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猜忌“阿姐……阿姐?她应该怜惜朕,……


    姜钺果然未再提起那一人,姜姮仿佛也全如外界传言一般,是个冷漠无情的。


    但这回,倒无人再指责她什么,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地位而言,喜新厌旧是常态。


    更何况,被她舍弃的,只是一个身份低贱,并无名分的宠儿。


    姜钺在长生殿又消磨了许久的光阴。


    直到夜色又暗涌,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姜姮身上衣裳全乱了,名贵的衣料上压出了一道又一道的褶子,金线密密麻麻纠缠着。


    一半是因她这个做主人的,坐没坐相。


    另一半,则是因姜钺。


    姜姮不知,姜钺何时又有了动手动脚的坏习性。


    不但要缠着她的发,放在手中把玩,身子也像是没了份量,必须靠着她,贴着她,才不会倒下。


    姜姮细细想着,呼来宫人,为其换衣,重梳发,片刻后,又唤来了连珠,却是提起了另一件事。


    “本宫记得,早在两三月前,宫外便送来了不少画像。”


    连珠顿了一顿,也仔细回忆:“是,都收起来了。”


    那些画卷中所画的美人,大多数出身各地世家豪族,少部分出身不显的,也有个声名显赫的乡贤父亲或兄弟。


    这些装裱仔细,笔触细腻的美人图是在新皇登基后一月,便被整理送入宫中的,自然不是为了取悦姜姮。


    再一算,姜钺也勉强到了婚配的年龄,更何况,皇家的血脉延续本就是重中之重。


    “殿下是……要为陛下纳美?”连珠很快便明白了姜姮的心意,声却有些迟疑,“殿下为何改了心意?”


    姜姮从前未提起过这些画像,哪怕与其一道送来的,有沉甸甸的金银珠宝。


    “方才,阿蛮来过。”姜姮平心静气道。


    连珠点头,她方才虽不在殿中,但对于圣驾亲临的要事,还是清楚的。


    姜姮继续:“上次,我去寻姜濬,阿蛮也跟来了。”


    “可本宫并不喜来去都有人盯着。”


    有谁会目不转睛盯着主子的一举一动呢?


    一旦有人有心攀高枝,这长生殿,便被探出了一个洞,不再是铁板一块。


    长生殿的宫人都由连珠管辖,从姜姮口中听闻此事,她心中微凉,抿着唇:“我会亲自审问殿中宫人。”


    姜姮摇摇头,哂笑:“这未央宫中从来只能有一个主子,他们也是忠心,又何必耗费这心思。”


    言下之意,她们就算再防再堵,也是无用之举,谁叫皇帝是皇帝,而公主只是公主呢?


    “那……”连珠欲言又止。


    姜姮不言。


    也不是无计可施。


    连珠还是旧日眼光,只瞧他们是相互扶持,共同求生的亲姊妹,还是初次真切发觉,原来血缘之外,更有君臣之别,不免心乱。


    这时,姜姮又淡淡出声:“连珠,你说,父皇也是如此‘关心’他那些亲姊妹的吗?”


    连珠一愣。


    先帝并无同母兄弟。


    只有一个代王,勉强算是同枝所出。


    自姜濬前往封地后,不管暗处,先帝派了多少人前往监视,但明面上,也只有一年二回的诏书。


    次次都说体谅、爱护,却是不允他回京。


    往前再看,但凡有同母兄弟的帝王,哪怕再兄友弟恭,也要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以示君臣有别。


    可姜钺对姜姮的关心、关注,已经不是简单的一声友爱,能够带过的了。


    连珠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望


    着她,喃喃说了一声:“殿下,或许只是多思?新令之下,长生殿依旧。”


    “本宫知晓。”姜姮道,“只是……阿蛮……长大了。”


    他的心思,她看不真切了。


    无知者无畏,一知半解者,最易多思,最易生惧。


    不怕弟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怕君王起了猜忌心。


    或许君王未有猜忌心,唯恐臣子人人自危,狗急要跳墙,兔子会咬人,到时,说不好是无中生有,还是有先见之明。


    姜姮浅色眼眸无波无澜,只有似蹙非蹙的眉暴露些许繁杂思绪。


    良久后,她道:“也该选秀了。”


    “拿人手短,既然礼都送足了,本宫也该做些事。”


    “就将那些画卷送往崇德殿吧。”


    送美人图,只是一道风声。


    最主要的,还是姜姮的心意,在太后身故,皇后未立的情况下,昭华长公主便是唯一能为皇帝做主婚事的人。


    长姐如母,不过如此。


    姜钺回到了崇德殿,心中还记着姜姮,想着长生殿还是太过偏远,正筹算着再修建新宫时,收到了美人图。


    宫人高举着画卷,一颦一笑皆动人,举手投足是风姿的美人们,个个还未入宫,就争先恐后邀着宠。


    送画的郎官早早就做足了功课,等待多日,总算了用武之地,更是巧舌如簧。


    这家的姑娘有美名,那家的小姐很贤德……总之,都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佳丽。


    姜钺听着,问了一声:“是阿姐叫你来的?”


    少年的声音不再空灵,隐约嘶哑,却不难听。


    郎官还不知大难临头,一边说着俏皮讨巧话,一边笑得谄媚:“是,京城房屋价贵,臣入长安城以来,多亏长公主殿下关照有加。”


    “殿下可有所中意的?”


    打算选几幅画卷,叫姜钺仔仔细细地瞧。


    姜钺不答他的问,又道:“是这些人想当皇后,还是她们的阿爹想当国丈?”


    有关权势地位的话,哪能说得这么直白?


    郎官自诩伶牙俐齿,也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赔笑,然后道:“自然是仰慕陛下您的风采。”


    姜钺笑一笑,再问:“那依你所见,有谁能比得上阿姐?”


    “这……”郎官惊讶,接着反而认真思考起来。


    这家的,虽有美貌,却比不上公主的通身贵气。


    那家的,出身尊贵,可容貌寻常。


    其实若比贤良名声,比三从四德,比琴棋书画,家家闺秀,都远胜于恶名昭著的姜姮。


    郎官只当小皇帝没见过女人,所以口口声声,拿着亲姐姐做比较。


    弯着腰,还是笑,“虽说臣只是遥遥见过长公主殿下一面,可殿下风姿,依旧难以忘怀。”


    “想来这天下,无人能出公主之右。”


    姜钺总算露出了满意颜色,他点了点头,又招了招手,郎官以为他要细瞧画卷,便赶忙卷起一幅,毕恭毕敬送了上前。


    姜钺见他走近,脸色骤然冷下,举起砚台,重重一下砸去,砸得他头破血流,砸得他应声倒地。


    小皇帝眼底黑得流墨,仿佛能淌出血一般,可偏偏说得风轻云淡。


    “别让他死了,也别让阿姐知道。”


    郎官或许未听见这话,他已被宫人抬了出去。


    朱北恰好走入,与他擦肩而过,却未看他惨状一眼。


    朱北也看见了这满殿的画卷,还未欣赏,便收回了眼,不过一息,就想明白了事故为何而起。


    垂着头,明明是低声下气,却笑:“陛下何必动气?”


    姜钺脸枕在臂弯上,埋着头,很是孩子的模样,闻声抬起脑袋,睨他一眼,却不言语。


    朱北又笑:“公主殿下是在意陛下您呢。”


    “先成家后立业,陛下只有婚配了,才算真正成了人,只有真正成了人,才能独揽大权。届时,满城文武,又有谁敢再倚老卖老,指点江山呢?”


    “成人?”姜钺反问。


    朱北眨着眼:“是啊,在公主殿下眼中,陛下您,也是离不开关照的孩子。”


    姜钺直直看着他,被那双幽幽的,冷冷的眸子瞧着,哪怕是见惯尸体,用指头戳过尸骨凹陷眼眶的朱北,也下意识躲闪目光。


    他不敢再故作玄虚,停顿片刻后,就立刻接话,“陛下您,定然不愿,公主继续将您视作无知孩童吧?”


    “既然如此,不如以退为进,承下婚事,也是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姜钺问。


    朱北毕恭毕敬答:“正是如此。”


    姜钺轻轻嗤笑一声。


    朱北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


    他也怕,怕被突然砸陷了脑袋,幸而,那无辜郎官先替他受了一难,保全了他。


    姜钺扬起下巴,“说吧,又出了何事?”


    朱北先道:“回陛下,王美人思念先帝之情,至真至善,她已追随先帝而去。”


    “却不知,可要留她,陪葬帝陵?”


    姜钺答:“不过小小美人……”


    一顿,又起了玩心般,恶劣一笑,“但感念她的真心难得,就让她与父皇同棺而葬吧。”


    一个小小美人,却与帝王合葬。


    况且,帝王棺椁已封,若要合葬,只能开馆动尸……


    寻常百姓尚且讲究一个入土为安。


    小皇帝此举,是存心叫先帝不安生。


    这无君无父之举,换作旁的大臣,就算再无能无知者,也要破口大骂,或以死抗争。


    唯独朱北。


    他眨着眼,笑了笑,应下了这件差事,仿佛不知天高地厚。


    姜钺满意的,正是他的顺从。


    估摸着姜钺心绪有所好转,朱北才道出真正来意:“陛下,小人赶到皇子所时才知,九皇子被长生殿宫人抱去了。”


    九皇子,正是王美人之子。


    他本该也跟着他忠心耿耿的母亲,一起到阴间,侍奉他死不瞑目的父亲。


    可姜姮做主,将他抱到了长生殿,是要亲自抚养她的架势。


    “哦?”姜钺缓慢出声,眸子迟缓地动,停留在朱北头顶上,“你想说什么?”


    朱北敢说什么?在这位阴晴莫测的小皇帝面前,说姜姮一句不好,就是错,谎话连篇,也是错。


    两错择其轻,他小心措辞:“也许,公主殿下是怜惜幼儿。”


    “阿姐?”姜钺笑出声,笑声清脆。


    “阿姐……阿姐?她应该怜惜朕,而不是他人。”


    第82章 我们“我和你,我们二人,才是‘我们……


    襁褓中的小儿哭嚎了一路,被哄了一路,直到进了长生殿,才像是哭累了一般,息了声响。


    伺候的奶妈们也跟了来,不安地立在一旁,神色惶恐。


    “各位请稍等,且让我陪同小皇子入殿,见过公主殿下。”连珠带着温和微笑上前。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只能顺从着,将怀中的小皇子小心翼翼递了出去。


    连珠轻柔抱过,带着他,向姜姮走去。


    世间婴孩,只要是个四肢俱全,有鼻子有眼睛的,都不会长得太难看。


    姜家人,本就没有长相粗陋的。


    而小皇子,或许是因他那位因美貌而受宠的母亲,更是长了一副雪团儿、泥塑娃娃般的精致。


    “殿下,可要亲自抱一抱?”连珠见小皇子可爱,也忍不住喜爱。


    姜姮自然不愿意哄孩子的,


    她远远望了一眼,顿了一顿,却吐出几个字来,“和阿蛮儿时,有几分相像。”


    连珠一怔。


    王美人与纪皇后肖似,又都是先帝所出,这血脉相连的一兄一弟,自然也会有几分相似。


    可二人,注定难得一个兄友弟恭。


    姜姮之所以要将他抱回殿中,到底是为了何事,虽未明说,但连珠隐隐猜到了几分。


    她下意识看向了姜姮,见她软软倚坐榻上,双手随意搭在一旁,一位宫人双膝跪于身前,为她染甲,另一位双手高捧匣子,供她赏玩美玉。


    而姜姮神色自如,偶尔一蹙眉,也是因这美玉有瑕,仿佛不知这天道无情,更不懂人心残酷。


    连珠安静许久,她虽年长姜姮几岁,但或许是天性使然,在许多事上,是远不及她冷静又冷漠的。


    姜姮像是察觉了她的异常,瞧来一眼,吩咐道:“为阿稚换一批乳母吧。”


    “好。”连珠应下。


    那批乳母与王美人朝夕相处,难保其中没有心系旧主的,为了小皇子来日的“安稳”,她们只能离去。


    “你怎么不为她们求情了?”姜姮笑问,“本宫以为,你会说这些乳母无辜,求本宫饶恕她们一命。”


    她从前常是如此。


    可听了这话,连珠只浅浅一笑,还是未说什么。


    神思恍惚,欲言又止的模样。


    姜姮又看了她几眼,笑问:“连珠,你是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殿下……”连珠几分慌乱。


    姜姮又笑:“快说吧,说不定本宫也知晓。”


    连珠犹豫几番,才将所见所闻,缓缓说出了口。


    就在方才,先帝之子,二人同父异母的姊妹被处死了,以一个粗劣的理由——先帝尸骨未寒,这几位王爷公主,便纵情享乐,不忠不孝。


    “陛下,还是下了死手。”


    连珠说完,便陷入了沉默。


    面对这些享了半辈子荣华富贵的皇子皇女,若说一句兔死狐悲,自然是她不自量力,可见活生生的人,死于手足手中,连珠不得不心生同情,也不得不深感恐惧。


    “姜维,姜笙,姜滢……”


    姜姮缓慢念着,按照齿序,由长至幼,将兄弟姐妹的名字都说尽了后,她像是突然起了友爱之心,招来宫人,主动将小皇子抱在怀中。


    一边逗着他,一边笑,“还是对你好一点,物以稀为贵嘛。”


    小皇子识趣,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姜姮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轻轻道了一声,“果然没长出心肺,也是个‘不忠不孝’的。”


    小皇子哪知什么忠和孝,只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笑个不停,还要伸出小小的手,去抓她垂下的发。


    早在姜姮那句“物以稀为贵”说出口后,机敏懂事的宫人,就皆离去。


    这姐弟情深的嬉戏场景只有连珠瞧见,她悲哀发觉,先帝众多的子嗣中,只剩姜姮、姜钺和眼前小皇子三人。


    她不禁哀哀道:“小殿下……是早有此心吗。”


    一时不查,她唤错了称谓。


    连珠口中的“殿下”自始自终是姜姮一人,而“小殿下”自然而然是当初还是太子的姜钺。


    曾经的太子姜钺,是个极其可怜可爱的孩子。


    即使朝廷内外不少人都说他不学无术,暴戾粗鄙,不堪为储君,可长生殿诸人爱屋及乌,见他漂亮活泼,也是疼他、怜他的,只觉太子难为。


    何曾想如今?


    无论姜钺今后能够有何利在千秋的政令,又会有怎样不世的功绩,这一个残杀手足的骂名,


    “如今想来,应是如此。只是这道旨意不够高明。”姜姮淡淡冷笑,“是远不如先前一道的,北疆流匪……多好的借口。”


    借刀杀人,总比亲自动手好。


    姜姮又逗了阿稚一下,可见他吐出了口水泡泡,就不想再碰他。


    想到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娃娃,差点要被封去北疆,姜姮就想笑。


    可笑着笑着,她便笑不出来了。


    姜姮垂着头,安静了片刻,才缓缓出声:“连珠,就由孔令娘教导阿稚吧。”


    “令姑学识渊博,知礼懂法,是极佳的人选。其余事宜,你来安排。”


    连珠一愣,不知姜姮为何会做此决定,正要出声再细细询问时,余光中,却出现了一道影子。


    一道单薄的影子,就出现在长生殿。


    姜钺笑吟吟的,先唤着“阿姐”,又唤了一声“连珠姐姐”,很亲近自然的模样。


    这时,像才看见这殿中多出的一人,半是惊奇半是不解,“这就是朕的小皇弟吗?好小的人。”


    “连珠,你先离去。”姜姮轻声道。


    连珠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姜钺,一垂眸,一抬眼,又是进退有度的女官,方才的彷徨和无措,仿佛是错觉:“是,殿下。”


    小皇子也察觉了这满殿的古怪,开始哭嚎,声音小小的,尖锐的,似能撕裂这满殿冰冷的富贵。


    连珠静静上前,将他牢牢护在怀中。


    一大一小,一人容纳着一人,一齐离去。


    正殿的门,被严丝合密地关上。


    沉沉的一声后,烛光重重摇曳。


    姜姮无声,姜钺直直瞧着她,还是笑:“阿姐,画卷朕都瞧过了,可瞧来瞧去,眼睛都瞧花了,朕还是觉得,阿姐最好。”


    姜姮也笑了一下:“娶妻娶贤。”


    姜钺摇着头:“但朕不喜欢她们。”


    “哪有事事都能称心如意?反正你是皇帝,能有三宫六院,慢慢寻,总能寻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姜姮道。


    “况且,我瞧这些闺秀,觉得个个都好,反而是你,还淘气着。”


    姜钺不恼,嘴角翘起,双眸亮灿灿的,又上前,坐在榻前,枕在姜姮膝上,嘟嘟囔囔道:“阿姐偏心。”


    姜姮垂眸看他一眼,手抚着他的发,帝王未及冠,又不是大日子,便未讲究太多,只散着发,发丝柔顺,如水一般,能从指尖淌过。


    姐弟二人都有好皮囊,从发丝到指尖,无一不美,无一不精致。


    “一定要成婚吗?”姜钺问。


    姜姮答:“立嗣为国本。”


    姜钺抓住了姜姮的指,拉扯着要往心口安置,面上还是天真的笑容:“那阿姐为何要收留那小杂种?”


    “别胡说八道,阿稚也是父皇的孩子。”姜姮淡淡道。


    姜钺嘻嘻哈哈闹着,要往姜姮怀里钻:“是啊,他也是父皇的孩子,所以等朕死了,他就能当皇帝了。”


    “兄终弟及,阿姐是这样想的吗?”


    姜姮不是胆小怯懦之人,相反,每每遇事,她总能在惊慌失措的众人中,独独显露出,较平时更为沉稳冷静的一面。


    大抵,她天生就不懂“退”。


    此时,姜姮却无声,双眸落向了远处,不似闪躲,更是闪躲。


    可她,为何要闪躲呢?


    “阿姐……为何不和朕说实话?”


    姜钺蹙着眉,依旧缠着她的手,在十指相扣中,捂着心口。


    与此同时,被祝愿与天同寿的天子龙体毫无万岁无疆的气派,只像孱弱的花儿草儿,一阵风便吹弯了,蜷缩着,脸颊半贴在姜姮小腹上,连声音也听不真切,似乎是委屈至极了。


    姜姮道:“什么实话?”


    姜钺:“阿姐,你知道的……”


    姜姮逐渐冷静:“我不知,还请陛下明说。”


    “阿姐!”


    “陛下。”


    姜姮稳着声,与姜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话。


    有些话,是不能明说的,礼仪尊卑、忠孝节义是遮面的纱,一旦掀开了伪饰,便要不为这深宫所容。


    其下场,还在眼前——


    那具美人尸刚被送入了帝王陵墓,作为陪葬,无名无姓,皮囊未腐。


    “陛下……”姜姮又微微一笑,要学着另一人曾经的模样,去说些,不守规矩不成方圆的劝诫话。


    姜钺未给她时机,他一字一句,说出了那些不该说出口的话,带着歇斯底里的执拗。


    “你要朕大婚生子,又要留着那个杂种苟活,是提防朕?防备朕?还是要杀了朕?”


    “为什么?阿姐,朕待你,还不够好吗?”


    姜姮云淡风轻地扫过他一眼,久久凝视,也跟着笑:“正是如此。”


    姜钺红着眼,死死盯着她,双唇止不住发颤,泪也淌下,像无枝可依,无叶可停,一抖就落的露水珠。


    明明不管不顾说了这些话的人,是他,可这时,惊慌失措的人,也是他。


    姜姮幽幽道:“陛下处理政务,劳累伤神了。”


    “阿姐。”姜钺打断她,“你是……要背弃朕。”


    他闭上了眼,泪水不受控,依旧流个不停,唇上也被咬出了血,血混着泪,红艳


    艳,湿哒哒,七零八落打在姜姮裙上,控诉不止。


    姜姮看他许久,话锋一转,“陛下不也未和我实话实说吗?”


    这一声出口后,姜钺不假思索反驳:“朕何时有瞒于阿姐?”


    可一眨眼,他想起了那些,已成了死尸一具的手足。


    这件事,他从未同姜姮提起过。


    就连那次,王美人来闹事,他也是拿新令含糊过去。


    可杀一两位存有异心者,和将异母手足全部屠戮,是不同的。


    前者,还只是帝王铁血手腕。


    后者……


    “朕,不该杀他们吗?”


    姜钺笑意惨淡,他从不信血溶于水的鬼话,他也的的确确,从未把那群人视作过亲近之人。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杀他们?


    他的困惑,太过真诚。


    姜姮望着姜钺,心中五味杂陈,甚至麻木。


    事实上,她并不意外此事的发生,在听见那些风言风语时,更有尘埃落地的轻松感。


    “你想过后果吗?”姜姮问,恍惚之间,觉得这幕似曾相识。


    似乎在某一时刻,她也在无能为力的,试图挽回已发生的一切。


    是殷氏被灭族的时候。


    姜姮想起来了,当时,在除殷氏一族之事上,这位帝王也是这样大胆而疯狂的。


    “阿姐,你在怕我。”


    姜姮不反驳,不承认,静默着。


    “阿姐?你不该怕我,你不能怕我。”姜钺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轻而有力。


    “阿姐,我是为了我们二人啊。”


    姜姮看向了他。


    “阿姐……”


    姜钺轻轻唤她,微微侧过头,幽幽的眸光从发丝透过,准确无误地望进了姜姮眼中。


    他道,“朕得位不正,阿姐,你忘了吗?”


    如今人人只说,废王的谋逆。


    可是,为何偏偏是废太子登基了?


    又为何,废王会在前尘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谋逆呢?


    先帝生前,最爱的子女是姜姮,最厌恶的,便是姜钺。


    若论帝王心意,为何不是其他皇子登基?


    让先帝断了最后一口气的利箭,曾握在姜姮手中。


    “阿姐,我是为了我们。”


    姜钺认真的,执拗的,字字清晰地说道,“我和你,我们二人,才是‘我们’。”


    第83章 钻缝只要这铜墙铁壁出了裂缝,他便……


    如今,这件事,已未有人敢再提及了。


    毕竟大局已定,当今这位皇帝,更不是一位心胸开阔的。


    反正都是似是而非的想法,既无铁证如山,也不见得能浑水摸鱼,有谁会嫌自己命长,再去说三道四?


    可先帝驾崩后,至新帝登基前,就这两三日,却是鱼龙混杂。


    长安城内外,各种声音都有,各路人马都伺机而动。


    是姜姮斩钉截铁宣传了先帝遗诏,又下令杀了几个冒尖不服的,几乎是独断朝纲,一意孤行的将姜钺推上了帝位。


    不谈先帝临终前,到底有何事发生。


    只瞧这两三日之间长安城内的混乱,说姜姮是有从龙之功,毫不为过。


    可事实到底如何,姜姮是清楚的。


    她不是被稀里糊涂的推至了这一地步,相反,是处心积虑。


    这个弥天大谎是她亲自编造的,所以,她也亲自下旨处死了许多人,当时在猎苑侍奉的宫人,刚正不阿的言官……他们都死了。


    更有柔妃,殷氏一族之类的局中人,她或默认,或主动,纵容着他们的死去。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谎言能够永世长存,直到真相不再重要的那一日。


    她未想到,再次听闻此事,是在姜钺口中。


    是由他,亲口说出此事。


    姜姮沉默,鸦羽般的睫无声轻垂,遮掩着眼底的真实情愫,只留下玉人似的一点高贵和美丽。


    姜钺笑了笑,虽不大懂,但清楚她对此事的顾忌,又亲亲热热地凑上前,像往常一般,说着安抚、保证的话。


    “阿姐,你别怕,朕不会叫你被威胁的,除你我之外,知晓此事的,只剩连珠一人。”


    “自然,你喜欢连珠姐姐,你信她,朕不会对她起疑心。”


    “其他人……”


    姜姮无动于衷,漂亮的脸蛋毫无表情,本就逼人的美丽,也就有了棱角,叫人望而生畏。


    姜钺眨着眼,声音迟疑了片刻,骤然慌乱,前所未有的紧张袭上心头,不知还能说什么,便又生了气。


    “阿姐,你难道不知,朕是真心实意待你。”


    “朕不会再如此真心实意,待任何一人了。心脏是只有一颗的,给了阿姐,就不能给旁人了。”


    其实,他早就不是孩子了。


    这样天真又直白的话语,听起来,会惹人笑话的。


    只是没人敢笑话天子,哪怕天子的长姐也不敢,所以天子还能自顾自说着这样的孩子话。


    “阿姐,你是独一无二的。”


    “阿姐,你当真不知朕的心意吗?”


    阿姐,阿姐,一声声阿姐,叫得心烦。


    他的心意?


    姜姮闭上了眼,想起的,是二人一同藏在椒房殿柜中的夜,还有……


    他们有太多过往了。


    不被姜钺所在意的血脉相连,却是二人纠缠不清的开始。


    他们体内,是同样的骨,同样的肉,他们本就是一体,人人也将他们视作了一体。


    你是我的我。


    除了彼此,又有谁,能真真切切与自己感同身受?


    一同贪生怕死,一同面目狰狞,同生共死。


    姜姮睁开了眼:“是啊,我与陛下,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这样的民间俚语,姜钺并不喜欢,但他喜欢姜姮对他说话,甚至于,只要肯搭理他就好。


    于是又冲她笑着,笑得缱绻,笑得亲昵。


    这位异常尊贵的少年,有着纤弱却高挑的身子,他一手撑在木榻边上,一手探出,轻轻挑开了姜姮额前、颊边的碎发,能轻而易举对上姜姮的眸子。


    期期艾艾地问,“阿姐,你不会背叛朕,对不对?”


    姜姮注视着他,却又是一语不发。


    也许是因这安稳岁月太过养人,细水长流的,就磨去了她一点圆滑性子,叫她不复当初的巧言令色。


    可偏偏又留下了她任性的自我,叫她也学会了不卑不亢。


    二人是不欢而散。


    天色不知在何时暗了,又在何时亮了。


    这长生殿内的烛光也黯淡,随着最后一声烛爆,彻底熄灭。


    只有微弱的天光照拂着长生殿内,形单影只的人。


    姜姮直直坐在榻上,衣裳整齐,发也柔顺,勉勉强强也能算一声“正襟危坐”,只低垂的眉眼,流露着些许晦暗不明。


    朱北是受了姜钺的吩咐,前来送礼的,可远远见了姜姮这幅模样,脚下不自觉也放缓。


    见那双美目轻轻瞥来,他心中些许诧异,面上依旧老老实实,先笑,再恭恭敬敬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姜姮“嗯”了一声。


    朱北又笑:“这是陛下派小人送来的,陛下听闻公主爱用香料,便差遣使者,四处搜寻。”


    “听闻这一盒香露,乃是世间罕有。”


    任凭朱北将那一个巴掌大的红漆匣子吹得天花乱坠了,姜姮还是神色淡淡,像自顾自的,沉溺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之间。


    朱北瞧着她,心思一动,轻声细语道:“殿下或许不知,这香露到底是死物,只有触及了肌理,遇见了活生生的人,


    才能散出真正的韵。”


    “这便为‘活色生香’。”


    姜姮听着,似乎起了一点兴致,掀起眼,朝他望去。


    朱北笑着,指一扣,一掀,便打了匣子,又取出里头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瓶,利利索索地往手腕上抹了两道香露,跪下,凑上前。


    “殿下可要闻闻?”他高举着腕,双眼却未抬起,依旧望着膝前三分地,很老实本分般。


    清香淡雅、悠远,不似花香肤浅、檀香老陈,独一缕清风拂面般的香韵,更有心旷神怡之效。


    姜钺送她的礼,向来都是精心挑选,而不是随意从库房中找一个贵重的,就称作宝物,随意敷衍她。


    这份礼,不贵却精,少见且美,是的的确确的宝物。


    姜姮乜斜一眼,却问:“朱公子,升官发财否?称心如意否?”


    这一声“朱公子”,是姜姮初次在这长生殿时,唤他的称谓。


    那时一人朝不保夕,一人如日中天,是天壤之别。


    如今,他已得势,更在不久前升为中郎将,统管未央宫千百卫兵,而姜姮却只剩了表面风光。


    朱北仍是谦卑模样,“若不是殿下抬举,何来小人今日?”


    姜姮也一笑:“看来,朱公子官运通达,是未来可期,只怕来日,本宫还要有求于你呢。”


    朱北动作不改,声中闪过惊讶,很诚心诚意问:“殿下何出此言?陛下待您,可是真心实意。”


    姜姮听了好几声“真心实意”了,骤然又听闻,实在厌烦,连嘴角笑意都淡了些许。


    朱北不动声色抬起了眼,更直接地瞧着姜姮,语气语调更为柔和:“想来公主殿下,是多思多虑了。”


    “陛下所作所为,是为大周的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并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姜姮冷笑一声,也直直看向了他:“那朱公子所作所为,是为了何事?”


    不紧不慢地道,“听闻,此次新令推行,朱公子没少出力?”


    “小人……”朱北正要说。


    姜姮先声道,似嘲似讽:“你也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也是为了帝王朝廷?”


    朱北顿了一顿,“小人瞧着,却觉得,这江山社稷也好,帝王朝廷也罢,都不及殿下分毫。”


    “倘若换了小人来选,宁可舍了天下,也要留住佳人在侧的。”


    姜姮微微眯起了眼。


    “想来,陛下也是如此认为的。”


    朱北继续道,行云流水般,既表露了自个儿的忠义,又为皇帝说了好话。


    可这后半句话,全是欲盖弥彰的意味。


    姜姮下巴微扬起,似笑非笑,有些许倨傲,直白地打量着他。


    朱北还跪着,身前的蟒蛇纹微微凹陷,似在腾云驾雾,蟒蛇四爪则由金线糅织而成,流光溢彩,威武霸气。


    只这双膝却是软的,脊梁也是无的。


    姜姮瞧着他,觉得有意思,面上不显分毫:“你说,你是这般想法……那本宫若说,让你为本宫而死呢?”


    朱北笑:“殿下对小人,有知遇之恩。殿下要小人死,小人定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所不辞。”


    姜姮笑着摇头:“光说有何用?”


    朱北弯着身,半爬半赶着,回到了原处。


    只闻清脆一声响,他重重的砸碎了那装着香露的水晶瓶,清香满殿中,他持着一片尖锐碎片,跪回姜姮身前。


    姜姮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朱北一边扬起了头,露出了洁白而纤细的脖颈,一边双手高捧着锐利碎片:“殿下,请——”


    他本就是文弱书生清秀相貌,又因身下挨了一刀,剜去了男子的恶根,如今瞧着,更瞧不出是男是女,只觉得清秀而阴郁。


    姜姮接过那拇指长的碎片,拿在手中小心把玩,忍俊不禁,“请?请本宫杀你吗?”


    “是。”朱北双目灼灼,里头蕴着真实笑意,“还请殿下莫要嫌小人血浊,只管取出小人的忠心瞧一瞧,也好叫殿下安心。”


    血浊,会脏手。


    姜姮倒不怕脏手,洗洗就能干净的事,只笑:“杀你?本宫倒是有几分舍不得了。”


    又看向他,不轻不重拍着他的脸蛋,“还望你记得今日所言。”


    朱北扬起头,笑得像只犬。


    忠心耿耿,对主人有用的犬。


    崇德殿内,宫人都散去,只留朱北回禀。


    姜钺磨着红玉发簪,细碎的粉末都堆在了指上,除了方才的一眼后,就未再抬眼看向朱北。


    “阿姐如何了?”


    朱北貌恭言敬:“小人已同殿下解释,想来殿下,也能明白陛下您的苦心。”


    “你是如何解释的?阿姐为何会信你?”


    姜钺冷笑一声,是半信半疑。


    朱北也半真半假地说着。


    姜钺蹙眉:“只是如此?”


    朱北笑:“公主殿下是通情达理的,只要明白了陛下的不得已,自然会理解陛下的难处。”


    又道,“不过,在下人微言轻,即使说再多,公主殿下未必就能都听进去。若陛下有心,不如等此事过去,再与殿下亲近一二?”


    “自然,此事何须你提醒?”


    姜钺略不耐地答,他虽未全信了朱北所言,但因事关姜姮,也只能不管不顾起来,当即站起身来,想赶去长生殿,去亲眼瞧瞧姜姮,看她是否真消了气。


    不料,朱北又扑上来,拦住他:“陛下莫要着急。”


    姜钺睨他一眼。


    朱北急急忙忙解释:“眼下公主刚歇下不久,况且,新令仍在风口浪尖上,人人瞩目,想来殿下,仍不得不做出几分姿态,以平息宫内宫外的风言风语。”


    稚子无知无辜。


    谋逆造反,不忠不孝的名头,都无法伤其丝毫。


    但一场风寒,一次粗心,亦能夺去他的性命。


    姜钺深深看他一眼,像是被说服,也明白了权衡利弊,缓缓转回位上,继续磨着那一方初具雏形的血玉。


    朱北在一旁候了许久,像位真正的小太监般,做着端茶、研墨、扇风的活计。


    姜钺一心扑在那血玉簪子上,根本未搭理他的勤勤恳恳。


    大概一炷香过去了,姜钺后知后觉,这殿中还留了个人,就跟柱子似的直直杵着。


    撇了撇嘴,依旧未瞧他一眼,只淡淡吩咐道:“下去吧,你此事做得还算圆满。”


    余光一瞥,“这砚台,便赏了你了。”


    朱北先谢恩,见势垂眸,好似是犹犹豫豫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定,直直跪下:“小人不敢欺瞒陛下!”


    姜钺压着烦躁:“何事?”


    “公主殿下……见小人笑话讲得好,想要小人能常常过去,为殿下解乏。”朱北答得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姜钺一般。


    他清楚,眼前的小皇帝对于爵位、金银是极其大方的,甚至有时,有几分视金钱如粪土的洒脱意味在。


    能让他斤斤计较又分毫必争的,也就只有他那位一母同胞的长姐。


    姜钺不愿见任何人亲近姜姮,无论男女,更不说生死。


    简直幼稚。


    果不其然,在朱北提起此事后,姜钺便陷入了沉默,殿内又是昏暗潮湿的,连带着这位大殿主人,也成了阴冷的一道影子。


    朱北耐心等了许久,姜钺总算开口:“是阿姐的意思?”


    “小人不敢欺瞒!”朱北高呼着,一副感天动地的忠心样。


    “阿姐要你去长生殿?”姜钺反复问。


    朱北一口咬定,“正是殿下的意思。”


    姜钺又沉默了许久,却是回忆起了,今日分别前,姜姮长长的沉默。


    沉默,亦是冷漠。


    想着她的冷漠,也怕着她的冷漠,想着、怕着,姜钺面上愈发阴沉,心中慌乱如麻,甚至喘不上气,欲哭无泪。


    朱北一边揣摩着他的心意,一边又出声:“陛下不如放小人一试?若能助陛下您与公主重归于好,自然最好。”


    “若小人无用,被打了,斩了,至少也能叫公主殿下出口恶气。”


    姜钺瞧着,狠狠皱眉,愈发嫌恶他,恨不得用力踹上几脚,又怕脏了靴子,可若说,能用他博得姜姮一笑……


    到底是个奴才,一个阉人。


    不算做人的。


    姜钺将这不情不愿掩饰得极好,是举重若轻的高高在上。


    “既然如此,便应你所求,只是莫要忘记了分寸。”


    朱北自然要恭恭敬敬谢恩,再双手捧着这砚台,退出崇德殿。


    阳光一照,纹理皆清,他也认出了这砚台,是昨日方砸死人的那块。


    扯嘴一笑,心中对这块被随手赏来的砚台不甚在意,可面上,还是带着足够被称为“荣辱不惊”的得体笑意。


    捧着砚台的双手,也是


    稳稳当当,不嫌累般,未曾挪动分毫。


    回想方才,一时更乐。


    今日一早,这位平日都扬着脑袋,将眼睛顶在头顶上,孤傲得不可一世的皇帝,从长生殿走出时,却是垂头丧气。


    那时朱北就清楚,他与姜姮,二人是不欢而散。


    姜钺一哄二骗三哭闹,熟稔的上演着旧把戏,仍旧未能与姜姮重归于好。


    朱北是早早便预料到今日情景的,早在姜钺下出那道指令,决定屠杀异母手足时,他便知,姜姮势必会做出一些举动。


    兔死狐悲的道理,在哪儿都适用。


    早知今日,他更要当初。


    其实这对姐弟,是极其相似的,在精美的皮囊之下,是两颗同样薄情寡义又多疑的心。


    就像那满仓的宝物,乍一眼瞧去,是金满屋,银满屋,亮眼的富贵,仔细看了,才知晓,这宝贝放久了,早发烂生锈,还被耗子咬了一口。


    纵使如此,也还是迷人眼的富贵。


    他深陷于此,可老天不公,让他打娘胎出来,就被隔绝于宝库之外。


    他不甘。


    幸运的是,也不算无能为力。


    只要这铜墙铁壁出了裂缝,他便能钻进去,一展身手。


    正如眼下。


    第84章 止损朱北成了这大周朝赤手可……


    朱北成了这大周朝赤手可热的大红人,也成为了长生殿的常客。


    但殿中侍奉的宫女、太监,大多不爱他,是嫌他奴颜婢膝,毫无风骨,也眼红他,不但受皇帝的青眼,更得了姜姮的欢心。


    可无论在私底下是如何言说的,这群娇媚宫女在见朱北又出现在长生殿时,面上依旧能带着可人笑意。


    习以为常地嗔怪:“殿下偏心,如今都不留奴奴们陪伴了。”


    姜姮笑:“他是新欢,你们是旧爱。”


    自古旧爱都是难胜新欢的,在这位貌热心冷的昭华长公主心里头,更是如此道理。


    而先前那一人的经历,也早已证明了此事。


    可若是其他人,也便算了,可朱北……一无功绩,二无家世,连宠儿都算不上,只是个奴才,小宫女们哪能甘心?


    她们又撒着娇,争着宠,想叫姜姮回心转意。


    姜姮只噙着笑,看她们娇娇柔柔的,说着半真半假的抱怨话,偶尔也会附和几句。


    仿佛未听见言外之意,只瞧见了这浅显的欢闹。


    大抵是发现她心匪石,不可转也。


    小宫女们没了手段,也不敢闹得太过,面面相觑后,只好作罢,恭恭敬敬向朱北行了礼,乖乖巧巧让出了位。


    “殿下,殿后的树新结了果,奴奴们去瞧一瞧。”


    很是柔顺、识趣,好似方才争风吃醋的言论,又是一些玩笑的俏皮话。


    姜姮淡淡“嗯”了一声。


    她们行礼退下,可转身离去时,那不情不愿和憎恨厌恶,还是从眉梢眼角中溢了出来。


    无需刻意留心,便能瞧见个明明白白。


    待到这群宫女们退散,朱北安静地走上前来,跪坐在榻边,接替了她们的位:“殿下,今日可好?”


    与此同时,那几道有意为之的娇声软语,不远不近地传入了殿内,刻意传到了二人的耳中。


    是说朱北肆意敛财,卖官卖爵一事。


    朱北无动于衷,仿佛被议论的,不是他本人一般,询问:“殿下爱哪种?小人瞧这色更好些,更衬殿下。”


    姜姮顺着他视线望去,也没细瞧,点了点头。


    朱北取来刚磨成膏体的凤仙花,又撒入些许的金粉,细心地涂抹在薄纱上,再分别裹在姜姮指尖上。


    这时,外头的人见讨不到好,也渐渐没了声音。


    姜姮长长注视着他,待到十指都染上了新色,才收回视线,迎着光翘起手,细细瞧了瞧,很是满意。


    感慨道:“就连这些女儿家的碎琐事,朱公子做来,也能如此得心应手。”


    “本宫是愈发离不开你了。”


    朱北笑着,很谦卑地道:“既然是殿下所需,小人自该习来。”


    “只要殿下不嫌小人蠢笨就好。”


    姜姮“噗嗤”一笑。


    他若是蠢笨,这天下大概也没有机灵的人了。


    姜姮记得,她上次染甲,不过七八日前。


    那时,朱北还只能垂着头,站立在一旁,听着那群宫女明里暗里排挤着他,却一言不发。


    今日,却能凑上前来,行云流水的做着这些事。


    无他,唯手熟尔。


    手熟背后,则需用心。


    用心,自然是有好处的。


    正如此时,瞧见姜姮粲然一笑的人,是他。


    能让各路人都知道其名号,又巴巴地送着金银,以求见一面的,也是他。


    旁人则无此机会。


    姜姮又看他一眼,若无其事地问:“她们是自幼陪伴本宫的,不免娇气、任性了些。”


    “朱公子不生气吗?”


    “她们是殿下身边的旧人。”


    朱北道,“想来是殿下待她们极好,她们才会如此忠心耿耿地侍奉殿下。”


    “这是怪本宫待她们太好,养大了她们的心思?”姜姮随口问。


    朱北一眨眼,故意苦着脸,很是诚惶诚恐地答,“小人哪敢?”


    “只小人瞧着殿下对她们的宠爱,也不免心驰神往。”


    “可她们拈酸吃醋,是可喜可爱。小人若做了同样的事,却是自讨没趣了。”


    姜姮也笑了笑,又问:“朱公子不怕那群老头吗?他们很是厉害呢,就连父皇,也被指着鼻子骂过,不得不退避三舍,避其锋芒。”


    站得越高,身上所汇聚的视线,便越多。


    宫人们能做的,无非是嚼舌根子,顶破天,也就是栽赃抹黑几句。


    言语能诛心的,是言官,是臣子。


    他们总要找个奸佞出来,否则,哪来他们的刚正不阿?


    前些日子,又有人进言了,应斩杀朱北,以正朝廷风气。


    朱北怎会不知此事?


    那臣子谏言无用,便一头撞死在了柱上。


    那时,他正在崇德殿中,是亲眼看着那具尸体被拖出去的。


    说来有意思。


    无论这身前威望高低,也无论这身后名声好坏,人死了,便都成了一个样。


    一滩死肉,可以拽着,可以拖着,反正都死了。


    却也是不同的。


    有名有望的人,是要藏到精致的陵墓中,能受子子孙孙香火的。


    无名无姓的人,却是被随意扔在了荒郊野岭,只有野狗、猛禽会来徘徊。


    朱北想了一圈,目光最后停留在姜姮的指上。


    那时一双精心呵护过的手,只瞧那指关节处的粉嫩颜色,便可知其主人的养尊处优。


    若是姜姮在今日死去,整个大周朝,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会为其哀悼吧?


    那一定是个极其奢华又高大的陵墓,水银为河,金玉作山,长明灯不灭不熄,伴她千秋万载。


    朱北几乎痴了。


    还是姜姮那清润如珠光的视线,唤回了他的神思。


    他笑了笑,轻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要富贵,就不能贪生怕死。”


    “小人就是要去瞧瞧这高处的景色,哪怕跌得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了。”


    他是这样的诚心诚意,姜姮一愣,笑得花枝乱颤。


    红艳艳的指尖指着他,晃着眼,朱北觉得自己,也是被迷了心窍。


    否则,为何也做了这扑火的飞蛾?


    无


    知无觉的,他垂下了头,颤抖着,虔诚地吻住了她的指尖,如此小心,像是吻着平静无波的水面。


    “好你个朱北。”


    姜姮还是笑着,却抽走了手,像对待一只猫儿狗儿一般,轻轻拍打着他的脸颊。


    朱北怅然若失,继续陪着笑。


    但他确确实实,在极力讨好着姜姮。


    今日送珍宝,明日寻稀奇。


    日复一日,不惜人力物力,只求姜姮一笑。


    可这天下珍奇,总有被搜□□净的一日。


    姜姮又是个自幼活在富贵窝中的人,寻常物件难得入她的眼。


    可朱北确实是个有心思的。


    姜姮瞧着眼前一排排的少年,饶有兴致,便问了来历和年纪。


    大多数的是长安城人,有少数几个,是来自长安城外的乡野。


    而年龄上,也是有“老”有少,最年长的,二十出个头,而年幼的,才七八岁的。


    无论出身的贵贱,也不管是长还是幼,这些少年,皆有着极其出色的容貌。


    哪怕只穿了朴素布衣,举手投足之间也不够大方,反而因乍见泼天富贵,而显得有几分畏手畏脚。


    纵使如此,那一张张朴素又美好的面庞,也未被这长生殿的奢靡,压去丝毫的姿色,


    这便是老天的傲气和偏心了。


    朱北淡定自若,轻飘飘望去一眼。


    这群少年心领神会,双腿还发着颤,却齐齐跪下,歪七扭八,向姜姮行着大礼。


    因这美丽皮囊,也因这悦耳声音,那几分粗鄙和土气,也变成质朴和纯粹了。


    虽好笑,却不令人讨厌。


    世人待美人,都是宽厚的。


    朱北细心瞧着姜姮,见她眼底闪过了几丝喜爱之意,才出了声:“这些孩子都是孤苦出身,若能留在长生殿伺候殿下您,也算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姜姮缓缓望向他,挑着眉,一语不发,是第一次,有几分不确定他的言外之意。


    有许多人争前恐后向她送礼,她也曾来者不拒,收了许多礼。


    可向她送男人的,这还是头一回。


    不过眨眼,姜姮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在世人眼中,她不再是从前那位待字闺中,且纯洁无知的少女了。


    而是一位养过宠儿,差点嫁了人,也差点成寡妇的公主。


    公主,是可以风流的。


    更何况,她如今不是皇帝的女儿,而是皇帝的长姐,便更是可以风流了。


    “是谁向你提议?”姜姮缓缓问。


    朱北有几分惊讶,却不打算隐瞒:“殿下耳聪目明,小人果然瞒不住殿下呢。”


    姜姮道:“快说,你说了,本宫便宽恕你无罪。”


    朱北配合着她,连连作揖,忙着求饶,待到姜姮笑出声后,才开口解释此事。


    那个名号,出现在了朱北口中。


    信阳。


    信阳公主身为先帝长女,应按新令规定,前往新封地。


    可她又特殊。


    她是公主,也是寡妇。


    公主出嫁后,可以选择前往自己的封地上居住,也可以跟随驸马,去往驸马的封地。


    信阳先前,便是居于她的封地。


    而前不久,她又新婚。


    新一任信阳公主驸马,不是什么世家出身,也无爵位在身,只是寻常门第,值得被说道一二的,只有出众的学识和容貌。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选择下嫁此人,便是为了留在长安城。


    可单单钻大周礼法和新令的漏洞是不够的,还需要有一位说得上话的人,为其保驾护航。


    信阳公主于是把心思打到了姜姮和朱北身上。


    而这群美得各异的少年,也是她的手笔。


    姜姮毫不意外。


    男子之间,互赠爱妾之事常有,可他们不会想到,向一位女子送去美貌男子,以取悦她。


    在他们心底,这种事,大概是有损男子气概的。


    能做出,向女子献美一事的,只有女子。


    信阳恰好是一位懂美、爱美,又深知女子有不亚于男子的风流的女子。


    “怪不得。”姜姮想起这位小姑姑,也笑了笑。


    姜氏宗亲之中,只有信阳与她,臭味相投,隐隐之间,也算知己。


    随之,她又回忆起,二人上次相见时的情景。


    与当日相比,今日的自己,算是称心如意吧?


    那时,她们说了什么?


    姜姮忘了许多。


    朱北还在笑吟吟看着她,是等着她的答复,可见她嘴角渐渐没了笑意,淡色的眸也逐渐沉下,便知她是想起了一些事,或是一些人。


    朱北不知是何事,也不知是何人,能叫姜姮想起,便变了脸色。


    心上有几分不解,几分慌乱,更有几分不满,却只轻轻唤了一声:“殿下?”


    姜姮淡淡望来。


    朱北放低了声:“若殿下不喜,小人立刻去回绝……也好叫信阳公主死了这些不该有的心思。”


    “哪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姜姮还是兴致不高的模样,却道,“本宫也是许久未见小姑姑了。”


    “正如百姓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既新嫁了人,也就应留在长安城内。你去传话,叫她莫要忘了本宫,要时常进宫,来见我。”


    姜姮此言一出,信阳公主便定下了归处,也能安心了。


    朱北笑着应下,是想好了该如何去行事,再看这排美貌少年,却还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们。


    可下一眼,他却清楚,这些得天独厚的少年,是少了一点好运。


    至少今日,他们是无法留在这长生殿了。


    萤火之光岂敢与皎月争辉?


    姜濬一出现,就将这群漂亮少年比作了庸脂俗粉,美则美矣,却毫无魂魄。


    姜姮双眸亮起,急急下榻,一双玉足比这玉制地面更光洁。


    她笑着,孩子似的,蹦蹦跳跳着,就迎了上去,一声“小叔叔”,欢喜雀跃。


    姜濬也带着浅浅笑意,只一双蕴着清雅静谧的眸子,平平淡淡便将殿中诸人扫过。


    姜姮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也跟着看了一眼,似乎是嫌人多杂乱,眉间微微蹙起。


    在这一瞬,朱北忽而明白了姜钺的心思。


    正如他来了,那群妩媚宫女只能不情不愿离去,姜濬来了,他就不得不走。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他要用尽手段,才能留下,而姜濬只需出现。


    这叫人怎么能心平气和呢?


    只不过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再勉勉强强挤个笑脸。


    朱北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寻了个借口,便带着那群慌乱无措的少年,离开了长生殿。


    等长生殿清静了,姜姮嗔怪道:“你好几日未来瞧我了。”


    “上次相见是何时?”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竟忍心抛下我百年。”


    姜濬安静着听着姜姮似真非假的埋怨着,又笑着道歉,做着解释。


    姜姮想起,他在这些时日未曾断过的书信,还是选择,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


    反正,也不怕他恃宠而骄,更巴不得他,得寸进尺。


    姜濬自然谢她心胸开阔。


    二人又一阵闲谈。


    直到她絮絮叨叨说完了思念,他才缓缓出声:“阿姮,我已知晓,你与陛下的事。”


    她与姜钺有何事?


    不过是不欢而散,又长久不见。


    他在他的崇德殿,做他的皇帝,继续他的新令。


    她留她的长生殿,安享富贵,整日不是如花美眷,就是奢侈浪费。


    姜姮想得豁达,却不能继续扮着嘻嘻哈哈的模样,再说一些无所谓的话。


    幸亏长生殿无人,也无人能看见,这一刻,出现在姜姮面上的沉郁之色。


    唯独姜濬。


    他垂着眸,遮掩着眼底的怜惜和痛苦。


    再抬起眼,又是温润如玉的彬彬君子。


    所谓君子,有九思。


    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他便是如此行事的。


    姜濬提到了新令,这道不利于他人,对他而言,却有明晃晃好处的新令。


    “阿姮,你也是知新令的不足的。”姜濬缓慢又清晰地道,“陛下那两道政令,会让宗亲不安,大臣惊慌,更会让天下百姓恐惧。”


    他所言,是实话。


    不偏不倚,不增不减。


    现如今,宫外正是如此的。


    宗亲私下哀悼那些被屠杀的同族,生怕自己成了下一具尸体。


    大臣慌乱,对天子失去了信任,更有数人辞官隐退,不欲侍奉这残暴的君王。


    而百姓皆在议论此事,说着苍天无道,天子不仁,河水干涸,将要颗粒无收。


    “阿姮,我知你聪慧,不可能不知这宫外事。”


    姜姮不答,原先紧紧牵着他的手,松开了许多,只那双眸子,仍是澄澈清亮的,问“我若说不知呢?”


    “阿姮,莫要与我置气,你知道,我向来拿你没办法。”姜濬轻声道。


    姜姮反问:“那你为何非要同我说这些?”


    “因我知,这世上再无人,能如你一般,见我来路,知我怯懦,怜我心意。”


    “阿姮,我不果决,也会犹豫,可我更怕,会有悔意。”


    悔什么?


    无非是亏欠。


    他亏欠姜姮良多。


    常常不安。


    所以不愿,与她再有隔阂。


    可人非死物,哪能相同?


    分歧,总会出现。


    “悔?”姜姮重复。


    姜濬轻点头,“嗯。”


    姜濬眼底仍带着轻微笑意,太稀薄,是一阵风能吹散的,但姜姮并不会因此怨怪他,因为他常总是云淡风轻的,仿佛他这个人也会在某一时刻,化作一阵青烟,离了这浊世。


    姜姮垂下眼,问:“所以你想做什么?”


    姜钺声更轻,生怕惊扰她一般,但还是坚决说了下去:“必须及时止损,英雄断腕,并不可耻。”


    “你的意思是,让我对阿蛮动手吗?”姜姮拧眉。


    姜钺平静答:“阿姮,我并无此意。”


    “那你想让我如何做?”姜姮问。


    姜濬静了,精美的眉眼,藏了一丝悲天悯人,也匿了些许淡漠无情。


    可他还是有情的。


    他道:“阿姮,我愿代你与陛下,向天下百姓,陈罪己诏。”


    第85章 心思“你可争权可夺利,却不该,把你……


    “罪己诏”这三个字一出。


    姜姮一顿,不自觉松了口气,那丝那缕动人心弦的笑意又出现在了嘴角。


    她不在意天下百姓,也无所谓那群皇氏宗亲,说一千道一万,这些人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称谓。


    但她想,自己是很在乎姜濬的,甚至在删删减减些许条件后,说声“一心一意”也不算勉强。


    可姜濬不然。


    或许,血缘羁绊是斩不断。


    正如纪含笑有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襟,姜濬对这社稷朝廷,也做不到熟视无睹。


    心中念头一旦杂乱,就难免有个先后,要做个取舍。


    姜濬宁愿舍弃自己,也不舍得将她献祭,姜姮很欢喜。


    至于罪己诏,在她看来,这种写几个字,喊几句口号的事,不过故弄玄虚,是专程忽悠那些读圣贤书读痴了的傻子的。


    当不了真。


    不能当真的事,何必纠缠不放?


    姜姮半是玩笑,半是掩饰心中慌乱,便道:“若这天下书生,都能随意陈书百姓,那天子威严何存?本宫威严何在?”


    声一出口,那慌乱也随之而去,话语愈发流利,笑意愈发浓,“那你又凭什么代替本宫与陛下,向天下人陈罪己诏?代王?”


    姜濬正要解释,可姜姮却不欲给他时机,立即眉眼弯弯地追问,“是凭本宫爱你吗?这可不是好事。”


    姜濬能与才高八斗的学子说古论今,也能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谈天论地,可仍然学不来与姜姮谈情说爱。


    听她口若悬河,本是洁白如玉的耳垂染上些许羞赧的红,眼底也浮起了窘迫的无奈,只言语之间,勉强维系着君子风骨。


    “阿姮,你又在……”


    “又在胡闹?还是开玩笑?你明知,这不是胡闹,也不是玩笑。”姜姮顺顺当当接过话头,一边嬉笑。


    那阵被政事和骸骨所带来的沉闷,在她的有心之下,瞬间一扫而空。


    姜濬无可奈何,只好放下那些圣人道理和所见所扰,暂且专注的听着她嬉笑玩闹,眉眼祥和,但并不是对所思所想有所动摇,更不是被美色所勾引,忘乎所以。


    他抛下忧心不言,只因眼前人是姜姮。


    至于下罪己诏,以己身换国定的这个念头,依旧留在他心中,并未打消。


    姜姮自然清楚。


    她敛了神色,微微坐直了身,还压正了衣角,先摆足了认真姿态,再同他正儿八经道起了此事。


    “姜濬,你放心,我知晓分寸的。”


    姜濬心平气和地望着她,没有一丝惊讶和怀疑,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会说出此话。


    姜姮瞧见他这幅模样,又忍不住笑,笑着笑着,身子便东倒西歪了。


    姜濬看着她笑,自然而然伸出手,并未直接触碰她,只是像照顾三岁小儿一般,时时留心,用心护着,以免她磕到碰到。


    姜姮笑得腰腹微酸,总算畅快了,声中不自觉便带上了些许娇气,“都怪你。”


    她自然而然地倚靠在了姜濬怀中,轻声道,“我可没忽悠你,我还不糊涂,阿蛮也是。”


    “虽说他这一步急了些,险了些,我初听闻时,也被气得不轻,但想了这几日,又发觉这新令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我记得幼时,你还同我提起过,皇祖时,藩王作乱一事。每位帝王都怕这有权有势的诸侯王造反谋逆,可念及血脉亲情,顾虑悠悠众口,都只敢怒不敢言。”


    姜姮抬起眼,在她所认为的最可亲、最可爱之人面前,暴露了最真实的心思,“与其日日夜夜受其困扰,不如一劳永逸。”


    “一些骂名而已,这每朝每代能建功立业的君王,哪有不被斥责的?朝臣的怒骂,百姓的抱怨都不过是一阵风,过去了,也便无人再会提起了。”


    “若当初坐上皇位的是我,想来,也是难以容忍他们继续招摇的。”


    这些话,曾经的姜姮会说出口吗?


    姜濬竟有点恍惚。


    过去的姜姮,是绝无今日的冷漠和狠绝的,如今的她,是一位能搅动风云的真正政治家。


    正如他的母亲——孝文太后。


    再想下去,却是心酸了。


    他看这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人人进来,都会变成另一幅刻薄寡恩的模样。


    可偏生他与姜姮,是生于此,长于此,淹没于此,逃不出,离不开。


    姜姮若不长成今日模样,二人又何来的相聚?


    她又如何能安稳度日?


    姜濬闭上了眼,下意识的,紧紧握住了姜姮的手。


    一声闻不可闻的“抱歉”悄然出现,还未被听清时,他便换上了另一幅面孔。


    和煦,温润,且美好。


    姜姮不知他心中所想,玩着他的手,摸着他的厚厚的笔茧,思索另一件心事:“我想由你来教导阿稚,令姑虽博学,但在学识和谋略上,远不如你。”


    “他到底是皇子,再一两年便要启蒙了,总不能再养出个骄纵性子。”


    “还是你来,我才放心。”


    插手皇子的启蒙和教学,无非就是换了个途径,踏入这朝廷纷争。


    更何况,阿稚身份本就特殊。


    姜姮正想再说些什么,劝他、哄他应下这苦差事。


    理由还未想到,姜濬先出声:“好,我答应你。”


    姜姮意外,撑起上半身,扑闪着眼,直直看他。


    姜濬笑,“怎么了?只求他不要学了你的淘气。”


    姜姮摇了摇头,甚至忘记为自己辩解,继续看他,是想听个真心话。


    真心话?


    姜濬垂下头,轻轻抿着唇,目光清润又坦然,“我想常常陪你,总该名正言顺些。”


    姜姮怔了许久,双手一时不知该放在何处了,又觉得今日忘点“引梦”,实在不该。


    想来想去,最后,只微微一笑。


    姜濬守规矩,哪怕如今诸侯王身份之外,又多了皇子师的身份,也还是守着宫中规矩。


    他这样的外人,若无皇帝的旨意,是不能留在未央宫过夜的,哪怕姜姮以昭华长公主的身份下旨,也是如此。


    姜姮对他的“墨守成规”颇有微词,但考虑到,最初时便放纵了他,再出尔反尔,不是好事。


    只好哑巴吃黄连,苦着一张脸,将他送到了长生殿外。


    姜姮问:“明日可否来见我?”


    姜濬笑答:“自然。”


    姜姮追问:“后日呢?”


    “也是如此。”姜濬继续道。


    “那……”姜姮正要明日复明日,转念,又笑着,“你先前也是如此说,我可不会被你再轻易哄了。”


    姜濬不知,自己在何时也说过这些话,但为何要解释、争辩呢?


    “是我不好,请留我一扇小门,日日负荆请罪吧。”


    他轻轻一笑,端的是风流倜傥,宛若仙人降世,叫四周本就是一心二用的小宫人们,更是看直了眼。


    姜姮不悦的扫了一眼过去,她们又伶伶俐俐做起了手上的活,仿佛个个都成了瞎子、聋子,看不见美人,也听不见仙籁。


    姜姮收回视线,又道:“这次,你说好了‘日日’,可别悔改。”


    她的确是太纵容这群小宫女的,养得她们人人都有几分胆大。


    当下,便有人暗戳戳挤着身边伙伴,望着他们,窃窃笑着。


    姜姮也不是害臊,只是不喜欢姜濬被人看着,可若是把他的脸遮起来,自己也没法子盯着他瞧,只好将这个念头作罢。


    姜濬但笑不语。


    他离开了长生殿,由宫人引着路,从南门处出宫。


    月明星稀中,那小太监腿止不住发颤,姜濬询问一声,得知他肚子不舒服,便主动放他离开。


    “这条路,我走了许久的,早已熟悉,你且去吧。若还难受,可去寻一些草药来。”


    他当下报出了几味草药的名目,还各自讲了几个易分辨的特征。


    宫人在宫中,哪能请得动太医署的大人们?平时若病了伤了,要么生生熬过去,要么就随处抓点草药,不管有没有用,吃了便算和阎王抢命了。


    这几味草药是寻常物,也是救命药,这小太监连连磕头,恨不得当场为他出生入死。


    姜濬微微侧开身,无意做他人的再生父母,更无心玩弄他人的生死。


    方才一言,只是顺手而为。


    小太监离去了。


    南门就在不远处,姜濬却未继续往前走。


    温和明亮的烛光,透过灯壁上的仕女图,照明前路。


    他看了眼宫灯,又抬起眼,眸光如影,都是淡且晦暗的一道。


    声也清冷,“朱大人,好久不见。”


    朱北带着诧异,从暗中走出来,看他许久,“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原来,代王殿下,是早发现了我,才装模作样?”


    “那小太监,可就真将你视若神明了。”


    姜濬神色淡淡,并未辩解,只问:“朱大人,为何跟了孤一路?”


    听了这声“孤”,朱北像是才想起他的身份来,不紧不慢行了个礼,拖长调子:“小人见过代王殿下。”


    又笑,“那代王殿下,为何又要支开那小太监,与在下相见呢?”


    姜濬直直看他一眼,眼中并无厌恶,也无冷意,仿佛只是看见了一棵树。


    甚至,连树都算不上,仰视高大的树,他会感叹岁月独独不饶人,俯视矮小的苗,他会思索万物生长的规律。


    可看朱北的这一眼,却是毫无情愫。


    好似他,不过一件死物。


    姜濬道:“你可争权,可夺利,人心本浑浊,欲望亦无罪,只你千不该万不该,将你的心思,打到阿姮身上。”


    “朱北,你可知罪。”


    风吹过,六角宫灯缓慢旋转,光与影交替出现,只他的声音清晰又明确。


    朱北像是被姜濬吓到,身子发着颤,双腿又没了骨头,从中一弯,就要下跪,眼见下一瞬,他就该诚惶诚恐地求饶了,可双膝刚触碰到冰冷的地面,还未俯下身,也没做足模样,他笑出了声,实在忍不住。


    朱北缓缓站起身,扬起手,轻轻拍去膝上看不见的灰尘,掀起眼,眸中有戏谑的笑意,“抱歉哈代王殿下,见着你,这双腿便不听使唤,跪不下去了。”


    “不过,相比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一个小小的失礼之罪,算不得什么吧?”


    姜濬平静望着他,仿佛只听见了一句稀疏平常的话语。


    朱北看着他,又瞧了瞧四周,恍惚又再现了当日情景,忍俊不禁。


    其实不是同一处,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呢?


    只宫中各处建造向来都都按一定规制的,所以,在这相似的高墙下,相似的地砖上,才给了一点模糊的似是而非感。


    “代王殿下,您到底图谋什么呢?”朱北困惑至极。


    世上之事,一旦发生,必然会留下痕迹。


    这痕迹太微渺了,若不仔细查询,便寻不到,可是的的确确存在的。


    正如二十三年前,那道举国欢庆的喜讯。


    如果不是朱北多嘴问了一声,谁还会知道,孝文皇帝一朝时,那位素有贤德名声的继后纪氏会与其兄私通?


    哪怕在其成为太后,权倾朝野后,也并未断了联系,甚至因大权在握,而更无所顾忌。


    “你未曾与姜姮亲近过吧。”


    朱北明晃晃将姜濬上下打量,不解问,“既然你与她并无血缘,你又在顾虑什么呢?”


    想要得到姜姮的芳心可不容易,可姜濬非要立贞洁牌坊,欲说还休,以退为进,至今二人,依旧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至于他这心是否乱了,就不得而知。


    朱北在心中鄙弃他的优柔寡断,于是话更直白,恶劣一笑:“就算你与她是亲叔侄又有何干?代王殿下,您别忘了自个儿的出身,人可不能忘本。”


    “想当初,孝文太后待您也是极好的吧?否则怎会,宁可赌上满族的性命,也要将您推上皇位?”


    第86章 过渡小小过渡章节


    连珠走入了长生殿,第一眼便瞧见了零落满地的珠玉、花瓣,一室奢靡。


    每每朱北来过,这长生殿就会变成这幅模样。


    她不由得皱起眉,一边随手整理着物件,一边轻声说道,“殿下,朱北此人心思深沉,您……还是与他少往来,才算好。”


    姜姮笑了笑,并不在意。


    自朱北第一日出入长生殿时,连珠便说过此话,正如文官武将泾渭分明,寒门世家各自为营,这二人,一人温和良善,一人唯利是图,本就是合不来的性子,又都停在了姜姮的身侧,自然难得一个和睦。


    姜姮托着腮,看连珠有条不紊地打点着长生殿的一切琐碎,猫儿似得唤了一声:“连珠……”只是唤,也不多说。


    她是有这个习惯的,一旦情绪高涨,嘴、鼻、眼便都闲不下来,哪怕无事发生,也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叫亲近人,也知道她的好情绪。


    连珠来时,已经从小宫女口中,听闻姜濬前来拜访一事,当下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复,并未追问,也未再提及朱北。


    等到殿内干净,小宫女们又各自散开,去做手上新派的活计,连珠绕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关上了四处的门窗,似乎也只是因为,殿中新点了引梦,不想叫这清香逃散。


    她不紧不慢将这些琐碎事亲自收拾干净的同时,姜姮心头,那一点点因姜濬识趣所带来的欢喜,恰好被品得干干净净,再无可想之处了。


    她略有怅然若失之意,但因清楚来日方长的道理,并未因此失态,懒着身子继续窝在原处,不愿动弹,对这熟悉的景色,也无了好奇新鲜心思,缓慢将视线收回。


    连珠上前时,正好见她盯着手腕,若有所思。


    那段洁白光洁的手腕上,有一点乌黑的痕迹,像是执


    笔书写时,不留心便沾染上的墨渍。


    但墨渍能洗去,这一点痕迹,却是长长久久留在了姜姮身上,常有人会不经意看见,随后用目光问询,可她从未提起过,这道痕迹的来龙去脉。


    “殿下。”连珠唤她。


    姜姮坐直了身,清楚她要说正事,目光冷清,注视着四面的窗,是提防隔墙有耳。


    连珠俯身,将她身后的靠枕摆正,有意无意的,靠到她耳旁,是为留下微不可闻的一语:“殿下,已经寻见他的下落了。”


    随后,又站起身,冲她笑得温柔,恢复了往日的声量,“殿下,家母近日多病,缠绵榻上,还许我出宫,照拂一二。”


    姜姮微微扬起头,浅如琥珀的瞳孔之下,是超出年纪的冷静,她未想到,会如此快听到那人的消息,简直是如有天赐。


    连珠微不可闻对她点点头,轻轻伸出手,将她耳侧的发,捋至耳后,眸中是如出一辙的果决和坚定。


    片刻之后,一道浅色的身影从长生殿内走出,小宫女们早已得知连珠家中的不幸事,那位夫人也是姜姮的乳母,因抚育公主的功劳,而被封为了孺子。


    出于对连珠的喜爱,和连夫人的尊重,平日总爱多言的她们,都默契地安静了下来,不去关怀,让悲痛暂且无声。


    借着连珠的身份,姜姮并未惊动任何人,便很顺理成章地出了宫。


    宫外有人接应,她进了马车,不一会,就到了长安城外。


    这是一座凿山而建的诏狱,曾经用于关押前朝那些不肯受降的贵族,等到了孝文皇帝时,因其实行仁政,大赦天下,又空置了许久。


    当然,只是传言中。


    姜姮下了车。


    驾马之人是长生殿养在宫外的门客,也是一位有勇有谋之士,恭敬道:“殿下,那人正在此处,上林诏狱外的守卫,是每三个时辰,轮换一队,眼下只剩一个时辰了,请您尽快。”


    因为身份缘故,也因她难以时常独自出宫,所以,即使名义上她有门客百人,实际上,她亲眼见过的只有寥寥几位,大多时候,都是靠连珠私下招募,小心来往。


    而此人,在此之前,姜姮并未见过他。


    但用人不疑,她并未有所犹豫,当即准备前进,哪怕并无人陪同。


    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是那位还未被她记住名字的门客。


    她掀起了帷幕,露出一张略显平庸的脸,唯独一双带着细纹的眸子,沉淀了过往的艰险,酝出年岁的宽和,她道:“殿下,小心。”


    姜姮看着她,点了点头。


    初进诏狱时,四周是昏暗的,两侧石壁上刻着大周律法数条,只都模糊不清了,更有密密麻麻青藤枯枝歪七扭八垂下,将其遮去许多,而愈往深处走,光线愈黯淡,逐渐便难以看清前路,正如传言中所言,是荒废了许久的模样。


    姜姮脚步不停,也不觉可怕,只是脚底不断传来微微疼痛,是太久未穿这寻常木屐鞋。


    大约是一人走了近一炷香的时间,远处终于有了些许的光亮。


    姜姮才发觉,原来两侧之景早已变了模样,不再是肃然的石墙,而是一间又一间,空荡许久的牢狱屋子。


    绵延不绝,怨气不止。


    咒怨若能育鬼,此地万鬼夜行。


    曾有成千上万人,伙同父母兄妹,被关于此,葬命于此,从此与千秋万载的荣华富贵,再无干系。


    而使他们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是大周的先祖,姜姮身上所流的,便是他的血液。


    可姜姮对鬼神之说,向来敬而远之,不全信,也不全然不信。


    此刻,是她不信时,便心无杂念,一心一意往前,知道看见那道身影。


    大概在修建这诏狱时,是将此山凿开、贯通了。


    所以,在这最深处的牢房,反而能见些许天光,一簇,正好直直落下,落在那人嶙峋的背上。


    “殷凌。”姜姮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转过身,直直看过来。


    姜姮上前一步,挑着眉,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也说不出是可惜,还是庆幸,只感慨一句:“你怎么没变多少?”


    第87章 疯了姜钺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说不变,是不可能的。


    他的发变长了,不正冠,不束发,只杂乱无章落在身后,落在素净的囚服上。


    乍一看,是毫无世家公子的风范的,可细细瞧,那双眉眼却更为沉静。


    是褪去了年少轻狂。


    也是该如此的。


    算算日子,已经快一年。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榻了。


    至今,绥阳侯府内,早是枯草断茎。


    只是姜钺一直没有下旨,底下人也不知该拿这殷氏余孽怎么好。


    若说他该死,为何被遗忘至今?


    若说他不该死,朝中可再无了殷氏一族,就连殷氏祠堂也被砸得稀巴烂,不让任何人祭奠。


    在琢磨不透中,人们只好将殷凌当做看不见的一道魂,每日吃喝照常供给,不叫他饿死,也不当他是活着的。


    许久未开口,再出声,便艰难了很多,似要将嗓子生生撕裂了,才能从中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殷凌平静发问,似乎不觉自己是阶下囚:“姜姮,你为何而来。”


    “救你。”姜姮没有犹豫,掏出连珠塞给她的钥匙,皱着眉,努力开着锁。


    殷凌冷笑一声,“我凭什么信你?”


    姜姮瞥他一眼,“你可以不信我,如果你想在这个地方待到死。”


    殷凌默了一瞬,声音低哑:“殷氏一族呢?我姑姑呢?”


    他是被单独关押的,自从关在此处后,就与外界再无联系,更不知那道旨意是真是假,紧接着又会发生何事。


    说到底,是他心存侥幸。


    因为殷氏一族的根深蒂固。


    也因为他活到了现在,见到了姜姮。


    姜姮如实相告,又补充道,“‘勾结狄人’和‘谋逆’二事,或许是莫须有,但拔出萝卜带出泥,你们殷氏一族做的脏事可不少。”


    “至少,长安城的百姓,无一为你们哀悼,反而是一片叫好之声。”


    她没有添油加醋,同时手不停,继续开着锁。


    当锁落下,铁门打开后,她诧异发现,殷凌久未出声,竟只是安安静静看她动作了许久。


    像是在日日夜夜的苦闷中,早已默认了全族被灭的噩耗,再听见时,也没了满腔的悲痛,供他痛哭流涕,做疯癫妆。


    姜姮故作轻松,喊着他:“你无需恨我,下旨诛你全族的,是皇帝,建言献策的,另有他人。同你一样,本宫也是无辜的。”


    殷凌抬起眼:“为何救我?”


    姜姮勾着嘴角,笑意却是若有若无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你差点做了夫妻,救你一命,是我有情有义。”


    信姜姮有情有义,不如看六月飞雪。


    殷凌不信这种鬼话,可他……的确不在意殷氏一族。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中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殷凌还是家中二公子时,便见过族中不少的腌臜事。


    族老为了侵占寡妇的土地,将人逼死;小辈接着殷氏的名声,耀武扬威;就连他的父母,向来偏爱兄长,为了兄长的世子之位,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事。


    如果论法,他们早该死千遍万遍。


    只是论情,殷凌才割舍不下。


    殷凌看了姜姮一眼。


    他本以为……他能改变一切,不至于让殷氏一族,走到覆水难收的一日。


    殷凌走出了铁门,跟在姜姮身后,一道往外走。


    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似乎毫不在意,自己会被带到何处。


    多言疑心的,是姜姮。


    她笑了笑,还在说,“你当真不记恨吗?死的人中,可是有你的父母兄弟的。”


    殷凌太冷漠了一些,哪怕被不见天日的,关了这许久的日子,也不至于完全将他的脾性改去。


    殷凌垂下眼:“若我说一声‘嫉恨’,你就该杀了我吧?”


    姜姮手心,躺着一道小小的银光,正是匕首。


    这匕首,不过拇指大小,能缩回手镯中,很精巧一枚,却足以杀人于无形中。


    “是宫中人新献上来的小玩意,挺精巧的吧?”姜姮若无其事地笑着,说着,她将这匕首略略举高了一些,在殷凌眼前挥了挥,又演示般,将其扣回镯中。


    “挺精巧的。”殷凌瞥了几眼,附和一句。


    姜姮又笑了笑,继续试探:“所以,你真不怨怪?”


    殷凌淡淡道:“不至于怨怪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在朝中,再不可见殷氏一族的影子,可细细论过去,又有哪家哪户,与其从未有


    过往来呢?


    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知殷凌的死讯,却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落魄。


    姜姮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在朝廷中,为她做事,又不会屈服于帝王威严之下的人。


    思来想去一圈,殷凌成了不二之选。


    她是有几分利用心思在的,可也不愿意放虎归山。


    直到十几日前,杀了殷凌以绝后患的念头,也还在姜姮心头徘徊。


    叫她改了这念头的,是因一件事,或说一个人。


    殷凌那位表妹没有死,她得知了殷氏一族的事,兜兜转转,找到了连珠,并将知道的事,完完全全告知了她。


    据说,是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是殷凌救的她,又把她送到了城郊,给她留了一笔钱财。


    不为男女私情,只是不愿见她无缘无故死在长者的贪心中,为此,殷凌和父母决裂,甚至被族谱除名。


    如今,殷凌虽还有“殷”这个姓氏,却早与殷氏一族再无瓜葛。


    只不过,并无几人知晓此事。


    “所以,那日,你在骗我?”姜姮后知后觉,出声问。


    殷凌斜眼看她。


    姜姮仔细回忆,“你说,只要本宫嫁过去,便是殷氏主母。”又笑,“可你父母心心念念的继承人,是你兄长,而不是你。”


    “不是骗你。”殷凌顿了一瞬,可再多的话,也没有说出口了。


    可有些话,是无需明说的。


    比如,他要如何才能成为世子,又要如何应对父母。


    幸而,那些人都死了,他也无需应对了。


    说得直白些,姜钺的所作所为是替他快刀斩乱麻,解决了心头一大患事。


    在长安城中,为夺取家产,兄弟阖墙的事并不罕见。


    “荣华富贵,本宫会给你。”姜姮忽而道。


    殷凌安静片刻,答:“好。”


    姜姮心满意足。


    姜姮绝对不会对殷氏二公子伸出援手,却很愿意拉拢殷凌。


    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一件囚服,一件素衣。


    仿佛忘了上次并肩,是凤冠霞帔,是要举案齐眉。


    到了诏狱外边,那位女子还在等候,殷凌上了马车。


    姜姮道:“她会带你回长安城,至于再见,自会有时。”


    殷凌点了点头,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眸中并未流露痛恨或畏惧,他听着姜姮的嘱咐,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殷凌回到马车内,驾车女子双目灼灼,略微紧张地唤着她:“殿下……”


    姜姮摇摇头:“按事先所言,各自行事吧。”


    随之,她望向一旁。


    帝王尊驾,要车马,要器乐,要伞扇。


    茫茫荒草上,除卫兵半新不旧的铁色盔甲外,寻不见更多张扬异色。


    所以,姜钺又是私下出宫。


    近百位的卫兵让开了道,供马车离开。


    四面的杂草被风吹拂,野蛮舞动。


    姜姮迎着风,缓步走上前,姜钺立在原地,一见她,便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又习以为常地拉起了她的手,一道往轿辇处走去。


    “陛下何时来的?”


    “就在阿姐之后。”


    姜姮实在好奇,便直接问了:“又是谁与你通风报信?”


    此次事,是她私下策划,并与连珠筹谋,长生殿内绝无第三人知晓。


    “阿姐。”姜钺抿着唇笑,“你忘了,寻常车辆是不得出入宫廷的。”


    宫规森严,向来如此,唯有长生殿,是例外。


    “今后阿姐要出宫,记得带上几人,朕也好安心些。”


    载着殷凌的马车,化作沙砾般的小点,消失在草径尽头。


    他的身份到底特殊,姜姮是想好了辩解的话的。


    可再一想,却觉得没有必要。


    欲盖弥彰,只能骗傻子。


    这天底下,是没有那么多心甘情愿的傻子的。


    “我想要举荐殷凌。”姜姮直直道。


    姜钺答:“好。”


    “他可为卫尉。”姜姮继续道。


    卫尉掌管宫门警卫,是重中之重,非帝王心腹,不得担任。


    “阿姐信他吗?”姜钺轻声问。


    姜姮不答。


    姜钺像是笑了一声,自顾自说了下去,“只要阿姐信,朕便信。”


    三言两语,翻天覆地。


    姜姮看着姜钺的后背,他早就比她要高了,背还是有些单薄的,罩在宽大又繁琐的衣物中,一阵风吹来,便能勾勒出纤细模样。


    “陛下……”


    “阿姐许久未唤过朕阿蛮了。”


    二人同时开口。


    姜姮停住了脚步,姜钺随之驻足,却未转身看向她,依旧维持着旧姿态,只牵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她在一步一步瓦解他的权利。


    插手选秀,养育小皇子,扶持殷凌……这一桩桩一件件事,他本可以阻止。


    但没有。


    其实,她不打算挑明的,想让一位帝王,向你坦露真心,无异于剥开他的皮肉,要他的命。


    只是,今日的一切都太水到渠成,没有留下丝毫,可以隐藏野心的空隙。


    于是,她也问出口了。


    姜钺听清楚了这个问题,似乎陷入了茫然,低垂着脑袋,缓缓转向了她,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姐。”


    距离二人争吵,已过去了二十三日。


    这二十三日之间,二人之间,再无见过一面,再未说过一句话。


    可他曾说过的。


    说过要与姜姮日日相见,永不分离。


    怎么会变成今日这番局面呢?


    有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中翻涌而出,姜钺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一字一句道:“阿姐,如果要你与我生疏,我宁愿不要这个位置。”


    第88章 有权越殂代疱


    姜姮本来想将姜钺送回崇德殿休息,可他不愿,未明说,只将这份心思藏在眉梢眼角处,安安静静的,等着旁人猜。


    姜姮看到了,一言不发,将他领回了长生殿。


    曾经的姜钺是时常来长生殿的,不同其他皇子皇女,他并无母后可寻,幸而有个同母所生的阿姐,依旧为他留了一处地,让他只做姜钺,而不是太子。


    是后来君臣有别,多了规矩和束缚,才没了往日的肆意。


    姜钺躺在榻上,凝视她许久,恋恋不舍,还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阿姐……”


    姜姮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歇息吧。”


    “阿姐,我当真知错了。”


    “我知道。”姜姮垂眼,安抚:“先不说这些。”


    姜钺小心翼翼道:“阿姐,你莫离开。”


    姜姮平心静气答:“好。”


    姜钺点头,舍不得闭上眼,迟疑地松开了手,还有几分惶惶不安,似乎生怕眼前一切,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姜姮坐在一旁,安静地陪伴着。


    少年人的唇全无血色,惨白之下透着一层紫,像是一具刚从腥臭泥土中挖出的尸体,还未脚踏实地,就被推至了万众之巅上,在瞩目和烈阳中,生来死去。


    可生死,都要痛彻心扉。


    就在方才,姜钺做出一个决定,中止新令


    在满朝文武王侯的怨气下,这位年轻的皇帝已压不住涛涛而来的议论声了。


    前不久,更有官员上书,仿佛是想好了留名青史,也就不吝啬一条性命,笔墨肆意,将姜钺指名道姓的骂,更在文中,提到了皇室中人,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脏事、臭事。


    他服软了,登基以来的锐气和志气,都被磨灭。


    可凡事,都不是一个念头一句话,就能轻易决定的。


    新令中止后,那些诸侯王是该返回旧国,还是留在新地?百姓新税,又应交给谁?


    桩桩件件的事,形形色色的人,都需妥善,又是一场麻烦。


    这世上,哪有事会不成不变呢?近百日,足够了,更算不上朝令夕改。


    正如默许新令推行,姜姮也默许了新令终止。


    许久后,姜钺安然入睡,姜姮走出正殿,一眼便见到了候在一旁的朱北,并不奇怪。


    作为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若是见不到他,才是罕事。


    朱北放轻步子上前,目光更直白了些,如丝如缕,轻盈又缠绵不清的绕在她身侧:“殿下不奇怪吗?新令推行已三月有余,事早已做了,人也杀了,时至今日,眼见一切都将尘埃落地,为何又要中止”


    姜姮面不改色看他一眼,奇怪他,也奇怪他口中所言。


    朱北轻笑:“前几日,陛下孤身一人在崇德殿长坐许久呢。”


    姜姮直接问:“是何人求见过陛下?”


    “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朱北低低笑了一声,“只是一个探子。”


    探子?


    姜姮挑起眼。


    朱北神色自若:“韩王欲图谋反,勾结了韩地不少人,听闻,另有几位诸侯王也已响应,朝中更有几位大臣参与其中,是准备通风报信。”


    “那些探子都是潜伏许久的,幸而他们禀报得及时,要不然,是大祸临头呢。”


    “韩王?”


    “正是他。”


    对于朱北所言,她将信将疑,可谋逆这样的大事上,他是不敢撒谎胡诌的。


    姜姮想起了一张很是慈祥的面庞,此人是先帝庶兄,平日爱游山玩水,也爱品茗作诗,并不像一个有野心有手腕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若无新令,他们会有今日之举吗?


    姜姮轻拧着眉,隐约明白了姜钺的异常,相比看不见摸不着的威吓,显然是这些实实在在的威胁,更能叫人下定决心。


    朱北又道:“不过还请殿下放心,想来此时,齐王一行人已被拿下,其同党,也尽数伏诛。”


    姜姮平淡问:“为何将此事告知本宫?”


    不同于姜钺对长生殿的渗透和了如指掌,她对崇德殿内的风吹草动,却是知之甚少——姜钺无心也无这个本事,去做这些四处防人的事。


    是先帝。


    自先帝起,不止崇德殿一处,这两宫也成了铁板一块,除了帝王一人之外,其余人皆为臣、为奴,更别说与帝王争权。


    就如今日齐王一事,若姜钺有心遮掩皇室丑闻,恐怕她就要被瞒得严严实实,直到此事彻底平定。


    “因为是殿下您。”朱北轻声,“小人是忠于殿下的。”


    姜姮止住步伐,仔细看他。


    朱北微微一笑:“殿下信吗?”


    姜姮似笑非笑:“你且说说,何为‘忠’?”


    朱北像是认真思考,才作答:“一心一意。”


    一心一意,只忠一人。


    他本该忠心的那一人,眼下还躺在不远处,只隔了几道珠帘,几处软纱帐子,若细听,还能听见他有起有伏又很是不安的呼吸声。


    姜姮觉得有意思,这世上鲜少会有美而不自知者的,她幼时便被夸可爱,长大后,也有不少浪荡子前仆后继向她示好。


    于是,她在男欢女爱一事上,很是开窍。


    朱北那视线太赤.裸,或许是仗着四处无人,便不加遮掩,直直望她,可他是仰视。


    作为奴才,他早早学会弯下背脊,小心伺候主上。


    如今这一眼,算是刻意。


    总不能无缘无故,就献上一颗忠心。


    总该有一个名头,可以高尚,也会低俗,都合情合理。


    姜姮知道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一边好奇一边笑:“你如今,也会有如此念头吗?”


    朱北不恼也不羞:“估摸是入宫太晚。”


    入宫太晚,净身也迟。


    只斩干净了身,没能除干净念头。


    姜姮又忍不住笑,朱北不得意也不惶恐,恭恭敬敬弯着腰又侧开身,亦步亦趋跟着她。


    太医署大小的官员自接到召令后,便急匆匆赶来,眼下早已在长生殿外头准备着,见姜姮出现,齐刷刷下跪行礼,却并不知,她为何如此兴师动众。


    姜姮扫过一眼,视线停留在一张嫩生生的面庞上:“你是?”


    一时却无人应声。


    还是一人暗戳戳用胳膊肘推搡了身侧人后,众人才注意到这位跪在最右边的小太医。


    张安世未想到自己还被姜姮记着,连滚带爬般上前,踉踉跄跄跪下。


    “臣张安世见过殿下!”


    姜姮“嗯”了一声,思索着,为何会觉得此人面熟。


    张安世也愣着,浑然不知被能贵人瞧见一眼,是何等的大事,又有多少人指望着能被姜姮记住名字。


    还是身后同僚恨铁不成钢地小声提醒了后,他才回忆起“贵人多忘事”的理,主动为贵人分忧。


    小声道:“殿下,去年时,臣曾伺候过长生殿的一位辛公子。”


    他这一声后,四周忽而便静了。


    这一份“静”不全然是听出来的,更是看出来的。


    人人都瞧向了他,有惊讶,有不解,有替他忧心的,也有幸灾乐祸。


    一道道视线中,唯独姜姮神色不改,自若点头:“原来是那时。”


    张安世后知后觉,等这时,才明白自己说了何话,又提到了何人。


    明明早在几月前,还在这风言风语满宫传播时,就有人提醒他谨言慎行,只当从未见过辛之聿,以免长生殿秋后算账。


    今日,他一个失神,还是提到了这个人,当着姜姮的面。


    张安世仍旧惶惶不安,想东想西,姜姮却像是全然不在意,自顾自发问:“如今是谁在看照陛下龙体?”


    张安世身边的老者沉稳上前,他是太医署之首,历经三朝,极为德高望重。


    姜姮问了几句,他应答如流。


    姜钺的身体并算不上好,大概是由于自幼忧思过重,五脏六腑藏了暗火,久而久之,这底子便有所损伤。


    而当年那次封宫,更是弄坏了他的身子。


    当时,因顾虑送来的吃食不干不净,又不肯做饿死鬼,姜钺如饮水般,饮着藏在太子宫中的佳酿。


    酒之一物,对心肝脾胃皆有损。


    太医们虽尽心尽力护着,却也只能做一些亡羊补牢的事。


    听闻至今,姜钺还常常饮酒。


    酒之一物,沾上了,便难以戒掉。


    只不过每每来见姜姮时,总会提前沐浴焚香,以免她闻见这浑浊之气不喜。


    老太医是早有准备,洋洋洒洒说完了一堆。


    姜姮听着,吩咐他们要仔细伺候。


    这样的事,很能彰显关爱和重视,常用于位高者对位卑者,年长者对年幼者,从前先帝时,太医署的太医们也是常常被拉去问话。


    太医们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以为这又不过是一次寻常问话。


    正准备谢安离去时,姜姮又出声:“按各位太医所言,陛下还需静养,如此一来,政务之事,便不好再叫陛下操劳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太医又往前一步,站立:“回公主殿下……虽说陛下龙体欠安,可这国事……”


    国事为重。


    这样的话,是时常出现在一些正人君子口中的。


    姜姮并不给这位老君子开口言说的机会:“你们只管尽心尽力调理好陛下的龙体。”


    “旁的事,本宫心中有数。”


    她说的这话,并不能叫人信服。


    孝文太后下葬,不过是去年的事,由她及她身后纪氏一族权倾朝野、祸乱朝纲的年岁,仿佛也还在眼前。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忘记的。


    “敢问公主殿下,陛下今在何处?”老太医发问。


    他们今日是受了圣上的旨意来长生殿的,却未在此处见到他。


    整日伴圣驾左右的朱北倒是瞧见了,可满朝上下,有谁不知他这人的底细?


    姜姮似乎不解他为何会有此问一般,慢条斯理地道:“与你何干?”


    “殿下


    ……”老太医瞬间红了脸,映着他白花花的胡子,很有几分长者的威严。


    姜姮瞧着,缓慢的,也有了几分“尊老”的念头,正要放软语气好好回答,却听他又一声质问。


    “殿下是有越俎代庖之心吗?”


    越俎代庖?


    姜姮面容平静,微微侧过头,从朱北口中详细得知此人身世来历后,才道:“章太医这话,说得却不对。”


    “本宫体谅陛下体弱,欲为其分担政事,这心意,到了章太医口中,为何便成了越俎代庖?”


    朱北笑出声,狭长的眸如蛇尾一般,扫去一眼,示意着宫人,目光落回姜姮身上时,又是说不出的乖巧之意。


    “章太医毕竟上了年纪,殿下莫气。”


    与此同时,已有几位长生殿宫人默契上前,准备将这几人“请”出长生殿。


    姜姮轻点头,不欲在此事上再浪费精力,起身,就要回到寝殿。


    刚转身,便见姜钺一身素净长袍,面色苍白,如鬼魅的一道影,出现在了不远处。


    那老太医一腔忠心有了出处,一把老骨头也有了力气,两手一挥,挣开两侧宫人,跪倒在姜钺身前,小心询问:“陛下可安好?”


    姜钺垂着头看他,眸子中还带着茫然,仿佛未睡醒一般,慢吞吞回答:“自然安好。”


    “陛下……见陛下安好,老臣之心,也算安定了。”老太医垂下了脑袋,似有千金的重担,自他肩上落下。


    其实他并未多说什么。


    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人了,知道什么该明说,什么又是不该说的。


    朱北收回了视线,弯着腰,向姜钺行礼,面上是很讨喜又得体的笑容。


    “陛下,方才这位章太医还同长公主殿下起了争执呢,是怀疑殿下,有越俎代庖之心。”


    是传玩笑话,以取乐姜钺的口吻。


    “越殂代疱?”姜钺缓慢重复,似在思考这四字有何含义。


    老太医向姜姮望去一眼,又低下头,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求饶。


    他是很愿意姜钺做个明君,亲贤人远奸佞的,而昭华长公主的名声向来不好。


    自先帝时,便有声音说她不安分,否则为何要频频插手前朝之事?


    若是能叫姜姮安分守己,让皇帝明是非,他不怕得罪长公主。


    “阿蛮,怎么这么快便醒来了?”姜姮平声问。


    姜钺慢慢地往前走着,靠近她:“外头太吵闹了。”


    姜姮:“方才太医说,你近日纵酒过度。”


    姜钺:“我……阿姐,我知错了。”


    姐弟二人消除了隔阂,你一言我一语。


    旁人不知他们是和好如初,只能瞧见这份远超寻常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昵。


    老太医早已冷汗直流。


    朱北并未忘了他,寻了一个二人交谈的空档,有意提醒:“章太医怎么还跪着?您老人家,可莫要跪坏了身体。”


    姜钺像是也想起了他,确认一般,问着姜姮:“阿姐,是他对你不敬吗?”


    姜姮瞥了一眼,云淡风轻道:“倒没什么。”


    只是说她,越殂代疱。


    言下之意,便是说她要成为第二个孝文太后了。


    不同于世人对纪太后的厌恶,姜姮对她,是很尊敬的。


    一方面,是因年岁渐长,渐渐得知她的厉害之处,便心服口服。


    另一方面,纪太后是姜濬的生母。


    姜姮很偏私。


    “阿姐,他不好,宫中需要谨言慎行,他说错了话。”姜钺慢着声音说,“朕要罚他。”


    姜姮看他一眼,不可置否。


    姜钺未明说,要如何处罚他的失言,但自会有一群人争先恐后,替他排忧解难。


    章太医被拖了下去,老泪纵横中,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何话,做错了何事。


    剩下的太医早已战战兢兢了。


    朱北和一群宫人站在两侧,神情自若地继续侍奉。


    遮阳、扇风、奉茶。


    姜钺倚在姜姮身侧,像是总算有了一些睡意,可那双眼依旧阖不上。


    说不好原因,自他成为皇帝后,便许久未睡过一个安稳觉。


    在那日得知韩王谋反后,更是连药物也失去了作用。


    “阿姐……我只信你。”姜钺很轻声地道,“只有你,能叫朕安心。”


    姜姮安抚着他,想了想,便点了张安世上前:“从今往后,便由你协理太医署吧。”


    在这至关重要的位置上,她不想再听见一声“越俎代庖”。


    第89章 江横江横就是辛之聿


    此事发生后,宫内的确再无人敢言一声“越俎代庖”、“牝鸡司晨”,与之相反,在宫外,诸如此类的话语却是愈演愈烈,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昭华长公主要做下一个孝文太后,而长生殿则是下一座长乐宫。


    再细细究去,姜姮曾由纪太后教导,身上也流着纪氏一族的血,这“父死子继”的道理,落在了两个女人身上,把满朝大臣吓了一大跳。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剩下之人,说清高差一成,说谄媚又不足,就这样左右难逢源的一边心惊胆战,一边尽职尽责。


    姜姮是不会,也不愿去猜他们的心思的,哪怕她的椅座和龙椅只差了半臂之距,一同被供在了镶金雕龙的高台之上,一眼扫过去,能轻而易举瞧见他们深深弯下去的脊梁和无声中的每一眼交谈。


    但她懒得猜。


    能叫她用心的人少之又少。


    大半都带着金山银山躺在了地宫,余下几人,在凡尘俗世自在。


    今日,姜钺又借一个体弱多病的名头,躲进了长生殿。


    姜姮是很能理解他的。


    也是今日,诸位大臣因前不久韩王谋逆一事,又争论不休了。


    主谋韩王早已被诛杀,连同他满府邸的姬妾、子女,还有近百位的门客幕僚,一同死了。


    对于已死之人,是可以轻轻放下的。


    但余下的同党——那些欲图一齐谋逆的诸侯王,又该如何处置?


    无非是杀或不杀。


    毕竟是谋逆,诛连九族的祸事,因他们也姓“姜”,九族便免了,只杀他全家,已是法外开恩。


    话说回来,到底是“差点”,也“未成”,只是几位从犯,并无真的举兵造反,又何必真大动干戈?反叫百姓惊恐。


    姜姮百无聊赖地听着,听他们吵得面红耳赤,听着他们一口一个“殿下”,像是急于找长辈主持公道的孩子,才不紧不慢开了口。


    先是问那满口“杀”,觉得这几位诸侯王不死,这大周江山便要动摇的大司马,“只要他死,便再无人敢兴风作浪了吗?”


    大司马很果断:“杀一儆百,自是如此,否则人人皆能唯心所欲,这天下岂不是乱套了?”


    姜姮点点头,像是坐累了般,换了个姿势,侧过头去又问另外一人:“裴老,你觉得呢?”


    裴老缓步上前而来,做足了礼数后,注视着她:“殿下。”


    姜姮应了一声。


    她曾在姜濬处见过这位裴老。


    这位颇有几分道骨仙风意味的老者,注释了多部圣人经典,著书立说,在天下读书人心中都很有威望。


    为此,各地豪门世族纷纷重金相邀,请他教导族中子弟,连先帝也曾下诏请他出山,可他正如古来圣贤般,不慕钱财和名利,也从不沾染朝堂之事。


    此次入仕,正是因为姜濬。


    据说,是为这位代王的才气和眼见所打动,他才改了从前的念头。


    “朝廷之中都是尸位素餐者,既无利于百姓,又何苦自污。”这是他当初亲口所言,可知其傲气。


    姜姮听了这句话,再瞧着他,却是觉得不过如此。


    他不在朝中为官时,难道就为天下百姓做了什么实实在在的好事了吗?


    读书可填不饱肚子。


    但面上,是要尊敬的,因为姜濬。


    姜姮做出了虚心听讲的模样。


    裴老缓慢开口:“殿下,臣斗胆想问


    ,若您和一人深陷于泥潭中,若二人互帮互助,有五成可能,一道逃出生天。”


    “而借他之力,他将死,您定然能活。”


    “您又会如何行事?”


    姜姮不急着回答,反问:“此人是谁?”


    裴老答:“无名小卒。”


    姜姮又问:“可有特殊之处?”


    裴老道:“并无。”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姜姮微微一笑,半是刻意半是认真:“为本宫而死,难道不是他至高无上的荣光吗?”


    为救长公主而死,朝廷必然要嘉奖他如此行为,良田金银,都是少不了的。


    是死一人,造福其全族。


    届时,人人都只能瞧见他满族的富贵,还要疑心,是他走了何等的狗屎运。


    至于是否是姜姮夺了他的生路,便是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了。


    她这个回答,虽听着叫人寒心,却合情合理,并无可指摘之处。


    但姜姮知道,他想要言说,不在于此。


    “是然,殿下所思所想,是人之常情。”裴老声沉而稳。


    姜姮缓缓蹙起秀眉。


    他继续道:“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就连殿下也不能免于此,想来这些诸侯王也是如此的。”


    “既然如此,为何又要见血?以叫百姓不安,改了温顺本性?”


    他说了这许多,可兜兜转转,说到底,还是觉得那几位诸侯王不该死。


    只因他说得太好,深入浅出,言辞之间,那股名士风范又实在叫人信服,当下便有不少人也跟着动摇。


    又上前了许多大臣,有站有跪。


    皆是为这几人求情的。


    姜姮看着,慢慢敛了神色,平静询问:“所以,你们都以为,他们不该死吗?”


    异口同声:“请殿下网开一面。”


    姜姮再问:“他们若死?这天下,便能安定?”


    那大司马听了裴老一番话,心思隐隐动摇,骤然被问到,眼前一白,急急忙忙回了一声“是”,误打误撞坚守本心了。


    姜姮点头,轻描淡写说:“这几人,明日无需上朝了。”


    同时,那红艳艳的指甲遥遥圈了几人。


    落在诸位大臣眼中,无疑就像刀锋快速屠杀时,飞溅出的血花。


    在朝为官者,哪个没有盘根错节的往来?又有哪个没有树敌?


    一旦失势,再要保住命,便难了。


    一片静。


    裴老立在原地,如一棵不能言语的老树,但没有根深蒂固。


    姜姮特地又看他一眼,“裴老您放心。你与代王交好,本宫不会随随便便动了你的位置的。”


    裴老沉默。


    有人又吵。


    “殿下!他们做错了何事?以至于被您责罚?”


    姜姮不悦地蹙眉道:“本宫又未说,要下旨杖毙?”


    只是革职,很宽容了。


    “殿下!还请殿下三思,他们并无过错?”


    姜姮循声望去,认真状:“并无过错?”


    “结党营私,不是过错?为乱臣贼子求情,是也想做乱臣贼子吗?”


    无论“结党营私”,还是“乱臣贼子”,这几字足以表明姜姮的心意。


    她的心意,从前便是举重若轻的,到了如今,更是一言九鼎。


    所以,那几位诸侯王是必死无疑了。


    大司马彻底定下心思,一拱手,便跪地,高呼:“殿下圣明。”


    也有几位早就嚷嚷着同样话语的大臣跟着跪下,一样高呼。


    “别急……”姜姮笑,“这天下,可不太平。”


    说着话,她冷了面,将放在手边已久的书卷,对着几人的脑袋,便掷了过去。


    斥道,“这样的事,满朝文武竟无一人出声?我大周,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吗?”


    那几人被砸得头晕眼花,又慌慌张张捡起这书卷。


    上头书写的,只有一事。


    北疆处,出现了一伙大流寇,其地百姓都不堪重负,纷纷成了流民,向外逃窜,连带他地百姓抱怨不止。


    不是什么大事。


    事实上,北疆地偏位远,那儿的民众也是愚昧落后之辈,又常受外族侵扰,更是养出了极其彪悍的民风。


    辛家军在时,还有个约束,能井井有条些,自辛家军倒了后,又乱了起来,冒出了许多流匪,只这一伙人格外突出一些。


    听说是吞并了好几处山匪,又抢掠了几家豪族,颇有能耐。


    可再有能耐,那也是匪,是寇,只图钱财的。


    一人小声解释:“回殿下,听说这伙流寇之首,是一位‘元’姓男子,是外族容貌,除此之外,并无特异之处。”


    见姜姮面容微动,他不知不觉又说了许多,滔滔不绝的,“这伙人当中,真正厉害的,是其二当家,据说也很年轻,但行事颇为狠辣。”


    “屠杀郑氏一族的,便是他了……”


    姜姮打断他:“可知他的名字?”


    那位大臣微微一怔,还真叫他想起了。


    江横。


    和眼前这位昭华长公主的名字,是同音。


    他说得小心翼翼,果不其然引来了些许异样视线,只好再解释:“那人便是唤做江横的,此人出身微寒,依臣鄙见,除了几分莽撞之外,便再无本事。”


    果真是鄙见。


    姜姮不欲再说,知问不出再多的话,草草任命了几人,去做抄家砍头的事。


    退朝后,姜姮并未急着离开崇德殿,只从接待朝臣的前殿,到了帝王起居的后殿。


    她坐在正中央的案牍上,这位置,她父亲坐过,她弟弟坐过,现在轮到她坐。


    但姜姮并无什么奇异感受,只瞧传国玉玺的玉质实在不错,莹润有光,很是稀罕。


    安静的殿中,一人伴着轻快的脚步,是朱北。


    朱北行了礼后,便绕到了姜姮身侧,做着倒水、捏肩之类的伺候人的活:“殿下。”


    姜姮依旧把玩着玉玺:“可有消息?”


    “不出殿下所料呢。”朱北轻轻柔柔笑了一下,一双眸子却是又阴又冷。


    “是北疆百姓所言的,这牛首山的二当家,和昔日辛家少主,长得是一副模样。”


    所以,江横便是辛之聿。


    江横?念起这个名字,姜姮微微眯起了眼,心中涌上一阵不自在,紧随其后,却是一阵忌惮。


    她是清楚辛之聿的能耐的。


    当初他在长生殿时,姜姮曾叫宫人将他过往的事,无论英勇还是窘迫,都搜罗了起来,一一说给她听。


    他的确是天生的将才。


    所以,一支匪寇,在辛之聿手中,还是匪寇吗?


    姜姮快全然忘记往日温存时的甜蜜,只觉得麻烦。


    爱便是如此的,在人心满意足,万事顺遂时,便要被抛之脑后。


    “殿下要如何安排?”朱北亲亲热热地问。


    姜姮:“嗯?”


    朱北笑,想着当日在城墙上的一箭之仇:“既知是罪奴阿辛,可见他反心不死,总不能叫他继续逍遥法外。”


    “是如此呢……”姜姮漫不经心地答。


    朱北眸子一转:“小人不怕旁的,只怕他嫉恨代王殿下。”


    “说到底,那日,他险些就要拔剑动手了。”


    这世上,凡是自尊自强的人,都难以忍受自己为人替身。


    忍无可忍,便是怒气,一怒之下,人是会昏了头脑的。


    姜姮也很有忧心般,再次将秀眉蹙起,又清脆天真地笑出了声。


    “那边派孙玮去北疆剿匪吧。”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他该早已熟于此道了。”


    “对了,他还没死吧?”


    第90章 情愿(男主剧情)“我当初被她锁入……


    长安城,西山牢狱。


    生锈的铁门被沉沉推开,朱北睨着眼,在一隅无光又潮湿的角落看到了一道瘦削如铁锈的身影,正是孙玮。


    自那日,他一意孤行从牢狱中放出了万俟洛亚,又送其出了长安城后,便以通敌之名,被关在了此处。


    其实是网开一面了,是念及他岌岌可危的忠心,又考虑他过往的功绩。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总不能叫他再领着


    大周的食俸,到处招摇,于是就被关在了此处,成为阶下囚。


    可谁想到,这被关入牢笼中的囚犯,还能有堂堂正正走出来的一日?


    朱北未想到姜姮还会想起他,又给他飞黄腾达的路子,不免奇怪,便问了:“孙大人是哪求来的好运气?叫在下实在羡慕不已呢。”


    孙玮转过身来,露出那空荡荡的衣袖和一双不改坚毅的眸子,这是他被关入此处后,第一次见到位高权重之人。


    朱北不急着解释,笑得颇有深意:“孙大人,时来运转了。”


    朱北将孙玮从牢狱中请了出来,请到了他新修的府邸上。


    这座府邸曾是一位以奢靡闻称的诸侯王的,自他因新令获罪圣上后,便由大红人朱北接手,因此府内一切也很是奢靡张扬,前院后山,中央还围了一个湖,往来婢女粗使皆精神体面,俨然是一座小宫殿。


    “有何事发生?”孙玮单刀直入就是问。


    朱北笑了笑:“孙大人何须心急?刚经了大难,得好好休整才行。”


    孙玮沉默。


    “孙大人瞧我这府邸如何?”朱北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茶自然也是好茶,千金一两的御供品,寻常百姓莫说尝一口了,就连听,都不见得能听过。


    他从前时,何曾妄想过如今的神仙日子?


    可这破天富贵来得太突然又太猛烈,一下子便充满了他贫瘠已久的欲望,叫他很是洋洋得意了几日后,便不觉得稀罕了。


    见孙玮还沉着脸,也不在意,还能自顾自说着,“我瞧这处的亭子不够好,四周树矮,它便该矮一些,总不能一枝独秀,该与光同尘。”


    “孙大人觉得呢?”


    他说着,将另一杯斟满的茶盏,推至了孙玮身前,一点茶水溅出,恰好弄湿了他的衣物。


    “抱歉呢。”朱北毫无歉意的笑了笑。


    孙玮自始至终都很是平静:“在下身上衣物,本就是朱大人相借的,又何来抱歉一说?”


    接着便问,“是有何事发生?”


    若无事发生,他是要被关在牢狱中一辈子的。


    朱北云淡风轻的说了北疆一事,并未刻意强调江横就是辛之聿一事,因他清楚,孙玮心知肚明。


    道:“长公主的意思是,由你前去剿匪,该恭喜孙大人,眼见又是前程似锦了。”


    孙玮沉默许久,问出了朱北也想知道的一个问题,“为何是我。”


    他反问:“孙大人不知道吗?”


    孙玮抬起眼,看了他许久。


    朱北又笑:“难得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孙大人好好珍惜吧。”加重音量,“毕竟,当初他是在你手中的逃出长生殿的。”


    片刻后,孙玮问:“殿下的意思,是要他……”声戛然而止,是等一个明确答案。


    “当然是死。”朱北斩钉截铁地道,“总不可能再叫他再活着吧?”


    孙玮又迟疑,朱北冷了脸,“你是不愿意吗?若是不愿,我记着你当日一箭之恩,自然会替你向长公主求情,只到时,还请孙大人回到原地去。”


    那原地,自然是牢狱。


    孙玮像是被这数月的牢狱之灾给吓到了,他摇摇头,只道:“在下有自知之明,既然长公主殿下有所旨意,在下自然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剿匪一事,到底无关紧要,朝廷只派给了一百兵卒,还不是精兵,只是一群未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见孙玮第一眼,就不知轻重地问:“孙大人为何消失了数月。”


    人人都好奇此事,可只有这几人,当着孙玮的面,就问出声来,还笑着追问。


    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一样的出身富贵。


    孙玮看着他们,不可避免想到了当初的辛之聿。


    当初的辛家少主,比他们更年轻,比他们更倨傲,却势如破竹般,成了排资论辈的军营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其实他也并无再多的经验了,那一点骁勇,一点用兵如神,一半是好学好问,剩下一半,是天赐。


    可孙玮已无心力,再与这些少年称兄道弟了,他成了最老沉持重的将领,除了旨意和命令外,再无杂念。


    百人快马加鞭,很快就要进北疆。


    就在离北疆境不到十里的山林里,孙玮下令,全队修整。


    几日赶路下来,这群小兵对他早已心服口服,听到命令,虽有质疑声,但还是照做。


    只欢欢闹闹地凿开了冰,抓了几条鱼,商讨着架起了枯木火堆,烤着鱼,又凑到孙玮面前问:“止正,为何要停在何处?”


    孙玮,字止正。


    还有人出谋划策着:“我们该杀他个措手不及,快去快回……我娘还等着我回去过年呢。”


    被同僚笑:“你是急着去见你的新媳妇吧。”


    孙玮听着他们的嬉嬉笑笑,并未出口斥责他们的浮躁和莽撞,一张本就严肃的面庞,自近了北疆后,就变得更为肃然,只道:“只停留一日,明日便去浚县军营中,等见过封老将军后,再行动。”


    许是不放心,还是补充了一句:“今夜莫要惹事。”


    有人“切”了一声,表示对他指令的不满。


    在私下,这些士兵早已商定了策略,是要闪击牛首山,打乱这群贼匪。


    孙玮虽未刻意打听,却也明白他们的心思。


    或许年轻人都有几分锐性,正如这群新兵想着快去快回一般,辛之聿过去带兵打仗的行事作风,也是如此。


    一人或几人,一声招呼都不打,也不给征兆,就直直地冲入了敌方的大营,又总能杀得对方溃散。


    可夹路相逢勇者胜。


    孙玮并无必胜的决心,他沉着心,继续盘算。


    据沿路逃窜出来的百姓所言,北疆三郡有二已成了玄裳军的地盘——这群落草为寇的山匪们,扯起了大旗,因衣物多着黑色,便自称为了玄裳军。


    其中大部分人,在此之前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这东凑西凑的队伍,势必比不上从前的辛家军的,但因辛之聿的存在,孙玮并不敢带着这群稚嫩的士兵去送死。


    孙玮再次嘱咐在此地休息,禁止他们前往太远处问百姓要粮,或四散赏景。


    小兵们不大情愿,但还是应下。


    随后,他独自思索着,前进道路。


    天色很快便暗下来,先前烤鱼用的篝火有了作用,小兵们很雀跃,还有几人唱起了歌。


    孙玮厉声呵斥:“莫要异动。”又命令他们将篝火熄灭,不许再唱。


    这次,小兵都不愿了。


    他们本就是富家出身,都算饱读军书,更何况此地离北疆尚有距离,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一点火光,或几道歌声,就暴露了行踪。


    况且——


    一人不满出声:“我们是剿匪而来,何必偷偷摸摸,反而像做贼?更何况,当地守军就在不远处……”


    孙玮正要好好言说。


    下一瞬——血光起。


    暗中,人影和马匹的影子汇成流,自四面八方奔腾而来,杀出了一波血水。


    孙玮急急下令:“有敌,拿剑!”


    声落,那一双锋利的眸子映着铁光和火光,自他眼前闪过。


    孙玮正要命令变换阵型以抵御袭击,这次还未等他发声,一抹冰凉率先堵在了嗓子眼。


    他身子紧绷。


    辛之聿在不远处,持长矛,矛尖抵在了孙玮脖颈上。


    他慢条斯理地道:“好久不见。”


    这话,恰如昨日。


    不过须臾,这一百人带着建功立业的美梦,葬骨他乡,只留下一个孙玮,被五花大绑地带回了玄裳军驻扎之地,牛首山。


    此次出动,虽说并无钱财和女人被带回营寨,但因为毫无损伤,还是引得上下一片叫好声。


    在叫好声和欢闹中,被绑在一个逼仄山洞里的孙玮迎来了辛之聿,他深吸一口气,冷静地注视着对面人。


    辛之聿变化许多,对比上次,在长生殿相遇时。


    他褪去了繁琐精细的华服,只穿一身劲装,原先细腻得似豆腐的肌肤,变成了小麦色。


    可这副模样,正是孙玮最熟悉的,辛家少主的模样。


    不,也有不同。


    辛家少主那比女人还漂亮细巧的眉眼中,是恨不得叫天下人都能瞧见的傲气和意气。


    眼前人的目光却是沉寂而冷冽的,是藏着火星子的余烬。


    “是姜姮派你来的?”


    “你为何如此冒进?”


    两声问同时响起。


    看着那过于冷的脸蛋,是孙玮诧异又无奈,只好先退一步,做出了回答:“是,正是长公主的意思,如今是她主政,只可能是她的旨意。”


    “她主政?”辛之聿将这几个字缓缓咀嚼,在这无光无影的角落,孙玮清晰看见出现在他嘴角缓慢又微不可闻的笑意,同那眸子一样,是冷且沉的。


    “你为何如此冒进?”


    孙玮压下了心中杂绪,重复方才问题。


    他们停留歇息之地,与当地驻扎军营离得极近。


    又因是一路急行,并不易被确定方位。


    辛之聿此次行为,胜算虽大,风险却更大,是一个疏忽,就要身死当场的危险。


    从前的他,即使胆大,可桩桩件件的决策背后,都有所依仗和思考,从不会如此激进。


    就像……只给自己留了两个选择,生或死,


    并无再多退路。


    辛之聿站起身,睨他一眼,只问:“你杀不了我。”


    “你还想死吗?”


    一顿,又道,“如果你想死,我会杀你。谢你当初所为。”


    孙玮听着这话,冷不丁地想笑。


    他没有草率决定自己的命,询问:“辛砚,你想做什么。”


    他清楚,玄裳军首领正是当初逃出来的万俟洛亚,是狄族人。


    辛之聿曾杀狄族人千千万万,如今却主动,与其站在了一处。


    他曾扫除贼寇,如今自愿为贼为寇。


    到底是为什么?


    辛之聿淡淡望来一眼:“我要姜姮。”


    她玩弄他许久,是他傻,是他天真。


    他不怪她。


    他只要她。


    “不可能。”孙玮立刻道。


    不管姜姮是出于何种打算,派他前来劫匪,至少有一事可以明确,她不会愿意看到辛之聿来坏她的江山社稷的。


    “怎么不可能?”辛之聿笑了。


    因他许久未笑,这个笑便沾上了些许生硬意味。


    “我当初被她锁入长生殿,容得我情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