一次相见,亲情已然溢于言表,居尘突然发现,爱其实是一种不可计量的东西,有就是有,


    没有就是没有。


    她再也没有借口去宽慰自己,也无法不去面对现实,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陷入了自欺欺人的怪圈。


    她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得宋觅一颗心犹如被人紧紧攥住,不由蹙起眉梢,轻啧了声,“可你能决定你自己是男是女吗?”


    “……不能。”


    “那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算想怪,也怪不到你自己身上,你反而应该怪他们,既然偏爱儿郎,何故把你生成女儿身。”


    居尘微微一怔,宋觅侧头看向她,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但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因为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别的不说,你若是男子,本王如何自处?”


    “虽然因为你,我已经被传出龙阳之好的流言。”宋觅转过身,后背倚上栏杆,双手搭在两边,想了想,面上闪过一丝颇为麻烦的厌欠,“但若真是男人,我还是接受不了的。”


    他这厢宽慰的认真,居尘的注意力一瞬被转移了去,“那如果我真的是个男人呢?”


    宋觅短促的沉默,眉头紧皱,失笑道:“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欢问这种问题?”


    居尘忽而很想问他接触过很多小姑娘吗,却又怕他觉得她管得是不是有些太宽。善妒的女子总是丑陋的,她经常看见温氏憎恨吴姨娘的嘴脸,并不希望自己也变成那样。


    居尘强忍着咽下话头,声如蚊讷道:“小姑娘当然会希望听到‘不管你是男还是女,我的心思都一样’的说法。”


    宋觅思忖片刻,神情复杂,“可它就是不一样啊。”


    居尘顿了顿,将脸撇向另一边,“行吧。”


    宋觅望着她布满失望的芙蓉面,沉默半晌,解释不通,看着陆陆续续走过的一些路人,只能蓦然伸出广袖,朝着她眼前一挡,遮挡住旁人的目光,俯首,握住她的脖颈,将她的脸往上抬起。


    一个犹如羽毛滑过的,非常短暂的吻,在她唇角落了下来。伴随着男子熟悉的低沉嗓音,混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李大人饶了我?”


    居尘被亲的猝不及防,美眸圆瞪,在宋觅深邃专注的视线下,过了良久,才回过神,深刻反省自我地想,他可是一个如假包换,纯阳纯刚的大男人,她在这逼着一个大男人非说自己会喜欢男子,确实是过于强人所难。


    反过来想,假如宋觅是名女子,那她其实,也不会喜欢上他。


    居尘抬头凝着他刀削的轮廓,脑海中不由幻想起他同其他姑娘一样梳起发髻,头戴红花的样子,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宋觅通过她熟悉的盈盈笑意,直觉她绝对没在想他什么好,但总归,她颦起的眉梢,渐渐松懈下来。


    他便懒得同她计较,转头看见草垛旁边,一位小摊贩扛着一把糖葫芦走来,他从善如流伸手拦下,从中摘了一根,递给她。


    居尘呆呆握住,望着一颗颗圆滚滚的山楂,裹着甜腻的糖浆,回忆中熟悉的味道,蓦然在齿缝间蔓延开来。


    女帝登基之后,居尘成为她底下最为得力的干将,时常委以重任。


    女帝看重她,自然也对她更为严苛。有一次,居尘领了一份差事,却没有宋觅办得好,遭到女帝当庭责骂。


    当时宋觅就在一旁听着,女帝下诏令他前往善后,与她一同回到现场。


    那时的居尘,心高气傲,也争强好胜,一路撇着脸,红着眼眶,将眼睛睁得大大,不允许自己落下泪来。


    两人一同坐在马车内,居尘眼眸的余光发现他一直盯着她瞧,盯了大半的路程,她忍无可忍,转眸瞪向他,恨声道:“这次算我输了,你要讥要笑快一点,别老盯着我!”


    宋觅仅仅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掀开车帘,望着外边不断往后倒退的集市看了会,忽而叫停车夫,直接从窗户伸出手,再回来,手上多了串糖葫芦。


    宋觅递给她,居尘冷声拒绝:“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觅默然片刻,失笑道:“只有小孩子,才需要哄吗?”


    居尘神情滞了一瞬。


    他将糖葫芦往前再递近了点,“吃点甜的,心情能好些。李大人现在的脸太臭了,待会别人见了,还以为我们是来要债的。”


    也许是他难得说了一句人话,居尘鬼使神差接了下来,垂眸盯着上面殷红的糖衣看了半晌,沉默舔了一口。


    明明很甜,鼻尖却好像更酸了。


    怕被他看见,居尘吸了吸鼻子,冷不丁觑他一眼,发现他早已撇过头去,目光继续看着窗外,只留下一个刀削的轮廓。


    居尘低着头,心里这点委屈,渐渐在唇齿的甜腻中,淡了下来。


    其实,回想过往,宋觅真的见过好多她丢脸的时候。他不只见过她被骂,被百姓侮辱,被群臣攻击,他也见过她父母在面临利害选择时,对她的一次次舍弃。


    当时居尘为他们进行开脱,“毕竟他们也是第一次当父母。”


    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可他们不是第一次当孩子。”


    “我曾听闻你祖母曾为了你父亲的仕途,不惜拉下老脸,低声下气求人。他们不可能不懂得作为孩子被父母庇护的感受。”


    他说得那么直白,那么直击她心口,让她连一点借口都给他们找不到。


    她当时只能落荒而逃,气呼呼朝他斥骂了句“你不懂”。


    后来,却是这个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懂的人,因为记得她说过自己怕疼,为了这样一个简单的理由,把命换给了她。


    “好吃吗?”


    凉风越过江面,划过一阵阵微澜,携来男子鲜活生动的沉声询问。


    居尘倚着栏杆,刚咬了一口山楂,嘴巴鼓起一个半圆的弧度,不愿边吃边说,颔首唔了声。


    “我尝尝?”宋觅道。


    居尘将糖葫芦递过去,他却直接朝着她唇瓣压了过来。


    他搅弄着她的唇舌,感觉就像在品尝一汪山涧里的清泉,有着被阳光晒得刚好的温度,湿润,甘甜,清香得令人沉醉。


    夜色渐深,岸边几乎已经没有行人,宋觅便连挡都懒得挡一下了。


    居尘被他深深尝着,时值此刻,才有些回味过来,他为何一定要带她来这么偏的地方——


    亲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刻。


    再不回去,永安怕是会担心,居尘不得不用双手抵在他坚硬的胸膛,恋恋不舍地推开了他。


    回去的路上,居尘走在后头,一直埋头捂着脸,妄想用她的冰肌玉骨,将脸上持续不退的滚烫温度降下来。


    宋觅走到车前,转身,朝她伸出手,居尘被他小心扶上车,回眸却见他站在车下不动。


    “你不上来吗?”


    宋觅顿了顿,“我再吹一会风。”


    吹风?为什么要吹风,居尘心里冒出一个问号,目光却已经下意识延着他强力有劲的腰杆,往下方看了去。


    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宋觅抵拳轻咳了声,居尘双颊尽绯,扭头躲进了车帘内。


    矮身刚坐下,忽而感觉到坐垫后方,传来一声沉闷的异动。


    居尘背脊一僵,站起身,猛然抬起垫子,迎上一双凌乱恐惧的女子眼眸。


    蓦然发现车内藏了一个红衣女郎,居尘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


    对方一把抓住她的手,嗓音哀求:“姑娘救救我!”


    居尘眸色一滞,凝向她一身熟悉的红色嫁衣,与脸上被人强行涂抹的祭祀符号,心口骤然一沉。


    第40章 第40章我可以扮新娘。


    宋觅尚在车外冷静,闻声第一时间掀开车帘,居尘朝着他嘘了一声。


    宋觅凝着她手上握住的半截女子腕臂,神色不由凛起。


    不远处,忽而出现了数道火把,光影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宛若一道道鬼火,逐渐朝着他们这厢靠了过来。


    一群五大三粗的男子,手上拎着麻绳,沿着岸边搜寻而来。


    居尘将那女子塞了回去,继续藏在车垫


    下方,透过车帘环视,方圆数里,草木不过及腰,除了他们这辆马车,并无其他足以藏身的地方。


    他们肯定会怀疑到车上。


    居尘神色微沉,低头思考着应对之策,宋觅见他们距离不过百米,转身上车,掀开车帘,便将居尘朝着车壁压了过去。


    他伸手将她头顶的钗环一扯,一头柔顺乌发如瀑般落了下来。


    外头阵阵脚步声靠近,打头的来人看见柳树下停着一辆马车,举着火把,粗鲁地一把掀开车帘。


    只见里边斜卧着两个交叠的身影,上方男子高大俊美,此刻正埋首在女儿家脖颈一处,轻勾着她胸前细白的裙带,一副要解不解的样子,鸳鸯交颈,暧昧气氛洒落了一地。


    春光乍泄,来人不由愣怔,车内男子听闻动静,冷眸轻掀,睥睨而来。


    天生上位者,无需多言,一个凌厉的眼神,足以将世俗之人碾轧。对方敏锐地感知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双手不由握紧火把,讪笑着,叠声道歉:“兄弟,冒犯了,抱歉,抱歉!”


    他们本来都还纳闷大半夜的,河边怎么会停一辆这么低调奢华的马车,原来是贵人来此寻找刺激,玩弄夜色。


    碰见这样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谁还能联想到车底下竟能藏个人?纷纷揣着浮想联翩的心思,朝着前方搜寻离去。


    宋觅耳尖微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尽数撤离,垂下眸,眸眼汇聚一片幽深的黑,由于方才作戏的勾扯,居尘衣衫微敞,肚.兜一根细细的带子,被拉得露出了半分端倪。


    竟是他从未见过的红色,软绵绵搭在她的锁骨上,衬得周围愈发肤白胜雪。


    宋觅低头看着那点红,宛若炼丹炉里的朱砂,明明暗藏亏空身子的毒素,却叫所有妄图得道成仙的魔障者,痴迷沉沦。


    他长长吸了口气,蓦然觉得“闲夜偷.情”这个计策,简直糟糕透顶。


    完全是在自讨苦吃。


    宋觅抓着脑海中残留的最后一丝理智,奋力一挣,终于从她身上起开,八方不动地坐回了对面的软垫上。


    一张脸隐隐透出懊恼的阴沉。


    居尘却完全没空管他,起身将衣襟拢好,再度打开了车垫。


    红衣女郎获得好心人救助,逃了一天一夜的双腿,后知后觉地发胀起来,她身子一软,短暂松了一口气,却不知想到什么,没说两句话,便又摔下两行泪水,犹如河岸决堤。


    宋觅担心方才那伙人去而复返,此地不宜久留,驾车先将她们带回了驿馆。


    马车辘辘驶离江边,居尘拿出手帕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打听到她的名字,女郎名叫丽娘,蜀中江阳人氏,今年刚满十五,及笄之年。


    马车直接驶入驿馆后院,丽娘被牵下车,怯生生跟在居尘身后。进门之后,院外守着一大批铠甲粼粼的军官,朝着宋觅跪拜行礼,她下意识畏惧的同时,也看出眼前男子身份不菲。


    丽娘梨花带雨跪到了他们面前,不断地哭诉,求救。


    她没有读过书,官话说得并不通顺。永安上前将她扶起,从她混乱不堪的话语中,捕捉到一个最多重复的词:“河伯娶亲?”


    居尘坐在一旁,静默看着丽娘抓着永安,磕磕绊绊地同他们解释这个词的由来,思绪一时不由被回忆灌满。


    当年,明鸾陪着居尘下放蜀川,曾在路上宽慰她说:“我都打听好了,江阳依山傍水,风景宜人,又有酒城的美名,是块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姑娘就当去散散心,你打进了凤阁以后多忙啊,就该找个闲散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居尘差点信了她的鬼话,来到江阳后才发现,好家伙,确实是依山傍水。


    山匪猖狂,洪灾肆虐。酒是酿的极好,可道路崎岖,困在山沟沟中,卖不出去,地方衙门常年收税不足,入不敷出,穷得叮当响。


    江阳地处泸江边界,泸江常年波涛汹涌,洪水泛滥,江阳自然深受其害,屡遭洪灾。


    百姓苦不堪言,地方衙门皆是庸庸碌碌之辈,无所作为,积年久了,这份苦难便成了萦绕整个城镇的怨气,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


    数年前,县里来了一位道行颇深的老和尚,带着他两名弟子,前往泸江河畔做法,之后传出神鬼谣言,却说泸江之所以屡发洪水,皆因河中神明想要娶亲,借此天灾,暗示当地百姓每年选出一位美貌姑娘,投入江中。


    娶亲少不了嫁妆,这三位和尚便每年开始接受百姓的上供,为新妇送嫁。


    当卢枫听闻这一古老旧俗已在江阳维系十年之久,不禁拍案而起,震惊之余,忍不住询问这个做法是否起效过。


    很明显,十人无辜丧命,灾难仍未停止。


    而丽娘,就是新一年的河伯新娘。


    宋觅默然片刻,连夜带着他等一同赶往江阳——


    江阳衙署的大门翻新了。


    居尘犹记得她初来乍到那会,县里财政状况不好,她能省则省,一直没有修这道破门。


    此时已过子时,大门紧闭,檐下两盏新糊的灯笼在黑夜中散发着淡淡的光影,漠视着眼前寂静的人间路。


    宋觅一个回眸,元箬上前咚咚叩起大门。


    过了良久才来了一名皂吏,打着哈欠开门,探出一张不耐烦的脸。


    卢枫将当地和尚欺骗百姓,数名女子无辜丧命之事简言概括,要求见他们的长官。那皂吏听完,却斥声道:“我当什么事,县太爷不会见你们的,赶紧走!”


    言罢就要关门,卢枫一掌拍上门板,正要发怒,宋觅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递了过去,和颜沉声道:“烦请阁下将此物交予县令过目。”


    不过多时,衙署大门豁然大敞,整个江阳衙门明灯亮起,恍若白昼,陆县令整冠理袖,疾步从里堂走出,行至宋觅面前,深深长揖,“卑职陆埕见过王爷。”


    陆埕本是京城世家子弟,国朝进士入仕,按制必须外放三年,他便来江阳走个过场,任职期满就会调送回京。


    居尘默然站在一旁,冷睨他满脸的谄笑。


    当年,陆埕是七品县令,居尘是八品县丞,官大一级压死人,居尘在他底下办事,吃过不少苦头。


    宋觅开门见山,直接询问当地陋习河伯娶亲一事,陆县令可知情。


    陆县令干咳好几声,瞥一眼躲在居尘身后的丽娘,想是这新娘畏死,才孤注一掷,跑到贵人面前告了状。


    他一时掂量不出宋觅发声询问此事的内心真实想法,开口的话语颇有几分推诿,反复强调这个恶习十分难改,主要是当地百姓过于信奉。


    卢枫怒道:“可那投入江中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陆埕噤声,觑向宋觅。他望着蓬山王喜怒不形于色的俊美面容,揣测半晌,看了眼旁侧的居尘和永安,怕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在场的姑娘不爱听,便将宋觅请到一边。


    蓬山王弱冠之年手握重柄,在朝堂名号可谓响彻天际,在陆埕眼中,他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内阁首位,自是手腕够厉,城府够深,绝不可能是个愤世嫉俗的愣头青。


    而他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又怎会不懂这世上多是听风是雨的愚民。你就算要求他们不信,他们也不会听。


    想要规束他们,非常之时,只需给出一点信奉,便不用再多花心思,同不可抵抗的天灾作对。


    “太平之下,必然要有牺牲。小公主前往吐蕃和亲,何尝不是为了大梁的安宁?”


    陆埕说到最后,抛出这么一句话,便是希望宋觅可以理解他的难处。


    居尘耳朵尖,不动声色将他说的话尽数听完,双手不由紧握成拳。


    当年居尘刚到江阳,听闻此等陋习,也曾连夜拟了一道折子,往朝廷上送,还没出蜀川,就被打了回来。


    蜀川上层的官员,无人将此事放在眼中。在他们看来,每年牺牲一名女子,便可平息百姓心中怨气,乃是一本万利的治理手段。


    他们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是统统以公务繁忙,选择了漠然处之。


    陆埕


    话语甫落,宋觅一时陷入沉默。居尘站在他侧后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不过须臾,宋觅朝陆埕问道:“你可曾为河伯新娘送过嫁?”


    陆埕略一颔首,将当时百姓围观的盛况悉数描绘,强调百姓心中的愿景正是如此。


    宋觅续问道:“你亲眼看见她们被百姓投入河中?”


    陆埕再度颔首。


    宋觅冷睨他一眼:“来人!”


    “州县长官乃亲民之官,是吏治起始,代表朝廷颜面,你身为当地百姓的父母官,身居枢要,却懈怠职责,尸位素餐,眼睁睁看着数名无辜女子丧命无动于衷,纵容豺狐之徒草菅人命!”


    宋觅命军官直接卸了他的乌纱帽,打入地牢,听候发落——


    这一夜,他们直接在江阳衙署留宿。


    宋觅想查明河伯娶亲一事的始末,以及泸江屡发洪灾的根源。


    他连夜召集了府衙三班六房的大小官吏,一一审问,而后坐到内衙,翻阅历年洪灾卷宗,彼时已是子末,居尘怕他一查就是一晚上,提出给他帮忙。


    没有人比居尘对江阳衙门的卷宗更加了解,很快,宋觅经过她似有若无的引导,找到根本所在。


    两人在卷宗室秉烛交谈,宋觅低头看着江阳水利绘图,思忖半晌,抬头正想同居尘续话,只见她一时疲累,无意间已经趴在案牍上,阖眸打盹,头朝向他这厢,闭眸之前,似是一直都在看着他。


    两人不是第一次加班加点,前世的她,从来不会在打盹的时候,面向他这边。


    宋觅每次看去,都只能看见一个乌发叠鬓的后脑勺。


    宋觅支起下颌,盯着她埋入臂弯半截的芙蓉面看了会,转眸看向屋中漏刻,已近卯初,能睡一刻是一刻,他脱下外衣,披到她身上,将案上烛火朝他这边挪了挪,避免晃到她安睡的眼睛。


    鸡鸣时分,居尘翻了个身,半醒不醒,睡梦中穿过一片迷雾,重新回到了江阳。


    是前世二十年后的江阳。


    “砸,全部砸掉!”


    “快把这神像砸了,这等奸邪小人,不配我们供拜!”


    “还有那道颂碑,一起砸掉!”


    “亏我们如此爱戴她,想不到,她成了一个不忠不义的奸臣!”


    “我就说女子当官不靠谱,当初她来江阳的时候,我就不看好她。”


    “不顾大局,自私自利,祸乱朝纲!”


    “快砸!”


    摄政王宋觅一夜病逝,内阁首相李居尘伏诛,朝堂一时间风云变幻,曾经年幼的新帝,变成大梁新一代掌舵人。


    而后,他为了稳固皇位,除尽异己,在他俩死后不过一年,颁布新的国史,李居尘载入史册,成为大梁的千古罪人。


    大梁子民群起而攻之,居尘曾经施恩最多的江阳百姓,义愤填膺,连日跑到她的庙中唾弃,砸毁他们给她建的神像。


    那时的居尘在世人眼中已经伏诛,此刻却被带到现场,站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被迫看着他们发怒。


    她看着他们忘恩负义的样子,双手颤抖,急促喘了两口气,背部猛地一震,像是被人狠狠击了一掌。


    神色由惊怒,到迷惘,转化为最后的黯然神伤。


    周围的唾骂声仍在不断上升。


    居尘身旁着黄袍的少年勾起唇角,发出一丝可悲的长叹,“看,这就是老师您当初保护过的人。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您的好了。”


    居尘无奈道:“陛下已经得到想要的一切,何故还要将臣抓到此处,特意羞辱?”


    “朕只是不希望老师一错再错。这帮愚民根本不值得你对他们好,你一生所追求的,他们给不了你,你所期盼的那个时代,根本不会到来。”


    “成王败寇,你想怎么说都行。”


    “朕知老师性情倔强,只是看到眼前场景,老师难道就没有一丝后悔,觉得他们配不上你的鞠躬尽瘁?”


    砰地一声巨响,眼前高高的功德碑,被他们全力推倒,砸向了殿中面若观音的女官神像。


    神像轰然坍塌,头颅摔落在地,面容朝着她所站的方向,眉眼间栩栩如生,彷佛在照镜子,唇角的笑意仍在,脖颈间,蓦地裂开一条深深的缝。


    居尘后背猛然生出一股恶寒,吓得一睁眼,下意识先摸了把自己的脖颈。


    只见自己伏在案桌前,额间靠着江阳历年的公文案牍,字句入目,前世种种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在眼前扫过,居尘眉间紧锁,头痛欲裂,眼前那些江阳案牍就好似成了一道道诅咒的枷锁,扼住她的喉咙。


    居尘愤怒地推开它们,往后一撤,不小心被椅子绊到,跌落到地上。


    恰是这么一摔,居尘发现肩上披着男子的外衣。


    衣摆上熟悉的清贵气息随着她突然大摆的动作没入鼻尖,居尘怔了一怔,回过神,捻住他摇摇欲坠的外袍,长吁了一口气,看向外边已经明亮的天空。


    是梦。


    她站起身,将他的外袍拢在手中,走出门去寻找宋觅的踪迹。


    刚走过长廊,皂吏传来消息,河伯娶亲的日子迫在眉睫,百姓已经开始去丽娘家里闹了。


    宋觅和卢枫带着军队前往镇压,民情激愤,劝说的效果甚微。


    现下的江阳县丞不由叹息道:“属下以为,当务之急,是要交出新娘,平息百姓的动乱。”


    丽娘听见自己的父母受到威逼胁迫,自己家中被摔锅砸铁,泪流满面,最后跪倒在地,说出了妥协的话。


    永安怕她想不开,抓紧她的手,坚定摇头道:“我们不应该交出丽娘,而是要让百姓相信投人入水这个办法没有用。”


    永安:“我们要拆穿那几个和尚的谎言,要让百姓知道,他们只是在骗取他们提供的嫁妆。”


    衙署大小官吏齐聚一堂,说来说去,一件事情要使人信服无效,总归,还是要先实行。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居尘迈进门,勾起唇角,脆生生道:“不就是要一个姑娘先跳江吗?”


    “我可以扮新娘。”居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