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新客“能是谁?正是殿下您心头上的那……
因姜濬生前被牵扯入了太多的是是非非中。
在盖棺定论时,即使皇帝承认了他皇亲国戚的身份,可这场丧礼,依旧不够体面。
听说棺材是朽木,灵堂前无人,送葬的队伍也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
最后,他被葬在了邙山边,孝文太后陵墓边上一个光秃秃的小山包。
这一日,殿外又下起了春雨,绵绵雨丝,似银针落土。
姜姮始终没去看一眼,只专心与信阳对弈。
隐约的交谈声,伴着雨声,传入殿中。
远远地隔着门窗,能瞧见身影在廊上走动又站立,形形色色的,好几道。
信阳眼神不断地往外瞟着,有意无意开了口,“外头又来人了?玉娇儿这处长生殿……真是热闹。”
“再热闹,也只叫小姑姑一人进了。”姜姮一边说着,一边落子,目光并未从棋盘上挪开丝毫。
又问,“小姑姑是想见他们吗?”
叫他们入殿,能相见,叫她离去,也能相见。
信阳讪笑一声:“几个臭男人而已,自然没什么看头,不如我们的玉娇儿。”
姜姮道:“那便继续吧。”
再难从她的眉梢眼角中,瞧见一点直接的喜怒哀乐来,但这实打实的话语,还是叫信阳松了一口气。
虽同为长公主,做皇女时,也都张扬肆意过,可随后的遭遇却是截然不同。
从前信阳只觉得,是姜姮运气好,恰好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在。
可随着新令推行又中止,宗亲没了一批又一批,她彻彻底底改了这个念头。
对如今的她来说,公主这个身份已无关紧要,相反,自她入长安城后,得到的所有好处,都是因她是长生殿的座上客。
是客,就该拿捏好行事的分寸。
她不再看外头。
只安静的,陪着姜姮下棋。
一局棋,落得艰难。
二人不是善弈者,还要有模有样,下个有头有尾,前前后后耗费不少心力。
大概因姜姮更专心的缘故,她赢得了此局,是险胜一子。
“再来一局?”信阳试探,“前些日子,有人送了我一副暖玉所制的棋子,很是小巧漂亮,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日子里使,再恰当不过。”
“暖玉制的?”姜姮招来宫
女,将棋盘撤下。
信阳正打算献宝,见又有宫人捧着满桌的零碎物件走进。
“下棋只为消磨日子,小姑姑还是自己留着吧。”姜姮冲她笑了笑,又垂下头,一手捧花一手拿着剪子,修修剪剪,弄着花卉。
信阳看她手上花枝一眼:“原来这桃花已经开了?”
姜姮:“噢……算算日子,也该开了。”
这心思,全然不在花草上,
信阳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将吹捧的话语说出口,一方面是觉得她不爱听这些,另一方面,是还没找到恰当的距离。
被她疏远,自然就再也寻不到好处。
可若与她太亲近……
信阳前前后后,林林总总,在长生殿住了十几日。
从未提前那个人的名字。
今日姜姮兴致不高,大有要一个人侍弄花草到天荒地老的势头。
信阳没敢再多留,随便寻了一个借口,就离开了长生殿。
等在殿外的数人,还未离去。
站在最前头的一人,正是朱北。
信阳停下脚步,“呦”了一声,问:“朱大人是何时惹恼了本宫这位乖侄女?。”
又道,“这天还刮着冷风,朱大人小心着凉。”
朱北抬起眼:“自然是小人做错了事,才叫殿下动了气,至于这寒风……”他笑了笑,很陈恳的模样,“若舍了小人这卑贱之躯,能叫殿下欢心些,也不算白活一遭。”
信阳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看向了他身边的几人。
要么是油头粉面的郎官,要么就是一把胡子的大臣……轻而易举能猜到他们的来历,无非是讨好姜姮。
人人都想讨好姜姮,可有几人,曾走入过这长生殿呢?
她失了兴趣,也便不问。
信阳若无其事地上前一步,恰好站在了朱北身前。
一人弯腰,一人直立。
信阳微微扬起下巴,用仅二人可清晰听闻的声量道,“朱大人……本宫可是记得你的,方才在玉娇儿面前,可没忘了替你求情。”
朱北弯着腰,并未答话,但姿态恭敬依旧。
信阳轻轻嗤笑一声:“你打算怎么做?”
“殿下所言何事?”他问。
信阳定眼看他片刻:“你今早将那副暖玉棋子送到本宫府邸上,不就是为了她吗?”
朱北此人向来有心,惯会投其所好,在一堆稀罕的脂粉物件中,唯独这幅棋子突兀了些。
不难猜测来由。
朱北还是笑,恭敬谦卑:“这是殿下的心意。”
““眼下是成了本宫的心意……”信阳冷笑一声,“只不过,玉娇儿并未收下,你这份心思,算是落了空。”
“并未收下?”朱北缓缓重复,眸中并未遗憾之意,不过片刻后,又笑,“那便可惜了。”
二人目光相接,都清楚,谁才是那位风雅客。
姜姮是不爱这些事的。
可人已经葬在黄土下了,又有连日的雨,说不定早已腐烂了皮囊,只剩一把谈不上美丑的白骨。
她再做这些缅怀追思的事,给谁瞧呢?
信阳眨了眨眼,不得不承认自己瞧见了,且在意。
“你同我说一句实话。”她若无其事地问,声更轻,“阿濬的事,你到底掺和了多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代王离世后,朱北在这宫里的地位,也大不如从前了。
“殿下何意呢?”朱北轻轻巧巧反问。
信阳幽幽叹了一口气,“阿濬也是本宫弟弟,本宫不好袖手旁观。”
朱北还是笑,仿佛并未听出言外之意。
“阿濬……唉,当真是天妒英才。”信阳仰起头,又用指尖按了按眼角,同时叹息声不断,像是在艰难地藏着眼泪,
缓慢的平复了心绪,又连连叹气,她很遗憾道:“朱大人你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这些物件太贵重,本宫的公主府又太小,实在留不住。”
朱北心平气和,只道了一声“好。”
丝毫没有撕破脸后面红耳赤的难堪样。
信阳真正高看了他一眼,只遗憾相识太晚,他已毫无用处。
信阳往前走,侍从撑开伞正准备跟上,她又停住了步子,立在柱边。
正有一宫女,恰好捧着匣子,从长生殿内走出。
信阳注意到她,拦下,问:“你是去哪儿?”
小宫女答:“是去给青阳侯送旨。”
信阳眉眼带上了一丝僵硬,撑着笑问:“什么旨意?”
小宫女笑:“自然是封赏的旨意。”
无缘无故,哪来的封或赏?
除非补缺。
说来恰巧,这宫中,是刚缺出了一个重要位置的。
小宫女:“殿下可还有其他事?若无事,奴先离去了。”
信阳点了头,身子还僵在原地。
一旁,朱北面色如旧,好似未注意到这一幕。
“你可知此事?”信阳问。
朱北还是明知故问:“何事?”
信阳是万万不肯在他面前露怯的,又恰好在这时候。
她刚说了断绝往来的话,怎肯腆着脸,再与朱北商讨?
“若是为小皇子聘新师一事,臣确知晓,。臣也是方知,殿下属意之人是青阳侯呢。”朱北轻描淡写道。
如一位寻常臣子般,又说了一句,“听闻青阳侯学识渊博,人品贵重,正是极好的人选。”
青阳侯?又不是真的皇室人。
信阳愤而甩袖,扬长而去。
小皇帝还未有子。
在这样情况下,即使这位小皇子无父无母,也无封王,可又有谁会忽视他呢?
就连姜姮都争着抢着,将他抱到长生殿养着。
信阳带着满心的不安,回到了公主府。
实话实说,这在长安城的公主府,是远不如在封地时的,小了许久,也旧了许久。
除此之外,就再无不好之处。
她不愿再灰溜溜地离开长安城。
可还有什么法子呢?
侍女急急忙忙来汇报,又语焉不详。
下一刻,一个很年轻貌美的少年,掀帘走入,两三步上前,倚在信阳身侧:“殿下……”
就唤了这样一声,他便没了下文。
信阳很无奈,却还是好声好气去哄了一句:“本宫的娇娇儿,怎么了?”
小驸马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是连侧脸都不叫她瞧,只露出一段纤细又洁白的脖颈在烛光下,有小巧的喉结随声滑动。
信阳道:“你不说,本宫又如何能知晓?”
说着,她探出手,抚着驸马的脸蛋,想看他的眸子。
驸马果然转回了头来,却是瞪来狠狠一眼。
很不可爱。
信阳瞬间淡去了心头一点柔情,冷了脸色。
驸马见状,慌了神,可还强撑着一口气,只若无其事的,悄悄的,去瞥她几眼。
片刻后,驸马在她面上,未寻到一丝一缕想要和好的意味,彻底服软。
“殿下……殿下……您瞧瞧我。”
眼眶一旦发红,再想发狠,也无了威慑力,不过一只仍人搓圆的兔子。
信阳还是爱他唇红齿白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选他下嫁。
瞧他可怜可爱,面上又有了笑意,将他的手牵起,一边顺毛,一边认真地哄,“是谁惹得驸马爷不满了?让你本公主替你出气。”
“真的吗?”驸马眨着水汪汪的眼。
信阳点了点头。
驸马出身平凡,来往之客,也是不入流的世家子弟,这个主,她还是能做的。
“殿下……”驸马腻着嗓,又唉声叹气,“不就是……他嘛。”
“殿下您许久未去瞧他,他倒好,拿腔作调着,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实在可恨。”
驸马愈说愈快,小小的一张红唇,花瓣似的,开开合合,飞速掠过春与秋。
信阳像是没听清般,后知后觉,又问了一声:“……谁?”
驸马眸子一转,“能是谁?正是殿下您心头上的那位南生呗。”
第102章 新客(二)如今,他如愿了。
姜姮许久未想起南生了。
算算日子,在四五日的相遇后,便是长达四五百日的分离,又不是重要的人,也无惊心动魄的事发生,忘却才是常态。
可当朱北谈起这个名字时,姜姮还是准确无误的,从记忆中,翻出了那片雪花。
南生是雪花似的人物。
长生殿的金光、华美,无法叫他融化。
他单单站在那儿,就叫人想到一片茫茫的雪地。
“好久不见?”姜姮扬起了一点笑,打着招呼。
南生缓慢抬起眼,又垂下眸,行着礼,与那群常出入长生殿的客并无二致,只他太美,脸蛋是美的,身姿也是美的,于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叫人目不转睛。
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挪开,至他身前的一女半男,二位身上。
今日朱北同信阳一道出现了,你一言我一语,陪姜姮玩笑了半日,像是从未起过龃龉。
此时还在说话。
姜姮用袖掩着口,懒懒地打了一个哈切。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安静下来。
信阳习以为常地寻了一个借口,就要离开,可余光留在了南生身上。
明晃晃的一道。
姜姮垂着眸子,似是未听懂言外之意,也似是思量。
南生还是那副淡然模样,眉眼之间自含一股烟雨连绵时的惆怅,女子般的细腻,可不言不语,就如画中人,美则美矣,但无魂无魄。
总不能见一番算计落了空。
信阳又看向了朱北一眼,示意他说话。
朱北不言。
信阳略焦急,早就说定的事,这时可不能出岔子,眸子一转,她打算自己凑上前去说些好话。
却听姜姮出声了:“南生可愿留下陪我?”
她微微一笑,言语坦荡,几人的心皆稳稳落下。
也轮不到南生说一声感恩戴德。
信阳先替他谢恩。
姜姮吩咐宫女,去收拾屋子。
话毕,就含笑望着南生。
信阳后知后觉有了些许分别的哀伤,南生是她未出嫁时,便陪在身边的。
怎么……
只能叹一声,世事无常。
出了长生殿,信阳拦住了朱北,斜斜睨去一眼,目光停留了几息后,有侍者带着姜姮的赏赐回来。
她带着侍者,出了宫。
今日黄昏,太阳还未下山的时候,朱北来到了信阳长公主的府上。
信阳半躺在榻上,身前身侧围着三四位风姿各异的半大少年。
见朱北出现,她坐起了身,又挥了挥手,这几位漂亮的宠儿,都应声退下。
这幅情景,仿佛昨日再现。
朱北见怪不怪。
更别说,方才在信阳身边的美少年,正是他献上的。
是当初被姜姮拒之门外的几位。
信阳忽而发问:“南生……还回得来吗?”
朱北笑:“殿下您,不正是盼望着,这位公子能飞黄通达,享荣华富贵吗?他若能得昭华长公主的青眼,必然是忘不了您的恩情的。”
“但昭华今日之举……却不像是对南生有心。”
朱北不紧不慢:“听闻殿下,也是见过那罪奴的。一个个小小罪奴,尚且能依仗着皮相,获得长生殿的恩宠……南生公子的美貌可尚且在其之上呢。”
信阳喃喃自语般:“也是……也是……当初,在常山郡时,南生就想攀昭华的高枝了,想来,这才是两全其美。”
她口中的过往,已无法考证,也无人可问了。
朱北听着,深知此时,无需他再言语,他只需要听,再做出一个笑。
良久后。
“今日的事,本宫会记你一功的。”信阳慢条斯理地道。
朱北笑:“有功的,是殿下您,小人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这话似乎未说好说巧,至少引来了一些不该有的歧义,信阳又静。
朱北眸子一转,“但若不是殿下您无私舍己,恐怕小人至今还进不了长生殿的门呢……小人不敢白白担了好处……”
“恰巧,青阳侯近日……”
说纪含笑是假。
用意在小皇子才是真。
都是女子,她是真宗亲,差了一个沽名钓誉之徒什么了?
信阳果然来了兴致。
二人又一番合谋。
朱北离开正院。
一位衣着鲜亮的少年,正跪在殿前,哭着吵着,要见信阳。
朱北好奇,随手叫来一位侍者,将身上的一个玉挂坠扔给了他。
侍者满脸笑:“驸马爷前几日惹恼了公主,这不……求情卖乖呢。”
最后那几个字,他说得不怀好意。
再看这位小侍者,何尝不是眉眼清秀的端正模样?
有一位干涉朝政的昭华长公主在前头顶着,后边这位放荡无礼的信阳长公主便算不得什么了。
她回长安城不过一年有余,可这新修缮的公主府,已被涌来的莺莺燕燕塞了个满当当。
驸马爷在哭闹之中,不忘分来一缕余光,小心警惕地挑剔着他。
朱北啼笑皆非,又觉他可笑。
但到底无心掺和到其中。
实在可叹。
他借那份万民请愿书,剜去了这看似人畜无害的毒瘤,为大周的千秋万代做了实实在在的好事,却也实实在在失了姜姮的欢心。
否则,何至于真正要与信阳合谋?
他只盼,南生能在姜姮面前得脸。
也无需为他说多少好话,只需一点一滴,侵占了姜姮当下所有的男欢女爱的心思,好叫她暂且忘了葬在邙山的一人。
南生跪坐在姜姮身前,眉眼低垂。
姜姮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将身上衣,脱去吧。”
南生下意识看她一眼,眸光闪烁中,有了些许鲜活气息。
他没有问,很顺从,先解开了外衣,再松下了里衣……
是画生出了魂魄,无心沾惹俗世是是非非,却能做勾人心魂,摄人心魄的事。
“是信阳做的?”姜姮的声音还是平淡。
虽入了春,但因姜姮畏寒,这长生殿内就日夜不歇的点着暖炉。
熏人心暖的微风,打在了南生白皙如玉的身躯上,也拂过了那些狰狞又难看的疤痕。
姜姮盯着这几道疤痕许久,眼前一阵恍惚。
又问:“是鞭打?”
有一声很轻的“嗯”从南生喉间溢出。
全然不复当初的动听了,沙哑,粗粝,就满身暮气的老者。
“殿下……你为何要留下我?”他似乎自觉声音难听,面上露出些许羞赧。
姜姮笑了笑:“信阳都愿舍得你了,本宫自然该给她这个面子的。”
自然还有一个原因。
这前脚方在长生殿前起了冲突的二人,后脚就能冰释前嫌,齐心协力将南生带到她面前。
姜姮不得不多想。
“她……她,又什么不舍得?”
南生眸中已全无怨恨了,“殿下想问,南生自该如实以告。”
他深深俯下身。
说出了身上这些伤痕的来历。
这是那位信阳公主驸马在他身上抽打出来的。
也无太多原因。
只是男子之间的嫉恨。
姜姮好奇:“信阳未为你做主?”
南生答:“曾做过主。”
只新婚燕尔,自是情意绵绵,而旧爱从不敌新欢。
无需他明说,姜姮自然能清楚其中缘故。
再问:“那你呢?”
记得,二人最初相见。
这位冰雪似的美人,可是有心逃离的。
绝不是单单逆来顺受之辈。
“我吗?”
南生笑了笑,很是风华绝代,眸子里那一点死灰,逐渐复燃,叫人知晓,他绝不是单单易融的雪花。
至少更冷冽一些,凿不开的冰,或终年的寒。
“我自然是不甘心的。”
“我咬他,掐他,骂他,还在他吃食里头下了毒,可惜他命大躲过了一劫,反倒害惨了那只雪白的波斯猫。”
“那只猫儿,很懂人性,极可爱的……”
南生娓娓道来。
可那双眸之中,是一片茫然。
姜姮还在追问:“你从哪来的毒?”
南生:“是托人去外头买来的。”
“信阳就是因此事,才恼了你吗?”
“或许是……”
“那你这嗓子,又是谁弄坏的?”
“是我自己弄的。”
其实最初的日子,他也曾和驸马和睦相处过。
他太年幼了,又被家人护得很好,就像初生的小树一样,叫人忍不住怜惜。
那时,他曾一次失误,在驸马面前,吐露了自己真实的意图。
他本想将此事糊弄过去,可驸马很是信誓旦旦。
转眼,他就去向信阳求情了。
真的是求情。
好声好气,卖乖保证,绝无一点使坏的心思。
想来信阳也是知道的。
所以才云淡风轻地将他们二人分别关
起。
那时,他发了疯,几乎歇斯底里。
一日一日地哭,一日一日地嚎,求信阳放他离开公主府。
还是未能如愿。
姜姮听了这些话,好像想明白了许多事,反过来劝他:“倒也不算全然无用。至少她肯将你送出来了。”
南生想笑一下,以示心愿已了的欢喜,可唇太干涩,只能发出迟缓的两个音,“是啊……”
只是他不知,自己该为何而存在了。
当初,他心心念念的,便是逃离那四四方方的公主府。
尽职尽责讨好着信阳,长袖善舞地与人往来,甚至甘愿借这只剩一副红粉骷髅的身躯,去勾引远道而来,且尚懵懂天真的姜姮……
未得结果。
如今,他如愿了。
却是在做了截然不同的恶事,彻彻底底引了他人的憎恶后。
“殿下……不想处死我吗?”南生喃喃般问着。
姜姮还是笑:“为何要处死你?信阳送你来长生殿,无非是希望你做她在本宫身边的棋子。”
他眸中流过一丝光亮,似春光乍泄时,冰雪出融。
姜姮声不停:“你当初曾求我……虽迟但到,本宫也算赴约了吧。”
她同意留了他。
又因这一点似是而非。
想来,是死性不改。
不过是曾得过好处,再依着旧日的路子,消磨日子。
第103章 心碎四个巴掌
南生就这样留了下来,留在了长生殿内。
这不是姜姮初次豢养宠儿,一回生二回熟……相比她往日插手朝政的不安分,这在男欢女爱上的一点不规矩,便算不得什么。
就连最刻板的老臣,听闻此事,也提不起说三道四的兴趣。
唯有姜钺。
唯有这位又重新回归朝政的年轻皇帝,对除了美色便一无所有的南生,耿耿于怀。
这日,趁着姜姮出宫散心的空隙,皇帝又亲自率领卫兵冲往了长生殿,将南生五花大绑了起来。
“陛下——陛下三思——”
长生殿宫人乱成一团,左顾右盼几眼,是不敢直冲冲上前去拦的,只好想方设法溜出去,
南生来这长生殿不足一月,可他实在貌美又温柔,怎能叫人不上心又旁观?
宫灯倒地,花樽摔碎。
皇帝冷眼扫去,一队卫兵立刻涌出,将长生殿团团围住。
“唰唰——”
剑一亮出,身轻如燕的宫女们急忙忙止住了步伐,腿一软,跪倒在地。
“陛下——不可啊。”
“再一时辰,殿下便要回宫……”
“公子,快逃!”
乱哄哄,吵闹闹。
一片混乱中,独独南生跪在殿中。
早有利剑顶在他脖颈上,冷冽剑光映出他宁静眉眼,不见丝毫的畏惧,仿佛生死皆无关。
当真无所谓吗?
姜钺瞧着,冷笑一声,缓步上前,一脚踩上那袭月牙色的流光绸缎袍。
抬起靴子,一个清晰完整的脚印留在上头,问,“是阿姐叫你这样穿着打扮的吗?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姜钺打量着他。
南生抬眸,又垂眼,一语不发。
自然有卫兵揣测上意,大胆上前,甩他一巴掌。
如羊脂玉的面颊,红了一块,南生胸膛轻微地起伏着,轻声询问:“敢问陛下,奴何错之有?”
“你自然是有错的。”姜钺笑。
南生又问:“奴之罪,《大周律》中,有迹可循否?”
很是不卑不亢。
那带刀的卫兵,又给了他一个巴掌。
一点点鲜红的血,自他唇角流出。
倒是美得惊心动魄,姜钺盯了许久,没去挑剔他的无理。
他恍然大悟,“我想起你来了,是在常山郡时……那时,我们见过。”
“对的,你是信阳养的,她怎么不要你?”
南生平静了许多,像是被打认命了:“奴卑贱之躯,不得信阳长公主殿下的喜爱。”
“你是卑贱。”姜钺又摇头,“可有了阿姐的宠爱,你便算不上卑贱了。”
目光顺着那张面庞,流至脖颈,手背,脚踝上……红绳,金链,珠环,处处能瞧见阿姐的影子。
姜钺蹙眉。
那人死了多久,他就有多久未见到姜姮了。
思念却不得相见,他很忧心。
未想到,阿姐却自寻了排解苦思的法子。
所以……
姜钺凝视他。
这张脸,这身衣,这样的神态。
还以为是旧人,阴魂不散。
姜钺厌恶至极。
本是七分漫不经心的杀心,此刻又多了三分恶意。
想看南生,惊慌失措,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求饶。
弥补遗憾。
于是,他也这样问了。
“你家中还有几口人在?”
南生不语。
“你不同朕说嘛?好吧。”
姜钺好似惋惜。
一个眼神过去,随身伺候的小宦官就碎步上前,做足了准备。
美貌的母亲,早死的父亲……从街头巷尾里,在七零八落的传言中,一个真正的南生,被重新拼凑的。
于此同时,那双独一无二的漂亮眸子如春日寒冰,在一道裂缝出现后,湖水倒溢,瞬间融化出新的颜色。
南生垂下眼眸,纵容长长的羽睫为他遮掩。
不复最初时的自若。
“竟然全死了……”姜钺斜斜睨他一眼,还是可惜。
血缘是人无形的手脚,斩一处,疼一轮,南生早疼过几轮了,结了痂。
戳着虽疼,却也远远比不上,去刺激正血淋淋的伤口。
可南生……不过菟丝花,无牵无挂,无欲无求,唯一的依靠,便是姜姮。
姜钺怎么可能对姜姮对手?这是本末倒置。
他左右环顾。
视线,重新落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
开始肿了。
猪头似的。
也瞧不出多美。
不过,眼是人的魂魄窗。
一双孤零零的眸子,照样能勾人。
姜钺叫人拿了短刀来,握着刀柄,刀尖对准了那双眼眸。
没说一词,狠狠往下刺。
歪了。
南生下意识闪躲,侧开了头。
倒是脖颈上,被划出了一道火辣辣的痕。
姜钺轻飘飘地道:“压住他。”
又两个宦官上前,纤细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硬生生掰过他的脑袋,捏着他的脸蛋,朝向了姜钺的刀。
南生定定瞧着那锐利的刀尖,深深吸了一口气,未曾闪躲。
姜钺仔仔细细瞄着位置,手腕用力,刀尖落下——
“陛下!”
一声呵,叫他手不稳,刀歪了,划在南生的面庞上。
“还请陛下刀下留人……南生并无做错什么大事,还请陛下留着他,以供取乐吧。”
朱北上来就跪,又手脚并用爬在姜钺面前,就差五体投地。
姜钺含怒地抬起一眼:“滚出去。”
朱北拉着他的衣袍,抱着他的腿:“陛下三思……”
姜钺狠狠一脚踹出去,直中他心窝。
“陛下,是来我这长生殿耀武扬威的吗?”
高声传来,不够娇,不够软。
姜钺听着,先是眼睛一酸,差点落了泪,后才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心虚。
转瞬即逝。
姜姮大步走近,看了一眼朱北,又叫人扶起了南生。
连珠跟在她身后,也惊讶于长生殿内的混乱,很快恢复了镇定,指挥着众人,清理场面。
“阿姐怎么回来了。”姜钺带着期期艾艾的笑意,不自觉就向前来。
姜姮不理睬,还在注视南生脸上的伤口。
南生目光闪躲,忍不住想逃。
“疼吗?”姜姮忽而问。
南生摇摇头,唇在颤。
姜姮探出手,像是想小心触摸这一道鲜红的伤。
“殿下!”南生制止了她,带着哀求意味,“殿下……莫要再看奴奴了。”
姜姮眨了眨眼,挪开了视线。
此时,连珠柔声劝:“殿下……先派人去请太医吧,相比不会有事的。”
姜姮后知后觉,派人去太医署,又叫宫女陪南生离去。
还好声好气地相劝:“本宫待会去瞧你,你且安心。”
又示意宫人都退下。
这样和声和气的话语,多久未同他说过了呢?
姜钺想着,心乱如麻。
再看南生那道能以假乱真的背影,双眸被刺痛一般,恨不得当场发作,将他拿下处死。
“阿蛮。”
姜姮唤他。
几分惊与喜涌上心头,冲散戾气。
姜钺睁着大眼睛,亦步亦趋般,走到姜姮身前,垂下头,专心致志地望着姜姮。
诵经般的虔诚,“阿姐。”
“你何时才肯罢休?”
她淡淡道。
“什么罢休?”姜钺强颜欢笑,“阿姐……我们又好久未见。”
姜姮直视他:“还不够吗?”
姜钺好像
没听懂,只眨着眼,看她。
“我已退出了朝堂。”姜姮挪开眼,像是懒得再看。
随着姜濬离世,她不再插手朝政,上下无不叫好。
“阿姐以为,我要的,是这个吗?”姜钺追逐她的眸子,问得认真。
“你已大权在握。”
镇压诸王,又打压权臣,如今连她也不得不退出朝堂,兜兜转转,只有他依旧站在朝廷之上。
无论这一切是不是他的筹谋,至少史书中会记他这笔,留后代揣测。
姜姮平静地道,“别动南生。”
她只留了一个要求。
“为什么?”姜钺像是笑了。
那些许的笑意,在唇边出现,又淹没,他重复,“为什么?”
见姜姮不答,他自顾自言,“他也没什么重要的吧?”
“一个女支女和逃犯生的野种,他是学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本事,才叫阿姐恋恋不忘?”
“说到底……还是那张脸吧?是和小叔叔有几分像,走了一个姓辛的罪奴,又来一个南生……阿姐是……”
戛然而止的声音。
姜姮直直甩了一个巴掌过去,凝视着他。
姜钺愣了许久。
这是第一次。
出生一来,头一遭。
他喃喃细语:“阿姐……你打我……阿姐,你打我。”
眼愈发红,愈发水润。
伸出手,一指的温热湿润。
泪滴落。
“啪嗒啪嗒……”
晕染在冰冰凉凉的玉质地面上,零碎的两滩,倒映出他的茫然和脆弱。
他心要碎了。
姜姮依旧冷漠。
姜钺又笑,“阿姐……无妨的。”
打他,骂他,疏远他,都可以的。
牵起她的手,举至脸颊旁,是为自己拭去泪,也是叫她懂得自己的悲痛。
“阿姐……朕,不会放过南生的。”
微微一笑,“连小叔叔都已经死了,何况一个南生呢?”
听到姜濬,姜姮悲从中来,下意识扬起手,想甩去一掌。
可忘了手还被牵着,勉强动弹后,又被姜钺死死握住。
他眷恋地长叹:“阿姐……你不能怪我。”
眼底有实实在在的怨怪和哀恸。
伴随着姜姮继续的冷漠。
姜钺一边淌着泪,一边一字一句道:“阿姐,你该怨你自己的,是你做了这许多事,留了这许多情,才叫他们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啪——”
又一声。
姜姮举起另一只手,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个巴掌。
第104章 纵情“殷二,我可未逼你。”……
二人对视着,对峙着。
长幼、尊卑,你来我往,又有谁能占上风?
再无求情服软的话语出现。
姜钺愤然离开,姜姮像是彻底耗尽了力气,双脚一软,身子似倾泻的绯色绸缎,重重叠叠地堆在了软榻边,目光所及,能看见那滢滢的水色。
想起,那双含着幽怨的,赤红的眸子。
她沉默。
朱北就是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跪坐在姜姮身前,隔了两道台阶,恰好低她一头。
“如何了?”姜姮敛去了眼底的情绪,瞥向他,是问他被姜钺踢到心窝上的两脚。
若不是他通风报信得及时,恐怕,她连收尸都收不到齐全的了。
朱北自然是说无事,脸色还苍白。
“嗯。”姜姮又看他一眼,也没有追问,又道,“等养好身子,再来陪我吧。”
朱北轻轻地笑,虽说心口处,还是搅似的疼,火辣辣地烧,但转念一想,经此一事,前尘往事会被彻底掀过去,富贵前程依旧,也觉得值了。
他的身躯。
向来是不值几个钱的。
不像姜钺。
姜钺回到崇德殿后不久,便病倒了,陈年旧疾加上怒火攻心,他实实在在病倒了。
从前不知,如此年轻的皇帝,却有如此孱弱的身躯。
这次,再无哪门子公主、太后从中作梗。
群臣只好很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与此同时,有声音出现,要求皇帝立太子。
纪含笑又一次来到姜姮在长安城内的这处私宅。
宫女们也“入乡随俗”做了普通的民女的装扮,可惜这裙摆上并无缝缝补补的痕迹,九成新的料子,一瞧便知出身不凡,只是爱玩爱闹。
纪含笑颔首,简单问好,她们带着笑,领着她往宅子深处走。
又秋,燥热。
姜姮穿着轻薄的裙,倚在美人靠上,探手弄水,水波涟漪,一点留在手腕上的墨色,时隐时现。
纪含笑收回视线,平静问:“你寻我,是为何事?”
姜姮娇俏地看她一眼,“无事不能寻你吗?”
收回了手,由宫女捧上帕子,为她擦拭,又感慨,“如今,我能信得过的人,也只有你。”
纪含笑不置可否。
如秋风爽朗清冷的目光,将庭院四周环视。
“你寻谁?”姜姮好奇问。
纪含笑未立刻答。
她先接话,“信阳?朱北?”似嘲似笑地“哼”了一声。
纪含笑未寻到那道小小身子,垂眸,又注视姜姮,直接问:“阿稚呢?”
自朝廷内外,起了风言风语后,她便没有再见过小皇子。
“你待他……倒是真心实意。”姜姮微微直起身子,认真道。
纪含笑承认,又说,“稚子无辜。”
所以,当接到姜姮封她为皇子师的旨意时,明知这高出又特殊的位置,是狼窝虎穴,一旦沾上了,便不能轻易脱身,她却还是应下。
而看到那小小的身子,学着大人模样,向她行着拜师礼时,纪含笑眼前浮现了另外一人的模样,哪怕她从未见证过他的年少。
并不悔。
“你是善人。”姜姮还在笑,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纪含笑抬起眸,却道,“姜姮,他没有死。”
她练出了水火不侵的假面,可这一瞬,只一瞬的沉默,足以道出她满心的兵荒马乱。
姜姮挪开视线,“你何时见了他?”
是问都不问,便信了。
纪含笑平声:“就一月前,在长安城外。”
姜姮问,“还有呢?”
纪含笑如实答,无事巨细,并未一点替他求情,或落井下石的意味。
姜姮听着,好似面无表情。
大概是好人有好报?
也不然。
最后冒着祸及九族风险,救姜濬出宫的,是当初长乐宫的老人。
而替他死,替他葬入了暗无天日地宫中的,是后来一直伺
候他的小书童。
原来人人都这般懂他。
懂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点乖张,才有条不紊,又早有准备的,救下了他。
但那一杯毒酒,还是坏了他的身子。
纪含笑说,她去见姜濬时,他还昏迷不醒,只勉强有着呼吸,吃喝都需要人伺候,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喂入他口中,还要擦掉那流到脖颈上的一半。
画蛇添足般,纪含笑解释了这许多,是想看她动容啼哭吗?
“可惜了……”姜姮淡淡地道,“当时葬礼时,该派人去仔细查看。”
而不是,装作无动于衷,导致了今日的阴差阳错。
纪含笑必然是对她的冷漠有所预料,没有太多意外,可眼眸低垂时,还是流露出了一点的无可奈何。
更像是,明知于此,却无能为力,便静静旁观。
她看姜姮沉思般望着湖面,知道今日,再难有所商讨。
起身,准备离去。
身后,姜姮忽而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
当初差一点杀了姜濬的人,是她。
不,不是差一点,她的的确确下定了决心,也动了手,只是被他侥幸逃脱了。
“你不怕我,下令追杀吗?”
既然恩断义绝,就该斩草除根。
秋风阵阵,吹起湖面波澜。
她忆起,最初时,看中这套院子,正是因这院中的景致,他们说,与代地风光很像。
她强买来,是为了睹物思人。
纪含笑一顿,未转过身来,只她的声音,冷清依旧。
“我想,你会想得知这个消息的。”
话音落,脚步声起。
姜姮侧过头,在她的身影将要消失在长廊尽头的那一刻,也出了声。
“册封阿稚为太子一事,是我的意思……纪含笑,你知道,情情爱爱的事,我不信,与其勉强自己去信,不如继续争。”
争权夺利,东风压倒西风,或西风压倒东风,不留情面。
刹那停顿,语气未缓和。
“你若想为了他好,便继续教导他吧。”
“教阿稚做一个真正的太子,既由万民供养,便容不得自己的一点私心……”
姜姮沉默。
这话……似曾相识,可她分明从未有过这样的言语,也少有这样的思索。
她是听谁说起过呢?
纪含笑离去后。
又一人走入。
因步伐很轻,走在木地板上,也并无太多动静。
姜姮懒得回头,以为是南生,便毫无防范,又在那人走近后,自然而然靠在了他怀中。
却是截然不同的怀抱。
姜姮挑起眉,见到一张因神情肃然而显得冷峻成熟的面庞,叫出了他的名号,“殷二。”
目光往下挪,薄薄布料挡不住有型的躯体,她笑了笑,“不舍得放手吗?”
殷凌看她一眼,未置一词,正要放手。
姜姮本就全倒在他怀中,他只微微松了一点手,这身子就坐不稳,要往后仰去。
“呀……”姜姮惊呼出声。
殷凌及时伸出手,又拦住了她的腰。
二人的距离,哪是君臣?
姜姮半是惊魂未定,半是故意试探:“你在想什么?”
殷凌垂眸,目光在她唇上,明晃晃的一道,根本未遮掩,他道:“在想,你差一点,就成了我的妻。”
话语同目光一样,都直白,他从不屑于说言不由衷的话。
姜姮笑了笑,轻轻推开了他,“外头如何了?”
殷凌:“还好,最不服气的几人,是许相下边的。”
姜姮:“可有法子解决?”
殷凌问:“能见血吗?”
这样的话,从前的他会说出口吗?
姜姮想来想去,难得遗憾,从前未好好了解他。
“当然可以。”笑,“历朝历代,立储换位的事,有几桩是风平浪静的?”
殷凌凝视她:“好。”
姜姮又笑。
殷凌拉过她,一个深深的吻,便落下。
唇齿相依,不是第一回了,便能轻车熟路,扮得乐得其中,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利用?
“想当初,许相还是我们的媒人呢。”
是在他附和后,先帝才指婚,其实没有他,那桩婚事还是会落得这他们头上的。
殷凌:“是。”
姜姮:“他不想养老,就算了吧。”
殷凌:“嗯。”
停留在腰上的胳膊,逐渐用力,像是要陷入她的身躯内,融为一体了,自然而然不用再讲什么相互算计。
“姜姮……”
他声中带着低喘。
姜姮轻飘飘瞥去一眼,殷凌长得并不差,虽比不上南生,但放在这长安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更难得的是,是他那一点见过真正风雨,却还被保留的少年锐气。
其实仔细算来。
出入这处私宅最多的,反而是殷凌。
他如今掌握了满长安城的禁军,在并无外患时,他手中的兵和刀,是一支能够刺破一扇扇窗,探到每户深宅大院的箭。
姜姮用他,用得很得心应手。
她不会吝啬去给一点好处。
当肌肤赤裸在空气中,她闭上了眼。
在纵欲时,人就是兽,就无需分辨是真情,或是利用了。
只是从未想到。
人来人往,兜兜转转,她与殷凌假夫妻未做成,真夫妻却当上了。
但算不得什么。
纵情后。
姜姮随意披着衣,还坐在湖边,湖风迎面而来,吹起发丝。
殷凌怕她着凉,从身后抱住了她。
姜姮道:“听闻,有人在为你说亲事?”
殷凌隐隐约约知晓,她为何提起此事来,更知,她是懒得听那些解释,直接说:“我婉拒了。”
果不其然,她又笑了一声,“殷二,我可未逼你。”
“我知道。”殷凌也望着湖面,双眸清明,“我自愿的。”
姜姮在男女情事上,便是如此霸道,又不讲理。
她是唯一的霸主,要绝对的忠诚,由内至外,包括灵与肉。
否则,纵有神仙的皮囊,也只能被她当做一副画,挂在墙上。
人是不会亲近一副画的。
第105章 期许一死了之呗。
姜姮在长安城的这处宅院中,待到了初雪的日子,才温吞吞地起了念头,准备回到长生殿。
宫女们忙里忙外地收拾。
姜姮虽只在此居住了小半年,可各路人马送来的礼,早已堆满了空置的屋子,其中的大部分,自然是要带回宫中的。
趁着还未出发的空暇,姜姮走在结冰的湖旁,听身侧的连珠神色自若地道着前朝的事。
议储之事,依旧吵得不可开交。
许相的死,并未叫那些满口“忠君爱民”的臣子消了原先心思,反倒愈演愈烈。
三日一罢朝,五日一作赋,明里暗里,都是在与姜姮作对。
姜姮嗤笑。
心里明亮,那群一直反对、拖延立储的人,并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过是仗着姜钺在背后撑腰。
就如那群口口声声支持立储君的人,也绝不是因姜姮。
只不过舍不得这份从龙之功。
鲤鱼跃龙门,从此一家得道,不说世世代代富贵荣华,至少百年后,祠堂中,有他一个牌匾,受子子孙孙供奉爱戴。
姜姮回到长生殿,殿内早已点好了香,她简单洗漱后,便亲自接见了几位大臣。
在她不再明着干涉朝政后,许多从前不敢来长生殿的臣子,如今也愿意亲自来了。
是不用担心,被指责为同朱北一样的奸佞。
如今的长生殿,俨然能与帝王起居行政的崇德殿分庭抗礼,分明有了当初孝文太后长乐宫的影子。
姜姮乐见其成。
几位大臣行过礼后,就开始讨论朝政。
原以为是一些陈词滥调。
不料却能听到一些新鲜的说法。
“迁都?”姜姮缓缓重复。
那大臣解释:“只是另设陪都。”
“届时,储君留陪都,天子居长安,想来会减少许多麻烦事。”
说着,他们呈上来一卷皮书,上头所描绘的,正是大周的疆域图。
其中长安城附近的几处郡县,都被圈了出来。
几位臣子时时刻刻注意着姜姮的神态,见她并未直接出声反驳,以为是此举投其所好了,心中略喜,面上还是不慌不忙。
将这图上几处地,一一介绍了过去。
自是各有各的好处。
可天下郡国,又有哪处,比得上长安城呢?
自古以来,父子君臣离心,就是因相距太近,抬眼就能见刀子刺来,又有谁会不怕?
何况不是亲父子,连亲兄弟都算不上。
王不见王,这是以退为进的手段。
将利弊都详细说尽,
几位大臣又立回了原地,拱手,等着姜姮的旨意。
四周静悄悄的。
宫女们本还听得津津乐道,可到了后头,也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
原来,外头天色早已暗下。
“这主意,不错。”
姜姮声音一出,那在旁偷懒的小宫女立刻惊醒,还有几分慌。
只怪老头子们要长篇大论,还误了时辰。
所幸,姜姮好似未瞧见,只淡淡说了一声“赏”,她们带着后知后觉的怕,连忙应下,下一刻,人就转到了臣子面前。
“诸位大人,请走吧。”
几位臣子面面相觑,看不出姜姮心意如何,而自己筹谋已久的方案,又是否可行。
可直接问,是不敢问的。
只好说一声谢恩,转身离去。
长生殿内,只留姜姮一个人,静静思索。
香是清甜又熟悉的。
正是引梦。
她许久不用“引梦”了,只是长生殿负责弄香的宫人,并未跟出宫去侍奉,自然就无从得知她的“喜新厌旧”。
想着,这新人便来了。
南生缓步走入,手捧一碗甜汤,步伐很轻,几乎飘似的,就到了她的身侧。
“殿下……”小声唤她,与生俱来的温柔缱绻意味。
“嗯。”姜姮应了一声,本无太多心思,去与他谈笑,可忽而心思一动。
捧起他的脸颊,视线直直地落在了那道疤痕上。
那日姜钺刀落下,擦出的伤。
如今还未好全,淡淡的粉色,珠光下瞧,像是卷边的花瓣。
姜姮轻声:“瞧着快好了。”
南生:“是太医们,妙手回春。”
“那该赏他们。”姜姮道,手指挪动。
“殿下……”南生的声音在发颤,碗中的甜汤东摇西晃,撒落了些许。
倒在地上,黏腻一块,却无人在意。
姜姮自若地“嗯”,伸出一根指,像小孩玩着泥巴似的,轻轻擦拭着。
一点脂粉。
长在美人身上的疤,也是疤。
是疤,便会有新生、重塑的丑陋。
姜姮若有所思。
姜钺动刀时,该不单单是想叫南生破相……
他如今是毫无忌惮。
但身居高位,就能随心所欲吗?
她从不觉得。
姜姮松开了捏住他下巴的手。
南生出神般望着,留在姜姮指尖的一点脂粉颜色,想解释,可无从开口,颓败地垂下头。
他习惯了以色侍人,哪怕口口声声说着不愿如此,可真正到了突如其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还是遮遮掩掩。
他不愿叫姜姮见到脸上的这道伤疤。
“南生……”姜姮低低唤他,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无端有几分风流意味。
南生心一空,目光飘逸不定。
她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十指相扣的姿势,只是简单的,一双手叠在另一双手上。
姜姮轻声道:“你想过来日吗?”
南生微微茫然。
姜姮轻笑:“本宫还记得,你当初曾说,会等本宫厌弃你,求一个出宫的恩典。”
她是养尊处优的手,娇小又白皙,唯独在不易察觉的指侧处,有一点叫人想不明白来源的茧子。
她的手,还覆盖在他的手上。
南生凝视许久,原本是仔细倾听着的,可到了最后,只记住了两个字——“厌弃”。
她说了,厌弃。
在彼此情浓时,谁会去想来日?
何况,他们还未到情浓时。
“殿下……是何意?”南生还是问出了声,只声音是轻的,生怕惊扰了谁一般。
姜姮还是笑。
手被抬起,在描摹他的五官,缓慢且轻柔。
她的声在继续:“南生……本宫知你,并不是爱慕虚荣之人,君若浮萍,流水而倚……从前、如今,不过是不得已,既然如此,本宫又如何能狠心,去约束你呢?”
姜姮眉间轻轻蹙起一点哀愁,口口声声,都是替他惋惜,为他着想。
南生微微张开了唇,欲言,又止。
姜姮又问,“若未遇见信阳,南生会做什么呢?想不出你灰头土脸的模样呢。”
南生的思绪远了。
正如姜姮所言,在幼时,他也曾过极为朴素又单纯的期许。
一个小小的院子,一位温柔的妻子,几个可爱的孩子……或许,还会养一条大黄狗。
他也会出去寻活。
教书先生,商户掌柜……大不了就挑担,走街串巷,总能养活自己。
直到那一日。
街上来了贵人,所有人都拥上去瞧,他被伙伴撺掇着,也跟上了去。
人群中,遥远的一个对视。
自从,他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美貌有罪吗?
这个答案,南生从前得到过,如今又失去了。
他凑上去,抱着姜姮的小腿,抬起一张因太精美,而显得脆弱的面庞,双眼隐约含泪:“殿下,奴是心甘情愿侍奉您的。”
他以为,姜姮是不要他。
自到了长生殿后,人人都瞧他恩宠在身。
可只有他自个儿知晓,姜姮从未真正亲近他。
其中原因太复杂,他不敢深思。
“殿下……奴……”
他说一些俏皮讨好的话,好叫姜姮回心转意,可从前说太少,如今急了,也想不出来了。
只好垂下眸去。
他或许不自知。
但姜姮看得分明,那杨柳似的身子,泄下了一口气,垮了下来。
很生动,又具体。
南生这模样,叫姜姮想起了,流浪街头,浑身湿漉的猫。
那她呢?
她是否在某时某刻,在自个儿不知晓的时候,于外人眼中,也露出了这般软弱的姿态?
姜姮不得而知。
又继续柔声道:“南生,快同我说说吧,若能出宫,你会想去何处?”
南生强颜欢笑,说不出话。
姜姮若有所思:“从前听闻,北疆是一个好地方,说起来,我也未见过无边无际的原野,和连绵起伏的雪山呢。”
“可惜……北疆是去不了的。”
“那南边呢?”
“南生,南生,听你这名,该与烟雨的南方水乡,有着不解之缘。”
……
姜姮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几乎是南生进入长生殿以来,听她说过最多话的一回了。
但他心中全然没有惊喜,反而有未知的恐惧,拖着他下坠。
正是如此的。
向来美人,哪怕绝无仅有的美色,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用时则用,舍时可舍。
南生不知,姜姮将会做出何事。
正如那时,他也未想到,姜姮会答应,将他留下一般。
指尖最后点在他的唇上,姜姮道:“本宫,会叫你得偿所愿的。”
“什么愿?”
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南生才知道,自己竟然毫无遮拦地问出了声。
姜姮但笑不语。
什么愿呢?
自然是他,安贫乐道的愿。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愿望,因信阳,因姜姮,被消磨了。
就连南生,也被奢靡浸了骨,沉甸甸的身躯,如何远走高飞?
要一了百了,想彻底摆脱……
说难如登天,自然是难的,可说简单,也是简单的。
一死了之呗。
就像那离去的人。
生生死死,既说是,阴阳相隔了,就是……再难相遇。
又如何谈起,前程往事?
姜濬。
姜姮不是第一次想起他的名字。
只从未有如今日一般的强烈。
或许是因为,这引梦香。
第106章 难退我们怎么各退一步?怎么和好如初……
大雨滂泼。
姜姮冒着雨闯入了崇德殿,发上衣上都沾了水,滴答打在地面上。
崇德殿内,有数位朝臣,正围在一处,处理政务。
见有人闯进,都错愕地抬起了头。
“姜钺呢。”姜姮环视四周,并未见到熟悉的身影,继续寻找。
她脸色较外头的天色,还要阴沉许多,叫人看得心慌。
崇德殿内领头的大太监急急忙忙上前,“长公主殿下是寻陛下吗?”
姜姮大步上前,掀开了
四处的帘子,又寻入四周的角落。
一心一意找人。
群臣忙着用身子去遮挡案牍上的奏章,生怕叫姜姮看去一个字去。
大太监亦步亦趋跟在身上,想拦,却无从下手,手忙脚乱的,一边狼狈,一边使眼色给一旁的宫人们。
姜姮无心与他们周旋,寻遍了整处前殿,依旧未寻见姜钺的影子。
就要往后殿闯去。
大太监一个滑跪,跪在她身前,挡住了不够宽敞的道路:“殿下!殿下!”
连忙制止,又赔笑,“不知殿下前来,是为何事?天寒雨冷,不如先饮一碗姜茶驱驱寒?”
“姜茶?”姜姮挑着眉,美目中是明晃晃的怒气,冷笑,“人都死了,本宫哪还有心思喝姜茶?”
“姜钺呢?叫他出来……这天底下,绝无如此的道理。”
姜姮一脚踢过去。
那大太监是个机灵的,顺势往旁一闪,不单躲开了直面而来的一脚,还立刻换了姿势,上前如烂泥似的,紧紧抱住了姜姮。
姜姮又气又恼:“你是找死吗?”
大太监满口“请殿下息怒”,心中敞亮,不管是放姜姮闯殿,还是此时拦住她,左右都是难逃一死的。
而考虑这半朝臣子正围在崇德殿中,或许……后者还有一线生机。
可这半朝臣子,来不及去瞧他的耿耿忠心。
面面相觑中,都在想一件事——是谁没了性命,才叫姜姮做出了这失礼、张狂状?
姜姮又冷笑一声,下一瞬,眼中却是有了泪。
美人带泪,自然惹人怜惜,可这美人,却带着浑身的刺,动不动就要扎人一手,叫他们死无全尸。
群臣中,有从未得罪姜姮的,此刻,便在同僚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走上了前,小心谨慎地问:“敢问殿下,是何事发生?说来与我等知晓,也好为殿下排忧解难。”
姜姮不冷不淡斜去一眼,又捏起衣袖,轻轻按了按眼角,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便没了声响。
有些话,若由她亲自开口,就失了意味。
朱北见缝插针,钻了上前。
他身上有着正儿八经的官职,又习惯了和臣子、诸侯王往来,此刻的一套礼做下来,是叫任何人都挑不出错来的。
又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引来众人侧目。
朱北洋洋洒洒说了下去,绣口一吐,就是动人心弦的爱恨情仇。
又刻意停顿,做足了说书人的架势。
到最后,群臣不管是真心,还是不得不同流合污,都露出了怜悯的哀伤模样。
而姜姮,那双被绯色长袖半遮半掩去的眸,流出了静如湖光的颜色。
朱北退后一步,颇有功成身退的意思在。
其实许多事,他也不甚清楚。
比如说,南生怎么就没了命?姜姮为何又笃定,是皇帝动的手?
里头的心思和打算,若要细想,将会牵扯出许多乱子。
朱北不怕麻烦,却也不是爱主动沾惹麻烦的性子。
既然姜姮要用他,那他只管唱好自己的戏。
就如眼下。
朱北又向姜姮道,“还请殿下节哀。”
“我的伤心,还是小事,只可怜……”姜姮叹。
眸光扫过一张张各怀心思的面庞,将三分的悲痛唱出了十分戏。
未忘了请另一主角上场。
“姜钺呢?”她又问,唉声叹息,不紧不慢。
大太监在听了这个催人泪下的别离故事后,早愣在了原地,直到又听见这声无视尊卑的叫唤,才回了神。
只再阻挠时,这双臂没了力,身子也不够硬,很力不从心。
只是,听了轰轰烈烈一场戏,还不知,姜姮死了一位宠儿,不留在长生殿落泪,却偏偏找到崇德殿的门来?
群臣、太监、卫兵皆若有所思。
为了在宫中行走的同时,保住项上人头,他们都有一双闻风而动的耳朵,从不肯错过这宫中,一点点的风言风语。
对于不久前,那发生在长生殿的冲突,自然也是有所听闻的。
逼杀公主宠儿,是小事。
帝王草菅人命,就是大事。
姜姮是冲着煽风点火,弄大此事而来的。
她扫视一眼,见一切就绪,就要兴师问罪。
她是不做赔本生意的。
既然都舍弃了南生,去做筹码,必然要换来一些更大的好处。
眼下,她心心念念,又百般筹谋的,就一件事,立皇太子。
叫那位三岁小儿,彻底成为她的傀儡。
可之后呢?
太子是潜龙,这个位置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之所以能引人前仆后继,赌上身家性命,也要成为“太子党”,无非因为,皇帝之下,便是太子。
一旦山陵崩,太子就是皇帝。
群臣皆博览史书,自古离奇死亡的帝王不在少数。
就连先帝,也死得不明不白。
姜姮还未等来姜钺,不好全然挑明来意。
当下,就有忠义之士,想挑明姜姮的阳谋诡计,还未开口,一人却出现在朝廷至上,嘴边的话,便成了“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钺走近。
姜姮听着此起彼伏的“万岁万万岁”,一边思索着,为何太后、皇后、公主,都只能“千岁千千岁”,一边注视着姜钺。
后知后觉,太医口中“帝有疾,抱恙”之语,还是含蓄了很多。
分明是病入膏肓。
惨白面色,泛着乌青的唇,浓墨重彩的眉眼,他缓慢走来,就像是被繁琐重叠的布料裹挟。
怎会如此?
姜钺轻声唤了他,“阿姐。”
姜姮默了一瞬,原本想好的措辞,没在唇边。
姜钺示意下,拥挤在崇德殿的诸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无人出声,埋着头退下。
姜姮没有阻止。
死寂的崇德殿中。
姜钺抬眼,笑着,但依旧透露着一股衰败死气,“阿姐……你是来瞧我的吗?”
姜姮唇瓣微动。
姜钺又笑,“果然不是呢……”
姜姮抿唇。
姜钺问:“那阿姐,是为了那个小野种来的吗?”
更为缓慢,“你是为了这个小野种,才动手杀了南生吗?”
他面上笑意愈发浓烈,几乎压去了惨淡意味,显出几分艳色,又叹息,“阿姐惯会伤我的心呢。”
姜姮凝视他,不答,就是答了。
正如他在明知故问。
到了这时,再多姊妹情深的伪饰,都掩盖不住君臣之间,那些你来我往,血淋淋的撕咬。
白骨都累累了,又何须弄虚作假,白叫人遗憾。
“阿蛮。”姜姮轻声道,“我们都各退一步。”
她要太子之位。
但也要长安城。
长安城可以是陪都。
但绝不可以再独大。
只有这样,才叫势均力敌。
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杀不死谁。
这个道理姜姮明白。
她知道,姜钺也能想明白。
姜钺想不明白的,只哀哀地望着她,笑得前仰后合,“各退一步?”
其实,如果能叫姜姮回心转意,何止退一步,叫他退百步,都是可以的。
可是——
千不该,万不该的。
“姜濬没死。”
只这一件事,叫他如鲠在喉。
他又渐渐收敛了全部的表情,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天知道,他在得知姜濬死讯的时候,心中有多欢喜。
可惜,当自作聪明的臣子,将此事汇报给他时,这欢喜就落了空。
本该死的人,还活着。
总不可能是苍天仁慈,独独给了他两条命。
姜钺淡淡瞥她一眼,问:“阿姐,是你心软,还是你……根本不觉他有错?”
那酒,是见血封喉的酒,可一旦掺了足量的水,再厉害的毒,也要大打折扣。
若不是姜姮有心留一线生机,姜濬是万万活不下来的。
侍者,该诛杀。
入棺前,可以验尸。
运出宫后,也能够追杀。
这大周天下是一笔可以画出的大小,凭她昭华长公主的势,又有谁能侥幸存
活?
他这位好姐姐,说得果决,念着旧情,结果阴差阳错,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姜钺在想,若那一日,将要饮鸩酒而死的人,是他,姜姮会叫他死得体面一些,也做出如此举措吗?
算了。
不重要。
姜姮握紧了手,说出口的声音,也很是冷淡:“别动他。”
又重复,没有解释,很生硬的三个字。
是怕他派兵追杀?
哦……他是打算下旨杀他的,姜钺一怔,嘴上不饶人,“如果我要他死呢?”
姜姮回道:“陛下该知晓分寸的。”
什么分寸?她的分寸。
姜钺忍不住笑,双眼疼,肠胃疼,全身都在疼,最疼的,还是心窝。
每一个字,都像是挤出来,光光说出口,就用尽了全部的心力,“所以,阿姐……我们怎么各退一步?怎么和好如初?”
她选择了姜濬。
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是背叛。
他们才是真正的亲人。
所谓亲人,就该非你不可,这是天注定。
所以,是她背叛。
姜钺习惯被伤透心了,反正自己的痛哭流涕,换不来姜姮一点在意。
但他,是万万不能见她心想事成的。
自虐般,又笑了出声。
姜钺给了两个选择:“阿姐,选一个吧。”
总不能两全其美。
“太子之位和姜濬,选一个。”
“朕一言九鼎,会答允你的请求。”
很开明,公正的模样。
第107章 杀心他动了杀心
姜姮忍俊不禁,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
可姜钺的眼神,是如此的认真,带了几分冷冽,几分挑衅,直勾勾地凝着她。
怎么看,都不会是玩笑。
帝王一言,自然不会是玩笑。
“陛下。”姜姮放轻了声,又勾起唇,轻描淡写似的,笑了一笑,“阿蛮,这是你的圣旨吗?”
如果是圣旨,她自然要接旨。
这个称谓,是久别重逢。
姜钺怔住,忘了留心她后半句话,片刻后,抿着唇,继续得寸进尺:“自然是。”
“昭华长公主,你要作何选择?”问着,又别开眼去。
“那还请陛下,恕我抗旨不尊。”姜姮一字一句,缓慢说道。
话毕,转过身,径直离开了崇德殿,就连一道余光,都未在落在姜钺身上。
姿态算不得张扬,姜姮向来是如此的。
姜钺愣愣在原地,站立了许久,
突然的慌乱席卷了内心,一阵兵荒马乱,他不受控的,就一边踟躇上前,一边小声呼唤,“阿姐——阿姐——”
一声比一声轻,根本唤不回来人了,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时,他也停下来。
沉沉的目光,落在崇德殿斑驳的柱上。
姜钺剧烈地咳着,咳出了血,挂在嘴角。
慌乱,在无声无息中化作了,更浓厚的怨与恨。
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被抛弃,可当事实再发生的时候,他才知道,痛也好,恨也罢,都是永无止尽的坠落。
怪谁呢?
姜钺几乎咬牙切齿:“杂种,野种……姜姮,姜姮!”
要将这个名字,咬碎,吞落。
恰好这时,宦官又无声无息地涌入。
他们习惯了帝王的痴狂模样,不敢看,不敢说,弯着腰,将脑袋低在腿间了,碰上前一个托盘
盘上,有熬好的药,和一方帕子。
视线终于挪开。
姜钺未拿起药碗或帕子。
他轻声地笑了。
姜姮出了崇德殿,朱北就迎了上前,一脸殷切的,想得知殿中发生的一切。
姜姮不语,未上轿撵,就继续旁若无人般,往前走着。
朱北见他这幅模样,也隐约猜到了,会有何事发生。
若姜姮能与姜钺和好,这于他而言,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要在得权的长公主和天命所归的皇帝,二者选其一,总叫人惊慌失措。
但若姜姮与姜钺二人不能和好。
他也不能多此一举地去劝。
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能靠在一边上,总比被两方都记恨上,要好上许多。
路是往长生殿的路,走到一半,姜姮忽而停下脚步,侧头注视他。
朱北自然而然也停下脚步。
“你现在出宫去。”姜姮果断吩咐。
朱北眨眼。
姜姮凝思片刻。
此次上朝,连珠、纪含笑并未跟在身边,有官职,能办事的,只有朱北一人。
紧急之时,便顾不了这许多。
想着,她将姜濬的事,直言告知。
朱北骤然听闻姜濬未死。
先是反思,府中消息何时开始落后,乃至于闭塞?
又知,再想叫崇德殿与长生殿重归于好,就是难于登天。
直到,姜姮又做出指令。
朱北才回过神,慌不迭应下。
姜姮还是有些许信不过他,加重语气,“‘姜濬’早已身亡,但他不能死。若他出了事,你也不用再出现在长安城了。”
朱北跪下,满口发誓、保证的话,就差五体投地。
也不再陪着姜姮回殿,得了令,立刻转身出宫。
姜姮心中微微安定下,也加快脚步,却不是去长生殿的方向。
而是椒房殿。
因姜钺还未有子嗣,先帝的皇子,死得死,被发配封地的,也早就离了长安城。
唯独一个阿稚。
姜钺自然不会想起他,又从何谈起,专程为他将皇子修缮,把他妥善安置一事呢?
自姜姮央了由孔令娘亲自抚养他后。
如今这位小皇子,便跟随着这位公主长史,长长久久住在椒房殿后边的一派屋子内。
姜姮赶到椒房殿时,阿稚正躺在孔令娘怀中,双眼闭起,是在安睡。
姜姮松了一口气。
孔令娘抬眼看她,又垂下眸,温柔地注视着怀中的小儿,“请殿下宽恕。”
姜姮自然不在意她是否行礼,摆了摆手,上前仔细看小皇子。
他长了一两岁。
听纪含笑说,是个很聪明伶俐的性子。
姜姮忍不住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
手刚碰上去,就被孔令娘制止。
很轻,又很坚决的一声。
姜姮讪讪。
孔令娘又问:“殿下,今日为何过来?”
姜姮眸子一转,正打算敷衍过去。
可孔令娘教导她多年,哪会不知她的小心思,随即望了她一眼。
姜姮轻轻叹气,还是说了实话。
半是这样的事,她只能同孔令娘这般,知根知底又亲自抚养过他们俩的‘老人’说。
另一半,则是,她有心提醒。
姊妹之间,很多时候,许多事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能得知。
姜钺动了杀心。
这杀心,自然不会冲她而来。
而谁会遭殃……
到了这时,姜姮心中,全然没有害怕之意了,她很冷静,并思考着对策。
正如当初,她谋算着,同殷氏一族,谋逆一般。
姜姮目光冰冷。
她也动了杀心。
孔令娘抱住小皇子的手,不由得更紧了一些,然后轻声道,“我知道。”
姜姮错愕地抬起头。
孔令娘用余光指向了一旁的木桌,桌上,有一个小小的木碗。
为了防止阿稚玩闹的时候,砸碎了碗,伤了自己,这小小屋子内的所有物件,都是柔软,且不会碎裂的。
“我见今日送膳的人面生,就心生了疑虑,又恰好阿稚玩累了,嚷着要休息,便搁置了这碗甜羹。”
或许是这交谈的声音,惊扰了阿稚的美梦,这小小的人儿,在孔令娘怀中扭了几下。
她嘴角又有了笑意,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在阿稚眉间轻轻按着。
话未停,“我从前见过这味药剂,所以在阿稚歇息后,就立刻拿其它草药,试了试。”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姜钺没有犹豫,很快就对这位年幼的弟弟下了手。
而姜姮只意外,孔令娘为
何能如此平静。
仿佛方才,陪着小皇子,在鬼门关边上走了一圈的人,并不是她。
姜姮又看向了阿稚,在孔令娘的安抚下,他又陷入了沉睡。
无忧无虑的样子,叫她都有几分羡慕。
“小皇子,很像小殿下幼时。”孔令娘突然出声道。
她口中的“小殿下”自然就是姜钺。
姜姮不冷不淡地道:“是吗?”
她并未瞧出来,也有几分,忘记姜钺儿时的模样了。
毕竟,同如今而言,相去甚远,不单单是十几年的距离。
孔令娘认真看着她,“殿下在思索什么?”
“令姑以为呢?”姜姮反问。
“听闻殿下,想叫小皇子,替太子之位?”孔令娘又问。
这件事,全长安城,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姜姮自然不再否认,“是。”
又补充,“令姑,我总要为自己筹谋什么的。”
“那之后呢?”她又寻问。
姜姮不言,像是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玩弄着
孔令娘严肃地道:“姜姮。”
她这样循规蹈矩,遵守礼法的人,竟然能直呼尊者的名讳。
姜姮眸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孔令娘继续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该与陛下彻底翻脸。哪怕,今日我与阿稚,都中毒身亡,哪怕,有朝一日,你们二人兵戎相见。”
原来,她并未如表现出来的一般,那么爱护小皇子。
可如今,准备翻脸的人,是姜钺呢。
姜姮觉得好笑,“为何?”
姜姮以为,会听到孔令娘说一堆大道理。
她向来喜欢如此。
或者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是至亲。
但没有。
她还是肃然模样。
“若你和陛下为了争权夺利,而斗得不可开交,娘娘知道了,会哭的。”
那位孱弱又勇敢的母亲,即使在最后一刻,也在告诉他们。
要相互扶持,要好好相处。
第108章 落子辛之聿。姜姮在心中慢吞吞……
姜姮很久很久未想起阿娘了。
她回到了长生殿,孤身坐在高处的位置上,就连有人走入,都是后知后觉。
她抬起眼。
是方才在崇德殿之内,极力附和姜姮的一位臣子。
在此次立储一事上,他是冲锋陷阵的一人,也因此得到她的重用。
可姜姮记得,当初,宁愿和长生殿为敌,也不肯为姜濬开口求情,唯恐惹事上身的,也是他。
“如何了?”姜姮开口问。
他将散朝后,诸位臣子的言行,都如实汇报。
事到如今,支持姜姮和小皇子的人愈来愈多了。
满朝的臣子都明里暗里,向“长公主党”表达了这个意思,也不单单是审时度势。
而是今日所见的,姜钺如今的模样,着实吓了他们一大跳。
帝王病重,或将命不久矣。
听闻,和亲眼见到,还是不同的。
相比之下,显然是巍峨挺立的长生殿,更能为他们遮风挡雨。
“恭喜殿下,得偿所愿。”那臣子忍不住面上的笑。
心中惊叹姜姮的手腕,能对所爱下狠手,用此逼帝王现身,这心思,全然不亚于先帝了。
“得偿所愿?”姜姮缓慢地道,淡淡笑了一声,“从何谈起呢?”
年轻臣子顿了一顿,反思,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又小心打量着她。
姜姮眸色很淡,落在半空中,不知在瞧什么。
“殿下……是何意?”年轻臣子小声询问。
姜姮自顾自笑了一下,缓缓转过眸子,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崔霖……你何时也学会了装傻充愣?”
被唤出了名字,越界了,越过了君臣的界,
出身四世三公崔氏的公子,哪怕无官无爵,也算不得布衣,每每受邀入宫的名单上,都有他的名字。
但这是几年前的交情了。
物不是,人也非。
几次相见,二人只是君臣。
崔霖愣住,下意识勾唇一笑。
又有当初风流郎君的姿态。
在殷氏还未倒台时,他曾与殷凌齐名,是这满长安城闺秀魂牵梦绕的人。
只相比殷二的正经模样,显然是为人“和善”的他,更受欢迎。
可叫他在姜姮面前,主动做出这幅沾花惹草的模样,从前不敢,如今更是万万不敢。
他很快收敛了笑意,将腰弯更深:“殿下,臣实在不知。”
“不知吗?”姜姮轻声。
崔霖眸子一转,“还请殿下明示,也好叫臣等,为殿下再效犬马之劳。”
“呵……”姜姮冷笑一声,说得直白,“你们崔氏不是要从龙之功吗?”
崔霖唇色在一瞬变得惨白,还有几滴冷汗,顺着额,流到脸颊上。
姜姮还在慢条斯理地道,“还是本宫想岔了,所谓‘从龙之功’还有别的含义?”
他确有这念头,倒没什么好避讳的,
身为崔氏早已确定下来的继承人,家中身居高位的长辈,从未将他看做是寻常子孙,都曾同他挑明,要他与长生殿交好。
这是压上了整个崔氏未来百年的运势,赌姜姮有非常人可及的野心。
崔霖也曾在赌场上一掷千金,输净了,也不过一笑而过。
这次的赌局,不过更大一些,不足以叫他畏惧。
他怕的,是姜姮的心思。
当初父亲同他谈起此事时,是说来日。
可今日姜姮提起此事,却像是为了……今朝。
若姜姮有心弑君……
崔霖心乱如麻。
姜姮静静看着他,浅琥珀色像猫,无缘无故,便藏着冷意。
诸如崔霖之类世家的嫡长子,都是自幼就由大儒教导,又有为官多年的亲族耳濡目染地传授。
在这些人之中,迟钝木讷的是少数。
可聪明,是会反被聪明误的。
姜姮轻笑:“崔郎官,莫不是多思了?”
崔霖也跟着讪笑两声。
姜姮,“本宫有意迁都,不知崔相意下如何?”
许相告老后,便是崔相上位,而此人正是崔霖生父。
崔霖忍不住:“只是迁都?”
姜姮笑:“崔郎君,还以为是何事?”
崔霖哑口无言。
“听崔郎君口吻,此事该不难吧?”姜姮故意如此问。
崔霖有苦说不出。
起初时,在他们的计划中,只是另设陪都。
一方面,是以退为进,好说服那些顽固派。
而另一方面,便是叫姜姮和小皇子,离不开他们。
帝王也好,太子也是,若有离开长安城,只是一个旨意。
可树大根深的世家却不行,街上的铺子,田间的佃农,几代通婚下来的亲族……这一切一切,离不开长安城。
一旦成功迁都,得利的,便只剩下姜姮了。
崔霖为自己一时的口直心快暗自后悔,还想挽回,“可陛下……或许不愿。”
姜姮不以为然,“立太子一事,难道是他心甘情愿?”
崔霖:“可是……”
姜姮打断他,“崔郎官,还有何顾虑吗?”
崔霖定眼瞧她,片刻后,又若有若无地叹息,“殿下明知的,我们陛下,可不是一个好说话的。”
如果姜钺好说话,她便不需要费尽心思,拉拢世家。
姜姮:“是啊……他不好说话。所以,我们就别叫他说话了。”
崔霖抬眼。
姜姮轻弹手边的铃铛,清脆铃声回荡殿中,荡出殿外,随即就有一人,正步走入殿中。
正是崔霖的熟人、昔日的对手——殷凌。
“殿下是何意?总不会,是叫他来,与我比美的?”
崔霖被姜姮磨得没法再扮出沉稳持重样,大概有点破罐子破摔,明晃晃的,就显露出了心中所思。
殷凌看姜姮一眼,心有灵犀地点头。
走到崔霖面前,“走吧?”
崔霖:“去哪?”
“出去。”殷凌看他一脸敌意,早无当初的厌烦模样。
崔霖警惕:“为何要出去?”
殷凌:“若你想留在长生殿内,也是可以的。”
只不过,是当着姜姮的面,也是在许多对崇德殿“忠心耿耿”的宫人耳边。
崔霖听出了言外之意,明白是有要紧事,也隔墙有耳,不再多问。
殷凌睨了他一眼,不言,径直往外走,只余光若有若无地从姜姮身上扫过。
姜姮面容冷淡,慵懒地玩着指甲,一语不发,仿佛已经万事大吉。
自然也无所谓,他是否会从中作梗。
殷凌平静地收回眼。
似乎也同姜姮一般,忘记二人耳鬓厮磨时,张牙舞爪的亲密。
殷凌走出长生殿。
崔霖紧跟。
二人停在一处荒废已久的宫苑里,他确
保,在此处谈话,不会叫外人听去。
崔霖左顾右盼了一下,又抱起肩,微微扬着下巴看他,不紧不慢地道,“许久不见,未想到,我们还有携手并进的一日。”
殷凌抿着唇,眉间天生微蹙,自然而然的,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崔霖撇了撇嘴。
与此同时,殷凌也在审视他。
曾经的他,是很瞧不起崔霖的,尤其是当他孔雀开屏,逗得姑娘家面红心赤,还要不依不饶地问一声,吾与殷二,孰美?
可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崔霖是年轻一代,最显赫的臣子。
他正走在康庄大道上。
而曾经,这条道路,也属于殷凌。
他垂下眼,简明扼要地将事情说出。
看着崔霖面容逐渐肃然,全然不见天真烂漫,他亦然有物是人非之感。
等殷凌重新回到长生殿,夜色已深。
姜姮是洗漱后的模样,只着轻薄衣裳,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崔霖即日动身。”殷凌一边说着,一边脱去了外袍。
他知,姜姮喜洁,甚至到了挑剔的地步,所以也是清洗后,才过来。
姜姮闻声缓缓张开眼:“他同意了?”
“嗯。”殷凌说着,从背后,揽住了她,顿了一顿,也不算劝说,只是告知,“此事太险。”
姜姮笑了笑,“又有何事,能十拿九稳呢?如果能借此事,换我心想事成,也算值得了。”
她还是这样的话。
殷凌看着怀中的她,又“嗯”着附和了一声,没有再劝。
姜姮似有所觉,问:“你是觉得,我胆大妄为?”
殷凌道:“你不是一向如此吗?”
姜姮笑。
姜姮在他怀中,寻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当初只是为了自己有人可用,才留下了殷凌,到了如今,才真正显出他的好处来。
换做任何人,都再难同他一样,既知她的疯狂与狠心,又能陪她,为虎作伥。
她早已下定了心思。
让姜钺主动迁都,绝无可能。
那只好逼他了。
当外敌压境,长安城不再安全,这时,便轮不得他说不愿。
姜姮向来都有置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只这勇气,落在别人眼中,或许有几分癫狂。
不过,她也是如此觉得的。
“浚县……沛县……再是长陵郡,之后便是长安城了。”
姜姮回忆着,这一个个地名,连串起了一条线。
玄裳军若要攻入长安城,这条路线,将是优选。
自然,她虽有心引来外力,乱了这棋局,但绝不会作茧自缚。
长陵郡。
当玄裳军行至长陵郡时,这一盘棋,也将迎来胜负。
在姜姮与姜钺之间。
姜姮不认为,自己会输。
哪怕棋差一招,她也敢赌,姜钺最后的不忍,活着,便能翻盘。
而她要赢。
姜姮闭上了眼,又细细思索,确定着每一处的细节。
很清楚,当明日,崔霖在崔相帮助下离城后,这一局就再无停下的可能。
心愈发静。
其实姜姮并不在意,崔霖是否能取信于万俟洛亚、孙玮等人,顺便影响他们,按她所想行军,向前。
姜姮只需借崔霖之口,向一个人对话。
辛之聿。
姜姮在心中慢吞吞地念出这个名字,未有想象中的生疏。
恨她也好。
还爱着她也罢。
他的在意,都会成为姜姮青云直上的梯。
第109章 痴儿这天下痴儿怨女如此多,又有谁能……
崔霖归家后,下人就急急忙忙迎上来传着消息,说是他新收入房中的爱妾和发妻起了冲突,此时一人跪在院中,一人哭闹到崔老夫人处,都等着他去判官司。
崔霖蹙起了眉,换作平时,他肯定是要去拉偏架的,可眼下,哪还有这样的心思?
也不管各处的吵闹声,一头扎入了书房。
前书房是男主人的地,一走进,耳静了,心也能静一些。
前头崔相还在接客。
也是一位老臣,同样出身世家,近日两家往来甚密。
崔霖唤了一声:“伯伯。”
因赶来匆忙,粉面上出了薄薄的一层细汗。
崔霖陪着崔相,一起将客人送出。
等不及回到里屋,就将此次进未央宫发生的所有事,都完完整整地说了出口。
崔相只睨了他一眼,也不语,转身入屋,卷起了画卷。
是方才那位老臣送来的,他以赏古画为由,前来拜见,便自然要摆出一副画来。
崔霖心中着急,也顾不着太多,直接道,“父亲,你怎么看?”
崔相道:“殿下既然要用你,你便老实去行事。”
崔霖还是犹豫:“此事……非同小可。”
殷凌将事同他说得明白,是要借他崔氏的名头,引来玄裳军,再逼皇帝迁都。
但是……谁能保证,他一定能取信于这群乡野之徒?
又有谁,能承担这惊扰百姓的罪责?
若应下了长生殿,崔霖怕被秋后算账,也怕为万夫所指。
若阳奉阴违……呵,他可从未小瞧过姜姮的狠辣手腕,别的姑娘,就算再心狠手辣,也不过是说些能杀人的风言风语,再胆大妄为一些,就下个药。
可姜姮,这是一个自儿时,就敢下令杖杀,还要亲眼瞧着看的主。
崔霖苦笑。
崔相抚着胡子,看他这独子一眼,心中叹息。
可所谓独子,就是要占据父母全部的心神的。
崔相很少把话说得直白了:“你可曾想过,长公主为何独独要用你去?”
崔霖一怔:“为何?”
姜姮身边并不是无人可用。
崔相叹息声更重:“因你姓‘崔’。”
自纪氏、殷氏、许氏接连倒台的同时,崔父拜相,崔霖入朝为官,如今在朝中,崔氏有隐隐超然之位。
本家子嗣不丰,所以不显,可其余同族子女的婚事,都早已成了香饽饽,听闻前不久,堂兄弟家的小女儿,不过三岁,也定下了婚事。
看着崔霖面色变得惨白。
崔相狠了狠心,干脆说得更明白透彻一些:“若你死在这路上,我们崔氏一族,自然无了来日。”
“若你是个有能耐的,经此一事,想来长生殿,也能更放心的用你。”
用名声去换前程,还是干脆死个独子?
长生殿长公主,可没有给他们崔氏一族,更多的选择。
崔相双手背在身后,往前踱去几步,来到一面半人高的铜镜前。
正衣冠、省吾身。
自坐上相位后,他的发须都在一月见白,若无老妻私下为他染黑,走出去,早该被人议论纷纷了。
镜子边缘,崔霖还在出神。
崔相叹了一声,“想明白了,就同你母亲说一声,即日启程吧。”
崔霖神思游离,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等他彻底离去后,崔相坐回案牍前,很快修书一封,送到了长陵郡。
为何姜姮偏偏要选中崔家,崔相还有个理由未同崔霖说。
崔氏本族就在长陵,作为百年的大族,在当地,正有堡垒连绵,私奴数千。
这些私奴,大多数都是逃荒而来的流民,又一代一代被养在了崔氏
,连自己同子孙,都未登记在册,只能算半个大周子民。
正因此,他们可拿铁犁耕地,亦能持枪杀敌。
姜姮真正瞧得上的,当然不是那个傻小子。
她是要用崔氏百年的家底,为她,把玄裳军拦在长陵关外。
崔相手一动,墨滴在桌上。
偏只有崔霖一个孩子,倘若他真眼睁睁看他走上不归路,只怕家中悍妻,自此不让他进屋。
为子,为妻,他只能对不起家中的列祖列宗。
前脚,崔相信件方到了长陵,后脚,崔霖亦到了此处。
同当地太守赴宴,席上都是当地的望族,觥筹交错间,为他接风洗尘。
席上诸位,都知他是崔相爱子,朝中新贵,很是巴结讨好,又问他,突然来此长陵,是为何事。
崔霖答,此次出行,是为寻昔日的旧友,只可惜相别多年,如今友在何方,家中几口人,一概不知,只记得一个名字。
接下来,又聊了许多。
崔霖是情场的浪子,平日说得了甜言蜜语,再扯谎、糊弄人时,便能面不红心不跳。
一场酒喝下来。
这些叔叔伯伯听了不少,他和那位“旧友”,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往事。
他也有所收获,对玄裳军如今在何处,又与席中的谁在私下有所往来,都模模糊糊有了想法。
结束宴席,在太守的殷殷邀请下,崔霖还是婉言相拒:“大伯父,我已另寻了住处,就不劳伯母操心了。”
崔太守见劝不了,只好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你既然心中已有了打算,我也不好约束着你。你且自个儿小心些。”
崔霖乖乖听着,已经想好,要趁着夜色出城。
他道别了崔太守,就向驿站回去,是准备拿包裹。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是家中的妻妾为他缝制的衣物,和塞了平安符的荷包,如果有一件丢在了外边,回去又有几日好闹
他来得匆忙,又赶着去赴宴,这些东西就被搁置在了驿站中,使了一些银子请人看着。
崔霖还在筹算,该如何进入玄裳军,又毫发无伤。
该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就见火光冲天,映着黑夜如白昼。
驿站外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屋。
还有灰头土脸的几人,正往外逃窜,是死里逃生的。
崔霖正要上前,一把剑,从身后,抵住了他的背。
只要再前进,这利剑,就能夺去他的性命。
是谁?
崔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压住满心恐惧,扮出平静模样:“不知阁下是何人?”
无论是冲着钱财来,还是冲着他这个人来,崔霖都能应付。
却无声应答。
想来这人,不是寻常贼子,崔霖压低声:“刀剑无眼,在下很是爱惜这一身皮囊,还请阁下小心些,至于钱财,还请容我修书一封。”
也不答。
看来不是为钱,那边是冲着人来。
崔霖想了一圈,今日宴席上的人,朝中同他作对的人……还是不知,会有谁如此胆大妄为,直接持剑威胁他。
热浪涌来。
一滴冷汗,自他额间落下,滴在石子路上,不一会就没了影。
“崔霖?”
一道声,恰好从不远处传来。
崔霖听出了这道声音,惊大于惧,也顾不上安危,小心侧首望去,却见方才所想之人,端端正正出现在一旁带着火光的夜色中。
方脸高身,断了一臂,不是孙玮,又是何人?
“孙大人……别来无恙。”崔霖勉强挤出笑,问了一声好。
思绪快速发散。
他同孙玮交情并不差。
当初他因罪下狱时,崔霖也曾四处走动,试图将他从牢狱中捞出。
念着二人往日的情,方才崔霖想到的路子,就是这位旧友。
原本是想借他,至少在那个豺狼窝中,护自己一个周全。
谁想到,这剑亮出得更快?
崔霖抿了抿唇,尽可能将声音放轻松,“孙大人可知,我为何而来?”
孙玮轻轻应了一声,难分辨,是知,还是不知。
崔霖干笑了几声,又道:“我是赴长公主之命而来,也是为尔等而来。”
“为贼为寇,传出去,到底不好听。若诸位愿归顺,想来才是两全其美。”
这短短几句话,说得崔霖嗓子干。
这突如其来的一把大火,乱了他全部的计划。
小命都被别人捏在手中了,又何谈主动投靠,埋藏其中?
只求在此时,说出姜姮的名号,能暂且保住一命。
他想着,缓缓动着眸子,目光掠过孙玮那张愈发沉稳的面庞。
有些事,群臣不知,不代表世家不知。
孙玮为何惹怒昭华下了狱,又为何无声无息出了狱,领兵去了北疆。
崔霖都清楚。
说来有意思。
这些事,明面上,都是因姜姮的喜怒,再细究过去,却是因另一人。
是因这一人,牵动了姜姮的喜怒,才带出了这般多的事端。
如此想来,那身后持剑之人是谁,便可知了。
崔霖微微一笑,“辛小将军,初次相遇,也该容某做个介绍。”
辛之聿长剑未收。
崔霖似乎笃定他不会动手一般,不紧不慢前进一步,身子离开了这剑尖一寸有余后,转身面向他。
那一瞬,他眼眸中,闪过异色。
一是,惊叹辛之聿的好颜色,除去眉间三分戾气,全然不像舞刀弄枪的武人。
二是,看他面容,崔霖轻而易举的,便能窥探段爱恨情仇的一角。
又是叹息。
这天下痴儿怨女如此之多,又有谁能免俗呢?
他想定了法子,确保能不辱使命。
第110章 想起想着,想着。便是委屈和慌乱。……
自那一日,崔霖离开了长生殿后,只往家中走了一圈,就径直了离开长安城,再没有了消息,人间蒸发似得。
去崔宅打听,上下口径早已统一,只说去外地访友。
在这“公主党”和“保皇党”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身为公主党关键人物的崔霖,却离开了长安城,只为了访友?
这话说出来,只有蠢人会信。
可蠢人,是活不到今日的朝堂之上的。
崔霖的去向,代表了姜姮的心思。
为了保全自己也好,为了争权夺利也罢,一时之间,不少人在打听他的动静。
更有甚者,直接问到了朱北处:“朱大人,您说……那位,是什么意思呢?”
“殿下的心思,岂是你我可知的”
“正是正是,只在下愚钝,唯恐哪里不周到,惹怒了殿下……这些日子,这南门处,可是送出去不少可怜的人。”
南门并不在长安城的南边,平时都紧锁,也无太多百姓会从此处进出。
而那些被下旨流放的罪人,正是从南门送出去的。
这半年来,南门处却热闹的很,甚至还新来了不少小摊贩,做些简单的吃食,是供那些押送罪人的卫兵、官员“糊弄”一口,趁机赚一些零碎的。
朱北也去尝过几次,在“送”几位宗亲出长安城的时候。
这只是普通百姓做的普通小食,味道自然算不上好,有时运气不好,一口汤下去,还会吃得满口的砂砾。
可就算如此,那些被押送的罪人,也是尝不到的。
流放。
是叫他们活。
但若是活得太好了,流放也便没了意义。
朱北掀起眼,慢慢呷了一口茶,“你只需做好分内事。”
“是是是,自该是。”
默了一瞬。
这人唇微张,还是想问。
朱北看他一眼。
“朱大人……”
朱北不紧不慢地道:“你且安心,若真有一日,仁兄有事相求,我朱府的门,必然大开。”
言下之意,是要
那人瞧,朱北这张嘴是比石头还严实,水浸不入,砸又砸不开,是打听不出更多事来了
,心中虽遗憾又慌乱,但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
又说了一些闲话,显得自个儿是有心来结交。
临时是抱不到佛腿的。
那人离去。
朱北还坐在原处,回想方才的对谈,不求自己的模样落在旁人的眼中,有多少的高深莫测,只盼不要露了怯意。
对于崔霖离开长安城一事,他也丝毫不知。
姜姮未对他透露过。
这件事若传出去,就是他彻底失了长生殿的欢心……简直可怕。
朱北深吸一口气、
家中的下人,捧上来了礼物单子,是方才那一人送来的。
朱北扫过一眼,都是一些既贵且重的物件,也算用了心。
他指了几样,交代道:“这些送到长生殿去吧。”
下人问:“要告诉长公主殿下,这些物件的来历吗?”
朱北淡淡道:“照旧就好。”
在姜姮面前,他不做任何的手脚,就是动了手脚了。
下人们立刻将那几个物件重新打包好,准备送去长生殿。
礼单上还剩下的几件,都是书画之类的。
按往常来说,这些物件,自然要被他留下来,然后压在库子里,等着积灰。
可今日……
他目光凝在一卷画轴上,嘴角微微扬起,说出了一个地址,叫人把剩下的物件,送到这个地方去。
姜姮不爱这些风雅之物,就算送过去,也照样是落灰的下场。
不如给一些真钟爱书画的人。
哪怕那人……如今的身份地位,根本衬不上这些稀罕的宝贝。
但,没人会觉得他不配。
朱北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犹豫的,又做出了吩咐,叫人把仓库里头,其它的一些文房四宝、画卷古籍,都收拾出来,一同送到姜濬处。
这叫物尽其用。
希望,他这一“善举”,能叫人瞧见。
无论是姜姮,还是姜钺,只要有人瞧见,他这些日子的心思,就算没有白费。
朱北前脚刚送礼,后脚,坐在长生殿的姜姮便收到了消息。
她眯着眼,身前的小宫女拿着美人锤半跪着,为她垂着脚。
姜姮侧过眼去,问:“只是一些书卷?”
连珠应道:“也送了一些草药,我仔细问了人,的确是代……公子眼下所需的。”
如今长生殿人,称姜濬,都只道“公子”,不加前缀。
只“代王殿下”这个称谓叫了太多年,一时之间,不能完全改过来。
姜姮自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依旧想着事,喃喃道,“无缘无故的……”
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连珠注视她许久,抿了抿唇,轻轻柔柔的语气,话语却是很直白,甚至生硬了:“殿下,这宫外人,是不值得您操太多心思的。您该知晓,于这些布衣而言,您的关注与爱护,反而是烦恼。”
是在提醒她,莫要重蹈覆辙。
姜姮一怔。
才发觉,自己的关心和在意,又过了度,明明他早就是躺在陵墓里头的“死人”了,为何又要在意太多?
像是习惯使然,习惯……使然吗?
姜姮咬住下唇,直到下唇发白,又涌上一层血色。
“殿下……”
连珠看她模样,心也一沉,隐约担心,是她将话说重了。
可事关姜濬,她绝不能心软,必须做好这个紧着姜姮的弦。
她扬起一个笑,又撩起姜姮的发,放在手中慢慢梳理,以退为进,“殿下心软是好事,也请殿下放心,有我看着,公子必然安然无恙。”
至于旁的,再多心思,都不可有。
他死而复生,本就是意外之喜了。
这样的道理,姜姮心中也清楚。
她整理了思绪,“嗯”了一声,只是眨眼的功夫,就生生将旧人的痕迹,从脑中擦拭而去。
接着,姜姮又问起崔霖。
崔霖此人,平日虽轻浮好玩闹,可在大事上,却是稳重至极。
大概他也清楚,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样伪装、埋伏的事,今日失了分寸,只是笑谈,到了来日,就能成刺向自个儿的刀剑。
于是,在他安定下来后,几乎是日日都会以书信传回长安城,汇报每日的所见所闻。
如果,他已成功见到了孙玮。
按他心中所言,已深得其信任。
照例问了一次后,姜姮就没有追问再多。
与其说是信任崔霖,不如说是,她从未对他给予太多厚望。
也无所谓,他做得好坏。
至于那个名字。
依旧未被他,在信中提及。
姜姮漫不经心地笑,不在意。
姜姮吩咐:“外头的事,依旧照常盯着。”
连珠笑了笑,“好。”
为姜姮按摩、奉茶的宫女又重新入内。
那边,朱北送来的物件,也都归了库。
伺候姜姮装扮的宫人,鱼贯而入。
像是一道狼烟,一个信号。
紧接着,又有接连的外臣、命妇、嫔妃赶到长生殿来,商讨要事,说话闲聊,个个面靥如花,仿佛一年只有春天,没有寒冬,只见晴日,不闻雨声。
只要姜姮肯,这长生殿内,是可以热闹得不分昼夜的。
姜姮饮了一些酒糟冰酿,是一位年轻的妃子献上的,说是她家大厨的绝技。
姜姮看了几眼,红彤彤,黄橙橙的蔬果点缀在冰酿上,很是诱人。
心思一动,遥遥一指,叫宫人呈了上前,亲自舀了一勺。
一入口,冰渣子化成了水,带着一股沁人的甜蜜滋味。
反而尝不出什么酒味。
在炎炎夏日中,吃冰去燥,难免贪多。
姜姮垂下了眼,就在众人因过于留心一举一动,而默然专注时,她笑了笑,给了赏。
那一脸稚气的妃子,绝未想到,入宫以来拿到的第一份赏赐,是来自这位“凶狠跋扈会吃人”的长公主手中。
她送这些吃食,也只因人人都送了东西,不好空手来,又无何物拿得出手,仅此而已。
“怎么?不喜欢吗?”姜姮好奇地问了一声。
那年轻妃子跪下,立刻谢恩,若不是有人拦着,这架势,就像要三叩九拜。
姜姮笑了一下,挥了挥手。
众人面面相觑,以为摸准了姜姮的心思。
不过片刻,长生殿内便摆满了几桌的吃食,山珍海味,寻常味道,无一不精,无一不用心
可惜,姜姮只笑着看他们一个个下去,又捧上一道道美食,并未再动一次筷勺。
这日,又闹玩了许久。
直到天边又起了蒙蒙的亮光,才散了场。
她靠在一旁,面上已泛起了一点红晕,双眼更是水润润的。
慵懒的,像是一朵被精心呵护的牡丹花。
连珠重新捧来一碗米汤,想让姜姮饮用了,好解酒气。
方才那几碗的酒糟冰酿只是尝着清浅,实则用了加了不少清酒。
“殿下……”连珠小心喂着。
很是不解,姜姮很少饮酒,自前几年亲眼见了醉酒的宗亲对宫人施了暴行后,更是滴酒不沾,怎么方才,就失了分寸?
姜姮一口一口饮着米汤。
连珠拿着帕子,为她擦拭嘴角。
一碗米汤,见了底。
“连珠……我儿时,阿娘常常为我和阿蛮,洗手作羹汤的。”姜姮轻轻地道,那双眸子,分明是清亮的。
酒糟冰酿,也是阿娘拿手的佳肴,只她做时,是用米糟代替了酒糟。
姜姮继续道,“不知为何……近日,我总想起阿娘。”
好几个夜晚,好几个白日,都会想起阿娘。
她想起的阿娘,已经老去了。
是一位很慈祥又端庄的老太太。
姜姮从未见过阿娘这幅模样,从不觉得陌生。
想着,想着。
便是委屈和慌乱。
为什么会想起阿娘?
或许,是因为孔令娘那日的话。
姜姮忽而道:“连珠,本宫要出宫。”
她说着,就站起了身。
连珠忙得放下碗,还不等她细问。
却听前头太监高声道:“陛下到——”
姜姮步子顿住,身子停下。
她在原地站立了片刻,缓缓转身,坐回了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