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上一世她和周元籁并无什么交集,而这一世的交集也仅仅限于上一次去往玉漱坞。


    但仅仅就是那一次的见面便可知,周元籁对她这位世家长女颇有青眼——毕竟他并非世家出身。


    周元籁道:“大小姐,您还记得上次您在我园中所遇的那事吗?”


    “那鹦鹉到底是个畜生,说是聪明,但畜生仍旧是畜生!”周元籁一想起那事便觉心有余悸,语气相当愤懑,“当时差点便伤了大小姐您,还好您眼疾手快,这才没让那畜生伤到您。”


    倘若伤到慕兰时,那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他本来就想同慕氏交结,苦于一直找不到机会,可不是老天开了眼,慕兰时居然主动造反,幸亏这大小姐本人涉猎颇多,还好止住了这桩悲剧。


    正好他今日带来的,也有这一次的消息。


    “无事。”慕兰时淡淡扬声,长睫垂敛下来,看着茶烟在两人之间织出薄纱,“还好没有人受伤。”


    周元籁听她话音刚落,便焦急地补充道:“大小姐,就是那畜生的事,您当时提点了我,我回去便仔细查了……的确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周元籁压低了声音,“便是指使这畜生的幕后主使……”


    “是谁?”慕兰时笑道,语气徐徐,“莫非是我那兄长?”


    周元籁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嘴角抽搐:“您、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么?”慕兰时勾唇,将茶盏放于桌上,“除此之外,兰时倒还有件事告诉周大人。”


    周元籁已经被慕兰时的了然震慑。


    ……无怪乎她现在已经继任家主了。


    谷雨雅集人多嘴杂,那日这位新任家主的身上发生了的事情,倘若有心找人打听,亦能窥知不少。


    “什么事?”周元籁颤颤地抬起眼,问道。


    他本来还欲拐弯抹角地引出慕严是幕后主使,又害怕直白地说出来伤了兄妹俩的和气,可是看慕兰时眼下的情况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的反应,打乱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


    慕兰时垂眸,把玩着自己修长的指节,语气闲然自若:“周大人莫非是在担心什么?”


    周元籁“咕咚”一声吞咽口唾沫,连连道:“不不不,大小姐,您误会了。”


    纵然他在担心什么,现在也不敢告诉慕兰时。


    “呵,”慕兰时唇角微微弯起,扬起笑意,淡声说,“周大人不必担心,这幕后主使指使了你家仆役,与您又没有关系。”


    周元籁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落地——尽管慕兰时什么都知道,但是她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又颇急切地将如何查到来龙去脉的事情,一一告诉了慕兰时,并说如何处置那人,全看慕大小姐的意思。


    尽管慕兰时或许早已知晓原委,但是他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也能显得自己真诚。


    慕兰时微微颔首,道:“多谢周大人如此挂心了,只不过一只鹦鹉罢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儿,不足挂齿。”


    “以及,兰时再正式地谢过,您今日带了如此多的厚礼到府上来……”慕兰时眼中笑意愈发深浓,“以后我二人可多多联系。”


    毕竟,她将要入仕了。而周元籁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能来,当然是身后站了别人。


    正好,她也需要借用一下他身后人的势力。


    周元籁心彻底放下来的同时,也领会了慕兰时的意思。


    他眼角都笑得炸开了褶子,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周某明白了,明白了!大小姐,有您的这句话,以后在下可就会多多叨扰了。”


    “府上的大门永远都会为您敞开。”慕兰时莞尔。


    这般客套对话,她前世做来得心应手,今生当然信手拈来。看样子,周元籁回去之后,就会给他身后的主子报信——


    去说她慕兰时,愿意去那主使者的麾下了。


    两人再寒暄了几句后,周元籁脸上的喜色愈发压不住,最终笑容满面地送他出了门。


    慕兰时也将人送至门口,约好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大抵是在宫中了罢……”她喃喃自语,入仕的时间,愈来愈近了。


    ***


    阿辰今天发觉主上的举动有些奇怪,奇怪的感受如蛛丝一般缠绕在心头,难解难分。


    譬如,这些天来——就是从主上跃升成为家主之后,从言行举止来看都能瞧得出她的欣然快乐。


    纵然慕氏长女这种身份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可自家主上娴雅风度之间渗出来的喜悦并不能作假。


    她随侍了慕兰时很多年,对此颇有一些心得。


    此时此刻的主上方把她叫进来,问了赵郦的事。


    阿辰一一据实说了:“回主上的话,赵郦神智有所恢复,据她自己说,身体也有所好转。”


    她并不清楚主上在赵郦身上做了什么事情,她只知道,慕兰时让她瞧着赵郦,看她的情况变化。


    “那她听话吗?”


    香炉吐出一缕青烟时,阿辰听见指节叩在紫檀木桌上的闷响,那声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重重砸在耳膜上。


    阿辰的心猛然一惊,她陡然抬起头,正撞进慕兰时的眸子里——


    那并非是什么眼睛,分明是两汪将凝未凝的玄冰,映着明昧的天光,生生把人的魂魄都要勾出来钉在春水融开的冰面上。


    凌厉的凤眸,光是沉沉地觑人,便自有一种睥睨斜飞的威压感,让人后颈蓦地泛起细栗,


    主上自从做了家主,这气势的确是一日比一日强了。她默默地想道。


    “回主上的话,”阿辰只低下头,看地上自己的阴影,“听话,告诉她要做的事情她全部都做了……”


    慕兰时“嗯”了声,长睫微颤,“听着话就好。倘若那东西有用,我还得再去拜访拜访那位老婆婆。”


    老婆婆?阿辰心一跳,不甚明晰慕兰时在说什么话。


    “既然听话,也不能让她白白听话,还是不要浪费了为上,”慕兰时笑音轻渺,“我倒想知道,能不能从她的嘴里知道些有用的消息。”


    她还捕风捉影地听到了一些赵郦身世的传闻,如今既然赵郦已经听话,那不若就瞧瞧,这噬人心智的蛊虫,到底能走到她身体里面的什么地方吧?


    ——这些便是阿辰同慕兰时相处的过程了,她依然候在一边。


    这是慕兰时升任家主后对她的调动之一,如是没有别事,那么她可直接随侍左右。同时,阿辰也乐得一直陪伴。


    问过话后,阿辰便琢磨着主上是不是要出门了,毕竟这些天来,主上老是在夕暮、或是傍晚时出府。


    阿辰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事。今日,她也同样这么想。


    思及此,阿辰便请辞道:“主上,若无别事,阿辰便先退下了。”


    慕兰时翻阅桌上书卷的纤长手指一停,眉头一拧,又怪异地抬眼看了过来:“退下去什么地方?”


    她不满意于阿辰突然的请辞。她不该请辞的。


    阿辰懵怔了片刻,讷讷不说话。


    “去哪里?”慕兰时顿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太直白,“若是有事,你便走了便是。”


    阿辰犹豫了片刻,这才道:“主上,属下这是想要去给您备马……”


    “备马?”慕兰时诧然,“备马做什么?”


    她可没有安排她去做什么事。


    阿辰嗫嚅了片刻,手竟然捏着自己的衣襟,“往日大小姐不就是这个时候,打算外出吗?”


    她慢慢说完这句话时并不紧张,甚至还有些期待主上对自己的夸赞。


    然而,她想象中的夸赞并没有到来,随之而来的只是一片死寂。


    死寂一般的沉默,唯有沉沉的暮色穿过雕花窗棂,映在二人拉长的阴影之上。


    “谁要外出?”慕兰时突然哼哼了一声,竟然站了起来,睨着她,“母亲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了膳,我岂能辜负这番心意?得留下来同母亲和妹妹一起用饭,哪得空出去?”


    阿辰:?。


    撂下这句话后,慕兰时长袖一甩,竟然直接走出了房中,徒留阿辰一个人孤独寂寞。


    阿辰吞咽了口唾沫,仍旧不知自己方才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抠了抠脑袋,愈发无助。


    ——主上生气,的确是一件可怖的事情。但是今日主上的不悦,细思起来却能从记忆中找到相似的地方。


    阿辰再仔细想了想,很快两次记忆便重叠起来:那一次她胆儿特别肥,问大小姐身上系这么多香囊是想做什么。


    那会儿,主上也是这样假装生气。


    暮风穿堂而过,阿辰倏然又有了几分了然,觉得慕兰时所戴的翡翠耳坠,方才轻颤着,如将坠的泪。


    难道,主上这是和那位戚小娘子产生什么龃龉了不成?!


    ***


    慕兰时确实对戚映珠心怀怏怏之情。


    那夜她没睡着,睁开眼便瞧见戚映珠烧信成灰烬。


    她忽然冷笑一声,又想问一问戚映珠,那灰烬沾在指尖的模样,难道不像前夜花汁从芍药花瓣滴落时的黏连么?


    这种隔阂感当然令人不快。她们共处一室,亲密之至。


    就在一夜,侍弄花草,轻柔地抚平每一寸皱襞。


    她有事情瞒着她。


    人的确都有私心,都有自己要隐瞒的事。她前世倒是对有一个人推心置腹过,可下场如何呢?


    光是想想,慕兰时便轻轻地嗤笑出声。


    当然,这两人也不可相提并论,但是,她眼下是懒于去找戚映珠了。


    阿辰这突如其来的“备马”让她颇为不快。


    戚映珠答应好了要给她绣制官袍,说取,也不知何时取来;不取来便罢了。


    这天下的裁缝布坊那么多,她难道就只能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么?


    她真的该去陪陪母亲和妹妹了。正巧,今日慈慈也回来了。


    一家几口,正好团聚。


    ***


    家宴简单但温馨,母女几人齐齐落座,并不讲什么特别多的规矩。


    尽管慕兰时现在已经是家主,但她仍旧让出了主位,让慕湄坐在主位上面:“母亲请。”


    慕湄推辞了一个来回,便也不客气了,径直坐到主位,笑道:“好,那便是对母亲、对司徒大人的尊重!”


    慈慈也跟着在旁边傻笑:“母亲,阿姊这做得难道不对么?是应该您坐这主位!”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玉箸摆成平行,又将白色的瓷碟往尧之面前推,釉面映出小妹懵懂的脸。


    “母亲现在又不是家主了,不坐主位也是应当的……”慕湄道。


    慕兰时气定神闲地斟酒,说:“可母亲就是母亲,诚如慈慈所言,自然值得坐在这里。”


    “再说了,座次如潮汐,或升或降都有可能,甚至……”她说着,复又夹起一片炙鹿肉,油脂滴入炭火发出滋响,“消失了也不一定。”


    此话一出,满座鸦默雀静,铜锅沸腾的咕嘟声骤然间变得刺耳无比。


    慕湄的脸沉了下来,而慈慈却有一瞬间的懵怔。


    慕兰时这话,自然是说的慕严。


    她们这一系的人本来就少,每次家宴,说着人来齐了,也不过就是三五个人。而今少了一个人,且还知晓慕严为何消失,这滋味并不好受。


    慈慈只能尴尬地笑着:“哈、哈。”


    慕湄一言不发。反倒是年纪更小的尧之,一脸不解地看向母亲和两位姐姐,奶声奶气地问道:“娘亲,兰时阿姊,慈慈阿姊,大兄去什么地方了呀?”


    尧之年纪还是太小了些。纵然谷雨雅集她也在场,却不能完全理解那日发生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嗯,那日尧之不是也在吗?”慕兰时温和地笑了起来,看向尧之,“那些甲士不是扣住了兄长?”


    “难道不是将兄长带回家了吗?可是这几天,尧之在府上都没有看见兄长!”


    慈慈担忧地看向尧之,又看向主座上的母亲。


    尧之不知道慕严现在身在何处,可她知道。如今兄长还被关在祠堂,眼下说不定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抄写族规。


    母亲面色沉沉,不发一言;而兰时阿姊表情闲然,一副理所当然模样。


    慈慈最害怕遇见这种静默情况!她绞尽脑汁,最后只能大声道:“来来来,用饭,用饭,再不吃饭菜可就凉了!”


    尧之本来还想问什么,却衔上了慈慈阿姊暗示一般投来的眼神,心觉了然,吞咽了口唾沫,不再问了。


    饭前尧之的提问似乎让几人心情出了些岔子,但后来谈论重回了温馨的氛围。


    慕湄只在说慕兰时这入仕之后的事,一一嘱咐定后,便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来,兰时,这官袍你可寻到合意的绣娘了?此前你一直说一切都由自己操办,我便不曾多问。”


    只是这入仕的时间愈发近了,正巧有空,慕湄便问上了一嘴。


    慕兰时喉头滚动,声响混杂着窗外竹涛夜风。


    她看着铜锅里浮沉的蟹黄豆腐,忽然想起戚映珠量衣时手擦过腰侧的酥酥麻麻,下意识便想答应说有,可“有”字倏然便卡在了喉间,道不出来。


    今日傍晚时分,那种滞闷感依然留在心头。呵。


    不告诉她,偏偏瞒着她。


    那好,那她慕兰时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还不曾呢。”慕兰时语气悠然,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旋即她笑了起来,望向母亲,“兰时要多谢母亲提醒了,我都要忘记这一茬了。”


    “你要忘记这一茬了?”慕湄狐疑地重复女儿这句话,肖似的凤眸里面透出几分不解。


    按说,慕兰时能够布下谷雨宴那么大的一盘棋,手段如此狠厉,连这种隔壁纨绔都知晓的事情,她不应当不知晓啊?


    “是啊,”慕兰时语气愈发沉静平淡,执起青瓷酒盏,饮下口酒,“其实孩儿先前找了个绣娘,只是不太靠谱,现在想来,大抵是应该换一个了。”


    “哦,原来找过。”慕湄了然地颔首,“绣制官袍毕竟是大事,母亲原以为你有更好的人选。这样吧,等会儿便重新量一量身体,明日母亲便去请这临都城中最好的绣娘来。”


    慕兰时笑着答应了:“好。”


    好啊,重新找个人量体裁衣也无妨。当然,最好是能选在那东家的铺子隔壁。


    ——反正那戚小娘子都已经是最坏的绣娘了。


    ***


    “她走了呀?”戚映珠今日回家很早。


    暮色漫过檐角时,戚映珠倚着门框数了三遍更漏。青砖地上斜斜投着的身影,被最后一缕残阳拉得细长。


    汤饼铺子的蒸笼雾气散了又氤,布坊的织机声歇了又起。指尖抚过新裁的云锦时,总觉得缺了某人袖间兰芷香的温度。


    自己今早明明就告诉了慕兰时,说今日她就会把她的衣服给她……


    可如今却在哪里都瞧不见人。


    戚映珠没想太多,便仔细地收拾了那件官袍,坐上牛车,便要驱车往家去了。


    毕竟是官袍,不能堂而皇之地抱着、展示出来。


    可她依然觉得,将那衣服捻在手心、摩挲过的时候,内衬贴着腺体的地方,还有些灼烫。


    ——明明就是按照那个人自己的心愿,说要把“戚”字绣在这里的。


    可是,一想起来,便仍旧觉得脸上燥热难消。


    算了算了算了,把衣服给她就行了,就不尴尬了!


    然而,戚映珠回家一看,家里面空无一人。


    难不成是今日同慕兰时拌嘴,慕兰时生气了,急匆匆地回去了?


    那衣服怎么办嘛!不可能不给她的!


    戚映珠气呼呼地跺了一下脚,喃喃道:“那贼呢?”


    觅儿呆呆地站在一边,以为自己听错了:“啊,姑、姑娘,您说什么?”


    那贼呢?说到“贼”,现在觅儿也熟悉了。


    今日姑娘不就是在叽里咕噜说什么“贼”的事情么?那会儿她便被气得快步冲出院外,怎么到了而今,还反倒想念起那个贼来了?


    “她走了!”戚映珠自言自语道,似乎非常懊恼,“看样子走了很久了。”


    屋里的陈设都和她早上离去时一模一样,意味着慕兰时也没有在屋里面久坐,更像是自己走了之后,她后脚便跟着走了。


    觅儿迟疑片刻,“谁走了?贼走啦?”


    “现在我得找她去!”戚映珠倏然抬起头,杏眼里面投射出无比的坚定,“现在就去。”


    觅儿眼睛瞪大如铜铃,“家里面丢了什么东西吗?那我们要不要去报官衙抓贼啊?姑娘,那贼长什么样子啊,凶不凶啊?我们两个人能够制服她吗?”


    这也太奇怪了!倘若想抓贼的话,为什么不今天一大早就去报官衙呀?


    而且自家小姐的反应好奇怪!觅儿的心头震荡,愈发不敢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出来。


    今日那贼在家里面的时候,小姐只是气呼呼地冲了出来说了几句;今日小姐到了家,心情却还好着,找不到那贼之后却马上翻脸,还说要去抓贼?


    并且,小姐还没有同意她报官的想法。


    莫非……


    “姑娘,您莫非是想要将那贼单独关押在家里面,对她用私刑吗?”觅儿眼睛巴巴地望着戚映珠,情绪相当复杂。


    不愧是认定的主人!的确出人意料!


    “但是,姑娘,您得三思啊,那人既能破门而入,您现在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等觅儿思虑好后,戚映珠已然消失在路口。


    只是觅儿的声音依然传到了她的耳朵里面。


    戚映珠无法,嘴角只能抽搐了片刻。


    好一个单独关押在家里面,好一个用私刑。


    至于什么“羊入虎口”,那便是觅儿的个人解读了。


    戚映珠叹了口气,重新上了牛车。


    这一回牛车依然行得颠簸,而每颠簸一分,戚映珠便似乎能够感觉到才绣制好的官袍的灼烫。


    到底要怎样交给她嘛!


    终于,牛车一路颠簸,戚映珠到了平津巷——可要怎么进慕府去,或是说,如何将慕兰时叫出来。便又是一桩难事了。


    ***


    慕湄说到做到,既然慕兰时说那绣娘出了些差错,她便立刻叫来了人,给女儿量体。


    毕竟还不到二十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每一年都有变化,得仔细着量。


    待量完之后,慕湄还同慕兰时说笑:“你找的那个绣娘,可同你量过了?”


    “量了,”慕兰时神色淡淡,语气无波无澜,“不过都出岔子了,重新找人做吧。”


    慕湄来了好奇心,问:“出什么岔子了?”


    “不想要她做的衣服了。”


    说完这句话,慕兰时又随便说了几句,转身便离开了,徒留慕湄愣在原地,咀嚼女儿这句似是而非的话。


    ……兰时不想要那绣娘做的衣服了,是那绣娘做出岔子了?


    第62章 062


    “这……姑娘,您要找谁?”


    守门的侍者疑惑地看着眼前清丽纤长的女子,礼貌问她。


    戚映珠唇都抿成一条直线,憋了好久后才道:“我是来拜访您家家主*的——”


    她忽觉懊丧。其实自己来慕府的次数不多。而这为数不多的几次,尽皆是慕兰时带她进去的,她从未主动慕府的别人打过交道。


    而慕氏毕竟是当世第一世家,想要见到她们的家主,当然不是一件易事。


    戚映珠便难在了这一个关口。


    侍者听完戚映珠的话,眉心显然一凝,表情微怔,女声略有些结巴:“噢,您想要见家主大人?”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位出挑得亭亭的姑娘,若是单看气质,想来定然也是哪家的贵女,不然的话,怎么想着来见她们的家主大人?


    可是家主大人也并非只要是个贵女,便可见到的人。


    ——今日来了位周大人,那大人的名姓都在垂髫小儿口中念诵着的歌谣里面屡屡出现,今日还是司徒大人特地吩咐放他进府的呢!


    侍者道:“我明白了,小姐,敢问您尊姓大名?”


    “戚……”戚映珠并未完全介绍完自己的名字,截断后又斟酌着道,“我把名字告诉你,便可请家主大人出来么?”


    侍者尴尬地笑了两声,没直接回复戚映珠的话。


    戚映珠赧然:“啊,我明白了。这样吧,还请您通报一声,就说是送衣服的来了——”


    侍者当然不会直接给她一个回复了,万一这位家主大人有不想见的人怎么办?


    “送什么衣服?”


    “你且这么进去通报即可。”


    侍者犹疑了半晌,但因着戚映珠气度出挑、亭亭玉立,同样一副高门贵女做派,她还是答应了下来,“好,那便请您在这里等等。”


    ***


    侍者摸不着头脑这位贵女为什么要说送衣服过来,而不是直接报上自己的大名。


    她决定直接去禀报大人。


    司徒大人所住的地方更近,兼之今日允周元籁进府的人也是司徒大人,侍者没有多想,便仍然去见司徒大人了。


    “送衣服的人来了?”慕湄若有所思地问,“可我记得兰时丫头,今日方才同我说过的。”


    兰时丫头今日才重新量体以待裁衣,她自己也说,自己找了个绣娘,可那绣娘绣衣服时出了岔子,便不再要她的衣服了。


    “她来见兰时?”


    “正是。”


    慕湄抚着下颌沉吟片刻,不再多想后直接道:“你直接转告那绣娘,就说兰时不在家,至于这衣服也不用她的了,顺便再问上一问,价钱结清没有……”


    慕湄考虑得极其周到,“念及这绣娘来平津巷一趟恐也不容易,便按高于市场价的价格结算了便成。”


    说着,慕湄挥挥手,旁边俯首而来一个中年女子——这位苏管家也管理了一部分的库房——仔细地听完了慕湄吩咐后,便说自己同侍者一道去。


    她还取出了一个金锭,作为给那绣娘结算的报酬。


    “司徒大人真是大方,”颜管家和蔼地笑了,“这一个金锭,指不定能买多少套成衣了。”


    慕湄耸耸肩,无奈道:“那也没办法,这绣娘虽然衣服做得不好,惹了兰时嫌弃,但到底做了,还送到府上,把这钱给她,也好让她莫去乱嚼舌根!”


    ***


    “您是说,家主大人不在府中,但是这个金锭是给我的酬礼?”戚映珠诧然地看着手中金锭,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掌心托着的赤金锭愈发沉得发烫。


    这是什么意思?


    侍者福了福身,答道:“正是如此,司徒大人说您来平津巷一趟辛苦,做了衣服也辛苦,这便是谢姑娘您的酬礼。对了,而今天色也不晚了,姑娘您要回家去,还得尽早。”


    这是赶客了。


    可是,她今日过来,一没见到慕兰时,二也没将那缝制好的官服拿给她。


    还被人赶,并且收到了一个金锭。


    “姑娘,”戚映珠黛眉拧起,语气颇急,“可我做好的衣服还没有拿过来,正在我的车上,您就把这金锭给我,不先找人验看一下么?”


    那青色的、内衬绣着“戚”字的官服,如今正好端端地躺在她所乘的牛车上。


    说让人验看,戚映珠都自觉心虚:给慕兰时做的衣服,内里绣的姓氏却不是她自己的。


    “找人验看?”侍者犯了难,方才司徒大人可没有说让验看啊!听司徒大人的口气,一看就是拿金锭打发这位绣娘走呀,她怎么听不懂呢,还不依不饶地要将衣服给她们?


    侍者想了想,便打算直说:“姑娘,这金锭您都收下了,做衣服的报酬也够了,同样,也够您到平津巷一趟,天色晚了,您回去要过好几个街坊呢!您便拿着回去吧。”


    戚映珠那凝金冻玉般的面容,此时凝怔了片刻,半晌终于回神这位侍者的意思。


    却是连那衣服一眼都不看,直接让她拿了钱就走的意思了!


    可她为慕兰时做衣服,根本不是贪图这一块两块的什么金锭银锭!


    明明就是慕兰时哄着她,要做什么“量体裁衣”,她才肯亲自绣制这一件官袍。


    思及此,戚映珠的面容肃冷下来,她将金锭放回到侍者的手中,并道:“姑娘,这金锭我不收。我不过是答应了你家家主,所以才做这一件衣服——既然她不在府中,那我不见她便是。她既不要那衣服,我回去扔了便是。”


    她说这话时显然带着怒气。


    这是什么人?!说好的今日将衣服给她取来,她却消失不见。戚映珠自己到她府上来,却平白无故地受了这般近乎羞辱一般的嫌弃。


    侍者愣了片刻,“啊?这……”


    这绣娘是怎么回事?不要钱便罢了,还说要把那一件衣服扔掉?侍者苦思冥想半天也不知道这位绣娘在气什么。


    这时候,守门的另外一位女子发话了,她今日眼见得也有绣娘出入慕府,说话坦率直白:“姑娘若是觉得那件衣服麻烦,回去自己处置了就行。今日府上也有如您一般的绣娘过来。”


    她并不曾跟着前一个侍者去司徒大人的面前,但也推理出来了个大概。她们慕府,显然不缺这一件两件衣服;而天底下的绣娘也多的是,没了这个还有那个,这位姑娘嘛……


    “姑娘,您毕竟做了件衣服也劳烦到自己了,不若就拿了这个金锭,将那衣服带回去,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说着,女子眼中竟然流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


    侍者闻言,立刻又像将那沉甸甸的金锭交给戚映珠,然而戚映珠怒气已然漫上眼角眉梢,决然离开,徒留两个人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我们说错什么了吗?”


    “不、不知道啊,”侍者心虚地看着手心那块金锭,觉得掌面都快被灼烫出一个深深的洞,“司徒大人就是那么说的,我还悠着点讲了呢……”


    ***


    “觅儿,你去车上,把那件衣服拿下来。”


    戚映珠从慕府出来,走到檐下来到牛车旁边,却也不急着上车,而是让觅儿去将衣服取下来。


    觅儿笑嘻嘻地答道:“好嘞!”


    她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家小姐回来拿衣服,一定是要给那位慕大小姐送去了!


    觅儿动作敏捷地爬上车掀开帘子,将织锦包袱抱了下来,隔着如云叠起的衣服问戚映珠:“姑娘,我帮您抱过去吧!怎么慕府没有派人过来跟着您过来啊?”


    这里面可是官袍!再过几日,那位慕大小姐便是慕大人了!


    “呵,谁要她们跟着我过来?”戚映珠冷笑一声,靠近觅儿,就着开口打开包袱,露出青色的一角,“她们不屑过来呢。”


    说着,戚映珠又翻开衣服的内衬一面,愈发觉得那半明半暗的“戚”字扎眼。不知怎的,她想起那日用尺子和手丈量某人腰肢的触感。


    她素手划过那套绣工精致的官服,将其完全拎起,冷笑着道:“她们啊,看不上这粗陋针脚,我看不若全部扔在这里!”


    “等等等等!”觅儿一看戚映珠当真有要将那衣服连着包袱打包扔掉之势,连忙一把抱住那包袱,哀叫连连:“姑娘、小姐!哎呀,不管如何,您先不要激动嘛!您做这衣服做了这么久,怎么能把它扔了呢!”


    “哼,”戚映珠脸上余怒未消,“不扔,难道是有别的什么用途?”


    觅儿支支吾吾了半天,“这、这、这,还是留着吧姑娘,毕竟是您的心血,做了这么久,怎么能够扔掉呢?”


    她脑瓜子不甚灵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只知道慕大小姐是个好人,她不想她和自家小姐的关系坏掉。


    “不过呢,你这么提醒,我倒是想到一个新用处。”戚映珠的嘴角忽然漾起一丝弯弧,眼底的光明明灭灭,“想不想知道?”


    觅儿和戚映珠正相对站着,她能够清楚地看见戚映珠背后的人和物——姑娘她背靠大街。


    “你方才那么一说,我也觉得直接丢了有些浪费,不若我们拿回去裁了……给汤饼铺的蒸笼作衬布,如何?”戚映珠笑得愈发眉眼弯弯。


    “呃、呃、呃——”觅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张开了嘴巴。


    尤是那嘴巴,能塞下一个鸡蛋似的。


    戚映珠见觅儿被她惊讶至此,心里面的郁闷渐渐消去了些,这才道:“觅儿,你看这两个选择,如何?”


    “小、小姐……”觅儿仍然保持着方才惊讶的态势,嘴巴里面喃喃地叫着。


    戚映珠皱眉:“此前不是说了么?让你不用再叫我这个了——”


    “不,不是!”觅儿欲哭无泪,难道自家姑娘对这身后突如其来倾来的黑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戚映珠忽觉背后一凉,方才扬起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从觅儿惊讶甚至于恐慌的表情中,似乎窥知了些许真相。


    不及她转身,那一股她熟悉的袖间兰芷香气,便已然漫过了她的肩头。


    她喉头滚动。


    “那兰时上朝之前,可要先去戚小娘子的汤饼铺了,去和蒸笼抢一块衬布,披挂在身,这样才能去面圣?”清越温润的声音徐徐响起。


    慕兰时又故意压低了声音,使得声音中又带有几分醇厚的意味,酥酥麻麻,似是带了钩子一般,钻进耳蜗,甜腻得叫人不敢回转过身。


    觅儿方才因为见了慕兰时飘然而至绷紧的面色,终于和缓下来。


    还好自家姑娘也知道了!想到这里,觅儿转瞬间展颜,露出一个灿烂的大大微笑。


    嘿嘿嘿,这下慕大小姐亲临,姑娘一定不会再那么生气了吧!


    戚映珠的脊背同她绷直的唇线一样,不可放松,只是背对着慕兰时,腹诽着这个女人究竟是何时来的,当真让人生气。


    觅儿一脸期待地看着两人,她不知道说什么。


    同时,她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应该说。


    至少,她现在不应该在这里。她很快明白这一点,可就是不知道这包袱里面的衣服会不会碍事。


    她要不要带走它,给她们两个人留出二人空间?还是说,不要带走,让她们两人慢慢借此发挥?


    可觅儿没有想太久,面前的戚映珠便倏然转身,扬起一阵风,将手里那半开的包袱,一股脑儿地往慕兰时的怀里面塞。


    “呵,既然人都到这里来了,那我何故自劳,还要将这东西带到店上去?”戚映珠气呼呼地说着,双靥泛起薄红,“倘慕大人当真喜欢那汤饼铺子,不若明日就来汤饼铺子披挂这一身,来当我的伙计!”


    慕兰时哑然失笑,只垂下眼睫,看这熟悉的炸毛的人。


    彼时,她自己也在府中生闷气。毕竟戚映珠答应了她,今日就将这官袍送来与她。结果人却没寻到。一气之下,慕兰时也回家去了。


    ……她本来还在想自己要生气到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丢面子,不曾想,今日晚间,便听到暗卫来报的,有“绣娘”到了府上。司徒大人没有让绣娘进来,反倒是让苏管家给了绣娘一个金锭。


    慕兰时彼时听着便觉不对劲,后来知道那绣娘生气了将金锭还给守门的,慕兰时便将一切了然。


    慕兰时单手托着那包袱衣服,脸上挂着笑,不禁道:“好好好,东家怎么安排,兰时就怎么做。明日寅时就穿上这身新衣服,去东家的汤饼铺子里面揉面如何?”


    戚映珠只仰头,忿忿地瞪着她,可眼尾泛起的薄红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晚间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这些和鸣似乎都流淌成了不知名的情绪。


    “揉面?谁稀罕慕大人过来揉面?”戚映珠冷笑一声,又道,“慕大人倘若真愿意屈尊,不若……”


    尾音被晚风揉碎,“不若”的后面,戚映珠却犯了难,无论如何也补充不了下一句。


    ——她怎么还能够说出“不若”二字的呢?明明她应该生气,明明她应该对她无话可说。


    “嗯嗯嗯,”慕兰时抱着那一驮包袱,靠戚映珠更近,一边含笑着说,“不若什么呢?东家可继续说。”


    “是想让兰时当垆卖酒,还是当街卖笑?”她话里的尾音上扬,让人气,可又不那么气。


    觅儿眼瞧得这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逐渐升温到了这种地步,心下当机立断,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反正现在衣服已经不在她的手上了,她是不是也可以离开了?


    ……慕大小姐肯定不可能将那衣服再还回来的!


    好吧!


    觅儿想了想,琢磨着找个时机告诉戚映珠,自己有点事情先走了。


    “呵,当垆卖酒?”戚映珠嘴角抽搐,“这么说来,负心的那个人倒是我了?”


    谁人不知卓文君当垆卖酒之事?慕兰时这么自诩,负心的人岂不是就成了她戚映珠了么?


    慕兰时想了想,“那东家这是喜欢上谁了?”


    戚映珠:……


    呸,就不该和这个人辩下去,还不若就拿她方才的话头起。


    “这样,”戚映珠倏然也靠近慕兰时,仰起头,撞进那双渐次晕开瑰艳神色的漆曈,“好,慕大人不是说要来揉面么?”


    她们又离得颇近了,距离,不过只有慕兰时怀里抱着的衣服那么远。


    慕兰时轻笑:“嗯,对,兰时早就答应过东家的,要寅时起来揉面。”


    “好,那就揉面——”戚映珠恼了,纤长如葱根一般的手指,挑起慕兰时的下颌,言辞中带着威胁:“明日寅时三刻,就得到铺子里面来!若迟半刻,我便拿这袍子裹了汤饼去喂护城河的锦鲤!”


    说完,戚映珠还不解气一般,又狠狠地按了下那鼓鼓囊囊的包袱。


    她当然按不动了,慕兰时稳稳地托举着那包袱。


    “好,好,好,那便这么说定了。”慕兰时闷着头笑,“兰时一定乖乖听话,明日一息时间都不会迟到。”


    “嘁,谁听你说这些……”戚映珠微微侧过头,双靥的霞色依然不曾消却,“慕大人便是如此,嘴上说得好听。”


    “实际上呢?今日约好了要将衣服给你,你却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她絮絮地念叨着,甚至不知不觉间伸出了手,掰着指头,大有“清算”之意。


    慕兰时只托着那包袱,听戚映珠的絮语。


    虽然这种想法有些不太对,但慕兰时不得不承认,她畅意。


    自打她昨夜见戚映珠偷偷起来,烧了那信之后,心里面便一直有一种郁结感受,激得她整日浑浑噩噩。


    可这种郁结愤懑的感受并没有持续多久,终结在戚映珠亲自过来找她。


    也终结在,如今她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掰着手指头,一根根地掰下去,一件件地细数今日。


    “早上事情那么多,我同你说好了,就先去铺子里面了。反正你近日又没什么事,而且以往又常常到店里来……”戚映珠掰下一根手指,却故意省略了她一直在铺中等待她的事。


    说着说着,戚映珠眼前,便忽现自己在汤饼铺来回踱步的模样,蒸笼腾起多少缕白烟,再消散,都不曾看见慕兰时的身影撞破。


    毕竟是在数落别人的罪过,倘若连等了多久,都要一一告知,未免太过跌份!


    慕兰时只安静地垂敛蜷长的眼睫,听她说。


    听她数落她。这怪异的此消彼长的感情的滋味,当真是让人疑惑不解。


    “还有呢,我今日下午,连铺子都没张罗着收,全部交给徐知真了,就带着这包袱回家去,你也不在家里面!”戚映珠说着,又掰下了一根手指,似是相当生气,“当然,也许你有什么事情离开了。”


    毕竟慕兰时现在也是家主,总不可能每时每刻都陪在她的身边。这一点,她当然明白。


    “其三,”戚映珠却还在絮絮念叨,双颊也因着生气鼓起,“我特地过来给你送衣服,你人不出来便罢了,还串通管家,放任那看门的拿个金锭来打发人!”


    她越说越气,声音时大时小,看起来委屈极了。


    慕兰时好容易才憋住笑,心里面却淌过一阵如蜜一般的感受。


    ……这位太后娘娘,当真是从来没有变过。


    不管是什么时候。她都是这样。


    纵然她昨日背着她,烧了那封信……


    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说戚映珠不在乎她,那也是无稽之谈。


    若是不在乎她,今日便也不会这样,摊开手心,掰着手指头,数落她的“罪过”了。


    “其……”戚映珠依然皱着眉头,还要继续数算下去。


    觅儿已经在这个过程中,得了慕兰时地一个眼神示意:她喜欢慕大小姐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总是觉得,她们之间有什么比较特别的默契。


    比如现在,觅儿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


    自家姑娘嘛,现在忙着数落慕大小姐的罪过,肯定没空理她!


    那她现在溜走就行!


    “其四,”慕兰时倏然开口,单手捏住戚映珠正在数算的手,伸向自己的衣襟处,声音低如云气,“昨夜东家咬在这里时,可没有说今日要来怪罪兰时。”


    “你——”戚映珠脸上突然飞上霞红,质问问卡在喉间,化作指尖下突跳的脉搏,她摸过慕兰时的肌肤,几觉怪异。


    而诧然泯灭的尾音,竟然惊起了栖宿在枝头的鸟,“谁准你接我话的——”


    “喏,东家,要不然,现在再量量尺寸?”她说着,竟然更拉着她的手往深处,“看看此前为兰时做的那一身官袍,现在还不合不合身……”


    毕竟现在正是长个子的年纪。


    第63章 063


    又要量体裁衣?


    戚映珠抿唇,脸上霞红未褪,蓦然停住手,极其小声道:“有人在。”


    哪怕平津巷这里晚间没什么人路过,可觅儿还在呀!


    尽管觅儿如今已成了慕兰时的追随者,但她怎么说也是陪着自己长大的。


    慕兰时莞尔,手依然不轻不重地捏着戚映珠的腕子,同样低声回道:“真的如此吗?要不然……娘娘回头瞧一瞧,可还看见觅儿了?”


    戚映珠倏然一怔。


    慕兰时连称呼都换掉了。又从东家变成了娘娘,觅儿定然是又跑了!


    “啧,”戚映珠不屑地哂道,抬眸睨慕兰时,“大小姐,这是又给你家丫头多少好处费?”


    事情就是如此,每每捅破了面上的那一层窗户纸,人便装都不想装了。


    戚映珠越看慕兰时捏住自己手腕的模样,越生气。


    不就是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就在这里勾。引人么?还拉着她的手到处乱摸!


    摸便摸!戚映珠气呼呼地想道,也不去想那么多,抬手便又发了狠,直挠慕兰时痒得发笑,连连求饶说:“兰时才没有给觅儿什么‘好处费’,娘娘这是误会兰时了。哎唷,别摸那里——”


    她并不是一个什么经得住挠痒痒的人。


    戚映珠不依不饶,正好她对慕兰时窝了一肚子的气,手也愈发不安分起来,笑她说:“既然不给我家丫头好处费,那大小姐现在就乖乖把好处费给我!”


    慕兰时怔愣了片刻,很快意识到戚映珠所说的“好处费”,便是现在对她正“上下其手”的事。


    “那娘娘还真是会要,”慕兰时好容易才彻底控制住戚映珠作乱的手,无奈地笑着说:“那娘娘现在好处费也收了,也重新量体了,可还满意?”


    戚映珠眼珠子骨碌一转,道:“满意,但不解气。”


    “那要怎么才解气?”


    “怎么样都不解气。”戚映珠气呼呼地撇下这句话,收回自己的手转身欲走。


    然而慕兰时哪里肯让她走?


    按住她的削肩,慕兰时快步挪到戚映珠的身边,说:“来都来了,娘娘不来下官的府邸一探究竟。正好书房里面新得了一幅《江山图》,如今还缺一幅《流水图》呢……”


    这话乍听当然平平无奇,可是她俩彼时做了什么样的荒唐事情,她们又不是不知道。


    戚映珠只能按下倏然挑起的情潮意动,装作没听懂慕兰时这句话的暗示。


    “什么图不图的,慕大人作画难道需要我看着么?”戚映珠嘀咕着想要拒绝,可慕兰时的扬声来得更快,她在叫觅儿:“觅儿,你先回去罢——”


    戚映珠的眼瞳骤然睁大,本想反驳,一声又闷又喜的声音隔着帘帏传来:“觅儿明白了!”


    “喏,现在已经安排好了,”慕兰时低下头,眼角眉梢溺出几分笑意,仍旧低声说,“不知道娘娘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戚映珠无语凝噎,嘟囔道:“都说觅儿早就被你收买了!”


    要不然的话,她怎么会这么自觉地躲起来,闻说让她自己回去的时候,开心成这样?


    早就爬上车想要等着回去了罢!


    最终,戚映珠也只能气呼呼地跟在慕兰时身边,脚步恨恨地跺在青石板路上,似要把这寸土寸金的平津巷大路,全部踩穿了才肯罢休。


    她就有这么生气?慕兰时不动声色地走在前面,斜眼睨戚映珠,不免觉得好笑。


    唉,说到这个,今日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生气呢。


    檐下铁马风铃,叮咚声音混杂着绣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摇荡在暮春细碎温柔的晚风中,一并裹进渐浓的春霭里。


    她们走了多久,戚映珠就嘀咕了多久。


    慕兰时的听力相当敏锐,她听见旁边有个人一直在数算。


    “其一其二其三其四其五其六……”


    唉,某个人能够这么数下去,一定是把她慕兰时上辈子的罪过都找出来,翻来覆去地数了!


    ***


    慕兰时没带着戚映珠走大门,而是从一个能够直接通往自己的丘园的小门进。


    戚映珠见状,不免冷笑道:“家主大人,怎么自己也不走大门?还是说,也怕被侍女拦下来?”


    一想到方才被那两个人戏弄、还拿个金锭打发的事情,戚映珠便觉心口堵得慌。


    她总得发泄一下。


    哼,那群丫鬟欺负她,好,那她便欺负她们的主子!


    “侍女拦下来?”慕兰时诧异地开口,不免回过头看戚映珠,“侍女可拦不下兰时,毕竟兰时就喜欢擅自进门。”


    戚映珠:……


    这总是能够清晨到她家门口候着的女人,当然喜欢擅自进门了。


    “哦,”戚映珠听到了也当没听到,耷拉下脑袋,说道,“那慕大人今日请哀家进门做什么?”


    慕兰时马上就要入仕,之后便是货真价实的慕大人了。戚映珠琢磨了半天,还是觉得“哀家”两字的自称更能压她一头。


    “昨日在娘娘家中,今日在兰时家中,难道不应该么?”慕兰时嘴角扬起一弯浅浅的笑容,“换一张床,便能换种姿势,换种心情……娘娘可觉得兰时说得对?”


    慕兰时的笑容依然如春风一般和煦。


    难以想象,这般引人遐思的淫。词是从这样光风霁月的是家大小姐口中说出来的东西。


    戚映珠已觉面靥发烫,但是她仍旧告诉自己说,千万不可露怯!


    “哦,原来慕大人是想着这事啊?”戚映珠同样笑起来,杏眸里面润出盈盈的水光,“那哀家倒是想要看看,这慕大人家的床,是不是有什么厉害之处?”


    慕兰时挑眉,稍显得惊讶:“厉害之处?”


    戚映珠忽然靠近,修嫩的手指挑起的下颌,樱色的唇瓣靠近她的耳廓,徐徐地吹拂着热气,同样说着让人面红耳赤的话语,“厉害之处嘛,就是……慕大人自己寝房的里床,能不能让哀家下不来?”


    “床没那个本事,”慕兰时回敬她道,反手用指腹擦过戚映珠的唇,“这个倒是可以。”


    “如何可以?”戚映珠同样不甘示弱,声音渐渐同喘息一起紊乱,“官袍缠在哀家腰间,还是要用舌头绞在……”


    慕兰时笑意盈盈:“都行。”


    她说着,抬手推开了丘园的小门,轰然一声,将那未尽的暧语尽数吞灭,弥散在晚间暮风。


    ***


    似乎是因为有慕兰时的引导,戚映珠这回进慕府、进到她家,格外顺利,畅通无阻。就连栖在枝桠间的鸟儿,都识趣地闭上嘴巴,唯静默地候着她们回来。


    事的进展也如人期待的那一般。


    到底是自己家,到底是自己的寝房,慕兰时回了之后,颇干脆地换了衣服,卧在床上,仍旧笑意盈盈地望戚映珠。


    她一头乌发半束半垂,青丝鸦发如瀑一般倾泻在玄色的外袍上。堆云叠雾的乌色绸缎间,身量裹挟在广袖宽袍里,恰似水墨丹青中的留白余韵。


    “娘娘怎么就干坐在那里,偷偷把兰时怎么换衣服的看了个一干二净?”慕兰时含着笑看她,眸中流转着促狭的光,仍旧不忘记逗弄戚映珠几句。


    戚映珠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沿口,鸦羽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唇角却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慕大人这招用老了。”


    现在的她,已然适应慕兰时这插科打诨的话,早就不会因此脸红了。


    眼波盈盈地扫过慕兰时胸前半敞的襟口后,戚映珠甚至反唇相讥:“看了个一干二净?我怎么觉得慕大人开始脱,还没有看个尽兴呢——慕大人这衣衫,才褪到第几层?”


    慕兰时诧然,长睫微颤,似乎并没有想到戚映珠会这么说,迟疑了片刻,说:“娘娘,还没有看尽兴?”


    诚然,她最里面的衣服没有脱,但戚映珠也不至于这么说吧?


    正当慕兰时疑惑的时候,茜纱灯影摇曳,戚映珠广袖盈风而起,她倏然起身,一步一步地朝着拔步床走来。


    她同样鸦发青丝披散在肩,逶迤着向下。


    ——光是一颦一笑,同样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慕兰时再回神的时候,戚映珠惯常爱做的动作又来了。


    她挑起慕兰时的下颌,一双杏眼极力描摹过慕兰时的面目,一寸一寸,每一个角落都不曾放过。


    温热的指尖贴着慕兰时下颌游移,明明温度正常,可抚向她肌肤的时候,却又灼烫犹如炭火一般。


    而她的目光也如浸了春水的刀刃,从微颤的睫毛扫到轻咬的唇珠,最后凝在轻微起伏的锁骨窝,锁定了目标。


    “这里……”戚映珠忽然靠得很近,薄唇快要贴上慕兰时的绯色耳垂,而尾音消弭在骤然贴近的鼻息间,“藏着粒朱砂痣呢。”


    “如何?”慕兰时保持着下巴向上抬着的姿势,任由戚映珠打量过后,这才缓缓开口,问她说,“怎么不说,是兰时为了娘娘的守宫砂?”


    戚映珠没说话,只摇头,抚向下巴的长指也渐渐攀上慕兰时的下颌。


    指尖慢慢地沿着下颌线游走,在耳垂处打着旋儿,忽而重重碾过那颗殷红小痣。


    戚映珠的语气愈发重了起来,也愈发像是染上了极其霸道的情蛊:“慕大人教人尽兴的法子当真拙劣,没什么意思,要不然,还是我来教教慕大人……”


    她说着,偏过头,衔上慕兰时的目光。


    同那冰雪般淬亮的目光相接时,慕兰时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恍然。她竟然有些无法面对戚映珠的眼神。


    “应当如何教人尽兴罢。”


    错开眼神的一瞬,戚映珠便觉不快,又靠近一点,用齿尖叼住对方欲垂的眼帘,迫使那汪春水般的眸子映满自己的倒影:“慕兰时,看着我。”


    戚映珠说着,十分镇定、相当准确地找到慕兰时的手,与之十指交缠,扣住,如同掌心缠绵的温度。


    交叠的掌心里,她引着那汗湿的指尖划过自己颈间红痕,直至没入松垮衣襟:“慕大人可摸到了?”


    结契过的坤泽乾元,当然对彼此的气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空气中隐隐交织的信香味道,早就焚尽了两人心中残存的理智。


    戚映珠的气息首次在今夜不稳,薄唇开合着,缓缓道:*“可知晓……哀家心口这把火,烧了整宿。”


    慕兰时蜷长的眼睫簌簌颤动着,只感受着手心贴覆的、愈发滚烫的温度,愈发灼心。


    她静静地看着戚映珠。那清湛的杏色眼瞳,渐渐染上沉沦渴望之色,昏黄的灯烛摇荡之中,女人玉雕似的清绝容颜,愈发显出靡丽荒唐颜色。


    那素来如霜似雪的眼尾竟染着胭脂沁血般的红,教人无法移开眼神。


    玫瑰味的信香侵染了慕兰时的所有嗅觉。


    “烧了整宿?”慕兰时玩味地重复她的话,不禁又缓缓道,“莫不是生气生的?”


    戚映珠浅淡地勾唇,低低笑着,杏眸深处却翻涌着灼热焰色:“是又如何?”


    慕兰时凝眸,没怎么细想,道:“那娘娘别气了可成?”


    “是,要是这心火,慕大人一句话可以消却,就可以不气——那就最好,”戚映珠回道,“可是啊,今日生的气消了,还有别处的火,等待着慕相亲自来灭。”


    “如何灭?”


    戚映珠忽而又靠近她,薄唇压过她的耳廓,热息如热流涌动的云气,“得用慕相的……信香来灭。”


    暮春的夜间总不算是太过平和,很快便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


    衣料摩挲的声音渐起,戚映珠的指尖几乎快要勾断床帐流苏,珍珠串坠地的清响惊得熟睡得生灵都要睁眼惑然。


    戚映珠只在铺天盖地袭来的信香中沉沦,滑向极乐——


    她清楚地看见,慕兰时眼尾胭脂色在烛火中洇开,玫瑰信香混着兰芷信香在锦衾间翻涌,将未尽的话语化作帐外骤急的春雨。


    乾元君的犬齿轻而易举地擦过戚映珠最脆弱的腺体处。


    只需要轻轻擦过,夹杂着兰芷信香,便能给坤泽君极强的抚慰之感。


    “慕相这信香……”戚映珠忽然回过神,绕起慕兰时散落的青丝,“的确是个灭火的良方。”


    她后来断断续续的尾音,尽数喉间的呜咽声音取而代之。


    “娘娘,也有一方好墨,好让……臣来作这名画。”


    窗外的暮春时雨,依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直把春魂良宵,敲进石阶缝里。


    ***


    晨光刺破窗纱,丝丝缕缕滤进来的时候,两人的青丝还绞缠在一块。


    只不过戚映珠早就醒了,她一直深深地凝视着慕兰时。


    慕兰时终于觉察到这扎人的目光,虚虚睁开眼后望了过来,“……娘娘今日怎生起得这么早?”


    迄今为止,她的大脑里面还有些晨起的浑沌。


    “呵,是慕相醒得太晚了。”戚映珠懒懒道,顺便拨开压着她的手,道,“我要走了。”


    慕兰时骤然回神,眼皮子一抬:“要走了?莫不是昨夜扰了娘娘的兴致?”


    “还没灭了娘娘这烧了一整宿的火?”


    戚映珠再度冷笑,眸光流转过慕兰时敞开的前襟——里面是雪白的肌肤,昨夜她留下的指痕齿痕交错烙印,初看时颇有些触目惊心的意思。


    “还没灭我的火?”戚映珠重复过慕兰时的话,道,“慕大人还是先灭一灭自己的火罢!省得去兰台斋戒的时候,教人看了去,被那梁家人参一本‘纵。欲。伤。身’,可就得不偿失了。”


    慕兰时哑然,正当她沉默无话的当口,戚映珠已然起身,自顾自地穿戴好了衣服。


    “娘娘可真是翻脸不认人,这床笫之间将人用了,下床呢,便觉人没用了,一脚踢开。”慕兰时委顿在床上,唉声叹气。


    或许正是心头那股火没有消去,又或许是心头又升起了一团无名火,她驳斥道:“呵,慕相倒是会自许——谁说你在这床笫之间又有用了?”


    连信用都不守!想到这里,戚映珠便愈发气呼呼,要自己离开了。


    她知道这丘园出去的途径,再加之,眼下慕兰时已然晋升为家主,尚不至于在她的丘园里面动手。


    慕兰时哑然,只听得自己胸腔中震得发笑的声音。


    好一个……她没有用。


    她拢了拢自己的衣衫,肌肤印着的错落的红痕,难不成是猫儿抓的挠的?


    算了算了。


    “对了,”戚映珠忽而走到珠帘前,又回过头来望向斜斜躺在床榻之上的慕兰时,似是有些羞赧,但仍旧说了,“上次告诉家主的话,家主可要记得!”


    慕兰时挑眉,诧异地回望:“什么话?”


    她是当真不记得了。戚映珠给她说了那么多话,正经的有,不正经的也有,慕兰时一时半会的确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教你斋戒的时候,穿着那身官袍,要念着我。”戚映珠飞快说完这句话,珠帘晃动的声音渐次响起。


    她离开了。


    慕兰时默然,感受着衾被间不曾消去的体温与信香味道,心里面倏然有一脉暖流淌过。


    ***


    今日,慕府早上便迎来了一批京中有名的绣娘。


    她们是被慕府请来的,说是要再量量这慕家新任家主,好给她做那入仕的新衣。


    ——这位新任家主,要做秘书郎的。


    秘书郎虽然品秩不高,但能够接近皇帝,乃是顶级世家权贵的子女入仕的清要之位。


    慕湄今日正好下朝回来,正吆喝着要将这些绣娘请进府中,却又听得一声清越的声音:“诸位请回吧,不用再量体裁衣了。这来回的路费,还有额外的报酬,慕府稍等一一为你们解决。”


    那女声清越却又带着谦恭、抱歉。


    慕湄奇怪地蹙起眉头,看向声音来源,那女子一身桃红,不是别人,正是慕兰时的丫鬟晓月。


    绣娘们俱是不可思议地互相觑了一眼,“啊,意思是说,让我们现在就走吗?”


    晓月颇怀歉意地道:“是——真是不好意思。”她说着,便吩咐身后的人将报酬取来,一一道歉道谢。


    这酬谢倒是不少,绣娘们琢磨着,哪怕是帮这位家主大人做了衣服,大约也只能收到这么多的报酬。而她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来了,便得到了这么多报酬。


    话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了,既然人钱也给了,歉意说了谢意也讲了,那她们走便走吧。


    慕湄在旁边瞧着,却是疑惑了:“晓月,让她们走,是兰时的意思么?”


    “啊,司徒大人!”晓月歉然地看着慕湄,回答道,“是,正是家主大人的意思。”


    慕湄忖度了片刻,“昨日兰时丫头不是说,要量体裁衣么?我才去请了这些绣娘来,怎的她又改变主意了?”


    晓月脸上仍然带着歉意:“家主大人说,衣服已经备好了,便不用再劳烦别人了。”


    慕湄眼中的疑惑愈深:“衣服备好了?”


    昨日慕兰时可不是这么对她说的!


    慕湄本欲再问,但是看晓月那副笃定的模样,便知晓这一定是慕兰时的意思。


    她这个女儿,她早就掌握不了了,她能做的,也便是在她的身后支撑她。


    一件衣服而已,也不至于这个她都解决不了。


    思及此,慕湄便住了心头的打算。


    ***


    “唔,梁大人,你可知晓这新任秘书郎的事?”下朝的途中,官员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闲扯瞎掰。


    被叫作“梁大人”的便是梁识——这位是四大家族中的梁氏一支,年轻时颇负盛名。如今人到中年,更是声名远扬,以一代清流、大书法家闻名于世。


    如今,也在朝中官居高位。


    闻言,他的眼皮子动都没动一下,复述道:“慕兰时?”


    那人谄媚地补充:“正是、正是,那位新任秘书郎听说正是慕兰时!梁大人,您同那秘书郎都居于平津巷,想来平日里比我们知道得更多吧?”


    这位慕大小姐可称的是当世第一世家慕氏家主嫡系一脉,名满京华,七岁便为名士称许。


    她今年入仕,大家便心知肚明,秘书郎这清要之职是要留给谁的了。


    “平素她的事迹?你们知道的还不够多吗?”梁识的眼皮子仍旧一下也不抬,语气森然冷硬,“离人越远越好,要不然啊,指不定知道一些什么样的腌臜事情呢……”


    那谄媚的官员愣住了,不解地追问:“梁大人,您这么说是……”


    梁家和慕家可是在平津巷斜对门的关系!


    梁识又从牙缝里面挤出一声笑:“你可能不知道,但那日我下值归家正好瞧见了。”


    “她家的老爷子跪在府门前,要她出来给个说法——”


    第64章 064


    “给个说法?”说话的官员滞愣在原地,仔细回味着梁识的话。


    他其实知道谷雨雅集之事,知晓慕兰时那雷厉风行惩治自家亲族的手段,却不知她家的老爷子居然跪在府门前求她开恩!


    人潮如织,如果想要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确要抓紧时间。


    官员不再多想,又问梁识:“梁大人,我想知道……那后来怎么样了?这慕兰时有没有松口?”


    梁识乜了他一眼,语气淡漠:“王大人难道不知道慕家谷雨雅集之事吗?”


    “知道,知道!但是不知这一回事……”王姓官员唯唯诺诺地道。


    梁大人乃是当时清流,大书法家,正派中的正派,能同他说上话已经是他的福分!


    他怎敢奢求继续问下去?正打算截住话头不说了的时候,梁识却又主动道:“你不知道么?那我便告诉你吧。毕竟这不是一件体面事,那慕兰时纵然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会放任这种败坏家族声誉的事情流出去。”


    王姓官员狠狠地点着头,表示自己明白。


    梁识简短地将事一讲,王姓官员的嘴巴都惊大到合不拢的程度:“那慕兰时竟是如此人物!”


    “是啊,那慕兰时就是如此人物,麻烦棘手得很。”梁识耸耸肩,话虽如此,可他眼底眸色依然是轻蔑和讥嘲。


    “那梁大人要不要……”王姓官员结结巴巴,斟酌着用词。


    虽这王姓官员没有将话说完,但梁识已然知晓了他的意思,竟自胸腔中震出几分笑:“不要,哈哈哈哈!”


    王姓官员都懵怔住了,这梁大人怎么就突然笑起来了?


    “我和她可是一起住在平津巷里面……”梁识语气带着些微嘲弄,“从小看着这个黄毛丫头长大的。”


    王姓官员已然明白了梁识的意思。


    他和慕兰时住在同一个地方,又是看着后者长大的,说什么都不会自降身价去同慕兰时结交。


    “我和她倘若真的有什么交往,那当然得是她来见我了。”梁识悠悠道,“慕家家主的身份,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以前的慕家家主高贵,难道不是因为当今司徒慕湄担任么?


    至于这慕兰时……区区一个年方二十的七品官,想要同他结交可以,看她自己到底能爬到什么地方去再说吧!


    ***


    正式授官前有一大批繁文缛节。慕兰时身穿着那件由戚映珠亲手缝制的官袍,独立于兰台东阁之中。


    她的面前烛光堂皇,上面插了三炷香。


    她得在这里祈祷三日——这就是戚映珠在意的,说授官的时候,让她想着她的原委。


    按照律法,授官时,臣子都必须念及君王。近些年来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还加上了一条,那便是让官员祈福。


    慕兰时自然也不例外——


    兰台东阁里面焚着乾元香,上面高悬着牌匾。


    慕兰时一身青绮,斋戒沐浴,一切皆如旧例故事的安排。


    那内侍走之前,枯枝一般的手还轻轻地点着桌案,告诉慕兰时道:“慕大人——从今日起,您便称得上一句‘大人’了。还请慕大人焚香祷告的时候,多多为陛下祈福呀。”


    慕兰时一一应了。


    ——说是一个人,其实这兰台东阁毕竟是在皇城之中,想逃过皇帝的盯梢完全不可能。


    该做的事情,一件都不能少做。譬如现在,慕兰时衣衫齐整,焚香祷告。


    心里面想着的,却是戚映珠告诉她的事——“那慕大人祷告的那三日,可要一定记着哀家。”


    是啊,一定要记着娘娘啊。慕兰时默默地想着,看着眼前的纤若游丝的烟缕从香炉中苏醒,袅袅升起的烟柱盘桓着,并不直通天听,却渐渐扭曲成了人的模样,在半明半昧的天光中,渐渐地洇出戚映珠慵懒的轮廓。


    “要好好地想一想哀家。”


    她想起今生第一次见到戚映珠时候,自己的恍然:


    她学着戚映珠的样子行礼、介绍自己,她作为慕家少主,本不用这么做的;


    她和她共度一夜良宵后,她向她道歉,说她愿意负责;


    再到后来,戚映珠纠缠在她的脖颈之间,犬齿恰恰停在距离她的腺体板半寸不到的地方,明明再深进一点,明明再用力一点,戚映珠就可以将她反标记了。


    但是戚映珠没有这么做。


    ……还有呢?


    其实她们今生有过许多愉快回忆,可眼前那些如丝如缕的青烟,却径直盘桓成了灰烬一般——


    灰烬被雕花窗棂渗漏进的天光衬着,恰似那日戚映珠烧掉的信封余烬。


    余烬在空中绕成了青烟,又模模糊糊勾勒出前世。


    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慕相,而她则是冷情冷性的太后娘娘,她们之间隔着一张帘。


    ……也就是在那层帷幕前后,她们做过不少次死对头。


    光是想想,慕兰时便觉浑身不自在。


    “这才是你的用意么?”她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讲给的戚映珠听。


    让她在为官祷告的这三日内,不要想皇帝,要想她。要想起她曾经铸下的过错么?


    那便想罢。慕兰时微微叹气,再抬眸时,那些如丝如缕的青烟乍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让她愈发觉得,脖颈后绣的“戚”字愈发滚烫。


    终于要入仕为官。


    她要将一切的一切,全都报复全都偿还。


    ***


    乾元君和坤泽君入仕为官的规则制定得略有不同,但流程大体相似。


    皇帝的耳目,也遍布在各处,要仔细瞧着这新的一批官员,到底听不听自己的话。


    三日之期很快定下。


    慕兰时出来时,形貌都有些枯槁,官服下面沾满了香灰。幸得她本就生了一副秀骨清像,扶在门框上的手还留着凌厉,而青玉扳指在晨曦中割出冷冽的光弧——


    三日并不能将她改变得太多。


    听见慕兰时袍裙掠过门槛的声响,那日前给慕兰时打过招呼的内侍,早候在旁边,迎了上来,道:“慕大人,恭喜恭喜啊,眼下您当真是慕大人了,就是不知……有没有将杂家说的话听进去?”


    慕兰时的脸上笑意清浅:“谢谢公公提点,下官日夜祝祷陛下圣体安康。”


    内侍展颜笑道:“这是臣的分内之事,算不得什么提点。况且慕大人如今贵为秘书郎,不日就要去陛下身边了,比我这个老奴啊,待在陛下身边的时间多多了。”


    慕兰时又再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说谢过这内侍的提点。


    看来这老皇帝的身体还算不错嘛。不错正好,她正好向他寻仇——


    “多谢公公,若有机会,兰时一定替您美言几句。”她道。


    这内侍兜兜转转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这事么?


    如慕兰时所预料的一般,那内侍立刻笑得畅意开怀:“慕大人啊,有您这一句话,杂家就放心了。您且放心,杂家也不会亏待您的。”


    他毕竟知道这秘书郎职位的清要,也知晓这位新大人的厉害之处。


    正巧,这慕大人也是个懂事的人。


    “当真是司徒大人之女……”那内侍低低地笑起来,狭长的眼睛里面射出几缕精芒。


    慕兰时斜睨了他一眼,没再多说话。


    这人,她没有什么印象。但是敢如此做,来头定然不小。


    她问过这内侍的名字,两人便各自告别。


    只是慕兰时方辞别这内侍,款步走下汉白玉阶,正沿着朱墙金瓦间的宫道缓步慢行,忽闻鸾铃清越,一顶金丝轿辇自宫殿转角处转出,四名侍者抬着轿舆踏着规矩的步点,甚至还有宫娥执扇,仪仗煌煌地直往这边行来。


    ——皇帝的阵仗当不如此,只是能用这规格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


    正当慕兰时犹豫之时,这仪仗煌煌的轿辇竟然径直停驻在了她的身边。


    慕兰时诧然,忖度着自己要不要行礼,心里面却突然揪住。


    兰台东阁设在皇宫之中,换句话说,她能够在这里,遇到皇室成员里中的所有人。


    “停!”一极尖细的声音叫破,那四名侍者连带着前后执扇的宫娥,一并停下了脚步,肃然等待下一步命令。


    慕兰时眉头紧蹙。


    这种如蜜蜂觅食一般的准确性,只能让她想到一个人——这里是在皇宫,不能不让她多想。


    但是那个人,现在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规格罢?孟珚现在并不得势。


    如她所料想的那样一般,珠帘轻轻晃动间,下来的却是一个同孟珚有五分像的女子——龙章凤姿,华骨端凝,下来的一瞬,周遭颇有几分风停云止的感觉。


    是当今的太女殿下,孟琼。


    慕兰时陡然间便反应过来了,她想要行礼呼唤的话语一下子便卡在喉间,但是她很快忍住了。


    她现在并不认识孟琼,两人从来不曾打过照面。


    孟琼颇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新任秘书郎,她没慕兰时高,可周身缠绕的天潢贵胄的倨傲,更如淬火玉璋。


    那也是久居上位者的自负。


    “臣,慕兰时恭请殿下金安。”慕兰时忖度片刻,便跪下行礼。


    这倒是个妥帖折中的办法,虽然“不知”她是谁,但看这仪仗,定然是个有些实权的殿下。


    孟琼嘴角噙着一抹笑,问她道:“慕兰时?敢问令堂可是司徒大人?”


    “回殿下的话,正是。”慕兰时长睫垂敛下来,答道。


    孟琼挑了挑眉,笑意自眼角眉梢漫延开:“早闻慕大小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负盛名啊。喏,还是六儿介绍给本宫的,正好她也在车上。”


    慕兰时闻言,额前青筋猛然一跳。


    第65章 065


    “阿珚——”孟琼背转过身,便去叫车上的人,“正好碰见新任秘书郎,何不下来见一见?”


    言讫,孟琼笑盈盈地转过来,对着慕兰时轻轻一颔首:“慕大人,此番恐不是第一次进宫,可曾见过我这六妹?”


    慕兰时乃是司徒长女,从小又被当作继承人培养,随母亲入宫赴宴实乃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孟珚极清脆的一声“是”,从轿中传来。她缓缓地掀帘。


    慕兰时眸色深敛,声音有些闷,回答孟琼道:“兰时不曾认识过六殿下。”


    孟珚甫一扶着侍女下车,便听见慕兰时这句冰冷而沉闷的话,心头如猛遭了一棒槌般沉重。


    ……好一个兰时不曾认识六殿下。


    孟琼并未听出这句话其外的意思,她这六妹,说实在的,连她这个做姐姐的,此前她们同住在宫中,她都没有怎么留意过。


    更何况是这住在平津巷里的慕兰时呢?


    “哦,没见过也正常。”孟琼语气淡淡,然而这淡漠的语气,却被另外一声雀雀的音色接过了。


    孟珚笑得温柔,那有异域血统的脸,教日光一照,笑起来又有如画中精怪一般璀璨动人。


    “慕大人是吗?”孟珚笑着说,“既然没见过,那今日不是见了么?”


    慕兰时挑眉,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既然今日见了,那我们今日便认识,以后,若是皇姐再问起慕大人,慕大人可不能用‘不曾认识’来搪塞了。”孟珚笑意如春风骀荡,灰色的眼瞳,渐次染出日色瑰丽。


    无比真诚、无比想同慕兰时结交的表情。


    孟琼忽觉哪里又隐隐的不对。


    孟珚虽然也是皇女,但是以她的出身、势力,想要同自己争夺这个储君之位,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慕兰时的身份也分外惹眼、教人眼热——但凡有点的心思的人,都想要来争抢一下这个香饽饽。


    似乎孟珚的举动也不例外。但是……又不太像是皇女与臣子之间、盟友之间的交往。这种极力想要交好的表情,孟琼竟然一时半会找不到话来形容。


    慕兰时淡着一张脸,冷静听完孟珚的话,半晌才道:“哦,那兰时今日便认识了六殿下罢。”


    “那慕大人可要记得。”


    听闻慕兰时这么说,孟珚方才紧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松弛下来,眼底的喜色晕染更甚。


    她当真是欣喜的,因为慕兰时没有见了她转头就走,也没有让她滚。


    孟珚平生第一次如此感激,自己这位大姐的存在。太女殿下到底还是太女殿下,光是站在这里,便能教这位经由她手驯出来的恶犬,收起自己的獠牙。


    再怎么恨她再怎么不愿意搭理她,现在还不是得乖乖地同她“初次认识”?


    慕兰时很轻地挑了一下眉,权当没听见孟珚的这句话。


    初次认识?那她是不是还要回敬她一句,二次报复?


    孟琼狐疑地看着她们二人,目光逡巡游荡,却愈发弄不明白那怪异之感从而何来,于是决定作罢。


    她开始主动挑起话头,同慕兰时寒暄。


    孟琼一来是从孟珚那里听说了慕兰时的事迹,二来也有自己的亲信眼线,对这位慕氏新人家主有过调查,同慕兰时寒暄时,颇有分寸,也表露了拉拢之意。


    “……殿下您对臣如此上心,当真让臣惶恐不已。”慕兰时又鞠了个躬,表达谢意。


    然而,孟琼却摆摆手,又提到旁边站着的孟珚:“方才本宫也说过了,都是珚儿她告诉本宫的。当然,慕大人的名字,本宫自也听过的。”


    孟珚见大姐居然又提及了一遍她,心生快意,甚至得意地微微扬起下巴,含情的桃花眼在慕兰时身上流连忘返,几乎是黏在她的身上。


    她倒是想要看看,慕兰时要如何作答?


    太女殿下说了,是她孟珚提及的!


    “哦,兰时当真有幸!”慕兰时笑意轻浅,却只是不咸不淡地谢过。至于孟珚,至于什么期冀的眼神,她都一概不顾。


    孟琼却满意慕兰时的答复。她不清楚孟珚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拉拢她的人,那就绝对不行。


    两人再寒暄了两句,便借口辞过了。


    慕兰时拜别二人,孟珚却说自己有事,不能同孟琼一起回去。


    孟琼诧然:“六妹不同本宫一起,这是出何事了?”


    “适才才想起,小十三明日就要回来了,我得回去吩咐一下宫人。”孟珚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露出一个浅淡的梨涡。


    孟琼眸中疑虑更深:“嗯……好吧,既然如此,那本宫先自己回去就是。”


    她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那老十三回来便回来,有什么好吩咐的?一天天的在军营里面摸爬滚打,早就失却了天家风范!


    不过呢,孟珚和老十三交好,对她孟琼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如今正值乱世,内忧外患并起不断,手中若是没有一两个够用的武将,可稳固不了她的孟氏江山!


    煌煌的仪仗远走了,慕兰时方才脸上虚挂着的笑容,立时消散不见。


    她收敛容色,一个正眼都没有给孟珚,回身便走。


    “慕大人!”孟珚脸上的喜色骤然一乱,她焦急地上前两步,动作比声音更为急切,“方才不是说,初次认识吗?”


    慕兰时被她紧紧地攥握住衣襟,却仍旧没有回头。


    “既然认识了,回头的一眼都不肯给我么?”孟珚的声音破碎,如渐断的云气。


    两人如今正出在宫道之中,哪怕眼下没有人路过,但保不齐某个拐角便会有宫人出来,如此拉拉扯扯,实在危险。


    “六殿下还不松开手?万一被别人瞧见了,这天潢贵胄的面子应该往什么地方搁?”慕兰时仍旧没有回头,声色冷硬。


    孟珚面色同心一样,沉了下来,默默地松开了捏着的衣襟,“好,慕大人,那我松开手便是。”


    慕兰时紧蹙起来的眉头总算舒展,可正抬脚欲走的时候,身后便更有一个拉扯的力量,藕断丝连一般地牵扯着她的衣袂。


    孟珚还没有放手。


    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松手——”慕兰时的双眼闭上复又睁开,眼角余光扫过周围,心觉这地方还是人多着,便对孟珚手下留情了。


    也是,也正是仗着这里是宫道,所以孟珚才会这样寡廉鲜耻地拉着她的衣袖不肯松手。


    “不要,我不会松手的。”孟珚语气坚定,继续道,“除非……兰时,你就回头看我一眼。看我一眼,看一眼就行——”


    方才她同孟琼并立一块的时候,慕兰时都不曾给她一个眼神,这样的态度着实刺痛了她。


    “看一眼?兰时还以为……”慕兰时缓缓说着,却不经意的一旋踵,衔上了孟珚的目光。


    孟珚的心,霎时间又如悬吊一般,垂了起来,摇摇欲坠。


    她满怀期待地看向慕兰时。她曾经和慕兰时多么亲密无间,连死生长河这样的距离都跨过来了,慕兰时再答应她,同她在一起,这样的理由总是充分而又完备的。


    以为什么呢?孟珚满怀期待地看向慕兰时。


    慕兰时却轻轻笑了一声,继续道:“兰时还以为,上次的力道还不够重。”


    “还不够让六殿下死了这条心。”


    她说这话前半句的时候,脸上分明还有些嘲讽的笑,尽管眼眸底下淬成了寒冰。


    待当慕兰时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她的语气森然,面上用来讥讽嘲弄的笑意,业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肃沉的表情。


    明明是在暮春初夏之交,明明是在宽阔的宫道,孟珚却感到后脊柱,攀上了一阵寒凉,几乎要直冲天灵盖一般的可怕。


    她从慕兰时那双凤眼里面,再度看到了燃起来的恨意。


    ……同那日,她发狠地掐住她脖颈时的灼然焰色,一模一样。


    她恨她,她要掐死她。


    可自己,分明就从这种赎罪这种偿还中得到了快慰。


    孟珚一瞬间又恍然了,竟然眷恋起彼时那种被掐住脖颈、窒息的感受。


    “兰时,你恨我,我知道,但是你也要告诉我,你要如何才能……”


    孟珚双目近乎失神一般地描摹过慕兰时的脸庞,可等她再反应过来时,慕兰时便只留给了她一个背影,决绝地走在,同样宽敞的宫道上面。


    那是一种决计永不回头的意志……吗?


    孟珚默默地在心里种下这个疑问。她再度失神一般地,将手,做出掐握的形状,抚上自己的脖颈。


    像是在重复那一日的场景。


    一瞬间,她居然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想法。若是能死在慕兰时的手中,那该多好?


    不……她不应该这么想。她不会死在慕兰时的手中的。她孟珚,一定是会同慕兰时一起走到最后,共白首的那个女人。


    这个人,除了她之外,不会再有别人。


    “呵,太后娘娘,您以为,你今生不不进宫,便可高枕无忧了么?”孟珚眼底翻涌出暴戾,低喃的话语也愈发迷乱,“不进宫,谁来保护你呢?”


    不进这皇室的谱牒,光凭她的一腔赤胆真心?光凭她对慕兰时的爱?或是说,光凭慕兰时对她的爱?


    不可能!


    ***


    “传秘书郎慕兰时进殿!”


    甩开了孟珚之后,慕兰时并没有立即离宫,反倒是在路上又碰见了皇帝的使臣,让她赶紧过来面圣。


    皇帝高高端坐御座,尽管居高临下,身上龙袍煌煌,可却仍旧掩盖不住他一身的病气。


    那袍上的龙,到底是比他多几分生气。


    老皇帝虚虚地向下一扫:“慕大人,今日,似乎是我们第一次见?”


    第66章 066


    “回陛下的话,臣幼时同母亲进宫,彼时曾有幸得见天颜。”


    慕兰时虽跪在地上,依然捧着笏板,脊骨仍挺得极直。纵然在皇帝的面前,她也没有半点退却瑟缩之意。


    安华站在旁边,不住地抬眼打量慕兰时。这位慕氏的大小姐果然不负其名。


    皇帝睨着慕兰时,喉咙“咕隆”“咕隆”了两声,道:“哦,也是。慕大人乃是司徒大人之女,此前见过,也是情理之中。”


    “是朕老了,不中用了啊,什么事情都记不起来了,”老皇帝缓缓翕动着嘴巴,声音干枯苍老,“倘若这时候把琼儿叫过来,她一定记得,当时见过慕大人的样子吧?”


    闻言,慕兰时的嘴角仍然抿成了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皇帝肯这么说,莫不是觉得,她慕兰时已经是太女孟琼的人了吗?不然的话,说这句话究竟有什么目的?


    “唉。”老皇帝说着,又叹了口气,“朕记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是近年来身体太差,记忆也不好。而慕大人还年轻,你面对着朕……”


    他黄袍下摆的金线团龙在暮色里黯淡无光,像极了褪鳞的老蛟。


    慕兰时掩藏在袍袖下的手,不知不觉握紧,成了*拳状。


    皇帝的身体似乎还好着呢,不然的话,哪里有什么心思同她耍这些花招?慕兰时耐心地等待老皇帝的后一句话。


    但老皇帝后来的话,却并未说给慕兰时听,他转向了安华:“安华啊——你可知,朕同慕大人这样相对站着,可像什么?”


    这一句话却问住了安华,她同样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疑惑回望,眼神在老皇帝和慕兰时之间游来荡去。


    皇帝方才已经挥手,示意慕兰时站起来了。


    慕兰时身材颀长亭亭,光是站在那里,便如水墨千山一般清绝,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看见她的人,很难将眼睛移开。她是年轻才俊。而陛下呢?陛下嘛……


    安华不安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最近,她总是觉得陛下黄袍上面的龙,都比他本人有生气。


    但有些话却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面。


    “慕大人虽是人中俊杰,但陛下乃是天子……”安华斟酌着话语,却被老皇帝径直打断了。


    “不,安华,你并没有说到重点,”老皇帝眯了眯眼睛,截断了安华的诉说,继续道,“朕与慕大人这样相对着,就像是……”


    等老皇帝提到这里,慕兰时也倏然抬起了头,衔上了老皇帝的目光,恰逢老皇帝吐露后面的语句:


    “就像是,枯竹与青松。”


    一个行将就木,一个苍翠欲滴。


    死和生的距离,偶尔就是这么简单轻松。


    他说完,竟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震得梁间积灰簌簌而落。


    安华闻说此言,浑身一震,用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皇帝,她都快要以为自己听错了——特别是她下意识看向慕兰时的那一眼。


    慕兰时似乎没有听懂这句话,又或是说,没有听到这句话,表情竟然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陛下的这比喻倒是用得精妙,这位新任秘书郎大人,倒是极像挺拔的青松,看她脊背挺直的模样,便可轻易将满殿沉香都搅成凛冽松涛。


    慕兰时却如入定般垂首而立,残阳在她身上碎成星子。她仍旧静默着,直到安华袖间香囊坠地的清响惊破死寂,她才倏然抬睫。


    似是感觉到道道目光齐齐撞过来,这时,慕兰时的瞳色猛地一缩,这时候才跪下道:“陛下圣喻……实让臣惶恐之至。”


    咳嗽完毕后的老皇帝又缓缓笑道:“慕大人,这是多虑了。不过是朕突然想起了,昨日在御花园见到的景象罢了。”


    他说着,还用一种极其温和的语气,说自己昨日所见。


    “有一株枯死的湘妃竹,斜倚在苍翠罗汉松旁……刚刚不过是见慕大人的脊背直挺,想到了这一点罢了。”


    安华的心中,此时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颇纠结地看着皇帝和慕兰时。


    最终,安华的目光,落在了慕兰时摆在跟前的笏板。


    ……慕兰时不过是方入仕,陛下何苦这样说?


    若是她听了这句话,怕是当场跪下来,在台阶上面将头磕得头破血流哪怕是死都不会停止了!


    慕兰时伏跪的姿势如松折雪,嗓音却清越似碎玉。


    她沉肃着一张脸,再叩首再拜,复而又道:“《尚书》有云,‘若金,用汝作砺。’今陛下以松柏喻臣,臣自当效虬松——”


    “纵霜雪摧折,必守山岩不移;任罡风穿心,犹护新竹破土,”她说着,忽将笏板高举过眉,一字一顿犹如宣誓效忠,“盘根固土,待春来雪化时……自当朽于新竹抽节处。”


    安华浑身一震。今日让她吃惊的事情太多了。


    不管是陛下直白的提问,抑或是慕兰时的回答,两个都让她吃惊不已。


    待慕兰时说完,皇帝一言不发,只是打量着这位青年人。


    安华偷偷用目光觑他,知晓皇帝虽然不做声,没什么反应,但他的确对慕兰时这个反应颇为欣喜。


    自然,慕兰时的回答也相当出色。


    到底是被众名士称许的世家大小姐,颇善辞令、能言善辩。


    暮色在殿中摇晃,光影细碎。


    良久、良久。


    “哈哈哈!”皇帝苍老的笑声自胸腔中震出,“慕大人不愧是被中正官评为“上上等”的英才!既如此,以后,朕可要多多仰赖慕大人了。”


    “快快平身。”


    闻言,慕兰时这才缓缓地站起来,又朝着皇帝深深地一拜。


    她紧握笏板的手,早就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青筋暴出。


    她当然要护着这位陛下,这位老皇帝了。


    ——瞧啊,他多会以强权来欺压别人,竟能说出他与她,恰似枯竹与青松。


    他显然热衷此道。


    慕兰时不可自抑地想起前世,她不甚清楚,彼时戚映珠在这深深宫闱中,又是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她自己,已然对自己发过誓。要将前世的一切,一一报复偿还。


    其间,自然也包括,台上坐着的这副枯骨。


    老皇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又随便同慕兰时寒暄了几句,便让她走了。


    等她一走,皇帝就颇为自得地看向安华,笑着问她说:“安华呀,你觉得慕兰时此人如何,对于方才她的那番回答?”


    “那赵王赵神聆,可有这般英才?”


    安华如实相告:“或许相当。但是,赵王殿下毕竟是宗室亲王,恐比慕大人更……”


    “不,你不能这么说,”老皇帝枯枝一般的手又敲了敲檀木桌案,继续道,“赵王虽然是宗室亲王,可她毕竟姓赵而不姓孟。她忠心,还是这位新任秘书郎更忠心,或未可知呐……”


    安华只能唯唯诺诺地道:“陛下圣明。”


    她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愈发明晰陛下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陛下自登基起,便忌惮赵王势力。是啊,其实不止陛下,据说,上一任皇帝在时,也同样觉得这异姓王碍眼,只是一直找不到时机除掉罢了。


    ——陛下今日担心赵神聆是有原因的,但是他为何要这么激慕兰时呢?


    对了,对了!


    一瞬之间,安华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陛下的身体,似乎正在慢慢变好。


    他似乎,还可以活上那么多年。


    思及此,安华又吞咽了一口极其不安的唾沫。


    ***


    “东家,姑娘!”觅儿蹦蹦跳跳地跑进铺中,对戚映珠的称呼是换了又换,“你猜猜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觅儿将手背在身后,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戚映珠。


    戚映珠掀眸挑眉,闲闲道:“带来了个笨蛋。”


    “才不是呢,我从哪里带来一个笨蛋呀!”觅儿嘟囔着觉得自家小姐想象力奇怪,“这里就觅儿一个人,哪里有笨蛋啊!”


    “对啊,这里就觅儿一个人啊。”戚映珠忍着笑,好容易才一本正经地重复了觅儿的话。


    觅儿奇怪地皱着眉头,仍在碎碎念:“是啊,这里就觅儿一个人,哪里来的笨……”


    “哎哎哎!”她终于反应过来,哭丧着一张脸,委委屈屈地说,“觅儿才不是笨蛋!”


    戚映珠见这笨蛋姑娘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说她时,方才保持着的冷静表情也不复存在,也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好好,觅儿不是笨蛋,那觅儿有什么要给东家看的?”


    觅儿最近觉得“东家”这个词很酷,似乎暗含着自己能够给自己做主的意思。


    她试着叫了几次,便觉很有意思,这些天来的称呼也都跟着改了。


    觅儿却还在气鼓鼓地执着于方才东家说自己是笨蛋的事,抿着唇道:“哼,可东家还没有猜,觅儿到底有什么东西要给你的嘛!”


    看来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戚映珠小心地看了一眼觅儿,觉得逗弄她生气当真好玩。


    让人忍不住地想要捉弄。


    她转念一想,自己生气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怪不得,慕兰时总会乐在其中地捉弄她!


    ……诶,等等,好像有些不对。


    这么说来,她自己是不是也有乐在其中的意思?


    她可千万不能这么想!


    觅儿也正皱巴着一张小脸,撅着嘴等自己东家哄哄自己呢,再转过眼睛的刹那,却看见东家的脸上染上了奇怪的绯色。  ?


    难不成是因为东家心虚嘲笑了她,所以这会儿才脸红了?


    “那你有什么东西带来嘛?”戚映珠很配合。


    觅儿也是:“是驿站给你的信噢——”


    戚映珠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凝,动作迟滞。


    第67章 067


    戚映珠此前吩咐过觅儿,去告诉驿站,倘若有她的信,便立即给她送过来,一刻都耽误不得。觅儿也颇听戚映珠的话,驿站的信一至,立时就寻到了戚映珠这里来。


    “喏,是这个!”觅儿笑嘻嘻地拿着一个用火漆封好的淡黄色信封,十分小心地递给了戚映珠。


    东家既然都说了,一旦驿站有要给她的信,便要第一时间给她送过来,足见东家对这封信的重视程度。是以觅儿自然也不能轻视了。


    戚映珠快速接过并道谢:“多谢你了,这么快就给我送来。”


    觅儿摇摇头,仍旧道:“因为东家此前叮嘱过觅儿嘛!您的事情,就是觅儿的事情!我一定不会怠慢的!”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觅儿都要去!”似是情绪到了这里,充沛到无以复加,觅儿又拍着自己的胸膛发誓。


    路过的徐知真听了,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了一眼戚映珠和觅儿,不可思议道:“什么……觅儿,你要去做什么,要上刀山下火海?”


    觅儿本来正对着戚映珠信誓旦旦着呢,一听这话被旁边的人听去了,顿时哑火,嘴巴里面支支吾吾了半天的“呃”后,居然尴尬地摸了摸头。


    徐知真愈发困惑:“戚小娘子,觅儿这是怎么了?”


    戚映珠捻过信封,嘴角依然噙着一抹笑,笑着说:“她啊,说要为了我们这个汤饼铺子上刀山下火海呢!知真姐姐,你方才不是瞧见了么?她把手放在胸膛,还在发誓呢!”


    “原是在发誓!原是为了这个汤饼铺子!”徐知真笑得眉眼弯弯,“我明白了,那觅儿明日可一定要同我一个时辰来揉面,这刀山火海咱们暂时就先不去了,先在面团里面周旋一段时间,如何?”


    觅儿这几天来得有些晚,而她手脚又不够利索,这是知真姐姐在打趣她呢!


    她的脸立时就羞窘出了一片红色,嘟囔着“好好好”答应了。


    看着她们嘻嘻哈哈过去了,戚映珠的心也跟着松懈下来。


    她的手依然在不断地捻着、摩挲过的那封淡黄色信封,谁知道她们这次给她写了什么样的信呢?


    ——毕竟,光凭一两封信,就想让她们承认她的身份,实属困难。


    但困难不过几时了。戚映珠如此想。


    毕竟,上辈子那么困难的事,她都熬过来了。


    她悄悄地转进没有人的空房间,小心翼翼地去了火漆,取出里面的信件。


    ***


    慕兰时从皇宫出来之后并未着急归家,而是往驿站去了。


    ——皇城辇毂之下,再怎么样都戒备森严,往来的信件,全部都有严格管控。


    何处来,又去往何处,这些全部都有规定。


    亦即是说,慕兰时倘若想查一封信的来源和去路,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要看那个驿站的官吏,愿不愿意给她查罢了。


    她如今是秘书郎这等世家子女起家的清要之官,兼之母亲又是当朝司徒,那官吏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她的要求。


    是了,她只不过是想要查到,戚映珠到底是在给谁通信罢了。直觉告诉告诉慕兰时,同戚映珠通信的人,一定不在京城。


    她一定能够在驿站处拿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


    “李大人,李大人!”一小吏焦急地跨过门槛,向函曹令报信。


    函曹令姓李,正苦着一张脸沉思着什么,又被这冒冒失失的小吏声音打断,便不满地抬眼问他说:“又发生什么事情了?怎的如此冒失?”


    他还没有来得及糟心呢,怎么自己的手下还在闹腾起来了?对了,也该他闹腾。反正这种事情,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出事的肯定是他,而不是他手下这些酒囊饭袋!


    呵,说不定这些没良心的手下,就指望着他出事,好取而代之呢。


    函曹令唯有扶额,敛容,收起自己的坏脾气,问小吏道:“什么人来了么?”


    那小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走进殿中,这才道:“李大人,慕、慕大人来了!”


    “什么慕大人木大人的?”函曹令眉心一拧,“我们这驿站哪里有这号人物?”


    他转念一想,驿站没有人物,可是通驿台是否就有这号人物了?他正思索着呢,便被那小吏打断:“不是的,慕大人不是驿站的人。”


    函曹令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没有这号人那你逗我玩呢?”他信手捏起桌案上的狼毫,便想要往小吏的身上扔。


    小吏又说:“不是不是,这位慕大人,乃是新晋的秘书郎大人呀!”


    函曹令执笔欲扔的态势,这会儿终于有了松动。


    新晋的秘书郎大人?函曹令毕竟也是做官的,心下一合计,便理清了这位“慕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新任秘书郎,司徒慕湄之女,慕氏家主。


    ……种种名衔一下子在他浑浊的脑海中炸开,迫得他几乎窒息。


    明明都快孟夏了,却怎么还保留着初春那种将寒的气息,砭人肌骨,透进皮肉一般的寒凉。


    怎么又来一个!


    “李大人,那慕大人的身份,我已验看过了,她给我瞧了她的官印……小的也不知道那能不能伪造,若是真的话,那位就是——”


    函曹令“哎哟”了一声,蹭地一下就站起身,怒道:“这可是秘书郎,作假来我们这个破驿站做什么!快快快,上茶,然后赶紧将慕大人请进来!”


    “不对不对,我现在就亲自出去迎接慕大人!”


    说着,函曹令匆匆地整理了一下发冠,便一路小跑出去了。


    虽然他这个官衔品阶和秘书郎一样,都是七品官,但是他一点也不敢怠慢慕兰时。


    人家今年虽是七品,说不定明年就五品,后年再后年就直升三品大员了!


    ***


    慕兰时安静地候着,看驿站的人收拣来往信件,忙忙碌碌。


    地上青蓝的光流淌着,在她看来,愈发莹澈透明,就像一切就要昭然那般。


    像什么呢?慕兰时倏然有些怔神,她觉得,这月光流淌的模样,更似没有裂纹的碧玉。


    “咚咚咚”的脚步跫音传来,方才扶正了自己发冠的函曹令一路小跑出来,快到慕兰时面前的时候,这才换上了庄重的走路步伐,但是脸上仍旧带着笑意:“慕大人,慕大人!久仰久仰,李某有失远迎!”


    函曹令虽然差一点就将“下官”宣之于口,但是转念一想,他毕竟名义上还是和慕兰时一个官阶,这么称呼终究不对。


    “李大人,久仰久仰。”慕兰时对着他微微施礼,面上含笑。


    这个函曹令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


    只是看他这个反应,想必已经做好了选择。


    “李某可不敢当!”函曹令顿时展颜,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已是傍晚,慕大人光临此处,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还请慕大人放心,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李某便是!倘若能帮得上忙,李某定当竭尽全力!”


    慕兰时弯唇:“那便谢过李大人了。兰时此来,的确有一件小事需要麻烦李大人。”


    函曹令脸上的笑意僵了僵。


    怎么又是“小事”这两个字?才来过的那位贵客,更是用的“举手之劳”来形容。


    函曹令结结巴巴地问道:“是……是什么事?”


    “我想查查一个人的书信来往。”


    函曹令的心猛然一沉,大脑浑浊沉重如铅块灌入。但是他依然得硬着头皮答应下去:“当然,这当然简单,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您想要查什么人?”


    ……虽然今日来了两位贵客,但是她们的要求又都这么简单。唉,说自己倒霉吧,也没有多倒霉。


    也还好,倒不至于让那些小兔崽子把自己的位置给取代了!


    慕兰时并未直接告诉函曹令自己想要找什么,而是大致地同他描述了一番,并且保证自己要做什么。


    函曹令当然表示理解:“我明白了,慕大人,还请您同我来吧。”


    像慕兰时这般的人,查人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在查什么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不能多过问了。


    函曹令将慕兰时想要知道的告诉她之后,自己便去旁边候着了。


    只是他依然要在场,看慕兰时翻动那登记书信往来去处的卷轴。


    漏刻一声接过一声,烛影与月魄却在上演无声的鏖战:


    枝形烛台的光芒从明亮变得浊弱,青白色的月影也摇晃着,可那双如竹节一般修长俊逸的手,在案头翻弄卷宗目录的动作,却迟迟没有停下。


    “李大人,你确定所有书信来往都有记录在册,这上面就是全部了吗?”慕兰时反反复复地找不到答案,终于抬头,望向函曹令。


    那双凤眼现今已然蒙上了一层疑惑的阴翳。


    函曹令吞咽了口唾沫,答道:“正是呢,慕大人,今年开春到现在的书信往来记录,都在这里了。您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么?我这里还有往年冬天的……”


    “不,不要往年冬天的。”


    那更没用。


    戚映珠那个时候才没有同别人联系上呢,甚至就连她慕兰时,都还没趟过黄泉水。


    慕兰时的眉头依然紧紧蹙着,再问了一遍函曹令,得到了一样的答复后,便决定先放弃。


    “慕大人,李某想要知道,您想查什么?可否告诉在下,在下再帮您盯着些……”


    慕兰时却拒绝得果断:“不必了,既然没翻到,或许是我记错了。”


    函曹令怔愣住,不由得发怵,但慕兰时的确不需要他的帮助,他只能亲自将人送出驿站,说下次若能帮上忙,一定会帮。


    “今日已然劳烦李大人了,下次的事,下次再说罢。”


    慕兰时方才走出驿站没多远,恰在自己与自家停靠在路旁的马车的一段距离,忽然听得一阵鸾铃响动,和着檐角铜铃的声音,奏出不谐的合音。


    ——这倒是和她今日在皇宫中听到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呵,又是哪个该被杀千刀的天潢贵胄来了么?听到声音的时候,慕兰时的唇角已然弯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弧度锋利得能割破夜色。


    虽然大祁并无什么宵禁明令,但这般张扬出行的,还是只能是孟家人。


    错金银车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缓缓而至。


    那车帘被一只细腻白嫩的手,挑起了一角。


    饶是车帘只堪堪露出一点,饶是月光和烛火都微暗,那女子恍若画中精怪的姿容,仍在月夜惊心动魄。


    “慕大人,”孟珚浅浅地笑着,浅灰色的眼瞳里面透着一丝了然的得意,“可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第68章 068


    这样说话,显然是知晓她方才去做什么了。


    慕兰时凝眸看着孟珚,眼前忽然浮现那函曹令的慌乱模样。


    她依稀想起,函曹令当时在她翻找东西时,嘀咕着念叨的话。


    “怎么,六殿下也来迫害这函曹令,麻烦他了?”慕兰时唇角牵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孟珚此时已大方掀帘,嘴边却浮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笑意,回慕兰时道:“慕大人这句话可真是没道理,怎么就用上‘也’字了?”


    她说着,一边慢慢地起身,任由月华如水一般披覆周身。


    “慕大人总是把人想得太坏了些——”孟珚捂着嘴,吃吃的笑音自她喉间溢出,“我同慕大人一样,都是安了一颗好心呢。”


    “好心?”慕兰时冷笑道,声音如淬寒冰一般森冷,“我活了这么多年,倒是不晓得,‘好心’这两个字……”


    说到结尾时,慕兰时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好让这二字唯给孟珚自己听见:“这两个字,居然能同你扯上关系。”


    被这么直白地一讽,孟珚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毕竟,她早已习惯慕兰时对她的冷嘲热讽。


    相反,她的脸上,笑意居然更加深浓:“好吧,慕大人想怎么说都可以。”


    孟珚又耸了耸肩,补充道:“只要你觉得舒心就可以了,随便怎么骂我。”


    她说完,又笑了起来,笑意晕染在眼尾,像湖水乍破涟漪般灵动。她似乎浑然不在意慕兰时对她的厌弃;抑或是说,这种厌弃,已经扭曲成了一种更可怖的情感。


    譬如说,就连慕兰时投过来的一个冷眼,也能将她彻底点燃。


    “人却是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啊。”慕兰时悠悠道,语气同样无谓,末了还“嘁”了一声。


    对付这种厚颜无耻、心理扭曲变态的人,再开始去骂她,无异于奖励她。


    慕兰时不想这么干,懒得便宜她。


    于是,她决定直接离开,然而孟珚却又继续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说道:“慕大人,今日不曾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难道就不遗憾吗?”


    她本来踌躇满志,以为慕兰时定然会因为她这句话驻足,然而,这句话如耳旁风一般吹过了慕兰时耳廓。


    她没有驻足,更没有回头。


    孟珚怔愣了一瞬,但很快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就这样放慕兰时离开,三步并作两步,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上前拉住了慕兰时的衣袂,执着道:“慕兰时,我能够帮你,你知道吗?我能够帮你——”


    “你不要这么着急离开我!”一旦着急,孟珚的声音便转成了哭腔,楚楚可怜,又动人心弦。


    可惜,那是上一世的慕兰时常有的感受了。


    被她这么拉扯着,慕兰时的确不太方便直接离开,只能停住脚步,旋踵,霜刃一般的眸光直直往孟珚的脸上戳:“好啊,你要帮我……那就交出来。”


    “我要找的东西。”她一字一顿。


    孟珚毕竟也是重来一世的人,知道些内幕,情理之中。


    不是说要帮她吗?


    看见慕兰时转身过来,孟珚脸上顿时绽放出些许的喜色,但那点雀跃很快又被慕兰时冰冷的眼神冻裂。


    她竟然迟疑了,道:“……不,兰时,我只是想要告诉你——”


    “交出来。”慕兰时抬声截断她的话,旋即又嘲讽地笑道:“还是说,六殿下其实手里面和我一样,同样什么东西都没有查到,只不过为了让我骂你,多挨几个白眼,这才出此高招?”


    这句话真是戳心窝子。孟珚抿唇,肃容后又冷不丁地笑了笑,更似一种自嘲:“慕大人,您说得不错,我的确没有能给你的东西。”


    猜中了。


    慕兰时“呵”了一声,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再给孟珚,直接离去,然而孟珚再度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这次靠得更近,声音呜咽:“兰时,兰时……”


    她低低地、亲昵地叫着慕兰时的名字。


    慕兰时却只觉恶心,抬手想要将人推开,孟珚却还在啜泣着说:“兰时,算我求你了,求你了,行不行?”


    求她原谅她。


    求她放过她。


    求她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孟珚,所求的不过就是这些慕兰时只需要稍稍施舍就可以给她的东西。


    仅仅是这样而已。


    “滚。”下一刻,慕兰时便抽出了自己的手,话语如冰棱一般刺出,“以后少用这些把戏——”


    孟珚怔愣在原地,如泥塑木雕一般。


    哈?她让她滚?这么多次了,她还是让她滚。慕兰时从来没有对她心软过。


    孟珚贪恋的只不过是慕兰时鬓边那缕兰芷香,就像飞蛾贪恋佛前长明灯。


    一缕兰芷香气,对于慕兰时来说,那是多么轻松容易的事情!可偏生慕兰时连施舍慈悲都懒怠,一点儿都不肯给她。


    孟珚呆呆地站着,任由晚风割过她的脸庞。心是冷的,再怎样温暾的风,都猎猎袭人。


    她的心,依然如刀绞一般疼痛着。可是她却在这疼痛之中,又深味到一种赎罪的快意。


    闭上眼睛,还是能够看见慕兰时对她投来的嫌恶目光。可就是那样的冷眼,偏偏能将她点燃,偏偏能让她欲罢不能。


    这千刀万剐的滋味,都是她的报应。


    但是她绝不会止步于此。孟珚含着泪,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掌心。


    现在的戚映珠,哪能给慕兰时什么东西?只有她才能帮她。


    因为她们两个人才最相配。


    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世家名门,找不到比她们更合拍更相配的道理。


    ***


    本来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记录已经够烦人了,偏偏出来的时候还碰见这个如同冤魂一般的孟珚游来荡去,慕兰时坐上马车的时候,整张脸都已经垮了下来。


    阿辰问她:“主上,直接回去么?”


    偶尔有些时候,主上会选择去那戚小娘子的院子里面。反正主上前段日子在谷雨雅集上,向众人公布了她们定有婚约,现在去拜访也没有什么问题。


    阿辰其实乐见她们见面呢!所以就多问了一嘴。


    慕兰时却睨她一眼:“若不直接回去,你想去什么地方?”


    阿辰心事被戳破,只能囫囵道:“没,没,没,我就是随口一问。”


    “呵……”慕兰时耸耸肩,懒得追究她了。


    不过呢,阿辰这么提一嘴,也是给慕兰时提了个醒。


    这门亲事,早就该定下来了。


    有些事情虽有疑惑,但是该做就得做。


    在这件事上,慕兰时忽有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意志。


    她总疑心,倘若自己一个不慎,就会有窥伺在暗处的野兽,伺机而动。


    她不能放任。


    正巧,再过几日,就是戚映珠本月的第一次潮泽期。按照约定,戚映珠必然要同她度过的。


    慕兰时是顶级乾元,又不曾被反标记,燎原期收放自如;而像戚映珠这般敏感的坤泽君则不同,她现在相当依赖慕兰时。


    ——从她俩上次的相处,慕兰时得出了这个结论。


    ***


    慕兰时归家后,却发现母亲一直在房中等待着自己。


    她诧异地问起:“娘,您今日怎么到孩儿房间来了?”


    慕湄幽幽地盯着她,说道:“当然是为了找你,才到你的房间来。”


    “您哪里需要亲自来这里?你随便转告一个下人,孩儿自会过来。”


    慕湄不悦地拧眉,“呵,你这丫头,就是说得好听!倘若你娘我随便吩咐一个下人就能找到你,娘还需要亲自费这番周折找上门来?”


    这是在说她整日找不见慕兰时的事了。


    慕兰时自知理亏,尴尬地笑了一声:“是,是娘亲您教训的是。”


    说着,她便将话题调转,问道:“娘今日过来找孩儿是何缘故?”


    “我也不是怪罪你,”慕湄敛容,同时也收起了方才打趣的语气,说道,“母亲知晓你今日方从兰台东阁回来,这一整套流程下来,就算是正式入仕了。秘书郎,可是在陛下身边的官,你得仔细着些。”


    慕湄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用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过女儿的周身上下。


    她本来应该要说什么的,而且应该要说许多。


    但是她没有。


    ——她曾经在女儿的眼瞳中见过,浸润过黄泉水一般锋锐的眸光。


    她大概不太需要什么指点。但是慕湄还是想来提醒她一嘴。


    慕兰时也理解了慕湄的意思,回答道:“孩儿明白。”


    “嗯,母亲也不多言,只是多说一句话,”慕湄顿了顿,旋即道,“我想告诉你的是,陛下的身体,最近似是有变好之兆。”


    本来皇帝身体抱恙,似是不日就要驾崩,皇太女和那三殿下孟瑞是摆在明面上的争斗,老皇帝就算是知道,却也因为自己力不从心而顾不上她们。


    眼下他的身体变好了,这朝政啊,恐怕又有变动了。


    慕兰时额前青筋猛然一跳,旋即又道:“孩儿知道了,多谢母亲提醒。”


    老皇帝的身体变好,的确是意料之外的事。起初,她设计的是自己入仕之后,便于接近他,不成想……


    不管如何,她如今至少还是掌握了老皇帝的一些近况。


    母女俩又谈了些朝政上的话题,最后是寒暄家事。


    慕湄故作不经意地问慕兰时:“说起来,兰时丫头,谷雨雅集你说了些什么,自己可还记得?”


    “记得。”


    慕湄赞许地点了点头。


    慕兰时诧异地望着她,心里面不免有些忐忑。这事情也过去有这么久了,母亲还要追究什么吗?


    “你放心,我想问的是,你同那戚小娘子的婚事——”


    第69章 069


    婚事如何?


    这个问题,顿时让慕兰时心头哑火。


    诶……她和戚映珠的婚事,的确是迟迟都没有提上日程。


    慕湄觑了慕兰时一眼,便知晓她在想什么,继而悠悠*道:“虽然谷雨那日我不在宴会现场,可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也清楚。”


    “兰时,你很久之前便告诉娘亲了,你想同戚映珠成亲,”慕湄说到这里又是一顿,凤眸中晕转出几分怀念一般的色彩,“那也不久……说来不过是你启序宴的时候。”


    从那个时候起,兰时似乎就对那个女子有心思。


    况且两人业已结契,于情于理,成婚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但事情怪就便怪在这里。


    所以慕湄必须得问问。俗话说的好看,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婚事迟迟不曾提上日程,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慕湄的眼珠骨碌一转,嘴角噙起一抹逗趣的笑,“还是说,你不喜欢她了?”


    不是慕兰时有问题,便是戚映珠有问题,这事情就这么简单。


    世家大族的婚姻,多数时候并不能任由自己的安排,特别是慕兰时这种身份。


    慕湄本想风趣一回,孰料,慕兰时却很快地答道:“让母亲担忧了,是兰时这些日子忙着入仕耽误了时辰。接下来,兰时便会去安排,还望母亲不要过分担忧。”


    她说话时依然沉静、平稳,可话到最后,尾音的震颤,依然出卖了她的内心想法。


    她说,让母亲放心,她很快就会解决这个问题。


    “……好。”慕湄依然没说什么。


    她到底是慕兰时的母亲,是以,这短短的一字,并未泄露出太多她个人的情绪。


    可慕湄更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这事迟迟不提上日程,不是慕兰时有问题,便是戚映珠有问题。


    “那今日便说到这里吧。”慕湄最后起身,从容离开。


    慕兰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几步,说自己很快就会解决问题。


    等慕湄走后,她一个人坐回圈椅上,思忖良久。


    末了,慕兰时还是冷不丁地笑了出声,最后招来了阿辰。


    “虽然我母亲焦急,但是这戚小娘子的潮泽期同样紧迫,阿辰,你去将她请来。”


    ***


    一个人度过潮泽期,还是一个具有双信香的坤泽独力度过潮泽期,本身就是一件麻烦事。


    每每潮泽期来临之前,上辈子所遭受过的苦厄就会再度重现在眼前。


    渴望就像万蚁噬心一般,啃咬着戚映珠因为潮泽期来临混沌不堪的心绪。


    愈发迷乱,也愈发清醒。


    但今生呢?


    戚映珠说不清道不明这种感受。


    她而今坐在去往慕府的马车里面,眼神愈发飘忽。


    涌进鼻尖的,是鎏银香球里面缓缓涌出的兰芷香气。


    是顶级乾元的信香,更是同她结契过的乾元君的信香,对于她来说,抚慰能力极强。


    能够让她从混乱的潮泽期中安定下来。


    ——也让她,再也不用重新深味前世遭受过的苦厄。


    就像现在一样,她的潮泽期将要来临,而慕兰时记得和她本人一样深牢抑或是又比她本人还要熟知,早早派人来接她。


    当然,戚映珠大可在见面之后,哂笑她一句:“家主大人这是一朝入仕,换上官服后便不认人了,不然怎的不亲自送上门来?”


    但是她俩眼下并没有见面,她也不能哂她。


    戚映珠缓缓地垂眸,鼻尖翕动着,嗅闻鎏银香球里面满溢出来的兰芷信香。


    前世清醒地痛苦着,到底是恨谁还是爱谁,到了最后,连戚映珠自己都不曾知晓。


    今生呢?她深深地将指甲嵌入掌心,也让自己慢慢地感受,这清醒的疼痛。


    但这疼痛已经不再如前世那般。


    “轰然”一声,金铁交鸣,慕府朱门洞开,道上明着的长灯次第铺开,恰似一条碎金铺就的河,引她通向她的房间。


    前世她饮泣掐灭深深宫闱中的残灯时,不知幻想过多少次,也有这样的灯火长街,为她铺展流溢。


    ***


    前脚刚刚迈进房中,戚映珠便觉自己被一股兰芷香气沉沉包裹。


    慕兰时同样不例外。她如今已对戚映珠的味道一样敏感——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慕兰时便觉心倏然像是漏跳了一拍。


    素手轻轻拨开珠帘,目光稍稍一低,便能清楚地从满地委顿的云锦,扫向犹自垂荡的纱幔。再网上,女人一袭素色纱衣,似笑非笑地卧在床榻上,弯着一双清凌凌的凤眼看她。


    戚映珠很明显地觉得自己喉咙“咕咚”一声,情不自禁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慕大人果然是做官了,现在耍官威呢。”戚映珠故意驻足抱臂,气呼呼地看着她。


    她不管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面靥都会圆圆地鼓起,偏生那双杏眼还凝着三分寒霜。而假生气的时候呢,便只会助长人想要变本加厉、更加不顺从她。


    慕兰时挑眉,迟疑了片刻,抬声说:“耍官威?一个小小的七品秘书郎,倒没什么威风可耍。”


    “抑或是说,嫌臣的官印不够压秤?”慕兰时忽然说着,长腿一折,倏然下了床,踢开了皱成一团的云锦。


    脸上带着笑,踩过满地委顿的云锦,一步一步朝着戚映珠走过来。


    房中烛火堂皇,衬得她蜜色肌肤如点燃了火一般,清透、莹润,动人心弦。


    “够什么呢?”戚映珠已从这只言片语中猜到了慕兰时想说的后文,忽有些不满,佯怒睨她一眼,“我不就是好奇,慕大人这区区七品秘书郎,有什么威风可耍?”


    “既见凤驾,何不行跪礼,还竟敢——”


    戚映珠故作沉稳矜持,也想拿出一点派头来,可惜话音并未说完,纤细的腰肢便被慕兰时轻易地扶住了,三两下便往床榻边上跌落。


    房室之中氤氲的兰芷香气固然已经让戚映珠熟悉,但慕兰时本人盈怀的兰芷味道,仍旧让她本人一个激灵。


    “竟敢将娘娘揽入怀中?”慕兰时埋首,故意撒娇似的,毛绒绒的脑袋便往戚映珠的脖颈上蹭,热息喷洒,连带起一阵酥麻。


    戚映珠微恼,当即便想要将人推开,然而此人实在是脸皮太厚,仍旧用湿热的舌尖舔舐过她的脖颈,一边笑吟吟道:“娘娘这些日子都不知道来关心臣,臣的膝盖么,落了伤。”


    “落了伤……落了伤就不能跪了?”戚映珠的面色已然染上了绯红颜色,她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渐次从齿缝中吐露话语。


    衾被翻折着。


    戚映珠纤长的指节并不留情,在慕兰时的锁骨处轻易地便剐出了细碎的红痕,像极了御花园里被暴雨打落的花。


    乾元君的力道柔韧,同她的香气一般。


    恰逢戚映珠潮泽期来临,欲拒还迎的心潮只能勾动、牵扯着她,不停反复地拉扯慕兰时。


    慕兰时本来是决定顺从戚映珠的,毕竟是戚映珠的潮泽期。


    戚映珠也发了力道,抬起膝似乎想要抵开慕兰时,将其压在身下。


    慕兰时眼疾手快,反手便用却燥热的手掌扣住了戚映珠的脚踝,精致的绣鞋在挣扎间甩落床尾,露出白嫩如笋尖一般的足。


    “娘娘对兰时膝盖受伤的关心原是如此?”慕兰时眼底笑意深浓,仍用热息密密麻麻地覆盖过戚映珠的耳垂,“原来是,趁兰时病,要兰时命啊。”


    她故意将话语咬得一字一顿,好像这受了天大委屈的人是她慕兰时一般。


    戚映珠凝眸,胸前不住地颤动着。


    她唯有仰颈避开慕兰时喷洒出来的灼人吐息。


    “……要你命又如何?倒是会血口喷人。”戚映珠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辗转间,衣襟松散,雪色山岳摇晃。


    “倒是慕大人这新官上任,竟敢存心窥探……”


    “臣不敢,”慕兰时的声调压得很平,齿间碾磨过戚映珠耳垂,笑着说,“只是碰巧。”


    青丝披散,纱衣委顿,若有人在外,定然分不清这其中的谁是谁。


    衣料摩挲的声音渐次连绵,直到戚映珠的足弓倏然绷紧,指尖在慕兰时后背抓出星点血痕:“慕大人还当真是会碰巧!”


    “偏偏选中娘娘潮泽期前的一日,怎么不能说是兰时自己神机妙算呢?”慕兰时而今也是打算将这厚脸皮之事发挥到底了,“娘娘还记不记得,上次臣说的,臣最近迷上了作画?”


    作画?


    那日慕兰时所说的言辞犹在耳畔。


    润笔。


    江山流水图。


    戚映珠的脸本就绯霞遍布,而今更是燃烧了起来。


    慕兰时让她润的笔是狼毫。


    在眼瞳断断续续的睁开复又闭上之间,戚映珠仿佛能看见润笔的涟漪。


    “不过那笔润一次也便够了,重要的,是接下来如何作画,娘娘……”慕兰时语调缱绻而又温柔,用力嗅闻着,戚映珠后颈逸散出来的玫瑰香气。


    尽管她是顶阶乾元君,但是时候一长,面对戚映珠的信香,她也难以抵御。


    戚映珠眼前仍然晃动着那些用作润笔的涟漪,一瞬之间,她便觉得,那些涟漪像极了她渐次崩塌的防线:“慕兰时,你还想做——”


    “嗯,想。”慕兰时极自然地衔上了戚映珠的话,“想继续做,作画?”


    她意有所指。


    “你又想到什么馊主……”


    “意”字仍然堵在喉间,慕兰时却忽然从方才的缱绻温存中抽身了,她突然打横将人抱起。


    两人正好能瞧见,彼此身体上雪带梅痕的印记。


    一瞬的失重让戚映珠大脑空白——当然,抑或是她沉浸在方才的大脑空白中。


    她被抱至了落地铜镜前。


    第70章 070


    光洁的铜镜沁着子夜的寒。


    戚映珠的脊背刚触及镜面,的便激起一阵阵细颤。


    慕兰时素色纱衣半褪,蜜色肩颈在镜中映出流金般的光泽,恰与戚映珠裙上绣制的金线交相辉映。


    热息绞。缠、喷洒,连绵不断。


    “慕兰时。”戚映珠低垂下蜷长的眼睫,忍住浑身上下攀缠而过的战栗,唇齿间碾磨过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


    布料摩挲的声音渐次响起,热息渐渐周旋在耳侧。


    慕兰时轻轻地侧过了头,莹润的凤眼望进戚映珠的杏眼,喉头滚动了片刻,“娘娘唤臣做什么呢……是冷了么?”


    她自己衣衫半褪,而戚映珠方才被她抱至镜前,更是没有好到哪里去。


    裙裳堆叠成云锦,蜷在腰间,脖颈上堪堪还要容忍下慕兰时亲吻的重量。


    “冷?”戚映珠呼吸逐渐凌乱,受着她的亲吻,不由得又冷笑一声,“若是换做慕大人靠在这里,估计更炽热。”


    “炽热?”慕兰时动听悬停,静静地思索着戚映珠这句话外的意思,“看来,娘娘这是不冷了。”


    言罢,还不待戚映珠反应,慕兰时突然将人翻转按向镜面,灼热的吐息随之而至,“那娘娘,这样岂不是可以感到……这镜中传来的炽热?”


    慕兰时带着戚映珠的手,抚摸向镜中两人的倒影。


    冰凉入骨,却又灼热难耐。


    手划过镜中。


    “娘娘……难道就不好奇臣怎么作画的?”慕兰时低低地笑着,引着她手势游弋。


    作画。


    这两个字一直不断地出现在戚映珠的脑海中。


    好一个作画。纵然她闭上眼睛,也能浮现出慕兰时带着她手游走的景象。


    抚摸铜镜,抚摸镜中倒影。


    圆润还泛着些微凉的指尖,却在触及镜中倒影时骤然升温——沿着锁骨蜿蜒的时候,恰似狼毫蘸着朱砂在宣纸起笔。


    再然后,她与她紧紧相贴,她又与铜镜紧紧相贴。


    究竟是你还是我,早在这难解的意乱中,难分彼此。


    “上次润过的笔,这次其实合该被娘娘攥在手心,描摹这镜中倒影……娘娘以为如何?”慕兰时仍旧逗她,“这工笔技法,需得如此这般,方能印出骨中艳色。”


    铺天盖地的兰芷香气,几乎要将戚映珠淹没。


    身前贴的是冰冷的铜镜,身后是柔软炽烈的云浪。


    那是生。理。性的呼唤。


    呼唤她必须得紧紧地依靠着慕兰时。


    她是属于她的乾元君。


    落地铜镜摇晃着,指尖掐过的同时,也印出了几道指痕。


    戚映珠再也受不住时,玫瑰信香大作,她攀缠上慕兰时的脖颈,虎牙送至了慕兰时的脖颈边,一寸寸地,也像是为了报复她的深进一般,轻轻地啮着。


    “娘娘知不知道,司徒大人还为了这事,特来找兰时兴师问罪了?”慕兰时声音嘶哑,却难掩尾音最后的餍足。


    戚映珠呜咽了片刻这才断断续续地回答:“司徒大人现在才兴师问罪,实在是有些太晚了。”


    “不过教化始终就是教化,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她气呼呼地说着,尽管字词连缀都有些艰难,“不过从今晚看,司徒大人的教化似乎还不够。”


    “那要怎么算才够?”慕兰时颇为讨巧,顺着戚映珠的话说了下去。


    一如戚映珠会说的那样。


    “……怎么样都不够,怎么,慕大人还不知晓哀家的脾气?”


    慕兰时怔了片刻,终于笑了声,缓缓道:“好,好,是。怎么样都不够,但是兰时也委屈呢,娘娘都不管一管吗?”


    谁委屈还不一定呢?


    当然是在潮泽期的坤泽君委屈了。


    戚映珠吸了吸鼻子,“啧”了声,“没想到慕大人还会委屈啊?自己受不住么?”


    “看来娘娘日理万机,是没有空听兰时吐露这委屈了……”慕兰时唉声叹气的同时,也欲抽回自己的手,“娘娘不听便罢了,毕竟这世上这么多人,我……”


    “谁说我不听了?”戚映珠忽而忿忿,又往慕兰时的方向靠近了些,怒而啃咬了她的脖颈一口,留下一个红痕,这才善罢甘休。


    “嘶——”慕兰时忍着这甜蜜的报复,这才徐徐道:“哎唷,说便说,兰时可是对娘娘一片赤胆忠心。”


    “那还不快说?莫在这里油、嘴滑舌!”


    倒是该把这嘴上功夫用在别的地方!戚映珠默默地想着。


    “嗯……”慕兰时故意拖长语调,粘稠的水声做了她的和音,“司徒大人问我说,彼时谷雨宴宣布的,要同戚小娘子结婚的事情,怎么还不到提上日程的时候?”


    这还需要问么?


    当然是自己不答应了。


    戚映珠撇她一眼,装作听不懂,问她说:“那你怎么回?”


    “我说还不一定,这是女儿在一厢情愿嘛……毕竟,娘娘这边不是还没给出个准信么?所以,什么时候才愿意同兰时成亲,给兰时一个名分?”慕兰时仍旧笑得眉眼弯弯,笑意如春风一般和煦。


    声音也激得人,像是春汛漫过堤岸一般,勾得人情潮意动。


    戚映珠咬唇不答,只怪罪她动作不够温柔。


    “好好好,是臣僭越、冒昧了。”慕兰时叹了口气,“那戚小娘子现在可以给出个答复了么?”


    “慕大人区区七品官,想的还挺多,”戚映珠小声嘀咕着,又嫌弃起别的来,“以往不是不过三年,权涉中枢,厉害得紧么?”


    慕兰时抿唇,旋即失笑说道:“没想到戚小娘子这么贪慕虚荣,兰时这样将您的潮泽期什么时候铭记在心都不管用?”


    其实何止呢。


    戚映珠沉默了片刻,推她说:“那慕大人打算怎么同我成婚,三书六聘?”


    “都可以……全凭戚小娘子开心。”慕兰时想了想,看她佯怒气呼呼的模样便觉好玩,抬起湿润泛潮的手,刮过她的鼻尖,“那戚小娘子怎么说也该跟兰时住一块吧?”


    “不然的话,兰时的燎原期来了的时候,没人照顾,好可怜啊。”


    明明此人还大言不惭地说她记得她潮泽期是什么时候,话头一过,便变成她好可怜了。


    “来了就来了呗,你燎原期来,还不折磨坤泽?”


    “妻主这是一点都不心疼?这样都不肯和兰时住一块?”慕兰时叹了口气,旋即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解脱,“唉,不过妻主说得也是,这乾元得燎原期来,除了折磨自己就是折磨坤泽,娘娘不管兰时,不和兰时住在一块,这就不用被兰时折磨了。”


    “你烦不烦——”戚映珠被慕兰时这故作可怜扮无辜的紧逼弄烦了,轻轻地用额头撞了她一回,“每次都这样,都说我不管你,惯会……”


    慕兰时轻轻一撩,凝了戚映珠一眼,清冷音色中带着些自诩:“惯会欲擒故纵?”


    戚映珠怔然,抬起头时,恰恰看见那双漆色的瞳孔,落光落色的同时,渐次氤出了瑰丽的艳色。


    “谁让娘娘每次都上钩呢。”慕兰时接着逗她。


    是欲擒故纵吗?


    戚映珠衔上那漂亮眼睛的一瞬,忽觉攀缠着慕兰时脖颈的9长指松开了。


    指节处泛出了青白颜色,空气刹那间灼热烫人——或许是她单方面觉得的。


    “才不是。”她小声嘀咕着。


    是慕兰时欲擒故纵,而她自己偏要上钩吗?


    被截断的话语,慕兰时不知道,可戚映珠自己心里清楚而又明白。


    ——也许是欲擒故纵,也许是她愚笨得次次中计。


    那一瞬间,戚映珠想说的不是慕兰时,而是她自己。


    饮鸩止渴。


    她想到的是这个。


    “原来不嫌弃兰时啊?那明日便搬来和兰时住一块好不好?”慕兰时执意道。


    戚映珠知道拗不过她,索性狠狠地点了点头:“住就住!”


    慕兰时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粲然的笑。


    “就知道笑笑笑……现在满意了就不可怜了?”戚映珠嗔怪她,揉着自己泛红的腰间,一边又让慕兰时扶着,走了几步后,便索性瘫在后者身上,“怎么把我带过来的,就应该如何把我带回去,不对么?”


    “对对对,妻主说得都对。”慕兰时唯有同意,喜色蔓延上她的面靥。


    其它的暂且不管,戚映珠今日好歹答应了她要同她住在一块。


    衣发摩挲间,两人并肩躺在了床上,随手扯过衾被盖住。


    玄青色的帘帏垂下,遮住了浊弱摇荡的烛火。


    空气静谧,能够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音。


    “慕大人既然要我同你住一起,可想好了怎么安排?”


    “妻主同兰时住啊。”


    “——我是说,我家那里还有个人呢,觅儿怎么办?”


    话音甫一落下,戚映珠便觉自己的手被握住,温热的触感自掌纹处溢出传递。


    “觅儿应当喜不自胜罢?”慕兰时想也没想。


    戚映珠:……


    “哼。”戚映珠无语地撇撇嘴,“懒得同你说!”


    “妻主困了么?听兰时说说这入仕见闻罢。”慕兰时仍然扭着她的手不放开,继续道,“我见到了那老皇帝了。”


    她提及“老皇帝”三字时,声音一改素日同戚映珠说话的温声细语,颇带了一股夹枪带棒的凌厉。


    一提到那个人,戚映珠脸上的表情也如冻住了一般。


    除了恶心和恨,除了想要让他碎尸万段之外,当然没有别的情绪。


    她当然恨死他了。


    “慕大人可看出来,他还有几日到死期?”戚映珠也改了那股子嗔怪,肃然道。


    她是真心实意想要他死的。


    死得越早越好。


    然而慕兰时却道:“……他的身体,最近有好转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