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撕破真相


    林衍苏醒过来时,已被安置于医馆之中。


    虽仍被人看住,不得走脱,但总比继续呆在廷尉府的大狱要强。


    若不是灵昌公主十分看重他,旁人也不会如此关切。


    自己手腕处已敷了一层药,更已包扎妥帖,虽仍有痛楚,血也已经止住了。


    当然林衍下手也颇有分寸,绝不至于使得自己真有什么。只不过当断则断,苦功也要多下些。


    嗅着房内熏香,林衍心里略透喜色,却未立刻动弹。


    室内所用之香是灵昌公主素来所用,此举果真引来公主关注。


    他本也没打算使这样的苦功,只是今日见着那薛娘子,林衍始终心绪不宁。裴无忌不依不饶,薛凝又惹得他出丑,林衍心里当然会有些动摇。


    林衍也只能兵行险招。


    他嗅着熏香,人渐渐醒了,眼珠却并未立刻睁开,只是细细眯成一条缝,暗暗打量如今处境。就好似什么狡诈兽类,悄然窥测。


    这时节天光初明,已是清晨。


    灵昌公主照拂他到天明,如今婢仆送来吃食,女娘正在用早食。


    她看着比林衍以为的要好,仪容整齐,发髻未乱,面上虽有淡淡疲色,可看着倒挺精神。


    这个时辰,灵昌公主正在用一碗粥。


    灵昌秀眉轻皱,仿佛并没有什么食欲,可是还是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勺子的粥水。


    她细嚼慢咽,虽然看着十分勉强,吃得也很慢,可也一口口的吃了快小半碗。


    林衍心里却沉了沉。


    他本以为灵昌离了自己,也不能活。


    那日自己被抓入狱,灵昌死死攥紧自己的手,眼中满满皆是不可置信,尽是不舍怜惜。


    她甚至追出府去,哪怕发髻散乱,似也不管不顾。


    再之后,林衍就听到灵昌公主断了食水,绝食以抗的消息。


    可现在,灵昌看着倒还好,不是林衍以为的那个模样。


    那薛娘子竟然并非虚言恐吓,灵昌确实已生出几分动摇。


    自己不在公主身边,少女多情,自然会失了忠贞,改了心思。


    那裴无忌又是与公主从小一块儿长大,不管不顾的性子。


    女人不都那样?


    林衍暗暗咬了一下后槽牙,然后睁开双眼,又低低呻吟一声。


    他闹腾出这些动静,自也惊动灵昌,更向前看他。


    他也听着灵昌略显复杂嗓音:“阿衍,为何如此不爱惜自己?”


    那口气带着怜惜,可也带了几分犹疑。


    然后灵昌公主嗓音渐渐坚定:“你不必担心自己受了什么冤枉委屈,朝廷必定会查出真相,还你清白,绝不会冤了你。而且,我也不许。”


    林衍轻轻笑了笑,哑着嗓子:“公主,我并不怕受什么冤枉,更不怕受什么委屈。我所在意,只是你我之间情意,只要你相信我,我之生死前程有什么要紧?只要怀着与公主真心相爱情意,哪怕是性命消逝,也并没有什么关系。”


    那些话他说得极是情切,甚为动人。


    若换做从前,灵昌公主亦会听得心头酸涩难当。


    可此情此景,灵昌公主蓦然生出几分别扭。好似若自己不信林衍,林衍便会因此而死。


    灵昌公主心底蓦然浮起一个声音,这算不算刻意要挟?


    她亦觉得自己十分薄情,感情好时,这些同生共死的情话令她十分动容。如今心底生了疑,那么情郎平素说的那些情话就成了挟情绑架。


    自己性子竟如父皇一样,她也曾同情过那些失宠的妃嫔,她原不明白父皇为何能如此无情。


    自己情郎却似并不知晓自己心情变化,犹自满心以为彼此间是全心全意——


    林衍嗓音亦温柔起来:“你过来,让我握握你的手。”


    那嗓音带着几分吩咐味道。


    这当然亦是林衍刻意为之。


    公主自幼受宠,当然不喜欢旁人冲撞她,情绪价值肯定得有。可一昧的千依百顺,也只会令人腻味。


    有时适当展露一些强势,虽身处下位,再流露几分占有欲,也会使得灵昌公主更为受用。


    灵昌公主行至床侧,看着林衍因受伤而生出几分脆弱面孔,对方一双眸子却发亮,极之热切的盯着她这个天之骄女。


    就仿佛自己是他神明,一颦一笑,一个细微表情,一个寻常动作,都足以令他欣喜若狂抑或万劫不复。


    那张脸原生得十分清俊,又带着倨傲,如今却有为她傲骨尽折的一丝卑微与可怜,仿佛为她折了全部骄傲。


    灵昌公主袖下手掌轻轻颤抖,似要抬起来,却终究僵住,手掌紧握成拳。


    指甲掐着掌心,灵昌公主也似察觉一缕锐疼,她听着自己说道:“你受了伤,还是先进药。”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招来婢子,让婢子服侍将早温热好的药汤喂送林衍。


    她听着林衍用可怜的声音低语:“如今,倒如了灵君的愿,我回应不了她的情意,她亦使得我生不如死,使我,使我失了公主。”


    那嗓音里亦有淡淡的死意,说到了最后,嗓音已是哽咽。


    林衍发红眼眶亦浮起潮润泪意。


    灵昌公主将自己手掌攥得愈紧,心下更不知晓是何滋味,更说不尽酸楚难当。


    她不可能不动容。


    可这样想着时,一缕古怪亦浮起在灵昌公主的心头。


    林衍这是在责怪师灵君了?是在暗示师灵君的狠辣?


    因为师灵君不择手段,使出计策陷害,方才使得他一无所有?


    可是从前林衍并不是这么说的。


    他对师灵君很是大方,哪怕因为师灵君的骚操作损及名声,林衍也不忍怪罪,反倒怜惜师灵君身处倡门,容易堕落,只盼师灵君能及早回头。


    灵昌公主眼里师灵君当然不是什么白莲花,说到底,也并没有谁勉强师灵君留在章台之地。


    她觉得是林衍品行纯善,所以才将师灵君想得那么好,不但处处惋惜,更觉得师灵君没有什么坏心思。


    彼时灵昌公主虽有不快,可也没说什么。


    既然情郎是个温厚君子,也绝不会只暖自己一个人,他秉性天真,也不会相信曾经旧识已无可救药。


    可如今林衍言下之意,却是在说师灵君秉性恶毒,使了手段要毁了他


    从前林衍可不是这个态度。


    师灵君已经死了,所谓死者为大,本便要留几分口德。更何况无凭无据,林衍虽受师灵君之死所累,也许师灵君也是受害者呢?


    也许是别人嫉妒林衍,反倒使得师灵君遭来横祸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伊人香消陨玉,林衍却偏生这般脱口而出,她会觉得林衍平日里也是这么想。


    师灵君可能真是个恶毒女娘,可能林衍点评也没什么错处。


    但她本以为林衍不懂。


    既然林衍早懂,为何又故作姿态?为何平时又做出一副师灵君是好女孩,只是不懂事的模样?林衍真不知晓自己会心生不快,会并不愿意他去关怀师灵君?


    灵昌公主当然也没那么大度,也有自己的小性子。


    甚至林衍刚刚落狱时,张口便是师灵君许是自尽,是她已然后悔。


    身边知交好友相劝,沈偃言语温柔,可裴无忌就刻薄许多了。


    然而许是因裴无忌那些刻薄言语,灵昌公主也抵不住来阴谋论。


    也许,这只是一种手段呢?


    为的是让自己嫉妒。


    他难道猜不出自己介意?却总去劝师灵君早日回头,不可耽于倡门,毁了自己人生。


    林衍不会选师灵君,要选早就选了,可人的心思很微妙,有得争总会显得更好些。


    也许自己内心酸涩的介意,忐忑的不安,以及对师灵君微妙的嫉恼,这一切都一切,都是眼前男


    子故意营造的一种氛围?


    有了这些,加上平日里的相处,她自然欲罢不能,越陷越深。


    她知晓不该去怀疑的,毕竟又没有什么凭证。


    可怀疑就是这样,要么没有,要么便疯狂滋长,不可遏制。


    婢子还在给林衍喂药,灵昌公主却慢慢垂下头来,瞧着自己袖下手指。


    难道一切本便是假的?难道一切都是处心积虑?


    难道初时相逢,都是处心积虑?林衍是投其所好,刻意说这些话,引起自己注意,使得自己为他侧目?


    师灵君纠缠不休,林衍又借势令自己生出含嫉相争之意。


    已疑到了此处,灵昌公主脑海之中亦浮起一个念头,那便是师灵君之死可当真与林衍无关?


    那念头浮起在灵昌公主脑海中,如五雷轰顶!


    她忍不住退后一步,一时容色变幻。


    林衍咽下唇中苦涩药汁,看似漫不经心,却在打量灵昌公主一举一动。


    他心中已悔,更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当时初见,也是因自己点名灵昌公主同情的是婢女,方才惹得灵昌公主动容。


    这女郎大都矫情,林衍也不觉得公主有多在意师灵君,私底下醋也在吃,可人家却也不大想看到自己情郎露出凶恶之态。


    无非是标榜她多善良,多玉洁冰清。


    他心尖儿亦浮起几分恼意,说不上是何滋味,心底甚为嫉恨。


    那些心思流转,林衍面上却不至于露出来。


    因为这样的失误,林衍心尖儿涌过火热燥热。他知晓自己是急了,因为落狱缘故,没沉得住气。这都怪那位薛娘子,一番言语搅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


    然后林衍心里安抚自己,虽一时失了言,可他亦要沉住气,不必乱了分寸。


    今日刻意如此,他本也有旁的依仗。只要公主得了消息,如今这些猜疑也不要紧。


    这世间的情分本便是虐出来的。


    林衍等着消息,灵昌公主自也是在等。


    薛凝和裴无忌先去了牧丘侯府,后又去了昌平坊。灵昌公主忧心这个案子,也已令人打探,想要觅出几分端倪。


    天刚亮,方解了宵禁,灵昌派去之人便已打探回来消息。


    裴无忌已拘了马青,虽压了消息,但自有门路可打探。


    据说是那师娘子收买个坊役,刻意栽赃,无非是想将一盆污水泼在林衍身上。谁让二人素来有情,可林衍偏生对之不理不睬。


    师娘子在家得意惯了,当然受不得这个气。


    灵昌公主听完,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林衍再见灵昌公主凑上前时,公主眼眶发红,容色激动,已不似方才那般犹豫不绝。


    他知灵昌公主不但十分激动,更十分愧疚。


    他更知自己当说什么样的话。


    他没有趾高气昂,反而有些卑微祈怜:“公主,你握握我的手,好不好?”


    好似灵昌如何负他疑他都不要紧,只需施舍些许情意,他便心满意足了。


    灵昌公主再也忍不住,凑上前去,不觉紧紧握住林衍未受伤那只手。


    几点温热落在了林衍面颊之上,是女娘主眼里流淌下来泪水。


    他也伸手回握,心满意足。


    因为此刻林衍握住的不单单是妙龄女娘一只手,还有他的性命和前程。


    这双手掌主人来至于高贵血脉,又有当今陛下独一无二的宠爱。


    要掌控一个人情绪,便要她时而失望,时而愧疚,又哭又笑。


    他也知灵昌公主此刻愧疚已攀至巅峰。


    就像林衍看透那样,灵昌公主心底亦是发颤,更不可遏制想我怎能疑他?


    明明一开始就有牧丘侯府证词,知晓林衍并无犯案时间。


    明明与阿衍历经风风雨雨,分分合合,好不容易在一起。


    明明自己知晓阿衍为人,知道他清贵品行。


    可到最后,她居然还是动摇了!


    她将林衍案发当日行程告诉给那位薛娘子,彼时内心深处,是不是亦有几分犹疑。


    裴无忌咄咄逼人,沈偃柔语劝慰,可听从这些言语的终究还是她自己。


    因为身边之人皆加以反对,故她终究还是退缩。


    任由这浊世污秽,毁他一身傲骨。


    每个人都将阿衍形容得极不堪,就连自己也,也背弃他了。


    然后灵昌公主心里亦浮起一个强烈的念头——


    阿衍他只有我了呀!


    灵昌公主心里只浮起这句话。


    泪水若雨,顺着她面颊淌落。


    一片泪云水雾中,她眼前似也模糊,然后她听着林衍宽慰:“不要紧,不要紧的,只要灵昌肯与我一道,旁的我也不在乎。”


    林衍刻意强调:“我更不会去寻死。”


    不出所料,他握着的那片手掌亦轻轻一抖。


    那话语看似劝慰,却是在提醒灵昌,正因为灵昌不肯信他,他方才寻死觅活。


    逼他至此,灵昌也是有份儿,公主也不能摘清。


    林衍也如愿以偿,看到灵昌公主面上浓得化不开的歉疚之色。


    于是他将灵昌公主手掌拢得越加紧了,他心念流转,公主得宠,必然会护住自己吧?陛下不是素来宠爱于她?赐些小小恩典亦不足为怪。


    如若真护不住,灵昌必然也要与他一道。


    不是说了,生死不弃?


    黄泉路上,他也要有个人暖一暖。


    裴无忌到时,也不觉轻轻皱眉。


    林衍气色算不得好,灵昌公主在一旁照拂。两人手掌相握,哪怕有外人到此,似也不舍得松开。


    倒有几分故意为之。


    裴无忌:“林衍既无大事,便该送回狱中。若廷尉府看不住他,那便送入玄隐署关押。”


    灵昌公主蓦然侧头,容色甚恼。


    薛凝上前,将裴无忌衣袖扯一下。


    裴无忌不为所动,倒也并未再说什么。


    灵昌公主心中厌意不觉又涌上来,裴无忌对她无礼,但自己也呵斥不了。她虽是公主,又极受宠。但在父皇跟前,也许比不得裴无忌这个新贵。若因她袒护林衍,哪怕裴无忌强势几分,父皇必也不会见怪,反倒自己成了女娘闹性子不懂事。


    所以灵昌公主也没说什么,也未呵退裴无忌,因为裴无忌定不会听,而她也不过自取其辱!


    也因如此,灵昌公主心尖儿也不觉浮起几分悲凉之意,却亦生出义无反顾之心。


    无论如何,她亦是要守住阿衍的。


    这时节倒是薛凝向前一步,打圆场:“公主容秉,我与裴少君在昌平坊一番探查,亦寻出师娘子被害真相。”


    灵昌公主冷笑:“只怕有的人会将真相掩下去。”


    她指师灵君有心谋算,欲以自己之死栽害林衍之事。


    薛凝答得也快:“裴少君秉公处事,又怎会如此?更不会遮遮掩掩。”


    薛凝回答当然也是避重就轻。


    裴无忌倒也未说将真相掩下去,人家真心实意笃定凶手就是林衍,都没考量过另外人选。若林衍不能亲自,便是买凶杀人。


    裴无忌却忍不住撇了林衍一眼,心忖灵昌只是说某人,可薛凝却落实便是自己。


    这女娘也真是不客气,也不知是否夹带了些私心仇怨。


    灵昌公主也顺着梯子下:“裴无忌一个字也不许说,让薛娘子说。”


    她看似强势,却知晓自己不过是色厉内荏,并不能真的奈何裴无忌,只在这些不打紧地方吩咐。


    然后她听到薛凝应了一声是。


    察言观色,裴无忌也无相阻之意。


    她竟暗暗松了口气,裴无忌知晓阿衍无辜后,倒也没打算将事情做绝。


    旋即灵昌公主心尖浮起酸涩悲凉,她跟裴无忌也处到如此地步,谈什么知交,算什么朋友?


    自己还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受从未受过的委屈。


    也许自幼相交的情分,终究也有了结之刻了。


    林衍亦察觉灵昌将自己手越握越紧。


    薛凝望向裴无忌,瞧着裴无忌甩了个不耐眼神,这厮又抿着嘴唇不说话。


    看来裴无忌也准备给给灵昌公主一个台阶下,顺灵昌之意,让薛凝道出真相。


    裴无忌也心里发闷,心忖自己这般用心,不眠不休,搁灵昌跟前还不如一个刚刚认识的薛凝讨喜。


    薛凝:“我等捉住一个被师灵君笼络坊役马青,对方已然招认,说死去的师娘子有心报复,确实有意栽赃林郎君。两人早有计划,误导更夫,更将林郎君随身玉佩扔在案发现场,再由马青勒死师娘子,做出伪装上吊自缢样子。”


    “如此


    设计,恰巧林郎君人在京城,又处于风口浪尖,必然会惹人关注。”


    林衍虽早得了消息,眸子深处亦不觉透出一缕恨色。


    师灵君这个贱人!


    但终究是自己杀了她,那贱妇亦再不能将自己如何。


    一缕冷色悄然掠过了林衍面颊,但又很快便消失无踪。


    灵昌公主当然也听得甚为关注,口中说道:“那如此种种,便是师灵君有意构陷?她拼得自己性命不要,只为让阿衍不痛快?”


    灵昌公主声音里也听出已然松了一口气:“阿衍自是清白无辜,并不是杀人凶手。”


    薛凝却摇摇头:“据马青所言,他虽听从吩咐,布置一番,但是却并未杀人。而师娘子虽生出偏激心思,可到底还是悬崖勒马,停了这桩谋算。只不过马青听闻她邀约林郎君,以为师娘子并未罢手,还如之前那般行事。”


    “杀师娘子的,亦是另有其人。”


    灵昌公主听得容色凝住,心如擂鼓。


    薛凝也说得飞快:“杀死师娘子的,正是眼前这位林郎君。”


    灵昌公主蓦然向裴无忌望过去。


    她不可置信,更未想到薛凝竟会说这样一番话。


    这倒像裴无忌想要说的话,可如今却从眼前这位薛娘子的口中说了出来。可薛娘子与裴无忌又素来不和,阿偃也是提过。


    还是裴无忌出语威胁,用了什么手段拿捏薛凝?


    裴氏风头正盛,可薛凝却不过是区区孤女。哪怕薛凝略略有些名声,在裴氏跟前也不算什么。


    她早就知晓裴无忌性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灵昌公主迟疑想,是这样吗?


    林衍却挣扎起身,容色急切:“薛娘子,你为何如此言语?裴氏又许了你什么好处使得你这般用心?是裴无忌许诺将你纳入房中,还是皇后娘娘恩赏许官,会抬你名声。”


    和灵昌公主不一样,林衍并不觉得薛凝跟裴无忌有仇,反倒觉得此二人必有勾结。


    许是林衍太过于激动,灵昌公主不觉吃惊看了他一眼。


    林衍似未察觉,面上声色倒是由急切化作悲怆,口中说道:“还是我有什么能耐,使得自己戌时从牧丘侯府飞去昌平坊?可能吗?”


    薛凝倒是不动如山,未见半点羞怯慌乱,此刻更平静回答:“自然有这样可能。”


    林衍一番急切挣扎,不免大口喘气,缠着手腕伤处的白布亦渐渐渗出鲜红。


    他似还想说什么,耳边却听灵昌公主说道:“那你便说一说,我也无妨听一听。可我要逻辑顺畅,有理有据,否则我绝不会干休。”


    林衍蓦然眸色一颤,眸色渐渐化为暗沉。


    薛凝也恭声说了声是。


    “首先是林郎君离开牧丘侯府时间,据婢仆所说,林衍是吃完席,用过汤水方才离开。酒肆的老板作证,说他是戌时左右,留宿客房之中。”


    “可是戌时左右是个十分宽泛的时间证词,未到戌时是戌时左右,戌时过了一刻两刻也是戌时左右。”


    “后来我等折返,再详细问过酒肆老板。具体几刻钟他也记不清了,但案发当日,林衍到时未到戌时。那酒肆在西市,离牧丘侯府有七八里地距离,算上路上时间,林衍离戌时尚有一段时间,便已离开牧丘侯府。”


    “其他客人是戌时后离开牧丘侯府,但林衍不是。他用过苦羹,看似吃完整席才告辞,却比旁人离开早许多。因为纵然饮宴完毕,大家还会彼此寒暄,多说一会儿客套话,再来便是如厕更衣,打整仪容,稍作梳理后才会离开。”


    “这些细碎时间不大引人留意,但其实耗了好一会儿时间。”


    “宴席之上,独独林郎君是用过苦羹就走。”


    “这些第一次问供时,问得并不详细,之后再盘问牧丘侯府婢仆,便知晓林郎君提前了两刻钟离开。”


    两刻钟就是半个小时,林衍离开后,其他宾客再说说闲话,客套一番,再入厕更衣,半个小时也过得很快。


    这样的空余时间就被悄无声息的藏起来。


    薛凝:“这些公主也曾令人探查过,留有证供,只需细细留意,便知晓我所言不虚。”


    灵昌公主微微一默,也许是薛凝态度沉静自信,她蓦然生出不安。


    她忍不住反驳:“可是这也不过区区两刻钟,根本不足以使得阿衍从牧丘侯府赶至昌平侯府。”


    林衍提早两刻钟离开,也就是半个小时,可从牧丘侯府至昌平坊要一个多小时。


    薛凝:“师灵君虽戌时迎客,婢女小香亦在打瞌睡时听到琴音,可至始至终,并未有人见到客人,更不知这位客人几时才至。”


    “至于琴声,虽师灵君善舞,可据小香说,师灵君也善于琴艺。那时婢女听到琴声,并不是客人与师灵君琴舞相和,而是师灵君等待这位客人时自己抚琴。”


    “这并非我凭空猜测,月香院房中有两枚酒杯,一枚有殷红酒渍,一枚颇为干净。师灵君口腔中有残余酒渍,衣摆有殷红酒污,饮酒之人只能是师灵君。”


    “与此同时,我在琴上发觉葡萄酒酒渍,那只能是饮酒的师灵君所撒,抚琴的自然也是她。”


    “她想到将要来到的客人,必然是心情紧张,十分忐忑。因心绪不宁缘故,她必然是饮酒压惊。”


    “酒水泼于琴上,也是师灵君心神不宁所导致。”


    林衍大声:“那日我并未约她,并不是师灵君侍候客人,更不是我杀了她。”


    薛凝:“客人是谁暂且不论,但既无人见到他几时来,弹琴又是师灵君,便不能说那客人是戌时到来。”


    任是林衍如何急切,薛凝也平静解释,一双眸子又黑又沉,宛如两潭深水。


    林衍呼吸亦不由得渐渐粗重。


    眼前小女娘十分瘦弱,可竟有些令人生畏。


    他了解灵昌公主,亦隐隐察觉到灵昌公主觉得薛凝言语颇为分量,公主容色也甚为专注。


    没有林衍想要的撕扯吵闹,哭啼失态。裴无忌竟做壁上观,任由薛凝在这里妖言惑众!


    林衍蓦然生恨,那缕憎恶之意涌起,令他忍不住扫向薛凝雪白水润颈项。


    细细的脖子,好似一掐就能折断。


    自他杀了师灵君后,那掩于心里的邪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他舌下蓦然唾液分泌过多,咕隆吞咽一下口水,吞口水声音也比林衍想象要大。


    薛凝却继续插刀:“然后便是戌时二刻,原本按照证词,更夫窥见林郎君匆匆离去。”


    “可公主自然知晓,是师灵君设计,令马青安排,才使得更夫在戌时二刻见到‘林衍’。”


    “所以戌时二刻,那匆匆离去身影也并不是杀人凶手。”


    “若摒除师灵君所筹谋这桩栽赃陷害,那么师灵君死亡时间还需继续延后。直到戌时四刻,师灵君尸首方才被发现。”


    “所以师灵君最迟死亡时间不是戌时初,亦不是戌时二刻,而是戌时四刻以前。那么未到戌时,提前了两刻钟离开的林郎君已有充裕时间赶至昌平坊,杀死师灵君!”


    “林郎君,你应该很恨师娘子吧?裴少君说,你也可买凶杀人,不必亲自动手。可一来你家世不高,养不起死士,雇凶又多个把柄。当然这些也许并非最重要,可能真正原因是你对师灵君充满了恨意,你非要亲手杀之,方才解恨。”


    “不知你对师娘子恨成什么样,使你这般情真意切。”


    林衍当然恨透了师灵君。


    那女娘可恨,如此折损他的尊严,使他沦为笑柄,令他本来风光日子添了许多讥讽。因他攀上灵昌公主,不知多少人心生嫉恨,本来已开始编排他的家世,师灵君偏偏又递了刀子,使他十分难受。


    他与师灵君曾也有过亲好岁月。


    那日他拜访师家,屏风后有一张脸悄悄打量,好奇盯着自己。


    待他要离去时,屏风后一张脸探出,俏丽中流淌


    几分的艳色,确实生得极美。


    便算是林衍,那时也多有留意,多看几眼。


    那女娘便是师灵君,彼时师灵君年纪小,可心思却多,有意给自己谋个好姻缘。


    虽是庶出,但师灵君生得颇美,人又伶俐,师家也是待价而沽,有意拿她亲事拢个好助力。


    林衍来后,师灵君便与林衍走得近,师昭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见其成。


    师灵君貌美,也有几个裙下之臣,被这小娘子摆布得神魂颠倒,却连衣服角都沾不到。


    可她在林衍跟前,却也乖顺起来,不但事事投其所好,还主动请教林衍。


    师灵君虽识得几个字,但才情却是林衍教的。


    她原不会弹琴,是跟着林衍才学会,也是林衍替她排了舞。


    那女娘倒有股子聪明劲儿,想学什么也肯下苦功。


    能亲自调教,林衍也不是不喜欢。所谓红袖添香,软语奉承,哪个男子不享受?


    师灵君的情意谁都瞧得出来,换做别的男子,定也不会推拒。


    若师灵君肯为妾,林衍也就将她纳了。


    可偏生这个师娘子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心气儿也很高,打定主意要做林衍正妻,林衍自是不肯。


    他年纪轻轻,求的是权势,美色倒是其次。正妻之位是要拢个要紧的助力,却不能让师家一个美貌庶女占了去。


    他也知师灵君难缠,故小心翼翼,绝不落下半点把柄。


    那时师灵君还做着好梦,却不知林衍心下已提防着她,生恐落下什么口舌。


    直到林衍与灵昌公主出双入对,师灵君方才如梦初醒,方才发现林衍对她是千防万防。


    她方才怒不可遏,可又拿林衍无可奈何。


    受了这样的戏弄,师灵君当然觉得是奇耻大辱。


    本来林衍对她多少还有些愧疚,可师灵君不该这么上跳下窜,纠缠不休。她先为女倡,后来又将身子给了别人。


    甚至两年前,若不是师灵君闹得满城风雨,说不定也不会惊动宫中,惹得陛下留意,更使自己被流放川中之地。


    狗血故事总是喜闻乐见受众面广,更何况是两女争一男,且一个是受宠公主,另一个是美貌女倡。


    谁听了都不免议论两句,品评一番。


    事情闹得这样大,亦难怪宫中出手。


    这两年他在蜀中挨苦,提心吊胆,生恐自己一生一世都落在了苦寒之地,再也回不来了。


    可师灵君呢?搅乱一池春水,她倒是全身而退。


    可恨灵昌自持身份,端着架子,自命清高,竟也不屑为难师灵君。


    以灵昌公主之尊,原不应轻易放过这个贱人的。


    本来他好不容易归来,也该修身养性,其他事情容后再图。


    哪怕他再恨师灵君,这番恨色也该往后放一放。


    可谁曾想,师灵君居然要从良。


    也不是什么正妻,也不过是商贾,师灵君也说好做妾,想要离开京城。


    得闻此事,林衍简直想要笑出声!


    这算怎么回事?


    当年师灵君是不肯做妾的,她非要攀个高枝,非闹做林衍正妻。小娘子年纪轻,又心高气傲,自负美貌,对自己前程很有些期许。


    故林衍方才如临大敌,不敢沾染,更不好许什么承诺。


    可这么一番折腾,闹得满城风云,使得林衍挨了两年苦日子,一双手也脏了。到头来,师灵君又愿意做妾了,还是区区商人妾。


    林衍简直想要吐血。


    就因师灵君这善嫉又不知所谓性子,他吃了许多苦头,到头来师灵君却是一个笑话。就因这女娘鲁钝无知,横冲直撞,单凭自己性子行事,却误了自己太多太多。


    他当然也绝不会去体恤师灵君,体恤她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她被现实消磨了所有傲气与自信,是因师灵君已经没有更好选择。


    他只会恨师灵君,是纯纯的极浓烈的恨。


    恨得非要亲手杀了她,才能泄自己心头之恨。


    他的心流淌了恨意的毒液,如此在心尖儿流窜,非得要发泄出来,否则定会将自己狠狠憋死。


    如今他心头隐秘却被眼前这位薛娘子扯出来,露于人前之下,更使得他万分的尴尬!


    薛凝在问自己恨不恨师灵君。


    他恨,当然是恨极了!


    可林衍口中却说道:“从前我不知她竟这般恨我,我怎会恨她?如今知晓她这般恨我,如此栽赃,我又岂能不介怀。”


    “不过,灵君终究已经死了,我亦不愿再说什么责备言语。”


    他说道:“但我没有杀她,未犯杀人之罪,这些不过是你揣测。”


    “而且,你也并没有什么证据。”


    “薛娘子,你不过编排了这样的故事,证明我罪大恶极,可是单单凭一个故事,又如何能使我入罪?”


    他嗓音已有几分燥意,可纵然燥些也无妨。


    被人如此栽害,若他继续气定神闲,反倒显得虚假。


    他腕间白布缠绕包扎,渗出殷红更多。


    这样的理直气壮,仿佛他真是被人冤枉了一样。


    而那些不甘之情自也是真的,哪怕林衍真杀了人,他也并不觉得自己该去愧疚。于他而言,本是师灵君误了他。


    薛凝:“那婢子阿香醒时听到琴声,去取热水时却未见到更夫,彼时更夫蒋五已经吃过茶离去。说明阿香醒来取水时已过亥时二刻。若弹琴不是鬼魂,也不是凶手无故逗留,那就是过了戌时二刻,彼时师灵君仍未死。”


    林衍咬牙:“这算什么证据?”


    他容色愈急,薛凝却越发淡定,她有自己节奏:“说到证据,自也是有。林郎君,你将近戌时离开牧丘侯府,彼时你并不惹人瞩目,也没多少人留意,行动也算自由。”


    “可赶至平昌坊,杀了师灵君,一番折腾已将近亥时。过了亥时,京中便要宵禁,不允随意走动。区区两三刻时间,不足以让你归于居所。若事后拷问,婢仆说你无故彻夜未归,岂不惹人怀疑?”


    “于是你设计自己酒醉,如此一来,你自可提前离席,又可借故宿于酒肆之中。你杀完人后,自然赶不及回西市酒肆,必然在昌平坊附近备一个栖身之所,暂且住上一晚。待到天明,方才匆匆折返之前留宿酒肆之中。”


    薛凝说得有条有理,如同亲见,林衍心中愈乱。


    他心若擂鼓,咚咚直跳。


    他厉声:“说来说去,无非是猜测。”


    薛凝却不理睬他,继续说道:“既如此,有意搜查下,也自然寻得证据。昨日已寻得案发之日你所留宿昌平坊附近酒肆。那时你虽刻意遮掩,那酒肆老板也认出你来。只是他是个生意人,不愿意招惹什么是非,又知林郎君是公主心爱之人,故更不敢招惹。”


    “不过一番劝说,酒肆老板也肯作证案发之日,林郎君确实逗留于昌平坊附近,时间也对得上。他对林郎君印象还深得很,彼时察觉你住店时官引凭证有些不对,却未敢声张,还以为林郎君是背着公主偷腥。”


    “再来就是你清晨离去之时,也有目击证人。宵禁一解,你便匆匆离去。入夜时出入昌平坊的人多,可一大清早行人却少,自然更惹人注目些。也已寻到两个证人,窥见你匆匆离开昌平坊。”


    “昨日酒醉,你故意令仆人晚些来接你,你回到酒肆,匆匆更换衣衫,做出宿醉方醒的姿态。谁也不知晓你刚刚去杀了人,你当然以为天衣无缝,得意洋洋。可换下来一身衣衫却不好处置,你总不能剪成一条条屋子里生个火盆烧了,那可


    是要花些功夫。”


    “所以你只是将行凶时所穿衣衫包着扔了去。因那套衣衫做工不错,也被人捡了去,幸好尚未清洗。那衣袖上有葡萄酒渍,还有蹭上的师灵君口脂。”


    “口脂颜色对比,与师灵君所用一样。”


    那时师灵君已然死了,他仿佛有强迫症似的,替师灵君擦去花掉口脂,再用手指细细抹上。


    说到给女子描眉添妆,他也算娴熟。


    口脂便是那时候沾上去的。


    他不但替师灵君化妆,甚至替死了的师灵君梳理发丝。


    现在薛凝却将这些扯出来,使得灵昌公主心里也浮起了惊涛骇浪!


    林衍感觉公主握自己的那片手掌没那么紧了,似也松了松,可终究没松开。


    他心里一片紧张,宛如落水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反手将灵昌公主的手握得更紧些!


    他大声:“这些人证物证自然统统都是假的,无非是有意构陷,欲将我置诸死地,使我获罪狱中。一旦故事讲好,这许多证据忽而便出现了。公主,我知自己爱你会惹来许多针对,但我从未后悔爱上你,更不后悔与你有这样一段情分。”


    灵昌公主蓦然咬紧下嘴唇,她想都是假的?


    林衍却是那样的理直气壮,义愤填膺。


    他说:“尤其是裴少君,他从来不喜我。裴氏要娶公主,本也是顺理成章,谁曾想被我这个寒门子碍了事。裴家声势日盛,哪容得受这般之辱?如此一来,自是非得要将我除之而后快。”


    “只需稍稍动下手脚,就能将我粉身碎骨,使我万劫不复。”


    “公主,薛娘子原本与他不和,可裴家不知许了什么,竟也使得薛娘子死心塌地。那么收买几个人证,捏造几个物证,又何足为奇?”


    灵昌公主蓦然心中一颤,林衍言下之意便是说裴无忌在说谎?


    不错,如今她与裴无忌的关系已经十分糟糕,可是现在说的却是裴无忌伪制证据,行事卑劣。


    林衍当然就是这个意思。


    他极热切说道:“于公主而言,我与裴少君,究竟信谁?”


    林衍当然是故意为之,甚至可以说早有这个心思。当初他与灵昌公主相好,旁人皆是这样说的。说他不过是寒门子,灵昌公主贪新鲜,也不会跟林衍真好多久。


    要说门当户对,要说长久些的情分,那公主自然更在意裴无忌些。


    这两人是自幼相熟,林衍一个后面才来的寒门子如何比得过?


    更不必说裴氏乐见其成,还有个裴后背后撮合。


    林衍当然深以为然,他自然不觉这世间有什么纯粹的男女之谊。


    可那又如何?旁人瞧不上,他偏要争个别人看。


    女娘年轻多情,他必夺了灵昌芳心,使得灵昌对自己死心塌地。


    他恨裴无忌,因为嫉妒,因为裴无忌有自己所渴望全部。更不必说裴无忌死死咬着他不放,方才使得林衍如今处境十分艰难。他要报复,他要灵昌公主亲口承认不信裴无忌。


    任是裴无忌如何的上跳下窜,想要夺回公主芳心,也是徒劳无功。


    林衍如此询问,灵昌公主也不由得怔住了。


    若换做灵昌公主十岁时,她一定站在自己知交好友这一边。再来便是两年前,若是灵昌公主未遇着林衍,她也会坚定不移信裴无忌。


    可是却是现在。


    小时候裴无忌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可长大后了呢?裴无忌外放做官,名声却不怎么好,还有些流言蜚语传入京城。


    裴家也确实有意撮合,灵昌公主不会不知晓。


    而裴无忌呢,却将她的尊严撕下来,令她无地自容。


    灵昌公主嘴唇动动,却没有说话。她没有说已经不信裴无忌,可也没有松开林衍的手,只那么僵在那儿。


    裴无忌瞧着林衍这些垂死挣扎诛心之语,不免面色铁青。林衍如何折腾他也不在意,总归是证据确凿,裴无忌也是问心无愧。


    但他十分吃惊,灵昌居然没有立刻大声反驳。


    裴无忌不会觉得自己所作所为会伤及彼此间情意,他以为灵昌知晓自己是为他好。


    他以为无论如何言语,情分都在哪儿。


    但是灵昌公主却沉默起来。


    裴无忌第一反应却是惊讶,显得不可思议。


    裴无忌惊讶时,林衍却在说话:“我不愿公主受人逼迫,难以两全,只当,是我吧。”


    林衍当然比裴无忌知晓灵昌公主怒什么,堂堂公主,却被这裴郎君逼得要察言观色,尊严尽失。


    灵昌公主心内果真升起怒火,裴无忌咄咄逼人,强势如斯,逼得自己要看他脸色行事。那裴无忌有没有把自己当朋友?


    小时候,裴无忌那性子总是闯祸,是灵昌公主为他求情,护着他一次又一次。


    她蓦然侧头,望向裴无忌,说道:“有没有,这样做?”


    空气中静了静,呼吸仿佛也是一窒。


    裴无忌冷着一张脸终于透出不可思议怒色,而林衍心头却浮起极欢愉喜色,喜得痛快淋漓。哪怕林衍心知自己已经逃不得,也要将有些东西搅得稀巴烂。


    裴无忌深深呼吸一口气,不欲再纠缠这些口舌,已欲唤人入内,把林衍撤下入狱。


    至于灵昌想要告状,也便由着她。


    林衍已经逃不了了。


    这时一道纤秀身影却是拦在裴无忌跟前,薛凝手指比在唇前,做了个噤声手势。


    然后薛凝说道:“裴署长,公主不是说了,如今容我回禀,你不许说话。殿下的话,你也不肯听从?”


    第52章 052(一更)林衍当然不想落得如此……


    裴无忌皱眉,本欲说什么,薛凝又举手指到唇前嘘了一声,小娘子乌黑眸子里流淌几许责备之色。


    裴无忌当然明白薛凝意思,只不过心下颇为不甘,亦想替自己说几句。


    薛凝心想裴无忌那张嘴啊,这张了还不如不张。


    裴无忌本已踏前一步,薛凝张开十指,按在裴无忌胸前,将裴无忌往后面这么一推。


    手指触处,裴无忌又生出那种宛如蚁爬的感觉,不觉皱起眉头,退后一步。


    他冷哼一声,有些无奈,然后还是举起手指学薛凝比在唇前做了嘘声的手势。


    接着薛凝方才转过身,继续说道:“裴署长并无作假,不过他既讨厌林郎君,由他办案自然要更谨慎些。但除此之外,自然尚有别的凭证。”


    公主质疑下也还好,搁现在也要讲究回避。


    灵昌公主话一说出,也隐隐有些悔意,面颊愤怒红色褪去几分,只轻轻嗯了一声。


    “公主可识得吕彦?”


    薛凝如此询问,灵昌公主轻轻摇摇头,又皱了一下眉头,仿佛想到了什么。


    灵昌公主倒想起几分,依稀听闻这吕郎君秉性恶劣,在京中横冲直撞,甚至虐死所纳妾室。


    身为男子,竟有这么一副恶劣的性子,在灵昌公主看来,却是十分可厌。


    薛凝说道:“公主不认识,可是林郎君却是认识。那时林郎君人在川中之地,结识了吕彦。”


    吕家本就发于蜀地,后虽迁去京城,却还有许多生意在旧地,故吕彦每年都会去蜀地几个月。


    这也给了吕彦跟林衍相识并勾搭的机会。


    薛凝抬头:“依我观察,这吕家大郎虽然心性不正,但却欠缺智商,不似掌控全局之人。林郎君,是你主动寻上他的吧?”


    林衍面上不动,心里却不由得泛起了惊涛骇浪。


    他没想到这个薛娘子居然是这样的咄咄逼人,不依不饶。


    薛凝模样虽柔柔弱弱,却牢牢把控话题,不至于被林衍言语带偏。哪怕之前林衍刻意羞辱,问及薛凝可要图给裴无忌做妾,薛凝听了也当没听到。


    如此咄咄逼人,就好似刻意将林衍身上一件件衣衫生生撕扯掉,不留丝毫的余地。


    明明是个纤弱女娘,却


    偏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力。


    是,确实是他主动接近吕彦的。


    他不是自愿来蜀地,觉得蜀地远没有京中繁华,自己前程消磨,还不知道以后会如何。


    与林衍共事的陈老年逾五十,皆为县中学吏。


    陈老岁数比林衍大许多,不过人却很精神,做事也热情,劝学工作干得不错。


    县里银钱不足,开不起许多学堂。故每逢初一十五,陈老会组织人员下乡扫盲,教贫家子多习几个字,教一些简单算筹之术,主攻学习的实用性。


    再来就是本县周遭有黑族少民,跟官府时有冲突。陈老深入教化,送种劝耕,赠夏人衣衫及日常用具。这一二十年下来,冲突也渐渐少了,文化认同也高了。


    朝廷重视劝学,很大原因也是看中这其中的文化传播。


    林衍也得承认,陈老是个很会做事的人。因陈老会做事,周遭之人皆十分敬重他,便是县令也对陈老十分客气。


    林衍也不是没生眼珠子,他自然也看出了陈老之才。


    可一个人心里想什么,眼睛里看到的就是什么。


    林衍心里升起的并不是感动,而是心惊,陈老如此有才,可也不过是个吏。


    也只是个吏。


    再后来,他与旁人闲聊,说及陈老旧事,说陈老年轻时也曾为才子,名扬京城。他知陈老全名是陈渊,但林衍想不到陈老居然是那个陈渊。


    是二十年前,一篇策论名动京城的陈渊。


    那时扬名,过了许多岁月,京中犹有余响。


    林衍却如坠冰窖。


    难怪陈老行事不俗,原来他本就不俗。


    陈老心平气和,觉得自己如今所作所为,都是些踏实之事,是实实在在的好事。


    可林衍只觉他已经老了,故安顺度日,再无锐气。


    以此为鉴,林衍只觉得害怕。


    如此才华,又这般勤恳做事,到了五十岁年纪,也不过是蜀中一老吏,得了些乡野村夫的敬重与感激。


    林衍盯着陈老花白的头发,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将来,被人遗于荒凉之地,终身为吏,再归不得京城。


    林衍浑身的血都快要冻僵了,他告诉自己,绝不能落于如此境地。


    他一定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出路!


    林衍也再没心思去做正经事,丰富一下自己履历。


    那有什么用?


    灵昌公主恐怕不知晓,她给自己的那些书信究竟意味着什么。


    林衍每一封回信都是轻描淡写,清雅从容,绝不诉苦喊冤。


    公主已然十分难过,如若再让灵昌看着一些悲苦的事,岂不是会让她更为难过?


    人就是趋利避害,公主又是自幼养尊处优,若总令她不痛快,她也会不自觉的下意识避开自己。


    那样他便不能使得公主难受,反倒为灵昌增些别样情趣。这样鸿雁传书,跟一个寒门之地私底下来往,便有些说不出的暗戳戳的刺激。是那些世家公子绝不能带来的乐趣!


    灵昌公主根本不知晓,他将公主每封信都反反复复看,一个字一个字的悉心揣摩,恨不得将信中流露之意拆得粉碎。


    他下笔写回信,也是一字字斟酌,生恐哪句话不妥当。


    差役送信迟了几日,又或者路上有失,林衍便会心急如焚,甚至好几日彻夜难眠,生恐公主对他失了兴致。


    这样子仔细斟酌,辗转反侧,这世间男子再没谁似他这样将灵昌公主放在心尖尖上。


    公主于他不是爱情,而是希望。


    是他从泥泽之中逃脱的最大希望。


    除了写写信,谈谈情,拢住他与灵昌彼此间情分,林衍当然要设法进行别的自救。


    总之,他绝不能当个白发老吏,被人忘于这蜀中山水之间。


    然后就是拢财。


    财帛开道,上下疏通,才能铺好前程。他又不是世家子弟,又无尊贵身份,绝不能少了银钱托举。


    可家里却叫苦。


    林家虽有些家资,可林衍也要得太多了。


    他并非家中独子,家里兄弟姐妹一多,就自然要学会争东西。十根手指还扯不齐,父母爱意与资源也自是要厚此薄彼,又或者说是顾此失彼。


    林衍很会争抢,也很会画饼。他姿态清雅,品貌出色,谈吐不俗,最有入仕之相。


    哪怕蜀中为吏,林衍给家里信也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落笔提字,信里的内容总是自信满满,说公主对自己如何看重,自己仕途亦早有安排。他说自己至多在蜀中呆两三年,镀了一层金后,接着就会被调回京城,有个极好的前程。


    画完大饼,林衍就回索取钱财。父母说家里不似往日,各处皆耗银钱,小心翼翼暗示林衍要得太多,供得也很是吃力。家里信中又提父母二人年岁已高,不似从前,精力渐衰,家里祖父又生了病。


    林衍也没什么愧疚,只觉得厌烦不耐,更觉家里人目光短浅。若自己能有前程,是能改变整个家族命运,族中诸人却是毫无魄力以及眼光。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家就是这么个家底,能给他的人脉财帛就这么说。一口井本就那么浅,哪怕再多费些力气,也出不了什么水。


    林衍自然要想些别的法子。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他刻意结识了吕彦。


    吕家曾为蜀中巨富,彼时风头正盛,不可一世。可自从朝廷收回了盐铁之利,吕家之势便是一落千丈,再也不复当初了。


    虽烂船还有三分钉,可与从前风光相比,自然也是差了老远了。


    吕彦年少时见识过家里富贵,自然并不甘心。


    虽家里管事仆从事事奉承,但吕彦多少也知晓自己名声不好,别人背后嘲他不过是纨绔子弟,行事荒唐,迟早败光家业。


    吕彦心里也憋气,也有证明自己的需求,如此一来,也算是跟林衍一拍即合,有心各取所需。


    林衍观察之后寻上吕彦,吕彦果然乐意如此。


    现在薛凝却将这些事情都给扯了出来。


    薛凝质问,林衍不答。


    但薛凝也不理财他答不答,而是直接说下去。


    “于是林衍出谋划策,吕彦负责在盐铁署安插自己人,如此里应外合,把本已收入国家的盐铁之利拢为自己私财。”


    “如此私下拢财,我想两人也十分得意。吕彦自然将这些事瞒着家里人,可他家里妹妹吕雪君十分心细,又会看账,又会笼络人。吕雪君自然瞧出了不对,于是也曾问过吕彦。”


    “吕彦说,他做的生意,背后靠山便是灵昌公主!”


    灵昌公主不觉透出怒色,立刻反驳:“绝无此事!”


    受此冤枉,灵昌公主还有些应激,双颊更浮起了急切的晕红……


    薛凝安抚:“公主不必着急,其实不过是那些商人素来夸大其词缘故。一个商人巴结了个王府管事,就敢对外说自己背后有整个王府撑腰,这也不过是行商之人常有毛病。无非是烘托自己背后有靠山,想要镇住旁人,显得他不好招惹。”


    吕彦对吕雪君说幕后之人是灵昌公主也是这个道理。


    虽是兄长,但吕彦总是闯祸,吕雪君这个妹妹也替他收拾了很多烂摊子。兄妹间相处得也还不错,但吕彦心里也有些计较,不愿使吕雪君小看。


    那话也半真半假,他抬出灵昌公主,灵昌公主又是陛下最宠爱女儿。如此一来,吕彦面上亦有光彩些。


    吕雪君本也是半信半疑,可后来吕彦惨死,她又受人追杀,故不得不信。


    那话吕雪君


    也不敢到处说,只悄悄和薛凝提了提。


    若幕后之人真是灵昌公主,这些话自然应该咽下肚,否则谁也落不得好。但若不是灵昌公主,提提也是无妨。


    更何况薛凝是故意如此的。


    如今灵昌公主陷入了一场情爱的灼热中,也许在这样的感动中,公主想要肆无忌惮的反抗,甚至可能不惜自己性命。


    但若灵昌公主意识到自己名声有损呢?


    有些人做了许多污秽龌龊之事,却打着公主名声,使得旁人畏惧有加。


    于是旁人眼里,灵昌公主成了一个敛财心狠之人。


    薛凝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林郎君不单单在公主身上下功夫,对着公主身边之人,也颇用了些心思。”


    “公主也知晓,你府上门客赵信欲图杀我,他又跟蜀中贪墨盐铁之利一案有所牵扯。那不知赵信跟林郎君是否相熟呢?”


    灵昌公主嘴唇动动,想要说话,却也没说什么。


    她不说,裴无忌也查得差不多了,薛凝也可替她说


    薛凝说道:“赵信是你门客,从前公主与林郎君分隔两地,赵信也替公主送过信。认识是肯定的,但公主自然不知两人是否熟识。”


    驿馆的信差送信总归不周到,有延迟及漏信风险。灵昌公主身边又不缺人,自然指了个身边门客去送。


    薛凝继续说:“公主可能不知晓,赵信第一次送信,从蜀中归来时,身边多了个小他十多岁的美貌姬妾,且一身置办得十分华贵。”


    裴无忌当然查了许多,比如这两年来,频繁来往于京城与蜀地的公主府门客赵信。


    赵信从前确实是个义烈之士,为替前主人复仇折了一条手臂。


    后来灵昌公主将他养在公主府,赵信日常生活也十分枯燥,无妻无子,又整日练剑。


    别人会觉得他清心寡欲,可林衍却发掘了这个门客生而为人的欲望。


    “那个姬妾是吕彦所安排,花费不少银钱。赵信醉酒后她服侍一回,醒后赵信也未推拒。吕彦大方相赠,又将那姬妾通身打扮十分华贵,又给了赵信许多银钱。”


    “那姬妾从小调教,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带着赵信处处享受。等吕家给的银钱花尽,吕彦再提出什么要求,赵信也松口应了,没如何拒绝。”


    清心寡欲与清心寡欲不一样,有些人性子清寡,是因这个人本性淡漠。而有些人清心寡欲却是因从未好好享受过,且不知晓怎么享受。


    赵信年逾四十,他忽而觉得自己再不享乐,也没什么时光可供挥霍了。


    灵昌公主面颊也浮起了几分犹疑,说道:“可是,何至于此?”


    是!她待赵信颇为敬重,日常供奉也不小气,可说到底赵信也不过是公主府一个闲养门客,又无实职。


    所以之前裴无忌说赵信这个公主府门客涉及川中贪墨之事,灵昌公主也并未如何放在心上。有多大能力行多大的事,赵信虽武技出挑,可也没什么能耐做什么大事。


    如此处心积虑,笼络住公主府的一个门客,又是为什么?


    薛凝轻轻说道:“因为他们要借势,借公主之势。”


    “因为赵信身上有一个故事,在公主府中也算有名,知道赵信的人也很多。当赵信说奉公主之令,相信的人也一定会很多。别人会觉得公主在背后撑腰,那些事便不好追究。”


    林衍贪婪的,好似什么藤蔓一般,死死缠绕上灵昌公主。


    不仅仅是如今紧握手掌,还有笼络灵昌公主身边门客,借公主之名震慑暗处之人。


    薛凝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就连我,也是如此。”


    灵昌公主自己是没有意识的,她意识不到自己有怎样的能量、


    “那日我听到吕娘子口中说出公主名字,看着满地的尸首,看着吕娘子面上惊惶,我也很害怕。”


    “我也毫不犹豫,决意将此事藏在心里。看着法华寺的观音像,我在想这是神明的秘密。”


    是裴无忌不管不顾,闯入她的房间,杀死欲图灭口的门客,拿出买下护身符,死缠烂打乃至于下跪于地,用尽手段令薛凝查案。


    第53章 053(二更)恶意的巧合


    薛凝继续:“可能一开始赵信会胆怯,会不安,会惊慌无措。可他很快便会发现,这一切会很容易。”


    没谁会那么不知趣。


    陛下废了太子,对其他皇子也很严厉,却对公主很是宠爱,爱惜无比。裴后对之亦照拂有加,使尽手段,处处使得公主扬名。


    更何况公主不过贪墨些财帛,又非谋逆夺权,也许放在皇家,甚至不算什么大事。又有谁会自讨没趣,前去扯破真相,撕开这遮羞布?


    可如今玄隐署成立,裴无忌风头正盛,他家世又好,行事也雷厉风行,绝不肯有半分相让。


    薛凝:“林郎君当然也想不到,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落到如今这般地步。这时他已然回京,又有了大好前程,也想将川中之事抹了去。赵信是公主府门客,又有些名气,所谓投鼠忌器,在林衍看来暂且不会有人动之。”


    “可吕彦就不同了,他不过是区区商贾,名声也并不好。哪怕被收拾了,也无人在意,说不准市井坊间还拍手称快。”


    “就好似杀师灵君一样,林郎君也是心思缜密,算计人心。为了不动声色杀了吕彦,你也是费了许多功夫。先忽而提及吕彦之前害死妾室之事,这么满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之后,你再买通郭崇,令人郭崇杀之。”


    “如此一来,旁人便会以为这不过当年娥娘之死引起的寻仇。”


    这倒是符合林衍一如既往的人设,心思绵密,工于心计。


    与此同时,薛凝也解了几分自己心中疑惑,那就是这桩案子之中暗处对手人设矛盾之处。


    林衍要杀吕彦,可谓工于心计,是先毁其名,再要其命,让人觉得吕彦之死理所当然,跟蜀中贪墨之事没有关系。


    可之后的行刺却是大张旗鼓,甚至可谓明目张胆。玄隐署的卫士皆在,还随行护送,也不肯避一避。


    薛凝当时的推论是狗急跳墙,所以幕后之人心情比较燥,没心情做细糠。


    她当然也有推论错误时候。


    这灭口吕彦与半道劫杀是两个不同之人主意。


    林衍想要杀了吕彦灭口,这其中亦有林衍性子谨慎狡诈的缘故,很多时候隐于幕后,却使吕彦出头。吕彦一死,线索便也断了许多。


    赵信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赵信却算不得林衍下属,他在团伙中跟林、吕二人是合作关系,彼此见平起平坐。


    眼见事情无法收拾,赵信亦是冲动了一把。


    杀人未遂之后,赵信又寻上了法华寺,想对薛凝下手。


    哪怕到了如今,林衍一张嘴仍十分之硬,说道:“我不知晓你们说什么。”


    薛凝:“林郎君,你千挑万选,选中与吕彦有仇的郭崇当一把刀。郭崇与买凶之人有过接触,就在昨晚,郭崇已经招了。”


    “他招认与他接触的乃是赵信,可彼时郭崇并不知晓赵信是谁。他不认识赵信,赵信亦不愿意道出身份。如此一来,那时郭崇心里便有几分疑虑。”


    “郭崇心思缜密,也不是谁来说上两句他便一定会信的样子,于是他在赵信离开后,悄悄尾随,想要知晓谁人指使。”


    “然后赵信就去见你了,偏偏郭崇又认得你。”


    与赵信一比,林衍才是真正名人,流量不可同日而语。


    灵昌公主挑遍满城的世家公子,最后却挑中了林衍,这故事性真是没得说。


    郭崇当然也知晓这位林郎君深得公主爱宠,如今正是前程似锦,也不是什么无聊闲人,亦绝不会随意消遣自己。


    郭崇当即便安了心。


    无论林衍因什么缘故要杀吕彦,只要他想吕彦死,大家都是好朋友。


    郭崇也未深究,怀着这个秘密,等待着吕彦死期。


    就像薛凝推断的那样,吕彦是被熟人邀约孤身去京郊,安排给郭崇以下手之机。


    吕彦平素前呼后拥,身边帮闲和婢仆不少,就讲究一个嚣张气派。那日赴约,吕彦却是一个人,只将别人撇去不理会。


    因为吕彦明面上与林衍并没有什么干系,而且彼


    时裴无忌回京,吕彦亦惶惶若惊弓之鸟,正急着跟林衍商议一番。


    他当然亦想不到吕彦会杀人灭口,有心将他除之。


    于是那日赴约,便成了吕彦的死期。


    “那日是林郎君写了几个字,邀约吕彦,想来你也必是吩咐郭崇,杀人后将这之毁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林衍被步步逼迫,已是冷汗津津,此时此刻更急切打断:“想来又寻出我的罪证,有书信为凭,是我亲笔所书,邀约吕彦。一旦想要将我定罪,拢些人证物证又有何难?据说玄隐署虽刚成立不久,却已设了刑房,更拢了几个会用刑的老吏。”


    “哼,裴署长如此手段,什么样的供词拢不出来?自然是想要听什么,便有人说什么。”


    他说话愈快,已是有几分厉色。


    薛凝倒是始终客客气气了:“林郎君又急了,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郭崇是个重信的人,吕彦死后,他也已依你之请搜检了吕彦,寻出书信将之毁之。可吕家大郎虽算不得聪明,却也不算太笨。他与你来往,也防着你些,留着与你往来凭证。你邀约吕彦见面书信是毁了,可往日来往笔墨却还藏在吕家。”


    “而这些,都让吕彦胞妹吕雪君从家中搜出来。本来吕家胆小,也不敢声张,不过我跟吕娘子还算谈得来。消了她顾虑之后,吕娘子也将这些书信给了我。”


    灵昌公主这样听着,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


    难道要她相信又是假的吗?连吕家也忙着造假?


    如此思之,灵昌公主已隐隐觉得不可能。


    若要栽赃陷害,关键处造假便好,涉及相关越少越妙。因为摊子开得越大,涉及的人越多,破绽不免越多。


    就好似牧丘侯世子一开始不愿意说真话,可从侯府宴席上伺候的婢仆中也能问出端倪。


    灵昌公主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一开始的满腔热意也似开始渐渐变凉,她内心深处竟隐隐生出了几分惧意。


    薛凝:“林郎君话语里第二个错处,就是说玄隐署对郭崇用了刑。那可真没有,若然不信,把郭崇带上来也无妨,他通身并无受刑痕迹。”


    “因为郭崇是义士,性子又很固执。这样的人如若认定一件事,哪怕受了苦,也不会认。但如若与郭崇分辨清楚是非对错,他也会松了口。”


    “当初你与吕彦在蜀中谋士,蜀中齐家素与吕家争生意,彼此间不是很和睦。齐家的家主齐益之本要谋个盐官,吕彦却怕对头人阻了财路,故使些法子毁之。”


    “吕彦举报齐家私匿家产,未按朝廷颁布的算缗之策交足重税,加上一番运作,判了罚没家资,家人获刑流放。齐家小女齐萱今年未足十三,因两年前岁数不够,故未获刑。一番辗转,托人一路到了京城,因无依靠,小小年纪就在酒肆后厨打杂做事。”


    “也是她脾气硬,才支持下来,从前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娘子。她本来还有个胞妹,与她一道,却染病死在路上。从前娇养,骤逢变故,这样大起大落,也不是每个人身子都熬得住。说起父母,阿萱还会红眼眶。”


    “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内斗二字来形容,这世间本就有黑白,有对错,有是非曲直!”


    “林郎君,你自然不会觉得这些有多要紧。”


    灵昌公主这样听着,心里凉意却是越来越浓。本来一张纸是雪白干净的,可现在却是有人提起笔,将一张雪白宣纸抹得墨迹斑斑,污浊不堪。


    她听着薛凝那些指证,那些林衍谋划的脏事。林衍杀倡女泄愤,拉官员下水拢财,用女色行贿自己门客,处心积虑杀同伙灭口。


    还有那个阿萱,年纪轻轻就处境艰难,成为无人可依孤女。而那女孩儿本是好人家的孩子,本也是家境富庶,有父母疼爱。


    就连郭崇也因此松了口,招认幕后之人,难道她听了可以无动于衷?


    难道她还要张口便说,这一切都是捏造,不过是子虚乌有?


    当真是全世界来谋害林衍一个?


    灵昌公主心里有一盏灯,那盏灯的光线却是越来越暗。


    她本来紧紧攥住林衍的手,可如今一根根手指却失去了力气,不知不觉间,灵昌公主五根手指头亦是松开。


    她的手松开了林衍的手。


    掌心发凉,也尽是冷汗!


    可下一刻,林衍却是飞快伸出手来,主动将灵昌公主松开的手再次握住。


    他清俊的脸上浮起了绝望哀求,不觉低低说道:“灵昌,你真要弃了我?”


    就好像灵昌若不要他,全世界便会抛弃他,而他将会一无所有。


    当然,事实也确实是如此。


    这份绝望急切并不是演的,而是现实本来就是这般。


    他做了那些事,如今已兜不住了,除非陛下最宠爱小公主站在他这一边,与他同生共死。


    那些话从林衍口中说出,仿佛来自地狱深处:“不是说了,生死与共,永不相负,你再不会疑我?”


    “你知道的,人与人之间情分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是怀疑和猜忌,我与你之间的情不应该这样的浅薄。”


    薛凝倒是成竹在胸,灵昌公主分明已经动摇了,林衍也是黔驴技穷,没什么有新意手段,只讲有些话反复说。


    情势大好,薛凝自然是乘胜追击,不妨碍她在灵昌公主面前给林衍上眼药。


    “林郎君,你快不要说这些情意绵绵话了。至始至终,公主不过是你可利用工具。你固然不喜师灵君,杀她时也有泄愤之意,但这并不是你的主要目的。”


    “你杀师灵君,主要是有意在灵昌公主身上下功夫。”


    灵昌公主今日已听了太多震撼她三观的话,然而饶是如此,她此刻也禁不住望向了薛凝,震惊薛凝如今的言语。


    她当然亦会震惊,薛凝此言,究竟何意?


    林衍是为了讨好自己?比如表忠心,表示他心里只有一个,其他女娘都一文不值?


    可林衍不必如此的。


    若灵昌公主在意,她两年前已经不和林衍相好。


    林衍一直演的是念情的好男子,几乎没说过师灵君不是。


    再者林衍也没跟自己表过忠心。


    薛凝:“他只是想虐待公主的感情,让公主觉得全世界都针对他,而他一无所有,只有公主的维护和爱信。”


    “那日饮宴,席上都是不喜欢林衍的人。案发之后,牧丘侯世子甚至不肯替林郎君作证,当真是厌极了他。”


    说到此处,薛凝内心忽而隐隐有些古怪,仿佛有什么细节让她觉得不对。


    薛凝眼里流转一缕苦恼,却未及细想,继续说道:“林郎君可以不去,可他还是去了。牧丘侯世子可以不作证,但公主也能查出来。因为那日饮宴有好几位宾客,侍候的婢仆也不少,这也不是什么能瞒得住的事。”


    “他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又巧妙设计,笃定别人会觉得拜访师灵君的客人也是戌时就到。如此一来,他自然不会获罪。”


    “因为陛下成立了玄隐署,而裴无忌又咄咄逼人,十分强势。”


    “他便想虐一虐公主,使得公主知晓他是多么受人针对,无人依靠,全世界只有公主一个坚持他的清白和无辜。”


    “如此先入为主,哪怕以后再翻出别的罪状,公主也会不信。”


    师灵君是十分讨厌,但林衍可以以后寻个机会慢慢报复,原本不必这么急的。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林衍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夺得公主的心,令公主向着他。


    但这个计划却出了岔子。


    薛凝也忍不住感慨:“可惜啊,你厌恶师灵君,师灵君也很是厌恶你。你有意谋害师灵君,师灵君也有意栽赃你,这两件事可巧偏偏撞到一处去了。”


    这也使得林衍计划出了偏差,也令林衍处境真正凶险。


    第54章 054(一更)你让我觉得恶心……


    林衍并不是个以身就局之人,他亦未曾想到自己会危险至此。


    不错,他是刻意将师灵君勒死,再假造上吊自尽。只要仵作稍加勘验,便能看出端倪,知晓是伪装自尽。


    如今市井坊间的传闻甚嚣尘上,自然不免会疑到林衍身上。加之牧丘侯府不肯作证,更显出对林衍处处针对。


    但林衍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当真获罪下狱。


    本来无凭无据,那些风言风语也不能将林衍如何。可马青却顺从师灵君心思,误导更夫,留下玉佩,好一番栽赃陷害。


    如此一来,自然从无凭无据化为证据确凿了。


    廷尉府亦有足够理由将林衍锁入狱中。


    这些都是计划之外,所以林衍也


    薛凝:“师娘子想要栽赃自是不对,可是她一番安排,倒是替自己报了仇。”


    因为师灵君这么个计划,于是林衍倒变成证据确凿,因而落狱。


    于是本来不过虐一虐灵昌公主感情,却未曾想到林衍居然作茧自缚将自己送入狱中。


    薛凝这几句话当然也说中了林衍痛处。


    他临时起意,未曾想居然反被谋算,那时节他困于狱中,唯一的指望也只有灵昌公主的情分。


    所以彼时薛凝试探,林衍当然有些急了。


    因为林衍也不知晓发生何事,说来可笑,一开始林衍也没猜出这些乃是死去师灵君的算计。


    直到这薛娘子查出来,林衍方才知晓是怎么回事。


    林衍心里又浮起了滔天怒意,师灵君这个贱人,真真要使他万劫不复了。


    可惜他不能杀师灵君第二次!


    薛凝亦说道:“可惜你不能杀她第二次。林郎君,今日我说这些话,是否也使你十分生气,想要除之而后快,使得我说不出话来。公主请看,林郎君是否恨透了我。”


    灵昌公主转头望去,便窥见林衍脸上触不及防,尚未来得及消散怒色。


    薛凝句句挑唆,激得林衍破防,她自也如愿以偿。


    林衍清俊脸上流淌着冰冷恨色,一如他内心污秽不堪的忿意。


    纵然匆匆收敛,却也充满尴尬无措。


    就好似恶鬼被撕开了画皮,让人窥见这锦绣皮囊之下真正污浊。


    灵昌公主微微默了默,她本已松开了手,是林衍主动再将她手握住。


    而如今,灵昌公主将自己的手一寸寸的抽出来。


    她容色凝重,透出隐怒。林衍奉承她惯了,习惯依从于她,竟不敢反对。


    他掌心终于空了,林衍忽而觉得虚弱不堪。


    裴无忌暗暗松了口气,心忖还好灵昌不至于到了此时还信林衍。


    这薛娘子倒是会说话。


    裴无忌倒真疑自己不会处事了,方才明明证据确凿,却险些要跟灵昌公主闹起来。


    灵昌疑他之事,他暂且还未原谅呢。


    房间里静了静,灵昌公主先开的口:“你们退下,让我和林衍说说话。”


    裴无忌当然又听出细节,公主说的是林衍而不是阿衍,单单这个称呼,已经显出灵昌公主心思淡了,不似之前态度。


    薛凝并不放心:“公主当心,林衍,他已经杀过人了。”


    眼前男子不但心狠,还已沾过了血腥。


    灵昌公主略有疲色,说了声无妨,再解释:“他送外救医时已搜过身,右手受伤,使不上力。”


    林衍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他当然也留意到灵昌公主称呼改变,还有就是此刻冷静的态度。公主不怕独处,不是因为相信彼此间情分,而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林衍腕处伤口亦更加疼痛。


    薛凝还欲说什么,裴无忌已开口说道:“不错,怕什么,公主自幼喜爱习武,武技也很是出色。若有人无礼,杀了便是。”


    薛凝不是说他不会做人?他可是比薛凝体恤多了。


    薛凝不由得瞪了裴无忌一眼,但裴无忌说的也有道理。


    灵昌公主手臂上肌肉看来是练过的,且薛凝虽看不见灵昌公主的腰,也估摸着有漂亮的人鱼马甲线。


    这武力值倒是颇令人放心。


    裴无忌说是退出去了,却并未走远,薛凝瞧着他在外偷听,倒觉不足为怪,生出果然如此的念头。


    林衍心思颇深,手腕又狠,加之灵昌公主对之有旧情,总是令人并不如何放心。


    薛凝想要吐槽,又生生咽下去。


    而且薛凝也没有走,也留在此处,暗暗偷听。


    人皆有好奇之心,除了担心灵昌公主有危险,谁都想听听灵昌公主对林衍说什么。


    林衍却是十分无措慌乱,那种事情脱于自己掌控的不适之感又涌上林衍心头。


    他想到方才苏醒时,灵昌公主认真努力吃一碗粥,那时林衍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如今这样的感觉却是更为强烈了。


    公主不应该如此的平静,她应念及旧情,惶恐无依,乃至于十分无措。


    甚至情真意切,控诉责骂,情绪大开大合。


    就像曾经的师灵君一样,红着眼流着泪来到自己跟前,吵吵闹闹,寻死觅活。当然那时,林衍心中只有不耐。


    而如今,灵昌公主默默站了一会儿,退后几步,寻一把椅子坐下。


    林衍当然不甘心,他更不愿认输。他心里安抚自己,灵昌公主如此,也不过是因为女娘出身尊贵,故不会跟师灵君那样大吵大闹。


    若不是倾心相许,灵昌公主何至于等了自己两年,又有了肌肤之亲,再来就是因自己缘故跟裴无忌争执,甚至险些反目成仇。


    他不信一个人情绪能变得那样快,大开大合,一下子就能抛去旧日迷恋,作幡然醒悟之状。


    他还是有机会的。


    然后他看到灵昌公主伸出手,抓入发中,五指曲起,将发髻弄乱,几缕散发垂落于她脸边。


    女娘没有流泪,可却张开口,轻轻喘气。


    这样模样,自然是有些狼狈的。


    就好似什么东西,已经碎了毁了。


    林衍不觉想,难怪公主想要屏退左右。


    人生之中,有些事明明知晓什么是对的,却并没有那么容易跨过去。


    瞧着灵昌公主这副样子,林衍亦觉得好似有什么希望。


    他也想趁机说几句话,譬如说,我之一生纵然骗了无数人,但对你却是难得的真心。


    似他这样的烂人,对公主却也是十成真心,这似也有几分动人之意。


    但斟酌再三,林衍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摸不准眼前的气氛,更摸不准公主心意,恐怕自己说几句话,反而是弄巧成拙。


    他听着灵昌公主越来越粗的呼吸声,听出灵昌公主情绪激动。


    这样得宠的公主,终究也有如今不顺意时候。


    还是灵昌公主先开的口:“我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好。”


    她说道:“你离去两年,其实我亦对别人动过心,甚至差些都许了情意。只是想着不能负你,又或者为了成全自己深情,所以便拒了别人。”


    林衍略迟疑,开口说道:“可公主还是选了我,你自然待我很好。”


    就像当初给灵昌公主写回信时那样,林衍言语是句句斟酌,一句话心里盘算许多遍。他生恐自己说错了一句话。


    他会拢女人心,用词也很巧妙,不去说自己对灵昌公主多少付出多少,而是说灵昌待他是很好很好。


    灵昌公主摇摇头:“我也并不是很好,其实,我是个很刻薄的人。你知道的,裴后一直照拂于我,父皇也对我十分依顺,我想要做什么事,都是十分顺畅,一定能如意。譬如我想做些好事,教导京中一些贫户家小女娘自立本事。”


    “譬如让她们读书写字,能写会算,最要紧学个一技之长,以后也能谋事。我把这念头一说,皇后就替我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林衍这么听着,也不知晓灵昌公主话里面有


    什么意思。


    裴后本就有意抬举公主名声,明德帝也乐意看到皇室公主施仁行善,满京城谁不知晓灵昌公主人美心善?


    可是灵昌公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些事?


    “当中有个叫芳娘小娘子,她年纪小,也很伶俐,对我也很感激,更习得一手调香之技。我也想将她收入府中,安排她在公主府做事。”


    “可后来,她却总去账房赊支银钱,每次都说得很可怜,说家里有人生病,需多花银钱。她亦开始越发费心思打扮,衣衫首饰,是越挑越光鲜。且她也不似刚入府那样腼腆羞涩,渐渐也放得开,总与来公主府的客人调笑,说一些挑逗的言语。”


    “再后来,她便开始偷盗。”


    “捉着她时,定也不是第一次。”


    “她很缺钱花。”


    灵昌公主说道:“我当然觉得她不识好歹。她家境寒微,本来未来定会十分悲惨,是我给了她机会,可她却不知晓珍惜。除此以外,她平素的所作所为,我都很是讨厌。”


    “阿偃说,不如轻饶些,只让她出府,不必道出她偷盗之事,这样芳娘名声会好一些。他说芳娘骤然见到公主府的锦绣风光,所以不知如何处置自己欲望,一时行差踏错罢了。”


    “他说哪个女娘不喜爱漂亮衣服,好看首饰?只不过被家境所限,所以得不到。若是身边之人皆是遍身锦绣,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如何能抵受得住?再者人往高处走,一个女娘想要高嫁,也是情理之中。芳娘觉得身边既有这样资源,当然要死死抓住,才总是挑逗一番。”


    “只因芳娘见识有限,所以她的手段以及举止便显得十分可笑。”


    沈偃当然也是一个极好的人,他劝灵昌公主宽容些。


    “阿偃还说,做错事虽要受惩罚,但不是每个女娘都似我这样可以犯错。这世间容我犯错,可其他女孩子就不同了,尤其芳娘这样出身寒微的女娘。芳娘学的是调香之技,若离了公主府,又坏了名声,那便再也没别处可施展了。以后嫁人,也寻不到什么清白门户,甚至可能沦落风尘。”


    “他希望我宽一宽,可那时我说,我知道了,那又如何?我不在乎。芳娘若以后挨苦,是她自己自讨苦吃,明知容不下她犯错,还不知进退。我也并未污蔑她,该怎么样,自然就怎么样。我那时甚至觉得阿偃啰啰嗦嗦,喋喋不休。”


    “阿偃他不可置信,未曾想我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林衍云里雾里,心念转动,飞快猜测灵昌公主心思。


    公主自然是善良的,而且一直在追逐善良,想来必然后悔当初那番绝情言语。


    而且听灵昌公主口气,她还是比较赞同沈偃,觉得自己那时候想法不对。


    林衍试探说道:“公主宽厚,虽一时生气,终究也是饶恕了对方。”


    灵昌公主摇摇头:“不,之后我虽确实宽饶了她,芳娘离开时没扯出她偷窃之事。但那只是为了阿偃,我不愿跟他失和。但其实,每每想到芳娘——”


    “我仍然觉得恶心。”


    然后她望向林衍,林衍忽而明白了什么,如遭雷击!


    灵昌公主:“做事,我可以学阿偃,不必太咄咄逼人。但论心,有些事我不会原谅,我会打心里讨厌。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很惭愧,我对旁人如此苛刻,自己道德品质又如何?我会约束自己一下,待自己以严。”


    “我是待己以严,但待旁人更严,其实我待旁人很刻薄,亦很挑剔。”


    “你所做的那些事,令我觉得很恶心。”


    她也绝不可能原谅林衍,也谈不上会留恋。


    林衍脸颊渐渐泛起灰白之色。


    薛凝离得近,瞧着裴无忌唇角轻轻勾起,似笑了一下。


    薛凝却生出别样感慨,她其实也担心灵昌公主会放不下,会依依不舍,因为感情上的事不是可以用道理来解释。


    如今这样,倒确实极好。


    这一切结束于灵昌公主本能上的挑剔与完美主义。


    有时候拯救一个人的,并不是她性格上优点,反倒是她性格上缺陷。


    第55章 055(二更)并未出卖色相……


    林衍一颗心却不断往下沉。


    灵昌是天之骄女,自幼养得矜贵,要挑就要挑最好的。她想要至纯至善,她容不得一丝瑕疵,她嫌恶林衍身上脏污。


    林衍当然绝不愿意承认。


    他竭力否认:“若非裴无忌挑唆,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裴无忌说是知交好友,却早将你视若禁脔,不允旁人染指,更不愿意让给我这个寒门子。而今,不过是公主听了裴无忌那些言语,选择依顺于他。”


    虽然林衍做了那些事,但他却接受不了灵昌公主弃他。


    那言谈之间,似在指责灵昌公主待他不够全心全意,早已多情记挂别人。


    他自是没有错,反倒是灵昌公主道德有瑕,并不如何清白。


    撕开了平素温善,林衍倒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灵昌公主倒未急着给自己辩白,而是不觉若有所思。


    她盯着林衍,平静说道:“原来你一直嫉妒裴无忌,与我相好,你便觉得自己好似胜过他。因为裴无忌出身世家,裴氏如今又声势正浓。所以,他定然要跟我有私,必是想要对我有所图谋,否则衬不出你那伟大之极的胜利。”


    所以林衍必要拉着裴无忌雄竞三角恋,那样才能满足林衍内心深处的快意。


    话一说出口,灵昌公主亦禁不住怔了怔,她也没想过自己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嗓音竟还如斯的平静。


    褪去了林衍身上那些高洁清贵光环,原来林衍话语里的心思竟是这样好猜。


    原来,也不过如此?


    林衍跌跌撞撞的从床上爬着站起来,散着发,红着眼,失了态,然后说道:“你忘了裴无忌是如何待你?裴氏炙手可热,野心勃勃,想将你这个公主拢在手里。你在他跟前,步步退让,还需察言观色。可你是皇室公主,裴无忌却只是区区一个臣子,凭什么?”


    “如今你也要舍了我,去顾全裴无忌心思。你只刚才唯一一次选了我,而未选裴无忌,只那么一次。公主,到了现在,你又弃了我了。”


    他不断提裴无忌,仿佛裴无忌才是他真爱一样,灵昌公主忽而有些失望。


    林衍其实可以提提别的,他做了多少脏事,在蜀中拢财破家,又将师灵君这样的妙龄女娘生生害死。


    可林衍却是提都不提,也许林衍是刻意不想提这些丑事,也许是因林衍根本不在乎。


    薛凝在外边听着,却暗暗猜出林衍另一个目的。


    破罐子破摔,林衍大约也猜出他跟灵昌公主之间情分是挽回不了了,故他也想把裴无忌跟灵昌公主之间情分搅没有。


    比如刚才逼问之下,令公主做选择到底信谁,还有如今垂死挣扎疯狂挑拨离间。


    男人雄竞起来也未免太过于难看了,惹得薛凝内心疯狂吐槽。


    而且薛凝也有点吃惊林衍对裴无忌恨成这样子。


    要说理由,也不是没有,裴无忌不依不饶,死追着不放。但那极强烈得恶意犹自使得薛凝心尖儿生出震撼。


    一如触及师灵君时,窥听到的林衍心音。


    房中林衍嗓音却又软下来:“是我不好,使得公主折损颜面,在裴无忌跟前抬不起头来。裴少君自是十分自满,笃定他所言必是对的,终究是公主不懂事。”


    薛凝心想真特么是个挑拨离间的人才。


    灵昌公主也应道:“是,他确实也是这般性情。只不过两个人若有长久交情,总是各有所图的,只是不好明言。”


    她似喃喃自语,然则这一刻,灵昌公主心里想的却是沈偃。


    譬如沈偃与裴无忌,看似沈偃处处避让,裴无忌咄咄逼人。可难道沈偃真的十分讨厌?沈偃用很多规矩约束自己,用很高道德要求自己,灵昌公主是万万不及。可沈偃难道真的很讨厌裴无忌说的那些话?”


    沈家待他十分不公,甚是苛刻,又总拿他做比较。沈偃的性子不会使得他去计较,可沈偃内心深处,当真反感裴无忌鸣不平?


    裴无忌大声怪罪沈家对沈偃不公平时,也许沈偃内心深处亦有一个声音,暗暗加之赞同。


    当然,灵昌公主也不会去拆穿朋


    友之间那些个微妙的小心思。


    “有时与一个人长久相处,不在于他性子有多好,而是意识到自己性子有多糟,那么便会多几分容忍之情,只能将就一下。”


    “似你这般完美之物,终究不过是谎话。”


    林衍面色僵在了脸上,心绪亦不免一点点的绝望。他心头火起,恼恨得想要说些侮辱性言语,又或者讥讽灵昌公主几句。


    可许是讨好灵昌公主成了习惯,加之灵昌公主面上神色如雪冷静,林衍竟也不敢冒犯。一个人讨好另一个人太久,也会成为一种习惯。


    更何况他便是说了些冒犯言语,无非是灵昌公主对他更为失望,以后更不会有半分惦念,不过像个走投无路又气急败坏的跳梁小丑。


    押走林衍时,灵昌公主已拢好乱糟糟发丝,显得没那么失态。


    林衍一语不发,也不知晓在想什么。


    薛凝也不知晓自己是不是有些多疑,总觉得林衍表情仿佛有些深沉,有点儿什么东西。


    这案子分明已经理顺差不多,但薛凝总觉得还有些秘密未曾彻底翻出来。


    那些心思流转间,薛凝一双眸子亦深了深。


    灵昌公主倒是向薛凝道过谢,却没跟裴无忌说什么,只坐着公主府的车驾离去。


    薛凝想想也能理解。经历此事,公主显然须将自己心绪平一平,而裴无忌绝不是能帮衬平复心绪的好人选。


    裴无忌脸漂亮,但不能张嘴,一张嘴让人血压高。


    她没心没肺安慰:“裴署长也不必沮丧,公主不是说了,她也能将就一下,公主只是需要静一静。”


    裴无忌冷哼一声,做出不屑争辩样子,不过心情看着也算不错。


    这时一辆马车已缓缓行至,车帘打开,露出越止如春风般秀雅面容。


    青年色如春花,因唇角含笑缘故,看着更显亲切。


    裴无忌显然并不如何待见,见着越止时,面色也不觉沉了沉。


    这时车里却传来娇滴滴的女娘声音:“越郎君,我们可是说好了,劳你照拂我那牢中大兄,妾也只能依仗你了。若你不肯爱惜,妾又如何自处?”


    薛凝瞪大眼睛,露出吃瓜的表情。


    越止上任没多久,就搞起这以权谋私,私相授受的事啊?


    看不出来你小子居然是这种人。


    越止神色不见尴尬,倒是裴无忌脸上更为难看。


    越止解释倒是很快:“车上这位,乃是赵信的姬妾阿瑶,她原本是吕家婢女,被吕彦赠给赵信为妾。”


    越止解释自己在干正经事。


    薛凝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一回事。


    得了新线索,剧情一下子串上了。


    这妾是吕家所赠,又在赵信身边服侍,知晓事情必然不少。


    越止居然将赵信姬妾给拐跑了。


    赵信一急,就忙着搞杀人灭口,甚至还逼问薛凝知晓了什么。


    加之越止生得十分俊秀,诱走一个年轻妾室,赵信说不定脑补了些黄谣,于是男子尊严受损更加生气了。


    这人一急,自然就容易犯错,赵信行事明显乱了阵脚。


    裴无忌当然也不意外,越止行事,素来是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那么靠着他那好皮囊诱个年轻姬妾,也不是什么难事。


    车帘打开,下来一名年轻女娘,小有姿色,就是打扮俗了些,身着大红大绿,又满头金饰。


    不过赵信岁数也不小了,显然会喜欢这样花花绿绿的打扮。


    薛凝只觉得她面上脂粉未免涂抹太厚了些,倒将其本来年轻水润脸蛋涂差了。


    一见裴无忌,阿瑶眼睛顿时一亮。


    裴无忌样貌确实能打,阿瑶又年轻好色,向前扣住了裴无忌的手臂:“这位郎君,定然亦是玄隐署。妾告发赵信,小小有些功劳,还担心旁人报复,求要好生照拂妾身。”


    一边说着,她一双手就顺手扣住了裴无忌的手臂。


    她身上脂粉味十分浓重,裴无忌向来不用味道这么浓俗香,亦不乐意陌生女娘靠她这么近。


    裴无忌冷冷说道:“放手。”


    说罢手臂一挥,挥走阿瑶两只手。


    薛凝看着,暗暗有些好笑。


    裴无忌倒是矫情。


    她当然注意到一些细节,譬如裴无忌下巴光光的,没有胡茬,衣服样式差不多,但却换过。裴无忌办案子可以不吃饭不睡觉,熬几天大夜闹得眼珠子里有红血丝。


    但仪容不能不讲究。


    越止好心介绍:“阿瑶,这位是裴家那位裴署长。”


    阿瑶吓了一跳,神色也端庄许多。


    越止:“阿瑶分明有心,却不知署长可否垂怜。”


    不待裴无忌拒绝,阿瑶赶紧说道:“妾蒲柳之姿,如何敢高攀,裴署长的妾室必然是美若天仙,气度高华,这样才相配。”


    裴无忌简直要气笑了,硬梆梆甩了句我没妾室,便上马离去。


    薛凝内心暗暗补充,这不睡觉,火气果然大得很。


    案子破了也不知晓露个笑脸,做作啊做作。


    越止倒是和气许多了,跟薛凝又熟,不免跟薛凝聊聊天。


    “阿瑶,你说的那位大兄,薛娘子也是熟的,就是那位郭崇郭郎君。”


    薛凝有些惊讶:“可是郭郎君是流落京城,已没什么亲眷了。”


    阿瑶一挥手帕,说道:“嗨,他不是阿娥的兄长吗?阿娥从前待我很好的,少主人吃醉酒乱打人,我不敢伺候,也是娥娘替了我。也是娥娘命苦,竟这么死了。”


    薛凝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因死去吕彦吃醉了酒乱打人,娥娘替了个婢子侍候,方才被吕彦一脚踹中胸口,竟这么就死了。


    薛凝没想到替下来的那个婢子竟是阿瑶。


    娥娘到了吕家,一开始也是为婢,跟阿瑶相处不错。哪怕过后娥娘开脸做了小妾,也没拿什么架子,对其他婢子十分照拂。


    娥娘性子软了些,却是个温善之人。


    阿瑶:“咱们这些婢子啊,就是命苦,你看阿娥死得早,我跟的赵郎君吃醉酒了也乱打人,这身契又在吕家,总不能当个逃妾。”


    越止柔声:“你放心,我说了替你解契,定不会失约。”


    阿瑶笑起来:“那我再多谢你一次。”


    她满头金饰,拔了一根发钗,塞薛凝手里:“薛娘子,你是有能耐女娘,我托个情,你替我好生照拂大兄。”


    阿瑶虽俗气了些,可人倒是挺有义气。


    死去的赵信会认为越止跟阿瑶有私,毕竟阿瑶吃好的穿好的,赵信觉得自己待她好急了。若不是图色,阿瑶何至于私奔。


    可也许只是阿瑶救自己一种选择,在家时胆战心惊,惧怕吕彦施虐。身如浮萍,送谁由不得自己。赵信对她动粗,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事,觉得男人脾气燥些又如何。


    阿瑶虽是个没见识的粗鄙婢子,却也知晓接住越止抛来的希望,而不是因为什么色相。


    第56章 056毒唯和CP粉


    薛凝觉得裴无忌的性子显然急了些。


    要说误会,不厚道说薛凝也有点儿。但若多听几句,便能将误会消除。


    不过若多听上几句,这样的误会便能消除掉。


    但显然裴无忌并无这份耐心。


    越止对阿瑶颇有耐心,保证一番后,阿瑶方才离去。


    阿瑶是个纤弱女娘,担心自己人身安全也是情理之中。不过如今林衍已经落案,赵信伏诛,越止又已替阿瑶解了身契,料来阿瑶以后的日子不会差。


    这次见面,越止又有点儿不一样。


    因为跟薛凝的婢子翠婵从前服侍郭越止,知晓这个越郎君颇没耐心,一旦服侍不周到,就恶狠狠吓唬,凶得很。


    但越止对阿瑶却颇有耐心,竟有几分风度翩翩。


    越止名声虽是不好,可似乎也没那么坏,一直对薛凝亦颇为客


    气。此刻还跟薛凝闲话家常:“署长虽没什么好脸色,可心里对薛娘子却是颇为感激。他嘴上不说,却是知晓若无薛娘子,这次必与灵昌公主决裂。不提裴署长,就是皇后娘娘,亦是会心生松了口气。”


    说到这儿,越止刻意将嗓音压了压:“裴家一向不会亏待帮忙的人,尤其是皇后娘娘。”


    这倒是真的。


    裴后虽强势,却出了名的出手阔绰。宫里与她亲好的嫔妃位分待遇都不低,裴后很会笼络人心。


    裴后也是善解人意,陛下喜欢灵昌公主,裴后就将灵昌公主捧上天。


    如今公主不再与林衍痴缠,皇后娘娘亦是松了口气。


    要是换做旁人,怕是早就露出喜不自胜之色。


    但越止暗暗打量,薛凝倒是颇沉得住气。


    薛凝轻轻一拢秀眉,说道:“林衍落罪,那这桩案子差不多是尘埃落定。”


    越止反应也快:“你也觉得这桩案子另有曲折?”


    他语调缓了缓:“不过这是机密之事,本不好外传——”


    然后越止旋即冉冉一笑:“但若是薛娘子,瞒着也是颇为不该。若有结果,我定会让薛娘子知晓,让薛娘子有始有终。”


    薛凝不得不说越止颇会体恤旁人心思。她想到裴无忌,心尖儿流淌一缕不快,大家一起办案,可裴无忌却仍颇有保留。不过裴无忌素来厌她,倒也谈不上如何奇怪。只是薛凝以为大家相处一番后,本该有几分改观。


    薛凝虽有些不舒服,但她一向想得开,也没太多放心上。


    一抬头,却察觉越止一双眸子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


    那双漆黑的眸子却好似沾染了几分淡淡雾气,虽是和煦,偏生又令人看不清楚深浅。薛凝不免想起越止三言两语,逼得常氏自尽时样子,知晓越止绝非样子上看上去的那般和气。


    这时节裴无忌人在马上,心尖儿却生出若干焦躁,甚为不乐。


    他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会生闷气,亦暗暗有些惊讶。


    略略回想,脑海里却浮起了薛凝那道俏丽身影。


    其实之前他已知晓这位薛娘子跟越止走得很近,时常有说有笑,很是谈得来。


    那时裴无忌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他也没那么关心薛凝。


    可如今,他觉得自己待薛凝过于刻薄了些。无论如何,这个薛娘子也没那么坏,又帮衬自己许多。也许他应该劝薛凝几句,而不是任由薛凝跟越止来往。


    不知为何,裴无忌忽却想起曾经越止回禀的话。


    那时越止说这位薛娘子说不定是妖精夺舍,并非原来那位,因为薛凝私底下跟身边婢女那么讲。


    裴无忌当然不会信这些荒唐话,也未如何放在心上。


    可如今,裴无忌心底却略略一动,竟荒唐觉得有几分可能。


    那女娘种种举止,仿佛并不是裴无忌所认定的那种虐待婢女的阴暗批。


    裴无忌蓦然甩了一下头,只觉得甚为荒唐,没料到自己居然试图去信这等荒唐说辞。


    他心里冷哼一声,心忖薛凝怕是不知晓越止究竟是什么样人,方才跟越止笑语盈盈。


    刑房之中,灯火映在了越止清俊苍白的面颊之上。


    在越止跟前,却是被落了铁链锁住的林衍。


    林衍脸色苍白,再没平时的秀雅风流,他蓦然打了个激灵,好似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如今处境。


    林衍厉声:“公主呢?莫不是她已弃我不顾?如此水性杨花,岂不是会有损她的名节?无论我做什么事,还不是想要配得上她。可是到头来,她却嫌我龌龊不堪。”


    他冷声:“公主已是我的人了,她还能去哪里?若她不肯救我,整个京城便会笑话于她,说她有眼无珠,举止轻浮,也不是她自诩的玉洁冰清。”


    林衍甚至恨自己之前没当着灵昌公主面说这些话。


    他讨好灵昌公主惯了,更何况当着公主面扯出私底下那些勾当,林衍亦隐隐有些,惭愧。


    可这样的惭愧也很浅薄,如今已经烟消云散,更使得林衍心尖儿不觉掠动了恨意。


    若灵昌公主不肯搭救,他亦宁可玉石俱焚,毁了公主名声。


    再如何,灵昌公主也不过是个女娘。虽受陛下爱宠,可也是女子之身,凭什么那般肆无忌惮。


    越止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令人用布条缠住了林衍的嘴,既防林衍自尽,又防林衍胡言乱语。


    越止言语倒是柔柔:“玄隐署虽刚设不久,却请了几个老人,会的花样也是不少,更会一些精细的活计。譬如在人头顶轻轻划开一道口子,灌入水银,然后整个身子的肉就会一点点的挤出来,留下一张完完整整的皮。”


    “这褪了一层皮,那肉没有死,还能动一动。”


    说罢越止指甲轻轻划过林衍额头,一缕凉丝丝之意直冲林衍脑门,使得林衍忍不住大叫一声。


    越止也只笑了笑:“这样刑法自然是假的,不过是些小说里刻意夸张的猎奇之笔。试过便知晓人不能活,没什么意思。”


    林衍面色却骇白一片,浑身发抖。他知晓越止是戏弄自己,听闻越止私底下心狠手辣,曾为前太子幕僚时手段残忍,在太子府能止儿夜啼。


    这样清俊秀丽郎君,却想阴暗处湿润的苔藓,生出几分阴冷之意。


    更何况越止说的话亦很有意思,说什么试过便知晓人不能活,难道越止试过?


    下一刻,越止就生生碾碎了林衍一根小指指骨。


    他嗓音愈发和缓:“我也不会什么精巧的技艺,只会一些笨办法。”


    越止一挥手,令人解开林衍塞口之物。


    林衍甚少吃这样的苦头,瞪大了眼睛,却没有说话。


    他当然明白了自己处境,一旦落入玄隐署,便什么话都传不出去,别说是毁了公主名声,就是自己死了也是轻而易举。


    陛下所要,就是这样的一个机构。


    越止倒是有耐心得很。


    接下来几日,薛凝在法华寺倒是听了许多八卦。


    她这个薛娘子查出真相,破了林衍不在场证明,查出林衍果真是杀害师灵君凶手。案件一波三折,师灵君谋算林衍在前,林衍起了杀心在后。如此曲折离奇,这市井坊间也禁不住津津乐道,议论纷纷。


    且又说师灵君早与林衍相好,且许她为妻,甚至有了婚约。不过林衍因攀上公主而悔婚,又污公主名声在蜀中贪墨银钱,乃至于要将纠缠不休的师灵君灭口。公主知晓真相之后,也不齿林衍为人,故与林衍断绝关系。


    薛凝这么听着,也猜出几分用意。


    有些事情堵是堵不住的,林衍借公主之势,在蜀中贪墨。若宫里非想要压下,只会适得其反。如今流传于市井坊间故事要多狗血有多狗血,众人议论纷纷的皆是三角恋,整个故事中林衍灭门贪墨之事只是轻描淡写提了一笔,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就像沈偃所说那样,灵昌公主身份尊贵,容错率高,是可以犯错后再回头的。


    比起公主的治府不严,满京城议论更多的还是公主芳心何属。


    沈郎君清雅和善,裴无忌又是这般的义无反顾。又或者京中的俊俏儿郎,哪几个是公主前任,曾得公主喜欢。


    据闻这次裴郎君,就是为了公主安宁,不管不顾,乃至于捻酸吃醋,险些与公主失和。


    但裴郎君到底是一番真情,是踏踏实实待灵昌公主好的。


    薛凝人在法华寺,也还听到一番议论争执。


    “这裴郎君护着公主,不过是朋友之义,是他重情重义。这凡事若是情情爱爱,非得扯至男女之情上,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况且,裴少君不是拒过,并不愿意皇后安排这桩婚事。”


    “这话就差了,裴郎君之所以不肯答允,乃是不愿相逼。他是要灵昌公主真心实意的爱惜他,才不要裴后一番筹谋算计。”


    “不错,再者裴少君不爱公主,又能爱谁?这满京城的女娘,哪个有公主身份尊贵?”


    “尊贵又如何?公主性子多变,一会儿爱一个,肯定不能待裴少君全心全意,过上一


    年半载就会改了心意。”


    “陈四娘子,你少在这儿假惺惺。你不过是爱慕裴少君,所以才在这里暗暗说不合适。公主爱喜欢几个就喜欢几个,只裴少君暗暗背后吃醋。据说那个林衍,已被关入玄隐署,被虐得死去活来,无非是裴少君吃醋罢了。”


    “胡说八道!你少在这儿污蔑裴少君的人品!空口白牙造谣他爱慕公主,又造谣他狠辣霸道。”


    夫人们来法华寺上香,几个年轻女娘本来好好聊着天。


    这聊着聊着,却是要吵起来。


    薛凝当然也很懂。


    裴无忌一款京中女娘里的魅魔,有人吃他跟灵昌公主CP,有人却是实打实的毒唯,这毒唯和CP定有一掐。


    毒唯陈四娘子不肯罢休,继续提供自己论点:“要说倾慕公主之人,怎么不说牧丘侯世子姜睿。因不喜林衍,姜世子一向清贵,可不肯给林衍作证。虽有违君子之义,却也使得林衍那个畜生早些关了几日。”


    “姜世子如此痴情,岂不比裴少君含糊其辞要强?据说姜世子痴恋灵昌公主好几年了,当初不过碍着公主与他堂兄要好过,所以隐忍未言。”


    这是为拆CP给灵昌公主另外拉郎。


    另一女娘明显是灵昌公主大女主粉,不屑反驳:“姜世子喜爱灵昌公主,跟裴少君喜不喜欢公主有什么关系?当年裴少君尚未离京,便无故伤人,策马踩断姜世子一条腿。之后说是不小心,谁不知晓不过是托词?说到底,不过是裴少君嫉妒之极,不允旁人亲近公主。”


    “绝没有这等可能!”


    “那就是你认裴少君人品极差,动不动就伤人。”


    “不过意外而已,陛下也是这般裁断,偏你们还在这儿泼脏水。”


    薛凝听得倒是津津有味,还提取了些关键信息,那就是当初裴无忌已与姜睿不和。


    京城八卦谣言不少,但灵昌公主实打实谈过就两任。一个是燕侯世子宁简之,一个是宣安公主之子萧弗安。


    这牧丘侯世子姜睿算是宁简之外兄,之前不肯替林衍作证,说是替堂兄出气,恨林衍这么个寒门子夺走公主芳心。


    但亦有人说,是姜睿私底下爱慕灵昌公主,所以暗暗吃醋,又借口为外兄出气。


    薛凝关注重点却是裴无忌两年前虐打了姜睿,结下仇怨,而宫中也并未重罚。


    虽然对裴无忌没什么好感,也觉裴无忌固执可恨得不可思议。但无论怎么瞧,裴无忌似乎也不像无故虐打别人的人。


    第57章 057林衍崩溃


    薛凝心里这般分析,忽而便想到之前裴无忌捏住自己手臂,狠狠用力样子。那时裴无忌自以为是,以为拆穿自己用心,不允自己引起沈偃注意力。


    如此这般,亦是在薛凝手臂之上留下了掐痕。


    一想到此处,薛凝心里就不舒坦了,暗戳戳想觉得传闻也不是那么离谱。


    接下来几个女娘争执,也开始车轱辘,未再说些有价值的话。


    薛凝听完CP考古,渐渐也觉无趣,便亦离开。


    才回到居所,便是越止相请,邀她去玄隐署。


    翠婵跟云蔻都有些咂舌。


    玄隐署虽刚刚成立,名头却是已经起来了。小婢们也听了八卦,知晓裴无忌行事狠辣,因吃醋缘故,将情敌林衍虐得死去活来。


    加之请薛凝去的又是越止,翠婵自然未曾忘了这位越郎君的恶行恶相。


    薛凝倒是颇有兴致,未见畏惧。


    薛凝当然也知晓两个小婢心中畏惧,也并不带两人同行。


    玄隐署刚刚成立,选址在皇城以西,离皇城颇近。若有什么急质,从皇城西南角门递去玄隐署并不能。


    据说裴无忌颇未受宠,时常会从西南角门入宫,聆听陛下与裴后训示。


    和那些花痴的京中贵女不同,裴无忌行事霸道,京中官吏皆忧心忡忡,担心裴无忌不知避忌。又或者玄隐署渐渐势大,会压制朝中官员。陛下纵之,也不过是新养些锋锐爪牙。


    薛凝当然也听了一耳朵,略略知晓其中弯弯道道。


    可真到了玄隐署,似与其他官衙也无甚差别,只是略新些。


    “薛娘子?”一旁有人讶然呼之。


    薛凝抬眼,竟还是熟人。


    申靖是裴无忌跟前侍卫,之前薛凝在宁川侯府见过,也留意到申靖搜证颇为仔细,是个性子细致的人。


    申靖态度也很和气:“薛娘子可是来寻裴署长?”


    前几日办案,薛凝天天跟着裴无忌后头跑。


    虽说是吵吵闹闹,裴少君大约并不厌她。


    要说男子,身边总要有个伶俐女娘侍候着好。


    薛凝摇头:“是越署令请我过来,让我瞧瞧案子。”


    申靖面色顿时生出了几分极微妙的变化,不过倒也不是冲着薛凝来。


    “越署令本事大得很,想不到居然如此谦虚,他能有什么案子问不出来?从前在太子府上,越署令审问口供颇有一套,任是什么义烈之士,也能撬开嘴来。”


    “这厉害手段,咱们还没机会见一见。”


    薛凝听着这说话口气不大对,只笑了笑,没答话。


    看来越止虽整日笑吟吟的,人际关系却不大好。


    不过倒也不能说越止不会做人,所谓上行下效,裴无忌那么个态度,整理日看不惯越止样子,底下人自然也不会喜欢越止。


    这时节,一旁一道男子嗓音亦是缓缓响起:“多谢称赞,若有机会,也是能见得到。”


    话语虽笑吟吟,申靖却好似被毒蛇爬上了背脊,脸色都变了。


    只见申靖说了几句客套话,白着一张脸,匆匆告辞。


    看起来他虽不喜越止,却对越止畏惧颇深。


    越止面上神色却是颇为和气,笑了笑:“薛娘子,你来了?”


    按说薛凝应当同情越止几分的,譬如可怜越止受人排挤,被人处处针对之类。只不过越止面上泰然自若,却无丝毫沮丧之色。


    他甚至反过来安慰薛凝:“薛娘子不必在意,其实我倒是喜欢他们这个样子,畏我至此,倒是莫大的称赞。”


    两人边走便聊,越止问:“问了林衍好几日了,薛娘子可有猜着什么?”


    薛凝:“就不知晓猜得对不对。”


    越止手指比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那便先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就没什么意思了。心里可以对对答案。”


    薛凝虽知越止并非他面上露出来的那等性情,可两人倒是很容易有说有笑。真真假假也好,相处得也颇为轻松。


    裴无忌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眉头亦轻轻一皱。


    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裴无忌总有些讶然,不知越止和薛凝居然这样聊得来。


    越止则说道:“裴署令,薛娘子里外也帮衬了许多,自然应当有始有终,知晓全程。”


    裴无忌只是有几分错愕,也没说不让薛凝来,只觉得越止这么样说颇有几分挑拨意味。


    他心里冷冷一哼,自己与薛凝本也合不来,彼此间也谈不上有情分。本来没有的东西,越止能挑什么?


    薛凝也抱怨:“不错,裴少君也未免太薄情了些。”


    裴无忌心里不快之意更浓了些:“不用说了,你来就是。”


    他看着薛凝眼波轻颤,接着化作活泼笑意,女娘唇角亦轻轻翘起。


    接着这张俏生生的脸却朝向了越止,对着越止笑了笑。


    这两人倒有些心照不宣的味道。


    裴无忌心头不快也不免更浓了些。


    大约是他不喜越止,连带着厌了薛凝。


    薛凝又见到了林衍,她不止一次在狱中看到林衍,可这一次跟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林衍虽身陷囹圄,可尚算镇定自若。


    因为那时灵昌公主痴恋于他,必然会会尽心搭救。


    而今灵昌公主已经与他情绝,林衍又落入了玄隐署看押,不免处境甚为艰难。如此种种,也将林衍那股精神气给打垮了。


    更何况林衍还被越止用了刑,只见他十根手指头皆被根根敲碎,红肿发青,观之触目惊心。


    薛凝看着有些刺眼,也有些违她三观,不免轻轻的


    侧过头去。


    但这等事情,放在此地竟十分正常。


    哪怕不喜欢越止的裴无忌,也不会觉得越止用刑有什么问题。而且林衍只是皮肉受苦,并未损及性命,神智也很清晰。


    当然应激反应肯定有些,见着越止现身,林衍身躯亦轻轻发抖,说不出一句话。


    薛凝暗暗咬了一下下嘴唇,若今日审讯仍是用刑,她虽不喜林衍,大约也会避一避的。


    越止轻轻叹了口气:“林郎君,你现在还有什么指望?莫非真以为你不肯招认,便还能脱身的机会?你也未免想得太多,更想得太好了。事已至此,你唯有细细招认,这件事方才能算完。”


    “单单靠你和赵信,闹不出这样大摊子。不错,一开始是你的主意,又拉了赵信下水。可有人留意到你们这些闹腾,也插上一脚,想要分去这些利润。这个人,身份地位定然不低。”


    “你不肯招认,是心存什么指望,以为别人在外面,为了自保也要护你一把。可如今这桩案子宫里亦开始关注,试问哪个权贵能越过当今天子?你救不了了,定然会死,不要再心存什么幻想。”


    “又或者你受了什么威胁?譬如你你虽一死,但却可以保住家人。若你松口说了什么,家里上下便一个不留。权衡利弊,似乎还是你担下这些罪过好些,是不是?”


    “可你那些家里人,别人杀得,我们就杀不得?”


    裴无忌本在一旁听越止审林衍,也不怎么插口,只听到这儿,蓦然说道:“越署令,不可胡说八道。”


    薛凝听到了这儿,难得赞同了裴无忌一下。


    你们可是执法机构,可不是活土匪。


    越止冉冉笑了一下,说了声是,又加以告罪,说属下言语无状云云。


    林衍却是面若死灰,并无半点欣悦之色。


    估计落林衍眼里,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都将林衍给玩坏了。


    越止面色愈发和气,也不谈用刑,而是和善得给林衍闲话家常。


    “林郎君,你在家受宠,父母对你也是爱惜备至,对你寄以莫大期望。你想求官,林家也是倾尽财力,助你成事,将所有得期望都放在你的身上。”


    “你虽几个兄弟姊妹,可他们皆争不过你。因为他们没你容貌出挑,没你谈吐秀雅,没有你的风度翩翩和一身贵气。你非嫡长,可因你出色,所以你是最受宠的,也是得到家里全部资源。父母眼前,其他孩子皆不如你。”


    “这也难怪,十根手指头也有长短,因为优秀受人偏爱是人之常情。似你这样的人,自然觉得这一切乃是理所应当,本该如此。你那些同胞兄弟蠢愚不堪,才貌皆无,如何能跟你相比较?在你的青云之志,锦绣前程跟前,所有人都应该退让。”


    “林郎君,我想似你这样的人,若有一点点真正的情分,也许就是对你父母了。因为你的父母满足了你全部要求,将你视为最为要紧之物,拿出家里所有的资源供你成才。”


    说到此处,越止轻轻叹气一声:“我想,再凶恶之辈,也是会懂得孝顺父母。你有这份孝心,也真真难得。这玄隐署是陛下指掌,也不至于伤了这份孝义。既然是如此,成全你也是无妨。”


    “你罪大恶极,自然是要死,这是谁也救不得。你父母亲眷乃至于林氏族人,倒是能饶一饶。可怜你双亲对你如此供养,寄以厚望,到最后却是颗粒无收,反倒令一家人蒙上羞辱。想来也是会惹人嘲讽,受人指指点点。”


    “不过不要紧,这些到底还是会过去的。日子一久,无论是丧子之痛,还是因你而所蒙之羞,这些都会淡去。日子照样要过,虽损耗了些家资,大约也还能过活。你家中兄弟虽及不上你聪明,可大约比你老实。”


    “于是父母终究会留意到那些平庸的孩子,接受这一切,好好生活下去。”


    “你一死,能保住家中安宁,也算是值得的。我想任是如何用刑,你也是不会说出真相。”


    表面上看,越止这些话是描绘亲情难得,可薛凝听得那叫一个毛骨悚然。


    这一番话里面,越止其实是在不动声色称赞林衍。


    称赞林衍是如何的聪明,能独得家中全部资源,嘲笑被林衍排挤的兄弟是平庸无能。


    而如今,林衍这个一向占尽家里便宜的聪明人,却是要自我牺牲,靠着在这里挨苦受罪,成全家里那些庸碌之辈的安稳生活。


    本来被林衍死死攥住的家中资源亦要松手了,由着父母分配给别人。


    况且薛凝不认为林衍会跟家中兄弟关系好。


    自来争产兄弟失和的例子不知晓多少,更何况林衍又是那么一副唯我独尊的性子。


    想也能想得到,林衍在家就是受尽嫉恨却占着家里资源大头不肯松口的性子。


    这些原本被林衍紧紧握在手里东西,却伴随林衍的死,不得不松开手,任由这些资源流向了别的人。


    林衍苍白的脸浮起了一丝异色的红晕,面色变幻。


    他显然被越止描绘的和谐未来刺心。


    有良心,但不多,更何况林衍死死不松口些许是为了父母,但更多是为了自己有一线生机。


    但越止打碎了林衍这样的幻想。


    就像越止所说那样,陛下已经关注这桩案子,这件事情上,谁也救不了林衍。


    更何况在林衍看来,越止亦是说错了。


    家中父母供养于他,无非是有利可图,何必非得说什么情分?若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就不会自己困于蜀地时提及家里困境,说什么费钱之处颇多。若是真心爱自己这个儿子,便不会在自己最艰难时候喊难处!


    惹得自己还要画大饼,哄得家里将剩下家底尽数供给自己!


    林衍当然也不会觉得自己要吸干林家有什么不对,他只觉得还要花心思去争,就是父母对他的爱并不纯粹!


    希望破灭,如斯处境,林衍心头亦浮起了浓浓怨意。


    这时节,越止却在这里言语柔柔:“虽知你要护住家人,必不肯招。可玄隐署招了我这个人,我总需做些事,要对你用些刑,待到裴署长满意了,我才好停。”


    越止谦卑说道:“裴署长,这大约算是合乎规矩了吧?”


    裴无忌:“你尽心去做便是。”


    越止笑了笑,便朝林衍伸出手指。


    林衍蓦然发出一声尖叫,说道:“我愿意招认,我自是愿意招!这幕后之人,当然是有的。”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可厌,他何需再维护什么?


    “是,牧丘侯世子。”


    他恐旁人不信,以为因他畏惧受刑,故胡乱攀咬,于是飞快说道:“当真是他,他面上与我不和,但实际却是十分贪婪。他查出我贪墨之事,便以此要挟,带他一道发财。他本在少府任职,又有权有势,自然能将这些事情掩得天衣无缝。”


    “否则,我也起不了这样风浪。”


    薛凝听到耳里,倒是足为奇,并不觉得是说谎乃至胡乱攀咬。


    人前牧丘侯世子姜睿与林衍不和,故明明知晓林衍来府上赴宴,却不肯作证。直到玄隐署查上门来,方才松了口,令婢仆道出真情。


    若只看如此种种,仿佛极恨,可实则并不是这样。


    最大的破绽是列席宾客皆是与林衍不和之人,故无一人主动作证。灵昌公主见之,自然觉得林衍十分可怜,处处受人针对。


    可是席间何人,宴请什么宾客,这些林衍是控制不了的。


    能决定客人是谁的,便只有主人姜睿。


    为什么会那么巧合,满席皆是不喜林衍之人?


    若姜睿是刻意为难林衍,寻些不喜林衍宾客,那姜睿又怎会算到林衍一


    定会答允赴宴?


    明知姜睿不喜自己,林衍大可以推脱。


    而且姜睿为什么又要说那等显而易见,极容易被人拆穿的谎话?


    除了给自己惹一身骚,旁人一查便知。


    所以那时候薛凝就猜,是不是双向奔赴,开始唱起了双簧,目的就是为了套牢灵昌公主。


    人前彼此不和,以后算计灵昌公主一个。


    只能说一个人出身尊贵固然有许多美妙地方,但亦有很多烦恼。


    因为灵昌公主是陛下最宠爱公主,身边套路是一环连着一环。


    当然这些原本只是猜测。


    不过姜睿乃是少府府卿,少府管的是陛下私库,是皇帝的钱袋子。如今盐铁之利归于少府管辖,所得银钱由陛下分配。


    林衍在蜀中大肆贪墨,少府不可能没有人。于是在薛凝的犯罪图鉴之中,本有一个位置给少府内部人员。


    当她发现牧丘侯世子姜睿可能跟林衍唱双簧时,缺的那一块儿已然补了上去。


    林衍已经开了口,破了心理防线,于是那些话毫不犹豫通通皆说出来。


    “姜睿寻上我时,我也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必定不幸。可是未曾想,一张口,居然说要和我合作。我当时惊讶极了!”


    “也是老天助我,未曾想我与姜睿素来不和,他不是揭发我,而是与我合作。”


    薛凝心想,这可不是助你。那时候林衍犯罪才刚起步,可能手里还未沾染什么人命,那时被揭发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狼狈。


    想到此处,薛凝心里亦不由得微微一动。


    传闻中姜睿这个世子被裴无忌纵马踩踏,可能挨抽也有挨抽的理由。


    第58章 058幕后之人


    当年灵昌公主先与燕侯世子相好,那时姜睿是宁简之外兄,却总往灵昌公主跟前凑。


    之后扯出宁简之早有侍妾,公主与宁简之断了关系后,却没选一直往她跟前凑的姜睿。


    她那时挑的是宣安公主之子萧弗安。


    萧弗安温文儒雅,更重要是洁身自好,房里并未收人,且性子和气,小意温柔却是有的。


    可姜睿却显然不能理解。


    他觉得萧弗安性子软柔,脂粉气又太重,全无男子气概。也唯有女娘才会喜爱此等中看不中用的脂粉男儿,放男人堆里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甚至也不是全部女娘会喜欢萧弗安这一款。懂事的女娘皆知晓挑男人要挑个有能耐,能遮风挡雨的。


    唯独灵昌公主这等娇生惯养,未吃过半点苦头的,方才体会不到能揽事男子的好,整日里就盼着别人哄。


    姜睿求爱不遂,他觉得是灵昌公主愚。


    这好的坏的,都不会分。


    任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他姜睿比萧弗安强上百倍千倍。


    萧弗安规行矩步,处处受规矩,可一个男子太守规矩,便显得没本事。大人们也会说,顽皮些的男孩子比斯文守规矩的更能成事。


    但灵昌公主偏偏不肯挑他。


    那时姜睿已觉受辱。


    他咽不下这口气,不但心里咽不下,还用实际行动拆一拆。


    男人不能干,不等于老实,姜睿认为灵昌公主显然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弗安私底下跟个善唱的女伎许陵相熟,又帮衬过几次。许陵许之以情,萧弗安虽然拒之,心里却并不是真讨厌。


    之后萧弗安与灵昌公主相好,满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许陵心下也颇有不甘。


    姜睿加以收买,让许陵诱之,萧弗安抵受不住,也与之亲好。


    然后姜睿就带着灵昌公主撞现场。


    现场自然极是尴尬。


    姜睿又故意调侃,说两个女娘在这里,萧弗安究竟选哪一个。


    那时气氛十分尴尬,萧弗安又能怎么选?他自然绝不可能不选灵昌公主。萧弗安低低告饶,他说自己并不愿意,亦只不过是一时糊涂,本不愿纳了许灵。


    彼时萧弗安面颊浮起惶恐,身躯亦轻轻颤抖,他性子温润,大约也没想过会遭遇如此尴尬处境。他流着汗水,不断道歉认错,却未想到这不过是让他显得更加懦弱不堪。而他所说每一句话,都是在打一旁许陵的脸。


    春风一度,萧弗安恨不得撇弃全部关系,不断否认喜爱许陵。


    再后来,许陵一口气下不去,主动跳楼,坠楼身亡。


    灵昌与萧弗安自是断了情分,裴无忌知晓此事后,便纵马踩断姜睿一条腿,让姜睿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这几个贵族男女间争风吃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还是宫里面出手压下此事。


    死的不过是一个女伎,毕竟只是意外。当中几人除了灵昌各自都有些错处,也都未如何责罪,只令各自回家反省。


    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可也许姜睿一直是记得的。


    牧丘侯之中,姜睿却面沉若水,一动不动。


    他说生了病,故告了病假,这几日皆呆在府中,也未去别处。


    镜中所映容貌甚为英俊,只见其飞眉若鬓,眸若湛水,亦是个风流英俊人物。


    亦难怪姜睿对自己十分自信,认定自己想要之物必会得到。


    他当然容不得自己被人比下去。


    他第一次受挫是在灵昌公主身上。


    灵昌公主身边男子换了又换,但总归换不到他身上。


    京中之人议论纷纷,历数灵昌公主身边情郎,不过这其中并没有姜睿名字。偶尔略提一提,也不过是他痴心公主,却没被灵昌选中。


    他本以为萧弗安这档子事过后,灵昌公主必然亦是受些教训。毕竟萧弗安私下风流,证明灵昌公主有眼无珠,加上这番纠缠之下又死了个女伎。


    他以为灵昌公主会心生惶恐,惴惴不安。


    然而没多久,灵昌公主又找了个林衍,还闹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


    公主是永远不知教训的。


    有些女娘就是喜爱这些情爱之事!


    如今想来,不过是几分不甘之意。自己秉性高傲,哪怕对灵昌公主有意,也受不得这接二连三的推拒。从前纵有几分动情,也早就淡了去。若灵昌封心锁爱,那也罢了,可又与个寒门子弟痴缠。


    他咽不下这口气。


    之后推波助澜,使得京中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林衍也被安排去了蜀中之地。


    公主倒是情意绵绵,时有书信往来。


    姜睿下心留意,亦知晓这位林郎君那些个动静。


    毕竟是区区寒门子,想哄好灵昌公主飞上枝头上青云,做出这么些事也并不稀奇。


    不过几月功夫,林衍就起心捞财,足见本是个秉性卑劣之徒。


    姜睿原本想拆穿,可竟没有。


    因为那样就不解气了。


    以灵昌那性子,若扯出林衍这些所作所为,她也许会哭一哭,又伤怀一阵子,可很快便会振作起来。


    到时候她又会另觅新欢,不知爱上哪家儿郎。


    林衍也不过贪墨些钱财,勾结商户,小打小闹一番,那时林衍甚至还未买通公主府门客。


    念及他跟公主之间情分,至多也不过是削官归家,永不录用。


    可这怎么够?


    那时他将证据扔在林衍脸上,这个素来清高拿捏着寒门傲骨的林郎君咚的一下便跪下了,面上尽是失魂落魄。


    姜睿瞧着解气,亦仿佛理所当然。


    这些个寒门子弟若有什么风骨,不过是演出来的。出身寒微,又能真有什么气度?唯独世家高门,方才能真正养出傲气人物。


    于是姜睿心里那个声音亦愈发叫得大声,不够,远远不够。


    林衍犯的错还不够,灵昌公主丢的脸也不够。


    他要让这个错拉扯得更大些。


    于是他微笑说:“林郎君,这桩生意其实还是可以做下去的。”


    那时候林衍抬起头,面上皆是不可置信,又夹杂几分惊喜。


    他大约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说,因为彼此间素来不和。


    姜睿心里当然亦有自己盘算,他已被选为少府府卿,等林衍错再犯得大一些,他再加以检举,陛下跟前也是一桩功劳。


    他不过是玩弄林衍罢了,就像之前针对萧弗安那样,对灵昌公主的爱情嘲讽一番。


    如今,此时此刻,姜睿深深呼吸了一口。


    林衍已然落狱,那位林郎君也不是一个坚毅不屈的人。


    房中天青瓶中插着一枝白梅,幽幽吐芳。


    姜睿是个动静分明的人,他喜宴客,宴席必极尽奢靡,以显阔绰。


    但平素自处,姜睿偏偏喜静,越安静越好,不许婢仆在他院里随意出声。


    他是府中少君,身份矜贵,又御下颇严,婢仆们也战战兢兢,不敢闹着


    姜睿。姜睿怪癖本就多,譬如他只喜白梅,不爱红梅,嫌红梅太艳俗了些。这服侍他的婢仆也要事事记得,免得触了姜睿的忌讳。


    房中烧着炭火,温着热酒,昨日落了雪,推窗便能见树头枝叶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晶。


    婢女捧香入内,姜睿便呵斥其退下。


    因为房中已有白梅,再行焚香,味儿便杂了,嗅着不是那么回事。


    那婢女也吓了一跳,面露惶色,匆匆退下。


    姜睿也不自禁皱了一下眉头,容色冷若霜雪。


    酒已经温好,他举杯欲饮,送至唇边,姜睿也似没了什么兴致,将酒杯放下。


    这时节,亦有人在屋外小心翼翼禀告,说裴无忌上门来访,要见姜睿。


    姜睿深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将热水一饮而尽。


    他说了一声好,让侍从将裴无忌引来。


    裴无忌是志在必得的性子,哪怕姜睿不应,裴无忌也必会强闯,不管不顾。


    姜睿不免嗤笑一声,心忖裴无极这个性子,谁能拦得住。


    也不多时,裴无忌便被领入院中。


    裴无忌一身暗红官服,一路披风迎雪,通身也还带着外边的风雪寒气。


    姜睿蓦然大笑:“裴署长贵人事忙,缘何到了我的府上?你我之间,大约并无交情。”


    裴无忌:“想来世子也曾听过,那位越郎君曾为废太子幕僚,颇有手段。落在他手里的犯人,没有不松口的,什么都能审得出来。”


    姜睿面上露出了古怪的讥讽之意:“杀鸡何须牛刀,林衍那么个寒门子,真出了事,指望不了我救他,也熬不了几日。”


    这言语之间,也有认了的意思。


    裴无忌:“虽是寒门子,也未见牧丘侯世子对他如何嫌弃,我看你们关系倒是好得好很。”


    裴无忌嘲讽力很是到位,姜睿面色亦变得极是难看。


    裴无忌继续说道:“以你为人,以你对林衍不喜,我猜你一开始不过是刻意戏弄,哄他把错犯得更大些。却不知你从何时开始,倒真与林衍合作起来?”


    姜睿脸上的肌肉轻轻颤动,蓦然抿紧了唇瓣。


    是什么时候呢?


    一开始是诚心戏弄,他也未曾想到林衍能弄来那么多银钱,让他都惊呆了。


    太祖封赏功臣爵位,后又渐渐削了实权,侯爵之尊于封地并无任免官员权力,只将功臣后代皆养于京城附近,送来封地赋税以供花销。


    林衍送来银钱是牧丘侯府封地赋税两倍之多。


    姜睿不可能不动心。


    盐铁之利本就是暴利,当初吕家就因得了盐铁专营之权,养出一个蜀中巨富,这其中本就有数不清的丰厚利润。到了吕彦这一代,吕彦那般骄奢,也未见将吕家积攒银钱花光。


    后朝廷设了少府,将山泽盐铁之利归为皇帝私库。若不是因为其中利润肥厚,皇室何至于此。


    于是戏弄便当了真,儿女情长在切切实实的利益跟前也不算什么了。


    甚至纵然是情敌,也能化敌为友,合作共赢,再不提从前那些龃龉。


    乃至于林衍事败,姜睿还刻意遮掩,一并演了一出苦肉计。


    姜睿忽而又想到了灵昌公主,他忍不住怪罪,是灵昌公主将这些闹成这样的。如若不是这样,他便不会折腾林衍,便不会被那些盐铁之利所诱,可偏偏再怎么闹腾,灵昌公主一点事情都没有,仍然是好好的。


    闹成这样,灵昌公主会为林衍守一守吗?


    姜睿心里也禁不住生出嗤笑,当然不可能。


    灵昌跟她父皇一样,那真正是个多情种子,可多情又寡情。


    忧伤几个月,可能冬日一过,刚刚开了春,公主又要多情了。


    裴无忌冷冷说道:“为求脱罪,你也必须保住林衍,免得林衍将你咬出来。为此,你竟与最不喜欢的林衍合作演了苦肉计,令灵昌觉得她的那位林郎君处处受人针对,委屈得不得了。”


    裴无忌叹息:“姜睿啊姜睿,你真是让我很是失望。虽然你人品极差,可从前到底有几分骄傲自负。可到最后,你却是跟林衍混在一起。我想这位林郎君私底下必然是十分得意,哪怕是从前瞧不上他,又高高在上的牧丘侯世子,如今也生怕他出了事。”


    姜睿面色更是难看。


    裴无忌显然是个不懂得给人留情面的人,如今冷嘲热讽,将姜睿嘲到了天上去。


    裴少君从来不是个厚道的人,对身边亲近之人尚自锋锐毕露,对旁人更是刻薄之极!


    更不必说裴无忌如今内心之中正有一缕火热燥意。


    姜睿掩藏太深,前面用太多人挡着了,有吕彦,林衍,甚至还刻意算计了灵昌公主。


    姜睿喜欢嘲讽人心,那些狠毒恶意更发挥得淋淋尽致。


    姜睿唇瓣动动,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他这位牧丘侯世子也生出几分惭愧,不是因行恶而欲忏悔,而是因他未能抽身,竟与林衍混迹一道。


    偏生还被人发现。


    偏生发现之人还是他最厌的裴无忌。


    偏生裴无忌还在这儿大放厥词,冷嘲热讽。


    若换做沈偃那样的君子,多少也会宽容些,给彼此留些脸。


    一切一切,皆令姜睿羞愤交加。


    他蓦然冷然抬头,厉声说道:“裴无忌,你不必这样说,你还是少些言语。京城之中,厌你之人不知晓多少,我便最瞧不上你。”


    “一个你,一个灵昌,皆是受尽世间恩宠,肆无忌惮的人。”


    “似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哼,难道就没做过什么亏心之事?”


    “不过你做错什么,自然也可以不算数,可以从头再来,旁人便没这般福气。”


    裴无忌本欲说什么,却见姜睿爆发一连串激烈咳嗽。


    姜睿以掌掩唇,咳嗽之后,掌心已是一片濡湿黑色鲜血。


    毒已饮,杯中酒已空。


    姜睿冷笑:“你以为我会那般不体面,似林衍那个寒门子,被锁入狱中,任你审问,任你羞辱?不可能!我绝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他嗓音越来越哑:“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法华寺是个风水宝地,也未辜负薛凝特意挑了这么个地儿安身。


    女尼们消息灵通,来上香的小娘子也总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案子真正结束,不免又惹来了一波议论。


    薛凝归纳总结,这次是疯批郎君狠狠爱。


    “听说林衍这案子牵扯姜世子,倒是十分蹊跷,谁不知晓二人素来不和,那是针锋相对,针尖对麦芒。只是,因为公主关系,裴少君素来不喜姜世子就是了。这次姜世子还偷偷献殷勤,不肯作证跟林衍很不对付。”


    “还是不乐意公主多看别人一眼,这裴少君可怕得很啊,那样性子,谁看了不怕。也只有灵昌公主以身伺虎,才能拘得住他。只怕,最后公主只能嫁给他了。若嫁给另外的谁,裴少君还不立刻疯起来。”


    说是这么说,薛凝也不觉得说话小女娘真觉裴无忌可怕得很,倒觉得她很磕强制霸道阴暗CP风味。


    “你少胡说霸道,为了将裴郎君跟公主凑一起,非得把裴郎君人品说得那么坏,无非是为了衬托灵昌公主多玉洁冰清。简直不顾裴郎君死活!公主情郎不知晓多少,裴少君若要发疯,早已疯了。”


    “早前自然也是疯的,不然你以为裴少君在外人命官司是为了什么。”


    双方越吵越烈,薛凝却也不免若有所思。


    当初裴无忌外放做官,确实也闹出过人命,不过这些事裴家压得紧,薛凝也没什么端倪。


    两拨小女娘吵了又吵,也没甩出什么内情出来,看来知晓真情的人确实不多。


    裴无忌,到底是什么样为人?


    薛凝也略略好奇。


    第59章 059薛凝的婚事又被留意起来


    案子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法华寺薛娘子的名声亦是水涨船高。


    往天人人避之,这日竟有昌平侯夫人邓氏要见一见她。


    眼见薛凝名声起来了,净空也颇有买股成功的自豪感。


    当初薛凝入住法华寺,净空就慧眼识珠,一眼就窥出此女必然不俗。


    薛凝心情也不


    错,她虽不大介意旁人看法,但总是被人避如蛇蝎也有些不舒服。


    既然有人相邀,薛凝也有兴致见见这位昌平侯夫人。


    净空领路,路上话也有点儿多:“要说寻常女娘,终身大事皆有长辈做主。如今娘子离了宁川侯府,便自个儿撑起来,也是再难得不过。”


    薛凝初时没回过味儿来,细品了品,忽而悟了净空弦外之音。


    她想了想,干脆直接问:“昌平侯夫人可是,来说亲的?”


    净空点头:“薛娘子果然聪慧。”


    本来薛凝手撕宁川侯府,落得一个凶名,人人避之不及,婚事就更别想了。


    可如今伴随薛凝名声回暖,也有人开始打量薛凝的亲事了。


    薛凝有些不适应,关键是还没这个想法,故说道:“我暂且没这个心思?”


    净空不以为意,她看好薛凝,有心结个善缘,故出语言提点:“薛娘子年纪轻,难怪不着急,不过也可以慢慢选。见见面,也不一定要将亲事定下来。多使几家露出求娶之意,也能将自己抬一抬。”


    净空又补了一句:“要说这昌平侯郦家,也不算很好。”


    薛凝并不想折腾这些,就有些不想去了,不过已回过话,如今也已不好不去。


    到了厢房,正见昌平侯家公子郦宽出来。


    郦宽年不足二十,眉宇间似有郁郁之色,面上有几分冷漠之气。薛凝向他见礼时,郦宽也只轻轻点下头,并不热络。


    看郦宽这副样子,就活脱脱古代包办婚姻受害者。


    薛凝心想你也不必不开心,她肯定是婉拒,郦宽肯定不能是包办婚姻牺牲品。


    薛凝心思细,留意到净空称呼,郦宽是昌平侯家公子,却非世子,莫不是上头还有兄长。


    还有净空刚才暗暗提点,说昌平侯府也不算极好人家,薛凝也不必急着定下来之类云云。


    薛凝估摸着这家人有雷。


    她还能不知晓净空,这位师太平素最贪财不过,不过行事又圆滑。估摸着暗暗收了昌平侯府茶礼,又不愿开罪自己。


    想到这儿,薛凝又不自禁看了郦宽一眼。


    今个儿下过雪,院子都是素素的白净,郦宽面颊流淌几分闷闷不乐郁色,面颊也如雪一样白。


    怀着满心弯弯绕绕,薛凝也见着昌平侯夫人邓氏。


    邓珠年逾四十,容貌娟秀,看着倒也和气,只是目光似不住往薛凝身上打量。


    薛凝解了披风落坐,邓氏方才好似回过神来。


    薛凝比邓氏想的要貌美。


    从前也有人提薛凝貌美,不过提及薛凝貌美时,后面必加心狠。说这薛娘子虽模样整齐,可私底下却虐待婢女。所以这貌美通常有一个修辞对比的作用,很容易让人忽略了。


    之前宁川侯府做寿,郦家是礼到人不到,故邓珠也错过了宁川侯府那场大戏。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薛娘子。


    不可遏制,邓珠脑海里不由得浮起另外一道相似身影。


    那女娘也是孤女,也是身份贵重,也是寄养别人家中,也是生得容貌秀美。


    女娘纤纤秀美,一双眸子里孤傲中染上几许的清愁,泪水盈盈间,又带着几分小白花的倔强不屈。


    男人都喜欢这个模样儿!


    此刻薛凝也已解了披风,身量瘦瘦弱弱的。


    且又比邓氏想的要美貌。


    邓氏忽而勾起满腹厌恶之情,却又生生压下。


    薛凝留意到邓氏初时有些错愕,转头又容色如常。


    她看着薛凝,容色和煦,仿佛方才种种只是薛凝的错觉。


    邓氏跟薛凝寒暄:“早听说薛娘子名字,今日一见,却比听说得还要伶俐百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薛凝也只得打起精神应酬,兜兜转转跟邓氏说闲话,有点儿后悔来见这位昌平侯夫人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邓氏才道真实目的:“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在外,寄居寺中,总是不易。总要有个家,有人疼才好。”


    这样说时,邓氏心里也有些惋惜。哪个父母想儿子娶个父母双亡却无助力的,若不是郦家生出那档子事,宽儿不必如此委屈。只是既已拿定主意了,也不必再犹疑。


    她见薛凝不应,便又笑道:“我见你亲切,心中甚是投缘,不如就当你是自家人,如何?”


    跟一个年轻女娘说这话,邓氏也颇为别扭,这正经说亲整出点私相授受感觉。只是薛凝上头一个能做主长辈都没有,邓氏也只能硬着头皮这样说。


    邓氏也没想过薛凝会不愿意。


    这么个名声,这副性情,避着薛凝的人家很多,这机缘也是难得。瘦死骆驼比马大,昌平侯府也不至于委屈了她。难不成薛凝还想在这女寺蹉跎一辈子?


    她只道薛凝脸皮薄,面色愈发和气:“我这儿有枚玉佩,是我嫁入郦家时的陪嫁,如今与薛娘子投缘,便想赠你,做个信物如何?”


    说罢,便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欲赠予薛凝。


    薛凝尬得不能再尬,做出推拒手势,手不敢沾玉,认真说道:“夫人,我如今并无结亲打算,只喜剖开尸首,好好检验,暂无成婚心思。这句句都是真心话,并没有害羞假装不允。”


    邓氏顿时僵住了,有点子不可置信,可毕竟听得明明白白。


    这尴尬从一个人传成两个人,邓氏赠玉的手也不好嗖一下收回去,只说道:“薛娘子误会了,我也并无此意,只是见薛娘子亲切,所以想送个玉。也不过有眼缘,不是说要将什么定下来的意思。”


    薛凝赶紧推:“这不好,毕竟是夫人嫁妆。”


    剧情僵住时,却也有了意外。


    门啪的一下打开,露出郦宽忿怒面颊:“母亲还不快快将玉收起来,你这样赠人,人家还道收块玉便讹诈她了,会逼着她嫁人一样,当郦家是这般不知礼义廉耻?”


    薛凝心想这郦公子还是个闷骚,听墙根好一会儿了吧?再想到裴无忌,薛凝又觉得大夏京城甚是流行偷听。


    她这么吐槽着,郦宽蓦然望向了薛凝,红着眼愤恨说道:“薛凝,还轮不到你这个孤女嫌弃昌平侯,这么挑挑拣拣,轻视郦家。莫欺郦家如今落魄,以后未必没有起势之日。到那时,你别后悔今日拒亲!”


    薛凝一句话结束战斗:“真答应了郦公子你又不高兴。”


    郦宽面颊也涨成血红色,一时为之语塞。


    就像薛凝所说那样,他确实不乐意,还故意让薛凝看到他的不乐意。但薛凝真避如蛇蝎,郦郎君那脆弱的自尊心又受不了。


    邓氏颜面无存,此刻终于回过身来,呵斥:“宽儿,论着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送走了郦家母子,薛凝好奇心大起,扭着净空讲八卦。


    昌平侯府有什么,才让净空暗示昌平侯府不是好人家?


    净空老神在在,喝了碗热茶,才仿佛叹息似说道:“昌平侯夫人人不坏,没什么算计人心思,就是自傲了些,否则我也不能让薛娘子你见她。要说她做姑娘时,已是个爽利人。后嫁入昌平侯府,将昌平侯府上下是打理得妥妥贴贴。这谁不知晓她既熨帖,贤惠。”


    净空絮絮叨叨,话还挺多。


    估计是私底下收了人家红包,言下之意说人家只是来说亲,不是会逼婚的人。


    薛凝柔声:“那后来必然有发生了什么事。”


    她提醒净空说重点。


    净空倒是老神在在,稳得很,也缓缓道来。


    马车滚滚,离开了法华寺,邓氏掏出手帕,轻轻抹下眼底,擦去眼角泪痕。


    五年了,足足五年了。


    若搁从前,这桩婚事怎么说都是薛凝高攀,又怎会拒绝?不,换做五年前,她也绝不会给爱子说个孤女为妻,薛凝根本不会在邓氏考虑范围之类。


    若不是那件事,邓氏怎会考虑薛凝?正因那件事,邓氏也已收敛了心气,给儿子选亲也是从低处选。


    薛凝如今名声是起了些,可也到底是个孤女,也没有什么正经人家能考虑。昌平侯府如今尚能支撑,配个薛凝还是足够的。


    未曾想,薛凝居然拒之。


    他


    们家门户就是那么不堪?


    宽儿不应该闹的,这么一闹,别人便知晓连薛娘子都拒了他,旁人心里便生出几分惦念。


    邓氏狠狠攥紧了手帕,蓦然间忽而生出一个念头,那薛娘子不会是故意的吧?


    特意抬一抬她的身价。


    虽无证据,邓珠不自禁将薛凝往坏处想。这一来,没谁喜欢被拒绝嫌弃,再者最重要是薛凝是个孤女。


    邓氏心里翻腾,她确实不喜父母双亡族人皆无的孤女。


    邓氏容色变幻,往事浮起她心头。


    她这个昌平侯夫人如今虽苦,可前半生却是极顺的。


    十五岁及笄,十六岁嫁人,嫁的是当时还是昌平侯世子的郦婴。


    两人打小相识,青梅竹马也算担得上。邓珠情窦初开时,心里念的身影也是郦婴。嫁人要门当户对,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偏生邓珠又那么顺利,好好的极顺当的嫁给自己心心念念之人。


    夫妻二人婚后也是极和睦。


    郦婴性子沉稳,邓珠温婉,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夫妻搭配干活不累。郦婴在外做事精明干练,邓珠掌管内宅将大小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少年夫妻,样貌也登对,性子也和得来,关上房门也好得蜜里调油。


    而后老侯爷故去,夫君顺利承爵,她也生下宽儿,一切顺得不能再顺。


    要说有什么不顺,便是市井坊间对郦婴颇有微词。


    郦家在京城循规蹈矩,绝无仗势欺人之人,别人议论的是侯爷在外面的事。


    说郦婴在外剿匪,手段未免狠了些,斩草除根毫不容情。


    说郦婴杀伐太重,有伤天和。


    邓氏只是个妇道人家,不清楚其中是非。郦婴回到家中,也不大乐意提外边的事。邓氏当然也是能理解,男人归家,图的是一份放松安宁。那些是是非非自然应当关在门外,何必再提?


    她和郦婴情分很好,郦婴有心事时,会更生猛些,折腾得厉害些。然后,邓珠柔软手臂会轻轻搂过夫君肩头,带着几分柔意安抚。


    女子如水,用以抚慰男子在外焦躁。


    虽为夫妻,真正能有情分却很难得。


    郦婴没有纳妾。


    邓珠当然不希望郦婴纳妾,哪个女娘舍得分享自己丈夫。但邓珠不会说出来,因为会落个嫉名,她也并不想挑战什么。


    但郦婴确实未添妾室,家里只有邓珠一个夫人,这也很难得。


    她膝下只有宽儿一子,总显不够,只是后来许是调养不好,一直也未见有孕。郦婴也安慰她,说已有宽儿一个儿子,也不用急。


    宽儿长大了,父子感情也很好,郦宽很是敬重他的父亲,郦婴也对独子悉心栽培。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宽儿岁数渐长,两人也算是老夫老妻了。


    许是为补足邓珠遗憾,六年前邓珠又有了身孕,肚子渐渐鼓起来。


    那时邓珠已过三十,不过先头已经生过一个,再怀也不算危险。


    邓珠心里也十分欣喜,她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一辈子。


    丈夫爱重,儿子听话,她又再有身孕,身边下人皆说,这是家宅里有福气有运势,所以才招来第二个孩子。


    邓珠听了,也有几分当真,也确实觉得自己有福。


    那日郦婴归家,自己和宽儿一起相迎。邓珠的孩子月份大了,肚子已经开始鼓起来显怀,她面颊也浮起一抹笑容。


    宽儿很是思念父亲,显得很急,打发人问了好几次。


    这样父慈子孝,家宅和睦,于一片暖融融阳光下,邓珠轻轻抚摸自己鼓起来肚子,只等着丈夫归家。


    那本是一副极美好的画卷。


    那时节,马车到了。先下来是郦婴,接着又下来怯生生的小女孩儿。


    看着十五六岁,容貌秀丽,手指死死攥着郦婴的衣服角,怕极了样子。


    邓珠也不觉怔了怔。


    郦婴也给了解释。


    那女孩儿叫陈薇,阿父是郦婴同僚,替郦婴挡刀而死,算是救了郦婴一命。其母重情,殉夫而死,独独留下这个孤女。


    郦婴救下这孩子,便抱回家中,说只当个女儿养。


    女孩儿也跟郦婴有缘分,显得甚为依赖,仆妇领着那孩子要替她沐浴更衣,陈薇蓦然挣脱仆妇的手,扑入了郦婴怀中。


    她似舍不得郦婴,怕得厉害。


    那时邓珠并未多想,她一生太顺,也不会往别处想。陈薇年纪那么小,只是个小女孩儿,那孩子比宽儿还小两岁。


    她不知晓许多事情,不知晓郦婴救下陈薇后,小女孩儿哆嗦偎依在郦婴怀中,一贯厌恶旁人亲近郦婴竟未推拒,而是让陈薇缩在自己怀中,哄着陈薇一口口喝粥。


    她相信的是丈夫人品,是这将将快二十年的夫妻情,自觉二人已步入中年,早没什么激情。


    更何况陈薇年纪还那么小。


    可年纪小并不代表什么,她听到陈薇身世时就应该提起警惕。陈薇母亲为夫殉情,说起来多凄美,却能撇下孩子不管不顾,只顾着追求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样血脉传承,又或者说是言传身教,陈薇什么性子也是不言而喻,那定是将情爱看得十分重要,能冲破一切。


    那时她还全然不觉,还满心的怜惜,怜她孤弱,想对她好些。她膝下只有个儿子,想有个女儿也不错。


    于是她处处照拂,嘘寒问暖,想给这个孩子一个温暖的家。


    一生未曾受挫的妇人自然容易心肠柔软,可现实偏生给了她狠狠一巴掌。


    这厢净空也跟薛凝说起了昌平侯府的八卦。


    “昌平侯虽是承的父爵,可校尉之职也是他攒军功得来的,原本陛下也对他甚为看重。可后来不知怎的,和府上孤女搅在一起,闹的是天翻地覆。”


    “再之后,昌平侯便犯了错误,那寄养在昌平侯府的陈薇居然死了。”


    “听说,是昌平侯下的手。”


    第60章 060恶意


    一想到过去,邓珠就将手里帕子捏得更紧些了。


    日子过得那么快,自己十六岁嫁人仿佛还是昨日的事,一转头,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她不复少女娇嫩,虽保养得宜,细细看时眼角也有不易察觉的细纹。


    做姑娘家时,她也不过陪着母亲学一学如何掌家。等嫁人,初初等她自己执掌中馈,她也还有几分忐忑。郦婴还劝她不必急,错了也不要紧,背后有人撑着。


    等她做了昌平侯夫人,家事繁杂,她也是管得井井有条。家里上上下下人口不少,她亦压得服服帖帖,也再没有初为人妇的怯意。


    可薇娘却什么都不懂,她不懂如何管家,如何教子,如何应酬。她未经打磨,什么都全凭性子来,又不大爱说话。


    可什么都不会,有时偏偏也讨人喜欢,因为显得没那么庸俗。


    邓珠将规矩都摸熟透了,如鱼得水,游刃有余,那自然再不会有什么新奇趣味。


    是什么时候知晓的呢?


    那女孩儿生了病,吵着要郦婴陪她,要郦婴说故事。郦婴便在床头陪她,悉心哄她,满面俱是温柔。


    夫妻之间尊卑有别,邓珠从未见郦婴用这样柔情跟自己说过话。


    老房子着火总是十分炽热。


    她心中郁郁,后来生了个女儿,坐月子时身子没养好,落了些病。


    她没抱怨出口,不想真,只小心翼翼试探,问家里可是要添个妾?


    彼时郦婴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否认,更没有说要放陈薇嫁人。


    陈薇自己也不乐意,跟着郦婴闹,邓珠也白对她那么好。


    年轻的女娘就是这样,心思多变,又自私得很,从来不屑于规矩,亦绝不会顾全大局。


    一开始陈薇只说自己什么都不要,只要跟郦婴守在一处,可后来又说她要郦婴只对她一个人好。她还以分手相要挟,但最后也没真走。


    情绪上头时,陈薇又会流着泪,跑邓珠跟前忏悔,说自己并不是故意伤邓珠的心。


    那时节邓珠大着肚子,听着陈薇在自己面前哭,看着陈薇演。


    又或者并不


    是演,小娘子也是真心愧疚,人总不能全无良心,陈薇盼着自己宽容大度原谅她,如此她心里便好受些。


    陈薇是个很糊涂的性子,一天一个主意,时时情绪都不同。但若非得冤她有心机,倒是错了。她是真纯,纯也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等于善,有时只显愚蠢。


    这样蠢笨的少女将邓珠日子搅得一塌糊涂,疲惫不堪。


    对着这样的女孩子,邓珠提不起力气生气,却有一种粘腻湿润的恶心。好似下雨天湿润的雾气,如此流淌,湿哒哒的令人难受。


    陈薇的泪水也像雨水,让她面颊眼睛都变得湿漉漉。看着陈薇唇瓣一开一合,说个不停,邓珠蓦然很想让她闭嘴。


    那个蠢笨的女孩儿让邓珠整个人都折腾空了,她失了对男人与爱情的信任,失了对年轻女娘宽容,再难对苦弱生出什么怜悯。因为她曾对陈薇温和周到,可陈薇却那般相待。


    她的生活被那个女孩子折腾得一塌糊涂,耗得只剩一具空壳。若不是膝下还有一双儿女,邓珠简之不知晓这几年自己怎么熬过来。


    后来陈薇便死了。


    净空也正给薛凝说起当年那桩凶事:“据说那陈娘子年纪轻,嫉心重,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本来纳她为妾皆大欢喜,可她偏偏要做正头娘子。想来是要搏诰命,不甘做妾那么委屈。”


    “可那怎么成?邓氏这个夫人素有贤名,行事妥帖,膝下又有一子,且那时还有身孕。若贸然无过休妻,岂不是惹人非议。再者,昌平侯对原配发妻也不是一点儿情分也没有,从前也是琴瑟和谐,出了名的恩爱。”


    “陈薇一闹起来,听说昌平侯也很不耐,情分也淡了,没有往日兴头。若是寻常女子,这些风流情孽了断便罢了,可偏偏陈薇是同僚之女,其父又有恩于郦婴,始乱终弃,便显得忘恩负义。”


    “这陈娘子固是德性浅薄,可也不至于能勉强得了郦婴。总不能相好时是两情相悦,情分淡了便只说是陈娘子一个人蓄意引诱。昌平侯肯定不能弃之,想来也因此生了气,添了恨。”


    “男人狠起来是真狠,据说陈薇死前被殴打过,身躯多处骨折,显得恨意颇深。”


    薛凝心忖这不单单是恨意颇深,还有一定暴力倾向。


    这也与郦婴正对得上,毕竟传闻中郦婴外出剿匪手段十分狠戾,有些凶名在外。


    净空:“这案子后来查至昌平侯身上,本来办得证据确凿,却死了关键人证。陛下本来颇爱郦婴本事,可惜了一番,也念起情。故也未削爵,也未定罪,只将郦婴软禁于法觉寺中。但其子郦宽并未立为世子,以后怕是不能承爵。”


    如此处置,也算是给昌平侯府其他人留下最后颜面,但也不算什么秘密。


    “再来就是昌平侯夫人胞妹是宫中淑妃,淑妃虽不及皇后,可有些脸面。如今郦少君已经成人过了及笄礼,看着也有几分人才,不知以后有什么前程。故昌平侯府虽是元气大伤,也不算死透,还是有几口气。”


    现如今昌平侯府虽名声不大好,可若要起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净空也不免感慨:“可惜昌平侯夫人一个妇道人家,身边也没个男人,这几年必然也挨得很是辛苦,支撑一大家子也不容易。这府中上下,也知晓她的委屈和不容易,终究是侯爷负了她。”


    眼见不欢而散,净空自不免替邓珠多说几句好话,免得薛凝以为她有意坑害。


    薛凝心里却暗暗想也不尽然。


    事实证明没有郦婴,昌平侯府不也一切如常?


    郦宽也拉扯大了,宫里还有淑妃娘娘这层关系在。且侯府上下包括老昌平侯夫人都对邓珠心生有愧,满京城都知晓邓珠的不容易。


    也许还比郦婴陈薇在跟前鸡飞狗跳闹腾还强些。


    至少今日一见,邓氏虽有所谋算,情绪基本还算稳定。


    反倒是郦宽,这位郦家少君分明有点儿应激,介意旁人因郦婴之事嚼舌根,觉得旁人会因这桩事看不上郦家。


    有对比就能看出差别,邓珠显然并不是那么的,在乎?


    这倒也不奇怪,人心肉做,虽邓珠素有贤名,但那么一折腾,情分终究是没有了。


    马车上,邓珠忆起前事,将手帕扯得更紧些。


    她内心苦笑,那薛娘子也是个孤女,也瘦瘦弱弱的,可却比陈薇有主见多了。无论薛凝是什么盘算,这薛娘子显然是个心里有主意的。


    其实大不一样。


    这几年,君姑张氏待她颇有歉意,张氏也不知晓自己儿子素来稳重,到头来怎么昏了头。比起陈薇,张氏这个君姑自然觉得邓珠更贤惠懂事。更何况于张氏而言,她觉得若不是陈薇,自己儿子也不会身陷囹圄,前程断送。


    有时张氏会发感慨,说郦婴不过是一时糊涂,跟陈薇玩一玩,他心还在邓珠这个正头娘子身上的。


    不但张氏这么说,满京城的人都这么想。


    毕竟郦婴也不想换了家中正室,所以陈薇才处处逼迫,所以郦婴才失手杀人,声名尽毁。


    是这样吗?


    她有一个秘密,她会想起花园子里瞧着那一幕。


    那天陈薇正在跟郦婴闹别扭,小女娘哭着嗓子哑着说要走,说你又不能娶我做正室,不能单单对我,也没什么独一无二的情分,她凭什么这么委屈,她要走。


    陈薇的话让邓珠心里泛起凉意,那女孩子前日还来邓珠跟前忏悔。虽然邓珠十分的,不耐,但大约还是肯相信陈薇有几分真心。


    可一转头,陈薇又逼上了,非得要咄咄逼人,要逼郦婴做抉择。


    陈薇又哭了,她总是容易哭,哭时候会满面泪水,楚楚可怜,如今更口齿含糊。反反复复,只说郦婴对她不好。


    那样子可厌极了,邓珠胃部又泛起了一阵子的呕意。


    她当然不会像陈薇那样子的闹。


    出嫁之前,母亲也曾将邓珠拉在房中,教导邓珠一些规矩礼仪之外的为妻之道。


    说邓珠作为正室夫人,酸楚嫉意自然是会有些,可也不要行于色,平素行事也要拿出正室气派,更不要将情爱之事看太重。


    这成亲不就是搭伙过日子,这实实在在的利益方才是最重要的。


    情爱是虚,抓到手里实惠才是真,要养名声,要握住家中大权,要早生子女。


    男人来后院儿是放松的,总闹个不休,情分才是真淡了。妾室若捻酸吃醋,一开始是情趣,可久了便会厌烦。


    这些邓珠都记在了心里,故陈薇折腾这么久,她都未曾发过脾气使过性子,也赢得君姑喜欢,说邓珠这个新妇十分贤惠。


    邓珠懂得太多,陈薇却分明一点也不懂。


    这样自私得孩子看着十分惹人厌憎,这副模样亦是与男人相处时大忌。


    如若,如若那时郦婴呵斥陈薇两句,说陈薇不懂规矩。


    那么邓珠就会原谅他。


    原谅他跟陈薇痴缠,原谅他这些日子对自己冷淡,原谅这段日子的一切。


    可是并没有。


    郦婴霸道伸出手臂,将哭个不休小女孩儿一把扯入自己怀中,说道:“别发小孩子脾气了,就那么想要个正室之位?”


    郦婴居然还在笑,邓珠却如坠冰窖。


    女人的规矩不是男人的规矩。


    阿母教了她许多,可没教她心里难受成这样子,该怎么办?


    回忆到从前,泪水顺着她酸涩眼眶淌落,啪的滴在了手背之上。


    她没告诉任何人,那是邓珠心里最酸涩的秘密。郦婴没有传闻中说的那样厌陈薇纠缠不休,反倒是颇为享受。


    她甚至不敢笃定,如若陈薇多闹几次,郦婴会不会真如了陈薇之意。


    张氏总是站在邓珠这一边,替邓珠惋惜,说若无陈薇这个小女娘折腾,郦婴也不至于如此。说如若郦婴还在,邓珠母子便不会那么辛苦。


    邓珠当然也会做出惋惜样子,但张氏不会知晓邓珠是怎样想的。


    不错,昌平侯府经历如此变故,一切自然很难。


    名声坏了,暗处总有人指指点点,宽儿去


    学堂,也会听到些嚼舌根。


    如此一来,自是很难自处,但也不能不见人。因为若不见人,那么旁人便觉得你已自觉心虚,便会更踩得肆无忌惮。


    每次赴宴,她亦要悉心打扮,鼓足气势。


    宽儿自卑,她亦是费心安慰,处处筹谋。


    一切自然很难很难。


    可谁也不知晓,这样很难很难的日子,邓珠竟也好像透了一口气。


    她会想起自己挺着肚子,眼睁睁看着陈薇在自己面前哭诉的情景,会想起花园里郦婴跟陈薇爱生爱死,纠缠不休。


    那时候她心里浮起不是生气,而是一种苍白的迟钝,好似四周什么都跟自己隔了一层,显得不那么真实。


    她会枯坐房中,从早坐到晚,提不起劲儿做事,又吃不下东西。


    稍稍进食,她便会吐个昏天黑地。


    别人会以为是邓珠有了身孕的缘故,但其实不是,是因为她生了病,是心里的病。


    那时她时常会有濒死的溺水感,好似自己喘不过气来。


    可后来,她却得救了。


    陈薇死了,郦婴也因此获罪。


    虽留下一个烂摊子,可邓珠又有了劲儿。


    日子再辛苦,也比当时濒死的心情要好许多。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想要郦婴在身边的。但这心思大逆不道,邓珠也绝不能说出口。更何况满京城都觉得邓珠是贤妻,是盼着能等丈夫归来,再续前缘的好妻子。


    没人知晓她心里曾经的恶毒。


    邓珠性子也算不得十全十美,比如她自视甚高,心里也颇会谋算,也会使些手段。但说到底,她从小到大,还真未起过什么违背三观刻毒心思。


    可那时在佛前,她却理直气壮,竟盼神明保佑,盼着让陈薇去死。


    她再受不得那小娘子了,她都快要被逼疯了。


    再来,纵然大逆不道,她也不想再见到郦婴。


    后来偏生那么巧,偏生她便如愿以偿,果然心意顺遂。


    邓珠手指一根根的轻轻松开,抚上了手腕间的佛珠。


    没人知晓当年她心里是这么恨!


    但现在,宽儿大了,邓珠气消了许多,有些考量又不一样。


    马车外,郦宽轻轻说道:“我也知晓母亲心思,知晓母亲是为了我好。可是,那个人,也不必理会。儿子自会努力,自己博个前程,令母亲面上有光,也尽洗我昌平侯屈辱。”


    “那薛娘子,不理会也罢。”


    “母亲,你别再闹心。”


    郦宽脾气下去了,其实是个很孝顺体贴的孩子,说话也很有志气。


    邓珠心里亦是一暖,口中说道:“母亲知晓了。有些事,不必强求。”


    她心头却发酸,这几年昌平侯府被冷拒得还少吗?他们大抵跟薛娘子一样,言语客气,可到底介意那桩事。


    那桩龌龊丑事!


    邓珠再怎么记恨当初郦婴所为,如今也不得不为儿子名声考虑了。


    如今做官靠举荐,名声本便是十分要紧一环。


    郦婴杀人之罪若在,宽儿前程也会有阻碍。


    想到当年,邓珠也是想要笑的。满京城那样子的传,说郦婴厌了陈薇,又甩脱不了,故将陈薇解决。说得郦婴好似选了她这个原配夫人一样。


    可实则,郦婴十分喜爱陈薇,陈薇怎样闹也不生气,再闹说不定真要邓珠退位让贤了。


    郦婴怎会舍得杀了陈薇。


    可当年,邓珠是一个字都没有说。难道她要告诉所有人,其实自己夫君对死去的小女娘颇为爱惜,才舍不得下手?


    与其那样,她宁可郦婴有事。


    于是五年前,邓珠紧紧闭嘴,一个字都没有说。那是属于邓珠的内心秘密,幽暗的封于邓珠心中,这样生根发芽。


    可一晃眼,儿子长大了,要谋前程了。过去了整整五年了,邓珠气也仿佛消了很多,也不似当初那般疯狂。


    为了儿子,她倒是可以忍一忍,让那个,那个男人回家。


    邓珠手指捏住腕间佛珠,却似消不下眼中怨色,她蓦然闭上眼,深深呼吸一口气。


    见过薛娘子,邓珠心里亦愈发坚定了。


    她倒也不是十分见怪薛凝,毕竟是人之常情,谁都会挑挑拣拣。


    可连个孤女都会挑剔宽儿,旁人如何自处?


    郦婴,也是时候让这个不忠男子找回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