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也许一开始盯上是邓珠
邓珠对郦婴积恨已深,当年一言不发,五年也未看郦婴一次。至于郦宽,人前也对郦婴颇有怨怼之言。
邓珠看得出郦宽是傲娇,是嘴上嫌弃,心里面却在意这个爹。但郦婴长久不和亲生儿子相处,难道真的会相信这所谓的父子之情?
那般凉薄之人,难道还会相信什么所谓的真情?
念及于此,邓珠心头一团乱。
她心里早对郦婴没有指望了,故也没有丝毫幻想。
邓珠:“我绝不会相信误会了他,一定是他,是他虎毒食子,盼着自己儿子顶罪。宽儿如此,必然是他设计。”
薛凝则说道:“昌平侯夫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绝不是说你误会了昌平侯,我只说如若是精心设计,让郦宽顶罪这个计划是仓促执行,算不得处心积虑。”
“他没办法确信郦宽一定会顺从,也未早早拿捏住。”
“如若昌平侯筹谋脱身,他计划许久,郦宽顶罪必然不是原本计划,而是仓促而成。”
证据也不充分,也没安排什么人证,单单靠郦宽自己认罪。
郦宽一旦不认,这案子怕是又要陷入僵局,也不能洗脱郦婴嫌疑。
这是个很粗陋计划,算不得精巧。
郦婴不可能把一切寄托在郦宽甘愿认罪上。
薛凝:“我想,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变故。夫人你冷静想一想,许是能想出什么端倪。”
郦婴不是一开始要虎毒食子。
邓珠胃里翻腾,她对郦婴一切厌到底,否认郦婴有一丝一毫的人性。
要她承认郦婴对宽儿有一丝感情,她便觉得打心眼里恶心。
但现在,薛凝安抚了她,又让她好好的想一想。
要捋出究竟有什么变故,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一切为什么又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只有这样,方才能拯救她一双儿女,包括她自己。
她从肺腑中轻轻的吐了一口气,酸涩想着,不错,宽儿顶罪大约不是郦婴第一选择。
这个家里,若说郦婴真对谁能有什么情分,只能是对儿子。
虽然郦宽并不令他满意,可总归是郦家血脉。
郦婴年少时随父征战,对老昌平侯十分尊重。于他而言,所有关系里,大约只有父子关系稍微值得尊重。
郦宽是长子,又十分崇拜郦婴。郦婴虽然失望,却还将一枚祖传的黄金锏给了郦宽。
一开始郦婴设想牺牲的对象必不会是郦宽。
可后来出了什么变故,搅乱这个计划,最后亲儿子也顾不得了。
于是那些微弱的父子情分也不值一提。
如若是郦婴,他会怎样想,会怎样谋算?
有一个猜测浮起在邓珠脑海,搅得邓珠的五脏六腑,使得邓珠为之心惊!
她涩声:“若郦婴不是杀陈薇凶手,那么最值得怀疑之人,便是我这个原配夫人了。别人会觉得陈薇要夺我正室之位,我不肯给,于是起了杀心也不足为奇。”
若郦婴要谋求脱身,最好的替罪羊不是郦宽,而是邓珠。
从血缘上来讲,从情分上来讲,五年来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妻子是最好的选择。
邓珠喃喃说道:“况且,他也和我说了些极奇怪的话。说本疑是我杀了陈薇,但说来恐让人不信。”
如今思之言外之意,不免令人不寒而栗。
一开始邓珠以为郦婴惦念陈薇,心有不甘,故转而憎恶自己这个占着位置的原配妻子。
那时她虽心头微酸,但毕竟情分早薄,也并没有太过于在意。
可再之后,邓珠才知晓那些言语里藏匿的可怖恶意。
郦婴原本如此打算,可是后来这桩事情却出了岔子。
邓珠:“后来他栽赃宽儿,我便觉得不对,他那些话颇有些比较的意思在。”
比较谁更合适顶罪。
邓珠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我只以为他比较过后,觉得宽儿更合适。他说我是一介妇人,需依附于他,若他失势,便无依托。说我谋他入狱,旁人也难信。”
薛凝轻轻说道:“那时昌平侯还说些什么,夫人无妨都说出来。”
邓珠垂眼,已静下心来细想。
当时郦婴说过一句句话也浮起在她心头。
“凶手如不是我,又能是谁?”
“这五年来我思来想去,反反复复琢磨,总是想要弄清楚这件事。”
“总不能是家里哪个婢仆,受你重恩,为你不平,于是干脆杀了陈娘子。”
那些话浮起在邓珠心里,她亦详细转述给薛凝。
两人仿佛也窥见郦婴想讲的故事。
杀陈薇必然是个男人,使熟铜打的黄金锏要的力气大,又留有脚印。若要讲个故事,说陈薇是邓珠害死的,那必然不能是邓珠自己动手。
那么便是家里某个仆人,受了邓珠重恩,得邓珠唆使,去杀了人。
只是这些终究不过是猜测,到底也没有头绪。
薛凝好似想到了些什么,不过也乱糟糟一团线,总需寻着线头,才能将这故事捋顺。
薛凝想换个思路,问:“这几日,可有发生什么事,令夫人你觉得十分奇怪?”
邓珠细细盘了一遍,说道:“要说奇怪,有两件事十分奇怪。”
薛凝也洗耳恭听。
邓珠:“那日我走之后,又有访客去见郦婴,若是别人也罢了,可偏偏是个与郦婴水火不容的人。”
“是如今玄隐署的署令越止。”
薛凝也呆住了,确实出乎她意料之外。
越止去做什么?总不会是去踩郦婴两脚。
想到越止对魏楼刻薄计较,薛凝也不能说越止有人品这种东西,但似乎难以相信越止主动去嘲人。
她脑内浮起越止身影,姿态慵懒,看着像只躺平咸鱼。
总不能咸鱼也是扮的。
薛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邓珠便说及第二样让她留意之事:“再来就是府上的管事宋顺,得病没了,我赏些银钱给他儿子宋睦,看着也感激得很。”
宋顺是府上老人了,跟过老昌平侯。他跟老昌平侯时,替老侯爷提过刀,牵过马,挡过箭。后来岁数大了,便养在府里做管事。因为从前有功劳缘故,他在府上的体面也是独一份,旁人比不得。
邓珠也待他很客气,平素照拂周到。
前几年宋顺生过病,大夫来断过了,说是绝症,只能用药好好养着,吊几年命罢了。
故而听说宋顺没了,邓珠也不算吃惊。
但有一件事奇怪,那便是府里下人提及,说宋睦新得了一匹大良名驹。这马如今在大夏京城风头正盛,价值千金,还不一定买得到,骑马的都是贵家子弟。
宋睦偏生有了一匹。
他显出来便有人酸,说宋睦怎会有这许多银钱?
宋家最近发了财,却未藏住。
大良名驹算是男人中的奢侈品,宋睦控制不住买了一匹,既然买了,自然就忍不住现一现。
这也是人之常情。
那时邓珠还有些担心,恐宋家做些不堪事
,连带污了昌平侯府名声。
只是彼时宋顺刚刚亡故,邓珠也不好提这些有的没的,免得显得不近人情。
她想过些日子,再将这些话提一提。
邓珠当时虽未提,但心里却有这个印象。
想起这件事,邓珠不免想得更多。
宋顺如今没了,生前却很不喜欢陈薇。
那时节,陈薇与郦婴私情传得沸沸扬扬,旁人都听到耳里,暗暗笑昌平侯岁数在这里了,私底下却是假正经。
宋顺名字里虽有一个顺字,脾气却并不好。
那时他要教训陈薇,又说要将陈薇赶出府中,当然最后终究被拦下来。
他教训陈薇时,说陈薇不知好歹,邓珠这个夫人待她那样好,陈薇却这般作妖。
枉费人家一番好心。
宋顺话是这么说,但邓珠并不觉得这是宋顺真心话。
如今做官讲究名声,郦婴和陈薇这般痴缠,不免对郦婴名声有所妨碍。
主强则奴肥,宋家一大家子前程还指望着昌平侯府。
宋顺又是出了名疼儿子的,对宋睦素来宠爱,难免有些想头。
陈薇来这一遭,可能在宋顺眼里就有点儿红颜祸水的调调。
宋顺恨不得将陈薇打走。
那时邓珠也恨不得陈薇走,但也将宋顺心思看得很透。倒并不是宋顺对邓珠这个昌平侯夫人有多忠心,只是搅了郦婴这个主家兴致,他怕被重责,又打着为邓珠出气名头。若因此将宋顺处理太狠,岂不是拂了邓珠颜面?
邓珠也未多当真,但旁人不这么看。
旁人提及,便说宋顺对邓珠那是忠心耿耿。
如今想起这些事,邓珠都说给薛凝知晓。
她忍不住轻轻说道:“薛娘子这样一提,宋顺仿佛很适合讲个故事。”
宋顺曾对陈薇无礼,有杀陈薇动机,更重要是,宋顺得了绝症好几年了,他也没几日好活。
京里匪帮首领要了人命,大抵是地下几个小幺儿抽签选个顶罪。
这才是脱罪的常规手段。
郦婴这个昌平侯便想挑个死士顶罪。
宋顺就是这个死士。
所谓死士,不是塞些银钱收买。因为你给了银钱,旁人也能给,只要给得多,难免会反水。
宋家父子前程却是与昌平侯府紧紧绑一道。
老子死了,儿子得了补偿。宋睦最近发了财,还买了一匹大良名驹,得意得很。
宫里再查此案,宋顺就势认罪,说成自己为了夫人缘故,故而杀了陈薇,免得这小娘子搅得昌平侯府天翻地覆。
然后再哭诉一番,说念及老侯爷恩情,心中惴惴不安,故而认罪。
别人不大相信邓珠能买凶杀人,再陷害夫君。毕竟男人没了地位,女眷处境也难,膝下又有儿有女。
但若说成宋顺自发为邓珠出气,那便是另外一回事。邓珠虽不知,那罪还在邓珠身上。
这剧本儿便合理多了。
可惜人算却不如天算,宋顺生病好几年了,病是好不了,身子倒是苟延残喘吊着一口气。
真要用上宋顺时,宋顺却真没了。
打了个猝不及防。
这便是故事里的意外?
宋顺死了,宋睦年纪轻又爱炫耀显然靠不住,邓珠又情分薄心思重。
郦婴筹谋了好些日子,临到头来,却要急急再编一个故事脱身。
他只能盯上自己儿子,利用郦宽来脱身!
邓珠已是急了,急切说道:“一定是如此!一定是!”
薛凝则安抚一二,如今只是猜测,现在外头已经宵禁了,又落着雪。不如等到明日,再去宋家盘问,人家一时也不会走。
这时法觉寺中,郦婴也欲就寝。
不错,今日邓娘是来闹过,可他总不能因此便不就寝。
想着郦宽那孩子,郦婴也略有些不适,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然邓珠当着他面撕破这件事,郦婴心内是有那么一丝尴尬,他也不是全无感情。
郦宽不如他的意,那孩子软弱,念了书,却不爱习武。这女人堆里养大的,脂粉气也重,不够威武。
男孩子规规矩矩的有什么意思?要敢闯敢闹使奸,什么事都能争一争。
郦宽连个人都没杀过,岁数渐长,心思却浅,据说连薛凝那个小娘子都能将郦宽给顶回去。
这哪像郦家血脉?
他甚至有些怨怪,怪邓珠把孩子教坏了。邓珠日常拿规矩约束人,内宅妇人耍规矩,把儿子也养得规规矩矩的。
可外头的事跟内宅不一样,不是单单守规矩就能办。
可哪怕这儿子这般的不如意,郦婴也忍不住还念情,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一来郦宽孝顺,二来他对这个儿子也有过期待。
宽儿是他第一个儿子,既是第一个孩子,又是男丁,他也欢喜能传宗接代。
他也并不想。
可也只能这么办。
郦婴甚至有几分理直气壮,那孩子撑不住家业,更撑不住郦姓荣耀。这样软软弱弱的,传到孙子那一辈,恐怕郦姓就要沦为寒门了。而自己舍了郦宽,自还能有别的子嗣。这男人五六十,还能纳妾有子。
他这是为了大局着想。
这样想着时,郦婴心里渐渐平了。
说到底,他虽有些感慨,却并不会后悔。邓珠终究是妇人,也碍不了事。
刚来法觉寺时,郦婴瞪大眼睛,几日几夜不能入睡,头发一把把的掉。可到了如今,郦婴合上眼,却很快睡得香甜。
他只爱自己。
第72章 072是人不是NPC
邓珠一晚上并没怎么合眼,只天快亮时迷迷糊糊睡了会儿。
虽没怎么睡着,大约情切关系,邓珠人却很精神。
天快亮时,仆妇取了温水,服侍邓珠梳洗。
她和薛凝一道用早食,薛凝劝她:“法华寺里馒头蒸得不错,夫人无妨尝尝。”
邓珠道了谢。
她其实心头颇多感激之意。昨日冒着雪,邓珠都快要崩溃掉了,真有大雪茫茫无处可去之感。那时邓珠脑子乱糟糟,脑内想的都是些很激烈的念头。
比如她去杀了郦婴,再替宽儿认罪,说是自己杀的人。
现在想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很可笑。郦婴是杀人堆里出来的人,她哪里有本事杀了郦婴。而她哪怕抢着替宽儿认罪,证据逻辑也不能弄周全,廷尉府的人又不是傻子。
说到底,无非是昨夜太过于绝望,所以邓珠有一些自毁的念头。
一夜过去,邓珠冷静了不少,忽又发现人生添了些指望。
她虽不饿,却也用了些早食,勉强自己吃些东西,好使自己攒些劲儿。
郦婴那样逼迫,她不想服输,心里也憋着一股劲儿。
出门时,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早天却已经晴了。太阳照在亮晶晶雪上,漂亮得很。
邓珠也微微有些恍惚,只觉昨夜那绝望冰冷的心情恍若隔世,仿佛有些不真实。
人就是那样,缓过那股子劲儿就好了。
两辆马车套好马,去宋家问话。
薛凝心思细,其实昨天也通知了申靖,让申靖着几个人,把宋家父子看好,别让人走了。
申靖也用过早食,不过是自带干粮。昨个儿夜里薛凝本张罗给守在法华寺外申靖等人送晚食,却被申靖推拒。他只说裴无忌立了规矩,做事时不得随意用外食。
薛凝想起裴无忌上次不是跟自己一起用过早食,有些奇怪。
不过她细细一想,便记得上次自己吃了汤饼,裴无忌只借老板炉子煮了热茶,茶叶和水还是自带的。
裴无忌出身矜贵,但御下却苛刻得紧。
薛凝问及申靖带了多少人,申靖也没隐瞒,轮班看顾薛凝,统共有十来个玄隐卫士。
薛凝让他把人都叫出来,壮壮声势。
当然薛凝也颇有些奇怪,忍不住问:“我人在京城,莫非昌平侯府还能这样大胆,会伤我不成?”
是,她客居法华寺,身边又只两个小婢,看着人口是单薄了些。但她这位薛娘子如今可是风头正盛,又得裴后看重,得赐六珠女官。
皇后娘娘总不能这样没面子。
申靖见薛凝生得跟花儿一样,容貌颇为秀美,心里也忍不住揣测署长生出爱惜之意不奇怪。
但申靖可不敢乱说,一来有点儿冒犯人家姑娘,二来就裴无忌那脾气猜错了怕有些苦头吃。
申靖可以说说别的。
他低声:“别看昌平侯府如今不行,多少双眼睛看着。当初先帝将功臣勋贵都拢在京里养着,给了富贵削了权,这些功臣勋贵后辈们也担心,怕宫里有别的心思。昌平侯算是勋贵出身,别的不说,确有几分能耐,攒了些军功,也拢了些人心。”
别的申靖就没多说了。
薛凝也明白了几分。
难怪五年前郦婴只被软禁法觉寺,连爵位都未削去,说是宫里爱惜他,其实怕是惊了京中勋贵之心。
这里面水深得很,危险性肯定是有的。
薛凝也不去深思,只做不懂。
复杂的事简单化,她只去查案子,可不
愿意盘算许多。
她看着申靖,想着申靖一大早不知咽的是什么,随身携带的干粮?
薛凝忽而有些好奇,忍不住问:“裴署长平时可是不大好应付?”
申靖赶忙说道:“署长会做事,玄隐署刚刚成立,风头一时无二,谁都要让上三分,我们这些下属面上也有光彩。想着以后前程,谁不敬上三分。”
裴无忌这些个下属显然对裴无忌颇有信心,觉得跟着裴无忌能攒个好前程。
大家都很有事业心,攒着干劲儿。
越止那样子的仿佛才是意外。
申靖:“再者少君虽是严厉,对我们这些下属是真心相待,且都当作自己人。”
“前几日桑署令家里出了事,令他情思恍惚,做事还出了岔子。署长当然不客气,责骂桑署令做事不上心。桑署令是家里妹妹出了些事,我们也都是知晓的,但确实误了公事。罚也罚了,桑署令便下了保证,说做事时必不能公私不分。”
“署长却说下属私事也是公事,做事时哪能真把家里的事撇开,没谁真能这般断情绝义,他也最欣赏有情意的人。于是他便出头,替桑署令妹子解了婚约,去了心事。”
“可见署令虽严厉了些,心里面是有我们这些下属的。”
申靖吃不准裴无忌对薛凝心思,但在这漂亮小娘子跟前替裴无忌说几句好话也是顺口的事。
薛凝只说道:“裴署长果真是重情意。”
这倒是裴无忌一向的行事风格。
他为沈偃针对自己,又因灵昌给自己下跪。他不喜越止,就明目张胆排挤,又对另一位署令桑浩关怀备至甚至帮忙解决私事。所谓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这些在裴无忌身上展露得淋漓尽致。
他待你好不好,就看有没有将你视作自己人。
这样的性子,自然也有吸引人之处,就譬如眼前这些个玄隐署下属,都是被裴无忌拿捏得死死的。
裴无忌算不得老谋深算,但可能是裴氏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总是极会笼络人心。
薛凝放下了车帘子,心里却叹了口气。
她也不能说裴无忌这样性子好还是不好,但如今裴无忌任职玄隐署署长,办案断狱,是需要一些持中冷静的。这样的职位应当不偏不倚,最好是以第三方的目光来审断。
那裴无忌这种性情也自然不合适。
当然薛凝也管不了这些。
她想了想,又撩开车帘,对申靖说道:“昨日托你给沈少卿带个口讯,想来已经传了过去?”
邓珠虽不方便去看郦宽,但薛凝托了情,让沈偃去问一问。
沈偃心思细,又很体贴,很会劝人。
也不一定是邓珠方才能将这位郦公子劝回来。
申靖自然早传了口讯,笑着应了。
他心里却暗暗在想,莫不是薛娘子心里更喜爱沈少卿?
沈偃脾气好,平时相处得也多,薛凝也显得跟沈偃很熟悉。
申靖想想,又觉得不一定。薛凝年纪小,思虑却很周全。昨个儿虽未立刻去宋家,却也托了申靖将人看住,免得两人真没踪影了。
这样一监视,还真有别的发现。
等到了宋家,宋顺死了还没几日,灵堂还挂着孝。
宋睦听闻邓珠来了,匆匆出来相迎,还着一身雪的重孝。
薛凝特意点了玄隐署的卫士一块儿,齐刷刷现身,颇有压迫力。
宋睦面色也添了惶急,口气亦添了卑顺:“怎劳夫人亲至?”
邓珠冷哼一声,拿着腔子先声夺人:“事已至此,不必遮掩,宋家得了财帛,有意胡言乱语,打量着我不知道?事已至此,还不招认?”
灵堂前几个烧纸的亲眷都吓白了脸了。宋睦眼见玄隐署亲至,邓珠又说出这样的话,吓得一下子跪下来。
他口中说道:“不知,不知夫人这些话是何意思?”
薛凝:“申署郎,劳你了。”
她这么说,连邓珠都有些不明白薛凝用意。
如今玄隐署风头正盛,搜一个小小宋家,亦无人敢阻。
也不多时,捉着一个满面病容男子出来。
邓珠吃了一惊,一下子就将那男子认出来,说道:“宋顺,是宋顺!你,你竟还在?”
那男子竟合该是病死的宋顺。
这灵堂都起了,宋顺居然未死?
宋顺面色灰白,也似没有力气,只跪地上哭:“夫人,我亦是左右为难,所以只好假死。夫人待宋家极好,我儿报丧,夫人亦有恩赏。这有些话,我又如何说得出来?”
邓珠不免有些恍惚。
宋顺身子好时,脾气躁,人也精神,战场上也替郦婴挡过箭。
可后来生了病,虽知大不如前了,但看着宋顺这样子哭,窝窝囊囊模样,邓珠仍有些不可置信。
但她也听出宋顺言语里狡诈,搁这儿含糊其辞。
他说自己两难,却不肯说出来为何两难。
邓珠亦不容他含糊:“究竟为何两难,你何不在玄隐署跟前说出来。”
宋顺身子缩了一下,说道:“我家侍奉昌平侯府,这以奴告主之事,怕也是旁人容不得。还盼夫人体谅,知我为难处,怜我不得以。”
邓珠还欲逼问,被薛凝劝着退后,然后薛凝再跟他谈。
宋顺满面泪痕,一派病容,情态可怜。但薛凝却察觉到,宋顺这样的可怜中隐隐夹杂几分的狡诈。
人不可貌相,宋顺看着是忠义两难全,但薛凝觉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瞧着宋顺,不觉说道:“我听昌平侯夫人说过,说宋顺你从前行事忠心,为人爽直,还替昌平侯挡过箭,也是个不惜命的忠仆。”
“只不过那也是从前的事,人年纪大了,又生了病,想法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听说你得的是绝症,本来活不了,可每日却喝贵药,盼着能多延几年。说明你年纪大了,还更怕死,越是日子短,越想拼命活下去。”
人就是这样,生死之事离得远时会很洒脱,可当真轮到自己身上了,有些平时说得很洒脱的人却会千方百计想要续命,盼着能活久些。
有时一些得了绝症的病人,求生意志反倒会不可思议强烈,恨不得将周围一切吸光,盼着自己多活两日。
宋顺就是如此。
“可昌平侯关在法觉寺,不知晓你这几年变化。他还把你当忠仆,又知晓你得了绝症,于是觉得若跟你提顶罪之事,你没理由不答案。可你虽然答应了,却不过是不敢拒绝,并不是真舍得这条命。”
“活着多好啊,谁甘愿去死?其实你们宋家因有军功,老侯爷厚赏,早脱了奴籍,不过昌平侯也扔把你当个下人。当然从前昌平侯府风光时,你们宋家也乐意为仆,好沾些好处前程。”
“可等郦婴失势,吩咐你为他顶罪时,这位高高在上的侯爷似乎忘记了,你宋家已去了奴籍,性命已不算在他手里。当然,你也不敢去提醒昌平侯。”
“于是,你只能一日日的等着,掐着日子算自己有多少日子活头。”
“宋顺,你难道你
当真甘心?”
宋顺脸上的肌肉也轻轻颤抖一下,面上一缕恼色一闪而没。
“天下熙熙,皆是为利。当初你替郦婴挡了一箭,也许不是你忠心,而是觉得这样可以得到相应好处。未必就是那些理所应当的忠心。”
这几年宋顺变化很大,又或者宋顺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比如当年为难陈薇,他也要打着为邓珠出气由头,希图自己不被罚。哪怕从前,宋顺也有股子说不出的狡诈,却用鲁直做掩饰。
薛凝也在替他鸣不平:“但说到底,也是你救了他的命,是他欠你救命之恩。不知恩图报也罢了,见你没几日活头,还要你早些去死。”
也许薛凝这几句话都说到了宋顺心口上了,宋顺猛然抬起头来。
宋睦便觉得不妙,忍不住相劝:“父亲不要被人所激,说些糊涂话。”
薛凝也不客气:“宋睦你给我住口!你这个不孝子,此刻还有脸面说这些?你阿父想过为你牺牲,可不是你不孝顺理由。宋顺有意认罪,是想给宋家图个未来。可结果呢?你这个儿子并没有心生感激,更没有伤心欲绝。”
“你是理直气壮,欢欢喜喜领受。郦婴给了宋家一些财帛,你转头就去买那大良名驹,无非是为了出风头,人前添些脸面。可你爹还没死了,你却厚着脸皮想着享乐之事,不在乎你家阿父是何等心情?”
宋顺蓦然大声咳嗽,面颊上也浮起了讽刺之色。
薛凝笃定宋顺有意见,没意见也不能假死。
郦婴也真是奇怪,自己都要虎毒吃儿了,还觉得宋顺一定能为家人牺牲。这家仆也是人,不是设置了人设的NPC。
情绪肯定是会有些的。
第73章 073为何顶罪
薛凝面色亦是严肃起来:“我今天来,是来救你们的。”
她忽而言语又柔了几分:“宋顺,你不想死也是应当。昌平侯对妻儿都如此无情,难道真会顾念区区一个宋家。你在战场上舍命相救,又得了什么提拔,有了什么好处?是邓娘敬你,你才在昌平侯府有几分体面,昌平侯几时操心这么些事?”
这话倒也不假。
当初宋顺挡箭后人虽未死,可肺却受了上,身体大不如前,于是才退下来在侯府当管事。
这日常如何,全看邓珠安排。邓珠也算上心,不愿意旁人说昌平侯府负恩,于是日常对宋顺十分优容。
宋顺对着邓珠说惭愧,也未必一定便是假话。
当然惭愧虽有些,到底不多。说到底邓珠如此,也是依仗昌平侯府的声势。
财富不是邓珠的,邓珠只是个管理财富的人。
只能说邓珠管理分配时,对宋顺是有些照顾的。
“说是要器重宋家,给宋家机会,让宋睦出头。难道要宋睦随军出征,学你一样再替他挡箭?说起来,这些都虚无缥缈的事。到最后,你想活下去也是很正常。我想,也应值得体谅几分。”
薛凝言语里皆是开解、宽慰。
她接着话锋一转:“可如若郦婴知晓你没有死,昌平侯可会宽宥于你?”
宋家父子蓦然面色苍白。
那自然绝无此等可能。
郦婴为人霸道,控制欲强,什么事都要拿捏在手里。他人也狠,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郦婴又喜罚人,从前在军中,若有什么不对,哪怕是小错,也会狠狠挨上一锏,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更何况宋家父子犯的不是小错,而是大错。
郦婴为求脱狱,筹谋许久,临门一脚却差在宋顺的贪生怕死身上。
倘若宋顺当真死了也罢了,偏偏宋顺却是诈死。
查来查去,廷尉府查到了郦宽身上,使得郦宽顶了罪。
若不是宋顺闹了幺蛾子,郦婴能舍了亲儿子?连亲生儿子都能舍了去,郦婴能宽宥临时放鸽子的宋家父子?
怎么可能!
薛凝也没有疾言厉色,反倒一副替人惋惜样子:“虽是人之常情,但我却怕昌平侯不能体恤。说真的,一个人舍了自己儿子,再怎么心狠多少有点儿舍不得。但倘若这时候发现本来该顶罪的仆下没有死,说不定侯爷便有了个借口。”
“不是他狠心,是手底下刁奴不肯舍命,所以他才迫不得已。侯爷心里稍稍有点儿愧疚,必然也会报复更狠。”
薛凝句句挑拨,谁都看得出来,也没谁会觉得她真会关心宋家父子。
但这是阳谋,薛凝说得句句有理,是事实。
这便是宋家父子处境,由不得不从。
申靖也不觉瞧了薛凝一眼,叹为观止。本来他还想施展点玄隐署的手段,替薛娘子壮壮声势的,可用不着。
薛娘子斯斯文文的,口才却很了不起,可比玄隐署那些刑罚厉害多了。
小火慢炖,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薛凝再顺势抛出橄榄枝。
“可如若你们道出真情,玄隐署也很想办清楚这桩案子,必会主持公道。”
薛凝是扯虎做大旗。
她只是个孤女,如今虽被裴后抬举,做了女官,但底子却很薄。至于邓珠,在宋家父子眼里终究是借郦婴之势,威慑力不住。
虽不怎么喜欢裴无忌,拿裴无忌做个招牌倒是很方便。
所以薛凝才特意让这些玄隐署卫士都出来一块儿撑场面。
申靖也非常上道,立马说道:“薛娘子说得极是,只要她一句话,玄隐署必会竭力支持,任由差遣。”
宋顺这时也不提什么奴不告主了,宋家早解了卖身契,又处境不好。
薛凝也算使二人认清现实,摒除幻想,认真考虑现下处境。
抱紧玄隐署大腿是唯一的生机。
宋顺也松了口:“不错,半年前,侯爷确实来寻过我,悄悄在法觉寺见过我。”
邓珠不觉生出几分恍惚,半年前?
半年前,淑妃还没跟邓珠提这事,她也没想起要给郦婴翻案。可半年前,郦婴私底下就开始运作了。
不,也许五年前郦婴被拘在法觉寺开始,他已开始盘算如何的脱身,如何离开那逼仄之地。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郦婴太关心自己脱罪这件事了,不会事到临头,才盘算着说服郦宽。
薛凝却认为郦婴是因太过于谨慎,所以才下了这错招。
人可以一下子求死,但不能慢慢等死。
宋顺身染绝症,又畏郦婴,若答应日子短,宋顺也许不会反抗。可郦婴定了死期,却让宋顺等了半年,这期间宋顺越等心里越怕,那些恐惧吞噬了宋顺畏惧,使得宋顺选择诈死。
宋家父子招认,这期间郦婴多许前程,又令人送了若干财帛,好稳住两人。
宋睦一向吃穿往上面赶,比这富贵人家气派吃穿,没忍住买了匹名驹,也让邓珠给留心上了。
这计划盘算越久,就越容易出岔子。
说到这儿,宋顺面色有几分犹豫,容色变幻,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还有料。
是大料。
宋顺说道:“当初侯爷杀陈薇,我也曾瞧在眼里,只是念着旧恩,一直未曾言语。”
他一开始支支吾吾,如今却跟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既然得罪了郦婴,只能让昌平侯永不翻身,他们父子方才能安然无恙。
宋顺倒也未曾心存幻想估摸着自己也会落点罪名,但总比让昌平侯活着报复强。
那些念头涌上了宋顺心头,宋顺心思也坚定起来,眼神坚毅得像要入党。
五年前陈薇出逃,她孤身一人,甚至未曾带贴身的婢子紫兰。
陈薇孤身一人,郦婴却是带着人。
宋顺是郦婴跟前老人了,口又严实,不该说的话定不会说。
最主要是,一开始郦婴也并不是奔着杀人去的。
陈薇私自逃开,郦婴满腔怒火,自是想将陈薇捉回来。但若说一开始郦婴便想杀了陈薇,却也并
不是。
这桩事情对于郦婴而言是桩意外。
正因为是意外,所以才有诸多错漏,乃至于留下不少证据。
宋顺是亲眼看着郦婴将陈薇从马车上拽下来。
陈薇狼狈不堪,面上写着怕,可忽又发起脾气来。
她说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拘在昌平侯府,自己又未曾卖身为婢,是自由的身子,郦婴凭什么拘着她?
那时宋顺瞧着,也有些感慨。
在宋顺看来,陈薇自己也有些毛病,若对盛怒之下的郦婴说几句软话,也不至于如此。
但陈娘子一向温温柔柔的,那天却偏偏发起了狠。
郦婴便拽着陈薇去了路旁坡上,然后宋顺便听到了殴打惊呼。等宋顺觉得仿佛不好赶过去时,陈薇已倒在地上。
郦婴身上沾染斑斑血污,手里还拿着一枚沾满陈薇鲜血的黄金锏。他面颊犹自有几分戾色,胸口轻轻起伏,一句话也没有说。
宋顺也是急了,不觉结巴:“这,哎,这又当如何是好?”
郦婴却轻轻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了便死了。”
他瞥向死去陈薇,却无平素柔情,眼底甚至隐隐透出几许厌意。
宋顺瞧在眼里,心里也咯噔一生。
从前两人相好时,柔情蜜意,不知道有多好。
可到了如今,偏偏是这副样子。
那时郦婴却没多当一回事,战场上杀的人多了去了,死了便死了。有什么了不起?
他摘下血衣,连同沾血的黄金锏一起,随手扔给宋顺,让宋顺处理。
衣裳烧了,再洗去黄金锏上血污。
陈薇年少多情,郦婴早怀疑陈薇外头有情人,推给旁人就是了。
再者陈薇家里也没人,也无亲眷纠缠,郦婴那时并不觉得这桩事能翻起什么风浪。
可未曾想到的是,偏生有越止不依不饶。
宋顺不但口中招认,还拿出了证物。
那包袱里有一件染血外衫,还有一枚染血的黄金锏。
因为日子太久,衣衫上血污已是暗褐色。
如此一来,不但有了人证,连物证都很奇怪。
薛凝倒是若有所思,不觉看了宋顺一眼,暗暗揣摩宋顺当时将这些物证留下来的个人心态。
也不知是为了自保,还是想拿住主家一个把柄。
郦婴太过于自负,认为旁人向着他是理所当然的。
薛凝心里不免升起一个念头,心想难道当年越止就没查到宋家父子头上?
若是旁人也罢了,疏忽一下也不打紧。可一想到是越止,薛凝总难以想象他会查不出来。
她想着那记载翔实的验尸格目,看来越止做事是要么不做,要么便做到最好。
越郎君看着懒洋洋的,做事却认真又仔细。
而且薛凝还有联想到之前邓珠说的话,那就是之前越止甚至是去见过郦婴的。
明明彼此间水火不容,越止去看郦婴做什么?
薛凝便不由得应激,更觉得越止绝不会如此的简单。
于是薛凝开口问道:“那我等寻上你们之前,可有人盘问过这些真情?”
宋家父子脸色也变了,显然震惊薛凝连这都知晓。
传闻薛娘子精明厉害,如今看来,传闻竟然是真的。
一看到两人脸上这副神色,薛凝也是心里一沉。
越止是裴无忌认定的阴暗批,但薛凝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宋顺口中说道:“未曾想薛娘子心里都清清楚楚。”
他甚至有点儿你既然清楚了,何必再问我的委屈感。
薛凝柔声:“但我想听你们自己说一说。”
薛凝样子漂漂亮亮的,但却聪明得很,怕是极难能瞒过她。
宋顺也只得招认:“不错,郦公子之前也确实来过。”
薛凝微微一怔!
郦宽?
这个名字倒确实出乎薛凝意料之外。
邓珠却激动起来,厉声:“你们对我儿说了什么?”
也许是邓珠脸色确实十分难看,宋顺也不觉缩了一下脖子。
他喃喃说道:“我们父子也未想到大公子居然寻上来,还十分情切逼问。想着大公子顾念亲情,于是,便随口说是夫人指使。”
“那时候,夫人跟陈娘子是水火不容,听说陈娘子又觊觎这正室之位。我们便说,是夫人气不过,嘱咐我们二人如此。”
薛凝最初震惊,但震惊之后已经调理过来,于是说道:“这样的说辞,想来是受昌平侯指点。”
宋顺有些狼狈。
少女秀美面颊之上一双眸子清亮若水,认认真真看着你时,虽并无十分凌厉气势,却仿佛将你心底污秽都看到底,若心中有鬼,不免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宋顺只得说道:“原本便是要说,我等是为替夫人出气杀了陈娘子。再后来昌平侯使人提点过,大公子来时候便这样说。再之后,大公子当真寻上门来。”
邓珠蓦然眼眶发热,眸中隐隐透出了泪意。
薛凝叹了口气,侧头柔声:“郦公子必然是这样,方才选择认罪。”
“不是维护他的父亲,而是维护他的母亲。”
邓珠蓦然擦去面上的泪水,嗓音微微沙哑哽咽:“我知道的,宽儿一向都很孝顺。只是他实在是太傻了,他为什么不问问我?”
薛凝倒是能猜出几分,知晓郦宽为何不问。
郦宽年少时与陈薇有暧昧情愫,再之后陈薇却成为父亲情人,父亲是杀死陈薇的凶手,如此几年过去,又说邓珠才是幕后指使。
虽然这郦公子脾气是差了些,但也确实太倒霉了。
郦宽承受不住去逼问,万一邓珠当真承认了呢?
和郦婴不同,郦婴没一丝可原谅处,可换做邓珠,邓珠当年确实受了许多委屈。没办法纯粹的恨是最磨人的东西,于是郦宽被族叔一番教唆,便有了认罪的心思。
薛凝轻柔说道:“我想比起失去父亲,他更不能接受失去一个母亲,于是宁愿自己是凶手。”
邓珠有时候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邓珠点点头,泪水盈盈间,一双眸子之中也渐渐透出了坚决之色。
第74章 074清算
待宋家父子被拿去玄隐署,邓珠也不停歇。
她马不停蹄,入宫求见淑妃。
淑妃出自邓氏,与邓珠是一母同胞,姐妹之间情分维持得不错。
邓珠也不提郦婴刻意算计,只说扯出宋氏父子,当初有人证物证,说是亲眼窥见郦婴杀人。陈薇之死,竟不算冤了他。
再来就是宽儿,郦宽也是因为孝道,方才顶罪。
邓珠便在淑妃跟前哭,提及郦宽年轻,爱惜家人,竟如此糊涂。
姐妹情也不全然是塑料情,眼见郦宽如此,淑妃也不免替邓珠难过。
但与此同时,淑妃也有自己思量。
那就是当初是淑妃喊冤,方才重审郦婴,那么多双眼珠子盯着,本来不过是为攒些助力。
却未曾想郦婴不争气,还当真杀了人,居然真跟陈薇那个小丫头计较。
只怕淑妃也要落个不是。
邓珠当然也知晓淑妃心里顾忌,所以昨日她是跑去见薛凝。
但如今邓珠沉下心来,也不意气用事。
她先动之以情,看着淑妃有几分怜悯又有几分为难,接着便晓之以利。
“当初陛下顾及京中勋贵,也未将郦婴削爵,只软禁法觉寺。阿姊觉得,陛下心中可是真正欢喜?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想陛下并不喜欢这样的顾忌。这次再查旧案,明着是给昌平侯府颜面,其实是想试探这些功臣勋贵的态度。”
“试探他们仍是自以为是,自持祖上旧功,以为可以轻朝廷律令,而自己却可恣意行事。其实勋贵子弟只要有才,陛下提拔的也是不少,但绝不会是郦婴这般不知进退之徒。”
“阿姊,大夏成立已近百载,有从龙之功的老功臣也都故去。后辈们应对朝廷,应该感恩朝廷荣养,做出柔顺贞贤之姿,而不是结党营私,为了维护郦婴失了圣心。郦婴有罪,阿姊只是失察,一时面上无光而已。但若加以维护,便是结党,若阿姊失宠,邓家又该如何自处?”
说到此处,邓珠手帕轻轻擦拭微红眼角,好似有几分不忍。
可她心里并没有不忍。
“所谓子不告父,妻不告夫,但邓家却可与郦婴切割干净,不过是一时糊涂为人所欺罢了,不必赔进去。况且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玄隐署已将证人捉拿,这裴无忌又是个疯了
的性子,再如何纠缠,也是无用。”
淑妃已有几分心动,却又禁不住叹口气:“但若如此,裴氏风头更盛,我等更无声势。”
邓珠:“阿姊难道真想与裴后交恶?说到底,如今阿姊人在宫中,与裴后面上仍是和气,只是不乐意皇后风头独占罢了。而这些,无非是陛下所允,默许玄隐署成立。裴无忌不管不顾,恐怕还真合了陛下心思,使陛下觉得裴无忌性子直。”
“又何必让陛下不痛快?”
“所谓壁虎断尾,哪怕郦婴与我琴瑟和谐,我也不能让他连累邓氏,更不必说他还这般待我。”
图穷见匕,邓珠是劝将郦婴舍了去。
淑妃果然说得心思动摇,心下微动。
这也是邓珠心下所盘算的,只要说动淑妃,由着淑妃说服邓氏族人,那便容易得多。
邓珠再加一把火:“咱们这位陛下外柔内刚,当初处置太子时,也不见如何犹豫。他答应重查此案,说不定,就是想看看京中勋贵态度,可有不服。”
淑妃蓦然生出了一层冷汗。
这大有可能。
诸侯勋贵迁离封地已久,徒有尊名,却无实权,更无军队。养在京中,就在这天子眼皮底下,已经翻不起什么风浪。
已为鱼肉,宫中如何相待,就看这些功臣勋贵之后是否能安分守己。
离开皇宫,邓珠人在马车之上。
她捏着佛珠,心里浮起的却是算计心思。
她已无伤春悲秋,惦念旧日情怀的心思。郦婴教会她,既是你死我活,便不能容情。
她要郦婴为人所弃,成为弃子,再也不能翻身。自己和郦婴,只能活一个。
再来就是昌平侯府的老夫人张氏。
自从入府,邓珠与她婆媳关系不错,但毕竟未曾涉及一些深层次的利益就跟。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郦宽也是郦家血脉。
张氏总要在儿子和孙子里挑一个。
儿子有能耐,可孙子却很孝顺。郦婴这些年不在家,是郦宽这个孙子总陪在祖母跟前。郦婴觉得混在脂粉堆里没意思,但情分都是处出来的。
邓珠也不觉得张氏一定舍得宽儿。
她要一个个游说争取,断了郦婴臂助。
这一次跟上一次不一样,郦婴还不喜欢呆在法觉寺,可那已经是对郦婴这个杀人犯优待了。
五年后再查此案,便是为了将郦婴给送进去!
许是因太过于用力缘故,手串断开,邓珠腕间佛珠也散落一地。
半月之后,郦婴案子差不多断下来。
法觉寺中,郦婴闭着眼睛,面颊一丝表情也无。
院墙深深,阳光难进,十分幽暗。
他想着从前随父外出征伐,十三岁就学会杀人了,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欢喜。
那年灭那些前朝晋孽,破城之后,老昌平侯纵军抢掠,也不肯受降。
他跟郦婴解释:“这次平叛折损颇多,大伙儿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怨气,总要散了才好。若不发散,岂不是怨在咱们身上。这些晋孽抵抗多年,口里说要降,谁知晓真假?不过是些想要苟延残喘的手段。如此反反复复,让人厌恶得很。”
这股逆贼首领自封青王,说是有前晋皇室血脉,不知真假,倒也唬人。
如今欲降朝廷,老侯爷却没给这个机会。
郦婴从小便会打仗,会杀人,只是如今却无用武之地了。
当年阿父如此行事,朝中也颇有微词,说老昌平侯行事不免太狠了。平乱降匪,是要刚柔并济才好,要用王化仁德加以感化。
父亲是个武夫,不惯和那些个文臣打口舌官司,不免落了训斥。
他劝郦婴要忍,忍住杀性,忍住忿怒,在陛下跟前要恭顺。
可当郦婴拿着沾血黄金锏时,发觉自己根本忍不了,那头野兽一直在郦婴得心里,这样的蠢蠢欲动。
那些心思流转间,郦婴睁开了双眼。
然后他便看到了越止。
眼前的少年清俊秀雅,冲着郦婴微微一笑,斯斯文文。
郦婴却想起当年阿父斩杀青王,将这逆贼亲眷以及部署头颅一颗颗的砍下来,悬于城墙之上。
据说这些晋孽临死前加以诅咒,要郦婴父子被恶鬼所缠,报应凄惨,愿眸中血泪润入修罗地狱,引来地狱诅咒。
那挂在城墙上的死人面目狰狞,血水却顺着眼眶夺眶而出,一滴滴的,滑落脸颊,滴落于地。
而今当初恶鬼般的诅咒,却化作如今秀雅动人青年,笑容和气而舒畅。
就宛如当初杀戮报应。
郦婴冷笑一声,沙哑嗓子说道:“我便知晓,知晓你想我死!”
他冷冷说道:“阿父当年,并没有做错什么。你们这些晋朝余孽,就是这样反复试探,反了又降,降了又反。如此的反反复复,就是为了博得喘息之机。如若不是阿父当年屠尽你们青壮,今日朝廷还是会为之苦恼头疼。”
“我们郦氏,自有其血性和狼性,我们没有对不住朝廷!”
“我只是不明白,几日前你为何寻上我,再说那些话?张口便是胡说,说及宋氏父子,说你早有证据,但本意并不是告发我,还拿出一封我与太子私下来往秘信。说哪怕为了废太子,也会帮衬我一二。”
越止失笑:“你总不会信了我吧,我随便说说而已。”
郦婴重重一锤桌子,冷笑:“我自然不信,但是那时你既已查到宋家父子,你本已可以去领功。还是,你揣摩上意,知道裴家那个女人有意扶持她侄儿,故不欲争功。”
越止面颊有几分得意,他自负聪明,比旁人要先找出真相也是应该的。
旁人猜谜跟无头苍蝇一样,他却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越止微笑:“我也没有这般会逢迎,我比旁人先知晓真相是一定的,可显得那么聪明做什么呢?哪怕将裴无忌取而代之,也有好多事情要做。我是不喜欢过差些日子,可太好也不必,不好不坏,旁人不敢欺辱,我也不必做太多事,那便好了。”
“不似你们,总是争红了眼,吃也不好好吃,什么都未曾享受到。那样,多没有意思。我现在在玄隐署晚到早退不好吗?”
郦婴蓦然冷笑一声,脸上满是不信。
“若你真是这般性子,当初在太子府,也不会如此声势,甚至将太子摆布手中。”
越止叹了口气:“这便是我性子之中不大好的地方了,太喜与人争强好胜,总是受不了一点委屈。偏生太子府的争斗又实在太多了,我当真是忍不了。一个人总是要为自己性情付出太多。”
“你也不必这般看着我,好似我是什么晋孽遗孤,手握复仇剧本之类。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昌平侯,你难道不记得自己如何得罪我了?”
这样说着,越止都觉得自己有礼貌。
都到了这份儿上,除了自己,还有谁叫郦婴昌平侯。
事发之后,张氏主动哭诉,说儿子不孝,但请陛下秉公处置。淑妃也认错告罪,说自己为郦婴所欺。说是郦婴极有威望,功臣勋贵都看着,但实则并无一人求情。
陛下已削了郦婴爵位,开了恩典,不加罪家人。
郦婴算是已经完了。
一想到这些,越止内心便极痛快。
被关五年,郦婴还当自己是个角色,其实早便是弃子。
主动前来,越止也不过是想看看落水狗如今这副模样。
但话都说到了这儿了,郦婴却是眉头皱起,面颊竟浮起了几分困惑。
若不是灭族身世之仇,他何时得罪过越止?
他常年不在京城,等回到京城之后,越止亦早已离开。
虽都跟废太子有些联系,但是彼此之间并无交际。
越止看懂郦婴面上困惑,好心情顿时打了个折。
他也不笑了,冷声说道:“七年前,你狠狠羞辱于我。”
越止这样说,郦婴方才略略想起一些。
那年他纵马,险些撞着人,被惊着那位是个年轻人,那时越止还是废太子的幕僚,郦婴也是认了出来。
他有些漫不经心,随意道了歉,又随口说越止太过于孱弱,嘲了几句。
郦婴自然看不起越止,他连自己儿子斯文些都看不上,更遑论旁人。
越止面目清俊,斯斯文文,据说也不过出些阴柔绵密算计。
不知为何,太子却吃这一套,对越止十分依从。
郦婴当然看不上。
他确实道理在拳头上,在刀剑上,男儿要靠一双拳头打出理来,所谓一力破十会,那些阴柔算计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矫情无比。
他还有些不高兴太子器重这样的男子。
所以郦婴言语里也阴阳了几句。
可是,也不过如何?!
那时他虽纵马,却未伤人,越止连油皮都没有破。只是些言语冒犯,难道越止会心生记恨?
那样子,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一瞬间郦婴甚至觉得这不过是越止的掩饰之词。
可眼前这位越郎君却是满脸写着认真。
他冷声说道:“我人虽无伤,怀中新买的瓷物碎了,侯爷自然不会在意。而且你手下人为了奉承于你,亦讥讽于我。”
“说我模样生得好看,不知晓靠什么样手段,使得太子喜欢。”
“说我看着,好似个小女娘。”
那年越止才十来岁,确实更稚气些,样貌也更纤弱些。
年纪轻轻,就备受储君器重,自然惹人眼热。
而跟随郦婴的军汉又都是些粗人,言语会十分粗鄙,说话也不客气。
郦婴当时听见了,可也没放在心上。越止当时也没说什么,并未跟几个军汉斗口。
郦婴如今回想,方才想起这么回事。
但越止一直都记得,还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这位前太子幕僚可是气得不得了,他轻轻说道:“我整整三日吃不下东西。”
越止上纲上线,自己被造了黄谣,他当然很计较这件事。
第75章 075阳光照着郦婴一根根白头发,还……
越止当然很是委屈。
他做事不会很勤快,但事真落在他手里,他通常也完成得很仔细,工作起来相当认真。
他是凭本事吃饭。
郦婴却如此羞辱,使得他咽不下这口气。
在太子府亦是如此,他本不欲操劳,但总有人招惹他,使他不得不一一剪除。
使他闹心之人,越止亦是容不得。
他记了恨,心里有了气。
“后来侯爷落在我手里,其实侯爷也知道了,那时是我让紫兰作伪,令你身败名裂,幽禁法觉寺。我那时本就想你死的,把你逼死也不算太难。不过,我倒是喜欢慢慢来。”
越止本来心情不怎么好,可是说起自己得意事,他又把自己给哄好了:“其实五年前,我都已经知晓宋家父子勾当,不过我没拿来做人证。那样就太没有意思了,你一下子死了,岂不是无趣?就像人得了什么好吃的,总不能一下吞了,那样真是太过于无趣。”
他是个细致、精致的人。
“你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查到紫兰做伪证,自以为有了一线生机,然后哭着喊着叫冤。接着我再拿出证据,使得你万劫不复。”
这样拉扯推拉,要剧情有剧情,要反转有反转。
越止笑容也颇为纯粹:“给了你一丝希望,以为可以逃出生天,那口气都已经要提起来,到最后却是什么也没有。这一定很有趣,很有意思。一切尽数掌于自己手心,那样岂不是很有意思?”
“昌平侯,别人不明白我,难道你能不明白?你玩弄陈薇,这样子折腾,不就是为了这样乐趣?你也没打算给陈薇名分,谈不上想要长相厮守,陈薇心里不乐意,难道你当真一点也瞧不出?我瞧不是,你心里明白得很,不过那正是乐趣之所在……”
“陈娘子虽有几分姿色,可也不是什么天仙。以你身份地位,寻个千依百顺的妾室也并不难,可那样一来,就没什么意思了,是不是?”
“侯爷喜欢的,就是明明不喜欢你,却逃不开,躲不掉,只能任由你拿捏。这样欲擒故纵的小情趣,好有意思呀,我也喜欢得很。”
越止心里轻轻称赞自己,赞叹自己比郦婴强多了,郦婴只能玩弄弱质女流。
而越止玩弄的却是世间狡诈凶残的恶物。
这个恶物滥杀无辜,对妻子无情,牺牲儿子求生,既狡诈又狠心。
这样方才令人觉得痛快!
越止唇角轻轻浮起浅浅笑意,快意让他每根头发丝都那样的快活。
那些心思涌上了越止的心头,使得越止一双眼珠子发亮。
使他看着像个变态!
他从怀中摸出信,点火烧化掉。
郦婴看似鲁莽,心思却很多,当初更暗暗跟太子来往,妄图依附储君,□□一把。
时过境迁,这封信也是证据,证明郦婴其心不正,更妄图染指储君。
如若越止以此告发,郦婴更会失了圣心,生出厌憎。
然则越止并没有,故郦婴也吃不准越止心下是如何盘算。
但那只是之前,郦婴如今当然也领会到越止这厮行事真谛。
与其气坏自己,不如作践别人,越止气得三天没吃下饭,这口气当然要细水长流来发泄。他不但记得深,而且有耐心,等闲不会原谅别人。
哪怕是郦婴,也不觉为之心悸,心下生寒。
郦婴不觉大声:“故你彼时并未告发我,反倒出谋划策,劝我以宽儿为祭,借此脱罪?你欲令我出卖亲生儿子,众叛亲离?”
五年前郦婴虽软禁于法觉寺,昌平侯府上下却对他十分惦念。张氏这个母亲自是不必说,郦宽口硬心软,哪怕是邓珠,也是对郦婴有一丝微弱期待。至少邓珠内心深处盼望郦婴知错,对她这个妻子进行忏悔。
如今郦婴这么一番折腾,倒果真是众叛亲离,什么情分都断了。
邓珠没有再出现,甚至没来嘲讽他,也没有再来问一问,问郦婴可曾后悔?
因为邓珠不再有期待,甚至不期待郦婴的懊恼。
郦婴为了脱身,将自己最后所拥有情分都折腾没有了。
这必然是越止特意盘算,心里想要看到的结果。
定然便是如此!
郦婴心里燃烧起熊熊怒火,他自是愤恨。而且越止也是将他看轻了,以为此刻他便悔不当初?
郦婴说得十分笃定,越止反倒一怔,叹息:“侯爷怎会这样想?以我对你了解,牺牲一个不大亲近的儿子,断了一个本来不在乎的妻子,这些情分值得你愧疚后悔吗?”
“你妻子儿子对你会有所误解,但我决计不会,你怎会介意那些东西?”
邓珠未曾问及郦婴,但郦婴又何曾问及邓珠?
有些人舍便舍了,难道指望郦婴会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他自然不会有这般充沛感情,亦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似乎越止这样的人,此刻面颊倒是浮起了一层扭捏,好似有些不好意思。
“给你出谋划策,使宋家父子暗示是邓珠,教好说辞让郦宽顶罪。这一切,都是因为郦宽太讨厌了。”
郦婴忍不住冷笑:“我儿子也得罪你了。”
越止点点头:“他为人很没有礼貌,大呼小叫,你家都那样子了,还高高在上,以为自己配得上谁?在法华寺大声嚷嚷,很是无礼。薛娘子不肯允婚,便说薛娘子捧高踩低,真是不知晓自己几斤几两。”
什么玩意儿!郦宽那样的货色,越止只需轻轻动根手指头,就能使得郦
宽家破人亡痛不欲生决计活不下去。
自我感觉还那么良好,真是不要脸。
说到了此处,越止又轻轻叹了口气:“薛娘子就是心肠太好,一点不记恨,没将这件事情放心上。昌平侯,也是你没福。我本来打算让郦宽先顶罪,过上一年半载,他必会熬死在狱中。到时候,再揭发是你。本来你该有段快活日子的,可惜,薛娘子太过于聪明。”
计划不成功,越止心里不禁对薛凝有小小见怪。
薛娘子脾气也太好了些。
这么急着帮衬为什么?就为邓珠跪下哭?死了一个儿子而已,再生就是了,邓珠也不见得一定会死。
郦婴忍不住叮嘱越止,他脸色神色很古怪。
他蓦然爆笑:“越止啊越止,似你这样的人,也会讨好一个女娘?原来,你当真不喜欢男人!不知你那时受太子宠爱,有否做过兔儿爷。”
郦婴言语颇为讥讽,又带着恶毒。
越止也不动声色:“男人有什么好?男人堆里总是喜欢争一争。我当然更喜欢女娘,脾气好,又温柔,也聪明。”
他亦不耐跟郦婴说自己私人感情,面颊又露出常见的虚伪的和气笑容:“侯爷多善良,此时此刻,竟还有心思关心别人。如若我是你,我便更留心自己。宫里说了,你残杀恩人之女,又栽赃亲生儿子,实为逆伦,乃是大恶,不能轻易饶了你。”
“故而要对你施以刖刑。”
“你虽是武将,不过出身勋贵,自也识得几个字,自然知晓何谓刖刑,是要将你一双手臂给斩下来。”
“我今日来传旨,顺道来瞧瞧你。”
这幸灾乐祸不能少。
越止话锋一转:“侯爷听了我这些话,不会心存记恨,想要杀了我吧?侯爷可千万要替自己着想。念你郦氏功绩,份属八议,故虽削你爵位,斩你手臂,但仍留你一命。但若你不能控制住自己脾气,还想杀我这位玄隐署署令,岂不送了你的性命。”
郦婴蓦然说了声好!
他抬起头时,眸中已透出几分戾色,他在战场上杀人是这样脸色,回到京城杀陈薇也是这样脸色。越止也许说得很有道理,但郦婴素来不是个能控制住脾气的人。
更何况郦婴已经忍了足足五年。
现在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他掌心早早捏了一片碎瓷,因早早使劲捏住缘故,已刺破掌心流血。
如今郦婴心里发颤绝望。
他偏要杀人!
碎瓷堪堪滑过越止咽喉,仓促间越止化出腰间软剑,一时银光吐露,若寒水泄地。
然后越止面上浮起一缕惧色,仿佛有些怯意,竟夺门而出。
郦婴心里露出凶冷快意,他身上一直有着一股子兽性的,这股子兽性驱使他为达目的,万事可舍,妻儿可弃,良心皆无。
有人说道,为己可舍尽一切是为道。
他不要荣华富贵,不肯安顺度日,更不甘做个富贵闲人。
他要往上飞,绝不能拘于京城之中!
京城繁华规矩,是越止这样阴柔可恨之人玩弄的战场。
他犹如困兽,如今已被层层缚住,拼得身死,也宁肯一搏。
杀了越止才解恨!
他已追出屋外,这个地儿已足足困了郦婴五年!
院外阳光正好。
那简之是一种奢侈!
那逼仄小院之中,院墙高高,只正午时分,方才肯舍几许阳光。
郦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淋漓沐浴在阳光下了。
白雪衬着红梅,天寒里浸出幽响。
他要杀了越止泄愤!
然而这时已有人来,郦婴却偏生一脸戾色迎上去。
梅枝抖落红萼,他撞入进裴裴无忌剑光笼罩的领域,玄隐署署长的玄色披风扬起漫天碎琼,所绣白兰亦随之抖动,俊美面颊映着雪光,竟是比剑锋更冷的亮色。
裴无忌的剑可谓极快,刃口切断臂骨时带起细雪凝成的雾凇。越止倚着梅树倒是忽而有了松弛感,也不似方才那样怯了。
时间刚刚好,替郦婴答疑解惑后,恰好使得郦婴失去耐心,撞见裴无忌。
今日裴无忌是奉命行刑。
就好似薛凝断出来那样,杀陈薇的凶徒善使左手。伴随一声惨叫,郦婴左臂被生生斩断,残躯在雪地拖出朱砂画就的符咒,最后一笔恰好停在裴归皂靴前,被他一脚碾碎成艳丽的红泥。
裴无忌收剑时,睫毛上霜花簌簌落在唇峰。
血污中斩下残肢手指犹自轻颤,郦婴暴怒中的扭曲面孔凝结不可置信!
这条手臂手执兵器,于战场中杀了杀敌无数,也是这条手臂握住黄金锏,生生砸死陈薇。
那象征着郦婴全部勇气和野心的左臂,被生生斩断,已与他身体剥离。
稍静片刻,郦婴喉中发出近乎绝望低吼。
阳光照着他一根根白头发,还有他眼底死灰般绝望。
马车滚滚,载着邓珠母子,正前往郦家。
郦婴犯事,削了爵位,摘了牌匾,郦家声势亦大为受损。
郦宽脱了牢狱之灾,母子二人手掌紧紧握住,却似不知晓说些什么才好。
好半晌,邓珠才说道:“宽儿,你实在太过于糊涂。”
郦宽面颊泛起几分惭色,蓦然哑声道:“我只是心里惶恐,更是惭愧。”
也许他该说自己如此顶罪是为了孝义,京里这样传扬,旁人皆是那般认为。
不是为父,就是为母,无非是为了家里人顶罪。
郦宽却说道:“只因我早知晓自己资质平庸,谋不了什么厉害前程,也扬不了郦氏声名。这一生,怕是不能让人,期待。母亲,我不过是庸碌之才。”
若孩子还小,也许该宽慰几句,说不必在意。
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光芒。
但孩子已经大了,现实便是这样残酷,这世间有聪慧之姿的天才终究是少数,而大多数人无非不好不坏的平庸。
孩子长大了,便会意识到这一点,认识到自己不过如此。
郦宽低低声:“若是他,大约郦家便会更好些。”
虽未直呼其名,但那个他自然指的是郦婴。
邓珠拍拍他手背,温声说道:“可是玷污郦氏名声是他,害的郦家被削去爵位的也是他,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她想了想,说道:“宽儿,对于有些人来讲,接受现实的处境是很难的。人生的际遇跟时势有关,跟运气有关,有时运气不好,又或者他将自己看得太高,于是未能称心如意。因为不能接受,于是他们便会生出憎恶,恨着这一切。”
邓珠轻轻说道:“这样不好,你不要学他。”
郦宽应了声是。
邓珠叹了口气:“我们把他忘了吧。”
生命里遇着郦婴那样的人,便是生命里的不幸,是撞见恶鬼了。如此反复纠缠,耗得精疲力竭,最后所想要得到得不是什么痛快淋漓报复,又或者忏悔道歉,而是彻底摆脱想也不要想。
摆脱了那种人,邓珠提了提精神,也想着以后日子。
她想过些好日子。
邓珠:“从前我也有心气儿,有念想,不过经历了这一遭,我也不去念了。只要人没事,就是很好,咱们也过些开心好日子。”
虽削了爵位,却让郦家留了财产,因郦婴薄情,宫里反倒对亲眷宽慰一番。这家底子还在,吃穿用度也差不了。
“宽儿,从今以后,你要过些快活日子。你想娶什么女娘便娶什么女娘,只要与你情投意合,两个人处得欢欢喜喜,阿母都答应。你想谋什么事做,就做什么事,只要是你喜欢,不管什么前程。人生苦短,好好令自己开心些。”
郦宽认真想了想,倒有些拘谨:“母亲,我倒是并不知晓谋什么事做,又喜欢做什么。”
邓珠微笑:“那现在慢慢想,学着让自己高兴。”
马车滚滚,已到了郦府门口。
郦家削了爵,匾额也已摘了,于是便显得冷清些。
郦宽归家,特意开了大门。
乳母带着郦月,也在门口等着。
小姑娘这几日没见着阿母与兄长,还别扭恼脾气,本来还翘着嘴。可真见着人,郦月也顾不得发脾气了,咚咚跑过来,扑在母亲怀中。
小女孩儿嘴里鼓鼓囊囊,也不知晓埋怨什么,转头又抱住兄长。她又嫌郦宽未换衣衫有味儿,飞快松手,这次死死搂住了母亲。
惹得邓珠轻轻一笑。
檐下积了雪,被阳光照得亮晶晶。
第76章 076他睚眦必报
没几日,薛凝便听到了郦婴死讯。
旁人皆说裴无忌心思狠,当时行刑,是搏
斗中斩了郦婴一臂。虽是奉了旨意,可旁人道来,也只说裴无忌未免太狠了些。
郦婴受了刑,据说当时也有医士为郦婴烙止了血,喂了参汤,吊住命。
但郦婴命也没有留住。
据说郦婴受刑后不肯饮食,整个人丧了气,没见有活下来的心思。也没几日,郦婴就断了气。
听说他死时,头发也全都白了。
在法华寺熬了五年,郦婴也再也熬不下去了,也没那个心气儿熬下去。
薛凝听了一耳朵,知晓如今京中上下对裴氏颇为敬畏。
这样思量时,马车滚滚,压得地上的雪吱呀吱呀响。
她看过现场,正要回法觉寺时,车却被玄隐署卫士拦住,说是裴无忌有请。
“请薛娘子移步。”
虽无恶意,但相请的玄隐卫士态度透出点儿强硬。
薛凝也不是说真不想去,但心里多少有点别扭。
她撩开车帘子,裴氏的车驾正停在鹿鸣阁三重悬山顶下,裴无忌正踩着彩漆凭几下车。
两人打了个照面,裴无忌示意薛凝跟自己过来。
薛凝也有点不好拒他。
今日裴无忌未着深红官衣,换了在家时休闲装束,亦是华贵非常,倒是挺符合裴无忌招摇爱出风头的性子。
一入鹿鸣阁,薛凝嗅到了椒柏酒混着沉榆香的气息,还有融融暖意。
裴无忌解开黑貂裘的玄玉带钩,内里的深衣是吉光裘裁成,透出银线织就的黼黻纹。也如大夏其他世家公子那般,裴无忌也爱佩香,腰间组佩悬着的错金熏球正溢出龙涎香。
这样打扮和平素做事时玄隐署署长官服相比,也显得过于奢华了。
薛凝大约也窥出裴无忌打小过的什么日子,必然是万般受宠。
不过这样一团富贵气,倒是缓和了裴无忌传闻中的凶戾气。
酒肆天井中央的青铜朱雀衔灯,跑堂童子将二人领入暖阁。
“此间暖阁设有火道。”裴无忌振袖推开榉木门,露出地衣下赤金打造的蟠螭暖炉。
他想薛凝身子骨弱,这儿倒是个暖和地。
这样暖和地儿,适合自己跟薛凝聊一聊。
裴无忌:“南雀街有一处府邸,原是前朝信王居所,院子修得不错,亭台楼阁的气象也是不俗。到了本朝,从前被邓安公买下来,可后来邓家迁去南边,也便无人居住。如今这处宅子已被买下,宫里拨了款子在修。你总住在寺里面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姑母也心里有数。”
薛凝慌忙摆手:“其实住寺里面也挺好的。”
她倒不惯住大了,还要费心思管一府下人。
裴无忌:“还有两三年呢,除开皇族,女户开府也要户主满二十岁,如今不过先修着。况且哪怕府邸修好,户主不愿住府里的也大有人在。灵昌也开了府,但一年大半时间住在京郊别院,不耐留在公主府受拘束。到时候,你仍可住在法华寺,但说出去不一样。”
到时候薛凝住在法华寺,性质就不一样了,不是孤身寄居,而是追求情趣,她是有安了家的。
薛凝也是get到了裴无忌意思。
就像越止说的那样,裴家这几年炙手可热,出手也大方。只要能帮得上忙,裴家也绝不会吝啬,难怪裴后那样声势,裴无忌起来得也快。
自己已经被视为裴家战队的人了。
裴无忌对她也是越来越和气。
薛凝心里却叹了口气。
裴无忌:“你虽是个女娘,行事倒是不知晓怕,什么勋贵侯爵,不必在意。亦不必担心因郦婴之事有人会对你如何。裴氏颜面也还值几分,更何况我还是玄隐署署长。”
薛凝道了谢。
她估摸着裴无忌今日是专门来跟自己说这些话,示意自己安心。
裴后有意重用,还许以前程,薛凝当然不是弃子,还会受到裴氏庇护。
陛下宠爱皇后,大约就是因皇后看似跋扈,其实许多事都办在明德帝心里去。办了郦婴又如何?郦婴死了又如何?既然犯了事,宫中如何处置也不容置喙。实则郦婴如此,连个说情的人也没有,所谓旧日勋贵也不过如此。
那么揭破郦婴,顺利说服邓珠帮衬分化的薛凝自然有大功劳。
裴家自然会有厚赏,还许以必会护之承诺。
薛凝也不能说自己不需要。
只不过如此一来,显得自己身上已打上裴氏烙印,她老大不自在。
有得必有失,她断案子只想查出真相,很怕自己成为别人趁手工具。
当然裴家如今也没这个意思,薛凝却不免有些担心。
暖阁融融温暖,薛凝能嗅到龙涎香香气,忽而觉得裴无忌仿佛有些陌生。
外头天寒地冻,裴无忌俊美的脸颊被火烤得微微发红,倒流淌俊美春色。
世家奢靡气息扑面而来,加上裴无忌腰间香囊里龙涎香,便宛如花开到了荼蘼,香艳到了极致,反倒有些糜烂之气。
薛凝倒怀念起裴无忌穿着玄隐署官服,冷肃清寒,锋锐得好似一把剑的模样。
她没将自己不快露出来,裴无忌自然也没看出来。裴无忌说这些,当然是想薛凝高兴些。
毕竟,薛凝胆子不算大。
当初以为灵昌公主是幕后,薛凝可是吓坏了。
可如今薛凝有裴氏庇之,什么也不必怕。
一旁自有人服侍,给两人斟了酒。
这酒肆卖的酒也不是什么烈酒,基本是清甜米酒或者果酒,酒水浓度并不是很高,跟醪糟差不多。
薛凝也爱喝。
不过是跟裴无忌一道,薛凝也就意思意思,只喝一点点。
她举起酒,裴无忌做出要碰杯架势,薛凝也凑过去,轻轻碰了一下。
然后薛凝喝了一小口。
跟薛凝预估一样,是浓度很低的米酒。
裴无忌倒是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裴无忌心底微微有些异样。
他倒是忽而念及越止说过的话,说薛凝私底下骗小丫头,说自己是借尸还魂。
本来裴无忌觉得是越止糊弄自己小把戏,可不知为何,他渐渐有些相信这样荒唐的把戏。
他素来是不信鬼神的。
可如今裴无忌鬼使神差,说道:“薛娘子,越止说过,你跟身边婢子坦诚过,说你本不是薛凝,可是却取而代之。”
薛凝本来小口抿第二口酒,闻言险些呛着了。
她立马否认:“越郎君素来喜爱捉弄人,那些话也不必信。”
一想到越止,薛凝心里也发怵,越止看着笑吟吟的,倒是很会窥探旁人隐秘。
薛凝:“我哄云蔻的,想着不让她记恨我。从前,我是有些不是,但是已经改了,以后会待她好。裴少君,你一定不会信这样无稽之谈。”
裴无忌瞧着眼前秀丽脸蛋,那张脸孔之上,一双饱满杏眼明澈如水,瞧不出半点阴郁。
说薛凝虐婢?他认定念头已经动摇。
裴无忌脑内蓦然浮起一个念头,薛凝是绝不可能虐婢的。
他口中却说道:“说得也是。”
裴无忌令人再倒了一杯酒,将这杯酒一饮而尽。
暖暖熏香中,裴无忌面颊慵懒之意不免更浓了一些。
他说道:“你既知越止不好,以后不要再跟他多来往。”
提及越止,裴无忌容色蓦然严肃起来。
薛凝倒是来了精神,也不动箸也不饮酒了,学裴无忌轻轻将手抱在胸前。
“裴少君,你总说越止怎样怎样不好,心思深,人很坏。要不你和我说说,让我听
一听。”
裴无忌说说呗!
薛凝人在法华寺呆久了,人也特别的八卦。
裴无忌好似被掐住嗓子,蓦然冷哼一声:“越止曾为前太子幕僚,他所涉及之事,是宫闱秘事。你要是知晓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薛凝来了劲儿了,也不放弃。
“那也不能桩桩都是宫闱秘事,你总能挑见能说的,给我说来听听。总不能,一件也没有吧?”
裴无忌想了想,有一件事情令他印象深刻,如今便说出来:“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越止尚未招贬斥,姑母也是欣赏他的。宫里设宴,也是有请了他。”
“宫宴之上,十七皇子萧润是淑妃所出,那年才四岁,不过很顽皮。他玩果酒,弄得双手黏糊糊的,却又去碰旁人干净衣衫,越止便被闹个正着。”
那年萧润才四岁,活泼得跟猴儿一样,在宫里跑来跑去。
越止被招入宫中赴宴,也打扮得斯斯文文,干干净净,衣衫也是新做的。
可这样干净的衣衫,却被一双脏兮兮的手掌给握住。
小孩儿没他腰高,却抬起头,看着越止面上恼色,露出一个得意笑容。然后十七皇子欢喜得尖叫一声,跳着跑得飞快,还不明意义的咯咯笑。
这小崽子当然是故意的。
裴无忌当然也知道,心里烦得很,也有了提防,见着萧润那小崽子过来,就拎着后颈衣衫丢开。
越止却没防住。
似越止身份,能参加宫宴机会并不多,故去时也颇为得意,衣衫也是崭新。
一个小孩子,哪怕不是皇子,他也只有四岁,实在不好与之计较。
裴无忌如此叙述前事,举起酒杯:“十七皇子是讨厌,虽只有四岁,但于越止而言,却也十分值得计较。”
薛凝忍不住想,总不能是越止主动殴打四岁孩童吧?
想着不大像是越止这等阴暗批能做出来的事。
那可太张扬了。
裴无忌:“当时阴陵侯的孙子苏南之也在,他九岁,之前也跟十七皇子闹了一场。萧润爱胡闹,时不时扯他衣服或者玉扣,苏南之也有些气恼。后来越止跟九岁孩子说些什么,于是便打起来。”
四岁对上九岁,结果可想而知。
“结果是十七皇子被打掉四颗牙,躺了半个月。阴陵侯请罪,苏南之在家被关了半年,挨了几军棍,抄了半年书。”
薛凝听了,简直不知晓如何点评这件事才好。
她忽而想起越止所说的话。
那时薛凝试探,看越止是否纠结于杀父杀母之仇,那时越止一副兴致缺缺样子,说自己怎会为不认识之人费心。说他倘若记恨,也记恨郦婴纵马冲撞。
那时越止说得漫不经心,薛凝也以为越止是在说笑。
但若越止说的是真的呢?
好似也不是不可能。
与裴无忌散了后,马车滚滚,薛凝也去东市,要采买些日常所用之物。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才下马车,就听着一道熟悉嗓音唤她:“薛娘子,可巧撞见你了。”
一回头,入目正是越止那张清俊面容。
越止笑容十分温柔,一双眸子却也是又黑又深,仿佛能看到薛凝心里面。
薛凝想着越止对裴无忌的汇报,心里多少也有些不是滋味。
她初见越止,后来过了两月,沐浴时抚过自己手臂上梅花胎记,忽而方才回过神来。
初见时刻,越止十分殷切要给薛凝看伤。
那时裴无忌十分无礼,捏得薛凝手臂有掐痕。
后来细细想来,越止想看的不是伤,而是原身手臂自带的梅花胎记。
自己人前露了脸,越止心里却是颇为怀疑,毕竟那时越止蛰伏在郑家,对侯府上下了如指掌。
那时越止就已疑换了人,后又疑薛凝换了芯子。
只能说越止果真猜得八九不离十。
这样的心思简直太过于可怕,令薛凝很不自在。
上捶郦婴这样凶恶猛虎,下打四岁皇子,越止主打一个全都不放过,谁都逃不掉。
薛凝心里也禁不住突突,心里告诫了又告诫,第一反应是千千万万不能得罪这位越郎君。
第77章 077阴暗处
薛凝心内既有这番忐忑,便有想要避一避心思。
毕竟多说多错,越止心思又细,心眼儿又多,万一自己哪句话不顺越止的意,让这越郎君记恨了怎么办?
她心里转这样念头,还未露于脸上,就听着越止幽幽说道:“薛娘子不会厌了我,不乐意和我来往吧?”
那语调里便添了几分委屈之意。
薛凝心里顿时突突。
她演技也没那么差,心里吐槽什么,脸上却不会露出来。至少裴无忌是感觉不出来的,认定薛凝必然十分感恩,受用得很。
但裴无忌看不出,越止却是看得出。
薛凝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做出和善样子:“越郎君说哪里话。”
她看着越止:“我还正想寻越郎君说说话儿,想知晓越郎君心里有否记恨郦婴?”
薛凝觉得肯定是有的,否则怎会让紫兰做伪证?总不能是越止心里挥舞着正义的小旗子。
越止微笑:“你猜?”
他话锋一转:“我还想知晓薛娘子怎样想,一开始时,会否觉得我会为了身世,有意徇私。”
这可真是聪明人费脑筋,越止又将皮球轻轻踢回来。
薛凝:“那一开始时,便有人觉得越郎君不是那种会将父母之仇沉沉背上身的多情人。既是只爱自己,怎会费这些心思。”
越止便高兴起来,说道:“薛娘子不愧是我知己,我没跟你说之前,你便明白我的心思。”
薛凝忍不住笑起来,摇摇头,黑漆漆的眼珠子亮晶晶:“也不是我,我说有个人便是真有个人,不是指自己。那日出宫,裴少君这么送我,他这么点评于你。”
“我看他才是你的知己,跟你是情投意合,好得很。”
男男她也磕的,阴间风味也不错。
越止面上笑容僵了僵,显然是不快了。
他心里轻轻想,薛娘子真是不知轻重呢。
上一个磕他男男的是昌平侯郦婴,如今已经死了凉透了。
磕男男的必须死!
薛娘子可真不知晓他的为人。
但盯着薛凝这张俏丽可人脸蛋,越止心里动了动,决定原谅她,不跟薛凝太计较。
他面颊泛起了几分腼腆:“是有几分旧恨,不过我突然觉得他没意思了,所以决意不理睬他。”
既然戏之无味,那便干脆让郦婴死了,已除后患。
薛娘子可是有意思得多。
越止唇角泛起浅浅笑意,一双眸子禁不住灼灼而生辉。
薛凝却不知晓越止心里那些波涛汹涌,跟越止说了会儿话,也轻松了不少,又觉得方才疑神疑鬼很是好笑。
自己已经跟越止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要得罪早得罪了,也不差个一次两次。
况且越止身上有太多谜团,也不由得令薛凝甚为好奇。
薛凝嗓音压得低低:“昌平侯真得罪你了?”
越止也点点头。
他认真说道:“薛娘子,你可知晓我喜欢瓷物?”
薛凝当然不知晓,但越止这么一说,她便知晓了。
前朝流行的是陶器,到了本朝,修了几处好窑,温度升的上去,也能烧出好瓷。
那年周窑烧出一批天青色细瓷,一炉里面,只有几件颜色烧出来了,青里带紫,好看精致得很。
越止很是着迷。
他使尽手段,得了件瓷物,欢欢喜喜的包好藏怀里。偏生那年,郦婴这个畜生横冲直撞,使得越止怀中瓷物碎了。
越止恨得不行。
这番委屈,他从来没有跟谁说起过,如今跟薛凝抱怨,使得薛凝知晓他的心疼。
阳光下,越止容貌极好,五官也很精致,大约因是如此,越止也喜爱淘些精致的小玩意儿。
薛凝安慰:“郦婴已经死了,你也不必再记气,免得自己不自在。”
越止微笑:“我自然不跟死人记气,再者说来也巧,周窑停了几年,如今又烧起来。上月更烧出一批好瓷,不但颜色好,还烧出冰纹来。我订了个冰纹盏,你一定要瞧一瞧,漂亮得很。”
薛凝也不好拂越止兴致,再者她也颇为好奇,想要欣赏一番。
周窑坊就开在东市,柏木门楣悬黑漆匾额,阴刻填金篆书“周窑坊”。五开间夯土墙承重,檐下垂挂九枚青铜铎铃。
薛凝到时,却听着
又脆又亮女娘嗓音:“生意送上门来,没见往外推的。”
那嗓音里透出不高兴,显然起了性子。
掌柜亦不免告罪:“这绀瓷冰纹盏已被客人定下,只待来取,并不是要卖。小娘子之前想看看样子,我才拿出来让小娘子瞧。若然喜爱,如今下了定,过三个月便能取货。”
对方明显不高兴:“打量着我不知晓你们这些生意人抬价手段,无非是想物以稀为贵,要客人紧着要。我出双倍价钱,买了就是。”
少女岁数和薛凝差不多,着玄色织锦貂裘,领缘缀错金螭纹带扣。她虽然言语无礼,样子倒是很漂亮,像朵盛开的海棠花。
这一身打扮很贵气,可张口就露怯了。
京里生意人达官贵人见得多了,不敢不守信,若为区区财帛使手段,还不知晓得罪了谁。这大夏京城也是藏龙卧虎。
掌柜只笑不应,向着这小娘子告罪。
小娘子更生气了:“我名霍明霜,家兄霍知州,是刚刚调来京中的虎牙长史。”
虎牙长史品秩四百石,掌胡汉骑兵浑编,官职不大不小。
霍明霜这样报名号,显然是面子下不去,大约是有点儿以势压人意思在。照霍明霜想来,所谓民不与官争,掌柜是个生意人,必然知晓轻重。
掌柜面色和善,更不松口。
越止眉头一皱,不免有些不高兴了。
他过去时,掌柜赶紧把瓷盏递过去:“上次公子说一定要沉香木做盒,以香养之,如今皆依你心思办好。”
越止接过之后,本来不大高兴脸上总归添了点儿笑意。
他指尖儿触及细瓷,面上笑意越浓,瞧得目不转睛。
霍明霜在一旁越怒,冷笑:“我给你十倍价钱,买下如何?”
薛凝心忖这位越郎君不搭理你可是你天大福气,她赶忙上前劝:“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霍娘子大约也只是一时之气,何苦为了这点儿气,买个并不算真的很喜欢物件儿呢?”
薛凝口里说着与人为善的道理,但她要给这位霍娘子看的却不是道理。
她伸出手,故意让袖子划开,露出手腕上镯子。
那镯上镶嵌六颗大珠,昭示她是宫里册封的六珠女官,证明她不但有品秩,还在宫里贵人跟前说得上话。
霍明霜既以势压人,说明她对这方面很敏感,会特别留意。
她自然会认得。
薛凝明面上却没有拿势压她,也给霍明霜留住脸面,使她不至于人前显怯丢面子下不来。
霍明霜果然容色怔住了。
薛凝便给了台阶下:“霍娘子自然也有雅量。”
霍明霜有些迟疑,哼了一声,口中说道:“也罢——”
越止却已合上盒子,抬起头来,冷笑:“她大不大度,有谁理她?京里也没人把她当回事。”
越止开嘲讽:“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拿来压人也只报兄长名号,说明你家没个厉害的长辈,兄长职位是最高的。那么必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勋贵豪门,不过是兄长有点儿本事博了些军功的暴发户,有何可畏?难道不知轻重,不知礼数,还在掌柜跟前拿大,惹人笑话都还不知。”
越止还啧啧两声,阴阳怪气讽刺:“掌柜的是打开门做生意,不好将这些事给你点明白,其实心里不知晓笑成什么样子,张口就惹人好笑。”
掌柜在一旁赶紧摆手摇头,意思是并没有这样想。
霍明霜脸气得涨成猪肝色,难看之极。
她腰间本缠着鞭子,蓦然向着越止挥去。
也是越止没提防,啪的一下,越止手中匣子坠落于地。
盒子摔开,里面精致瓷盏也碎成几片。
就好似七年前一样。
那时郦婴也是这般。
越止面色一怔,竟似呆住了,一动也不动。
薛凝也吓坏了,慌忙替越止拾起来,捧至越止跟前,一时薛凝心乱如麻。
霍明霜冷笑:“是我一时不小心,好对不住。究竟值多少,我双倍赔了就是。”
越止蓦然笑了笑:“要赔,只怕比你想象要贵。”
他方才用牙齿狠狠咬过唇瓣,如今松开了,咬破的嘴唇浸出血红。
越止冷笑:“方才不是说十倍来买,如今只说双倍来赔,看来是又舍不得了。”
霍明霜怒道:“你是要讹我?”
越止轻轻吐出一口气,面上神色倒是柔和下来:“倒也不用,霍娘子,你一个子都不用赔,我什么都不要。”
薛凝一旁低声说道:“我让她向你道歉,按十倍赔你?她虽讨厌,不过,也,也罪不至死?”
她本来想说霍明霜年纪小,可再小也小不过四岁。
罪不至死算是薛凝真心话。
本来教训一下薛凝是无所谓的。
霍明霜怒道:“轮的着你来教训我?你又是谁?巴结个宫中女官,便以为,以为可以欺辱我?”
霍明霜色厉内荏,眼眶竟然红了。
越止咬了一下脸颊肉,然后松开。他侧头看着薛凝,然后说道:“薛娘子,我总要给你面子的。你那么聪明,不如你帮我教训她,让她挨上两耳光。这样轻轻教训下,我便,不计较。”
一群神兽在薛凝心里呼啸而过。
她这副身子可是能文不能武。
薛凝只得说道:“你总不能让我打她吧?”
越止哼了一声:“我可没让你动手,也没让你理会。”
薛凝有些无语,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霍明霜忿怒,又不自禁生出一缕慌乱。
她原本该生气的,如今心下却是一乱。
霍明霜左顾右盼,蓦然见着一人,好似落水之人瞧见救命稻草。
“大兄,如今有人欺辱我!”
说及此处,霍明霜忽而变了颜色,泪水盈盈,甚是委屈。
她扑过去捉住一男子手臂,男子身量高大,容貌黑糙,大约便是她那位有官职在身的兄长霍知州。
霍娘子也很会告状,流着泪哑着嗓子:“不过是不小心,撞碎了个瓷件儿,我也愿意赔,赔两倍还不够,却还要人扇我耳光。便算是宫里女官,也不能这样欺辱我。就欺辱我是个寒门出身,打量着好欺负。”
霍知州抓住重点:“宫中女官?”
他顿也来了精神,目光逡巡,然后低声下气。
“这般岁数,又是六珠女官,必然是薛郡君了,听说皇后娘娘对郡君也是爱惜得紧。”
薛凝平常被人叫薛娘子听习惯了,如今一句薛郡君,听着还有些别扭。
霍知州确实是刚调来京城,但显然也是做足功课。
也不奇怪。
一介寒门子,能谋个官职,除了朝廷近来广纳贤良,也一定是很会做人。
薛凝也没拿架子,与之见过礼,顺道介绍了越止,又细细说及事情始末。
听着越止是玄隐署署令,又想起这位仿佛是废太子的幕僚,霍知州眼珠子都瞪大了。
他蓦然扬手,啪的赏了霍明霜两耳光,低声细气:“舍妹粗鄙无礼,实是可恨,盼两位不要计较。”
霍明霜脸颊上顶着两个红红巴掌印,看着有几分可怜。她嘴角轻轻翘起,要哭不哭,有几分不服气,流淌几分倔强之色。
显然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这样哭时,宛若海棠沾泪,显得更好看了。
霍明霜性子虽然差劲,却也确实是个美人儿胚子。她也清楚自己的美貌,也舍得花钱花功夫打扮自己,一身衣饰亦是极华贵。
霍知州倒是会做人,赶着上着赔银钱,越止脸色冷冷的不肯收,还是薛凝代他收了。
霍明霜很少受这样的委屈,走时虽未说话,面上却犹有几许忿色。
薛凝舒了口气:“这霍娘子已如你愿受了教训,是不是?”
越止嗯了一声。
他嗯一声,不代表赞同,只代表他听着了。
这件事情当然不能这样算完。
冬日是滴水成冰的节气,薛凝当然不知晓这桩事是明天开春时案子的开端。
第78章 078做人最重要是公平
虽无未卜先知之能,但薛凝也知晓越止
记仇是第一流。
于是她说道:“和昌平侯不同,这么个不懂事小女娘,想来你也不屑在意。”
越止哼了一声,没说什么,但面颊透出怒意。
他蓦然抬起头来,面颊怒色未褪,但双眼眼眶却是微红。
薛凝也未想到越止会双眼眼眶微红,胸口被什么狠狠捶了几下。
她定是疯了,竟觉得越止此刻颇有可怜。
薛凝便拿着小匣子,让越止跟着自己来。
这京中最大的金银首饰作坊错金坊也在东市。之前薛凝身着男装满京城的到处跑,自也将东西九市都摸了个熟透。
抬脚跨过错金坊三尺高的门槛,掌柜伙计迎上来时,薛凝小心翼翼捧出摔碎的绀瓷冰纹盏,让这里师傅取金丝镶嵌补好。
“要补,就得用河阳郡的断玉胶。”
老师傅从柜里第三格取出青瓷扁罐,指甲盖挑出团琥珀色胶脂:"这胶是拿雌蜂腹液,混着鱼鳔熬的,前岁补过广陵王后墓的裂玉晗蝉,不过始终有细纹。"
“再不然就是用金线嵌补,虽明显些,若补得好,可也别有个精致样式。”
薛凝抬起头,让越止自己拿主意。
越止面上忿色倒消了些,他发了下呆,旋即对薛凝笑了笑。
看着倒没那么恼了,薛凝心内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越止面上露出和气的神色,主要是心里有了个从前没有过的想头。
那念头从前并没有,如今却露出来,使得越止回到居所时还在盘算。
旁人说越止性子差,越止不以为意,从不放在心上。
他是个从不自省的人,若然有错,那都是旁人的错,和他没什么关系。
但总归是与人不大合得来。
越止便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跟薛娘子不是很合得来?
自己为人并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世上讨厌的人实是太多。
若让薛凝一辈子哄着自己,那倒也不错。
想是这么想,但越止也知晓女孩子通常不喜欢哄人,而是喜欢别人哄着她。
现实与理想总是有些差距。
再来就是霍家兄妹。
今日打过照面,知晓那霍知州出身寒门,又谋了份差事,却把妹子惯得不成样子。
虽是小事,但越止也是勿以事小而不理,也摇铃唤了人,让人将这霍家兄妹查个透。
一路上薛凝也劝了他许多,那霍娘子实是可恨,不过大夏素来讲究门第出身,霍明霜色厉内荏,估计也是应激缘故,不大乐意被人看轻了,反倒格外造作惹人厌。
这样的女娘,不值去计较。
那时越止听得很认真样子,那时给薛凝面子,没去驳薛凝的话。
但越止心里当然并不这么想。
做人最重要的的是什么?是公平。
要是见孩子小就让着,见那霍娘子出身不行就纵着,这对死去的郦婴公平吗?
难道郦婴出身尊贵就是原罪?
越止心里轻轻叹息,做人当然不能这样子的。
想到了这儿,越止眉头又轻轻皱了下。
这又是他跟薛凝合不来的地方了。
又过了些时日,冬寒消退,春日已至。
薛凝是最怕冷不过了,天气寒气一退,她也高兴,免得自己不小心便染了风寒。
这身子骨弱,犯病了也很是麻烦。
宫里倒时有恩赏,入了春,又赐了新做的春衣。
宫里这次恩赏也很有心思,除了赴宴穿衣裙,还有窄袖男装,方便薛凝日常穿着出行。
薛凝也不免感慨裴后的细致,这些小处都能设想周到。
念及于此,薛凝心里又有点儿淡淡的古怪,只觉裴后也太过于细致了。
春来容易躁动,行动也方便了些,廷尉府的案子也多起来,薛凝也忙得不可开交。
她倒少见裴无忌了。
还是沈偃请她时候多些,裴无忌不大会拿玄隐署的案子来烦她,也算各自性格不同。
这样想着,柳絮飘飞,薛凝也连打几个喷嚏。
阳光暖融融的,薛凝也忍不住感慨这身子骨弱啊,是当真不经事。
这免疫系统肯定有点儿毛病。
看来还是要加强锻炼,补充营养,避免过敏。
春暖花开,万物滋长,本是一派好时节,可天气一暖和,也会触及些别的病。
毒蛇冬日里蛰伏冻土之中,一动不能动,仿佛也能忍耐几分。
可一旦开了春,阳光融融,暖和的风吹到脸上,嗅着能让人打喷嚏的柳絮,那便再也令人按捺不住了。
花也开得艳,草也生得绿,巷内那个人呼吸也越来越粗。
他知晓神明又有旨意降临了,无需什么明面上的法旨,那是一种感觉,当那种冲动涌上了他的身躯之上时,便知晓这是神的指命。
于是他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呼吸也急促起来,袖下的手亦是在轻轻颤抖。
他听着自己牙齿咯咯响,想要手不要抖,也想牙不要发颤,可这样的努力仿佛皆是徒劳无功。
他整个人都在抖。
而这样的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伴随粗重呼吸,滴答滴答,是水滴落地声音,是口水滴落的声音。
他人前也是个极体面的人,有身份地位,亦受人仰慕尊重。
谁也看不到他如今这一面。
这样控制不住的狰狞表情,还有兴奋与亢奋加持,控制不住的从嘴角滴落的口水。
他也盯着自己猎物,那是个年轻女娘。
天气暖和了,京城的女娘们也不那么拘谨了,也不披斗篷那么笨重,换了轻薄些鲜亮衣衫。这头上也插了步摇发钗什么的,走动时流苏也随着轻动,看着摇曳生姿,更增几分的美态。
女娘身着时下最抢手鸣玉坊的衣衫,和身边丫鬟说说笑笑,亲亲热热的。
身处整个京城最热闹的东西九市,自然不能有什么危险。
马车在街头停着,逛完街,女娘们再乘坐马车回去,也不会太累。
他不知晓那女娘是谁,是什么出身,家里有什么。
只知晓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在提醒,在告诉他,就是这个女娘了!
年轻的女娘就像是一只活泼小鹿,眼珠子扑扑闪闪,走路亦十分轻快。
这时候暗处却忽有一只手这样伸出来,将她狠狠的拽了过去!
那婢子转个身,便没瞧见自家姑娘了,不免有些惶急。
她只以为人多,所以走散了,故叫着名字,一路寻去,渐渐也走远了。
可那小婢不知晓自家小姐被拽去了一旁的暗巷之中,被一片男人的手掌死死的捂住了嘴唇。
女娘动也不能动,都被按得要窒息了,一双眸子之中亦不觉透出了浓浓的惊惧,泪水忍不住顺着她面颊淌落。
那小婢找错了路,已经走去了别处了。
薛凝露出巷口时,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那是很粗重的呼吸声,还有低低的,呜咽的声音。就像是小猫被掐住了脖子,叫不大声,只能发出这样细碎的声音。
那是很不对劲儿声音。
薛凝站在巷口,未曾走进去,而是蓦然大声呵斥:“你到底做什么?”
昏黑的巷子里有人影翻滚。
蓦然间,一道身影冲出。
电光火石间,薛凝分析,是个男子,身材高大,呼吸颇为粗重。
对方亦不客气,撞得薛凝靠于巷璧之上,后背擦得微痛。
对方着披风,掩住面容,薛凝也看不清楚他模样打扮。
薛凝蓦然间浮起了一缕寒意。
她顾不得许多,匆匆踏入巷中。
地上躺着个女娘,肌肤白皙,颈项处有两道掐痕。
薛凝匆匆判断,衣衫完整,并无撕扯破损,不像拉进来干那档子事。女娘发间步摇颇为名贵,却没被夺走,仿佛也不是为了掠财。
那些念头一瞬间滑过了薛凝的脑海,薛凝顾不得许多,最要紧是救人。
于是她伸手按住对方身躯,触手之处肌肤仍是温暖的,可蓦然一缕冰寒之意涌上了薛凝的识海。
人虽没有凉,可却已经死了,薛凝抚上的是一
具尸首!
凶手自然是刚才撞了薛凝离开的那人,薛凝虽未见着人真面目,此刻却听着对方心里恶毒叫嚣!
从街上抓住那女娘至此,他浑身在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亦不是觉得可耻,而是觉得兴奋。
他兴奋也不是因为色欲,而是因为杀意。
【既然选中是你,虽不认得你,无论你是谁,你都应该死!】
【汝因为我舍身,奉汝血肉,奉汝性命。】
【自是该死,应该去死!】
【神明旨意,不可违逆!】
薛凝触不及防,被捕了个正着,只觉得自己浑身处于冰窖子当中,十分难受。
她反应倒是越来越强烈了。
浑浑噩噩间,她听着有人在叫自己名字,听着还有些耳熟。
她蓦然睁开眼,自己已被抱出巷子外面,阳光融融,全无之前的阴寒诡异。
自己面前的人是沈偃。
那人冲出巷子,薛凝叫得也大声,故也引人注意。
沈偃恰巧就在左近,故而遇着。
他前来查看究竟时,发觉薛凝跪在死者一侧,脸色苍白无血色,看着也是十分难看。
巷子已被坊役封住了,保护好现场。
沈偃倒是生出奇怪,薛凝为何会如此?
好似生了什么病。
薛凝勉强笑笑,只说自己身子近来生了病,所以险些晕倒了,以后也不能不吃早食,还是要好好将养身躯。
若换做裴无忌和越止,必然是不能信的。
但沈偃却没有问什么多,他让薛凝好好歇着,给薛凝买了些吃食。
一袋茯苓糕,一盒松子糖,都是甜口的小点心。
薛凝给自己嘴里喂了颗松子糖,舒服许多了。
沈少卿为人也是真不错,会照顾人,性子也是温温柔柔的。
问及那个凶徒,薛凝形容了身高,还有就是呼吸微粗,别的有用线索也是没有。
那人未着熏香,脚穿普通皂靴,披风也是寻常布料。
一身打扮都是烂大街,怀疑是故意为之也并不稀奇。
人虽是个变态,但是个聪明人,反侦察意识很丰富。
当然还有就是薛凝听到的心音。
薛凝说道:“我进巷子里时,听着他口里絮絮叨叨,说以汝为祭什么的,好似刻意献祭,不知晓什么用意。还口口声声说,说受神明召唤,奉其旨意,所以杀人。”
有人在大夏京城从事邪教活动。
不过依薛凝来看,对方应当是有精神类疾病,被刺激之时做出杀人的勾当。
杀死受害者后,对方情绪得到发泄,暂时重新进入稳定期,所以只是匆匆逃走,没有杀害并没有什么武力值的薛凝。
沈偃听了薛凝言语,容色倒是严肃起来。
“这倒像是几年前在京中作祟李崇俨法师的遗毒。”
薛凝爱听八卦,虽只穿过来半年,京里大大小小故事也听了许多。
那李崇俨法师三年前来到京城,来京城之前也已有声名,别处早有信众。
入了京,因其姿容清雅,能言善辩,一派仙风道骨之姿,故京中达官贵人多与他来往,据说这位李法师有长生之术,能耐十分了不起。
且李法师人品也十分高尚,他推崇古礼,行事也颇有古风,虽信众颇多,可也只粗衣简食,不爱丝毫繁华。
甚至宫里也闻其名声,邀其入宫。
可后来李法师却塌了房,因他推崇人祭。
李崇俨推崇古礼,但古礼本就推崇人祭,连前晋亦有遗风,直到大夏才彻底废除,不允主人死了后拿仆人来陪葬。
李法师却不这么认为,觉得从前极好的优良传统怎能废了去?
第79章 079很可惜,是亲儿子
李崇俨推崇自古以来。
自古以来,先民以人为祭,奉祖先,祈神明保佑。
如今过年用三牲祭礼,也不过是退而求其次。
大夏律令也写明,不可虐杀婢女,哪怕是握有卖身契的家生子,亦不可轻取性命。虐杀奴婢会施以惩戒,轻则罚金赎刑,重则徒放三年。
朝廷推崇黄老之道,讲究孝仁,私□□婢是品行不佳,甚至会影响做官。
但李崇俨却说人祭,那时京里扯出好几桩杀奴婢为祭的丑事,这还只是发现的。
这是与朝廷教化方向对着干。
后来又闹出一桩大事,那便是奉安将军潘由之杀妻案,潘由之与其妻感情甚笃,情意匪浅。可却杀妻祭之,以奉神明。
按崇俨法师理论,所求愈大,祭物身份便因越高贵。
从前商周祭祀,寻常祭祀用战俘及奴隶便可,可若遇节日重祭,便需贵族为祭品。
但如今大夏早不是这么回事儿。
如此罔顾人伦,当真骇人听闻,当时满京城震惊了一把。
朝廷下旨将李崇俨擒下发落,据说当时李崇俨已修成妖身,当即变成一只白狐。
行刑的卫郎也是个凶狠性子,眼见白狐要逃脱,干脆一剑斩下那狐狸头颅。
这些故事传得十分玄乎,听起来跟志怪故事差不多了。
薛凝只听得稀奇,却不知晓这其中真假。
沈偃知晓得更详细些,这故事也没传闻那般邪乎。什么修成妖身,化作白狐,不过是穿凿附会。
彼时李崇俨不愿被擒,欲图逃走,被行刑卫郎一剑斩去头颅。
那卫郎不是别人,正是裴无忌,裴无忌正是那么个性子。
至于说什么李法师法术了得,并未真死,更是无稽之谈。
裴无忌那人行事凶,却不失仔细,人虽杀了,却细细验过李崇俨头颅,再检验李崇俨身上多处特征,可谓真真切切验明正身。
这位李法师说是号称能灵通天人,感应神明,私底下却是俗男子,也是会去风月之地嫖,美其名曰修行。
裴无忌那时是去昌平坊将与李崇俨相好过的几个女子都请来,分开录了口供,问明身上特征,确保万无一失。
这崇俨法师确实是死了。
至于坊间有化作白狐未曾真丝传闻,又或有人借李崇俨之名行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再来就是去年,大雨磅礴,京郊百姓竟挖出一尊四面神,四方各有一张人脸,不似佛面,也不是观音,皆突眼厚唇,邪秽诡异。
因挖出这么个玩意儿,故京里亦是谣言纷纷,据说崇俨法师生前便拜的是此等神像。
因薛娘面露好奇,沈偃亦将这些曾经的京中诡事娓娓道来。
薛凝小口咬了一口糕点,在糕饼上留了个小小的月牙儿样的牙齿印。
她的好奇心也得到满足,心情也好了些。
沈偃:“尸首运去廷尉府,藏于冰窖之中,明日你身体好些,再去验尸。”
他倒是设想得细致体贴,手指随手拂去薛凝衣襟上沾染一片糕饼屑。
薛凝脸一红,觉得自己吃相不雅,沈偃才似吃了一惊,回过神来,说了声抱歉。
“在家,我常与小弟一块儿玩耍,不免习惯了。”
薛凝也摇摇头,说不要紧。
她了解沈偃的性子,不过是习惯性照顾别人罢了。
搁现在社会这叫男妈妈,裴无忌未必有他吃香受欢迎。
沈偃:“阿凝,这些日子你随我一块儿奔波,四处查案,辛苦你了,我总想着有什么机会能道谢。”
薛凝摇摇头,又说道:“沈郎君,你不要总是这样,说你欠了别人什么。若不是你,我还困在尼姑寺里,不知晓怎样才好。”
“那时候我名声不大好,做了护身符,也没人理会。若不是你,我也没什么机会出风头。我也喜欢查案,和你是相互帮忙。可你总是这样自省,别人就会觉得,好似你真欠了什么。”
沈偃的性子是可欺之以方,若是懂得体恤的人,会觉得沈偃很温柔。但若自我为中心,那么必然会逼得沈偃步步退让,会理直气壮觉得沈偃欠了他的。
沈偃微微一笑:“想不到你年纪这样小,懂得却这样多,不但查案子聪明,还很懂得看人。”
他叹息说道:“我知
晓你是为我好,不过阿凝放心,我也不是你所见到那样好欺负的。”
薛凝嗯了一声。
她舌尖儿还有沈偃买的松子糖的淡淡甜意,她也只希望沈偃能开心些。
这样年纪,这般温柔端方,沈偃眉宇间却似总有一股淡淡忧愁,浓郁得好似化不开。
前几日薛凝见着灵昌,哪怕公主经历了林衍那等人,开了春也精神欢喜着呢。
沈郎君,却好似总有化不开得的心事。
沈偃温声:“其实我方才那样说,不过是起个头,说些客气话套交情。我想说的事,有些事想劳你帮忙,想请你帮衬查清楚一些事,可能要请你沈府。”
薛凝想自己最擅长的是查案,沈偃是想要自己去查什么案子?
她当然不会推辞,目光露出询问之色。
沈偃却没把话说透,只说道:“过几日我再细细和你说,只盼到时候我能请你入沈府。”
薛凝听到耳里,心里隐隐有些古怪。
说得好似沈偃会出事一样。
但又不大像?
她只觉得今日沈偃面上郁色比平时更浓上几分。
入夜,沈偃归家。
廷尉府确实事多,但沈偃似刻意忙得更晚些,总是晚归。
今日他不算晚归,云意如唤儿子到院子里陪她一道用膳,沈偃亦是依从。
沈家家教严,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陪膳的还有沈萦、沈观。
沈观是云氏幼子,今年也十三了,读书用功,平时也勤勉,还兼学骑射。
云氏对沈观管束很严,寄望也是不小。
待撤了膳,漱了口后,沈偃蓦然说道:“近日忙,好久没跟观儿亲近,不如今日观儿来我房里,陪我下盘棋如何?”
沈观一怔,沈家规矩多,他不好拂沈偃的话,于是求助的目光向云意如望去。
云意如口里说道:“你弟弟晚上还要温书,又是长身子时候,晚上不好玩闹,也不必去了。再者,母亲还有话跟你说,你们两个小的且先退下。”
沈观、沈萦亦退下去。
沈偃温润容色并无忿色,哪怕他看出沈观并不愿跟自己下棋。
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自己不知趣罢了。
沈偃眼观鼻,鼻观心,跪坐于几前。
他跟薛凝说过,自己曾照拂阿弟,拂去他衣衫上糕饼屑。
可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沈观十三岁,当然仍只是个孩子,可在沈家这样的大家族里面,沈观显然不在意什么童趣,已经开始认认真真的考虑自己的前程。
沈偃忽而好似喘不过气来。
云意如留下他,当然是有话跟他说。
“哎,想当初,本来是要说亲你跟薛娘子,她虽是个孤女,但又是个郡君,又是忠良之后,朝廷是念着薛家忠心殉国情分的。你若娶了,也博了个宽仁名声,这面子里子都有了。可你偏偏不喜欢,又跟裴少君言语,生生将这桩婚事搅合。”
沈偃没有说话。
“这裴少君有自己主意,行事也不知避忌,如今一来二去,听说他倒是跟薛娘子走得近。这宫里如此恩赏,想来裴后也看重薛娘子。虽不能为妻,但也可为妾。她又是有品秩女官,不会委屈到哪里去。只是念及前世,裴少君多少有些不讲究。也不知晓,到底算是怎么个事。”
沈偃抬起头来,轻轻说道:“薛娘子只是喜欢查案子,不必非要将她跟这些情情爱爱扯一道。若然那样,也是将她看低了。”
云意如捏着袖里佛珠,心里也忍不住好一阵子感慨。
她这个儿子倒是当真喜怒不形于色,总是这么个温润平和样子,绝不会有半点忿怒。
这年纪轻轻的,心思怎会深成这样子?
云意如是越看越心惊。
沈偃双眸却平静得仿佛像两泓静水:“母亲特意将我留下,大约并不是想跟我说这些不打紧的闲话。”
云意如面颊掠过了一丝犹豫,颇为复杂的看了沈偃一眼,似极难得有些不忍。可旋即,云意如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她轻轻说道:“那个薛娘子,当初本要说亲,可婚事散得不明不白。不若,请她入府,大家亲亲热热说会儿话,将一切都说清楚,也免得心里有什么芥蒂。”
沈偃似是好奇:“只是如此?”
云意如做出不解样子。
沈偃也没多问,说了声好。
从云意如院子里出来,沈偃憋闷得好似要透不过起来,一颗心好似快要炸掉了。
这时一道婀娜纤弱身影等在路旁,正是沈萦。
一旁是沈萦的婢子阿杏,还在一旁探头探脑。
沈萦有些担心,轻轻说道:“阿兄?”
她方才也瞧出几分不对劲。
沈萦走向前,抓住沈偃手掌摇了摇。
沈偃心头灼热之意好似渐渐淡了,余下的只是一片苦涩。
夜凉入水,提灯散出淡淡光晕,沈偃能听着自己呼吸声。
沈偃缓缓说道:“以前,观儿与我很亲近。母亲很严肃,规矩多,管得也很严,不许人犯错。她甚至不许观儿吃甜些点心,很多事也不让观儿做。”
“那时在我院中,我会命人备好点心和饮子,陪他玩闹。因为我小时候也被管得严,并无半点乐趣,所以会寻机跟灵昌和无忌瞎胡闹。我觉得一个孩子,要有机会做自己。不过,母亲却不这么看。”
他淡淡说道:“她觉得我居心叵测,刻意要把弟弟养废了。”
沈萦吓了一跳,又觉得居然能得出这个结论很是荒唐。
沈偃淡淡说道:“而且,观儿也会这么想。”
沈萦忍不住脱口而出:“四兄那样想未免太荒唐了。”
这也太过于可笑。
沈偃摇摇头,有些事他没办法跟沈萦说。
他望向了沈萦:“你觉得母亲怎么样?”
沈萦期期艾艾,本朝以孝治天下,哪怕沈萦只是庶女,点评嫡母也不大好。抛开这些,最初的磨合后,沈萦跟云意如也相处不错。
经历了之前宁川侯府险些被指认成杀死姚秀凶手,沈萦也成熟了许多,开始认真学起规矩来。
而云氏,至少表面上对她没缺什么。
但不知为何,沈偃和云意如却似极不和。
这样的暗潮汹涌间,沈萦也不知晓说什么好。
她想了想,说道:“我始终都记得,这个家里次兄对我最好。”
沈偃笑了一下,然后说道:“阿母素重规矩,人也没什么坏心,又讲究颜面,她一定会对你不错。她若要教导你,必然上心教导,免得别人说嘴。她对你,自然是很好。”
“她不是个会苛待庶女的主母。”
“我是她所生,脚趾也遗传了她,会裂开小甲,要定时修剪。这样劈刀甲父亲没有,只能遗传母亲。你要问我为什么会留意这样事,是因我曾怀疑过,我可是妾室所出,因为什么缘故只能寄养嫡母名下。”
沈偃淡淡说道:“很可惜,我是她亲生儿子。”
“若然不是,我倒是会开怀许多。”
他面上有些古怪,沈萦看着忽害怕,感觉沈偃仿佛要碎掉了,忍不住又摇摇手,低低声哀求:“阿兄——”
从来都是沈偃安慰别人的,可如今沈偃容色却很是古怪。
他说道:“我无事。”
次日,沈家便下了帖子,将薛凝请上门来。
第80章 080有些积恶掩于肺腑,非止一日,……
薛凝上门,心里倒有些古怪。
虽是沈偃相邀,来迎接的却是云氏。
云意如素重规矩,这些薛凝是有所耳闻的。今日相见,云氏却很热情,热情得有些让薛凝不自在了。
薛凝心里甚至隐隐觉得别扭。
从前沈家说亲,之后无疾而终。再之后薛凝名扬京城,又得了宫里恩赏。本来她跟沈偃也什么,相处也挺自然。可市井坊间闲人们显然更喜爱打脸剧本,脑补了沈家嫌弃在先,薛凝打脸在后的爽文剧本。
据说云氏不是很欢喜。
这好端端的,沈家却平白坏了名声,云意如自然不乐意。
按薛凝想法,云氏虽不至于打击报复,可总归是有些芥蒂的。
可云意如如今却很热情,甚至有些笼络的意思在里头。
薛凝不免有些古怪。
再然后,她尚未弄清楚沈偃寻自己有什么事,云意如也以要说女子间体己话为由,让沈偃出去。
薛凝年纪是小,可套路也见得多了,看出云意如有一种刻意为之却不大真实的熟络。
而沈偃竟也未露异色,听了云意如的话,顺从离去。
春光好,沈家院子里亦是一派春色
满园。
沈偃抬起头,看着枝头闹的杏花,这杏花娇美,枝头开得正艳,好看得不行。
杏花开得艳,更衬得沈偃面色苍白。
他知晓阿母会跟薛凝说什么。
从一开始他便知晓,可他还是将薛凝领过来。
云氏言语掩饰,想见薛凝,却诸多借口。薛娘子最出名的就是善于断狱,屡破奇案。
大兄是去年亡故的,沈舟活着时候,性子不像自己这么的,内敛。
兄长是家中嫡长子,自幼被寄以厚望,人前有一种自信的气派。
母亲很喜爱他。
哪怕一母同胞,出生秩序不同,父母态度也会有很大的差别。
少年夫妻,初婚时正值情热,于是第一个孩子不免备受关注,还有初为父母的新奇。
可到了第二个,第三个,关注度不免大减。
等到岁数渐长,除了头胎,便是最后生的幺儿最惹留意。
其实兄长还在时,他与阿母关系不算差。
云氏是个很讲规矩的人,对沈偃既不算热,也不算冷。
云意如很能干,府上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几个孩子饮食起居也顾得妥妥贴贴。
阿母不算亏了自己。
她只是更喜欢大兄些。除开大兄,观儿也拍在自己前面。十指都扯不起,总归有人不如别人。
本来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可去年入秋,沈舟却是死了。
大兄尸首抬回去来时,阿母抚着大兄胸口一踏血污,哭得险些晕去。
云氏素重规矩,难得那般失态。
再后来,就是灵前那场冲突。云意如好几日食水未进,被颤巍巍的扶出来。
他着素服,正替阿兄烧纸,却被云氏扯着衣襟哭骂:“汝兄不幸,却是汝之幸运,尽归你了,一切尽归你的呀!哭什么?你何必哭?”
兄长死了,阿母难以接受,一时情致失常,幸喜在场并无旁人,沈家规矩又严上下约束得紧,这些话并未传出去。
之后云氏清醒过来,妆容也打理整齐,再没说这些疯话。
母子再相见,彼此心生默契,皆未再提这桩事。
但谁都忘不了。
沈偃不觉揣测阿母心思,可能云氏觉得,比起她极爱惜的长子,倒不如死的是次子。
阿兄死了,他所有一切都遗给自己。阿母看着自己,看到的不是自己儿子,而是一个将她爱子一切都占了去的敌人。
所以心生厌恨?
可他却揣摩错了。
原来阿母觉得是自己杀了大兄。
房中,薛凝也快人快语:“夫人若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云氏虽已下定决心,但仍有几分迟疑。
她脑内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想起自己对次子的,猜疑。
云意如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说道:“你觉得阿偃那孩子如何?”
薛凝真心实意:“他很好。”
云意如喃喃:“他很好吗?旁人都说他很好,君子如玉,温柔端方,满京城都赞不绝口。喜欢他的女娘没有喜欢裴少君的多,可是他口碑却比裴少卿要好。”
“说不争,可他却是长袖善舞。你也知裴少君那个人很难讨好,灵昌公主样子看着比裴少君和气些,可也不是那么好亲近的。他何德何能,有这样本事?若说他没用心思,我亦不信。”
薛凝其实隐隐猜到了几分,若说震惊,倒也谈不上,可薛凝却颇为好奇:“府上公子讨人喜欢,夫人难道不高兴?”
云意如瞧着薛凝,目光闪动:“薛娘子,当初沈家有意和你说亲,你约莫也是知道的。我是相中你了,可偃儿不乐意,觉得委屈自己了。他嘴上倒没有说什么不乐意的话,可转头裴少君替他张罗,这样大张旗鼓。这样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这桩婚事也没成。”
“还不是如了他的意,他也没真吃亏。阿偃就是这样子,斯斯文文的,却不会真的吃亏。他总是有办法如愿以偿的,不是别人替他争,就是有人忽而死了,他便捡了漏,最后如愿以偿。这一切机缘好处都落在了他身上,岂不是惹人生疑?”
云氏容色其实颇为端庄,可当她这样言语时,她面色不觉有些激动,显出十分不淡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积恶掩于肺腑,非止一日,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恶情。
薛凝:“夫人今日请我来,是要查府上大公子的案子?”
图穷见匕,原本遮遮掩掩的含蓄掩饰被薛凝很直接的说出来。
云意如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良久,说了声是。
她已下定决心,扯破了也没关系。
薛凝再问:“夫人所疑之人是沈少卿?”
云意如这次答得快:“是他,一定是他。”
房间里静了静,彼此间呼吸可闻。
薛凝:“沈少卿与他兄长关系如何?可有什么仇隙?”
家仇不外扬,但云意如已决意撕来:“他,恨极了舟儿。”
薛凝问:“具体是那些方面呢?”
云意如:“舟儿是长子,是按继承人栽培的,为人自信,性子也爽朗。阿偃便不如他兄长大方,少了些气度。他自心里暗生嫉恨,早有怨怼。”
薛凝:“那他自然做了什么,使你觉得他争心颇重。”
云意如也听出薛凝言语里回护之意,这薛娘子总需得些真凭实据,不能信凭空猜测。云意如倒不奇怪,旁人皆说沈偃温厚,薛凝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云意如:“他看似不争,其实是大争,权位美人儿乃至于朋友,他都只独占,绝不肯分丝毫给别人。”
“一个是陛下跟前最受宠公主,一个是裴家最得意少君,能拢住这两个人,他也得意。他是不容舟儿染指他的好友,朋友只能是他朋友,而他不喜的兄长是不能够与之结交。舟儿抱怨到我跟前,说他这个好弟弟也不知跟裴无忌说了什么,令裴少君说话很不好听,是刻意让他受辱。”
她喃喃道:“以舟儿那性子,是极少在我跟前说谁不好。可偃儿实是太过分了!”
薛凝:“权位是指沈家资源,朋友指的是灵昌公主以及裴少君,那美人儿呢?”
她一问,看到云意如脸色,就知晓自己猜得对了。
两个两人交恶,似乎总是很俗套有个女人的,这个故事也不例外。
“是刘家的女娘刘婠,她父亲是阴陵侯部曲,自个儿也被阴陵侯收为义女。婠儿文武双全,才学出众,更兼武艺出挑。她扮作男装,那可真是翩翩公子,俊美非凡。如此风姿,说是倾了半个京城少年都不为过。阴陵侯那些义子也多为之倾倒,可惜啊,刘婠却只中意舟儿。”
云氏本来满面怒色,可回忆到沈舟,她面上神色也禁不住柔和起来。
她想起过去的好日子,好风光,舟儿自是极讨人喜欢的,刘婠
芳心也只为自家长子倾倒,云意如也隐隐有些得意。
“那时候,他们两人可谓是一对璧人,谁看了不羡慕?谁见了不称赞?再没比他二人更相配了。我本盼着两人早日成亲,给我敬茶,抱上长孙。”
云意如禁不住笑了笑,可她笑容很快黯淡下来,她口气也开始不好:“可有些人,却偏生觊觎不该觊觎的。偃儿既知这两人本是一对儿,就该断了那么些个非分之念,不合私底下送东西献殷勤。”
薛凝:“这些私相授受想也会避开长辈,但夫人却知道了,总不能是夫人正巧撞着了。”
“是舟儿随口提及,笑说这个弟弟不懂情趣,送的东西也未能如刘婠的意。刘婠虽是善武,可哪个女娘在心上人跟前不扮个温婉贤良?他送个错金螭纹的鞭子,刘婠还恼可是笑她性子太凶?”
“其实成了婚,也不大好摆弄刀剑了,那都是做姑娘时候耍子,也要忙着教导儿女,管理家事,亲眷间来往应酬了。”
薛凝:“按说送条错金螭纹鞭子,也不算什么暧昧物件儿。”
云意如:“那是他阿兄心上人,也轮不到他去讨好。他惯会讨好人,起了巧心思,送了能日日相伴的物件儿,可惜阿婠不吃他那一套。”
薛凝蓦然又问:“那刘婠也是这个意思?成了亲,便约束自己,再不碰刀剑了?”
云意如一怔,想要品出些薛凝的言外之意,却品不分明,只说道:“我跟刘婠略提过,至少她并未驳我,也未露出不悦之色。”
“再来她是拎得清的,她拒了偃儿送的错金螭纹鞭子,无非也是断其念想,不肯暧昧行事。”
薛凝只听出刘婠很在意死去沈舟看法,为让沈舟不生气,也留意避嫌。
云意如喃喃道:“舟儿没放心上,只跟我打趣,却不知他那个弟弟素来心思重,是有心徐徐图之的。可我那时能说什么?难道真要闹得兄弟阋墙?我只陪着笑笑,说阿婠不喜,便少让偃儿往前凑。”
“舟儿并不知道他这个弟弟的险恶用心,他这个大兄心思磊落,不明白家中弟弟心里的弯弯绕绕。藏在暗处,就这么盯着不放。”
薛凝缓缓说道:“我倒觉得大公子什么都知晓,也如夫人你这么想,只是口里当笑话讲。”
看着云意如疑惑脸色,薛凝意味深长继续说道:“大公子很将这件事当回事,并且很是生气。”
“因为大公子很有主意,一个很有主意的成年男子,是不会跟重规矩的阿母谈自己与心爱女娘相处细节。沈家又是个重规矩人家,小情人之间打闹相处,又怎会在长辈面前说?”
薛凝补充:“大公子是故意在夫人跟前提及这件事。”
云意如不好驳。
也许她也想起平时母子相处,品出沈舟那时那样说,确实有几分刻意。
她反应也很快:“舟儿介意又如何?他也给家里弟弟留了脸面。”
薛凝却想,刘婠大约也知晓自己这个情郎不能容,故处处避忌,沈舟也确实有些气性。
有些话不用说明白,但相处的两人也体会得到。
各人有各人相处模式,这其中接受度也各不相同。吃醋是在乎的表现,但若太过于超过,也是不好的。
云意如可能也察觉了什么,话越说越快:“去年舟儿亡故,说是流窜于京畿之地的贼人淳于安所为。那贼人神出鬼没,本来推给他再好没有了,然而今年开了春,那贼子竟然被捉住了。官府捉住审问,他却自承根本未杀舟儿!”
得了这个消息,云意如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她早有所疑,有时扪心自问,亦会自省,当真是自己想得多了?
然而机缘巧合,淳于安落网,沈舟并不是这贼子所杀,于是所有一切都仿佛得了印证,证明并非云意如胡思乱想。
沈家大公子是死于非命!
云意如起身,从匣中取出一枚护身符,上面的字歪歪妞妞,十分的难看,当然出自薛凝手笔,是薛凝独有的防伪标志。
从前薛凝护身符无人问津,如今可是成了香饽饽了,云意如也是花重金购之。
如今云意如禁不住恳求:“还盼薛娘子能查出其中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