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薛娘子还真是好看
一开始,邓珠心里气并没有消。
她面上看上去很和善,可是心里却记着这口气,人也不是那么容易便好。可宫里妹妹也劝她,一家人利益相关,休戚与共,何必再计较那么多呢?
淑妃虽有恩宠,但终究比不得裴后。平时淑妃对裴后低声下气,恭恭敬敬,并没有不对付。
但人在后宫,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业心肯定是要有。
便是不跟裴后作对,也要将自己家抬一抬。
邓氏并无出色人才,只郦婴这个姐夫有些能耐,淑妃当然也想扶持个外戚。
就说皇后娘娘,不也捧自己内侄,将裴无忌宠上天。
只要郦婴没真杀人,何必因为郦婴找个女人记气?
陛下是后宫三千,要淑妃生气,恐怕早在宫里头气死了。
在淑妃看来,陈薇再怎么不知廉耻,郦婴再怎么老房子着火,说破天也不过找了个女人。
妹妹这样说,邓珠也并不意外。
邓珠也知晓别人亦会这么想,故从来不会将自己愤懑说出来。
道理人都懂,未必做得到。
若单单如此,邓珠也未必听劝,可淑妃又提及宽儿前程,邓珠也不得不生出顾忌。
邓珠是个有行动力妇人,今日之前,她甚至已去法觉寺见过郦婴。
五年了,她还是第一次去见郦婴。
见着时,邓珠也吃了一惊,仿佛跟她往日印象里不一样。
郦婴双鬓染霜,看着显老。不过虽是显老,却并不显颓。
他双眼似有火光闪动,好似被关住的野兽,显出强行压下的躁动。
这也不奇怪,心爱的女娘死了,他偏生又成为了杀人凶手,生生被禁在法觉寺里五年。
郦婴自然快要发疯了。
邓珠也问过去法觉寺送东西的仆人,问郦婴日常饮食起居。
郦婴被冤困于法觉寺,他显然很不甘心,更不愿认命。
他日常起居一如从前,一日三餐按时进食,早睡早起。甚至每日会修整仪容,在那逼仄小院里锻炼身体,练武不辍。
那小院不过一丈见方,小得很,接近正午时候才能见到阳光。
邓珠第一次见时,竟不觉悚然一惊。
就是在这样的院子里,郦婴保持了身材,并未发福,人也没有疯。
邓珠虽不愿意承认,郦婴确实是心性坚毅胜于常人之人。
就像从前做夫妻时留给邓珠的印象,昌平侯是个有主意,沉得住气的人。
那时邓珠很为这样气度折服,从来未想过拿捏自己的夫郎。
若不是亲眼所见,邓珠也很难相信郦婴会为陈薇那样的小娘子发疯。
如今郦婴虽双颊斑白,却亦犹自背脊挺直,宛然如剑。他没问邓珠这五年来为什么不来看他,只轻声说道:“邓娘,你来了。”
他又说:“这几年,家里劳你操持,辛苦了,多谢。”
就好似两人只是几日未见,而不是整整五年光景。
做夫妻那么久了,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郦婴想要出来想疯了,但郦婴倒是沉得住气。
郦婴一双眸子望向她,说道:“是我这个父亲对不起宽儿。”
一语却说到了重点,郦婴最对不起
就是他的儿子了,令好好的孩子抬不起头来!
离开时,邓珠心里也浮起了讥讽的酸涩。
来时她也设想过郦婴会跟自己如何说话。郦婴想要脱身,少不得家里人在外奔走,这时候是他有求于邓珠了。至于陈薇,别说陈薇已经死了,就是陈薇还活着,大约是哭哭啼啼帮不上什么忙。
但无论郦婴如何忏悔,她也跟郦婴没什么情分。她愿意出手襄助,只不过是为了儿子,跟这个男人已没什么关系。
如果郦婴非要忏悔,再拿来比较,这时候再说什么还是邓珠好,陈薇远远不及。邓珠听了也不会感动,反倒会觉得可笑。
然而郦婴既没有求饶,也没有忏悔,那句邓娘辛苦也是郦婴唯一一句略显温情的话。
他大约也觉得邓珠不会因为彼此间情分再救他,于是也干脆不提了,只提邓珠关心之事,那就是宽儿。
又或者,其实他根本不在乎邓珠有什么看法,眼里将邓珠视若无物。
于是邓珠也发现了自己拧巴,郦婴求肯,自己虽不会原谅他,但也会解气。
她也想看见郦婴后悔,懊恼因亏了自己,所以才落得如此地步。
察觉自己拧巴心思,邓珠也觉得自己很可笑。
人活着也要往前看,邓珠也要向前看。
既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打定了主意后,邓珠也颇有行动力。
她已与淑妃商议过,请能人反复看了卷宗,甚至寻出当时这桩案子里一件破绽,可供喊冤,使案子重新调查。
已经做好这些,她才来试探薛凝,想要以这桩婚事将善于断狱的薛娘子给笼络住。
邓珠紧紧捏着佛珠,她终于睁开眼,一双眸子已经平静下来。
这时马车已停下来,车帘被拉开,露出郦宽面容。
郦宽蓦然说道:“母亲,何必为那个人,筹谋这许多?不如,就这样吧。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哪怕旁人议论,我也不在乎的。”
他越说越快。
郦宽蓦然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年轻面颊之上也浮起了几分激动。
邓珠叹了口,说道:“因为,你们都姓郦,又怎么能不理会?以后你出去做事,稍稍有些成绩,便会被人嚼舌根,拿这件事打压你。本朝以孝治天下,你甚至不能跟旁人一起责备他。于是,也永远矮了一截,受此事所累。”
“有些东西是我这个阿母给不了你的,我再用心,也不过是一介妇人。有些东西,得有一个清白父亲才能给你。”
“譬如这侯府爵位,这宫里人点头你才能承爵,你才能是世子。你阿父从前很风光,可所谓人走茶凉,自他被囚于法觉寺,那些关系都淡了。只有他仍是青骑校尉,方有足够力气扶你一把。”
“于是家里,才会有很好的以后。”
说完现实,邓珠再说感情:“而且在你心里,当真恨透你阿父,当真一丝情分没有了?”
郦宽说不出话。
自然不是一点情分都没有。若当真没有情分了,郦宽不会这么的急。甚至一开始他虽不愿意,也默许要与薛凝结亲。
小时候,郦婴就是儿子眼里的大英雄。
郦婴在外征战,回家时候少,跟宽儿相处时间也不多。
可每次回来,郦宽都十分欢喜,吵着要郦婴教他骑马、射箭,跟郦婴习武。等郦宽年纪大些,郦婴还将一枚祖传的黄金锏分给宽儿,说要亲自教他用。
正因为有希望,所以才会失望,才会生出心结。
这几年郦宽打起精神,人前不肯让人,可也使得郦宽有些偏激易燥。譬如今日,郦宽就不应该失控对薛娘子口吐恶言。
那确实是有失体面。
她知晓郦宽口里虽硬,心里却盼望一切都回到过去,盼着什么事都没发生。
一个人口里说什么,跟心里想什么其实是两回事。
故邓珠心中涩意虽浓,却是愈发坚决。
她冷静说道:“你阿父确实十分风流,不过那时他那般爱陈娘子,怎会舍得杀了她?至少,他不会是个杀人凶手。”
邓珠也轻轻拍拍邓宽手背。
薛凝听完八卦,心里也略猜到几分。
自己善于断狱,郦家又刻意说亲,不是自己多万人迷,多半是想翻案。
薛凝虽不知晓案情,但当时既未将郦婴确实落罪,显然也存在证据链不清晰,案情有疑问。
可惜啊,若昌平侯夫人不是来说亲事,而是给薛凝看看案子卷宗,说不定薛凝反倒有兴趣了。
折返居所之际,薛凝却被一道身影拦住,赫然正是郑四娘子。
郑四娘子发间一枚并蒂金钗,披一件朱红色披风,本来便是粉面桃腮,十分俏丽。不过今日眼眶红红的,面颊亦有几分恼色。
她恼恨:“薛凝,你可是仍记恨宁川侯府待你不好,故处处与我为难。好端端的,你偏生要落我名声,使我成为旁人笑柄。如此,你才开心,以消你心头之恨。”
本来阿母也是让郑四娘子低调,别去惹薛凝。
可如今,郑四娘子却是咽不下这口气。
薛凝也不是不张嘴的人,立刻和气解释:“四娘子误会了,我并没有特意留意你,自然不会因为你说的什么幸灾乐祸而欢喜。”
郑四娘子话语里有点故事,薛凝立刻往身边一望,看向翠婵。
翠婵最八卦了,虽是怂,但其实比云蔻要机灵许多。
翠婵一句话解释:“听说郑四娘子本欲说亲郦郎君。”
郑四娘子气得瞪过去,翠婵赶紧飞快躲至薛凝身后。
薛凝吐槽自己拿的剧本不对,古言里忠心的婢女都是英勇护主在前的。
不过单单看这反应,倒是确实有这么回事。
实则就跟净空所说一样,郦家死而不僵,尚有几分底子。也正巧,宁川侯府如今名声本不怎么好。
偏巧郑四娘子这么个岁数,又到了说亲年龄,本来家里张罗着,却又出了些丑事。
若郑四娘子年纪再小些,倒还能等一等。但郑四娘子不愿意错过这花信之期,更何况再过两年,还不知晓是什么光景。
要说勋贵,大夏京城是再多也没有。
当初大夏开国时,太祖皇帝广封忠臣,出手阔绰,封了不少侯。
后为削权,太宗皇帝便令这些侯爷从侯国迁出,移居京城,每年自有人奉上封地赋税可供花销。这爵位虽无实权,却也是个富贵传承。
这些勋贵大抵住在皇城以北,往北门那块儿一走,几步遇到个侯爷不稀奇。
不过虽京里勋贵泛滥,郦家又有这么个污点,但宁川侯府同样也名声有损。
郑四娘子挑挑拣拣,也看中郦宽。
终身大事,不可轻忽,郑四娘子也很下了一番功夫。譬如她偷偷打量,看过郦宽脸蛋,模样也不错。她问过兄长,郦宽还算上进,是有心思搏功名的人。这性子呢,也不能说很温柔体贴,但也没什么弯弯道道,挺老实的一个人。
再来就是郦宽家里只他一个,哪怕得不了爵位,偌大家私也是郦宽一个人来继承。
这面子看着不怎么好,里子却有些实惠。
郑四娘子盘算又盘算,觉得还不错。
本来这桩婚事谈得顺意,郦家那边也动了心思,眼看着要说成了,却又生出变故。
郦家跟吃错药似的,竟要拉薛凝说亲。
郑四娘子当然怒不可遏,气打不了一处来。
薛凝了然,不觉说道:“四娘子也不用急,昌平侯夫人虽有这个心思,可我却是拒了她。若四娘子有心,再去争取也是无妨。”
郑四娘子不免红了眼眶,怒不可遏:“你不要,我为什么要?凭什么我要捡你不要东西。”
眼见路旁有旁人到来,郑四娘子人前又是温婉懂事人设,面颊红了红,故未纠缠,提着裙子便跑。
薛凝都想要摇头,估摸着郑四娘子也没多喜欢郦宽,只是一口气下不去罢了。
实则郑四娘子怼过薛凝后便颇为后悔,及回到家,郑四娘子也不好跟家里旁人提及。
且又有不好消息传来。
几日后宫中饮宴,裴后竟特意让人请了薛凝,还令人送了衣衫首饰,赏赐了薛凝进宫时候穿戴。
郑四娘子酸得暗暗搅手帕,心想难怪薛凝那般肆无忌惮,也不怕得罪了自己。
听说裴少君本不喜欢她,还有传闻说裴无忌针对宁川侯府,只不过为成就薛凝凶名,使得沈家不好娶这等女子进门。
原本应该便是这样子的呀!
不知为何,薛凝竟攀上了裴氏。
还是裴少君那几日跟薛凝一道办案,一番相处,颇有好感呢?
郑四娘子心下断然否认,心忖绝无此等可能。
裴少君何等眼光,不会瞧中薛凝那样的病秧子的。若是喜欢,也只能喜欢灵昌公主。因为灵昌公主身份尊贵,如此一来,郑四娘子心里面也是会舒坦些。
入宫当日,薛凝也换好衣衫,暗暗称赞裴后果然体贴,考虑周到。也免得薛凝再翻箱倒柜挑挑拣拣选衣服入宫。
马车到了宫门前,朱红宫门在细雪中巍峨如巨兽,可见守门巡逻的羽林卫着青铜甲胄。
有内侍提醒薛凝换辇,薛凝上了轿,这一段路是人抬的,约莫走了一刻多钟,又穿过一扇门,才开始走路。
薛凝是第一次入入宫,看什么皆觉新奇。
然后薛凝听着熟人声音:“薛娘子。”
一转头,薛凝便看着沈偃,当然还有站在沈偃身侧的裴无忌。
裴郎君今日也换下他那件暗红色官服了,另换华贵服色入宫赴宴。
雪粒子扑簌簌落在玄狐大氅的银毫上时,裴无忌随意依着朱漆廊柱。他漫不经心地将鹤氅领口松了松,露出里头玄色织金箭袖深衣。
裴无忌本来容色极盛,这么一打扮,更增他美貌。
他看了薛凝一眼,又似想到了什么别的事,轻轻侧过头去。
薛凝倒是不以为怪,估计裴无忌内心正吐槽着。
毕竟第一次见面,裴无忌就吐槽她好似吃不饱似的,挑剔无聊得很。
要说进步,那也是有的。
至少裴无忌也不当着面说了。
实则裴无忌心里也有些意外,觉得姑母所挑衣饰果然极好,薛凝这样倒也好看。
薛凝畏冷,还是将自己包在大氅里,握着小暖炉,走路之际衣摆摇曳,露出的纹罗曲裾深衣层叠如初绽迎春,裙下露出绣花九重莲丝履。
今日薛凝眉心还贴了一枚殷红花钿,衬托雪白肌肤,更增几分艳色。
沈偃倒是很直率:“薛娘子平素要验尸,总是穿得素素的,这样一打扮,居然很好看。”
沈偃平时就是夸夸党,身上有很多优点!
薛凝也不觉笑起来,颇为受用。
沈偃用手肘推了裴无忌一下,有调笑之意:“是不是,裴郎君。”
裴无忌转头过来,双手轻轻抱在胸前,嗯了一声,然后说道:“确实好看。”
第62章 062栽赃陷害?
薛凝也想不到裴无忌居然能说这样的话,不觉面色怔了怔。
她笑起来,那漂亮的杏眼就变成了好看的小月牙,调侃:“想不到裴少君也会人情世故,会说些让人高兴的话了。”
可能灵昌公主教训在这儿,裴无忌的个人情商明显显著提高。
裴无忌冷肃:“我素来不会为讨人欢喜说违心话。”
然后他强调:“是本来就生得好看。”
薛凝忍不住翻旧账:“裴郎君不是说过,我瞧着好似吃不饱似的。”
裴无忌双手抱胸前,侧过身,说道:“看来这些日子已经长好了。”
说得薛凝面颊忍不住红了红,不好再打趣裴无忌了。
她当裴无忌跟自己道歉了。
宫婢要领着薛凝见裴后,于是薛凝也与两人先告辞。
将至椒房,却听着一群小女娘在议论。
“要说裴少君如今,这留心之人怕也并不是灵昌公主。”
说话的周采蕙为太中大夫周昉家中五娘。周昉这太中大夫主管议论,官位矜贵,但实权力差些。家族是南阳周氏旁支,祖上出过两任郡守。
旁人皆知周采蕙痴心那位俊美裴少君,又被选在宫中做事,素日里很是留心,看来周采熏是另有高论。
“那薛娘子如今风头正盛,整日里跟裴少君出双入对,怕只怕有几分情意。毕竟裴少君身侧,是从无女娘亲近,只怕裴少君如今也动了几分意,有些心思。谁让公主总是痴心旁人,偏生有个女娘使手段,也拢住裴少君的心。”
薛凝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成个主角。
法华寺各种各样流言蜚语听得多了,多半是谈裴无忌与灵昌公主,薛凝也未曾想到还能跟自己扯关系。
薛凝吃不准周采蕙心思。
她没说话,一旁却有人替她反驳:“周五娘子此言何意?裴少君素来冷清,用薛凝无非是也是为了公主,又谈何喜欢?”
说话的竟是郑四娘子,人家一听裴无忌许是对薛凝有意便急。
薛凝都不免无语凝噎。
周采蕙致力于拉仇恨,替她反驳的居然是郑四娘子。
周采蕙容色一片冷肃,这一次裴少君归来,亦是声势日盛。朝廷所颁布的算缗之策可收割富商,如今因为这桩案子,为防地方官吏滥用,便亦加了审查。凡富户漏税,不肯算缗缴纳银钱于朝廷,皆由新成立的玄隐署派人审查。
短短月余,玄隐署不但声名大噪,且日益健全,刑房、讯室皆已建设妥当。
裴无忌权势日重,亦愈发显得有威仪。
衬着那样一张绝色容貌,不但令人怕,亦令人更爱。
但裴少君一向不耐烦哄女子,也将包括周采蕙在内的妙龄女娘视若无物。
周采蕙当然也不相信裴无忌对薛凝会有什么情分,可有个女娘在裴无忌跟前做事,也使周采蕙觉得扎眼。
防微杜渐,更何况背后还有淑妃指点,周采蕙便有心踩一踩。
她看着郑四娘子,心忖这郑四娘子当真是个绝世蠢物,难怪整个宁川侯府被一个薛娘子玩得团团转。
周采蕙淡淡说道:“谁让这位薛娘子有些手段,能查清案子,使得灵昌公主认真识人,令皇后娘娘舒心,陛下更是宽心。如此功劳,又近水楼台先得月,薛娘子自然要谋划一二。”
毕竟裴无忌颇得京中女娘爱慕,旁人便是信了一成,也不免会将薛凝视为眼中钉。
算是这么算,但郑四娘子还吵急了眼:“你胡说八道了,薛娘子怎么可能有机会?裴少君在裴家最是受宠,也最得皇后娘娘的喜爱。他要娶妻子,必然是要挑最最顶尖名门淑女,就连周五娘子你,也是远远不够格,又怎会挑个亲眷皆无的孤女?”
“周五娘子你是何等糊涂,居然胡乱猜测。”
周采蕙已经忍不住眼皮跳跳,恨不得将这个蠢物给叉出去。
本来周遭女娘已经是将信将疑,被郑四娘子这么一说,大家也若有所悟,心里纷纷觉得不可能。
这薛娘子生得还没裴少君漂亮,当然比裴无忌好看的女娘本就不多。
周采蕙压下了心中怒气,咬着后槽牙,不觉说道:“不能为妻,也可暂且委屈为妾。”
郑四娘子嗓音很大,显然起性杠到底:“那便更无可能,你大概不了解薛娘子,薛凝心高气傲怎么可能做妾,无非是想做个宫中女官。”
周采蕙终于忍无可忍,凉声:“郑四娘子,想来你跟薛娘子关系很好,这处处护着。”
本意自然是加以嘲讽。
谁不知晓宁川侯府跟薛凝互掐,掐成个乌眼鸡一样。
郑四娘子怔了怔,想着阿母提点,人前要显宽厚、仁善,于是便答道:“自小一处长大,那自是情份不浅。”
薛凝本来偷听,偷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声。
这一下目标暴露了,薛凝只好现身出来,落落大方见了礼。
在场年轻女娘都有些尴尬,这私底下蝈蝈是一回事,被正主撞个正着是另外一回事。
薛凝衣饰十分华贵,不过也没什么可说嘴的,谁都知晓是裴后所赐,是皇后恩典。
周采蕙瞧着不免眼酸。
薛凝整齐精神,如今又风头正盛,皇后又欲用之。
周采蕙被选入宫中做事,素也是个有心人。
她心里冷了冷,忽而一笑:“薛娘子一心谋事做,心思必然没那么浅
,定不会在这儿女私情上。想来纵有传闻,也是无稽之谈。”
“不若薛娘子当众起个誓,说自己并无别的念,更对裴少君无意。那大家也解了误会,这私底下那些无稽之谈也烟消云散。”
薛凝当然对裴无忌无意,只是随随便便就被人拿捏,然后当场发誓,亦未免显得太过于软弱可期。
薛凝:“这清者自清,自在人心,无凭无据的事,相信只有市井坊间爱听热闹闲话的无聊人才会信。在场女娘都读书知礼,自然不会信。”
周采蕙咄咄逼人,说道:“那薛娘子如今是心虚,不肯发誓了?公主若知,还不知晓怎样想。”
这时一道嗓音响起:“我这个公主若是知晓,便会替薛娘子委屈。裴无忌那样性子,那是苦了薛娘子。如此言语,便会让薛娘子十分苦恼。周采蕙,你口口声声有所耳闻,不如当众指出听到何人言语。还是,这些不过是你编排之词?”
说话的是灵昌公主,随之而来还有裴后与明德帝,淑妃等妃嫔亦随行在侧。
众女娘纷纷见礼,周采蕙听出灵昌公主言语里不满之意,更不敢再说什么。
薛凝见完礼,就被灵昌公主扶起来,拉着薛凝站在自己一边。
灵昌公主如此言语,本已使得周采蕙冷汗津津。
却听着裴后说道:“无忌那孩子无非那样儿,好似给他做妾便是天大的恩赐和福分似的。薛娘子如此有才,如此说辞,岂非辱了她?”
明德帝点点头:“皇后心里,也早想好如何赏赐薛娘子了。”
周采蕙不觉冷汗津津。
皇后不过是口中打趣,心里对裴无忌是极看重的。依周采蕙看来,裴后当然不可能看中薛凝,但也给足薛凝面子了。
裴后:“这两月我身边素绢要出宫服侍阿母,宫里空出一个六珠女官,内宫六珠女官等同品秩三百石外朝官,我想便赏给薛娘子。再来就是为这个六珠女官设个新官名宪验女史,不属三司,不归玄隐署。但若有疑难案子,皆可邀约薛娘子,薛娘子可酌情参之。”
明德帝亦允之。
薛凝拜谢后,又赐了六珠。
一旁宫娥将早备好的金丝镯子捧上来,上镶大珠六颗,薛凝恭敬戴在腕间。
之前沈偃邀约薛凝办案,那算是野路子,如今光明正大转了正,薛凝写的验尸格目所具法律效力也增加了。
周采蕙心里酸意不免更浓了几分。
这必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裴后先赐薛凝华服美饰,又宣召入宫,再赐官转正也并不奇怪。
周采蕙早有预料,只是也没想到居然会这样的快。
这时裴后不免冷冷道:“周娘子,跪下吧。”
周采蕙本来正在胡思乱想,如今一说,心中一惊,顿也跪下。
裴后:“方才言语,本宫也听到几分,只怕你心里打算也不仅仅是区区争风吃醋。”
“你入宫三载,做事勤勉,腕间大珠已有三颗,一向有上进心思。我身边素绢要走,你暗暗打听了又打听,又处处走动,那也是人之常情。”
“你也听我说过,宫里要有新气象,单单熬资历也不成。若是有本事,便是年纪轻些,本宫也不是不能用。不错,你也不是没有机会。要熬资历按部就班,你升六珠女官还得十来年,可如今偏偏有了空缺。”
“可这时,却忽而有个薛娘子名声大噪,又这么有本事,又被我赐了衣衫首饰。看着仿佛是要受重用了。周采蕙,你自然不甘心起来。”
“你倒想了个好法子,想着自己痴念无忌好几年,借着争风吃醋由头,要刻意以此毁薛娘子名声。”
“毕竟要毁一个女娘名声,传些男女之事就好了。那些话传出去,旁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风月之事,各种香艳的流言蜚语便接踵而来,而不是薛娘子验尸断狱之技。”
“与此同时,你也要坏了我心里对薛娘子的印象。你以为我素来爱惜无忌,于是眼见一个孤女纠缠于她,会对她心生厌恶。于是我便会心生厌弃,至少不会将薛娘子留在宫里。当真好手段,如此也为自己剔了个竞争对手,你便如愿以偿顺利升了六珠女官。”
“这与无忌姻缘未必谋得到,但官职倒是实实在在谋到手,也算爱惜了你自己。”
裴后每说一句,周采蕙面颊就白上一分,面上神色就更难看。
她似被抽去了精神气,整个人身子也软绵绵的抬不起来了。
裴后素来精明,但周采蕙本以为裴后不会理会这些小事。
然则裴后不但什么都知晓,还将周采蕙心里那些个弯弯绕绕看得清清楚楚。
薛凝亦不觉叹为观止。
越止曾也说过,裴氏出手一向阔绰,只要将事情办得顺意,便绝不会亏待。裴皇后名声确实并不怎么好,别人说她恶紫夺朱,前皇后和前太子处境那么惨,多半为人不正,私底下手段颇狠。
但宫里宫外,被裴后拢住的人却不少。因为裴后豪气,事情办好了,待遇是真给,还会考量受赏之人究竟想要什么。
就譬如裴后赏赐衣衫首饰,也颇符合薛凝审美喜好,薛凝不觉得是巧合。
薛凝心忖,当然也不仅仅是待遇问题就是。
裴后还很会主持公道,及时为你排解忧愁,讲话也有理有据。
老实讲薛凝之前也考虑过,若被皇后笼络可会做什么违心之事,她心里也是有点警惕的,今日一见却不由心折。
裴后叹息:“有心思当然没什么不好,可如此行事,便是不成了。从此你不必在宫中做事,也不必留在京城。卸去宫中职务,回去益州祖宅,反思己过。修个三五年,再议嫁人。”
周采蕙含泪领罪,被人押下送出宫。
裴皇后又望向淑妃:“淑妃近日,似要替人申冤,不若今日说一说。”
淑妃心里跳跳,暗暗有些心惊。
淑妃也不是没心气儿的人,只是裴后如此精明,淑妃也不得不收敛锋芒,将那心气儿都压了压。
她匆匆向前行礼,明德帝亦说但说无妨,淑妃方才开口。
“臣妾阿姊邓珠为昌平侯夫人,五年前昌平侯身负杀人之罪,不过又谈不上证据确凿,只暂且拘在法觉寺。臣妾阿姊亦是心痛如搅,又羞又惭。”
“若昌平侯有罪,国法跟前,臣妾阿姊绝不敢置喙。可如今瞧来,此案却颇有疑点。那便是当初办案之人,乃是前太子幕僚越止。”
“陛下想也知晓,这位越署令当初受太子举荐,去了廷尉府。只不过后来扯出身世,他方才削了官职,后又离开了太子府。”
这些话不免有些得罪裴后,毕竟如今越止回京,是裴后将之召回。
时过境迁,本来这些已被淡忘,可淑妃却扯出来。
念及裴后,淑妃不免心中惴惴,一咬牙,还是禁不住说出口:“越止之所以被废太子弃之,乃是因为他是晋孽遗孤。”
“当初晋朝腐败,民不聊生,才有大夏顺应天命,以夏代晋。之后百姓安顺,四海安宁,偏有些晋朝旧贵纠缠不休,时有造反。”
“直到咸宁二年,陛下才下旨,饶罪晋孽,不再追究,以此劝服叛军,令其归于王化。越止偏生是晋孽遗孤出身,得人帮衬,方才步步高升,甚至颇得太子器重。后来身份揭破,虽陛下赦罪,不必将之处死,却也被削官放逐出京。”
薛凝大约是听出了几分,心里略略有数。
这是在扣办案之人的毛病,比如越止的身世,就值得做一做功夫。
要按薛凝说,虽然越止是个阴暗批,又是这么个身世,也不能扭着说越止办案不认真吧?
不过昌平侯府既然想翻案,自然能攻击的都攻击。
但也略略牵强了些。
不过淑妃显然还有大杀器,如今淑妃也将大杀器给祭出来:“十九年前,彼时陛下尚未饶恕那些晋孽,各地亦有骚乱,比如当时宁仙县。昌平侯奉旨去宁仙县平乱,因逆贼不肯降,故也一并族之。”
“当时所屠,便是越署令的亲眷族人,其中甚至有越署令父母。彼时越署令不过两岁,早早被忠仆抱去别处养着,倒是逃过一劫。如今陛下已赦,不再追究,可是这些逆贼遗孤又怎么想?”
“时移势易,到了五年前,当时犯错的昌平侯却落在越止手中。”
“陛下,便算越止没有谋逆心思,可他对昌平侯会怎样想?因此生出怨憎,想要报复一二,令其获罪坐实,岂不是人之常情?难道当年的越郎君还有包容宽宏
的胸怀?”
薛凝不好点评别的,但越止确实心胸并不宽广。
当时相识,宁川侯府之中,魏楼只不过几句话得罪了越止,就被越止好一番输出。越止轻轻放过灭族仇人,可能吗?
薛凝自己都不能信。
越止是那样的,小气。
看着挺记仇的。
第63章 063以年纪越大,爱的女娘年纪却越……
一番哭诉,淑妃虽然是哭诉,但哭诉得也很有策略,该说的都说清楚了。
薛凝一时不能分辨淑妃所言是真是假。
大概率是真,因为没必要说假,查出来了可是要打脸的。
但薛凝仍打算查一查。
这桩差事顺理成章也落到了薛凝身上。
毕竟今日裴后刚给薛凝转正给编制,薛凝也要显得能干活。
裴后又说此案十分要紧,玄隐署必定也会全力襄助薛娘子,淑妃也做出感激样子,倒是一派其乐融融。
待宫宴结束后,薛凝归去之际,一辆辇车行来,拢开车帘,露出裴无忌面容。
裴无忌是如今新贵,陛下亦对他十分恩宠,还特意赐了辇车送裴无忌出宫。
如此得意,谁看了不眼热?
裴无忌:“薛娘子,上车吧。”
薛凝虽不满意裴无忌理所当然语气,但估摸着裴无忌是要跟自己讲公事,故也上了辇车。
裴无忌果然讨论的是案子:“我准本挑申靖帮你,他为人细致,功夫也不错,也没什么自己主意。你若要查什么,和他说便是。还有便是——”
他嗓音似顿了顿,仿佛有些气恼:“对着越止,自己小心些。”
薛凝称了声是,又有些好奇:“依裴少君所见,越郎君可会做出这等构陷之事?”
其实答案是肯定的,裴无忌素来不喜越止,一直觉得越止十分阴暗,隐隐有打压之意。每次见到越止,裴无忌面色都不怎样好看。
故倒不指望裴无忌能说什么好话。
但出乎薛凝意料,裴无忌居然犹豫了一下。
犹豫一下后,裴无忌方才说道:“似乎,也并不像他性情。”
薛凝大为震惊。
裴无忌补充:“既是秉性凉薄,便是只爱自己。他怎会对亡故父母有这样情分,甚至还费这些心思?”
薛凝无语凝噎。
她忽而听着裴无忌对自己说道:“你自己小心才是。”
薛凝有几分惊讶,她抬起头时,裴无忌已经侧过脸去。
到了宫门口,薛凝下了马车,一旁有人将卷宗送来。
马车滚滚,薛凝也在车上翻看卷宗。
她已略略听过昌平侯府旧事,不过皆是旁人转述,还是眼前卷宗记录得真切些。
陈薇死于五年前、
五年前的二月十四,已入了春,陈娘子据说是去京郊圆安寺拜佛上香,被人劫杀于路旁。
她尸首弃于道旁泥水之中,姿态狼狈,容色惊恐。
不过衣衫完整,未有受辱痕迹。
那验尸格目也写得十分细致。
据验尸格目所载,陈薇死得也惨。
尸僵遍体,面覆薄霜,唇紫而目瞠。后枕骨粉碎塌陷,创口径二寸三分,创缘呈下凹棱形裂痕,内嵌铜碎屑。
背、臀、股共计长条形皮下血瘀十七处。首击位于左肩胛,末击止于右外踝,第十六击击断第三肋,骨茬刺破肺叶。
左臂折损,尺骨中段粉碎性断裂,断端呈竹节状。另外桡骨外旋脱臼,腕关节掌面见靴底纹压痕。
因沈偃关系,薛凝也翻了一些廷尉府卷宗,勘验一节大抵十分粗陋,或勘验粗疏,或描述不准确。
这份验尸格目却写得很细致。
薛凝见过越止几次,越止总是慵懒不经心样子,叫人不免觉得越止做事必定不会多上心。
聪明人总是会比较懒散的。
如今读着当年卷宗,薛凝倒是品出几分越止的细致。
她将这份卷宗读完,心忖如若不是越止身世上可让人置喙,这桩案子办得完全没有问题。
死者身上多处受伤,有虐打报复倾向,又未丢失贵重财物,不似路遇劫杀,反倒像是与死者有私人恩怨要狠狠出这一口气。
再来致命伤是重物殴打陈薇头部,而死者伤口凹陷出发现的铜碎屑。
而郦婴祖父曾追随太祖皇帝,不但立功封侯,还得赐一双黄金锏。
名字是黄金锏,其实是熟铜打造。
因是太宗所赐,故也是一份尊荣,故当作传家宝一样传下来。
锏无锋,却有四棱,长约三尺。
以此击打受害者头部,便为下凹棱形。而死者身上长条形殴打痕迹,也可与此吻合。
于是当时查案的越止便下了判断,作案工具就是郦家这一对儿祖传的黄金锏。
如此既符合熟人作案,也吻合尸体上验出的兵器痕迹。
加之郦婴还与陈薇有私情。
自来私情是最易出人命的,而且两个人搞的还是禁忌之恋。
这越禁忌便越易生出什么问题。
再来便还有人证。
这陈薇养在昌平侯侯,又有恩人之女的光环,自然不能委屈了陈薇。
这日常出入,也少不得有个婢子服侍。
陈薇死了,她贴身的婢子紫兰还在。
紫兰便亲口作证,说那日是郦婴逼迫陈薇下了马车,她偷偷跟去,看着郦婴打死陈薇。
人证物证俱全,故彼时郦婴也获罪落狱。
只不过后来紫兰自缢而死,少了关键性人证,于是案子便含糊下去。
坊间传闻,说是昌平侯府为了面上体面,逼死了紫兰这个关键证人。不过谣传便是谣传,
如果不是心存偏见,薛凝反倒觉得越止将这案子断得不错。
而郦婴困居法觉寺,并不是他并未杀人,而是宫里那位给他留了体面。
薛凝便想着,是时候去见见这位越郎君了。
次日薛凝起得大清早,玄隐署的署郎申靖已在外等候,说是这个案子任薛凝差遣,给薛凝打打下手。
越止居于市北巷,离东市颇近,靠近京城中心繁华区域,居于此处也大抵是些官宦人家。
根据申靖所言,越止每日辰末点卯,酉初走人,逢五休沐,事不多做,人不多留。
裴无忌本不愿他多掺和玄隐署的事,越止实属跟裴无忌双向奔赴。
薛凝心里这么一盘,没想到越止还恪守八小时工作制。
以越止身世,升职空间也是有限,估摸着升职无望,那还拼什么命?
略略一想,竟还合情合理。
就是听闻这位越郎君脾气不怎么好,换了几个仆人,皆不合用,整日里挑剔得很。
到了越止居所,申靖却说什么也不肯进去,只说自己在外等候便是。
衬得越止想个老虎一样。
越止今日休沐,在家着常服,薛凝估摸着他知晓些什么,看着倒是容色如常。
越止令仆人奉上茶水,再冉冉一笑:“薛娘子,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若要问我身世,昌平侯府所言不假。不过,实是将我想差了。自我记事以来,并未见过父母,也不过是自己讨生活,年少时吃了些苦头。”
“我对他们既无印象,更加没有相处情分,何须为难自己,自讨苦吃?死就死了吧,我也并不如何在乎。”
“难道我便为这些无聊旧事栽害昌平侯?与其为这些没趣旧事,还不如说有次昌平侯策马险些冲撞于我,使我心里记恨。”
这区区杀父灭族之仇罢了,难道是很要紧的
事?
越止笑吟吟的,然后他比起手指,凑唇前嘘了一声,说道:“不过本朝以孝治天下,子不言父之过,虽是逆贼,我也不好人前多说这些。不过如今你来办案,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越止如此客气,说的话却颇为逆天。
薛凝只得轻轻咳嗽一声,然后说道:“所以,当年你是秉公办案,查出凶手便是昌平侯?”
越止点了一下头,说道:“薛娘子,恐怕尚有许多内情,是你不知晓的。”
薛凝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越止也不吝赐教。
“你若在京中打听,所听到的无非是些郦婴风流韵事。其实这位昌平侯常年不在京城,大半时候在外征战,九岁便已随父出征。”
“他打小就见惯血腥杀伐之事,战场上十分争功。昌平侯爵位是祖上传下,青骑校尉的官职却是他辗转各地剿匪平叛攒下军功换下来。这几十年间,武将出身勋贵渐渐削权淡出,朝廷用富贵养着,留着爵位头衔,其实并无实权。可昌平侯府却是例外。”
“郦婴有实职,也确实会打仗。可伴随大夏一统,一开始四处还有前朝余孽折腾,历经三朝,也平得差不多了。当今陛下更赦免晋朝遗民,只要安顺守己,便不再追究出身。连我被揭穿身世,也未获罪,还能启用做官。”
“从陛下开始招抚晋地遗民,郦婴便渐少出征,留在京城的日子也越来越多。这也是有迹可循的,成婚多年,郦婴膝下也只有一子。他的夫人邓氏生育并无问题,不过是聚少离多配合不够缘故。”
“在此期间,郦婴并没有纳妾,因为这位昌平侯有心事业,女人和子嗣都算不得十分重要,竟无心留恋。”
“他所图的,乃是权势。至少区区一个青骑校尉,尚填不满昌平侯的胃口。”
法觉寺中,郦婴昨日已得了消息,今日亦起了个大早。
他如常用过早膳,踏入院中。
说是院,也抬举了这逼仄之地。小小的一方地,四处墙倒是修得极高,早晚并无阳光,唯独日头好时正午能赏下些许光亮。
邓娘来看他时,都不免露出吃惊的样子,似吓了一跳。
大约也想不到他居然能在这么个地儿呆了足足五年。
哈,连他自己都未想到。
郦婴眼中流淌了火光,这样的火不仅仅是五年前,是从陛下开始招抚那些大晋遗民开始,就已经烧起来。
若不能征战杀伐,他这样的人还能做什么呢?
别人归家省亲,会依依不舍,他却十分烦躁,恨不得立刻再上战场。他的刀在鞘中,轻轻颤动,叫嚣着要饮尽敌人之血。
他在家烦躁不安,便将多余的火发在床榻之上。
邓娘娴静温柔,十分依顺。
当然郦婴也发现了邓珠秘密,别看邓娘是大家闺秀,其实倒很喜欢这样。
那时他心里也觉得好笑,那些燥意亦是渐渐平复,仿佛已没那般难受。
少年夫妻,情分本来不差。可是邓娘并不了解他,也不能与他同喜同乐,更不会知晓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他出征日子渐少,心里十分烦躁,偏偏邓珠却是十分欢喜。
女人就是这样,喜欢将男人栓在她裤带边,盼着男人整日里在她身边转才好。
他心中郁燥时,邓珠却欢喜夫妻二人能多聚在一起。
邓珠欢喜,以为郦婴也欢喜。
邓娘也很不会说话,他那年才三十六,邓珠却说:“侯爷南征北战那些年,将将快四十了,也该歇一歇了。”
是邓娘把自己看成个老妇,不怪他厌之。
邓珠当然不会知晓郦婴忌这个。若然邓珠知晓,必也觉得好笑。
两人成婚十来年了,儿子都十多岁,个头冒的比邓珠还高。一个少女转变为一个妇人时,也许她也暗暗黯然神伤过,可到底说服了自己,拥抱了转换了身份的自己。
再后来,就是被关入法觉寺。
一开始郦婴甚至绝望想要自尽,可他到底熬了过来。
他每日按时饮食,早睡早起,如常锻炼。
小小院中,铺的一块块青砖被郦婴足尖蹭得光亮。
他心里有个声音,那便是自己一定要出去!
就连昨日,他得了消息,知晓自己有离开法觉寺希望,郦婴本应该彻夜不眠的。可是倒也没有。
他已经成了习惯,无论心里有怎样的激动,一定要按时躺在床上。
然后深呼吸,乃至于入眠。
若非如此,郦婴也熬不过这整整五年光景。
他一定要离开这里!
就像邓珠那日来所见到的那样,郦婴就像是被困住野兽。
这时节,越止正在和薛凝说话,说到了他好笑地方,越止会轻轻翘起唇角笑一笑,就透出几分高高在上的讥讽之意。
他说:“郦婴不乐意又怎样?他也只能留在京城,这样倒有利于他的子嗣。和妻子相处一多,邓氏又怀了一胎。”
“你自然也知晓,男子得意时爱明艳张扬万人追逐美人儿,可一旦开始失意,便会觉得单纯无知才显可人。所以年纪越大,爱的女娘年纪却越小。这位死去的陈娘子,却是个比郦婴儿子都还要小些的女孩子。”
“而这位昌平侯,从前可谓御下甚严。他随身带着黄金锏,若下属犯错,他便总是重重一下打过去,以示惩戒。如此,大约已是习惯。薛娘子,你若看过验尸格目,便会知晓死者陈薇正是受了这样的惩戒。”
“不会错了,杀陈娘子的一定是这位昌平侯。我见过许多凶徒,第一次见到郦婴,便知晓他是什么货色,便知晓他一定是杀人凶手。只他会用这样的凶器行凶,杀的又是与他相好过的女娘。”
“如若让郦婴这样的人得了自由出来,他一定不会学好,只不过下一次会做得更为隐蔽罢了。”
这样说时,越止面上便浮起急切,调动薛凝情绪,令薛凝心里跳了跳。
一瞬间,薛凝心里亦生出一种感觉,好似当真不能放了郦婴出来,否则定然会后悔莫及。
薛凝不动声色,将心尖儿那缕急切压了压,心头亦不自禁泛起了几缕感慨!
她还未开始查证,譬如郦婴当真是否有虐待士兵癖好,却也情不自禁被越止这些言语调动了个人情绪。
虽不知越止说的是真是假,可哪怕说的是真,查案之人需要的也是查清楚始末,而非太多情绪波动。
她不动声色,望向越止:“那看来越郎君在这桩案子里一定是秉公办理,并没有做什么手脚了。”
薛凝问是这么问,却没期望越止会答。越止是个十分狡诈之人,便算会回答,也未必说的是真话。
但越止却说道:“是用了些小小手段。案发当日,那婢子紫兰其实并未随行,而是与府外情郎私会,又恰好被我拿住了。经我一番游说,令紫兰想起陈薇生前待她情分,故也是愿意替陈薇讨回公道。你是不知道,这紫兰跟死去陈娘子情分有多好。”
虽然不礼貌,薛凝还是问了:“难道你没有威逼利诱?”
越止笑起来:“若去紫兰情郎家中搜一搜,便能搜出些府中财物,毕竟已经珠胎暗结,自然向着孩子阿父一些。不过她人品不怎么样,直觉还是准的。若是活着,她保准告诉你人是昌平侯所虐杀。”
薛凝也是服气:“越郎君就这么将自己手段说出来?”
越止手指轻轻交叠身前,微笑说道:“出了这屋,我自然不会认。我只是喜欢薛娘子,不想弯弯绕绕,说些有的没的,让你云里雾里查许久。我这个做事,素来讲究效率,不似某些笨人,折腾什么事几天几日不眠不休,还见不得人按时回家休息。”
第64章 064那是男女之间霸道的占有欲
薛凝怀疑他内涵裴无忌,当然薛凝自己膝盖上也中了几箭。
越止就是那种给自己懒散找借口,又赶着嘲讽旁人智商不足的性子。
感觉话题偏了,薛凝也跟越止往正经方向聊。
“那婢子紫兰说是自尽,不知越郎君可曾勘验过?”
越止:“确实是自尽不假,不过想要逼一个婢女自尽,倒也不难。本
来紫兰是陈家婢子,随陈薇一道来了昌平侯府。那我自然以为,她的卖身契是在陈薇手里。可后来我才知晓,陈薇卖身契竟被昌平侯府捏手里。”
他话语意味深长,又搁那儿暗示。
然后越止方才悠悠说道:“恐怕连紫兰自己也不知晓,不然她也不敢作证。”
以奴告主,那可是重罪,哪怕这个罪是真的。
所谓尊卑有别,子不可告父,奴不可告主,臣不可欺君。
卖身契若真在昌平侯府,逼死一个紫兰,有很多办法。
越止微微一笑:“再者,这桩案子之中,那些证言证词里,有缺了什么,那正是事情关键所在。薛娘子翻过卷宗,只要细细想一想,便能发觉其中破绽,窥出这故事真相。”
薛凝忍不住问:“缺了什么?”
越止手指凑至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你猜”
“这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那样就很没情趣。
薛凝一时无语,心忖方才不知是谁说,想要行事有效率,不喜猜来猜去。
越止抬眼:“薛娘子,你问什么,我差不多答了,那我问问你。”
薛凝也好奇越止想问什么。
越止问道:“听说昌平侯夫人有意说亲,想撮合你与郦宽?”
薛凝怎么也没想到越止会问这个。
薛凝:“你猜?”
她以牙还牙。
越止激了激:“我听说昌平侯夫人虽然有意撮合,但郦宽似乎看不上,不知好歹,竟然嫌弃起你来。”
薛凝笑了笑,不接茬。
越止倒是自顾自的分析起来:“我猜多半是昌平侯夫人有意翻案,想请托于你,觉得若许下婚事,你必尽心尽力,是你天大福泽与恩赐。郦郎君也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有所牺牲,所以觉得自己甚是委曲求全.”
薛凝心忖便是不说什么,越郎君不也是一猜一个准
她只是笑笑,不大想跟越止讨论这个话题。
申靖在外候着,眼见薛凝出来,也不觉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提醒:“薛娘子还是小心些,越署令性情古怪,异于常人,说不准哪句话惹他不高兴了。”
薛凝柔柔笑道:“还好。”
她皮肤白皙,阳光下一张脸秀美,笑起来时也显得十分讨喜。申靖也忍不住想薛娘子这么个可人儿,便是越止性子再怪诞,也不至于生气吧?
马车上,薛凝翻阅玄隐署送来卷宗,有郦婴生平,死者陈薇来历等等,相关信息收集得十分翔实。
薛凝却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越止,越止老谜语人了。他说案卷之中少了什么,是少了什么呢?
薛凝脑内细细搜索一遍,不得其解。
她蓦然想起什么,重新拿起卷宗,细看一遍。
案发当日,死者陈薇身着男装。着男装也不稀奇,大夏的贵族女娘流行穿男装,如此亦显利落方便。
还有就是根据越止所言,案发当日,陈薇贴身婢子紫兰并未跟随,而是与情郎偷情。
如此种种,联系一道,薛凝好似已想到了什么,容色微微一动。
这样凝神思忖间,马车已到了昌平侯府。
薛凝之前已见过邓珠,彼此间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看着氛围还挺好。
今日没见着那脾气不算好的郦郎君,倒见着郦家的二姑娘郦月。
小女孩儿才五岁,乌溜溜眼珠子,样子十分漂亮,像个瓷娃娃。
只是有些怕羞。
薛凝好奇一打量,郦月就悄悄躲在邓珠身后,悄悄探出一颗脑袋。
薛凝忍不住称赞:“月娘真是斯文乖巧。”
邓珠笑着摇头:“有客人在,扮出来的模样,平素在家不知晓多调皮,闹腾得不得了。”
五年前郦婴出了事,邓珠折腾着生下一个女儿。
因要跟薛凝叙话,邓珠便让乳母带着女儿。
薛凝:“要问些五年前的旧事,许会有些无礼,不知夫人可愿回答?”
邓珠叹息:“家里这些事已传得满京城都是了,也没什么不能回答的。”
薛凝嗯了一声,也不客气了,直接问道:“五年前,满京城皆说昌平侯和陈娘子有私情,不知真不真?这二人当时可曾吵闹,关系又如何?”
虽料想会被问及,邓珠亦不免有些尴尬,她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道:“这私情之事,自然也是有的。吵吵闹闹,大约也不过是男女间情趣。”
她面颊浮起了几分嫉色:“陈娘子无名无份,在昌平侯府呆得也并不顺意,总说要走。不过说是要走,自然不会真走,她总归一直留在府上,不过闹闹性子。至于侯爷,也并没有疾言厉色,反倒调笑,问她可真要做这个正头娘子。”
“只怕是,真动了心思——”
她嗓音艰涩:“怕是想要换了我。”
五年前那些羞于提及的话,如今邓珠当真说了出来。哪怕早有心理准备,邓珠心尖儿亦是一片酸涩。
她见薛凝面上浮起几分惊讶,也不奇怪,谁听了都会觉得惊讶。
男人风流无度,未必想要负责任,哪怕想要负责任,给个妾室之位都差不多了。陈薇说想做正头娘子,满京城的人都嘲陈薇痴心妄想,可若郦婴愿意,可笑的就是她整个正室了。
她喃喃说道:“你不必觉得不可能,只要心里痛快,男人想要做什么都不稀奇。我以为可一家团聚,夫妻和睦,可侯爷并不喜欢这样日子。他满心想的,仍然是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而不是这些寻常日子。这家里一方安宁,他不稀罕。”
薛凝目不转睛盯着她:“而今夫人还要为他翻案,真是难为你了。”
邓珠苦笑:“他那时糊涂,也对不住我,可是,也并没有杀人。陈娘子是他心头肉,爱惜得不得了。”
这样说时,邓珠暗暗掐着自己手掌心。
其实她尚不至于将嫉意形于色,让薛凝这个外客都看出来。她当然是故意为之,流露几分真意,便使人更能相信邓珠所言为真。
关上门是一家人,又是利益相干,妻为夫证仿佛没有什么说服力。
若故意做出几分争风之态,反倒易令人信上几分。
这样剖开伤口,道出当年失宠屈辱,还要形于颜色,任人点评。
当然这些还远远未完。
那日邓珠去看过郦婴,当然并不仅仅为了叙前情。要说什么,能说什么,总是要对一对。
那日邓珠心口初初有些酸意,但更多时刻是商量着对外说辞。
那时郦婴说道:“凶手如不是我,又能是谁?”
他又说:“这五年来我思来想去,反反复复琢磨,总是想要弄清楚这件事。”
“总不能是家里哪个婢仆,受你重恩,为你不平,于是干脆杀了陈娘子。”
那时邓珠听了,心里一阵子翻江倒海。
陈薇果真是郦婴心爱之人,过了整整五年,郦婴也是放不下。
也许这五年里,郦婴一直在猜疑,猜疑这桩案子是不是邓珠做的。
如此一来,护住自己正妻之位,又送走了要弃了她丈夫,独独占了这京中贤名,受这满府上下的尊重。所有人眼里,她都是个无比完美的受害者。
然后她才出了口恶气,顺利生下女儿,痛痛快快过日子。
一想到了这里,邓珠就觉得恶心。
那时郦婴目不转睛看着邓珠,邓珠亦面露忿色。
然后郦婴却忽而叹了口气,说道:“不会是邓娘,邓娘是个顾忌多,又爱惜子女的人。这一来要为肚子里女儿积福,二来会顾虑儿子前程。若我真被陛下治罪,削了爵位,落实罪名,满府上下都不得安宁。你也算不到会这样轻轻放过,给了恩典,只将我软禁于这法觉寺中。”
他轻轻说道:“一个妇人,有儿有女,是不会这般玉石俱焚。”
那嗓音渐渐低去,仿佛有些沮丧:“满京城是不会相信这个故事。”
不待邓珠为自己分辨,郦婴已经自言自语,如此开解。
可饶是如此,彼时邓珠内心之中却无半分喜色。
她甚至隐隐觉得,郦婴是盼着自己是杀人凶手的。邓珠没将自己心思说出来,可也许郦婴猜到了她的心,猜到她内心是暗暗愿意郦婴因此获罪的。
如今思来,邓珠隐隐生出不痛快。
破镜难圆,哪怕郦婴离开法觉寺,也是情分已耗,再不复当初。
郦婴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才说道:“也许,阿薇在外被人倾慕,因此招惹了杀身之祸。只是这些,从前并没有人查过。”
“若真要彻查此案,不若往这处查一查。”
而如今,薛凝真来府上拜访了,也有些查清真相。
薛凝更问道:“陈娘子除了这些情爱纠葛,可还曾有什么人会要她性命?”
其实别看死者陈薇搞三角恋,社会关系却是相当简单。
陈薇养于昌平侯府,已无亲眷,更无财产纠葛。
昌平侯府虽人口众多,关系复杂,陈薇可能私底下也会惹人非议,被议论些不好听的话。
可陈薇娇弱,一不掌家,二不理事,并未掺和婢仆之间利益之争。
哪怕关系处得不好,亦不至于杀人。
所以当年昌平侯才成为重大嫌疑人。
如今邓珠做出一副略略思索样子,然后说道:“陈娘子在侯府住了小一年,其实也曾去学堂念过书。”
本朝开设太学,念书的大都是男子,不过亦有些贵族女眷去太学女班,也是朝廷鼓舞男女皆向学缘故。当初灵昌公主都曾去太学求学年余,引为美谈。
陈薇是恩人之女,邓珠会做人,那时也曾替陈薇安排过镀金。
不求学个女博士,这说出去也是受过教养,说人家也好听些。
“去了学堂,认识了什么人,那我们便管不住。陈娘子心思重,不会什么都跟人说,跟身边婢子都算不得亲近。”
“或者有什么人倾慕她,毕竟她是那等好模样。可偏偏薇儿并不爱少年郎,只爱侯爷。说不定,就会惹人生气。便是闹得满城风云,她也不肯离开侯府。如此一来,说不定便会惹人生气,生气她不知好歹。”
说不得便有些道德君子要将陈薇给处置了。
邓珠心忖这些意思薛凝大约也是能听明白的。
她心忖,接下来薛凝大约便会问可有怀疑对象,那么邓珠就能将早备好的怀疑对象名字给说出去。
这些都是商量好的。
毕竟查真凶不但官府查,昌平侯府上下也是费了功夫。
可薛凝却并没有这么问,薛凝问的是:“那么去学堂念书,究竟是昌平侯主意,还是夫人你的主意?”
薛凝不按牌出牌,邓珠倒是一怔。
邓珠答道:“自然是我的主意。”
薛凝称赞:“那夫人很有心了,我养在宁川侯府,也是孤女,便没人为我筹谋这些。据说朝廷劝学,连灵昌公主都曾去过太学读书。可虽劝学,顾忌礼数,所收的女学生却并不多。能求得一个入学资格,夫人为陈娘子花了很多功夫。”
邓珠呆了呆,然后喃喃说道:“是呀,我也费了许多人情,不过,我那时候很感激她。”
感激这个女孩儿的父亲救了自己夫君,又怜惜她是个孤女,所以想多多为她费心。
若不是如此悉心照拂过,之后邓珠也不会那么的,伤心。
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邓珠几乎都忘记那些事了。
薛凝:“那昌平侯呢?昌平侯可曾愿意?”
邓珠没说话,又觉得这些话没什么可隐瞒的:“侯爷自是不愿意,但我以为,是他太过于爱重薇儿的缘故。”
她以为昌平侯把陈薇当女儿那样宠。
邓珠也记起来了。
一开始昌平侯还颇为不愿意,甚至有些生恼。
那时邓珠还感慨男人就是不懂操心这些,陈薇羞怯怕生,郦婴便欲顺那孩子心思,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这顺孩子心意的宠会坏了孩子,薇儿年纪也不小了,总要落落大方才好。
她哪知晓这是彼此间情趣,是属于男女间霸道的占有欲。
郦婴可没把陈薇当女儿。
只邓珠将陈薇当女儿,因为成婚多年,邓珠膝下只有一子。儿子虽然懂事,可也不如女孩能跟母亲更亲密。儿子大些便要分床而睡,可女儿便是大些,心里委屈时,也能跟母亲睡一道。
邓珠一直想要个女儿,儿女双全才好。
那时候她甚至起了心,想收陈薇做义女。
那真是可笑之极。
那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事了,久到邓珠差些忘了,自己曾想将陈薇当女儿。
薛凝问:“那陈薇呢?可愿去学堂?”
第65章 065你们就是这样想的,谁弱谁有理……
邓珠冷笑:“她自是不愿,委委屈屈的,一开始就不乐意出门。”
“后来我便说,你若不愿意,我便等一等。可她又偏偏委委屈屈点头,大约也是哭诉,终究是我勉强她了。”
她喃喃说道:“侯爷那时候跟我闹过脾气的。我说薇儿自己也愿意,他说我是当家主母,又提及为能让她入学费了多少功夫,请托多少人情。这话都赶到这份儿上,还能怎么样?这陈娘子,自然也不好拂我一片所谓好意,只能勉强应下。”
邓珠嗤笑:“那时我还当真反省过,反省自己行事可是太过于自以为是,将个腼腆孩子逼太紧。怕是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薛凝柔声说道:“侯爷常年征战在外,夫人在家大事小事一把抓,行事自然不免要强硬些,这些都是在所难免的。”
邓珠微微哽咽:“是!正是如此,所以侯爷在法觉寺关了足足五年,我仍能打理好府中上下之事。我自也不复初嫁人时温柔贤贞,我自也应有御下气度。”
她抽出手帕,轻轻擦去眼下湿润泪痕:“她去念书,衣衫首饰都是我样样置办,不输京中贵眷。因她出身低,少不得又有捧高踩低的嘲讽,亦是我替她出面斡旋。宽儿只当多了个妹妹,爱惜得紧,送些自己编的蚂蚱蝴蝶给她。说到底,我没有哪一样对不住她。”
薛凝:“那一开始,陈娘子去学堂并不适应?”
邓珠飞快说道:“初时自是这样。她在家念过书,有些生僻字认不得,也是我耐着性子,一笔笔教她。我教她识字,教她学规矩,教她如何应酬打交道。日子一久,她也不那么局促。回来家里,神色也是轻快。”
“她也爱打扮了,爱挑鲜些衣衫,爱出去玩闹,挑脂粉也爱挑鲜艳颜色。”
“她哪里不适应?她欢脱得很。”
若不是薛凝提及,邓珠已记不得当时心情了。
她也曾亲手教导陈薇,雪落满庭,室内焚香。
陈薇一笔笔的描着字帖练字,认认真真样子,也不是一昧娇弱。
练完字,陈薇便看书。
邓珠在一旁做绣活儿,又或者看账。陈薇阅读典籍有什么不懂,便问一问邓珠。
女孩儿看书看得久些,邓珠便非得让她歇一歇,免得看坏了眼睛。
别人都说夫人掌家甚严,却对陈娘子很好。
但薇儿又乖又不淘气,待薇儿好些,也是理所应当。
曾经也是这样的岁月静好,她真将陈薇当作女儿一般。她甚至起过心思,收陈薇为义女,以后出嫁时再给一份嫁妆。
那些微末的岁月,似也有些许柔情,却早被那些污浊粘腻情绪吞噬殆尽。
薛凝:“这么说陈娘子去了学堂,似也颇为开怀,也未受太大留难。”
邓珠默了默,然后说道:“许是别人对她有心思,但她自己不知道。”
邓珠本应该说得更刻薄些的。
陈薇年纪轻,在家受了委屈,指不定受了哪个少年奉承,说了些暧昧言语,可偏偏她又离不开昌平侯府,也许就触怒了哪个热血上头少年郎。
郦婴是行伍出身,那些毛头小子自然不敢闹在郦婴跟前,于是便拿陈薇出气。
于是陈薇便死了。
虽是猜测,但邓珠估摸着陈薇死因多半在这上头。
说到底,也是陈薇年少糊涂所致,是陈薇自己将这些搅得一团乱。
她是想提醒薛凝,往陈薇风流韵事上去查。
但最后,也许想起一些早已忘却旧事,她到底没把话说得多露骨。
不过虽未说得如何露骨,该表达意思也是表达清楚了。
话说到这里,薛凝也应该问陈薇跟谁来往。
那样邓珠便能将侯府查出来的几个名字道出来。
但薛凝却问:“那昌平侯呢,那时态度又如何?”
邓珠蓦然扯紧了手帕,然后说道:“侯爷确实有些不高兴。”
“偏我那时候还说要收薇儿做义女,他难得跟我发了一通脾气。他心里本便不爽快,我算是撞上了。”
收陈薇做义女这件事,说来也是可笑。她心思这样盘算,甚至还与郦婴商议,郦婴却露出恼色。
不但恼邓珠,他还恼陈薇。
恼陈薇轻佻孟浪,爱鲜爱俏,打扮得花枝招展,又这般招蜂引蝶。
郦婴待陈薇愈发严肃,可笑她还以为郦婴清正古板,规矩严。
如果没将陈薇当作自己的女儿,那么也许便不会那么的,恶心。
京中贵妇聚在一道,夫人们聊天,也会涉及一个隐晦的话题,那便是男人风流找的妾。
在家的正头娘子要高贵端庄,寻的妾必然也是风骚的。于是便会议论,家里有妾,应该如何拿捏。
邓珠从不敢想夫君会为自己守一辈子。
她想过丈夫身边会添别的女人,也描绘过一个面容模糊风骚身影,可这样身影不会跟陈薇相重叠。
然后邓珠回过神,忽觉自己说得多了些,当即收了口。
这薛娘子模样好,又讨喜,不知不觉,便不由得真情流露,话说多了些。
可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话说太多?
因为当初郦婴也跟陈薇置过气?
那念头滑过了邓珠脑海,邓珠不敢细思。
她匆匆说道:“你知晓一个男子若掂量着谁,便易吃醋。”
薛凝倾身向前,手掌轻轻拍了邓珠手背,有一两下,有点儿安抚意思。
薛凝感慨:“夫人大约就是那时,察觉到他们之间私情?”
邓珠嗓音略发涩,说了声是。
那时她大着肚子,又疑神疑鬼,旁敲侧击。
郦婴自然也察觉得到。
那次撞见两人私会,她感觉得到是郦婴故意的。
郦婴怎会愧疚,大约只有不耐烦。
又或者他觉得邓珠说将陈薇收为义女,只不过是邓珠耍弄的一种手段。
郦婴是大丈夫,纳一女子罢了,自不必畏家中这个妇人。
郦婴也不耐烦邓珠那些旁敲侧击手段。
他还笑过邓珠,说邓娘是满京城出了名的贤惠人,不过是装样子罢了。
于是本要忘记怒火与羞辱又铺天盖地而来,涌上了邓珠心口!
那些五年前翻腾于胸口恨意又蠢蠢欲动,啃咬着邓珠心脏。
这薛娘子言语如刀!
偏生这么个漂亮的小娘子还满面好奇,认真盯着自己。
邓珠都快要掩不下去了。
她忍不住深深呼吸一口气。
薛凝继续问:“却不知晓昌平侯和陈娘子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邓珠嗓音蓦然转硬:“我不知道!”
薛凝:“旁人也罢了,但夫人素来精明能干,又怎会不去查清楚?”
邓珠:“薛娘子,这难道跟案子有关?”
薛凝点点头,认真脸:“正是如此。”
薛凝这样说,邓珠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郦婴杀人动机是与陈薇这段孽缘,薛凝想要探听清楚些也无可厚非。
邓珠嗓音蓦然微微发哑:“我后来仔细的,问了问,盘问了侯爷身边几个亲近人。是侯爷带她回府前,已经不清楚了。”
“倘若,是在之后。譬如接回府上之后,再日久生情,那也罢了。可这都是假的!我教她读书、认字,可那时候她已跟侯爷来往,瞒着我一句也不说。真是可笑之极!”
查清楚这些,邓珠对陈薇也就再没什么情分。
一开始也不过是虚情假意。
她对陈薇本来消退的恨意一下子又涌上来。
邓珠不至于破口大骂,却也开始阴阳怪气。
“不过,也怪不得陈娘子。她年纪轻,不懂事,如此种种,无非是家里没教好。这家中母亲都忙着为夫殉情,不顾膝下孤女,所谓言传身教,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满脑子情爱,再顾不得别的。”
“这样子的,痴缠。”
薛凝倒真有些惊讶了:“有些事情,夫人许是不知。”
陈薇其实并非家中独女,本来膝下还有个弟弟。
母亲也并不是殉情。
家中男人死了,为收回这家的田地房屋,逼妇殉节也是常见之事。
你不肯殉便逼你殉。
就是有儿子又如何,有的是手段可除之。
陈薇就是经历了这样的事。
陈薇十四岁,陈家祠堂前,她的母亲就被锁入笼中,沉入水塘里。
叔公枯槁的手掌摩挲着紫檀椅扶手:“大郎既去,当请夫人全节。”
恍惚间陈薇隐约听到幼弟哭喊,可也知晓这不过是自己错觉。就在昨日,牙婆将哭闹的幼弟塞进青布马车,族兄攥着卖身契冷笑:“陈家岂容外姓孽种?”
阿母是个胆怯温善妇人,绝不会行苟且之事。阿弟明明是陈家血脉,忽就成为了孽种。
她瞧着池水没过了阿母身躯,禁不住尖叫出声。
池面浮萍被染血的银簪搅碎,陈薇撞开守灵婆子冲进池水,看着母亲鬓发散乱飘于池水中,好似飘荡水藻。
她这样急切反抗,一旁叔公面色铁青,亦生出了几分难看。
本来陈薇颇有姿色,卖了也是一笔银钱。可男孩儿年纪小,不知事,卖也卖了。家里这个女孩儿却已十四岁,性子又烈,又这么会闹腾。
这些事,终究不好外传。
叔公也使了个眼神,于是七八双手突然从后伸出,将陈薇按入水中。
"小娘子伤心过度随父而去,实乃孝感动天。"
水灌入陈薇口鼻,直到另一只游离手掌将她捞出来。
得了空气,陈薇大口呼吸,她瞧见一张英武的脸。
是郦婴救了她。
几个陈氏族人在郦婴亲兵跟前也不经打,几下功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
郦婴照顾了陈薇几日,再之后,就将陈薇带回昌平侯府。
如今薛凝跟邓珠说些当年旧事。
邓珠未必知晓,可玄隐署却查得很详细,薛凝又细细看过了。
邓珠听罢,面上却浮起了讥讽之色,然后嗤笑一声。
是呀,她似乎应当公平些,如此处境,陈薇似乎很难拒绝昌平侯的。
应该怜惜陈薇多么的柔弱,多么的不得意,是现实没给她选择。
好可怜啊,真无辜!
可哪怕陈薇死了,邓珠却也觉得腹内生出呕意。
邓珠嗤笑:“薛娘子,你言下之意,就是死了的薇儿多么可怜和身不由己,那我应当可怜她原谅她,否则便是不大度。”
薛凝一怔:“我并无此意。”
邓珠冷笑:“你们就是这样想的,谁弱谁有理。可我不会原谅陈薇,哪怕说我是个没心肝的恶毒妇人,我也不会原谅她,我仍然会恨她。”
“无论她
有多可怜的身世,被诱惑是多么的情有可原,我都不会宽容,我永远会觉得,恶心。”
“你去廷尉府大牢看看,里面多少等待秋后处斩的杀人犯。这其中也有很多身世可怜,家中不幸,又或者受了谁欺压。难道一个个都要去原谅,使得苦主不去计较?”
“这些人里,若是将欺辱他的人报复杀了也罢了,以牙还牙而已。可通常伤的却是不相干的人。”
“陈薇她多不幸和我有什么关系?是我害死她阿父,逼死她阿母,卖了她阿弟?我对她怎样?我对她很好很好!为什么她人生不幸会报应在我身上?因为我待她好?”
邓珠眼眶发红,已有泪意。
她喃喃说道:“我就是这样一个恶毒妇人,不错,我也应该恨侯爷。可我图他权势,图他回来带来的好处,图给我儿谋个锦绣全程,而陈薇只会占我东西。我是逐之以利,全无品格,就是这般的,卑微。”
她就是这样拧巴,如今亦将这些拧巴给说出来。
薛凝握住了邓珠的手:“夫人不必这么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夫人也不必妄自菲薄自己。”
她斟酌词语:“原谅这样的事,谁也勉强不了你。所谓论迹不论心,夫人从始至终,并没有对陈薇如何,更没有为难她。若说起来,只夫人真正待她好过。既如此,又怎么能说恶毒?论行,夫人心胸很是宽阔。”
邓珠垂泪:“不错,我并没有待她如何,只是不再与她亲睦罢了。”
薛凝其实也暗暗试探,毕竟那时那桩纠葛,邓珠也颇有嫌疑。按邓珠拧巴性子,薛凝说论迹不论心,夸赞邓珠行为大度。若邓珠私下真有做什么,面上神色许会露出几分端倪,不过邓珠倒是十分坦然。
而且如若是邓珠所为,那么当初她栽害郦婴入狱,如今绝不会想郦婴再出来。
待邓珠情绪平复几许,薛凝才道:“根据昌平侯夫人所说,我倒拼出另外一个真相,不知可愿听一听?”
第66章 066故事的另一面
邓珠心下有些不痛快,因为她素重规矩,又好脸面,人前绝不好如此失仪。
尤其她跟薛凝不算熟。
方才情绪外露,绝不似邓珠平素行事。所以邓珠也亟待转移话题,掩过这场尴尬。
所以邓珠说了声好。
她心里也是暗暗苦笑。
其实她也知晓自己这样性子不好,不欲外露的性子,方才会暗暗闷生出病。
方才薛娘子激出她许多话,虽十分尴尬,仿佛也没那么发闷。
她方才意识到,要替郦婴翻案,自己心里一直闷着气。
邓珠又想自己初见时不由得将薛凝看成陈薇,可如今看来,确实并无半点相似之处了。
“根据昌平侯夫人所言,陈娘子被接回侯府之前,就已与侯爷有私情。虽然,很像是借口,不过彼时确实年纪尚幼,未必懂事。”
“那时二人已有私,其实昌平侯将之纳为妾室也罢了。可许是因陈薇年纪太小,又或许因别的什么缘故,昌平侯并未如此。他虽将陈薇接回府,却是不明不白。”
虽是不明不白,但陈薇也跟着。
彼时邓珠并未在陈薇跟前。哪怕陈薇听说昌平侯已娶妻生子,可也不过是听一听。
到了昌平侯侯,陈薇才第一次见着邓珠,方才切实体会到昌平侯有妻有子,于是便生出了怯意,好似怕羞似的,紧紧攥住了郦婴衣服角。
薛凝:“那若让我说,我觉得侯爷一开始对她并未上心。虽然夫人那样觉得,可我并不觉得昌平侯有意将陈薇捧为郦家主母。若他真有这个心,那便是他提议陈薇去学堂,而不是夫人你去张罗。”
“一个人若爱惜另一个人,那便该处处替其谋算,考量她以后处境。”
邓珠微微一怔,从前她从未细细去想。
不错,郦婴从未想过将陈薇扶起来,他未曾教陈薇如何掌家管事,反倒享受陈薇的年轻幼稚。两人私底下话是那样说,口里也是那样调笑。可看一个男子,不是看他嘴里说什么,而是实实在在做什么。郦婴也从未做过什么实在事抬举陈薇。
那便是想身边添个逗趣的可人儿?这文人喜爱红袖添香,郦婴是个武将,想要身边有个女人千依百顺的仰望他。
那时陈薇已与郦婴有私,既不欲抬举为妻,那也该给个妾室名分。
郦婴却没有提,甚至没有试过邓珠口风。到后来郦婴主动提,是因邓珠旁敲侧击,惹得郦婴不快。那时陈薇入府也快半年了——
虽早有私情,陈薇身份在侯府却是不明不白,郦婴甚至不乐意陈薇去学堂念书。
薛凝:“等陈薇到了侯府,夫人待她好,让她进学堂,还怕她跟不上学业,陪她念书识字,甚至想要将她养为义女。陈娘子性子也改了不少,你说她渐渐没从前那般拘谨,能说会笑,也爱俏爱打扮。”
“这时候,侯爷却开始不高兴。他见不得陈薇穿得鲜亮,疑心陈薇在外与年轻男子有私。当夫人跟他说要收陈薇为义女时,他更扯出自己跟陈薇私情,他亦不欲再掩。”
“再之后,夫人跟我说陈娘子私底下跟侯爷有争执,说自己又做不了正室,昌平侯也不能独独对她好,她想要走。”
当时邓珠认为陈薇在逼宫,而郦婴却未呵斥,反倒十分纵容。
邓珠认为这是两个人之间情趣。
薛凝却说道:“万一陈娘子当真想要走呢?”
邓珠喃喃说道:“不可能。”
薛凝:“也许,也有那么一丝可能。她跟侯爷时年纪还小,又是救命之恩,又是身份悬殊,自然不可自拔。后来有段时间陈薇无名无份,我相信两人是冷过一段时间的。夫人你又待她甚好,当作女儿一般,也许陈薇会很惭愧。再来陈薇出入学堂,见识多了,也会拿昌平侯跟自己认识年轻儿郎比较。她还比郦公子小些,自然会渐渐意识到,这段关系并不正常。”
“也许她也想要一个真心爱她,想要真心娶她的年轻儿郎。也许她见识多了,会打扮了,于是想法也发生了很大改变。我想,她也曾向夫人表达过自己惭愧。”
邓珠微微一默。
陈薇确实向邓珠忏悔过。
但邓珠那时只觉得虚伪,当然现在亦是如此。
邓珠喃喃道:“可是她并没有走。”
无论怎样,都已闹成这样,也许少年郎的朝气令陈薇动摇过,但陈薇仍选择留下来,接着三个人纠缠不休。
这样很有趣?
薛凝没有驳她,只转了话题:“听说当初自缢的那个婢子紫兰卖身契在昌平侯府?”
一提这紫兰,邓珠便压下心头几分伤怀,平添几分精神。
邓珠:“若她未成说谎,何须自缢?我想必是受人所迫。”
当时紫兰是关键证人,因紫兰死了,证据不足,故郦婴方才脱罪。
于是便有人阴谋论,紫兰怎么就死了?不是自己死的,那便是他杀,那便是被人灭了口。
要说重大嫌疑人,便是邓珠这位昌平侯夫人。因为邓珠除了贤惠,还很能干,且当时捏着紫兰卖身契。
薛凝一提及及这件事,邓珠便有些应激。
她直接问:“薛娘子可是有疑?”
邓珠继续说道:“其实正要和薛娘子说这件事,后来细细查过,紫兰这丫头行事并不检点,时常外出,与人私会。案发当日,紫兰正与她情郎私会,本未与陈娘子一道。可后来她指证侯爷,却是绘声绘色,讲得宛如亲见,也不知是谁教唆。又或许,有人办案心切?”
这是只差指着越止鼻子骂越止了。
薛凝心忖难怪越止坦白,有些事也是藏不住。
她脑内浮起越止那张脸,心内便觉得有些感慨。
越止太过于狡诈了。
不过薛凝提及这桩事另有一层用意,就连邓珠也会错了意。
薛凝:“可是听说紫兰原本是陈家婢子,随着陈薇一道来的侯府,为何卖身契却在昌平侯府?”
邓珠一
怔,答不上来。
薛凝:“若不是夫人操持此事,那便是昌平侯的主意。甚至紫兰自己都不知晓,为何卖身契居然捏在昌平侯府,否则她绝不敢指证。”
那郦婴为什么会这么做?
却是细思恐极。
薛凝轻轻说道:“这做姑娘的,最亲近的便是日常在身边侍候的贴身婢女,昌平侯大约也是这么想的。当然这紫兰对陈娘子也算不得多上心,来了京城,便时常离了陈薇去跟情郎私会,甚至盗取府中财物。侯爷虽将其卖身契捏手里,却也不怎么能用的上。”
陈薇年幼被诱,及到了京城,渐渐后悔与郦婴关系。
她想离开郦婴,郦婴却并不允,反倒搂着陈薇调笑,说陈薇便那么想做正妻?
这一幕恰巧被邓珠窥见,不过彼时邓珠对陈薇成见已深,再无半点信任,只当两人在这儿调情撒娇。
薛凝:“昌平侯对陈薇管束十分严厉,不想她念书,不许她穿艳丽衣衫,将陈薇贴身婢女卖身契捏在手里,当然更不准陈薇离开。他显然十分严厉将陈薇控制住。”
“案发当日,陈薇身着男装,马车弃于路旁,身上财物并未被劫走。从案卷记录来看,陈薇扮作男装,身上却带着些金银首饰。”
“方才夫人不也说,案发那日,紫兰这个婢子并未随行陈薇,而是与情郎私会。那么驾车车夫呢?作证的是本不在案发现场的婢女,有车却并无车夫证词。若是半道被拦下,赶车车夫岂不是更清楚?”
越止说整个案子缺了一块,薛凝已想到缺了什么。
薛凝说道:“那么便只能是陈薇身着男装,自己驾车,一个婢女仆人也没有带。偏她又带着些金银财物。她要不然便是私会情郎,若她不是私会情郎,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昌平侯虽不允,她却想要逃。”
她忍不住想,五年前,越止也是这么认为的吧,窥出其中真情。当然当时证据不足,越止无发定罪。不过对于越止而言,也算不得是什么问题。所谓有困难就战胜困难,没证据就创造证据。
薛凝简之不知晓说越止这厮什么好。
房间里静了静,然后邓珠吃力说道:“那薛娘子如今所疑,却是昌平侯?”
薛凝:“我什么都疑,但也不会轻下结论。夫人大可放心,我定不会先入为主。”
邓珠捏紧腕间佛珠,半晌没说话。
然后薛凝才问:“还有便是陈娘子去了学堂,有什么交情好的年轻儿郎,夫人可知晓些?”
这才是邓珠原本想要说的,方才她晃神,险些不知晓如何说了。
如今倒是薛凝提起来。
邓珠回过神,提了几个名字,这些都是昌平侯府自己查到的。
薛凝认真记下,再问了些细节,方才告辞。
待薛凝走后,邓珠方才回过神来,察觉自己耗得身子发虚。
她是打起十成精神来迎接薛凝,谁曾想竟如此难以招架。
薛娘子年纪轻,样子好,说话也温温柔柔的,邓珠也未料到自己心绪会被薛凝搅得大起大落。
薛凝年纪轻,却仿佛很难在这小女娘跟前说谎。
邓珠手指发颤,蓦然紧紧握住腕间佛珠。
她知晓自己心乱了,也慌了。
给郦婴翻案,她虽心底深处不甘愿,但毕竟相信郦婴是清白的。
因为她知晓郦婴在意陈薇,并不会如京中传闻般厌陈薇的痴缠。
再来就是那个死去的婢子紫兰,这样空口白牙污蔑,其实当时正与情郎私会,根本无暇分身。
证人是假,证据也不对,办这桩案子的越止又与郦婴有私怨。
如此种种,当然显得当年这桩案子是一桩冤案。
邓珠心下深处甚至会自愧,当年她一语不发,捞人也捞得不够尽心,甚至暗暗生出欢喜雀跃。
她会觉得自己是个很坏的妇人。
其实她心里亦有意弥补。
任是她心里有多恨,见着郦婴狼狈样子,她虽不愿意承认,却也有一丝的,惭愧。
她口口声声说为了儿子,可有时候为了孩子是女人常用的借口,而这样借口有时连自己都骗了去。
可是如若人真是郦婴杀的呢?
她再恨郦婴,以为郦婴只是风流薄情,从未想过郦婴是杀陈薇的畜生。
而现在,自己东奔西走,却是为郦婴脱罪?
邓珠一颗心咚咚的跳,她忍不住想起庙里菩萨,菩萨高高在上,表情总是出尘而和婉。仿佛想到这些,她心口才会有几许安宁,不至于透不过气来。
她吃力的想,郦婴是有杀人动机的。
他虽不是旁人以为的厌了陈薇,但陈薇却厌了他,薛娘子说薇儿还想要逃?
那侯爷能接受吗?
那自然不可能。
满京城都那么传,所有人都觉得主动权在郦婴手上,都说看郦婴想要选谁,说郦婴不耐烦陈薇痴缠。
这样传闻虽有损郦婴私德,但也将郦婴架得高高的。
但若事情并不是这样子呢?
侯爷是什么性子?自打成婚来,邓珠都温婉柔顺,遵从上下之别,从未顶过一句嘴。
唯一一次“忤逆”,是她说想收陈薇为义女,郦婴便以为她在使手段,故而干脆将这件事扯出来,将邓珠面子落了个干净。
邓珠苦涩想,是了,侯爷会接受不了的。
邓珠一颗心逐渐冰凉。
万一凶手真是郦婴呢?
她勉力使得自己平复下心情,安抚似的想,哪怕薛娘子推断都是真的,哪怕是郦婴舍不得陈薇,哪怕陈薇真的想要走。
有动机也不等于一定是郦婴杀了人。
不错郦婴在外是凶了些,在京中却无恶名,素来也是克制的。就像他在法觉寺,也是那样的克制、自律。
他没必要如此。
但饶是如此,邓珠心尖却是一团乱。
这时节,廷尉府也是有人来了,邓珠也是打起精神。
这样安排是淑妃意思,毕竟那薛娘子是皇后提拔。淑妃宫里跟裴后关系不错,可毕竟皆是皇帝妃嫔,这要好也不过面子情。
再来越止也是裴后拢回京城,所当初越止栽赃,皇后面上也是无光。
薛娘子既是皇后的人,指不定会全皇后颜面。
按淑妃意思,就是按头多让几波人查。
邓珠提起了精神,也请客入内。
此刻薛凝人在马车上,她抚着卷宗,听着申靖在外头说道:“这昌平侯府虽使了力气查过,给薛娘子说得却不全面。要说与陈娘子交好少年郎,跟前就有一个,昌平侯夫人却没有说。”
“就是郦家大公子郦宽。”
第67章 067认罪
薛凝听了,倒也并不意外。
郦宽和陈薇年纪相若,那时郦宽也正在太学念书,一块儿上学下学,相处时间也多。
而且那时陈薇总在邓珠身边,回了家,郦宽自然也很容易见着陈薇。
这郦家大郎脾气确实并不怎样,可样貌也不差。
母亲疼惜陈薇,做儿子的也会做出和善的态度。
方才邓珠也提及郦宽只当多了个妹妹,爱惜得紧,送些自己编的蚂蚱蝴蝶给陈薇。
看来那时候郦公子也不像薛凝所见那般暴躁敏感,还有些体贴心意,会哄哄女孩子。
也不知郦宽在这五年光景里改了性子,还是性子一直这么燥,只对陈薇好些。
想来郦宽一开始并不知晓陈薇与亲父有私。
但后来这桩私情传遍整个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也许郦宽便生出些羞愤,动了杀机。
但就像薛凝跟邓珠说的那样,有杀人动机不等于便杀了人。
凶嫌有郦婴、郦宽,亦或者陈薇私底下结识的什么少年郎。
薛凝撩开车帘,露出俏生生一张脸:“我若想要验尸,不知可否能安排?”
当年这桩案子已经结案,也没人说越止办得不对。案子了结,陈薇尸首也已下葬。但现在薛凝要再验,自然是有办法的。
说地狱些,陈薇已没什么亲眷了,故挖坟再验死人骨头阻碍并不大。
申靖答:“倒也不难。”
薛凝笑了下,唇中呼出一口气,呼出白雾。
上午下了些雪,过午已经停了。
裴无忌到公主府时,天已经晴了,还出了太阳。
他如今新领了差使,谁不知晓裴无忌忙得飞起。如今裴无忌来公主府,也是难得的贵客。
开门的仆人忙将裴无忌迎进去。
送走林衍,公主府上下都在猜裴无忌什么时候会和灵昌公主好上。毕竟当初公主跟林衍好时,裴少君急得很。
满京城都在磕两人CP。
公主府上下自然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比旁人磕得真。
不过灵昌公主本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她觉得需得和裴无忌好好聊一聊。
公主屏退左右。
她斟酌词语,尴尬得很,终于还是开口:“无忌,之前你张口便说要娶我,如今满京城又传得沸沸扬扬。于是我怕你心中有误会,总想挑个日子和你聊一聊。”
那今天就是挑中的聊天好日子。
裴无忌一向无所畏惧,如今面颊倒生出几分赭色。有些话上头时候说的,事后再复述,便显得羞耻了。
灵昌自然也是不愿意,用词是怕有什么误会。
裴无忌心下自是松了口气,但又怕露出松口气模样会损及灵昌面子。
年轻姑娘就是这样,哪怕并无男女之私,若是表达不想要,仿佛就有些嫌弃,会损及脸面。
裴无忌也不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只看他想不想。
如今裴无忌便想做出不在乎样子免去这冲天的尴尬:“我近来忙得很,还以为灵昌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我说。”
灵昌啐了一口:“你倒越发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要跟你说清楚,最怕便是你自作多情。小时候见识少,你又有几分姿色,我动些念头也不奇怪。我最怕你觉得,我这些年多情,没长眼有过几个情郎,都是还惦记你的缘故。然后,你心里便高高在上,忽而觉得对我好生愧疚。老实说,你心里有没有这样想。”
裴无忌露齿一笑,倒显得豪爽起来:“自是没有,你只是纯粹眼神不好,我不会误会的。”
灵昌公主:“你性子虽差些,人总归待我不错,又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可惜,我却不爱,也不是说你多不好,只是并不适合我的癖好。”
“我喜别人倾慕于我,将我视作高处的花,枝上的雪,天上的月。他会因我一句话辗转反侧,反复琢磨,细细思量。我若肯温柔对他说几句话,他便又惊又喜——”
她说到了这儿,蓦然盯上裴无忌,恐裴无忌笑出来。
裴无忌没有笑,表情谦逊而严肃。
灵昌公主冷哼一声:“我只不过认真寻思过,我心里真正想要什么。每个人对自己喜爱之人,总是会有一个设想对象。”
思量自己欲望,正式自己渴求。
就好似有些女娘腼腆、羞涩,不知道怎么主动,幻想对象就是强势霸道,坚定不移选择,甚至代入一些强取豪夺。
但这些私底下性癖说出来就很尴尬了。
灵昌公主不介意认认真真说出来,面颊却红了红。
裴无忌不是她喜爱的那一类,她半点不喜旁人教训她。但正因她相信裴无忌,所以方才会跟裴无忌提及自己内心,将那些说出来很尴尬的幻想说给裴无忌听。
她与裴无忌,自是并无可能。
接下来灵昌公主反问:“那你呢?”
裴无忌面上神色抽搐一下,难得无措啊了一声。
灵昌公主不依不饶:“你虽没有喜欢的姑娘,但总归设想过要娶女娘模样。这有人喜爱温柔如水的小鸟依人,亦有人喜爱聪慧可人解语花,再不然,你喜欢风情万种会撒娇的?”
“还是,你喜欢人妻?”
灵昌公主已吐露心意,现在该轮到小伙伴分享。
裴无忌斩钉截铁:“没有,从来没有,臣从来不考虑男女之事,也没什么乱七八糟想法。”
灵昌公主听到乱七八糟四个字,面色顿时一僵。
她不是不知好歹,感激之情也有些,也试图想跟裴无忌交心。
沈偃当然很好,但太过于光伟正,这般正得发邪,灵昌公主有些话就绝不好跟沈偃说。
她本想试试跟裴无忌聊一聊。
裴无忌:“公主也是知道我的,从小就喜一些凶险刺激之事,从不肯安分守己,对男女之事素来没有什么兴趣。”
这倒是真的,但灵昌公主仍觉自己很是吃亏。
交朋友也要讲缘分,她错在没有一个可倾心相托的手帕交,男子终究不是女娘。
灵昌公主兴致也淡了,话既然说明白了,灵昌公主便有打发裴无忌走的意思。
可惜晚了,裴无忌还是忍不住品评一番:“再者公主要事事顺耳,总归不好。”
“说到亲好之人,有时她能跟你斗斗嘴,你有什么不是,她也不介意指点你,也是很好的,不必句句话都顺你意。”
裴无忌脱口而出。
灵昌公主哦了一声,兴致缺缺,然后敷衍说道:“说得也是。”
裴无忌还是没憋住:“你看林衍,怪道你喜欢,恰恰就是你爱的那样。”
灵昌公主悔青了肠子,皮笑肉不笑:“滚吧。”
裴无忌离开公主府时,也大度原谅。他与灵昌总是吵闹,这些也是常有的事。
公主府其他门客却是对裴无忌十分恭顺,小心翼翼。
这不单单因为大家磕了裴无忌和灵昌公主CP。
玄隐署渐成气候,已走上正规,运转十分顺畅。裴无忌权势日重,通身隐隐有股子锐意,颇有压迫力。
裴无忌扯了一下披风,却禁不住有些好笑。
他想女娘们整日里都在想这些情爱之事吗?
裴无忌实则是愿意做这个玄隐署署长的。一开始虽是因裴后勉强缘故,但实则皇后也摸透了自己这个侄儿性子。裴无忌既张扬,又爱出风头,什么都占强,行事也不知顾忌,如此相得益彰,使得裴无忌气势越发凌厉。
旁人或有所感,倒是裴无忌自己察觉不了许多。
然后他又想到了薛凝。
这位薛娘子刚刚才被皇后抬举,算是破格厚赏,自然要拿出样子来,暗下不知晓多少双眼珠子这么看着。
裴无忌如今跟薛凝关系缓和了些,哪怕是顾忌姑母面子,也希望薛凝将这案子办得妥妥当当。
他早已令人打探,如今下边人也传来新消息。
案子破了,不过是廷尉府传来消息。
凶嫌是昌平侯府的大公子郦宽。
五年前郦宽只有十五,与陈薇年岁相若,彼此有了情分。
邓珠可能以为是兄妹之情,但其实不是,根据郦宽同窗口供,郦宽私底下给陈薇写过情信。
这些事当年并没有细查。
紫兰口供已被推翻,昌平侯府早就查出来这婢子案发当日与情郎私会,甚至已寻得当日与紫兰私会之人。
这关系以为是三角恋,其实竟然是四角恋。
要说作案动机,除了郦婴,郦宽也有。
再来就是验尸结果,当初越止验得仔细,更验得详细。
根据验尸结果,致命伤是重物殴打陈薇头部,而死者伤口凹陷出发现的铜碎屑。
而郦婴祖父曾追随太祖皇帝,不但立功封侯,还得赐一双黄金锏。
名字是黄金锏,其实是熟铜打造。
因是太宗所赐,故也是一份尊荣,故当作传家宝一样传下来。
锏无锋,却有四棱,长约三尺。
以此击打受害者头部,便为下凹棱形。而死者身上长条形殴打痕迹,也可与此吻合。
故那时靠着作案工具锁定郦婴。
但郦婴跟郦宽是父子,社会关系上,郦宽跟陈薇亦有联系。
郦宽是郦婴独子,郦婴曾将祖传黄金锏分郦宽一枚。
本为一对,父子二人各执一根。
也就是说,当初殴打陈薇凶器,郦宽也是有的。
更重要是,如今郦宽认了罪。
他人在廷尉府,已签字画押,虽未正式审结,却办得七七八八。
裴无忌这样听着,习
惯性将双手抱在胸前,似喃喃说道:“依这样说,仿佛没那位薛娘子什么事?”
要按常情说,案子破了便是一桩好事,但薛娘子却丢了面子。
裴无忌眉头一挑,然后说道:“那薛娘子呢?”
下属回禀:“如今正在验尸。”
就像裴无忌说的那样,申靖人本分,吩咐什么就做什么。
如今他也像个耳报神似的汇报案情进度。
他絮絮叨叨:“如今查出来,看来就是郦宽,只是未曾想廷尉府这次手脚居然这样快。”
听申靖言语,便透出几分遗憾。
他显然觉得案子破了,却分明有些不大高兴。
“皇后娘娘刚刚抬举了薛娘子,又有玄隐署帮衬,未曾想倒让廷尉府占了先。”
申靖显然把薛凝当作自己人,觉得自己这一边折了面子,毕竟这桩案子已在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
薛凝听了倒觉得好笑,想不到申靖还挺有集体荣誉感的,看来也不是个个都跟越止那样。
薛凝:“也不必如此想,有时明明是沈少卿案子,不也被玄隐署夺了去,太计较就没意思了。再者,郦宽虽认了罪,咱们也要继续查。”
申靖一听,也提了精神,觉得薛凝所言颇有几分道理。
这郦宽认罪,用意未必单纯,子不逆父,万一郦宽这是替父顶罪呢?
再者从功利角度来说,虽同样姓郦,落狱的是郦宽还是郦婴性质可就大不相同。
若是郦宽,那郦婴不过是治家不严之罪,复职后能重招旧属,郦姓爵位也能保住。虽仍是丑闻,对整个郦氏一族打击也没那么大。
这郦家闹着要重审此案,保底献祭一个儿子,也不是不可能。
申靖一想,就觉得薛娘子一番话值得细想,能品出若干。
事实上申靖确实想多了,薛凝也就随口那么一说,她主要是想将案子查清楚些罢了。
这时土已刨得差不多了,盛陈薇的棺木已经露出来。
幸得古代时兴土葬,未将尸首火化。
墓穴潮湿,积水半掩棺木,污浊不堪。
薛凝轻轻一皱眉。
几个力士已起了棺,抬至地上,又撬开棺材盖。
一股浊臭之气传来,中人欲呕,哪怕戴上自制口罩,也是遮挡不住。
尸首毁坏严重,高度腐烂,大部分已白骨化。
本来五年光景,尸首以棺材盛装,又埋于土下,尚不至于白骨化。但偏偏墓穴是阴秽之地,下雨积水,日积月累,对尸首破坏不小。
再验尸有些难度,不过薛凝已经做好了准备。
尸首被抬了回去,薛凝戴好手套,剔除腐肉,洗清骨骸,又以白醋蒸之。
这样折腾费了老些功夫,又是苦活累活。
云蔻在一旁打下手,翠婵本想避之,薛凝也不勉强。但眼见自家姑娘都亲手干活,翠婵也不好意思躲,忍着恶心帮忙一块儿做事。
第68章 068你便是真正凶手
这一块块骨骸洗干净时候,薛凝又按位置摆好。
薛凝扯开手套,手指触之。
一缕熟悉冰凉顺着薛凝指尖儿流淌而上,使得薛凝打了寒颤。
那种感觉薛凝并不喜欢。
温柔的善意许会有几分相似,可世间的恶意却各有各的不同。
五年前春日,陈薇扮了男装,驱着马车,正急急而走。
她掌心有着潮润汗水,心里却藏了一只小鸟,那只小鸟在陈薇心里张着翅膀,突突的想要往外边飞。
春天天气那样好,那样的灿烂,陈薇也蠢蠢欲动。
陈薇本不会驾车,是郦宽教的她,教她骑马,怎样驱车。一想到郦宽,她心里就有酸涩遗憾,郦宽待她很好,对她也很有耐心。郦家大郎算不得聪明,却有些笨拙柔情,她原也有些念想。
可后来郦婴却将私情扯出来,于是将陈薇所有希望都打了个粉碎。
再之后,她在府上撞见郦宽,彼此瞧着,谁都不说话,谁都不敢说话。
就这么见着尴尬,处着难受。
于是什么都毁了去,她与谁相处都梗着一根刺,刺得心头难受。
于是,她便想走,不管不顾离开。
她也盘算了以后,先去投奔远亲,又或者自己谋份事做。她认得字多了,替人写书信,再不然做个绣娘,她也会绣几针女红。
去了学堂,她见的人多了,胆子大了,性子也活泛了。
然而马车却被拦住。
她忽而好似喘不过气,好似蛇盯住青蛙,一动也不能动。
看着来客,陈薇惧得一动不能动,她只身躯轻轻抖。
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陈薇纤弱手腕,将她狠狠拽下车。
陈薇啊的短促叫了声,却似提不起气。
那已是五年前的事。
五年前娇俏少女已化作腐臭白骨。
入了冬,天气也善变。下午天晴了一会儿,入夜却又开始落雪。
夜愈深,雪却越发下得精神,越下越大。
法觉寺早掩了寺门,却被人强行拍开。
郦婴将要就寝时,邓珠却闯了起来。
邓珠摘了斗笠,披风上还有些雪珠,被室内炭火一烤,也湿润化在衣上。
眼前的昌平侯夫人看着也有些狼狈。
郦婴当然也知晓是什么缘故,眉头轻轻一皱,心里其实不耐烦应付的,不过也不愿意将不耐烦露在脸上,最后说道:“宽儿之事,你也心宽些,不要太为难自己。”
邓珠反而将不耐露在自己脸上,急促说道:“侯爷何必假惺惺——”
她一向温婉柔顺,心里再怨也不会失了和气,可如今邓珠却显得没那么顺。
邓珠轻轻说道:“侯爷,宽儿虽出了事,可你不就脱了罪?等案子审结,你岂不是能脱了身?你不要把自己欢喜掩起来——”
“你现在很是高兴,是不是?”
郦婴高不高兴倒看不出来,但邓珠很明显不高兴。
郦婴自然很不痛快。
有了儿子,母亲和妻子心里关注重点就换了一个人,他亦不是最要紧。
情分都是处出来的,他在外征战,郦宽却是在京中长大,长于妇人之手,全无男子杀伐果决。
郦婴口里却说道:“宽儿毕竟是我亲骨肉,纵然本侯得享清白,心下也自有遗憾。”
邓珠嗤笑了一声。
她目光逡巡,扫过了郦婴居所,轻轻说道:“上次来,不忍细看。咱们夫妻虽诸多龃龉,貌合神离,可第一次来,见你幽居于此,我也好似忘却你的不好,有些心疼你。”
“我会想着,你这样的猛虎,居然困在这个小小地方。”
“如今细细一看,这里果然很小,局促得不得了。侯爷呆在这样地方,一定很辛苦。”
邓珠这样说着可怜郦婴的话,可话语里却听不出什么真情。
倒好似有几分讥讽。
这样图穷见匕,郦婴也直言不讳:“五年光景,邓娘你也只看过我一次。”
他对邓珠的情意十分寡淡,邓珠对他同情其实亦是浅薄如水。
但上次见面,两人彼此间尚自客气礼貌。
不过如今却是撕破了脸。
邓珠:“侯爷想离开这地儿,怕是想疯了吧。这么个方寸之地,那样小的院子,天井到了正午才有一丝阳光。你处心积虑,费尽心思,攒了这个局,只盼要脱身。”
“你不想身负污名,前程尽毁,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你是水鬼投胎,非要抓个替身。上次见我,你还疑是我对付了陈薇,可怜我还以为你对薇儿有什么情分,还想替她报仇,原来不是这样子。”
“你那时喃喃自语,说旁人不会信,因为我已有了儿子,又与郦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有事,我也没什么尊荣体面。更何况我是个弱女子,挥舞不动你那黄金锏。你觉得这个故事讲出来,不那么容易取信于人。我这个昌平侯夫人有些贤惠名声,名声好也有些用处,旁人不会信我这个贤惠人是杀人凶犯。”
“满京城都知我是个被夫所辱,被其他女娘欺到眼前的可怜正室。你权衡利弊,虽不
喜我,也只好作罢。”
“若你不是杀陈薇凶手,总要寻个凶手,且将那凶手定了罪,你才好从法华寺脱身。”
“你不能拿我讲故事,于是你盯上了宽儿。”
“虎毒还不食子,你却要利用自己儿子脱身!你当真丧心病狂!”
邓珠恨不得把什么都撕碎。
比起邓珠急切,郦婴倒是平静许多。
郦婴淡淡说道:“邓娘,你又在臆想些有的没的了。五年前你也这样,怀着身孕,整日里胡思乱想,还将自己闷出了病。如今受了打击,这病又犯了?”
邓珠宛如疯妇,与之相较,郦婴面色倒是平静了许多。
邓珠看起来确实像是疯了的那个。
邓珠不可思议盯了郦婴,忽而嗤笑:“原来五年前我闷出病,你竟也是知晓的?”
那日郦婴看在眼里,却无一句宽慰。
但如今也不是向郦婴讨公道时候,因为一个人本已丧了良心,再讨什么公道只会显得怯弱。
邓珠今日自然不是来示弱的。
她说道:“这么晚才来见你,是因我已找上隔房的二叔郦安,这几日他跟宽儿走得近。我当然也逼问了一番,他也承认,是他晓以大义,使得宽儿甘愿认罪。当然这背后,是有你指使。他也盼我能体谅、理解。”
“也是,侯爷风光时,也拉扒提携了些亲戚朋友。”
郦婴抿着唇没有说话,但面颊透出了几分的倨傲。
邓珠叹息感慨说道:“自然绝不能是我,因为我虽是满京城皆知的贤惠人,但你知晓我对你的情分也不过如此。整整五年,我也没来见你。哪怕奔走为你翻案,也不过是因为利益好处。就算心里有些旧情愧疚,可那些情分浅薄之极。”
“你也说服不了我为你牺牲。”
“可宽儿却不一样了,别看他口里说不原谅,提你就生气,其实他心里很在意。他虽长于我手,可心里面却是将你当作大英雄。他虽会感激自己母亲,却是崇拜自己父亲。他比谁都盼着你是无辜的。”
“等开始调查这桩案子,紫兰证词是假的,越止又与昌平侯府有旧怨。于是他也跟我一样相信你的无辜。再没有比疑错人更值得愧疚的,一时间你在他的心里便无与伦比,那样的后悔愧疚之情推到了最高处,你安排好的人却去教唆他。”
“他便会可怜自己无辜父亲,更生出些牺牲自己情怀,主动为你认了罪。”
“于是你的儿子就落到你手里,成为替死的水鬼。郦婴,我亦从未想过,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竟是你这样的人!”
邓珠全身发凉,那凉意都润入骨髓了。
畜生都还会护着幼崽,郦婴连畜生都不如。
郦婴面上却看不出愧疚,也没什么惭愧。
他说道:“又或者,宽儿眼见你这个阿母忍羞含辱,你却为我处处奔走,费心谋算。他看在眼里,自然会知晓谁都郦家更为要紧。”
“你不是也让他娶薛娘子,为让我脱罪,也让宽儿有所牺牲。邓娘,如今你只顾着一昧责备我,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邓珠蓦然心血上涌,眼前浮起了一抹晕黑。
郦婴说的话很诛心。
不错,一开始郦宽是有些不乐意的。他闷着性子,赌着气,说靠自己也能博前程。
是邓珠拉着他的手,这样柔声劝慰,陈述利弊。
郦宽也听进去了,让他娶薛凝,郦宽人虽不高兴,却也没有反对。
那时邓珠尚不知晓这其实个恶毒的陷阱,郦宽把她的话听进去,自然觉得郦婴才是昌平侯府最最要紧的人。
可是不是。
她也将这件事推了一把,促成这般结果。
郦婴继续说道:“等我出了去,你再替我生个儿子也不迟,若你嫌我,也不打紧。别的女娘生的孩子,总归要认你做嫡母。”
儿子总会再有的,男人到了五六十也是可以再生。
邓珠若是聪明,就应该往前看。
不过郦婴发觉这个女人是不懂往前看的。
邓珠抬起头,眸中透出了极憎恶怒色。
郦婴心里却是冷笑。
他口中却惋惜说道:“可你重情意,必然也是舍不得宽儿,也不大想要别的孩子。”
“邓娘,那可怎么办?是我们将事情推成这样子,你这样处处为我奔走,费了好些心思,却累得你伤心。”
他嗓音越低:“失了宽儿,你可怎么活下去?那可终究是我对你不住。”
邓珠却蓦然抬起头来,厉声:“你盼着我死?”
郦婴闭嘴,容色漠然。
邓珠尖锐说道:“你知晓我五年前就生过病,与其烦你,不如就这么死了。”
郦婴不置可否。
邓珠蓦然嗤笑:“你放心,我不会死。宽儿还未落罪,我自会为他奔走,万一他真出了事,我会替他一辈子喊冤。况且,我还有月儿。”
提及郦月,郦婴皱了一下眉头,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郦月生下来时,他已被关起来,未曾见过女儿一面。
郦婴甚至有些想不起她了。
可于邓珠而言,那孩子是她救赎。
那时她大着肚子,闷闷不想说话,整日恍恍惚惚。
后来郦婴被关入法觉寺,她谈不上多难受,可也没多开心。
但她会害怕,怕昌平侯府就这么倒了。
以后她又会怎样,去改嫁?头一个男人这么糟糕,第二个难道就一定会很好,能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她想了很多很多,心里也是乱糟糟。
再然后,她生下了月儿。
产房里有生产的血腥味,还有婴儿洪亮的哭啼声,哭得那么响亮,那么大声。
邓珠身子那样倦乏,可也伸手去摸女儿。
刚生下的孩子皮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红彤彤一个。
触及的娇嫩肌肤,摸到的却是一个崭新的生命。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也会生出新枝。
邓珠蓦然哭起来,泪水止不住掉。
她大哭了一场,痛痛快快哭了个够。
哭够过后,邓珠心里也有了些新的东西,她想要好好活下去。
五年前她生过病,可也渐渐好了。
如今盯着郦婴,邓珠说道:“我也要将月儿好生照拂,悉心栽培,护着长大。总不能让她跟陈薇似的,十四岁就落入别人手中,任人欺凌。”
她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更不会这般轻易罢休。
如今站在郦婴跟前,她已撕破了脸,这样向着郦婴宣战。哪怕曾经是最亲密的夫妻,如今却已是仇人。
邓珠私底下哭过,但如今却没有红着眼睛流泪,她亦不愿再露怯。
邓珠低低的哑着嗓子说道:“我只是好奇,侯爷你为何笃定寻不出凶手。若你不是,总有个人杀了陈薇。那薛娘子善于断案,又有玄隐署、廷尉府等掺和起来,又证明紫兰之事是假,又挖出越止旧事。”
“一切向好。”
“为什么侯爷就笃定寻不出那凶手,为自己洗清冤屈?反倒这样火急火燎,赶着舍了自己儿子顶罪?”
邓珠低低声:“如此一来,大约也只有一样可能了。”
“因为你便是杀陈薇凶手,你知晓寻不出别的人,所以你只能处心积虑,谋一个人替你定罪,便是舍了自己儿子也不可惜。”
第69章 069猎杀羔羊
就好似薛凝表明态度那样,哪怕郦婴有心控制陈薇,也只能说郦婴颇有嫌疑,不能说一定是郦婴杀了人。
可若是郦婴迫不及待的找人顶罪呢?
他为何心虚至此?他一定要安排宽儿定罪?无论怎么说,宽儿总归是他儿子,能舍下如此心思,必定有非这样做不可情由。
邓珠向前一步:“是你杀的陈薇。”
这是一个肯定句。
郦婴则淡淡说道:“邓娘,你又多想了。”
他叹息:“你怎么会有这样糊涂念头?”
那张脸平静得没有一丝愠色,瞧不出半点激动。
也许许久以前,郦婴曾经激动过一次,没能控制住自己,导致身陷囹圄。但现在,胜利曙光就在眼前,
昌平侯却平静下来,至少不会在即将脱身之际失态。
又或者邓珠发疯亦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邓珠厉声:“若不如此,你如何让宽儿让你顶罪?”
郦婴平静说道:“我何时承认这件事?我只是跟你说,与宽儿相比,我对于昌平侯府更重要,连邓娘你都是这样想的。我是想劝你,纵然失了宽儿,日子也要向前看。”
仔细想来,郦婴确实并未留下半点话柄。
他甚至有点不耐:“至始至终,都不过是你一个自说自话。”
那言语里有邓珠熟悉的轻蔑与不耐,就仿佛邓珠言语很无谓,很可笑。
算不得如何疾言厉色,却会让人绝望。
五年前,邓珠听到郦婴这样言语,便会忍不住自省,仿佛自己哪里真错了。
但现在邓珠却不会疑自己判断。
郦婴语调甚至柔起来:“你便是心思太多,有许多糊涂奇怪的念头。我不知你为何寻上郦安,更不知晓郦安是怎样说的。你仔细想想,又或者你言语太急,情绪太激动,所以他不得不顺着你话应几句,不敢逆你意思。”
“你不若将郦安招去廷尉府,看他会否仍这么说?邓娘,宽儿虽有事,你也需稳一稳,绝不能真糊涂如斯。”
他不断说邓珠想得太多,邓珠却不为所动。
郦安被她逼出真情,但当然不会去廷尉府说实话。
都是一丘之貉,怎会拆了这大戏。
邓珠气得脑袋微微晕眩,唇瓣亦是在轻轻颤抖。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分明竭力使得自己平静。
邓珠:“看来侯爷放心得很,笃定不会被人拆了台子。”
郦婴口里说道:“邓娘,我只担心你的身子,怕你又犯了病。你为了宽儿的事急了心,便是失了礼,我总归不能和你计较。”
“只可惜,你又不能去廷尉府看宽儿。如今宽儿因罪押在廷尉府,案子未审结,是不允亲眷看顾的,便是递个东西也难,无非是怕内外勾连串供。想来,你也是焦心得很。否则今日必然不是来看我了。”
这当然也是实情,郦婴算计得也很妙。
因这样的缘故,邓珠便见着不郦宽了。
郦宽年轻、忧郁、急躁,当然性情也是游离不定。他在邓珠跟前长大,对邓珠不失敬重。如若邓珠劝说,那么郦婴为父顶罪的心思亦是会动摇。
可偏偏邓珠是见不着的。
郦婴意思也很明显,邓珠能怎么办?
邓珠还能怎么办?
不过区区妇人,也翻不起什么浪,更阻不住郦婴一番谋算。
就像郦婴早预料那样,邓珠含忿却无语。
郦婴取了剪子,揭了灯罩,将灯花剪亮些。
灯火辉辉,扑在他面上,照着他英挺五官,以及白发斑斑。
那心里的郁毒都闷成白发了。
这五年来,郦婴要一遍遍压下心头恨色,遏住心头发疯似郁闷。
好在如今快要熬到头。
但越是如此,他愈发谨慎,并不想一些异数坏了自己计划。
他口里却说道:“待我得了清白,回到昌平侯府,你仍要与我做夫妻。”
邓珠袖下手指轻轻发抖,她虽告诫不去想,却遏制不住。
那时宽儿定罪,郦婴却回到昌平侯府,以后日子会怎样,她想都不敢想!
邓珠吃力的想,郦婴这是在威胁?
虽是轻描淡写,却令人寒意入骨,仿佛前程一片昏黑。
她与月儿看不见前路——
郦婴却说道:“不过你放心,我既已说了不与你计较,话自然是真心的。淑妃娘娘如此使力,不就是意在笼络?邓家与昌平侯府结为姻亲,相互依仗,我绝不会冷了你这个正房夫人。”
“若你嫌我,也不要紧,邓家也会选邓氏族女送入府中,帮衬你打理家事,生儿育女。”
那话句句体贴,却也是说哪怕娘家人也未必会站在邓珠这一边。
本便是如此。
若不是淑妃句句提点,邓珠未必能放得下心中怨意,这其中自有些利益纠葛。
他只是要告诉邓珠,邓珠身后空无一人,无可依靠。
邓珠这些年管着昌平侯府,可郦家总归姓一个郦字。
她与张氏关系好,难得婆媳间没什么龃龉,相处极融洽。这情分也不见得全是假的,但人有亲疏远近,再怎样,邓珠也比不过郦婴这个亲儿子。
郦婴只不过想要万无一失罢了。
总不能任着邓珠折腾,他要毁去邓珠心气。
虽然邓娘翻不起什么风浪,但总归要避免节外生枝才好。
邓珠垂头不语,袖下手掌蓦然紧紧握成一个拳头。
她蓦然抬起头,眼里并不是郦婴想要看到的泪意,反而透出锐意。
“若侯爷当真回来,我定要与你和离。宽儿之事,我不会这般认命,哪怕当真定罪,我此生别的什么事都不做,定要纠缠到底,寻出一个清白真相。”
郦婴倒是惊了一下。
倒不是他觉得邓珠真能翻起什么风浪,而是因为邓珠在他面前素来柔顺,他从未想过邓珠还有此等刚烈之姿。
然后邓珠转身欲走。
她听着郦婴说道:“那和离之后,月儿总归姓郦,总不能让月儿随你出府,女儿总归是要留在昌平侯府的。”
郦月今年才五岁,虽是女儿,但和离的妇人是带不走的。
郦婴句句皆是诛心之论。
邓珠猛然回过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郦婴,仿佛从来不认识这个男人。
是这样的冷酷,因为冷酷而显得平静。
因为过于平静,显得缺了几分的人性。
然后邓珠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过头,转身出门。
天寒有雪,当真极冷。
邓珠扯着披风,心情亦十分激荡。她知晓自己没有退路了,一旦郦婴从法觉寺出来,她便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将郦婴送进去定罪,否则她也没有所谓以后。
仆从提着灯,照着夜雪纷纷乱下。
邓珠想要不管不顾走进雪堆里,让这夜雪将自己淋个通透。
好似这样才能将她发烫的额头浇得去温。
然而邓珠在廊前停了步,接过仆人一旁递过来斗笠,稳当系在头上。
她不能如此轻快,不能去淋雪,更不能受寒生病。
因为她没有放弃,所以她要惜身,所以她要冷静。
她不会让五岁的月儿被人夺走。
亦不会让狱中的宽儿成为牺牲品。
正因为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做,故邓珠方才要惜身。
一想到开始时自己东奔西走闹着要给郦婴机会翻案,邓珠就后悔羞怒,恼恨自己。
但现在并不是懊恼时候,也不是枯坐沮丧之时。
邓珠还未放弃,更未死心。
一道俏丽身影浮起在邓珠脑海,是她白日里见过的薛娘子。
屋中的郦婴已放下剪子,重新套上的灯罩。
邓娘拂袖而去,看着仿佛不甘心,郦婴有些吃惊,但震惊也谈不上。
他也算到邓珠会不快,可也不觉得邓珠能做什么。
至情至疏夫妻,本也不过如此。
当初娶妻,也不过是慕邓家女温婉柔顺,贤惠懂事,故而娶之。
他也从未跟邓珠交过心。有些心思,家中女眷是不会懂的。
少时阿父带他出去打仗,十多岁时就开始四下征讨,与如今二十来岁还养在京城的勋贵子弟可大不相同。他那个儿子郦宽长于妇人之手,笨拙愚钝,全无锐气,纵然是自己血脉,却也入不得郦婴的眼。
这便是朝廷恩赏,不得不受。
那时在陇西平叛,老昌平侯也禁不住对儿子发感慨:“如今朝廷将功臣勋贵皆恩养于京城,许以荣华富贵,也不能回封地。于是京中遍地都是侯爵之尊,无非是为这富贵气象泡酥骨头,跟豢养家畜似的,可笑得很。”
那话说起来自是大不敬,却也是
真心实意的话。
“如今平叛得功,别的什么厚赏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外放边郡,节制一地军事,也可经营一二。那才是天高海阔,得意风光。但若回转京城,便需夹着尾巴做人,朝廷便等着出错,再借势除之。”
郦婴听之,心里亦十分激荡。
他一生梦想便是离开京城,大夏的京城就像个大笼子,将他生生锁住,关得十分严实。
可此生壮志未酬,意不能遂。
天下安定,战事渐少,朝廷也安抚了那些晋孽遗孤,接着郦婴也荣归京中。
一回到京城,他便知要谨慎做人,处处留意,不可落下什么把柄。
在外杀惯了人,回到京城却要安顺守己,郦婴都快要憋疯了。
他心里想什么,家里人并不知晓。他留在家里久些,个个就当是什么大喜事。这人与人之间的悲喜不能互通,这才是至亲至疏夫妻。
邓珠并不懂他,当然陈薇更谈不上懂。
只是那时,郦婴内心的燥火需要发泄渠道。
那年在陈家,他救下那个小娘子,这样小的年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害怕。
等到了京城,陈薇也这样不愿,那样不愿。
但这未必不是一种乐趣。
年轻的女娘含着泪水,口中说着拒绝的话,却因怯弱缘故,便是拒绝也像是撒娇,这样半推半就。
陈薇未必真不乐意。
如此掌于手中,死死捏在手里,倒别有一番意趣。
他也未曾想过陈薇想要逃。
可陈薇逃得了吗?
那时郦婴确实有些生气了,他掌控不住的事太多,但陈薇绝不应该成为其中一桩。他救了陈薇性命,将陈薇拿捏得不能动弹,满京城都知晓是陈薇纠缠于他。现在陈薇却是想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五年前陈薇的马车急急而奔,却是被拦住。
陈薇瞪大眼睛,应激似的仿佛不会说话了,一只手攥住了陈薇的手臂,狠狠将她扯下了车。
少女跌在了地上,抬起头,瞧见的却是郦婴盛怒的脸。
郦婴怒时十分吓人,军中兵卒也因此多有畏惧。谁都知晓昌平侯御下甚严,性格暴戾,若不肯依顺,便狠狠一锏抽过去。
如今一枚黄金锏就正别在郦婴身后,他娴熟的抽出来,捏在手里。
驯马驯人都一样,若不肯听从,便是需要打。
先打服,再示好。
陈薇被他拽下去,拽离官道,扔在山坡之上。
少女泪水盈盈,恐惧双眼里映出的则是郦婴的身影。
然后郦婴狠狠的抽下去。
为什么不可听话?
为什么打扮得花枝招展?
为什么与旁人有说有笑。
贱人!娼妇!救你一条性命,却是这般不知好歹。便是要分手,亦只能我舍了你,而不是你舍了我!
离了我,你还能去哪里?
你还想离开京城?
鲜血飞溅在郦婴面上,郦婴却不为所动。
他杀过许多人,多一条人命不算什么。他在京中修身养性,并不代表他不是个屠夫。
而陈薇倒像是个羔羊。
她只一昧求饶,甚至不敢骂。
再之后,一声惨叫,陈薇已经没了声音。
郦婴手里的黄金锏已是血迹斑斑。
他却不在意,抹了一把面上的鲜血。
无非是回到了战场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不过杀了个区区一个女娘,又算什么?
他还是有血性的,哪怕困于京城,还知晓怎样杀人。
陈薇倒真像是一只羔羊,他在军中杀过羊,放血去皮,大卸八块,再扔于滚汤之中。
这时节,薛凝已经瞪大眼睛,松开了手指。
那些冰冷心音犹自在薛凝心中回荡,令她想要作呕。
第70章 070相救
不信玄学,偏有玄学。
薛凝发觉自己仿佛是易感体质,浑身不自在。
那股冷意涌上了薛凝的身躯,使得薛凝很是不舒服。接触到那阴冷晦暗的灵魂,薛凝心尖儿也有些寒气。
那些晦暗的心思,那些扭曲的情绪,接触时铺天盖地而来,一次比一次强烈。
薛凝这一次有所准备。
她给自己塞了颗松子桂花糖。
之前那次不适就有点像低血糖,薛凝这次特意备了甜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错觉,她吃了点儿甜食,果然舒服了不少,身子也渐渐缓和过来。
房间里点了灯,照着台上那具尸骸,人骨白惨惨,看着是有几分骇然。
不过薛凝却并不觉得可怕。
可怕的是人心,至于房中尸骨,生前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原不必畏之。
薛凝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戴上手套,开始验尸。
致命伤在后脑处,头骨是人最坚硬骨骼,却被敲打得骨凹下陷,可见劲力不小。
手臂上有防御性骨折,致命伤却在后脑。
很大可能是死者逃跑,方才以后脑对准凶徒,乃至于激怒了凶手。
致命伤靠近陈薇后脑左侧,从上往下,伤口从左蜿蜒到右。
薛凝捧着头骨若有所思。
若用右手,颇为不变,用钝器使力方向也会很奇怪。
再对比死者手臂上防御伤,多落于右臂,面对面殴打,凶手确实左手手握钝器更方便些。
薛凝放下自己手里的死人骨头。
不过复验尸首,薛凝倒发现越止的验尸记录做得非常详实,身上伤痕也一一对得上。
这倒有点儿出乎薛凝意料之外。
越止人又小气脾气又坏,因为太聪明的缘故,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颇为懒散。
聪明人看着都很不勤劳。
没想到越止做事还蛮勤勉的,甚至让薛凝觉得自己有点刻板印象了。
她想起之前裴无忌跟沈偃置气,还在案发现场跟沈偃吵了几句。沈偃那样的好脾气,当然不是沈少卿的错,那自是裴无忌不知分寸。
说不定还没越止做事细致。
裴无忌性子太糟糕了,不过对朋友还是比较义气,越郎君就好似没什么朋友,整日里独来独往。
这样想时,薛凝心里也觉得古怪,不知自己为何竟拿越止和裴无忌比较起来。
薛凝将心思转在案子上。
她想起卷宗提及,死者手掌有被踩伤痕迹,衣上留下凶手足印。
当时有把留了凶手足印衣料剪下来,存做证物。
因为这桩案子迟迟未曾审结,涉及之人又身份尊贵,故这些证物倒是保存下来。
是成年人足印,按系数能推算出凶徒身高一米八至一米八五。
五年前郦宽才十五岁,说是十五,其实大夏通常按虚岁算,出生便算一岁。
也就是说那时郦宽才十四。
十四岁的半大小子,正是发育期,身高也未能抽条到顶。
于是这个头便不大符合了。
但这些也只算得上辅助证据。
还有就是,案发后郦婴随身带的那枚黄金锏,却是寻不得踪影。
窗外的雪却是越来越大了。
夜越深,雪越大。
邓珠却无困倦之意,她也不回府,也不歇息。
她心很焦,好似喘不过气来,心内却升起了一团火。
仆妇不知大概,只知晓郦宽出了事,夫人急得不得了,先去见侯爷,又赶着去法华寺。
那仆妇也禁不住提醒:“夫人,将至亥时,也要宵禁。”
若是宵禁了还在外头走,也是麻烦。
邓珠只说:“快些见薛娘子就是。”
仆妇也不好说什么,心忖今日多半要歇在法华寺了。
邓珠拢着身子,只觉得冷。
郦婴句句诛心,但那些话说得没有错。宽儿出了事,他回了昌平侯府,满京城皆知晓他委屈,那时自己便无可奈何。
自己与他闹翻了,邓家再嫁个女儿就是。
郦宽出了事,因郦婴常年在外打仗缘故,自是自己这个母亲教养不善缘故。
到时候放出风声,说郦宽之所以杀人,是因自己嫉恨陈薇,故而唆使儿子。
这些手段邓珠都能想得到,难道郦婴不会?
这满京城的贤名毁了也很容易,郦婴更不会对自己容情。
五年来自己没去看过他,如今更撕破了脸。宽儿折了,郦婴也不会愿意见着一个知晓内情妻子天天凑跟前提醒。
郦婴会想要忘却这件事,忘却他所行的所有卑劣。
郦婴不会容她留在昌平侯府,她也会失了
月儿。
她已退无可退!
这样的雪夜,这样冷的天,邓珠要见的却是薛凝。
邓家在郦婴翻案这桩事上很出了些力,淑妃也劝了邓珠许多,这背后自是有些利益纠葛。
郦婴也不是虚言恐吓加以要挟。
这是阳谋。
这都是明摆着的事。
就好似当初,郦婴扯破他跟陈薇私情,于是邓珠跟陈薇关系就完了。那时她与陈薇关系交恶势不能避,而自己也不会再是陈薇依仗。
郦婴对这些手段很是擅长。
擅长怎样孤立一个人,凌迟一个人。
从前郦婴毁的是陈薇,而今轮到邓珠了。
她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于是这样的夜,这样的雪,邓珠感受到彻骨的寒,她没有放弃,可却已体会到了绝望。
这时法华寺已经到了。
寺门已闭,仆妇去敲门等应,邓珠蓦然下了车,咚咚去拍门。
她手冻得和冰一样。
入了寺,到了薛凝居所,房内点了灯,薛娘子尚未就寝。
看到邓珠时,薛凝也不觉吓了一跳。
她见过昌平侯夫人两次,邓珠总是礼数周全,打扮整齐。
可如今邓珠却十分狼狈。
她头发有些乱了,雪化了后,湿哒哒贴在脸边,显得仪容不整。
然后邓珠跪在薛凝面前,颤声:“薛娘子,救救我!”
邓珠全身在发颤,眼睛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她已几近崩溃。
就好似落水的人盼着抓住救命稻草,薛凝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薛凝吓了一大跳!
然后她赶紧伸出手,握住了邓珠的手。
薛凝体温偏低,可谁让如今邓珠手冷得发僵。如此被薛凝握住,于是一点点微弱暖意就透来。
如此冬日,天寒水冷,小女娘手心透出一丝暖和。
“夫人不必如此,快快起来,关于这桩案子,我也有些头绪。”
她伸手去扶邓珠。
恍惚间,邓珠起了身。
薛凝体弱,又生恐自己生病受寒,故亦烧了两个火盆,房间里很暖和。
她扶着邓珠坐下,邓珠身上亦渐渐暖和起来。
薛凝又吩咐云蔻去煮茶,多多放姜。
邓珠貌似受了惊吓样子,薛凝便暗暗揣测是何缘故。郦宽入狱,这肯定有相干,但也应不是全部因由。
再来就是薛凝方才听到的心音,凶手已经锁定是郦婴了。
这样打量着,薛凝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猜测。
那就是邓珠莫不是也疑上了郦婴?
邓珠受了惊,喝了热茶后,渐渐也缓过神来。
薛凝:“大公子的事,我也听到了,夫人不必着急,这案子查出实情,未必就是眼下样子。”
邓珠蓦然眼珠发亮,拢住薛凝的手说:“薛娘子可是有什么线索?薛凝子莫不是已查出真凶?”
薛凝拍拍邓珠手背,安抚说:“夫人不必急,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夫人,正巧夫人来了。”
这时外头已打了更,京里已然宵禁,邓珠也只能留宿法华寺,正巧和薛凝一道叙话。
薛凝:“郦宽可是善使左手?”
邓珠有些吃惊:“是,不过那是小时候事了。用左手多有不便,我花了许多心思,方才纠正过来。如今宽儿写字拿筷,已不用左手。薛娘子只见过宽儿,难道连小时候习惯都看出来了。”
薛凝倒不意郦宽真是个左撇子,心下一怔,有些为难、
雪夜里寺里静静的,邓珠也忽而有些恍惚:“因用左手多有不便,可侯爷,可郦婴并不这样想。他说我这样是有意讨好别人,好笑得很。说我总是在不打紧地方下功夫。”
薛凝蓦然福至心灵,问道:“因为昌平侯也是左撇子,而他并没有改?”
左撇子本就有一定遗传概率,父亲这样,儿子也擅使左手。
邓珠说了声是。
薛凝飞快又问:“甚至侯爷习武也是惯用左手?若是如此,长年累月,昌平侯左手应比右手还粗些?”
邓珠点了点头,她跟郦婴夫妻多年,自然知晓郦婴左臂要比右臂粗,这是郦婴常年惯用左手缘故。
薛凝心忖郦宽虽是左撇子,但已被邓珠纠正,也没专心习武,两条手臂粗细应该差不多。
如果观察,便能知晓郦婴才是那个惯使左手之人。
但这些证据终究有些牵强。
邓珠也猜不透薛凝问的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这样问答间,她本来繁杂无措心思却渐渐平复了。邓珠深深呼吸一口气,蓦然侧头望向了薛凝,对薛凝说道:“薛娘子,杀死薇儿的乃是郦婴。”
所谓家仇不可外扬,但现在邓珠已经不想替郦婴遮掩什么了。
她要将这些事扯出来,眼前的薛娘子就是最好的人选。
薛凝袖下露出镯子,上镶嵌六颗大珠,她方被裴后提拔,是有品秩女官,眼下女娘正想破这桩案子。
邓珠也愿意送上这桩功劳,她宁可将自己这桩事给扯出来,哪怕颜面丧尽,也不愿意郦婴得逞。
她就是要个鱼死网破。
薛凝听了也生出几分惊讶,不过比邓珠想象要淡定,然后薛凝让邓珠细细说来。
邓珠也暗暗生出了惊叹,薛凝十多岁的年龄,却是这般得沉得住气。
任谁听了这样骇然真相,必然会形于色。
如此心性,也难怪裴后会如此器重。
邓珠也似添了几分希望。
灯火摇曳,热茶犹温,邓珠也将自己经历种种统统告之。
再复述一遍,邓珠也不由得感慨郦婴心狠,心下更生出了恨意:“我未曾想到,郦婴为了脱身,这般的处心积虑,竟拿亲生儿子脱身。”
她嗓音里亦添了涩意,说道:“宽儿还小,又或许太过于天真,被他父亲狠狠拿捏住,却并不知晓自己被算计。”
薛凝却有些想法,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郦婴,邓珠所言也必不会有假。
但邓珠推断却有不合常情之处。
薛凝想了想,说道:“我与夫人第一次见面,亦是在这法华寺内。那时夫人有意许亲,将我和郦公子凑成一对,而郦公子虽是不大愿意,却也默许此事。我想那时,夫人还觉得郦婴是无辜的,为了郦小郎君前程,便想将昌平侯捞出来。至于想结这门亲,是希望我因此多尽心。”
提起前事,邓珠便十分惭愧,慌忙告罪:“那时,是我们母子唐突了,还盼薛娘子不要放心上。”
薛凝亦赶紧说道:“夫人不必在意,我提及此事,并无问罪之心,只是觉得有桩事情十分奇怪,不合乎常理。或许,跟这个案子有些关系。”
邓珠微微一怔。
薛凝:“那时候的郦公子并不喜欢我,可也勉强答应。如此看来,那时郦小郎君的打算跟夫人是一样的,有意找人翻案,还昌平侯清白。如若那时郦郎君已经决意定罪,何必点头答应娶我?他本便不喜欢我,那是多此一举。”
邓氏说道:“当时有意说亲,也不仅仅是图薛娘子帮忙翻案。也因薛娘子人品出挑,前程似锦,本也是极好女娘,谁家娶了必然是有福气。”
“而今薛娘子一提,确实可疑。那时宽儿想来未曾盘算以身定罪,他心思浅,若起了这个心思,我是看得出来的。”
薛凝:“说到底,最关键的是郦公子证词。他爱慕过死去的陈娘子,又分得一枚黄金锏,与杀害死者凶器对得上。但这都是间接证据,只能说郦宽有嫌疑。
如若郦公子不能认罪,是断不了他的罪的。”
“区区几日光景,就使得郦公子改变主意,愿意为父顶罪。可细细想来,是否太过于仓促?人心难测,再会算计人心之人,都不敢笃定郦宽一定会舍身救父。如若一开始算的就是让郦宽顶罪,那应该布置得更周全些。”
“事到临头才来游说郦公子,谁敢笃定郦宽一定会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