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忘记(男主剧情)江横,你为何要叫江……


    孙玮在牛首山的处境,属实有几分尴尬和无奈。


    玄裳军上下千人,皆清楚他的身份,这样自京城远道而来的大官,他们本是一辈子都瞧不见人家的鞋底的,只这短短半年中,他们见过太多威风凛凛的大官,像砍大头菜一样,被二当家砍去了脑袋,瞧着看着,这大官的脑袋也没多少金贵,甚至死前哀嚎模样,更为可笑。


    再看孙玮时,不免轻视又轻狂,更有蠢蠢欲动者,想挺身而出,打算一展身手,做一些拷打询问的活计。


    全被辛之聿制止了。


    玄裳军几十位小将领正在布满大鱼大肉的大堂内畅谈,辛之聿恰好出现在一端,没有三令五申和严令禁止的话,只是一个眼神,满堂议论声和酒杯碰撞声,戛然而止。


    那么好看的眼睛,怎么能冷得像北疆的寒冬呢?就算是晴天,有大太阳,也叫人感不到丝毫暖意。


    这群名为将领,实则为山匪,更深究还是泥腿子的汉子们,小心翼翼地看了辛之聿几眼,便不敢再提严刑拷打孙玮一事了,乖顺得似小鸡崽,放下酒碗,站起身,一口一声“江二当家”招呼示好。


    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和该有的称谓。


    仅剩一个胆大的,是一个名为阿弃的半大少年,他仗着自己是辛之聿亲自捡来的,就扮出了笑脸,欢欢闹闹地上前。


    “将军!将军!”


    辛之聿未理睬他,继续朝前走。


    自玄裳军的大旗立了起来后,这群底下冲锋陷阵的,便成了兵,而带领他们战无不胜的,自然就是将军了。


    阿弃以为是他未习惯这个称谓,只好更大声地直呼大名:“江横!江横!”


    辛之聿止住了步伐,落在身侧的指,不自然跳动一下。


    阿弃绕到他身前,下意识看向了他别在腰上的短刀,刀柄和他的手指只隔了半指,稍稍一偏,便能紧握的距离。


    不清楚是知道怕了,还是旁的原因,阿弃黑亮的眼眸明显闪烁了一瞬。


    就当远处围观几十人都以为他就要夹着尾巴逃走时,阿弃却是更兴冲冲地开口:“将军,那姓孙的,要如何处置?他是从长安城来的!”


    他刻意强调了“长安城”三个字。


    方才酒桌上,众人都侃侃而谈,唯独阿弃一言不发,眼下辛之聿面前,却又是他站出身来,大伙儿不免好奇,就问:“长安城来的咋啦,瞧他也回不去了。”


    阿弃撇了撇嘴,是对他们,双眸依旧炯炯有神,盯着辛之聿:“将军,难道你不想得知,如今长安城内的情景吗?”


    长安城。


    何人不向往长安城呢?


    尤其是生在在北疆的民众,因看多了饮毛茹血,听多了北风呼啸,便更是把长安城,视作那独一无二的繁花仙境了。


    可阿弃不是,他眨了眨眼:“将军,我们迟早要去长安城的吧?”又强调,“我们玄裳军,是迟早要去长安城的吧?”


    辛之聿垂眸,自他面上扫过了一眼,仍旧不言语。


    不远处的几人早在三两坛酒下了肚后,脑袋就开始发热,只是因畏惧着辛之聿,才勉强保留了一线的清醒,可此刻,这煽风点火的耳旁风吹来了,清醒也便灰飞烟灭。


    “对对对!我们玄裳军,那可是要进长安城的。”


    “老子要去皇帝小儿住的金屋子门前撒尿……哈哈哈哈哈。”


    “你懂个屁,那皇宫里头一堆美人呢……听说这长公主……嘿嘿嘿。”


    那酒坛子倒了太多,脑子太浑了,说话也都荤素不计了起来。


    阿弃是为数不多没喝酒的,因他始终觉得自己年纪小,还沾不得这杯中物,于是此时此刻,只能很清醒地听着他们口出狂言。


    他们继续说着女人和权力。


    说来说去,这话,就绕不开这位昭华长公主了。


    先说她扬名许久的美貌,再讨论她的风流事,中间自然而然绕不开一个人去,同样有名的公主宠儿,据说是一个小白脸,先前还是辛家军的少主,可惜做男人没骨头,被一个女人压了过去。


    算是酒后吐真言,又一个汉子拍案而起,怒骂:“让女人来当家做主,这大周朝是要完了!”


    有人附和:“正是如此!先一个孝文太后,再一个昭华公主,我瞧大周气数将近。”


    ……


    小将领们指点江山,阿弃听着,却怕辛之聿动气。


    他是很清楚的,相比这群动不动摔碗、亮拳头的男人们,辛之聿的刀剑才是真正厉害的所在。


    他也绝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


    这短短一年中,北疆三郡曾来来往往过八位太守,无一不是死在辛之聿的手中。


    可辛之聿面不改色,似乎未听见他们的讨论声,或者说,是听到了,但全然不在意。


    他继续往前走,在一声声熟悉的称谓中,穿过了大堂,走到了尽头。


    阿弃犹豫了片刻,暗自一咬牙,跟了上前。


    这是在山间平地上新建起的一间木屋子,屋外正立着一面玄色大旗,站着两位穿戴整齐的士兵,都是狄族人。


    二人一见辛之聿,就用半生不熟的大周官话打了招呼,随即让开道路,放他进屋,又上前拦住了跟来的“小尾巴”阿弃。


    万俟洛亚正在桌前,在他手边,书卷高高堆起成了一座小山丘。


    至今,人人谈起玄裳军的首领,也只说是“白衣书生”,并未有太多人清楚他的姓名,更是只有极少的小部分人知道他狄族人的身份。


    这是万俟洛亚的有意为之,在北疆,由于过往百年的恩恩怨怨,普通民众对狄族是极其抗拒的。


    可随着玄裳军的扩大,越来越多的大周民众选择追随,“白衣书生”不得不堂堂正正出现在大伙面前,而“万俟”这个音译过来的狄族姓氏也已不再合适,他急切的,为自己精挑细选着一个新的姓氏。


    “取名真不是一件容易事,要寓意好,要读音妙,最好还应有所依据,从前只懵懵懂懂知晓,你们大周一个字,都能被解读出三四种含义来,如今自己翻阅来,才真正懂你们大周读书人的厉害。”万俟洛亚自嘲。


    辛之聿没有搭理他的闲话,很是无动于衷。


    万俟洛亚却不在意,同样是古籍中有记载,为人君主者,应能容人,从前只是将辛之聿当做一条出路时,他尚且能做到礼贤下士,如今成了左右手了,更无可能去计较他的这一点别扭脾气。


    “你见了孙玮?”万俟洛亚放下了手中书卷,站起身来,明知故问。


    辛之聿言简意赅:“是。”


    “还活着吗?”


    “活着。”


    万俟洛亚有几分好奇,是好奇孙玮为何不求死,问:“那他愿意留下吗?当日在长安城,他可是不愿和我们一道离开的。”


    “他未明说。”辛之聿答,


    并未再多说一句。


    可方才来报一人,却是说辛之聿在那暗洞之中,停留了许久。


    这许久的时光,足以让二人谈论许多,不单单是一个要生还是想死的问题。


    万俟洛亚暗自无奈。


    辛之聿并不是一个天生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甚至与之相反,在他还是辛家军少主时,万俟洛亚便时常听闻他的消息。


    美姿容,好言笑。


    如今,这姿容依旧是美好的。


    可却不爱言语,也不爱笑。


    万俟洛亚叹息:“辛砚,孙大人对你我有恩。”


    他在说那日长安城的事,若不是孙玮,二人是绝无可能离开未央宫的。


    又道:“我希望他留下来,我不愿见这样的英雄人物成为对手。”


    言下之意,恩将仇报,也不是一个需要反复犹豫思量的艰难选择。


    辛之聿平声道,“我将带他去浚县。”


    万俟洛亚缓缓挑眉。


    浚县是当日孙玮带兵暂歇之地,与北疆接壤,已属于中原腹地。


    当夜尸体并未掩埋,孙玮所带百人全覆灭一事,已传的沸沸扬扬。


    当地军营也在整装,那架势,是要大动干戈。


    万俟洛亚犹豫几番,还是想劝他暂缓行动。


    号令旧部、占山建军……这一步步已是极快的,但接下来,他想稳扎稳打。


    “交山之地,还未……”


    “我知道。”辛之聿道。


    交山是北疆最为紧要之地,不同另外二郡的荒芜,此地以三分田,养活了九成北疆人,还有着全北疆最大的商行。


    只差一个交山,玄裳军便能彻底站稳北疆。


    “我可以。”辛之聿平静抬起眼,“你之所以用我,不正因此吗?”


    否则,为何独独要让他,担了这举重若轻的职?


    万俟洛亚的确很信任且依赖他的能力,笑,“辛砚,不管你信不信,我待你,很是真心实意。”


    又是真心实意。


    辛之聿垂下了眼眸,不言语。


    二人要商讨了一些细节。


    用人不疑,万俟洛亚被说服,默许了他几乎大胆的方案。


    过去大半年的所见所闻,已叫他忘记了辛小将军的可恶,只记得“江横”立下的汗马功劳,为让他再建功立业,一些小的冒险,是在所难免。


    说完要事后,辛之聿不再言语。


    这大半年以来,二人一同打下了显赫基业,也算生死之交,可除了要事之外,再无更多交流。


    这次却不然。


    在辛之聿离开时,万俟洛亚忽而叫住了他,却是问:“对了,这取名,是有何诀窍吗?”


    他听到了那些随着孙玮而出现的议论声。


    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们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从那个遥不可及的长安城逃出。


    而无论来去,都绕不开这个名字。


    姜姮。


    万俟洛亚笑:“总听不惯你如今的名字,常叫我想起她来。”


    “你不能换一个名字吗?反正是随口说的。”


    他故意如此问。


    想要激起辛之聿一点异常反应,总见他平静如水,实在无趣。


    江横,你为何要叫江横。


    又是一次明知故问,也是试探。


    辛之聿望着他,眼底露出一点讥讽来,声却淡淡:“你以为,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谁?”


    万俟洛亚仿佛全然不知他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般,笑了笑,眼角处藏着与年纪不符的老谋深算。


    “姜姮吗?不知这万众之巅的滋味如何?她还是极其厉害的。”


    “只希望,在再次相见前,她不会忘了你的模样。”


    辛之聿不再回答,转身离去。


    他真心奇怪。


    孙玮也好,万俟洛亚也是,都是有勇有谋之人,可都要反复问他,这个相同且显而易见的问题。


    仿佛是不信。


    不信他,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子,就能抛弃家国大义,就能忘记曾经的舍生忘死。


    可他们都不知道。


    在那与姜姮相伴的日日夜夜中,他早已忘记了过往所信仰的一切。


    是她,塑造了他。


    其实,辛之聿能感知到自己冷漠的心的,在每一次拔剑、持矛杀人时,如今,他所杀的每一人,都没有应死的理由。


    可他杀了他们,连刽子手都称不上,只是一把刃。


    但他的心脏,还是温热的,每每听到姜姮的名字,他总能清楚听见心脏的跳动声。


    他想,姜姮是活该,是自讨苦吃。


    但她,应该,还未为他神伤过。


    他还要多久,才能再见她?


    辛之聿冷漠地想着,听着自己的心跳。


    第92章 恩情(男主剧情)姜姮于你,有何恩情……


    少年阿弃还在屋外等待,两位护卫分了他一捧用炭火烤过的香瓜子,这一团橙黄色在冰天雪地中实在亮眼,他犹犹豫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接过,吃得着急,却不狼狈。


    见辛之聿出现,他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又擦了擦嘴,才凑上去。


    “将军!”阿弃欢喜叫他,正做好准备,继续做个不屈不挠的“小尾巴”时,辛之聿却停了下来,瞥来淡淡一眼。


    像是等他上前,阿弃一怔,立刻拔腿,扬起了一个笑脸,“将军。”


    辛之聿直言:“我将派你去交山。”


    阿弃笑容一僵,“交山?将军是打算攻打交山郡了吗?阿弃自然是要跟从的。”


    “不,是由你带人攻占交山郡。”辛之聿说得更直白。


    阿弃忍不住抓了抓脑袋,看见了自己细得似秸秆的胳膊,小声提醒道:“将军,我才十二岁。”


    不是人人都是天赋异禀的。


    大部分人家中,十二岁的孩子,顶多杀只鸡,连宰猪,都怕他先被猪撞倒了。


    作为这为数不多的怪胎,辛之聿并未关爱他的年幼,继续道:“我将带着孙玮,进军浚县。”


    “孙玮?”阿弃追问,“还是不杀了他吗?明明只要杀了他……”


    不等他急急忙忙说完话,辛之聿先做出了回答:“是。”


    阿弃顿了片刻,不死心般,又问了一遍,像是做着确定:“是兵分两路,同时向交山和浚县进击?”


    辛之聿静静看他一眼,“没有‘兵’,至多百人。”


    北疆多雪山,又逢冬日,再大规模调兵遣将,势必难以掩盖行踪。


    超过百人,此次的突袭,便失去了意义。


    “将军……你原本是打算杀了孙玮的吧。”


    此次“冒进”,玄裳军内并未其他将领知晓,除了阿弃,他整日跟在辛之聿身旁,想要一无所知,也是难事。


    阿弃揪着头发,虽说早已习惯了辛之聿的想一出是一出,也能搜肠刮肚,从兵书中找个由头,夸一声“兵行险招”,但总是不懂他的激进。


    同时,却是逐渐算明白了,此举虽险,胜算却大。


    一旦玄裳军彻底占领北疆,便不再是小打小闹,势必引起长安城的重视,届时驻扎在浚县的三军同时出动……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军队,不是这群山匪可以抵挡的。


    唯独同时出击,两头并进,既避免了被腹背夹击,也能再进一步。


    辛之聿做事,时常随性,时常冲动。


    只无巧不成书,无勇不算才,这是有天助,又不失只死地而后生的勇气,这才铸造了他的天才之名。


    只是——


    “那群人怎么会服我?你听他们口口声声嚷嚷着长安城,好像有多高志向,实际上,这就是一群泥腿子。有吃的,有穿的,再有个女人热被窝,也就心满意足了。”


    “至今待在这山中,只想做个山大王,又谈何说起入主长安城?”


    阿弃颇有怨言,也许是发觉,这言辞之间,也不知不觉也沾染了低俗味道,这是他从前最讨厌的,于是,声逐渐弱了下来,再瞧辛之聿,一半心虚,一半不服气。


    他是辛之聿在大半年前救下的,当时还未有玄裳军的存在,对这些后来才凑上前分一杯羹的人,很是没有好感。


    就连对所谓首领,那位白衣公子,他也瞧不上眼……不过一个狄人,换了身


    书生衣物,就能挥斥方遒?实在可笑。


    “带着那群人,就算有万人之众,行事也难。”阿弃大着胆子道,不是想让他知难而退,相反,他巴不得见辛之聿攻占浚县,走出北疆,好叫这玄裳军名副其实。


    这小小天地,已不足他一展身手。


    “有你,何须万人之众?”辛之聿淡淡道,掀起了眼。


    阿弃见他那双被人讨论许久的,说是白白生在了一个彪悍男人身上,无端损了颜色的眸子,身子下意识一抖,打出了一个香瓜子味的饱嗝,想起了初见他那一日。


    他是认识辛之聿的。


    在此之前,便认识了他。


    彼时,他被一群盗匪盯上,左右奴仆为救他,皆已身死了。


    独独留下他,也只不过看他年幼,长相又清秀,想留她,当半个丫头用。


    这种屈辱,他万万不能承受。


    只好决心去死,咬舌,怕疼不敢下嘴,跳崖,左右几人都虎视眈眈,等了好久,都不见一个利利索索的死路,心凉了大半。


    那时,辛之聿刚好从不远处的山间小道经过。


    阿弃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又怎么肯撒手?大声唤他:“辛小将军。”


    一声,便喊出了他真实的过往,无遮无拦。


    正如此刻,辛之聿有意的,慢慢的,念着他的名字。


    “张祁。”


    姓张,名祁,还未得长辈赐字。


    似乎是这山谷之间风太猛烈,吹得阿弃单薄的身板,在止不住发颤。


    这是他第一次,在辛之聿口中,完完整整听见了自己的姓名。


    交山张氏曾在一夜之间被屠杀,行此狠毒之事的,正是昔日的辛小将军。


    可就算是辛小将军,也会有顾及不到的所在,比如,他不会知晓,张家还有一位嫡子,正因与长辈八字相克的理由,被养在了城外。


    “你……何时知晓我的身份?”阿弃问。


    辛之聿皱眉,觉得这个问题是口不择言了,但还是作答:“你家无人同你提起过吗?你与张浮长得极像。


    他长兄的姓名,也出现在了辛之聿的口中,以同样的口吻和腔调。


    原来是这张脸。


    那就是第一眼,辛之聿便知晓了他的身份,但依旧纵他留下。


    阿弃深吸一口气,颤着声发问:“那你……是要杀我吗?”


    辛之聿也问:“你想为你们交山张氏一族复仇吗?还是说,想单单为你长兄讨个公道?”


    阿弃老老实实回答:“我……与他们并无瓜葛。”


    隐约清楚辛之聿的心思又道,“阿弃,是乳母为我取的名字,他们既不要我,我为何要在意他们的生死?”


    辛之聿面色不改。


    阿弃明白,自己猜对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正如他所想,于辛之聿而言,他的过往是一览无余的,他的心思也是无关紧要的。


    不同于他战场上的冷面模样,他并不是弑杀之人。


    相反,他很纯粹。


    辛之聿走了,在他的计划中,今夜一切都会有序进行。


    阿弃瘫倒在地,摸了一手雪。


    他扯开嘴,笑了笑,才算大彻大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交山张氏一族,虽本家被灭,但还未死绝。


    两年前,辛家倒台厚厚,剩下的旁支拼拼凑凑,抢回了被辛家军征去的土地,抓回逃走的壮丁,又撑起了张家的门楣。


    至今,张氏一族还是交山郡绕不开的存在。


    一家一家去打家劫舍,实在太慢。


    杀鸡儆猴就好。


    这位出身本家,从来不被记得的孩子,回到了族中,一开口,便是要族长之位。


    正值壮年的叔父自然不答应,横眉竖眼,想要替他惨死的父亲教教他人情世故的道理,下一瞬,那五大三粗的匪寇走入了祠堂,左右开弓,甩了几巴掌上去。


    满祠堂的哭声和骂声。


    阿弃并不想和他们多言,在控制族中后,就派人往交好的几家送信。


    这等待的时间中,他注意到供在一旁的灵台。


    一个个找去,能瞧见父亲和长兄的灵位,冷冰冰的线条,深色的木牌。


    其实,他并不记得父亲的容貌了,最后奔丧时,族中长老怕惹事生非,又招惹来辛小阎王,只好将他草草下葬。


    记得是一口楠木的棺材,百金收来的,原是备给祖母,未曾想到母子二人死在同日,族人思来想去,觉得这族长之位更紧要些,便自作主张,让父亲舍弃了孝。


    至于长兄,他倒是在获得昭华长公主赏识后,回过家中一趟,虽当上了官,可还是谦卑温驯的公子模样,族老和他说起占地筑宅的事,一语不发,被问到公主是何模样,就冷了脸蛋,一脸恭敬。


    阿弃想着他,始终觉得,他那些话当不做真。


    姜姮该是瞧不上他的。


    只看辛之聿,便能清楚此事。


    不是人人都能被利用的。


    怪不得死在了长安城。


    阿弃撇了撇嘴,有几分记挂浚县的情景。


    这时,一位斥候跑来,只说了两个字“成了”。


    他一愣,大笑出声,倒像一个孩子了。


    再看向父亲的灵位,恭恭敬敬鞠躬。


    心道,抱歉克死了您,可这条命就是硬,天生的,他也没有办法,眼下又遇了贵人,势必只能活下去了。


    他会活得好,活得漂亮,至于光耀门楣的差事,他会承下去。


    父亲,快早日投胎吧,魂飞魄散也好。


    浚县,军营首领跪在地上。


    辛之聿手持长剑,立在他身前。


    就在方才,一人来到军营大门前,求见将领,小兵仔细盘问,报上去孙玮的名字。


    可又有谁不知,此人已被玄裳军俘获了呢?


    该是圈套,可悬殊的兵力前,阴谋诡计常常不见用武之地。


    那将领想着建功立业,也就忘了谨慎,正欲亲擒贼首,直到出了军营的大门,亲眼见到孙玮本人净利落站在不远处,而他预期中的敌人,连个屁都瞧不见。


    这时,这位驰骋沙场许久的老将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圈套防不胜防。


    比如背叛,比如围魏救赵。


    主将离开军营,剩下兵卒群龙无首,不过须臾,就被江横控制。


    他带獠牙鬼面,剑上带着新鲜的,正在流淌的血,正是传闻中,那位杀人不眨眼,能止小儿夜啼的阎王模样。


    将领未曾想到孙玮早已反水,破口大骂:“孙玮!你是忘了长公主殿下的恩情了吗?”


    辛之聿斜了一眼。


    他还在骂:“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还不如死在外头,省得丢人现眼。”


    孙玮平静道:“杀了他。此人是大周老将,并无可能为你做事,他只是一时大意,才会被你生擒。”


    “若不杀他,必然后患无穷。”


    这位老将姓封,曾驱除鞑辱,立下战功赫赫,更是先帝一手提拔,对大周忠心耿耿,不可夺志。


    而军营之内,雄兵数千,都会听命于他。


    此时,不过是侥幸让着雄狮离了群,才找到了一线破绽。


    若放他归去,势必难挡齐心协力的军队。


    就如应证孙玮的担忧一般,这位老将军愤而挣扎了几下,差点就挣脱了束缚,要往前冲来。


    就算紧接着被几人用长枪拦下,也还是不依不饶,大骂一声“崽种”。


    “你敢直视我吗?”


    分不清是骂这两面三刀的叛徒,还是这个人面兽心的恶徒了。


    但二人,都不在意他的怒骂。


    辛之聿在意的


    ,是另一件事,他问:“姜姮于你,有何恩情?”


    第93章 懂我(男主剧情)他此声一出……


    他此声一出,周遭几人都静。


    孙玮复杂看他一眼,说不出只言片语来。


    出声的是那俘虏,封老将军。


    这位老将身子猛的一颤,缓缓抬起眼,注视着他的佩剑,又仔细看他的握剑的手,目光最后落在那张鬼面罩上,满是不可置信:“阿砚?”


    面容会改,身形会改,声线会改。


    唯独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能改。


    每位将士都有着独属自身的习惯,握兵器的姿势,持剑的轻重……


    这都是自幼打下的底子,若无意外,势必伴随一生的。


    眼见被认出了,辛之聿“嗯”了一声,也懒得继续遮掩身份,单手摘去了面具,露出那张不易被人遗忘的面庞,不忘打招呼,“封伯伯。”


    轻巧的招呼声。


    回忆同困惑一齐涌来。


    “啊——”封老将军很痛苦般低吼了一声,深深垂下了头,像头困兽。


    这位如山如木□□的老将军首次露出了真切的悲痛,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时众人皆惊,唯独辛之聿镇定自若。


    孙玮皱眉,摸不准辛之聿的意思。


    他只知,这位封老将军曾也带兵在北疆,却与同时驻扎北疆的辛家军在行军策略上常有不合,两方时起冲突。


    一山不容二虎,先帝得知此事后,便做主,让封老将军退一步,驻军浚县,时至今日。


    可在此之前,在这两虎相争的日子里,双方又有何交际,却是他这个后来者所不得而知的。


    这二人短时之间,或许要“叙旧”,或许要“讨债”,但人多眼杂,易生事端。


    孙玮挥了挥手,示意这些亲兵跟他离去。


    军营里还是混乱无章的,需要有人去接手管理,他既答应了辛之聿,要助他占据北疆,就会以命相随,直到实现诺言。


    正如辛之聿所说,这是他欠他的。


    待到大多数人离去,这山坡之下,只剩一老一少二人时,往事也随之沉淀。


    辛之聿收回了剑,捏起一捧雪,借雪水清理着剑上血迹。


    青面獠牙的面具被他挂在了腰间,正随动作微微晃动。


    即使没了横在胸前的剑,可这封老将军似乎因上了年纪,一把老骨头也没了力气,一跌下去,就站不起来了,只能勉强靠在一块大石头边上。


    剑干净了,还留一些冰碴子,迟早能化成水,无伤大雅。


    辛之聿将剑收回剑鞘。


    “辛砚,发生了何事?你……怎会是玄裳军的江横?”封老将军还沉浸在怀疑中,“你不是……”


    “不是什么?”辛之聿淡淡问。


    封老将军吃过的盐比这些小辈吃过的饭还多,可作为青年丧妻,又未续弦的老男人,他早已弄不明白这些孩子之间的爱恨纠葛,憋了半天,只是说出一声:“长公主……也有恩于你。”


    封老将军虽远在浚县,却也时时关注着长安城内的变动,可到底山高皇帝远,许多事还来不及分辨真假,就已发生。


    常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如眼下。


    他只清楚,辛之聿入了长生殿,却不知为何能入此殿,又为何离去。


    “有恩?”辛之聿缓缓念着这两个字,并无嘲笑或否定的语气,他道,“那就当我所做一切,是在报恩吧。”


    说来,封老将军还曾手把手教过辛之聿拿剑用兵,他对这个孩子太了解,知道他有同他父亲一般的深情和执拗。


    所以,在第一眼的惊讶之外,很快便看懂了他的用心。


    封老将军:“是为了长公主?”


    辛之聿:“是。”


    封老将军迟疑:“她……”


    “她……很好。”


    只是太好,人人都爱她。


    他又不够好,不能叫她的目光,只为他停留。


    封老将军也曾见过姜姮,虽也佩服她的城府和手腕,可怎么想,都不觉姜姮能和这声“好”搭上边。


    听辛之聿这样诚心诚意地回答,他只能沉默,同时却也明白,辛之聿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何事。


    “阿砚,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定北。”封老将军道。


    定北,是辛之聿父亲,辛元帅的字。


    “所以呢?”辛之聿不为所动。


    “我可以死。”他颓丧着脑袋,几缕花白的发落在锈迹斑斑的盔甲上。


    “这条命,是我欠你父亲的,他曾救过我一命。”


    这句话,没有夸大其词。


    那时他还年轻,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差点惹出了事,若无辛帅相劝,他早已误入歧途。


    但他不是来追思往事的,那位有恩于他的辛帅,早已成了一捧黄土,被洒落在不知名土地上。


    而眼前这位,辛帅的独子还活着,活成了匪寇,活成了天地不容的模样。


    本不该如此。


    但是——


    “可你万万不该起兵,做这谋逆,危害天下之举。”封老将军掷地有声,当他得知江横便是辛之聿后,就不能再把玄裳军视作,在这北疆土地上偶尔出现,烦人的,却最终会被遗忘的阵痛了。


    “停止吧,我与你有半师之谊,芸娘死后,我并未再娶,也无子嗣,若你愿意,便做我的嗣子。我百年之后,所有的一切,也都会归你。”


    辛之聿看他一眼,并无喜怒,像是只做提醒一般,“封伯伯,我只做江横,也能接手这浚县的一切。”


    这便是成王败寇的道理。


    封老将军一怔,自嘲地笑了笑:“你这孩子,从小就不爱给人面子,罢了罢了,同你计较什么?”一顿,缓慢地开口言说,“辛砚……至今提起此事,我仍后悔。”


    说到伤心处,他声音也哽咽,哪还有方才时的豪迈?只能掩面,艰难地道,“停下吧……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辛之聿“哈”了一声,很是奇怪,“封伯伯,你也想过谋逆的。”


    “当初你为芸姨起兵时,不也果决?”


    他转过头来,眸光与雪光融在一处,叫人分不出冷暖了。


    封老将军盯着,心头冷得一颤,爱人的笑容反复出现,梦中的思念也逐渐清晰。


    那是一桩许久前的往事了。


    那时,狄族人还极其强势霸道,时常侵入大周国土,掠夺牛羊和女人。


    只那一次,这习以为常的不幸,降临在了这对并不平凡的新婚夫妻上。


    辛之聿扯了扯嘴角:“我以为,您能懂我呢。”


    当年的封统领,能无视长安城暂时求和的旨意,抗旨率兵,追敌千里,就为找回新婚的妻子。


    辛之聿想,自己所作所为,是同他一样的。


    他重复:“您该理解我。”


    封老将军摇晃着身子起来,胸腔剧烈起伏,好似愤怒至极了,又不得不强压着情愫。


    “所以,我后悔。”


    辛之聿凝视他:“您该后悔的,是那几日的犹豫。”


    笑,仿佛替这位长辈惋惜一般,“如果没有犹豫那几日,芸姨或许就被您找回来了。”


    封老将军含着怒气大叫他的名字:“辛砚!”


    辛之聿面不改色。


    封统领出兵千里,却未能寻回爱人,眼见就要瞒不下去,东窗事发,可若回头,就前功尽弃。


    是他的同僚兼顶头上司辛帅,反复规劝他,又安抚诸位惶恐不安的将领,才及时止损,未将此事捅到长安城处。


    那口撑在他胸口的气,在这一瞬又泄去了,只留下不再年轻的皮囊,封老将军低着脑袋,长须在空中无章的飘动:“我见到芸娘了。”


    辛之聿微微侧头。


    “是她劝我,让我回去的。”封老将军低声道,“兵马乃国之重器,上佑天下,下护百姓,不可为一己私欲而动……是她让我回去的。”


    更多的回忆,他无法说出口。


    怎么分别,怎么取舍,他都说不出口,他能告诉这位小辈的,只有一句人人都知晓,人人都遗忘的道理。


    可辛之聿同那时的他一样,太年轻,太冲动。


    他自幼见父亲、叔伯挥兵百万,习惯了谈笑风生的战事


    ,便忘记了每一个数字之下,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太熟悉荣誉所带来的满足,久而久之,只能看见眼前的爱而不得,而看不到更多人的痛和无奈。


    封老将军往后退了几步,重新跌倒在地:“你该听那小子的。”他说的是孙玮,“我绝无可能为你所用。”


    所以,这位师生、伯侄,只能兵戎相见。


    辛之聿平静注视他,良久后,做出回复:“好。”


    封老将军笑了笑:“芸娘葬在索玛布山下,将我同她葬在一处。”


    辛之聿:“我答应你。”


    风吹,日落,树枝上仅剩的枯叶,被卷入寒风,躺在了洒满余晖的黄土地上。


    这日,玄裳军大胜。


    浚县北军中,共有士兵两千,都是北疆及浚县四周前来服役的年轻人,平日都勤于耕作,疏于操练,远远比不上当初那群活在被外族入侵威胁下的男儿们。


    孙玮来后,立刻集合全军。


    并未多言,只将粮仓放开,又按斗分装。


    孙玮道:“若想回家,可自取一人口粮。”


    有人嚷嚷着,质疑他的动机,又问老将军何在。


    孙玮不做解释,只注视着众人动作,在一人小心翼翼地上前取粮离开后,又有多人跟上。


    这期间,并无刀剑亮出。


    到后来,连先前在嚷嚷的一人,也没了声音,只拿了粮食,就离开了此处。


    事实上,并无太多人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为兵为卒,多是不得已。


    如果可以,谁不愿与父母妻儿团聚呢?


    军营内,只剩下五六百人,都是无家可归,或是觉得,宁可刀剑舔血,也好过在泥里辛劳一辈子的。


    再看看这粮食,再看看这满面油光的玄裳军士兵。


    对大字不识一个的他们,这皇帝、长公主就跟那雷公电母差不多了,他们一高兴,就能风调雨顺,不高兴了呢,一年白干。


    这实实在在能给粮食的,才是头头。


    况且,听说这孙大人,也是长安城派来的大官呢。


    余下百人自行站好了队,等待着将领审阅。


    与此同时,玄裳军主力兵马进入交山郡,见着这山野之间寻不着的繁华,皆喜气洋洋。


    百姓紧掩门窗,人人自危。


    下一刻,就有人破门而入,抢劫钱财。


    当地府衙内,已血流成河。


    北疆三郡的世家彻底臣服,跪倒在白衣公子位前。


    口口声声,都是讨好和求饶。


    阿弃冷眼旁观的,颇为不屑:“将军,你瞧这群墙头草,实在可笑,有奶就是娘。”


    辛之聿瞥来一眼,见到了不少熟人,也见到了不少生人。


    吵吵闹闹,喋喋不休。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经此一事,玄裳军彻底在北疆站稳脚跟。


    天下百姓,皆知玄裳军的名号。


    第94章 吃醋他笑,觉得姜姮是异想天开,又有……


    虽说,近几十年以来,这天下都未有真正太平无事的年岁,可诸如匪寇作乱、臣子谋逆、宫中内斗之祸,到底只局限于一地一城之间,并未掀起太多水花。


    因此玄裳军一事,可谓大周立朝以来,开天辟地的第一遭,传到长安城的第一日,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朝中上下,就此事争吵了多日,有义愤填膺者,也有自惭形秽者。


    争来辩去,当初就在朝堂之上,那位“没事找事”,正儿八经地谈论过此事的昭华长公主就成了运筹帷幄者,人人再谈起她来,也就能暂且抛开了她的性别和身份,垮着一张脸地夸一声“有先见之明”,请她来主持大局,再不情不愿给她名留青史的机会。


    可出乎众人意料,这位很是权欲熏心的长公主,到了这关键时候却不争权夺利了,她听从了裴老和许相所言,也不再和各方臣子争辩拉扯,只很是漫不经心地派遣了一位德高望重老将,由率领三万精兵,前去平乱。


    见她态度轻浮,群臣多有不满。


    只此事实在不算什么,是少见多怪,才闹得满朝瞩目。


    三万对三千,优势在我。


    是没有必要再揪着此事不放……但皇帝已一月不上朝了。


    “长公主殿下,陛下龙体何时能见好?”一位言官直言不讳,“国不可一日无君,若陛下龙体已痊愈,也该回到崇德殿,处理政务。”


    他弯着腰,眼却是直直望着姜姮的。


    大周言官位低权重,因行正君建言之事,便无需再顾虑地位尊卑,只需紧盯当权者的一言一行。


    姜姮微微歪着脑袋,手持一把雀翎羽扇,捏着扇柄轻轻摇晃几圈着,又用扇羽挡住了半张面庞,只露出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漂亮眸子。


    望着裴老,轻轻道:“还有其他的要事吗?”


    裴老为官不过一月有余,一张本就不年轻的面庞,更是雪上加霜,添了许多的憔悴,唯独这双眼还是炯炯有神。


    “殿下,封老将军劳苦功高,又为国捐躯,臣提议,因为其建一座衣冠冢,以供后人观仰。”


    一座衣冠冢而已,姜姮点头答应:“还有吗?”


    裴老又道:“七王虽死,可其府邸、私产仍存,不如折卖换成钱币,以安抚残兵。”


    姜姮继续点头。


    虽说裴老是初涉官场,但每每说起政事来,也是面面俱到,不比那些官场上的老油子差。


    更因留着一点还未泯灭的良心,做事行策,更能看见许许多多的百姓。


    对于这些条条框框和细枝末节,姜姮并不精通,却愿意知人善用。


    又一阵请愿。


    姜姮再问:“可还有其他?”


    裴老停顿了许久。


    “殿下……臣附议,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还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能有所取舍。”


    说的是“陛下”,不是“殿下”。


    被请求的,是姜姮,而不是姜钺。


    看来,哪怕山崩地裂,大厦将倾,这群人都改不了那一点无用的固执。


    姜姮垂下了眸子,幽幽叹了一口气:“既无要事,那便退朝吧。”


    她微微一笑,自顾自起了身,未再说一语,本侍奉一旁的朱北侧开了身,留道供她经过。


    眼见她就要走远,那言官又站出身来,大声道:“请长公主还政陛下!请陛下主持朝政!”


    “请长公主还政陛下!”


    “请陛下主持朝政!”


    ……


    许多附和。


    叫嚣不止。


    姜姮不理睬这些闲言碎语,在她离开了崇德殿前殿后,朱北跟着叹了一口气,侧过身,对那言官道:“许大人是不顾陛下龙体吗?还是觉得,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比陛下还重要?”


    言官往来都是引经据典、彬彬有礼的文人,还未遇到过这种看似和气商讨,实则蛮不讲理的家伙,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你……你……你你你”说着话,同时指着他。


    “我?”朱北轻轻挑眉,笑,“在下自然将陛下视作君父。”


    言官气得脸红,就要长篇大论骂这口腹蜜剑之徒时,裴老低声唤了他的字,制止了他。


    裴老上前一步,站在他身前,面容沉静:“朱大人何须与他计较?”


    视线扫视这群臣一圈,朱北笑了笑,不甚在意般:“自然不计较。”


    说完此话,他就在群臣的注视下离开,循的是方才姜姮离去时的方向。


    言官实在恨这些奸佞入骨:“裴老,就要这样坐视她为非作歹吗?”


    裴老看他一眼,暗自感叹他年轻气盛,抬眼看了二人离去的路,感慨一声:“自古都是邪不压正,何必心急?”又道,“先专注眼下事吧。”


    姜姮来到殿外,一身火红色的大氅独独立在银装素裹中,姣好的面容沉静如皎月。


    宫人面面相觑,犹豫是否该上前,将准备好的汤婆子递给她。


    朱北恰好赶来,见势放慢了脚步,从宫人手中接过汤婆子,扬起笑上前,唤着她:“殿下。”


    姜姮看他一眼,揣过汤婆子,握在袖口中:“嗯。”


    “殿下是在为浚县之事担忧?”朱北不免也小心翼翼了起来。


    在


    此之前,二人虽有谈及玄裳军,确信它有朝一日会成大麻烦,可也未曾想到,这一日就近在眼前。


    到底是有本事的,也有胆识的。


    朱北想起那位“江横”,倒不知,自己是恨多一点,还是怕多一点。


    那城墙上的一箭,给他留下了太多的回忆。


    姜姮道:“担忧?倒不至于。只叫他太肆意妄为也不好……此次平乱,本宫要万无一失。”


    朱北眼神不自然闪烁了几下,在姜姮眸光再落下前,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是。”


    与此同时,两列青涩美貌的女孩穿着统一的淡雅服饰从不远处走过。


    乍一瞧,以为是有花临寒绽放,叫人耳目一新。


    领头的女官远远便望到了长公主的仪仗,在她示意下,这群新入宫的官女子齐齐下跪行礼。


    还有一两个胆大的,悄悄抬起眼,试图看清这位传闻中的昭华长公主是何模样。


    不知天高地厚,却胜在年轻可爱。


    对于这小“冲撞”姜姮不在意,微微扬起脑袋,示意她们起身,任凭女官带着她们弯身经过,没有再望去一眼:“陛下见过她们了吗?”


    朱北答:“还未呢,要等教导嬷嬷调教后,才会带到陛下面前。”


    一方面是宫规如此。


    另一方面,便是皇帝整日待在长生殿,不肯出现了。


    “不知这里头,会有几位能入陛下的眼呢。”朱北轻声道。


    还是要选秀纳妃了。


    朝里朝外,民间乡野,无不瞩目。


    都睁大着眼,想要瞧,谁是下一个皇后,谁又是下一个昭华长公主,在大周后宫,女子从不甘于成为附庸。


    方才所见少女,个个来历不凡,又有才貌傍身。


    可这又如何?


    能在这深宫长长久久待下去,要看这主人的心意和自己的命。


    姜姮倒是没什么心意,左右这群女孩与她无关,她也懒得插手她们的来日:“陛下呢?”


    朱北一怔:“该是在长生殿。”


    姜姮点点头,却问起了一桩毫无关系的事:“你并无父母兄弟在世了吧?”


    “是。”朱北不知姜姮为何关心他,只老老实实道,“甲子年家中光景不好,只有小人逃亡寺庙中,侥幸活了下去。”


    姜姮像是意外:“你还当过僧人?”


    “殿下不知,不是所有人都能为僧侣的,像小人一般逃荒而来的,只能做洒扫的伙计。”


    朱北笑着,大概所有人功成名遂后,再谈起悲惨往事都能云淡风轻,眸子一转,他又试探道,“殿下是听见了什么吗?”


    姜姮忍俊不禁般,挑眉看他,“是听见了什么,可惜……你没有九族可以被诛。”


    朱北跪地。


    姜姮冷了脸色:“你近日心思太多了。”


    “再有下次,本宫就要你的脑袋了。”


    抛下此话,她便转身离去,自有宫人簇拥她。


    朱北还跪在雪地上,雪水漫入了衣物中,都变得沉甸甸,黏糊糊的,他紧紧闭上了眼,回忆着最近几日的事。


    他大多数的事,都并未瞒着姜姮去做。


    他还是很明事理的,有了金,便往长生殿送去玉,拿了玉,就会给长生殿更金贵稀罕的宝贝。


    他做得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姜姮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近的事……


    便是这群新入宫的官女子了。


    没有贵人引荐,她们又如何往上爬呢?


    皇后之位还空悬。


    朱北其实还未表示什么,她们背后一个个有权有势的家族,就争先恐后来孝敬。


    已经送过的,怕被别人比下去。


    还未送过的,见旁人这个举动,哪能安坐在家?


    朱北细细想来,还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姜姮从来都不介意他凑到姜钺面前的,自然不会在意,他插手后宫之事。


    准确说,他这个也无金玉在外,只留败絮其中的身子,就是伺候这姐弟二人的,本来就是奴才,如今更像是被养的狗。


    可多少人盯着他这个位置,恨不得替上来,


    毕竟他们能有一群奴才,却只会亲自养一条狗。


    那时何处出了问题呢?


    朱北还在跪,他知道,会有人将他跪下来的姿势,跪过的时辰,都编成句子,说给姜姮听。


    他是怕叫姜姮生气的。


    跪着跪着,眼前出现了一人。


    冰天雪地中,月牙白的一个人,若不是有乌黑的发泄下,如墨留迹,这人也要成了雪中的一道影。


    姜濬是往崇德殿去的,身边依旧不留人伺候。


    自从姜钺赖在长生殿不走后,他与姜姮相见,便只能在长生殿外了。


    朱北支开了身侧伺候他的侍者,像是后知后觉的恼羞成怒。


    等人走后,哪还有羞赧?只剩探究。


    这叔侄啊,姐弟啊,兄妹呢……


    越是光鲜亮丽,越是腌臜不堪。


    朱北习以为常地想着,他们也未比自己尊贵了多少。


    摇摇头,站起了身,放轻脚步跟了上去,


    上次与姜濬又私下见过后,二人便再无联系。


    大概是发现,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不能阻止谁,就不奈何,不阻止了。


    可是……


    朱北眨了眨眼,想起方才姜姮的冷脸,淡色的眸子,红润的唇。


    他笑,觉得姜姮是异想天开,又有几分可爱。


    人都是贪心的。


    并不是女子就会做争风吃醋的事,只是被困在后宅的,大多数是女性。


    当某一日,仰人鼻息,靠恩宠而活的人,成了男子。


    他们也无胸襟和壮志了。


    朱北看着眼前的一幕,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瓦蓝瓦蓝的天,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第95章 骄纵我对我的阿辛,已心慈手软一次了……


    在整座未央宫都在有条不紊行事时,姜姮瞒着众人,只叫来了连珠,又借着她的身份,藏在马车里出了宫。


    马车进了一处巷子,见前路狭窄且无轨道可行,只好缓缓停下,堵在了道路中央。


    驾车的人轻轻扣了门,示意已无路可走。


    姜姮远望一眼:“无需跟来,我独自去见她。”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将帘子掀起,看这混着鸡屎和烂菜叶泥泞路,不自觉就蹙起了眉。


    她出行常去的,大多数繁华的闹市或有专人搭理的园林,所行的,也是玉阶和石子路。


    这样的所在,还是第一次亲眼瞧见。


    “殿下不如传唤她入宫?”连珠坐在马车里边,见她神情,便知她迟疑,不禁出口相劝。


    又补充道,“今日出宫,也未来得及准备,唐突了些。”


    姜姮侧首望她一眼,缓慢摇头:“我亲自去见她。”


    说着,她干脆利索的下了马车,起初还捏着裙,步子轻而谨慎,可在有一点深色飞起,黏着在裙角上后,她索性就抛去了忸怩,大步向前。


    走入巷子底,柳树边,这是唯一一户修了木门的人家,据探子所言,她就暂居于此处。


    姜姮站在木门前,正要推门而入,刚抬起手,一个小小的身子直直冲到了她的怀中。


    姜姮被“冲撞”得一愣一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还踩到了裙摆的一角,一个踉跄,只得抓住黄泥墙,才能勉强稳住身子,抬起眼时,便含着三分怒气。


    可身前的女孩子还不足她半人高。


    她全不知自己已犯下了能掉脑袋的大罪,只呆呆看


    着她。


    红彤彤的嘴巴大大张开着,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呼唤。


    “娘……”


    “娘!”


    姜姮深吸一口气,不打算和她计较。


    再眨眼的功夫,那小女孩就捂着脑袋“哇哇哇哇哇”地哭着,这声是惊天地泣鬼神,这人是委屈巴巴的,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姜姮别过了脑袋,觉得不止是大腿作痛了,就连脑袋也在嗡嗡作响。


    想来想去,就把这罪,怪到了屋子里头的住客身上。


    “姜姮?”纪含笑闻声而来。


    她一手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另一只手抓了一把盐津梅子,看着这双眼通红的小姑娘,又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姜姮,缓缓蹙起了眉头。


    纪含笑三言两语就哄得这小女孩破涕为笑,又笑着摸着她的发,为她新编了辫子。


    最后大概是贿赂到位了,小女孩捧着满手的梅子,也不计较姜姮的“大大咧咧”,很是津津有味地离开。


    姜姮收回了视线,又看向了纪含笑。


    她还是素净打扮,布衣木簪都陈旧,若不是有一张天生丽质的脸蛋撑着场子,她就要与那些村妇再无区别了。


    “你们姐弟二人倒是一副做派,只怕一些眼盲心瞎的人会以为,是本宫和陛下有意克扣。”姜姮似笑非笑,打量的视线直接坦荡。


    “你今日来此,是为了欺负孩子,再说些闲话吗?”纪含笑淡淡看她一眼。


    姜姮正要反驳一两句,又听她直接道:“进来吧。”


    说着,她就转身,没有再多寒暄。


    姜姮轻轻挑眉,对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表现,很是不满,可无奈,是她有求于人。


    有求于人,就低人一等,再摆什么长公主的架子……反正,她从未见过纪含笑卑躬屈膝的模样。


    姜姮跟了进去。


    里头只有两间屋子,一屋内是灶台,灶台边上有一个装着荤菜的海碗,还冒着隐约的热气,该是那小女孩刚送过来的。


    另一屋就是寝屋,一张榻一个木箱,再无更多装饰、家具,除此之外,只有巴掌大的院子和小小的一口水井。


    就连木门也敞开着,皆一览无余。


    见此人,见此地,都不是堂堂青阳侯该有的面貌和待遇。


    可惜纪含笑从不把这爵位当回事,自然无所谓别人如何看她。


    此次入京,她是悄无声息地来的,并未与任何人知会一声,自然不会按身份礼法入宫拜见。


    她像是空中一只鸟儿,来去都自在。


    若不是有一位养在昭华公主府内的门客在走街串巷时,恰好见到了纪含笑,又觉她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将此事告知了连珠,只怕姜姮到现在,还要被蒙在鼓里。


    “你是要隐姓埋名了?”姜姮还在左顾右盼,半是稀奇,半是奇怪,又道,“阿蛮登基后,我曾差人邀你,你不肯回来,为何现在又来了?”


    “是来寻你的。”纪含笑直截了当地答,同时从井中打了一通水,动作干净且利索,显然是做惯了这种粗活。


    姜姮盯了那木桶片刻,后知后觉她此举含义,走上前,弯下腰,将手探入了水中,出乎意料,是温的。


    姜姮又问:“你倒是不意外。”


    “没什么好意外的。”纪含笑转身入了寝屋。


    姜姮道:“诸侯王无诏不得入京,纪含笑……你是视《大周律》为摆设吗?”


    纪含笑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那你是来问罪的吗?”再从寝屋内走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件衣物。


    “倘若本宫说是为问罪而来呢?”姜姮追问。


    纪含笑将手上衣物递给了她,一双冷清如秋水的眸子,平静无波:“我并不会做将功抵罪的事。”


    她猜出自己的来意。


    姜姮笑了笑,接过衣物,拎着一角,展开细看。


    是普普通通的衣物,和纪含笑此时身上多穿的,是一种料子,只展开的一瞬,就有股阳光暖意混着皂角响起,扑鼻而来。


    姜姮正要回绝,忽而想起了自身的狼狈样,只好将话咽下。


    又在纪含笑若有若无的示意下,独自进入了寝屋,将门窗严严实实合上,才慢吞吞地换上了这干净衣物。


    再出屋子时,她也成了自己瞧不惯的土气样。


    纪含笑看她,不语。


    姜姮不自在地捏着衣角,觉得浑身肌肤都被磨得发红发痒,她才真正道出了来意:“我需要你来作证,证明姜濬与老娘娘并无血缘关系。”


    纪含笑依旧注视她,眸光如水流泄下,冲去杂物,只留下干干净净的,不加遮掩的,姜姮真正的心思。


    “这样遮遮掩掩的实在无趣,我倒不在意的……只不愿让史书留他一笔私德有亏。”姜姮又笑了笑,“也多亏了你,若你不来长安城,倒无人能替我做此事了。”


    “姜姮。”纪含笑叫她一声。


    姜姮漫不经心地应。


    她试图欺骗天下人。


    只要天下人都以为,姜濬并不是纪太后之子,她也就能光明正大与他亲密。


    “我若不答应呢?”纪含笑说。


    对她这个回答,姜姮早有预料,只“嗯”了一声,又自然而然问,“你为何入长安城?”


    凡事皆有因,姜姮想得很直接,她为纪含笑了却心事,纪含笑也不好再拒绝她。


    而在如今的大周,能叫她束手无策的难题,已寥寥无几。


    平日都由宫人伺候,她又无耐心琢磨这穿衣的事,只马马虎虎往身上一套,系了衣带。


    此时,这歪七扭八的衣物,就勒得她脖子紧,很是难受。


    可姜姮面上是不显露分毫的。


    纪含笑看她一眼,走上前,替她整理着腰带,又收拢了衣襟。


    姜姮笑:“你待我,倒比从前殷勤了许多。说吧,你来长安城,是为何事。”


    “先帝,是你杀的。”


    并不是问,也无笃定。简单又明确。


    纪含笑还在为她正着领口,等做完了这些举动后,又简单检查了一下,见姜姮已然穿戴整齐了,才放下手退回原位,是风轻云淡的旧模样。


    可那声音却似道士的咒语,话音已落,还有余音不绝。


    姜姮盯着她:“你来长安城,便是为了说此事?”


    纪含笑不语。


    姜姮皮笑肉不笑:“你我上次相见,已是一年前了吧?你倒分毫未改,还是……”


    不知所谓。


    纪含笑平静回视:“长安城变化颇大,却叫我认不出来了。”


    姜姮冷笑一声:“你何曾好好见过这长安城?”


    “姜姮,我要见姜濬。”纪含笑道。


    姜姮刻意答:“你是他亲姐姐,想见他,便去见,还需求我?”


    纪含笑微微摇头:“你知我所言为何。”


    身为孝文太后养在民间的女儿,她从来都不被承认,自然也无堂而皇之的机会,去见这生母、亲弟。


    哪怕至今,在先帝的推波助澜下,她以太后亲女的身份,承袭了一个青阳侯的爵位,可朝中群臣为了所谓纲常和皇家体面,也不会允许她再次入宫。


    能力排众议的,只有姜姮。


    姜姮:“为何要见他?”


    纪含笑:“有些话,我需与他亲自说。”


    “什么话,竟是连我也听不得吗?”姜姮淡淡地道,强压着火气,许久无人能对她不言不逊,又叫她无可奈何了。


    纪含笑垂下眸,长长的羽睫落下,也有几分难得一见的怅然样,“你不会想知晓的。”


    姜姮一顿,却知纪含笑从来不胡说八道。


    她能说出此话,必是有所依据的。


    “你如今怎么想起他来了?”姜姮随口般问,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也不记得这姐弟二人,有什么难舍难分的情谊。


    有些人生来如此的,能看天下,阅古今,懂人心,见识太多,自然而然就轻了身边人。


    姜濬是,纪含笑也是。


    这相似的两人凑在一处,注定成不了一对平凡的姐弟。


    “他到底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了,我不会害他。”纪含笑道,可语气中,却听不出多少关切和忧心。


    姜姮似惊讶般睁大了眸子:“我当然知晓,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总不能叫你平白无故近了他的身。”


    纪含笑又凝视她许久,似在思量什么,淡淡问道:“他知晓多少?”


    “什么?”她下意识追问。


    纪含笑:“他问过你,关于先帝崩丧一事吗?”


    “你是威胁我吗?”姜姮一顿,冷声问,绕来绕去,又同她提起先帝的事,这不是威胁,又是什么?


    纪含神情平静如旧:“倘若我是威胁,你便会跪地求饶吗?”


    片刻沉默,姜姮笑了笑。


    不会。


    这个答案,二人皆心知肚明,那此番对话,也就不成试探。


    姜姮看着纪含笑,在她眉眼之


    间,找到了姜濬的影子,又想到自己多日忙于政务,许久未见他,不禁便软了心肠,说话也缓和了语气。


    “有些话,何须说得明明白白呢?”笑,“我待他的心意,不胜于你千百倍?你不害他,我更不会负他。”


    纪含笑安静了许久,出口问道:“如今的你,可算是心满意足了?”


    姜姮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自然……算是。”


    又解释般补充:“你既猜的到那件事,自然能听到别的风声雨声,也该知晓,如今的我,是如何的我。”


    风光无限无需说,更有身后留名事。


    大周以来,还从未有一位女子,能如她一般称心如意地活。


    “那位辛家少主呢?”纪含笑下一声,却是问起来辛之聿。


    许久没有人敢当着姜姮的面,直接提起他来了。


    哪怕近日,经常能听见玄裳军的事迹。


    但每个人,或知情,或不知情,在提起他时,都只会似是而非地道,或语焉不详地骂他是那个大逆不道的反贼。


    姜姮抿了抿嘴角:“如今,本宫是疑心你,从未离开长安城了。”


    否则,她怎会对这天下事都了如指掌?


    “我沿路而来,天下百姓都在议论此事,不难猜。”纪含笑花一本正经地解释。


    姜姮嗤笑一声,眸中几分不以为然:“你也觉得,他会‘大有所为’?”


    “不会。”纪含笑的这个答案,是斩钉截铁的话,也又思索很久的,“或许一人可敌四手,但难敌千军万马。”


    “所谓玄裳军,不过一些农人换了衣,并掀不起太高的浪。”


    “你如此笃定?”姜姮有些意外,这半月以来,她首次听到如此言论。


    那群养尊处优的大臣和宗亲一听这突然冒头的起义军,都被吓破了胆,还以为天要掉下来了,都在劝她派大军,以平乱。


    “不笃定。”


    姜姮皱了皱眉,纪含笑的每一句话,都出乎她的意料,还是顺势问:“为何。”


    “因你。”纪含笑很快就答,并不故弄玄虚,“因你,若你心慈手软,玄裳军就有一线可乘之机,若你不留私心,这天下也便太平无事。”


    姜姮望了她许久,笑出了声:“那这天下还是太平无事为好。”


    又淡了神色,“我对阿辛,已心慈手软一次了,不能再骄纵了他。”


    许久沉默。


    纪含笑忽的问:“都是如此吗?”


    “你待谁,都是如此吗?你当初,也同他说起过‘真心’。”


    “是吗?”姜姮轻轻巧巧地反问,“我倒是忘记了。”


    忘记说过多少次的“真心”,又许下过多少诺言。


    “不过,她说得对,我的确有几分像父皇。”


    纪含笑并不知姜姮口中那个“她”是谁。


    她看着眼前眉眼沉稳的少女,想起的,却是纪太后。


    先帝方被纪太后收养时,宫内宫外的人,为了吹捧讨好这金尊玉贵的二人,曾说过,他们不是亲母子,更胜亲母子。


    那时,纪含笑还被无名无姓的养在纪家大宅中,听闻此话,很是奇怪。


    想不出,这天底下,能有习性传承超越血缘羁绊而存在。


    直到那日,她扮成丫鬟模样,偷偷混在纪家前去参加宫宴的队伍里,遥遥看了眼高台上的二人。


    一样的尊贵,一样的沉静,一样的高高在上,似乎不把万物放在眼中,却能记在心中。


    见群臣,赏重器,谈笑之间,都是自若。


    那时的她,还没有后来的冷静,顿时慌张低下头。


    心不甘情不愿承认,那二人才像亲生母子,而自己,大概是不像母亲,才不被承认。


    是后来,后来她才知晓。


    母亲原本不是这幅模样,也会害羞,也会淘气,也曾因为犯了错,被外祖父关在了后院。


    她也曾抱着自己,唱着哄孩子的歌,也曾为了留住还在襁褓中的她,还未出月子,就跪着哭着,伤了身体,从此落下病根,再难生育。


    那是什么,让她变成了今日的模样呢?


    年幼的纪含笑将目光投入了那被高高宫墙围起来的宫殿。


    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火炉,所有真心投进去,都会变成一个个算计,还有数不清的权衡利弊。


    而他们生于此处。


    第96章 决裂(一)“小叔叔,你从未因我而流……


    夜深了,宫门即将落锁。


    可二人就静静对立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姜姮看了看天色,不愿此次出宫之事被太多人知晓,想着来日方才,她打算暂且搁置争执:“我在长安城内有好几处私宅,并不为人所知。”


    她还是忘不了那泥泞污秽的道路。


    “我同你入宫吧。”纪含笑道。


    姜姮意外,但并不觉得纪含笑是在退让,或许是以退为进的手段,问:“你以什么身份,跟我入宫?”


    青阳侯,还是其他?


    是客,还是奴?


    纪含笑当然清楚这其中的细微差距,只看了姜姮一眼,平淡道:“随你。”


    姜姮笑了笑,一时不知她怀揣何种心思,说到底,是她忌惮纪含笑的心智,又怕自己被糊里糊涂利用了,可……她无缘无故地笃定,纪含笑对她从无恶意,既无这个心思害她,也无这个能力伤她。


    眸子一转,顺势答应。


    回到长生殿,姜姮换下了衣物。


    在一年前,纪含笑便以她身侧女官的身份,在长生殿留过一些时日,此次再来,是一回生二回熟。


    姜姮不紧不慢地道:“纪含笑,做我宫中的女官,可不能再随着性子出入长生殿。”


    而那个“随她”是她亲自说出口的。


    纪含笑:“我知晓。”


    再得到她的保证,姜姮点了点头。


    殿外恰好来了人。


    是朱北。


    姜姮瞥去一个眼神,示意纪含笑离去。


    朱北殷殷切切地等在殿外,直到姜姮传唤,才走入殿中。


    那刚换下的布衣就扔在脚边,因是在这金碧辉煌的长生殿内,这粗制的料子也呈现出黯淡的光泽。


    朱北肯定瞧见了,凡是格格不入的存在,总是分外显眼的,但他没有问,只是笑着脸,半弯着腰,“殿下还在生小人的气吗?”


    很惶恐不安的模样,可背后,却是自始至终的机警。


    姜姮淡淡横他一眼,还记得当日罚他长跪的事,心中是的的确确起了一点冷落他的心思,冷漠道:“说吧,是有何事发生。”


    朱北直接跪下,一语不发,随之,一个很是高大威武的卫兵出现在正殿外,隔着门,不近不远的距离,他跪在殿外的阶上车,实实在在磕着脑袋。


    “殿下——此事,臣不敢隐瞒。”朱北适时


    姜姮微微扬起脑袋,同意让那卫兵上前来。


    那卫兵只是无名小卒,见过很多落魄的贵人,却是第一次见真正的贵人,一时之间,很是惊慌,可哆哆嗦嗦的,依旧说出口了一件能被吵架灭族的大事。


    他告诉昭华长公主,先前因新令而作乱的七王,又闹出了新的事来。


    出事的,自然不是已被姜姮下令斩首的几位诸侯王,可起兵谋逆,也不单单是王侯将相的事。


    围绕在七王身侧的幕僚、富商、世家,皆按《大周律》规定处刑。


    而在这些日子的关押、流放、处刑中,有几人受不住苦,也没了忠心,急急忙忙戴罪立功,又说了许多事,是想换一个一死了之的机会。


    这一说,就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出更多的事端来。


    只这次被提到的那人……那几人……太特殊,太重要了。


    姜姮冷冷地看着这个卫兵,“你可知,你今日所说之事,一旦为天下众人所知,哪怕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卫兵连连磕头。


    这样的事,无人敢弄虚作假。


    必然是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后,才能被送到姜姮面前,由她定夺。


    朱北小心翼翼地凑上去,问:“殿下……”


    是询问她,该如何处置。


    姜姮安静片刻,那清冽的视线,平直地落到了朱北面上。


    朱北叹了一口气,也很不解般:“小人也未想到,据说……这位裴老是颇有名望的学士呢,怎么……怎么?”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


    其实不单单是裴老,还有好几位朝中重臣。


    都是读书人,一张张墨宝,一本本书卷,都是脚踏实地做上了今日的位置。


    只其中,裴老声望最高。


    这些以清正立身的名士们,却主动掺和到了七王之乱中。


    也是有迹可循的,平乱后,正是这几人在为这连谋反都要跟在别人屁股后的六人求情。


    细细想来,当真是其心可诛。


    “还请殿下定夺。”朱北很不忍心似得。


    姜姮垂下眸:“陛下知晓此事了吗?”


    朱北道:“已知晓,按陛下的意思,已将裴清关押了。只是……”


    他欲言又止。


    又安静许久。


    姜姮坐在高位上,身上华衣是新制的,红色一抹,流淌在玉阶上,金线织成了一片波光粼粼。


    朱北低着头,沉着心,还能分出几分心思,去分辨着金线织就的图案。


    终于,他听见了姜姮的声音,正如她这个人,这道声音也是极美的,清润如珠落,明亮似蝉鸣,只此时,因这件事,因这个人,因一点不会告诉他的愤怒和惊恐,声音变了调。


    “赐鸩酒。”姜姮轻飘飘地道。


    可两人都知晓,此事还未了结。


    朱北依旧立在原地。


    要再说些什么吗?朱北的眸光顺着绯色长裙上的金线,缓缓往上挪着,落到那双搁至膝盖上的纤纤玉手。


    忽而想起了,几日前在崇德殿见到的一幕,许多翻天覆地的大事,往往是源自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负责回禀的卫兵还未退下去,仍然跪在一旁。


    朱北眨了眨眼,仿佛一位毫无私心的忠臣,一心一意地为姜姮排忧解难:“此事说来,也不难解决……”


    从未找到合适时机说出口的话,在今日,终于能派上用场。


    “你下去吧。”姜姮平静地道。


    朱北应了一声,还关心地道:“殿下莫要为此气伤了身子。”


    朱北离开长生殿时,姜濬正好走入。


    二人擦肩而过。


    朱北看他一眼,收回视线时,眉梢眼角的幸灾乐祸都能溢出来。


    这裴老和姜濬私交颇深,前几日在崇德殿时,他所见的,就是这二人呢。


    只后悔,没叫姜姮也能见个正着。


    姜濬目不斜视,一道月牙白,像是被晚风吹入的。


    还未唤宫人入内点烛,正殿只留着两盏宫灯,晦暗不明的暖光,隐隐约约的面庞,姜姮斜身靠在榻上,还是慵懒随意的姿态:“怎么想到此时来见我?”


    他向来守规矩,除了几次不得不的求见之外,就鲜少会趁着夜色入宫。


    “阿姮……抱歉,这些日子被一些琐事绊住了脚。”


    他说着,似蹙非蹙的秀气眉,春花含露的漂亮眸,那薄而有型,花瓣似的唇,也一张一合着。


    姜姮早听惯了他的“抱歉”,想着,自己也从未真正怪过他,勾了勾手,示意他上前来。


    姜濬照做,轻轻握住她的手。


    姜姮枕靠在他的膝上,“为我奏一曲吧。”


    一旁放着琴。


    姜濬试了一个音,“阿姮想听哪曲?”


    姜姮闭上了眼:“都好。”


    君子六艺对姜濬而来,都是轻而易举的,就如吃饭喝水一般,仿佛与生俱来的本领。


    可唯独在琴一道上,欠缺一点天赋。


    二人儿时的礼乐师傅说,他的琴艺固然精巧,可没有情。


    无情,便无魂,无魂,自然谈不上佳作。


    可惜了他的七窍玲珑心。


    可姜姮是个更没心没肺的,既听不懂礼乐师傅所教的知识,又听不出何为琴魂。


    儿时不懂,如今也不懂。


    一曲毕。


    姜姮开口道:“留下吧,莫要离开了……有什么重要的物件,就叫你身边的书童拿着长生殿的牌子出宫去取。”


    是打算从此都留下他。


    姜濬轻轻唤她,“阿姮。”


    又是几分劝解意味。


    因一起长大,又长了几岁,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姜濬就将教导她,呵护她,当做了天经地义。


    可细细想,哪有这么多顺理成章?


    姜姮抬起手,似嫌这烛光晃眼一般,用长长的袖子遮住了半张脸:“只有留在长生殿,此事才不会牵扯出你。”


    喃喃自语般,“你还是留在长生殿吧。”


    姜濬默了一瞬,那总是如月光柔和的眸光,流转到她面上,隔着那层衣袖,似乎能看见她的神色。


    隐约无奈,隐约哀伤,“阿姮。”


    姜姮侧过身,放下手,淡淡开口:“你该听说了裴老的事吧?”


    他的眼眸,还是像那月光下的小谭,果然是有无奈和哀伤的。


    姜姮道:“他掺和在七王之乱中,证据确凿,我已下令,让朱北去赐酒,也算给他一个体面。”


    “阿姮,可以放了他吗?裴老并无做错事。”姜濬轻声道,并无太多请求意味,依旧是商讨口吻。


    “并无做错事?”她缓慢重复,带着疑惑。


    姜姮想不明白,这五个字从何而来,于是,她直接问了:“勾结逆王,试图颠覆大周江山,这不算错事吗?”


    那双淡色的眼眸抬起,直直望向他。


    姜濬羽睫扇了一下,面容平静:“阿姮,裴老并无这样心思。”


    “那你呢?”她一顿,又垂下眸,“姜濬,是从何时呢?是何时,你有了这样的心思。”


    裴老是以清正廉明立身的名士。


    这类名士,不为钱财,不为名望,只会为知己而死。


    他是姜濬举荐的。


    他所承认的友人,只有姜濬。


    姜姮探出手,指尖落在他脸颊上,描摹着他的眉眼、鼻和唇。


    曾经深深眷恋的面庞,朝思暮想的面庞,逐渐叫她看不透的面庞。


    姜濬也是诸侯王。


    甚至,在世人眼中,在礼法道义上,他比那试图谋逆的七王,更适合做这大周的天子。


    姜濬许久未答。


    他从不是不善言辞的人。


    姜姮追问,几乎咄咄逼人了,因此失去了冷静,显露出她这个年龄该有的纯粹模样。


    “姜濬,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不疑心你呢?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不疑心你呢?”


    姜姮冷冷笑了一声,很是疲倦般,侧过头,又深深闭上眼。


    姜濬的手拂过她的发,动作轻得像蜻蜓点水,眸光却渐渐清晰,拨云见月。


    “阿姮……你无需说什么,也无需做什么。”


    他声如清泉,很宁静,“我不无辜的。七王勾结,相约谋逆的事,我的确参与其中,是我本心,并无人强迫。”


    “到底是同宗同族的亲人,不至于真正要了彼此的性命,但还需要有个保障,他们大概是这样想的,寻到了我。”


    “于是便说好了,事成,割三郡为我封地,再给兵权……是同另六王一样的好处,事败,只需我在你这多多美言,保全他们的性命。”


    “我答应了。”


    但他没有照做。


    在七王之乱被平定后,姜濬一句话未说,一个字未提。


    姜姮缓缓睁开了眼,问:“姜濬……”


    那为何他答应了此事?裴老又为何参与其中呢?


    姜姮一言不发,只望着他。


    姜濬微微笑着:“阿姮,你有心根除诸王之患,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


    所以他煽风点火,又袖手旁观,看那群光有金尊玉贵身份的人,洋洋自得地自取灭亡。


    姜姮刚发出一个音:“裴清……”


    姜濬轻描淡写道:“至于裴老,或许是他误会了什么。”


    裴老有三千学生,三千学生中总有一两人会为诸侯王效力,然后将所见所闻,告知他这位老师。


    也


    许在裴老心中,只有姜濬能做这天下的主人,只有姜濬能实现他心中天下大同的美好前景。


    二人还是亲近的姿势,可心却远了。


    姜姮望着他,却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两颗心毫无保留地相拥过。


    也是这一个刹那,她懂了父皇当初对姜濬的忌惮。


    这时,一个小太监风风火火跑来,利利索索向姜濬、姜姮二人磕头拜见。


    是说:“殿下,裴……逆贼已死。”


    姜濬神色依旧。


    “你不为他难过吗?”姜姮问。


    姜濬略有诧异,笑道:“难过不至于。”


    毕竟,没有完全冤枉他,只是可惜,可惜他阅过史书千万卷,还是被一叶障目,踏入了这宫殿。


    姜姮侧目,又去看那小太监。


    算算时间,朱北还是雷厉风行。


    他的确有能耐。


    无论是关乎民生的政事,还是杀人放火的小事,都办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此事过去,论功行赏,又该给他好处。


    所以,做人是不能轻而易举违背自己的原则的。


    会死的。


    姜姮很是冷漠,但为了不寒天下学子的心,还是允许了裴老的家人为其收尸。


    但同时强调,要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天下人。


    言外之意,能留下全尸,却保不住一世的清名。


    小太监走了,似乎也象征着,这小小风波被再次平定。


    不过再死几个人,史书一笔。


    “阿姮,你还怨我吗?”姜濬轻声问她。


    姜姮答:“怨啊。”


    姜姮笑了笑:“小叔叔,他们可曾知晓,你并无皇室血脉?”


    “想来,或许是不知的,毕竟,我也被你瞒了许久。”


    是朱北告诉她的。


    是不久前,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哄骗了。


    被他用道义,用礼法,用人伦,哄骗了一次又一次,白白的挣扎,浪费了一年又一年。


    他是看不到,自己的歇斯底里和悲痛吗?


    “小叔叔,我宁愿,你是真的谋反,好过说是,为我。”


    姜姮抬起手,擦去他眼角的一滴泪,


    指尖湿了,晶莹的一点光泽,她望着,几乎痴了。


    “小叔叔,你是在为我而流泪吗?”


    姜姮起了身,再未言语。


    她出了长生殿,不再看姜濬的面容,怕自己忍不住心中的怨气。


    连珠在外等候,意外会见到她这幅模样。


    姜姮冷淡道:“代王从此就留在长生殿。”


    这算什么?


    又养一个宠儿吗?


    连珠不知所措,从未见过姜姮在有关姜濬的事上,会展示出如此强横的模样。


    再想问时,姜姮已经离去。


    那一身绯色,消失在雪光中。


    连珠急急忙忙进殿查看,只见一地碎月光。


    第97章 决裂(二)“阿姮,人生难得圆满的。……


    姜姮去见了纪含笑。


    门一开,便有风霜裹挟而进,而姜姮面色更冷,几乎是叫人望而生畏,可细看,便能瞧见她眼角处是藏着一点红的,像是哭过。


    可就算是哭,她定然是被气哭的,而不是伤心流泪。


    纪含笑并不急着问话,而是倒了一杯茶,递给姜姮,是能入口的温热。


    再看这屋子四周,烧着水的茶炉,整齐的床铺……哪能看得出,她不过是初来乍到?


    姜姮抿了一口茶:“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或者说是,猜到。


    纪含笑神色如常:“你问何事?”


    姜姮看她一眼,“姜濬。”


    纪含笑抬起眼,又追问:“是何事?”


    “你都知晓?”姜姮微微挑起了眉,依旧问得含糊其辞。


    是等着她主动言说,以便于自身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


    不过是一种话术。


    算不得与生俱来,可这宫中,人人皆能得心应手地用。


    纪含笑却不愿与她玩这类你来我往,做着试探的游戏,干脆直接了当地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有关姜濬。


    又寻到了她。


    纪含笑沉着眸子,安静注视。


    姜姮眼眶更红了,眼角甚至沁出了晶莹的水珠,可却一言不发。


    她还是没有问出话来。


    一切都了然可见,还有什么能问的?


    就算朱北要挑拨是非,也不敢无中生有,在她面前胡说八道。


    何况……姜濬,承认了。


    他从不撒谎。


    此时,姜姮却厌恶他的坦诚。


    她又气又恨,恨得差一点,就要扇他咬他,可她从未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过。


    没有前科可寻,又要发泄这满腔怒火,于是只能落荒而逃。


    姜姮咬牙切齿,唇也发颤。


    纪含笑看着,还有什么不懂的?


    眸光也软下,又递过一杯茶,只道:“阿姮……你们本就是……”


    她主动提到了他。


    也明确姜姮为何在此时寻她。


    姜姮抓住了她的手,眼眶红得能滴血:“他是在玩弄我吗?还是非要见我伤心难过?”


    “我不懂……明明……纪含笑,他太过分了。”


    她执拗地要从纪含笑口中听到一个答案。


    听到他的真心,或者是假意,也好过于,让她一个人去猜。


    偏偏纪含笑是懂得的。


    她垂下眼,看热气从茶盏中冒出,茶梗藏在最底下。


    姜姮还在问。


    她在感情上,向来是随心所欲的,便无法理解姜濬所有的犹豫和踌躇。


    难得愿意屈服于人伦,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到头来,却踩了空,狠狠摔了一跤。


    “他怎么敢?他凭什么……”


    姜姮还在气,喋喋不休质问着。


    “阿姮。”纪含笑叫了她。


    这道声音轻而易举压过了她的碎碎念念声,道,“这不重要。”


    不重要吗?


    姜姮看过来,难得茫然:“他分明……他分明,也是心动的。”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也是小心的。


    纪含笑探出手,将姜姮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整理至耳后,像看待一个孩子。


    语气难得柔和:“阿姮,人生难得圆满的。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心想事成。”


    是叫她收爱恨,免嗔痴。


    姜姮任性太久,只人人纵着她,她就自顾自随着性子,走到了今日。


    她给出了答案。


    纪含笑相信,姜姮会听明白的。


    姜濬被关在了长生殿,像是有意冷着他一般,姜姮又找了一处宫殿,住了进入。


    以她今日的身份地位,这未央宫于她而言,只不过一个更大的长生殿,想要去哪,想要住哪,不过一个念头。


    可为此苦恼的,却有姜钺。


    小皇帝本就是为了黏着阿姐,才占了长生殿内的一屋,一觉醒来,却听闻姜姮搬到其他宫所的消息。


    他绕着不大的后殿,来来回回转了几圈,转得小太监们膝盖都转破了皮,也还是没有停下来。


    他又差点发了脾气,拿起了摆在一旁架子上的琉璃花樽,就要往地上砸。


    吓得一个小太监上前抱住了他的腿,大声道:“陛下!这是长公主殿下的心爱之物。”


    一搬出姜姮,姜钺果然冷静了下来,喃喃一声:“阿姐。”


    他缓慢眨着乌黑的眼,像是被遗弃的猫儿狗儿,委屈巴巴的,要张牙舞爪,才能换得一点目


    光投来。


    只这殿中,无人能去怜惜他。


    久久安静后。


    姜钺后知后觉问原因,才知道,这长生殿内不是空无一人的,还有新住客。


    姜钺:“是谁?”


    小太监小心翼翼答。


    姜钺立在原地许久,久到这薄如蝉翼的琉璃花樽被生生捏碎了一角。


    剩下的花樽脱手落下,这留在手上的一角碎片刮破了他的指,流出了血。


    龙体见损。


    又一阵吵闹。


    朝廷上,闹起来了。


    先前七王之乱时,无论是主和还是主杀的臣子,在这时候都闹开了锅。


    他们一致认为,裴老不该死。


    可裴老已经死了。


    人都入土了。


    姜姮看着他们,很是厌烦,想着,既然他们这么不舍得,就该让他们下去陪他。


    可这满朝的事宜,总要人去做,只好作罢。


    他们吵着,姜姮听着,继续左耳朵近,右耳朵出。


    吵到最后,又是同一遭事。


    “还请殿下还政陛下。”


    “还请陛下顾念天下,莫要荒废政事。”


    ……


    口口声声都是这些事,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再无新意了。


    姜姮恹恹,使了一个眼神,同样站在群臣中的朱北心领神会上前一步。


    “臣常听裴老将孟夫子之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放在心上,时时提点自我。”朱北慢条斯理地道,他如今只站在两相三司空之后,此声一出,群臣瞩目。


    一顿,带着讥讽语气,“怎么诸位,说着追思,却不把裴老的心意当回事呢?”


    立刻有人反驳:“如何信口雌黄?”


    又有人接上:“朱北,你到底是何心思?”


    朱北嗤笑一声:“目之所及,不是天下黎民,整日只盯着一张龙椅……莫非,诸位是想效仿裴清?”


    裴老已死。


    是以勾结反贼,欲图谋逆定罪的。


    若说是要效仿裴老行事,就是说自己也有反意了。


    那先前嚷得最大声的几人,一时无言,面面相觑。


    紧接着,又有零零散散几位大臣上前来,却是附和着朱北,问他们是何居心。


    姜姮记得这几人的名字,他们也是极识时务的,送来的礼,还躺在长生殿内。


    这下,这崇德殿便安静许久了。


    姜姮也想不明白,这龙椅上,坐得是何人,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从前孝文太后掌权时,也是如此。


    朝廷上下,议论声从未停歇。


    只她运气好一些。


    母承袭的是父的权力,一个“孝”字,便能压子一头。


    但姊妹代兄弟管天下的。


    的的确确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


    至于那些蛮夷嘛……不知礼、不知孝,自然算不得数。


    “诸君,可还有异言?”姜姮缓缓问。


    自然无人答。


    归根到底,他们见不得她立在才朝堂之上,只是因她是女子,除此之外,再也无话可说。


    姜姮以为,今日的闹剧,也到了时候结束,挥了挥手,准备离去。


    就在此时,一人又上前,一声“殿下”叫住了姜姮。


    此人站在群臣之首,白发鹤形,正是许相。


    许相是三朝的元老,德高望重,深受先帝信任。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姜钺登基以来,他便没了往日的尊荣,可还是这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先前几次群臣闹事,他都未出面,只旁观着,如一块压山镇海的石。


    姜姮停住了步子,给了面子:“许相又何事要言。”


    许相拱了拱手:“敢问长公主殿下,可否允许这些书生,相送裴老?”


    他口中的书生,是裴老那些未受七王之乱牵连的学生,或为普通小吏,或在教书育人……都是籍籍无名之辈。


    “自然不可。”


    千人相送,谁还知,他是罪人,还是圣人?


    姜姮回绝得斩钉截铁。


    许相到底是历经风风雨雨的老臣了,遇到此事后,未再如其他臣子般,引经据典又喋喋不休地追问


    他轻轻点头,长长的胡须,也轻轻而动,像是接受了她的答案。


    姜姮微微眯起了眼,似有所感,立刻侧过身,准备离去。


    许相像是预料到此,未给她离场的机会,恰好又恰当的,又发出一个疑问。


    “敢再问长公主殿下,陛下何日能接见我等呢?”


    “老臣久不见陛下,实在忧心,还请长公主殿下饶恕我等,许我等见陛下一面吧。”


    姜姮随即冷了眸子。


    许相这话一出,她若不答应,就成了居心叵测之人。


    若答应,又真正顺了他们的意。


    原来,还是为了逼她还政姜钺。


    姜姮垂下眸,倒也不慌不忙,早已习惯应对这些逼问,正要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出口,许相先跪了下去。


    老态龙钟的身子,颤颤巍巍的跪姿。


    可殿中人人皆知,先帝早已免了他的跪拜之礼。


    群臣见状,左顾右盼,也跟着跪了下去。


    密密麻麻跪成了一片,唯独朱北,和先前附和着他的几人还站立在原地,自然不算鹤立鸡群,只是潮水过去,黑白分明。


    姜姮气笑了:“你们一个个……是要谋逆吗?”


    近些年,因谋逆而获罪之人,实在不少。


    许相倒不畏惧,只道:“老臣只想亲自见陛下一眼,若知陛下安康,老臣才能安心啊。”


    姜姮深深闭上了眼,飞快思索着,该如何行事。


    这时,一道声音传入了殿中。


    “阿姐。”


    第98章 决裂(三)为何一心求死。为何宁死,……


    这崇德殿上上下下,近百人之众,无一人预料到会在此时此地心想事成,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姜钺,一时都怔在了原地,哪怕他们方才还吵吵嚷嚷着,说着求见的话。


    还是许久后,许相率先反应了过来,膝未离地,只转过了身子:“臣,参见陛下——”


    一边高呼,一边做着叩拜的大礼。


    诸位臣子见状,也纷纷再行大礼。


    就连原先还站着的几人,也无理由再不跪了,只好折了膝盖,快速融在了人群中。


    又一声“臣等,参见陛下——”


    排山倒海。


    朱北看了左右一眼,又远远望了眼姜姮,也不得不跪下。


    殿中群臣,皆行大礼,喜迎帝王。


    周礼森严,而这样的礼节,是只能用在参见天地和帝王时的。


    这许相啊……明明是一把老骨头,却不顾过往尊荣,跪了两次。


    先前一跪,是逼她下野,如今一跪,为迎姜钺,目的是一样的,是将她当做了洪水猛兽,非强硬手腕,不得摆脱。


    姜姮扫过一眼,冷笑。


    “阿姐……”姜钺仿佛未察觉到这崇德殿内的肃然。


    这一身单色的常服上,还有几道褶子密布着,如龟裂,是他太急着赶来,以至于顾不这些细枝末节。


    正如此时。


    群臣期盼他们的帝王太久,也顾不上再如从前一般挑三拣四,只殷殷切切地注视着姜钺。


    一双双眸子,都亮得逼人。


    对这种种视线,姜钺习以为常了般,未置一词,也未分去一丝一缕的余光给这些嗷嗷待哺的臣子。


    他摇晃着步子,直直从群臣中穿过,几步上了高台,又经过了龙椅,只为来到姜姮身边,又唤:“阿姐。”


    眼是微微发亮着,嘴角轻轻扬起,笑得几分羞赧,几分雀跃。


    “嗯。”姜姮应了一声,并未问他,为何会在此时出现在长生殿之内。


    自从七王之乱被平定,随着新令被取缔,姜钺也沉寂了下来。


    他将政务全权交于了姜姮去处理,而自己就彻底缩在了长生殿中,像是活成了一朵见不得风霜的娇花。


    “你又饮酒了?”姜姮抬起眼,却问。


    姜钺面颊泛着淡淡的粉,唇也是,都是白皙上透出了一点漂亮颜色,摇摇头,又点点头,笑了笑:“只是一点……是我实在欢喜,因为太欢喜,便没忍住……”


    “阿姐,你饶了我这次……”他又猫儿


    似的唤着姜姮,还伸出了手,去拉拉扯扯着她的衣袖。


    像个未长大的孩子。


    分明是个神志不清的醉鬼。


    姜姮面不改色,只用余光瞥着下头的群臣,神色淡淡地问:“欢喜什么?”


    姜钺嘴角扬起,却故意不答。


    同样默不作声的,还有群臣。


    他们未想到,久久未见的皇帝,并不是被姜姮困在了后宫,也不是如传言所说是缠绵病榻。


    只是为了……饮酒享乐?


    许相紧紧闭上了眼,气得胡须直愣愣地竖起。


    姜姮自然不会忘记他,颇为关切地道:“许相如今亲眼见到陛下了,也可安心了吧?”


    许相抿着唇,一言不发。


    姜姮挪开视线,又问:“诸位呢?诸位”


    群臣对于姜姮垂帘听政一事,耿耿于怀许久,各怀心思,明里暗里都做了不少事。


    结果今日,姜钺是被盼来了,却是给了他们明晃晃的一个巴掌,打散了他们那一点不安分的心。


    只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句闲话,不算报了之前被紧紧相逼的仇。


    姜姮无意继续落井下石,略冷的眸光再次从那一张张貌似恭敬的面上扫过,忽而一笑。


    这笑容是极明媚且漂亮的。


    她慢条斯理地道:“许相到底上了年纪,经不得风吹草动,可多思必心累,心重者必心苦……本宫实在不忍心见许相继续操劳。”


    是要罢免他。


    他在这个相位上坐太久了,久到这群臣都以他马首是瞻了。


    从前未有明显风浪,此事便被掩盖在水面之下,而今日……大浪淘沙后,能见的,不止是黑白,还有人心。


    姜姮静观着朝廷又吵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姜钺坐回了龙椅上,为了和阿姐靠近一些,他吩咐道,将这张任凭改朝换代,自岿然不动的龙椅往后挪了半寸,自此偏离了中线。


    在吵闹中,许相也是静的,大概是清楚了无力回天,也认了老骥伏枥的命。


    他深深磕下了头,“谢陛下……”


    姜姮轻轻点点头,同意他功成身退。


    正以为,今日朝见,就该以姜姮一人的大获全胜落下帷幕时,崇德殿外又来了人。


    透过朦朦胧胧的日光,群臣都见到了殿外的那一人。


    姜濬跪在了殿外,身形如松,面容沉静似水,他道:“臣濬,求见陛下。”


    本该留在长生殿的一人,却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姜姮垂下眼,一下心慌,面色愈发冷:“无关紧要的人,为何要入这崇德殿。”


    姜钺在这时候却出了声,小声地道:“阿姐……你不愿见小叔叔吗?”


    姜姮看他一眼,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平日都将规矩当做命根子一样的臣子,在此时也又都不出声了。


    他们也好奇,姜濬为何而来。


    这位素有雅名的代王,可从不掺和政事。


    姜濬不疾不徐地走入殿中,行礼,拜见,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天然一股清雅贵气,全然不见惶恐和急切。


    姜姮注视着他行礼又跪下,还在思索,他是如何离开长生殿,又来到崇德殿的。


    她已明说,要留他在长生殿,既然如此,便无人敢私自放他出来。


    “阿姐,小皇叔有事要说,我们便好好听听吧。”姜钺突然出了声,唤回了她的神思。


    见姜姮瞧过来一眼,他又天真笑着。


    姜濬是有备而来的,他呈上一张卷轴,由小太监双手捧着,送到姜钺、姜姮面前。


    与此同时,那道流水击石的声也缓缓响起,回荡在这不够敞亮的崇德殿中。


    这是一张陈情书。


    他在书中,明述了他与七王的几次往来,以及和裴老的数次往来。


    姜濬在书画二道上,皆有美名,而在赋一途上,更被裴老亲口夸赞为当代一绝,可此书,却写得平铺直叙,并无华丽词藻,也未引经据论,如此一来才能显出字字为真。


    但姜姮却知道,姜濬在这份陈情书中,隐瞒了至关重要的部分。


    他的私心。


    与其同这些诸侯王慢慢周旋,想着温水煮青蛙,不如添一把柴火,瞧他们病急乱投医。


    只有他们真正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事,朝廷才能正直定下罪名,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像眼下。


    这些话,姜濬曾笑着同她讲过。


    她是信的。


    可他,可这份陈情书中,却无一字提及。


    于是,只剩下了罪,不见了“情有可原”。


    姜姮紧紧捏住了这份卷轴,下意识想将它撕毁,撕烂,至少不能叫再多人看见它。


    来不及了,姜濬已将此事原原本本说出口,多了许多真实的细节。


    坦坦荡荡,似乎话中人不是他,而生死也无关紧要。


    众人目光皆异样,更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就在刚刚,姜姮已为裴老彻彻底底定下了罪名。


    姜濬在此时言说此事,人人会暗自赞他一声不惧强权,却不敢当面夸一句正直坦荡,想来想去,只剩下可惜。


    为何非要为了所谓君子风气,白白害了自己的命?


    可惜。


    姜濬离开太久,又不是热衷于往来攀谈的性子,对日新月异的长安城来说,他也是初来乍到的新客,未经营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位置。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勇气的。


    无人开口,无人求情。


    不料,先听见姜姮的一声笑。


    不是皮笑肉不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虚情假意的笑。


    姜姮眨了眨眼,道:“小叔叔是来讨赏了吗?只这份书,写得不好,有失偏颇,这叫本宫怎么论功行赏呢?”


    姿态随意,仿佛说的,也是无关紧要的事。


    她给了退路。


    只要姜濬说一个“是”,她就可以把此事言说得天花乱坠,叫人人都知道他的苦衷。


    姜姮觉得,自己已然是退了一步了。


    距离上一次二人的不欢而散,仅仅过去了两三日,她原本是打算冷他更久的,谁叫他哄骗了她,叫她白白愁苦了这么多年?


    但她也早就说过,不会计较这些琐碎事的——他未真正谋了权,篡了位,事还未到毫无转圜余地的危急时刻,姜姮心底的那根弦,也仍稳稳当当架着


    否则,为何要将他留在长生殿。


    长生殿。


    姜姮想到长生殿,静了许久,心头一时茫茫然。


    察觉到隐隐约约的无力。


    “谢殿下抬爱——”


    姜濬轻轻笑了笑,俯下了身,深深垂下了脑袋,声平缓却清晰,又道,“臣有罪,自知死罪难免,只愿殿下,年年岁岁,安康顺遂,愿大周,四海升平,八方宁靖。”


    是瞧见了退路,依旧雅步,往死路前去。


    姜姮落在身侧的指,不自觉用力,长长的指甲陷入了掌心,阵阵的痛,即在指尖,也是掌心。


    “小皇叔……当真做了这种事?”姜钺出声了,蹙着眉,伤心不解。


    姜濬不言。


    姜钺又叹了口气。


    似乎因心急火燎,这冰凉凉的龙椅也坐不下去了,他豁然起身,团团转着,又止不住地哀叹:“你这叫朕和阿姐如何是好?裴老……”


    “陛下。”姜姮直直打断了他。


    姜钺一怔,垂下又长又黑的睫,道道影出现在颊上,仿佛冠着十二旒。


    姜姮凝视他,那险些飞了魂魂魄魄的心,还未落回原处,却听他又开口:“阿姐……是不愿让小皇叔受苦受难吗?若是如此,朕也会听阿姐的。”


    他是这样说的,可能听见此话的,并不止姜姮一人。


    群臣正在下方。


    史官也在左右。


    为君者,可以有私心,有手段,但不应现于臣民前。


    姜钺是在玩以退为进的把戏?


    不管是他有心还是无意。


    姜姮已被高高架起,骑虎难下,死死咬着唇,不叫史官有机会留下一笔,去专说她的失态。


    姜钺浑然未察觉她的怒气般,还眨着那双乌黑的眸子,认真仔细地注视着她。


    似在期待她的回答。


    要姜濬。


    还是要美名?


    是姜濬。


    还是这已被她牢牢握在手中的权力?


    只是一声心跳的刹那,姜姮明白了,今日姜钺为何会有忽如其来的欢喜。


    她将姜濬留在了长生殿,却忘记了,殿中还有姜钺的存在。


    一山不藏二虎,一渊不容双蛟。


    她笑了笑,笑他,笑他,也笑自己。


    只她不明白。


    姜濬是为何呢?


    为何一心求死。


    为何宁死,也不愿说声,爱她?


    叫她又当了一回,被愚弄的蠢人。


    第99章 决裂(四)姜钺要将姜濬彻底抹去,留……


    这次朝会无疾而终。


    面对无关紧要的臣子,姜姮能做到赏罚分明,因在她眼中,官大官小,不过一个官职,至于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资历颇深,还是年少有为,是貌若潘安,还是丑若无盐,都不重要。


    而姜濬却是实实在在的,既活在她的过去又活在她的现在的,活生生的人。


    面对他,姜姮失了果决和狠心,很无力,只含糊其辞地搁置了这个问题。


    随后借身子不适的由头,离开了崇德殿。


    又是落荒而逃。


    很是无奈的滋味,却不再陌生。


    姜姮走到宫道上,缓慢整理着思绪,迎面,见到了纪含笑。


    这


    条石子路,一端接着崇德殿后门,而另一端是通往长乐宫去的。


    别无岔路。


    平日并无太多人会途经此道。


    纪含笑是特意在此地等她。


    猜到了姜濬的“舍生取义”,算准了姜姮的难得逃避,于是孤身一人的等候也未落空。


    姜姮看她一眼,侧过一眼,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跟了一路的宫女们退至一侧。


    石子路上只留下她与纪含笑二人。


    说话便能直来直往。


    姜姮:“你还知道什么?”


    “阿姮……”


    “纪含笑,本宫问,你还知晓何事?”


    一声“本宫”,就是不论亲疏,只论君臣。


    “姜姮。”


    她又直呼她的名字。


    纪含笑问:“你当真了解过他吗?”


    姜濬。


    姜姮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了一声,半是困惑,半是讥讽。


    她和姜濬自幼长在一处,形影不离,如同这光和影,若另一半消失了,这剩下的一人,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存在。


    光阴无情却有情,爱做玩笑,能化不可能为可能,日积月累,年年岁岁,长长久久,连顽石都能被水滴穿,何况是看透一个肉身骨塑的人?


    姜姮正要反驳,唇瓣刚启,却无下文。


    偏偏发生了这两桩事。


    恰好发生了这两桩事。


    这声“了解”怎么说出口?


    她气笑了,因纪含笑,也因自己。


    “你从未认识他。”纪含笑沉声道,并无揶揄意味,只做陈述,“姜姮,你若是为了他好,便放手吧。此事,是他的选择。”


    姜姮心头重重一落,嘴上不饶人:“你便很了解他吗?纪含笑,本宫怎不记得,你们二人有何往来?”


    纪含笑平静。


    二人虽是一母所出,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一人是在万众瞩目来到这世上的,算不上千娇百宠,可这一路数年,也伴着长辈、亲人的关切和期盼。


    而另一人,却被遗忘,被忽略,被隐藏,无关紧要,也无处可逃。


    她怎么可能不嫉妒?


    她承认了。


    姜姮却毫无得意。


    她凝视着纪含笑,对她的话语,耿耿于怀。


    再多的嫉妒,再多的不平,这都是孩童时的事。


    如今的纪含笑,或说,姜姮所认识的纪含笑,是绝不可能因一点无关紧要的私心,而在她面前煽风点火,落井下石的。


    姜姮派人去查,果然查到,纪含笑私自进入长生殿见了姜濬。


    宫人一五一十地回禀,又打量着她的脸色,告诉她,不止纪含笑去见了姜濬,姜钺也去见了他。


    似乎还起了争执。


    姜姮并不意外。


    是她狂妄了。


    眼见大权在握,便沾沾自喜,于是把所有人都当做了不够聪明的傻子。


    眼下,是报应吗?


    姜姮不知道。


    但她绝对不会眼睁睁见着姜濬去死,哪怕他是心甘情愿要死。


    姜姮召来了数位大臣,这几人都是朝中的新贵,平日都唯她马首是瞻。


    昨日朝会上,就是这几人与朱北一唱一和,挤兑着以许相为首的老臣,用言语为姜姮冲锋陷阵。


    姜姮明确了来意。


    只需要他们联合上书,就许他们加官进爵。


    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裴老已死,大可以说成死无对证,重要的,还是七王之乱。


    而此事,早已过去。


    这几位臣子面面相觑后,弯下腰,拒绝了姜姮。


    一色青色的朝服,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多刚正不阿。


    姜姮神色自若,继续抬高了价码。


    几位臣子齐刷刷跪下。


    姜姮冷笑:“诸君是忘了来时路吗?”


    这几人都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


    姜姮知道,在朝中若无自己的亲信,她这个位置便坐不稳,她需要几人,来为她的话语添砖加瓦。


    没了这几人,姜姮只是需要再多花一些心力,去亲自应付这些麻烦事,或重新去找几个忠心耿耿的人。


    而没了姜姮,他们刚揣热乎的荣华富贵,就要成浮光掠影了。


    这一点算计,姜姮和他们都能明白。


    几人相互递了一个眼神,连连磕着脑袋,高呼:“还请殿下饶恕——”


    宁愿不要荣华富贵。


    他们心里都有一本账。


    姜姮只是殿下。


    殿下之上,还有陛下。


    得罪姜姮,只是没有前程。


    得罪皇帝,却要牵连上全族的性命。


    姜姮冷笑一声,的确没法要他们全族的性命,甚至在权衡利弊后,依旧决定留下他们。


    调动官员,不是脑子一热,人员安排,需要慢慢经营。


    这几人毫无胆识,却已占据了棋局上至关重要的位置。


    姜姮敲打了他们,听他们又谢恩高呼。


    觉得自己可笑。


    她一个人在长生殿内待到了天黑,一个人去见了姜钺。


    只是从前殿到后殿,一路上,未见到一个宫人。


    姜钺也是一个人。


    “阿姐。”姜钺见到她,总是高高兴兴的,仿佛二人之间,毫无隔阂,也无勾心斗角。


    他扫榻相迎。


    姜姮立在原地不动。


    姜钺蹙起了眉,垂下了眼:“阿姐是在生气吗?”


    姜姮看他。


    姜钺神色黯淡:“阿姐又生气了。”


    笑了笑,“阿姐总是生我的气呢,好像无论我怎么做,阿姐都要生气呢。”


    “姜钺……放过他。”姜姮压着一口气,缓缓出声。


    “阿姐,不行的。”姜钺摇摇头,很认真地重复道,“阿姐,唯独他,是不行的。”


    “为什么?”


    “阿姐,你知道原因的……”


    姜钺贪恋地望着她,又露出哀怨的眸光。


    他埋怨姜姮的偏心。


    单单偏心也还好,可阿姐时常偏爱姜濬。


    若他真的是小皇叔,姜钺还不至于那么生气。


    可他是杂种,野种。


    这来路不明,不三不四的家伙,胆大包天地占据阿姐身边的位置这么多年,叫她的心,也为他留出了位置。


    姜钺愤怒。


    姜姮本就是想着碰碰运气。


    早已察觉,这长大的幼弟再也不可能乖乖为她掌控,只是一直不戳破,不承认。


    此路行不通,意料之中,姜姮没有耽搁,转身离开。


    月光如注,划分夜色。


    身后,姜钺又唤:“阿姐。”


    再无下文,再不做可怜求和状。


    势在必行。


    他是算得如此明白。


    权力争夺,是可以退让的。


    二人情谊,是可以重来的。


    唯独生死不可以。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


    别说死人比不上活人的话。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日子一久,活人也会疲倦劳累,为了叫自己轻松些,淡忘就成了顺理成章。


    姜钺要将姜濬彻底抹去,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姜姮。


    这才是他的“阿姐”。


    姜姮深知此,她等待了姜濬五年,是因为他活着。


    若他死了……自己还能记得他多久呢?


    姜姮顾不上再去计较他的隐瞒,他的身世。


    可就在这关头,孝文太后亲子的身份来历,却成了长安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连珠急急忙忙将此事汇报给姜姮。


    混淆皇室血脉,罪同谋逆,可到底是要阻止,还是行使其他手段,都要看姜姮的心意。


    “连珠……”


    “嗯。”


    连珠担忧地看着她。


    姜姮已经窝在长生殿三日了。


    三日没有朝会,三日没有见客,三日没有任何指示。


    连珠私心不愿见姜姮为姜濬前后奔走,她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一幕,虽说这皇位上换了一个人,长生殿也今非昔比了,但那到底是皇帝。


    但她更不愿见姜姮暗自神伤。


    “殿下,我去安排。”连珠轻声道,想叫她放心。


    “连珠。”姜姮一顿,打断她,“不用多此一举了。”


    连珠错愕。


    姜姮深深闭上眼,姣好的面容透出疲倦,而她指尖,还死死捏着一张卷轴。


    连珠定眼一看,却发现,不是当初姜濬献上的陈情书。


    姜姮说:“前几日,朱北又来见了我。”


    “他为何而来呢。”连珠直觉,她之所以改变了态度,是因朱北,准确说,是因朱北送来的这一份书信。


    见姜姮没有阻碍,连珠从她手中收出了这一份卷轴,轻轻打开。


    止住了呼吸。


    “连珠……”姜姮睁开了眼,笑了笑。


    “原来,我也没有那么在意他。”


    “原来……”


    一语成谶吗?


    柔妃,姜姮都快忘记她的音容笑貌了,可偏偏就在这时,又一次,清晰地回忆起她生前最后的话语。


    她怨憎,咒骂,哭诉。


    说她,果然是先帝的子嗣。


    她不是父皇母后的孩子,又会是谁的孩子呢


    当时的姜姮是不以为然的,隐隐得意,父皇是雄主,威名远扬,她是后浪,推翻前浪,势必来到这更广阔的天地,拥有更显赫的功绩。


    此时再想来……


    这话语才露出最原本的含义。


    原来如此。


    被一脉相承的,不止有野心和欲望,还有如出一辙的,冷漠无情。


    第100章 决裂(五)“阿姮,他太胆小了。”……


    长生殿内静悄悄的。


    那一卷由朱北私下呈给姜姮的卷轴,还被她紧紧捏在手里,被捏皱了,被揉成团了,再展开,却还是完好无损的。


    与之相反的,是姜姮。


    有一面镜子碎在了她的眼眸中,泛着水光,摔出了锋利的边。


    相比那卷轴上的文字,此刻的姜姮更叫连珠担忧。


    小声劝道,说着自己都不完全信的话:“殿下……或许不为真呢?朱北此人贪名贪利,其言有失偏颇。”


    这事,姜姮早已清楚。


    “又如何呢?”她笑得浅淡。


    那书信上记的,不是腌臜事。


    相反,是一件美谈。


    在群臣人人自危,迫于姜钺压力,不肯出面替姜濬求情的时候,长安城内外的百姓,已联名上书了。


    其实他们哪里会写自己的名字呢?只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拇指印,重重叠得地印在了长长的卷轴上。


    说——请求殿下法外开恩,饶恩人一命。


    她成了暴君。


    姜濬是恩人。


    若不是这群百姓,她这位暴君还不会知道,姜濬在私下做了这么多事。


    施粥,施药,润笔书写信件……在不曾入宫的日日,他就在荒郊野岭,做这些无关紧要,且不为外人所道的事。


    无关名望,只为此心。


    是啊……他做了这么多。


    姜姮想,她该拿他怎么办呢?


    连珠主动请缨,去见姜濬。


    姜姮摇摇头,决定亲自去见他。


    因他还未被定罪,姜姮待他的态度又向来模糊不清。


    在三公九卿的一齐商讨后,姜濬被关在了长乐宫主殿内——孝文太后曾经的居所。


    空荡荡的大殿毫无人气,只有冰凉凉的,属于过去的繁华。


    太静了,静到能听闻,衣料滑过地面时窸窸窣窣的声响。


    姜濬静静地坐在一端,他抬起眸子,微微笑着:“阿姮。”


    姜姮走入,站在了不远处,眉眼隐在了暗处,声冷下,带着不咸不淡的怒:“是谁对你无礼?”


    姜濬下意识望身上望去,在皎洁月光中,这星星点点的泥泞和几个不全的脚印,的确叫人厌烦。


    他正要解释。


    姜姮打断:“算了,不重要。”


    姜濬一怔,还是笑:“好。”


    姜姮凝视着他,却未能从他的眼眸中,看到她想要的。


    “为什么?”她问,“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求死。”


    为什么?


    姜濬思考,还是微微一笑:“阿姮,我也是诸侯王……与其杀他们,不如处决我,这才算杀一儆百。”


    姜姮不信:“你同他们不一样。”又接着问,“是因为我吗?”


    根本不留给他迟疑的时机。


    姜濬无奈。


    儿时,老师常说姜姮行事浮躁,往往只有三分钟热度。


    但姜濬却知道,她不是这样的。


    只是没遇到在意的事,若有了真正在意的事或人,哪怕要剜肉削骨,她都不肯放手。


    对这个问题,也是如此的。


    “阿姮……”


    姜姮:“嗯。”


    “我骗了你。”


    “我知道。”


    姜濬有一闪而过的意外,似飞鸟掠过湖面的涟漪,只一刹那,恢复了平静。


    姜姮又往前了一步,跪坐在他面前:“你一直在骗我。”叹息似的。


    他笑了笑,算是承认。


    姜姮看着他,事到如今,真的不气不恨了,虽然还算不上心如止水,但她已足够平静。


    不全都是骗。


    在二人血缘关系上,只能算是隐瞒。


    姜濬真正骗她的,只有一事,他说,他是为了姜姮才掺和到七王之乱中的。


    说得有头有尾,有理有据。


    可惜,她缺一点傻气,已被下葬的裴老也不是唯命是从的傻子。


    被当做贼首的楚王,仅仅是一个幌子。


    他那么平庸,谁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但真相和细节,都已经不重要了。


    成王败寇,姜濬失败了,成为了阶下囚。


    他甘愿死。


    还要说什么吗?


    姜姮唇张张又合合,一言不发。


    姜濬望着她,目光愈发温柔。


    “要好好道别吗?”姜濬轻声问。


    他清楚,她的来意。


    姜姮垂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像是无数次的过往:“我……”


    姜濬:“阿姮,你并未做错什么。”


    他早就预料到了今日。


    不过是另外一个,他早已为自己定下的结局。


    是啊,这是他的选择。


    “你会后悔吗?”姜姮没头没尾地发问。


    但她也清楚,他也会听懂的。


    朝夕的相处,年年的相伴。


    到底能留下什么呢?


    “会的。”姜濬轻轻答,“午夜梦回时,我总觉得可惜。”


    “那就好。”姜姮也轻声地道。


    无论是后悔什么,至少,他也曾想做些什么。


    到最后,姜姮都没有问出那句话。


    爱也好,不爱也罢,都不再重要。


    姜濬顿了一顿,只是微笑。


    姜姮站起了身,留下了一壶酒,是方才就带进来的。


    没有解释太多,也没有威逼利诱,这是一杯掺着毒的酒,势必能见血封喉的,不会叫他太过痛苦。


    阿姮……是舍不得叫他太难受的。


    姜濬开了酒坛。


    无人知晓,在代地时,他时常酗酒,是自年少时,便开始的习惯,一沾上,就再未停歇过。


    他全然沉溺在了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中,乐于见自己的岁月,在昏沉中消磨。


    他能感知到这幅身躯,由内而外的,在走向毁灭。


    其实,他原本就不该存在的。


    姜濬将酒一饮而下。


    姜姮在大雨滂泼中,回到了同样陷入一片死寂的长生殿。


    纪含笑在里头等待。


    “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


    “等我?你可以走了。”姜姮冷笑一声,“再留在这宫中,与你而言,已无意义。”


    纪含笑愣了片刻,惊诧:“是……”


    姜姮似乎有几分不耐烦:“对,或许你打算留下参加葬礼?”


    纪含笑沉默。


    姜姮径直穿过了正殿,在经过纪含笑时,将手中那份万民请愿书扔给了她。


    卷轴晃荡落地的刹那,先前的不解,风消云散。


    纪含笑常常在百姓之中,必然是早已听闻了姜濬的善事。


    一点善事,可能是随心所欲。


    但长长久久,又持之以恒的善呢?


    这世上,真正完美无缺,一心为民的善人,是极其少的,能言谈以天下,付诸以行动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这极少数的,便被称之为圣人。


    纪含笑与姜姮,他的至亲至爱,都承认他是君子。


    可君子,与圣人,尚且差了一大截。


    “为你献上此书的人,必然是极懂


    你的。”


    纪含笑捡起这份卷轴,一目十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你是信的。”


    “现在又要装作,很了解我的模样吗?”


    姜姮窝回软榻上,用袖子掩着脸,心头压着一口气,不欲同她交谈,只冷着声道。


    纪含笑不做辩解。


    相对无言。


    这时,小宫人进来传话。


    她眼下还是红彤彤的一片,很惶恐不安地道,“殿下……代王殿下被人毒杀了。”


    她们并不知,姜姮方才的去向。


    他死了。


    衣料湿了后,纹在上头的金线便会分外突兀,擦着人脸疼。


    姜姮抬起头,忽而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怎么就死了?


    她杀的。


    她为什么杀他?


    哦……


    姜姮恍惚。


    纪含笑心有不忍,正准备转身离去。


    姜姮叫住了她:“告诉我……”


    她赤红着双眸,不甘心,很不甘心。


    “告诉我,他凭什么?”


    她还是承认了,承认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姜濬。


    她在为何事落泪呢?


    亲手杀了心爱的人?还是为这份出乎意料的陌生。


    没人说得清楚。


    纪含笑安静了许久,轻轻将她紧紧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拿下。


    姜姮是不会被过去困住的人。


    此时说再多的话,随着逝者已逝,也成为了被封尘的过去。


    纪含笑一语不发,便是最大的仁慈。


    离开长生殿,转身回望,一砖一柱,都出自能工巧匠的手,一样的精美、冰冷。


    从未改变。


    而纪含笑上次走入长生殿的时候,姜濬还在。


    他被暴怒的姜姮,关在了一隅的屋内,像是被天长日久锁在笼中的鸟儿,早已学会了泰然处之。


    即使见到不再熟悉的至亲,也只是一笑而过。


    这是二人,多年之后,第一次的重逢。


    大概是心有灵犀,知道对方的耳聪目明,于是,都没有弄虚作假,说些忽悠人的鬼话。


    一问一答,很顺利。


    通过不长不短的对话,纪含笑确定了所有事。


    正如事先所想。


    她这位同母异父的弟弟,自幼便有贤民的君子,根本没有表面般的光风霁月。


    他冷静的,淡然的,初次玩弄人心,弄得满朝风雨,一半是为姜姮,一半是为自毁。


    纪含笑感到了真切的疑惑,也问出了声:“为什么?”


    或许所有人,都会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解。


    但只有纪含笑会得知这个答案了。


    最后时,他轻轻问着她,在身为至亲、姐姐的纪含笑面前,展露了真心:“她会记得我吗?”


    姜姮会记得他吗?


    如果他正常地死去,走过了生老病死,她也许就要忘了他了。


    所以,再果决一点。


    给她很多的遗憾,很多的憎恶,


    再为她,铺就一条安稳的道路。


    姜姮完全可以利用他的死亡,大做文章。


    “我希望……她记得我。”姜濬垂下了眸。


    在殿中极黯淡的烛光中,这无暇的面庞,被映得极为白皙,如同蜻蜓的翼。


    “我只希望,她记住我。”


    哪怕用了手段。


    哪怕自污。


    出乎姜濬意料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他身世被揭露。


    也是这件事,促使了他决然的心思。


    “总不能,叫她厌恶我。”姜濬笑了笑,“至少,要赶在她厌恶我之前。”


    纪含笑难以掩盖心底的茫然。


    曾经的,她看姜濬,自幼在母亲身边成长,羡慕,甚至嫉妒。


    可姜濬却不觉。


    罔顾人伦,因欲而生的产物,他这样评价自己,冷淡又客观的口吻。


    可是……厌恶他的,分明是他自己。


    纪含笑释然,又可怜他。


    胆小鬼。


    孩子一样的胆小鬼。


    胆小的,不愿接受自己的身世。


    不愿承认自己的爱。


    他看着自己的肮脏。


    怕引来异样的目光。


    他那样的胆小。


    用尽一切的手段,也只敢叫姜姮,不要忘掉。


    而这个事实,她不打算告诉姜姮。


    就姑且,让他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