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二更)
慕严昏昏沉沉的大脑,此刻才恢复了一些清明。
对,他还没有完全输掉,他还有最后一计。
——如果说公布这私通丑闻乃是慕兰时有意的算计,但这账册之事,她定然不知道。
莫说蚕丝五百斤,她大概连账册放在博古架第几层都不知晓!
慕迭眸色深深,等待慕兰时的回复。
“兰时丫头,你既已代司徒大人站在这里,那便要做些相应的事。”她眸中泛着狠决的杀意,“你今日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便去跪穿慕氏祠堂门前的石阶!司徒大人教子无方,今日老身就算是豁出去这条老命,也要将你治了!”
这话已然是挑明了。
她慕迭,今日就要用自己族中长老的身份压下这浑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娘。
慕湄既然抱病,那自然来不了。于情于理,她也应该承担起让家族正本清源的责任。
果然如慕严所料的那般,慕兰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茫然:“账册?”
真不知道账册之事?
慕迭眉头深锁,现在她对慕兰时尽是提防——毕竟,她此前拿出了那么唬人的手段。
一切须得小心行事,莫要再落入她的圈套。
慕迭扬声说:“兰时丫头,你可知晓这账册所在何处?你可见过这账册,你可知晓这两百斤蚕丝的亏空去往何处?”
她仍旧咄咄逼人。
慕严在旁边喉头滚动,心头盘算那账册的事。
那送到书房的账册,他是直接叫赵郦涂改的;至于库房的那一份,他也早就吩咐赵郦处理掉了,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想起那一日自己妥善周密的安排,慕严心头涌出一丝安定,嘴角也攀扯出一丝笑意。
眼下,知道这事的人,就只剩他一个了。
只要那账册拿出来就好!
“兰时并不甚清楚姑母所言,既然是账册,大抵还在府中,又或是在库房吧?”慕兰时终于开口了,似是踟蹰了会儿。
旁边却有个男子冷笑:“兰时丫头这会儿倒不知道账册在什么地方了?你不知道也正常,你说出那多余的两百斤蚕丝,去了什么地方也可。”
慕兰时眉心微蹙,睨向声音来源,原来是一个远亲,和十六叔交好的慕元安。
前世的记忆深刻,慕兰时倏然想起,此人似乎不仅仅是与十六叔交好,在慕严后来得势后,此人逃过一劫。
——料想慕严那般心狠手辣、仇恨慕氏宗族的性格,能够放他一马,料想这两人的交情应该匪浅。
说不定他今日如此说话,是受了慕严指使的。
“佃户不是说那两百斤蚕丝交了么?”慕兰时刺他,“既然交了,不应该就在库房里面么?要不然,这位叔叔你现在赶回我慕府库房,清点尽那两百斤蚕丝再回来?”
“兰时*可命人送您回去。”
慕元安的脸骤然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红色。
笑话,现在是什么时候?!谷雨雅集,这个黄毛丫头居然让他现在离席?!这难道不是赶他走吗?而且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清点完那几百斤蚕丝!
果不其然,等慕兰时话音一落,人群中便有人颇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这慕元安方才一句话不说,如今等到老姑母大动干戈、要判明胜负的时候才出来落井下石,这见风使舵的小人!
慕元安大怒:“你胡说什么!那亏空的两百斤蚕丝,难道不是你在管吗?是贪墨了还是挪用了,尽可道来!姑母这是在问你话,可别避重就轻!”
他意识到了,这场雅集,从慕毅开始,这慕兰时便喜欢挑拣些有的没的,来刺他们一下。
尽管没什么用处,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还偏偏不能反击。
慕兰时垂敛下长睫,语气淡淡:“既然姑母、叔叔,兄长,都对这两百斤蚕丝兴致盎然,那我们这谷雨宴不若就散了,正好我们人多,现在就打道回府,移步慕府仓廪,亲手掂量掂量蚕丝的轻重到底有几何,如何?”
慈慈“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吓得尧之连连去捂她的嘴巴:“二姊,你别笑了!万一她们看过来怎么办?”
慈慈这才正色敛容,一句话不讲,强作镇定。
阿姊这手段当真是厉害——这些宗亲,自诩清流名望,怎么可能纡尊降贵跑去慕府仓房称蚕丝的重量?
慕迭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冷笑道:“慕兰时,老身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这里,容不得你在此耍弄唇舌!”
她这话虽然语带讽刺,让众人去称量蚕丝,但她既然这么说,说不定还真留有后手。
比如,慕兰时将贪墨挪用了的蚕丝送回来了。倘若她一怒之下真信了慕兰时的话,让各族老回去称量蚕丝,发现数目又对的上,岂不是折辱了全亲族,还让这小女得利?
呵。
“把账目拿来就行了,这称量蚕丝之事难道是你元安叔叔该做的吗?”慕迭复又抬声,语气不善。
这是要将所有——和慕兰时站在对立面的人都回护到底了。
慕严连忙对着自己几个亲信使了个眼色,不多时,便有好几个附和慕迭的声音:“对啊对啊,把账册拿过来一看就是了!”
账册一份留书房,一份留库房。
慕兰时挑眉,道:“既然各位如此想看,那便差个人去取,只是,让谁去取呢?”
取,谁去取呢?大伙又犯了难。
这里有好几个武将,譬如慕怀瑜便是其中之一,但是她乃慕兰时的胞妹。万一运送途中,账册出了事情怎么办?
若是其他几个人呢,大伙们又怕他们与慕严有联系——尽管眼下状况是老姑母压倒一般的气势,但明面上的公平还是要摆出来。
思来想去,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投落在王茹身上:“王大人,劳烦您了。”
王茹:……
无法,但是这事,也的确只有她来做了。
慕迭对她温和一笑:“王大人,辛苦您了。”
慕兰时同样笑得粲然:“那账册在我母亲的书房,王大人可问府中侍者,她们自会带你去。”
哼,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故作轻松!慕严愤愤地想着。
慕兰时如今已然是黔驴技穷,无非是不想丢太多脸罢了。
他非常相信,她不可能留有后手了。这件事情该做的,他全部都做完了。
王茹牵了马,便翻身上马,道:“那本官去去就来!”
堂堂一京兆尹,居然受这样使唤,王茹心里苦。
但是她也没办法,直觉告诉她,今日的谷雨雅集,最腥风血雨的大事还没到来。
而其中,必定有凤凰浴火——她不像那些心思叵测的族人看慕兰时那般期待雏凤折翼。
这种信念感觉究竟来源于何处呢?王茹想了想,又想起适才自己被强行卷入的场面。
——她早就沦为这位慕大小姐的提线木偶了。
***
日影斜斜,众人心思各异,唯拨动着眼前漂过的羽觞。
盏中清酒映出无数张心事重重的面孔,恍若百鬼夜行图铺展在暮春残照里。
终于,随着一声骏马嘶鸣,王茹快步赶来,这场阒寂得过分的雅集,总算有了几分生气。
王茹翻身下马,从绯色官袍下取出一本深蓝色封皮的账册,道:“便是此物。”
她举着那本账册,不知要那给谁看。
她找这账册的时候没费多少功夫,因为那架子上面的书册全部分门别类地放置好了,而这账册上面又清楚地写了名字。
只是,王茹在骏马奔驰的路上,仍旧被那种提线一般的感觉操纵。
慕严已经忍不住心头的雀跃了,他看了一眼那账册,确信无疑,便撺掇着直接打开,看今年收成。
他说完,下意识地去看慕兰时的反应——只见她反应平平,似乎对这账册没有半点印象。
不管了,今日先将她诬陷了再说!慕兰时方才的调子起得太高,如今她若是张口结舌说自己不知道那失踪的两百斤去什么地方,族人们定然不会轻信。
其中又有老姑母助力,定然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慕兰时和慕迭对视了一眼,都能看见彼此凤眸中闪过的那一缕寒凉。
今日这对弈,谁才是赢家?
“那便依然劳烦王大人,”姑侄俩竟然异口同声,“念一念这蚕丝收成。”
王茹早就冷汗涔涔,心道这慕氏不愧是慕氏,就连一个雅集,也潜伏了这么多杀机!
唉,这些都是她没有卷入夺嫡之争的报应吗?
王茹深深吸了口气,翻开账册。
忽然,慕兰时打断了她,问道:“且慢,这账册一式两份,王大人可曾取来库房那卷对账的副册?”
慕严指间玉扳指转出残影,羊脂玉面映出他眼底淬毒的得意。看来他这该死的妹妹,还是有几分聪明才智。
可惜啊,王茹已经取不来那库房的一份了。今日纵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取不得!
倒是可以去找那死人赵郦要——那卷库房账册早被烧作齑粉,此刻怕是混着赵郦的骨灰,散在乱葬岗的鸦腹之中。
王茹摇摇头说:“并不曾,要不我再回去……”
眼下已是夕暮时分,这一来一回还要找东西,指不定多麻烦!
况且给慕兰时定罪近在眼前!慕严咬咬牙,说:“不若王大人就先将这账册上面所载读出来,给舍妹洗脱冤屈!”
洗脱冤屈?慕兰时闻言轻哂一声,她这位好兄长还真是说得出来。
慕迭点头了,慕兰时也没反对。
王茹深深地吸了口气,指尖划过卷册,一字一顿:“康平二十五年,收阙山北麓佃户春蚕丝三百斤。”
众人闻言哗然,俱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慕兰时、又看向慕迭。
那这不就是意味着,慕兰时说的话是对的,慕迭说谎吗?
慕兰时的笑拘在唇畔:“各位,这不是写得好好的吗?收蚕丝三百斤……姑母,您是不是年纪大了,事情记不太清楚了?”
“十余个佃户跪在你门前所求,当真确有其事吗?”她笑意浅淡,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慕迭快步走到王茹身边,一把夺过那本账册,眼睛充血似的看进书页。
白纸黑字,的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的是“三百斤”。
慕严歪了歪唇,忽然走了上来,“姑母且慢着,严倒是有个想法。”
众人诧异看向他,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白小瓷瓶,倒了水涂抹在那本账册上。
“啊——”王茹失声尖叫,“不是、不是三百斤,而是五百斤?”
经由水涂抹后,那账册下渐渐洇出了原形。
众人哗然,也就是说,慕兰时贪墨了蚕丝,还故意将其涂改?
“我看,那库房的账本也不用取来了,”慕迭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她阴森森地开口,“毕竟,兰时丫头涂改文字,必有两份,是吧?”
第52章 052
众人喧沸起来,互相交头接耳:“兰时她涂改了账册?那……”
那她岂不是死路一条!
可也有人还保持了最后一丝理智:“慕严怎么知道那账册被涂改过?”
这不又是一部糊涂账吗?
可她们纠结,并不代表慕迭纠结。
慕迭手中拿着账册,眸色阴鸷,直直望向慕兰时,复又开口:“兰时丫头,你可解释这账册上涂改的原迹?你方才不是说,三百斤为真吗?”
怎么又和她所说不相符呢?
老姑母微微眯着眼睛,一步一步地走向慕兰时,音声铿锵有力:“你如今身兼数罪,身为小辈,居然逼死四叔父子;还未婚配,同一坤泽娘子私通;既非家主,贸代主持谷雨雅集;最恶劣是这贪墨蚕丝,还意欲推脱于旁人!”
她的声音越到最后越洪亮,所有的人都为之悚然一惊。
“老身倒要听听,你这欺天诳地的竖子如何辩白!”
众人无不为慕兰时捏了把汗。就算有人知晓那涂改墨迹有蹊跷,可现在她们谁也不敢贸然站出来替慕兰时说话。
——倘若只有那一件挪用蚕丝之事也就罢了,可是方才老姑母已经把慕兰时所犯之错一一叙说,哪怕站出来指出这贪墨蚕丝之事,也不一定能够有太多裨益。
慕严心煎如沸,眼中仿佛能够喷出火来。他急切地想要知道今日这场胜负。方才他太过急躁,居然径直将薄荷水涂了上去。万一慕兰时拿住这点,问他为何知道怎么办?
他迫切地希望姑母快点处理慕兰时。好在姑母就是姑母,她显然知晓,到底要用多么狠厉的法子,才能让慕兰时折翼。
慕兰时却依然冷淡地站着,沉静得仿佛她似乎置身事外一般。
“等等,姑母,兰时倒是有个疑问。”慕兰时倏然欠了欠身,一副施施然的模样。
慕迭漆黑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却不知慕兰时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
但她仍旧先道:“慕兰时,老身今日便告诉你,你犯下了诸多错谬!”
可不是一个两个纰漏就可以全盘否定的。想要解释可以,那就统统解释了来!
然而,慕兰时却轻轻笑道:“方才姑母所说,不是要去取库房里面的账册吗?”
这竖子当真愚蠢,那账册的最大问题,明明在于慕严为何知晓用水液涂改使其洇出原型。
而她眼下,居然还想着取另一本库房账册来?
慕迭冷冷道:“怎么,兰时丫头,你涂改库房账册的时候,只改了一本?现在去取来对你有何裨益?”
慕兰时长眉一挑,眸中烁起坦然亮色:“是,毕竟这蚕丝的确收了五百斤,再找来库房账册对账,也还是五百斤……”
这话是什么意思?慕严的心如今跟放在火上烤似的,她对这五百斤、三百斤,似乎一点都不在乎?
那她为何又要提起这账册的事?
慕严狐疑地看了一眼姑母,但姑母如今无暇顾及他。
“既如此,那库房账册便没有拿来的必要了!”慕迭断然喝声,“慕兰时,仍是那句话,你逼死亲族、私通坤泽、僭越主持、贪墨蚕丝,数罪并罚,如今合该祭出《慕氏族规》,将你惩治一二!”
慕迭每声厉喝都似重锤击鼎,众人听得头晕目眩,尧之又惊又惧,小脸皱巴巴的,她慌忙去拉二姐的袖子,问她说:“二姊,怎么办呀?”
她上次在家宴上,被那四叔当面呵斥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怕过!
老姑母实在是太吓人了。
尧之害怕极了。然而,二姐的手却始终按在腰间,就好像是那里有一把剑,而她枕戈待旦、蓄势待发一样。
“没事。”慈慈用手抚摸过尧之的头,安慰她道。
她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嘱托。
“为何不能拿来?对账不就是要留存一个副本么?”慕兰时忽然一改方才轻慢的态度,松了捻动青丝的手,“姑母是觉得不应该对账吗?”
慕迭额前隐隐有青筋暴起。慕兰时说话的态度虽然不好,可是她这番话也是情理之中。
对账,既曰“对账”,那自然要有副本。
“哼,好,既然你说要对账,那就对账,”慕迭冷哼一声,又将目光投向旁边的王茹,“王大人,今日还真是劳烦您了,我族小女,还真是不让人省心的……”
“等等,”慕兰时抬声,骤然打断,无视慕迭投来的怪罪目光,音声疏懒,“姑母,既是兰时说要对账,那便由兰时负责,何须劳烦王大人呢?”
闻言,王茹长长地松了口气。
老天奶啊,这对姑侄总算肯放过她了!不对不对,不是姑侄,只有慕兰时肯放过她了!
可她转瞬之间又想起一件事:她早就变成了这位慕大小姐的提线木偶。
于是,她同旁人一样,疑惑地看向慕兰时。而她的眼光中,又多了一分敬畏。
“你这是什么意思?”慕迭惑然。
慕兰时忽广袖漫卷,然后吹了声口哨。
众人俱在疑惑她在做什么时,在残阳血光映照下,天际骤然掠过一抹雪色惊鸿——
那猛禽铁灰色的利爪撕开暮色,最终又稳稳擎上慕兰时的宽肩,大翅收拢,金瞳如凝,居高临下地睥睨众人。
一如,它的主人那般倨傲高洁。
慕兰时抚过雪鸮颈间银甲般的翎羽,一边又道:“劳诸君静候——”
话音还未消散,禽鸟忽地振翅掀起腥风,漫天飞羽中,又听得骤起的铁蹄声音撕裂暮色,一队甲士押着蓬头垢面的女人闯入宴中,及押到人前,女子人怀中的檀木匣坠地裂开,滚出了库房副册。
人群此时已然被这让人眼花缭乱的场景震撼,又是猛禽又是甲士,而这蓬头垢面的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赴宴者眼下全部缩成了瑟瑟寒雀,甚至有的人闭上了眼睛。生怕这祸事烧到了自己身上。
居然,居然有兵甲来了!
慕迭额间青筋起伏游走,掌心都快掐出血来。
——谷雨雅集本来只有族人和受邀的人才能赴宴,这一群甲士是怎么回事?!
她难不成想用武力迫使她们屈服?
慕迭腮帮都要顶穿了。
与她的愤怒不同的是,慕严在旁侧看着,却浑身发抖,他又惊又惧地看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惊恐的神情,仿若看见死人复生一般!
“慕兰时!你到底想做什么!”慕迭怒不可遏,“竟然让甲士赴宴,你今日是想伏诛么!”
慕兰时笑意清浅,那玄色大礼服穿在她身上,又被如血一般的残阳映着,恍若血池中踏出的罗刹令众人惶惶。
光影分明。
似乎那明明是恶鬼,却生了一张极美的人皮,于半明半晦处,又生出几分瑰艳诡丽的慈悲相。
她有兵。
“姑母稍安勿躁,你且看看严兄,你让他仔细瞧一瞧,他认不认识这位女子?”
慕迭心跳如鼓,已然不知状况如何,便也下意识地转过身质问慕严:“慕严,这女子是谁?”
她最忌讳动武。本来若是只有全亲族在场,她定然可以轻松拿捏慕兰时,却不曾想这人居然调来了甲士,如此大逆不道!
慕严却没有及时回答姑母的问题,而是浑身抖如筛糠,一副活见鬼的模样看着那蓬头垢面的女子:“你,你……”
慕迭只觉胸口滞闷,觉得此男真不争气,回过头自己去看那女子时,却猛然从那潦草轮廓中嗅出了几分熟悉。
她诧然:“你,你不是那赵……”
此前慕严和她密谈的时候,赵郦作为他的亲信,随侍左右!
那时慕严还说不能让她知晓太多!
可是眼下她怎么被慕兰时调遣来的甲士押解……
“对,姑母说得好,”慕兰时立时应声接上了慕迭的话,“这位便是我们慕府的管家赵郦,那库房账册,便是她在管。”
“刚刚,已从地上掉出来了罢?”慕兰时轻笑,“严兄,怎么不说话了?”
慕严似是五内翻腾,仍旧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蓬头垢面的赵郦。
“严兄为何这么惊讶呢?连姑母——她和赵管家仅有一面之缘都认识她,赵管家这三年间帮你埋尸七具,如此忠肝义胆,你怎么不认识她了?”说到这里,她笑意更浓,“莫非是,见到了死人复生?”
“你、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慕严大惊失色,“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我不认识她!”
慕兰时对那甲士头头使了个眼色。
那押解赵郦的两个甲士松开手,取出她口中的白布。
女子顿时哭了出来:“长公子,你好狠的心!我赵郦这么多年来在慕府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让我做了那么多阴私事,又指使我用薄荷水涂改那春蚕账册……”
在座各人全部都惊恐地互相对视一眼。
她们早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如同泥塑木雕一般,眼下又被吓得动了动。
慕严目眦欲裂,快步走上前来想要堵住赵郦的嘴巴:“你这贱女人,胡说八道些什么!”
然而,他毕竟是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和那孔武有力的甲士完全不能比。甲士一觉察到他有上前捂嘴的举动,便立刻警惕地将他隔开,不让他靠近赵郦。
慕迭眼下脸色灰败。
……她又不是瞎子,她已经认出来,这女人就是赵郦。而且慕兰时眼下还敢叛逆至此,将甲士带入雅集!
尽管知道慕兰时不对,但是她现在更要审慎。
赵郦还在抽泣:“长公子,这三年间我为您埋首了七具尸体,如今第八具还要是我自己,可这天下有这样的王法吗?”
“最后的最后,您让我改那蚕丝……您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但是结局如何呢?您找人杀我灭口,若非大小姐救了我这贱命,我赵郦现在已是孤魂野鬼一个了!”
慕严大惊失色,想要再去堵住赵郦的嘴巴,然而这次甲士丝毫不留情面,直接将他踢飞!
说时迟那时快,慕怀瑜忽然一个飞身离席,轻松地接住了自己狼狈的长兄,却暗暗挟制住了他的死穴,让他动弹不得。
赵郦继续哭诉:“您认为这家主之位该是您的,便对大小姐颇有微词。也不止这一次涂改账册了,就连大小姐乾元启序的宴会,这么重要的宴会,您也要掺和!”
“您让马三给大小姐要饮的酒中下了情。药,迫使大小姐与那坤泽娘子结契!”赵郦越说,声音越大,“这一切都是长公子的算计啊!”
慕严瞳孔如裂,麻木重复“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石塑一般的众人又活了过来,敏锐地捕捉到了管家赵郦话外的意思,并同慕兰时之前的宣告结合起来。
也就是说,慕兰时当日在启序宴误标记坤泽一事,乃是慕严的算计?
而慕兰时知晓这一切是慕严的算计,却还毅然决然地要同那坤泽娘子结婚?
此等责魄力担当,不禁让她们瞠目。
这会儿再看慕兰时,忽然又不觉得她像什么血池走出的嗜杀罗刹,更是一副披着暮色喜服的修眉妙相。
“严兄可是觉得我在胡说八道么?要不然我再找几个人来证明赵管家是赵管家?”慕兰时轻笑出声,语调里面全是讥嘲。
慕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喉中腥气,沉声道:“够了,慕兰时!不管如何,你兄长便是你兄长,纵然有错,也不该你来质问!”
“今日老身还要多问你一句,谷雨雅集,谁允许你放这些甲士赴宴?!方才已列你四罪,如今罪加一等!司徒大人是家主,却不代表你有任何惩治宗亲的理由!”她怒声斥责,面色凛然不可侵犯。
——只有慕迭自己知道,自己掩藏在袍袖下的指尖,是如何掐得青白。
她知道,今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胜过慕兰时。
她最多最多,只能祈求和她平分秋色。
慕兰时带了兵来。
“呵,姑母这话说得倒是有点道理,”慕兰时喉咙又溢出些轻笑,“姑母年纪是不是大了,要不要仔细看看这些甲士身上的徽记?”
慕迭仍旧皱着眉,目色极其沉缓地移了过去,然而,就在衔上甲士身上那漆黑的并蒂莲徽记时,肝胆不禁有裂开之势。
——那是唯有家主才能调用的慕氏私兵!
“慕兰时,你竟敢冒如此之大不韪……”
“姑母错了,”慕兰时笑意灿烂如春水初绽,“你既知这些甲士乃慕氏府兵,难道不知,慕氏府兵,只听家主调遣吗?”
这话如水入油锅,一时声喧人沸。
“什么?!”
“兰时丫头刚刚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府兵只听家主调遣……”
慕迭大骇:“你,你——”
倏然,慕兰时广袖飞腾,一枚并蒂莲徽记的令牌赫然现于她的掌心。
——那不是别的,正是象征家主的令牌。
残阳血痕一般,为那并蒂莲镀上了极其灼人的颜色,恰似慕兰时那双灼然凤眼。
“敢问姑母,兰时现在可有惩治宗亲的权力了?”慕兰时挑眉,讥诮地在这位老姑母身上逡巡,“还是说,您要上来亲自检验,这块令牌究竟是不是真的?”
慕严吞了一口唾沫,心里面最后的防线彻底决堤:“慕兰时,你凭什么拥有……”
他话音未落,便想着冲上去抢夺那一枚令牌,然而慕怀瑜早就掐住了他的命脉,使得他不可能动弹!
“兄长,老实点!不然这最后的体面都不会给你留下了!”
慕迭木然站在原地,只觉夕照悲凉。
方才,她还做着什么,祈求能够和慕兰时平分秋色的春秋大梦。
眼下看来,是她一败涂地了。
上去检验那块令牌是不是真的?
笑话。
“你一定是从母亲那里偷来的令牌!贱人!”慕严冲不出去,只能在慕怀瑜的掣肘下又踢又怒,“一定不是真的啊!姑母,你快上去查验一下那块令牌啊!她怎么可能——”
慕迭不为所动,仍旧痴痴地看着慕兰时。
“姑母,既然你这么想用族规惩治兰时,想必对族规定然熟读百遍罢?”慕兰时手中依然拿着那枚令牌,笑意盎然地问慕迭,“既如此,兰时就想请教姑母一句了。”
“这《慕氏族规》第一卷第一条,说的是什么内容啊?”
慕迭五脏如覆沉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用一种莫名的目光,深深地看着慕兰时。
此女,惯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她还想谋算最后的体面,默不作声。
“看来姑母是记不清了啊,”慕兰时悠悠然又开口,望向还在又踹又踢相当不雅的慕严,“严兄,那你来说一说罢。毕竟是第一卷第一条,只要翻开过族规,应当不至于不知道罢?”
“我记得你小时候,还陪着兰时一起抄过族规呢。”
慕严双眼充血一般的红,又气又怒,破口大骂:“慕兰时,你这贱人!你这贱人!你以为那老货把令牌给你,你就是家主了吗?!什么仪式都没有,你根本就……”
他已经气得失去所有的理智了,说的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前面还说的慕兰时的令牌伪造,后面又说慕湄是将令牌擅传。
他后面全是污言秽语,慕兰时颇感厌烦,微微扬了扬下巴,慕怀瑜便立刻捂住了慕严的嘴巴。
莫脏了旁人的耳朵。
“看来严兄是忘了,下去再抄一抄罢,”慕兰时视线飘忽几息,语气轻渺,“来,在座人中可有人知道,这《慕氏族规》中的第一卷第一条,写了什么东西?”
“背出来者,有赏。”
她广袖盈风立于半明半暗的交界处,日头已经沉熄,可那弯镰月却又要和着星夜一起,跋山涉水地前来迎接这位新任家主。
在座的所有人皆如战战兢兢的鹌鹑一般缩着脑袋,哪里敢触这个霉头?
可是,偏偏有个清脆的童声说话了:“兰时阿姊,我知晓。”
慕兰时循声看去,约摸是个垂髫之年的小姑娘,粉雕玉琢,双瞳里面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童稚。
“哦,你知道?”慕兰时轻笑,“那便劳烦,告诉兰时罢。”
童声清脆稚嫩,抑扬顿挫:“《慕氏族规》第一卷第一条有云,凡持此并蒂莲令牌者,即为一族之长,统御族中诸般事务,阖族上下皆应敬从,不得有丝毫僭越之举。”
皆应敬从,不得有丝毫僭越之举。
“嗯,背得很好,那你可晓得第三条是什么?”慕兰时脸上笑意宛然,眉梢眼角流淌出了悠长的冷意。
女童不明所以,得到鼓励便继续背下去:“族长所颁之令,皆为家族兴盛、族人福祉所谋。族人无论长幼、尊卑,皆须无条件遵从,不得违逆、抗拒。”
“好!”慕兰时拊掌,“告诉我你的名字,下去便领赏罢。”
女童的母亲听见了这句话,方才一颗揪得死死的心,这才松缓下来。
还好没出事!
慕兰时闲然开口:“相信大家方才都已经听到了,这族规第一卷的第一条、第三条是什么……”
“那么,我再郑重地宣告一次,”她朗声,任凭纷乱的光翳描摹她的脸庞,“我,慕兰时,乃是慕氏第二十三任家主。”
“我统御族中诸般事务,阖族上下皆应敬从,不得有丝毫僭越之举。”
“我所颁之令,皆为家族兴盛、族人福祉所谋。族人无论长幼、尊卑,皆须无条件遵从,不得违逆、抗拒。”
她刻意在前面加上了代称。
尾音像抛进水波,滔天巨浪一般翻滚,平白无故于空气中颤出如雷贯耳的回音。
而她肩上那只雪鸮,似是颇通人性,也发出了一声啸叫长鸣——似在为慕兰时的宣告,盖上深之又深的印记。
这位还不及双十的女娘,已然是百年簪缨慕氏的新任家主!
慕严心如同要裂开了一般,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支支吾吾的字在麻布后面连缀不出完整的话。
他不明白,姑母为什么不去和慕兰时争上一争?难道她有令牌就完了吗?她慕迭也是这里最权威的长老啊!
她怎么就能这么算了呢?
慕迭心头懊丧,如听见什么催命一般的声音一样,垂下眼睫。然而,慕兰时却还没有想要结束的意思。
“姑母适才问了这么多,也该兰时说几句话了,”慕兰时挑眉,“姑母方才说我犯下五宗罪,如今我便来一一驳斥。”
“第一条,逼死宗亲族老,慕成封作为族中亲长,却强占孤女慕晚晴的薄田,致使孤女流离失所,按照族规,不当责罚么?其次便是他的父亲林某,此人向那南风楼的讨了毒计,跪在我慕府门前想要逼我就范,致使我慕氏丢人害臊,去祠堂跪下受罚,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
“第二条,我虽为慕严所害喝下情酒,但我作为乾元君,自然要对她负责。”
“第三条代为主持……诸君可有没看清我手中令牌的么?”慕兰时嘴角讽笑,“可要兰时挨着送到你们面前验看这令牌是真是假?”
静默,死一般的静默。
就连慕严都不又踢又踹了,他甚至在这片静默中,听见自己脊骨节节碎裂的恐怖声音,震荡回响。
似乎因为人多,慕兰时还没有说要怎么处理他,只是说让他去祠堂抄族规。
可是……事情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不过呢,这个问题,兰时此前解答过慕成封的疑惑,如今也不介意,再说一遍。”慕兰时倏然又道,似是钩沉到记忆里面,“泰始六年冬,七叔祖中风昏迷,时主持元日祭典的,正是其妻谢夫人。”
“永明九年春,二叔祖母病重三月。代掌中馈的,是年仅十四的嫡长女慕昭。”
有人互相对望一眼,心知这话语的份量。慕昭,乃是第一位女性家主!
“第四条,贪墨蚕丝,结果原是慕严不顾手足之情,买通管家赵郦构陷于我,理应禁足,先在祠堂跪上一跪,容后发落,”她说着,一边又斜斜睨向慕迭,“至于姑母,年纪大了,听风就是雨,兰时得找人帮您看看身子骨。”
“慕兰时,你!”慕迭怒目圆睁,终于忿忿道,“你莫非以为你有了家主令牌便可以如此胡作非为、威胁我?你动不了我!”
纵然她方才是对慕兰时有杀心,但她自己却没做什么可让慕兰时指摘的措事,是以慕兰时只能动动嘴皮子功夫威胁她。
“我要去找司徒大……”
“呵,姑母勿忧,”慕兰时神色突然有些惫懒,“我这就送你去见我母亲,来人,扶姑母上青帷车,千万要好生地送去司徒大人住的沁南别业,让司徒大人知道一二,姑母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话音刚落,便闪出了几个甲士,不由分说就将慕迭生生地带走了!
“慕氏怎容得你这悖逆之徒!”慕迭的嘶吼挟裹着暮春晚风袭来,却湮灭在骤然闭合的车辕声里*。
众人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位新任家主。
慕兰时做完这事,垂眸,同她肩上的雪鸮一样,睥睨扫过众人。
她做的当然不是什么良善事。
用的便是强权迫使这些人臣服,利爪穿透腐肉时,必然溅起血沫。
那又如何?慕氏说着百年簪缨清流世家,却背地里面藏着这么多阴私。
是她上辈子太容忍这些亲族了,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亲族啊,就像,那蛀空梁柱仍强撑门面的禁庭宫阙一般,从内里就烂透了——
既如此,不妨由她作那燎原星火,将这朽烂王朝与世家一同焚作祭天的香灰。
尧之看得呆了。
***
镰月上浮,夜色笼罩大地。
一切收尾,慈慈带着尧之,雀跃地来到阿姊身边。
“怎么了?”慕兰时回头抚顺雪鸮的顺毛,一边问她们意图。
慈慈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头,笑着说:“阿姊,你今日可太厉害、可太威风了!那些老家伙的丑陋模样,够我笑到来年谷雨!母亲上次还告诉过我,要带上匕首刀枪之类的东西,务必要护你的周全。”
可发生的一切她们都知道了。
她阿姊光是站在那里,那些人便如鹌鹑一般缩着。
哪里需要她出手呢?
尧之也在旁边目色雀雀,开心地上前拉慕兰时的袖子:“是啊是啊,尧之当时也很担心您呢!但是尧之信任阿姊,觉得阿姊就是无所不能!”
慈慈突然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尧之,小声说:“瞧你说的,难道我就不觉得阿姊厉害了吗?”
以往她参与了那么多雅集,没有一次不是她阿姊亲为她解围的!
“哎呀,二姊你别生气,尧之不是这个意思!”
慕兰时嘴角浮起浅淡笑意,任两个妹妹吵嚷,指尖仍梳理着雪鸮的翎羽。
慈慈终于不想和这小屁孩斗嘴,便看向那只雪鸮:“阿姊,这雪鸮是你用来召唤那些甲士的信物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慕兰时却摇了摇头:“不,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啊?不是吗,那是什么原因?”她诧异地问。
玩物,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方落,慕兰时便托起那雪色猛禽,将其往空中放飞,雪鸮忽地长唳破空直上九霄,在浓墨夜色中划出了同它主人一般绝艳惊鸿的一笔。
“我驯养的猛禽第一次露面,当然要慎重对待,”她回过身来,月色华光在她眉梢跌宕,呢喃散入风中,“我只不过想试试,它是否……总能穿透迷雾,找到归途,找到我。”
“如今看来,它倒是很忠心。”慕兰时笑意宛然:“也很聪明。”
月华如织笼在她身上,鸦发堆鬓,端的是形容昳丽。
正是这位年不及双十的女娘,今日,成了慕氏家主。
第53章 053
自临都起,浓墨般的夜色吞噬了长街,一辆青帷车遥遥驶向沁南别业。
这辆车上面载的不是别人,正是慕迭——慕氏宗族中颇有名望的长老。
而今,这位老姑母却绝望地仰头,透过帘帏看向窗外惨淡的焦墨夜色,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她缓缓地闭上双眼,回忆起今日发生的一切。
那女子玄色大袖盈风,立于半明半晦交界处的倨傲模样,当真是教人见之难忘。
“明明是不过双十的女娘啊,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慕迭喃喃自语,最后的喁喁细语只随着风飘散,“好个罗刹转世啊……”
***
“阿姊的年纪也不小了,星夜兼程,一定累了吧?”当朝司徒——慕迭——笑意盈盈地接待了这青帷车中的来客,她殷勤吩咐侍者去将早就煮好的热茶送来。
姊妹俩对峙间,慕迭忽然便有些恍然地看着自己这位坤泽妹妹。
慕湄比自己年少,可比自己更优秀。一如,前者官至司徒,而自己止步九卿。
尽管这两个位置都是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位了,但是,慕湄的官位、她的家主之位,一直都是慕迭心里面那一根隐隐的、永远无法拔除的刺。
明明慕湄是妹妹——她理所当然应该比自己年轻的,可慕迭那双深皱的泛着细纹的眼,望向慕湄时,却还是愣住了。
她眸色沉沉地看向慕湄,道:“家主……哦,先家主大人,按说,你不应该抱恙了么?还是说,病已经好了?”
话音中自然带着一丝嘲讽之意。
病已经好了吗?若是今日那兰时丫头没做得那么绝,没那么行云流水,慕迭或许会相信。
“阿姊说笑了,妹妹这到底有没有抱病,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慕湄闻言轻笑,示意侍者直接为她二人倒茶:“莫斟得太满。”
呵。
隔着袅袅茶雾,慕迭半明半暗地看着慕湄,一瞬之间又觉得像是回到今日夕暮,看见那个女娘广袖盈风、眉眼疏朗之时。
侍者斟完茶后,便告退了。
慕迭便接过了慕湄的话头:“前家主大人,你既知晓这茶不能斟满,那为何做事要这般决绝?”
“我做事这般决绝?”慕湄举起茶盏,颇为诧异地看了过来:“我做何事了?”
她无非,只是把一个族长令牌给慕兰时罢了。
当然了,她还是有眼线——今日慕兰时在谷雨雅集上如何表现,她全都一清二楚。
其实,她还当真想来这一场雅集,就像是亲为女儿加冕一般。但是慕湄忍住了,她怕自己不忍心。
慕迭再也忍受不住,“铿”的一声将茶水洒了出来,怒道:“慕湄,你倒是教出来了一个好女儿!”
说完,她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态度太过凶厉了,便敛容正色,又正经地唤慕湄一句:“司徒大人,您可有一个极其听话的好女儿。”
“我今日过来,便是那兰时丫头下的令。看来,是您太想我了。”
“廷尉大人,”慕湄从容道,凤眸里面弯出了笑意,“您方才已说得清楚明白了,是‘兰时丫头’下的令。这便是事实,你误会我了。”
慕迭悚然一惊,相当不可思议地看着慕湄:“慕湄,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个聪明人,当然能够听懂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你说这只是兰时丫头的主意?”慕迭仍旧不可置信,“那她为何手段如此狠……”
慕湄小口啜饮了茶,语气愈发淡了,但仍旧打断了她:“阿姊,湄方才已然说过了。这便就是兰时丫头的主意,我呢,不过是将族长令牌给了她罢了。”
“你为何敢放这么大的心,将族长令牌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慕迭仍旧不可思议,甚至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叫声。
烛火倾斜中,她似乎看见母女两人肖似的面孔,竟在光影折叠间渐次重叠。那眉梢眼底的锋芒与眼角纹路里的沧桑,俱沉淀成同一种惊心动魄的气度——如沧海悬于杯盏,似日月纳于芥子。
慕湄倏然收敛了神色,沉沉望了过来:“阿姊,我敬你为尊长。”
“但是,我也有一句话要说,”她顿了顿,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这才继续道,“难道今日兰时的表现,还不能让你知晓,为何我要将族长令牌交予她吗?”
这一句话,如金声玉振,说得使人振聋发聩。
慕迭复又持起的茶盏,忽然就在摇荡的烛光中闪了身,一下子滚落在地上。
难道这只懵懵懂懂的雏凤,竟能独踏青云之巅?慕迭惶惶然,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感觉:她是不是做错了?她是不是真困错了羽翼?
兴许这位未及双十的女郎,当真能带领她们慕氏宗族走向更好的境地。
可一时半会儿,她竟然不知道,慕氏,还能怎么更好了。
慕湄只静静地凝视地上洇开的茶水墨梅,摇了摇铃,示意侍者再为老姑母添茶。
她其实有一点心思想要解释,可最后还是作罢了。
——她自己那个惨烈可怖的梦境,她多年来汲汲营营惨淡经营的一切,一切俱付诸东流水。
她没必要解释。
慕湄,这位前任家主——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那便是,做她女儿的后手。
“阿姊,”慕湄忽然压低了声音,笑了起来,“你今日见我,还只是个开端。我同你聊聊,可新任的家主,怕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人。”
慕迭大骇:“你也要威胁我?!”
尽管在马车辚辚驶过青石板路时,慕迭便已然猜到自己的下场定然不会好。
可耳听得慕湄也同她女儿一起这么威胁她的时候,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震颤了片刻。
“阿姊,湄,并未威胁你,”这位掌天下贡举的司徒大人举手投足间都是优雅气度,青丝华发在银簪下泛着冷光,“只是提醒你而已。”
***
“跪正。”慕兰时骤然发劲扣住慕严后颈,指节如铁钳般将他脖颈向下狠折。
青砖地面撞出沉闷回响,在慕严被迫折腰的瞬间,笔墨和厚厚的族规一起滚到了他的面前。
“呜呜呜——”他的口中含了破布,无法发出声音,只怨毒地盯着慕兰时,似乎是想要将她这整个人望出一个窟窿来似的。
慕兰时此时已然褪去了那身玄色礼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霜白颜色的广袖——这正是那日她送走那老爷子所穿的那一件。
当然,更具体一些,也是戚映珠亲为她选的那一件,恰似一抹冷月。
慕兰时对旁侧使了个颜色,一身玄衣劲装的阿辰便从梁柱之间现身,取出了慕严口中的破布。
自由的空气骤然涌入肺叶,舒畅感觉不可言喻。慕严疯狂地呼吸过后,便又怒骂起来:“慕兰时,你当真这么不要脸?逼死四叔父子,又当众折辱尊长,如今,居然还把我押送到祠堂这里!”
“怎么,你杀了他们两个人还不够,还要杀我,是不是?”慕严状似疯癫,双目惶惶,“我告诉你,我现在已经知道慕成封是怎么死的了!一定是你拿住了他的把柄,然后要挟他去死是不是?”
“对,你一定就是这么做的!你就是这般心狠手辣的人!”慕严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般,又痴痴地笑起来,“你杀了他还不够,还要杀我!你这蛇蝎心肠……”
慕兰时眉心一皱。
阿辰会意了然,立刻又将方才取出来的那块破布,再度堵回了慕严口中。
“呜呜呜!”
方才染血的破布再度楔入喉腔,使得词句再度破碎,根本无法连缀。
慕兰时挑眉,抬起金贵的云纹锦履,挑起了慕严的下巴,正正压着喉结,说道:“怎么,严兄现在说这事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想必没有吧?”
下巴被人以这样屈辱的姿势挑起,慕严更觉难受,音声更加破碎,但再怎样的污言秽语,经过那块堵嘴的破布,全部都像是他在向慕兰时告饶一般。
“呵。”慕兰时轻蔑地哼笑一声,向上踢了他的下巴,嫌恶地收回脚,“按照严兄的聪明才智,难道不早就知道那两个草包是怎么死的吗?”
这句话的确戳中了慕严。
他诧然地看着慕兰时,因着反剪双手、跪在硬地上的不适感消弭了些许。
但是危机感接踵而来。
因为,慕兰时这句话明明就是在嘲讽他!
他明明知道慕成封是怎么死的,这个时候便已经展示了慕兰时的心计,而那个时候他却没有做过多的防备……
一切,一切都只是他没有防备而已!
不是慕兰时厉害,而是他太过轻敌!
慕兰时倏然又道:“严兄,你还记得吗?如果不记得的话,兰时倒是可以帮你回忆一二。”
她轻笑着,愈发淡然:“毕竟,‘死人复生’的戏,想必严兄还没有见过吧?”
慕严诧异地抬起头。
却又被慕兰时戏弄。
“很可惜,赵郦怎么活的我也懒得示范,倒是兄长,死了便是死了,没人能为你招魂,让你复生。”慕兰时倏然大笑,那凝金冻玉一般的面容上,终于失却了几分庄重。
她当然开怀了。
过往前世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
她目光描摹过跪在砖石上的这个男人。
忽然间,眼前暴雨磅礴,如刃一般砸下。
慕严便是在这样的雨中,和着那几个不值一提的小喽啰一起,想要取她的性命。
他对她,未有半分留恋。甚至还想要她交出密钥。
呵。可惜了,这辈子的慕严,连那密钥到底是什么都接触不到。
慕兰时垂敛下长睫,颇玩味地打量过慕严:“兄长,开始抄写族规罢。说不定到了阴曹地府,那阎王看你态度好,还能让你少受一些苦。”
慕严口中的愤怒斥骂早就被那浸透苦汁的血水的破布清除干净了。
眼下,他也只能屈服了。
——慕兰时那话语里面的威胁意味很浓。他听出来了,是让他去死。
他想,慕兰时一定是在骗他,是在恐吓他,她一定不会让他去死的!
他可是她的亲哥哥!眼下虽然他还是有些愤怒,却也不敢直接发作了,而是变得乖顺。
“好,兰时妹妹,你让我抄族规是吧?”慕严的脖颈弯折出顺从弧度,颤颤巍巍道:“抄,我抄,行了么?”
慕兰时挑了挑眉:“对,从现在开始,抄族规。喏,笔墨和纸都给你准备好了,严兄,请吧。毕竟,小时候,我们可是一起练字——”
“你总是喜欢说,起笔要藏锋。”
第54章 054
在满室煌煌烛火映照下,慕严颤颤巍巍地跪着,从《族规》的第一条开始抄起。
暮春晚风刮得格外阴森可怖,檐下铁马闹腾个不停,像是什么阴间索命的咒语,萦绕耳畔。
慕严觉得自己是被今日的慕兰时吓坏了,除了诡异的响动之外,他似乎还能听到“嘀嗒嘀嗒”的水声。
身前便是颀长的、黑黢黢的人影,大约在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尽管猜测她在盯着自己,可是慕严依然不敢抬起头。
只是提笔,只是麻木地抄写。
滴答滴答。
直到他将书卷誊写得密密麻麻,连手也快要失去的知觉的时候,慕严终于无意识地抬起了头,撞入那双如深泓一般的凤眸。
慕兰时望着他,皮笑肉不笑:“兄长,这是抄完了么?缘何停笔?”
她的嘴角噙着笑,那并不是什么宽恕的征兆。
慕严见了,脸皮倏然就是一皱,极害怕地道:“不,我不抄了!妹妹,妹妹,兰时妹妹!”
他低声哭泣着,将手中的狼毫一扔,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别处;而他本人也正如那骨碌骨碌滚动离去的狼毫那样,跪着,膝行,想要爬到慕兰时的脚边。
“兰时,兰时妹妹,兄长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再抬头时,他的脸上已然泪痕涟涟:“你就饶了我吧!你就饶了我吧!”
慕兰时本来眉目疏朗,相当淡定平和地看着抄族规的慕严。
眼下见他膝行过来,嘴里念叨着“我错了”之类的词句之后,眉心不由得皱了起来。
错了?
“兄长今日在谷雨宴上得意的时候,可不是说自己知道错了。”慕兰时轻轻笑着,下半身却闪躲开了慕严膝行过来、想要攀扶的动作。
她不想让他碰到他,将这霜白广袖染上泥泞。
慕严神情惶惶地抬起头,解释道:“当时,当时是当时!我现在……我现在已经知道我错了。”
在他方才抄写族规的时候,他便已经了解自己的处境。
嘴硬骂人也已经骂过了,眼下并不是什么逞强的时候。
倏然,一种久违的温情袭上了慕严的心头。
“兰时、兰时妹妹!”他这么称呼着,膝行着继续向前,“你还记得吗?”
慕严的声音软了下来,浑不似他方才疾言厉色、凶神恶煞的模样。
慕兰时挑眉,仍向后退了两步,同他划开了界限。
“兄长有什么想说的?”她淡淡问。
慕严眼眶里面已然涌现出了泪珠,道:“兰时,你方才不是说……小时候,小时候我们一起练字的时候,我总喜欢说,‘起笔要藏锋’么?”
兰时妹妹能这么说,那便一定意味着,她还记得从前往事!
记得从前往事,那便是念及二人之间的兄妹亲情!
亲情,那可是血浓于水啊!
慕兰时垂敛下蜷长的眼睫,淡淡地睨着他:“是啊,兄长的确喜欢说,‘起笔要藏锋’,怎么了吗?”
“那……”慕严纠结着用词,可他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便不再纠结,“这么小的事情你都记得,那兰时你一定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兄妹之情吧?”
“你肯定没有忘记的对不对?兄长是兄长,和慕成封那些人不一样……他们从来都没有对你好过!”说到最后,慕严的神情愈发激动起来,“可我呢?我是你的兄长,我和他们不一样!”
慕兰时的神色忽然有一瞬恍然。
她想起自己清明祭扫时,看见慕严下跪时,袍角透出来的虚情假意。
那一天,她并不是仅仅想到慕严的虚情假意;她的确想到了两人曾经有过的温情时刻。
她其实能够时时刻刻回忆起来——她的确是个博闻强识的人。
“我和他们不一样啊!兰时!”慕严想要牵拉她的衣角,哭泣道,“我们是兄妹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度过了那么久……”
慕兰时忽觉耳边有些聒噪,她垂下眸,神色忽然一凛。这凛然的神色霎时间就刺得慕严怔住了。
“怎、怎么了吗?兰时、兰时妹妹?”他磕磕绊绊地问。
慕兰时挑了挑眉,方才嘴角噙着的那一抹嘲讽的笑意居然消失不见了:“既然兄长说我们一起长大,度过了那么久。想必兄长一定还有很多温情时刻罢?说出来给兰时听听。”
她这么说道。
慕严却是一怔,笑容冻在脸上,一时之间只觉胸腔滞闷。
她说什么,要让他说出几个温情时刻?
他不明白。
但是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时间。他的生死,尽数在慕兰时的一念之间。
于是慕严硬着头皮道:“兰时妹妹,你方才不是说了吗?我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我们一起练字,我教你的时候,总喜欢说‘起笔要藏锋’。”
“你看,这些是多么有温、温情的回忆!”他抬起眸,只觉冷汗涔涔,复又继续道,“我想起来了,我,我还送了你一把古琴!”
慕兰时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然后呢?”
“然、然后呢?”慕严诧然地回望,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然后是什么了。
这明明就是事关他生死的大事,大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更多的词句了。
然后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如何了。
慕严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哀求慕兰时:“兰时……你方才说过了的,我们是兄妹,兄妹之间便要互相友爱的!兄长知道错了,你饶恕兄长好不好?兄长以后再也不会觊觎你的家主之位!”
“我保证!如有违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慕兰时只是凝眸,水墨一般的两道长眉却拧得更深了。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怎么能只说出这种话来呢?
明明二人之间的温情记忆,她自己都记得不少。
呵,至少她在清明那日便回忆起来了。可惜,今日她再也不想回想。
“兰时妹妹,兰时妹妹,兄长知道错了啊……你就饶了我吧。”他哭泣着,反复地车轱辘着同一种话。
可笑。给他一个机会,想让他的良心也痛一痛,却得到这种回应。
“兰时,我错了——”
骤然他的身前一阵风起,慕兰时将他掀翻在地。
慕严怔怔看着她,哭号道:“兰时,你这是何意呀?你不是还念及我们的兄妹之情吗?”
“我念及与否不知道,只是我知道,兄长倒是不念及这份兄妹之情。”她语气森然,似是覆上了一层寒霜,“慕严,从前的事情太少你想不起来,你不若想一想,你之后为了害我,又做了什么好事。”
人的真心的确瞬息万变,也比琴弦更易朽——甚至这只是在她心中的想法罢了。
而真正的,在慕严胸腔中跳动的,不过是雕花梁柱里蛀满虫洞的朽木,纵使覆着层流光溢彩的漆皮,揭开,便是簌簌落下的齑粉。
前世那个秋雨沛然的夜晚,给慕兰时的打击无疑致命。
她最信重的兄长,就这样背叛了她——
一股恨意攀上了慕兰时的脊柱,她骤然低下身来,竟然卡住了慕严的脖颈:“慕严——”
“啊——”始料未及的扼制感惊呆了慕严,他神色扭曲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平日里总是端庄、光霁如天上清月女子,此刻眼尾却沁得血红,竟然会这样抵住他的咽喉。
那是一种几乎要让他毙命的狠厉,不让他死她便不会罢休的狠绝。
“我最恨背叛。”她喃喃自语,烛火在她的脸上摇荡出深刻的阴影,“你明白吗?”
慕兰时忽然看见满室烛火,都化作那夜母亲长跪的祠堂模样,而星点灯火,尽数淌成了她死时的血河。
“背——背叛?”慕严的喉咙跟破了似的,“对、对不……”
他背叛了慕兰时,是吗?
他以为,自己是在害她。他只不过是不愿意她走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他并没有想到,她的眼中居然会燃烧出这般焚天的恨意。
像是,蓄积过两世;又像是,浸润过黄泉的水。
在快要窒息而晕倒的前一瞬,慕严的心底闪过了一丝奇怪的了然。
兰时妹妹,好像是因为他没有将“温情时刻”说出个所以然,才这么发狠地掐他。
可是他,是真的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快要窒息了、快要窒息了。
慕严的脸渐渐泛起绀紫,却见慕兰时突然松手狂笑。
“我跟你说,你不会死得这么轻松——”
慕严已经说不出话,只惊恐地看着她。
“至少我会在同样的一个秋夜,用刀,一寸寸剜尽你的骨,慕严!”
……
祠堂大门轰然闭合,门环咬碎最后一线薄弱的月光,慕兰时快步离开了祠堂之外。
不会这么轻松地就让他死、就让他解脱。
死,对于他来说,是太轻省的福分。
她并非是一个什么好心的人。
不过眼下她还是得快去净了这一身脏污才行。
她抬眸,望向天边弦月。
地上残余的水痕映照出她霜白的广袖,最终,涟漪荡碎了月影。
***
将目光从天际那一弯镰月收回来的时候,戚映珠却还没睡着,斜倚在沉香木窗棂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下颌。
她只是在想今日听说的事。
她早就知道慕兰时谷雨宴有大动作,只是她不方便去,同时也不想主动开口让慕兰时带她去——她总觉得有些奇怪,有些难以启齿。
但是戚映珠还是想要知道慕兰时在谷雨宴上做了什么,便找了人,吩咐着给了那人钱,请她帮忙打听一下今日慕氏的谷雨雅集到底做的怎么样。
……其实对这位袍袖下曾翻起飒然八方风雨的权臣来说,她做得有多果决多狠厉,戚映珠都不会意外。
唯让她意外的是,听说那人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和她定下了婚事。
信者回来给戚映珠复述的时候,戚映珠便百般不自在地扣着自己的手指。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打断信者说话,她小声嘀嘀咕咕道:“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啊?”
慕氏宗族谷雨雅集少说也要来好几百人,而且还不止她们一大家子人,还有一群工于诗赋的名士。
怕是不日之后,她的名字又要传唱于京师了。
信者不明所以,点点头道:“对,那慕大小姐正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那会儿恰是午后多一些,大家都精神着呢,定然都听清楚了!”
“都听清楚了?”戚映珠颇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脸上可疑地泛起了霞红,“她也当真不怕害臊啊……”
信者很年轻,也不知道这戚小娘子到底想听怎么样的话。
她觉得奇怪,其实她并不知道为什么戚小娘子要让她做这事——因为想要潜入这个雅集,还须得费一番功夫。她是装扮作了名士的扈从才进去的。
然而信者很快在慕兰时将她们的婚约昭告的时候了然。
她顿时明白了,所以回来转告戚映珠时,便故意把这事压到了最后说。
可是,这戚小娘子,怎么看起来好像有些不自在呢?难道是不愿意听吗?
信者想了想,仔细看戚映珠的面色,又听她似乎语气里面写满嫌弃,便将涌到喉咙里面的话又滚了下去,换了口风:“反正慕大小姐就是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遍,也许那会儿大家都被她吓到了,兴许没记住呢。”
话音甫一落下,戚映珠便斩钉截铁地道:“她彼时同那慕严对峙,自然吸引众人目,她说什么,难道那些人不都是都记住了?她们不可能记不住的。”
信者:???
那她刚刚说的算什么?
她怎么这句话正着说反着说,这戚小娘子都要怼上一两句呀?
信者捉摸不透戚小娘子到底想问什么,特别是这关于慕大小姐当众宣布婚事的事情,戚小娘子的反应又特别奇怪,她拿不定主意,便很快找个机会溜走了。
拿了薪酬就行了。
“诶,等等,”戚映珠忽然叫住了信者,在后者疑惑的眼神投过来的时候,支支吾吾了下,“话说回来,你还记得她当时宣说婚约时,别人的反应吗?”
信者:。
***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戚映珠拔开门闩的刹那,拉动门环的清响,惊碎了檐角的残星。
那人背对着青瓦白墙站着,月白长裙的下摆沾着蒹葭苍苍的寒露。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戚映珠指尖还凝着门环的凉意,心猛地漏跳一拍。
她很难说清楚这种感受——甫一打开门,心便被幸福紧紧攥握住的感受。
似是听到了门环的响动声音,长身玉立的女子侧身过来,嘴角扬起弯弧。
……戚映珠好容易才忍住自己快步向前的冲动。她想,她自己也得矜持一些才是。
她毕竟也是活过两辈子的人,毕竟上辈子还在那样的高位,这辈子总不能还那么少女心性。
废话太多了。她抽动了下嘴角,却又忽然瞥见慕兰时石青色斗篷边缘凝着的薄霜,在破晓的天光里,正化作细碎银芒。
显而易见,那是夜奔而来的霜露。
少年人燃着一整颗真心,才会甘心如此。
她本想故意刺她的话,都宛转摩挲在唇齿之间,竟然舍不得说什么。
便怪怪地僵持在原地,一直盯着慕兰时瞧。
大抵是被这位东家忽视太久了,慕兰时挑眉,笑意清浅:“戚小娘子,这是不认识兰时了,怎么忍心还让兰时在这里站着?”
切,有人一开口便惯于破坏气氛。
前些日子迄今累积起来的好感,这会儿便零零碎碎了。
戚映珠也纹丝不动,扬了扬下巴,回敬道:“我院子里面来了位陌生人,特地多看一眼确认这是谁不行?”
“那现在可确认好了?兰时没有走错地方吧?”
戚映珠唇畔已然不自觉地扬起弯弧:“这事可不能太武断,毕竟慕大小姐眼盲耳聋,谁知道走错没有?”
慕兰时怔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戚映珠在说什么事情。
这记仇的,大抵是在说她们彼时在玉漱坞的那一次会面了。
那一次慕兰时来得武断,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去拦人。
然后还故意听不懂戚映珠说话,可把戚映珠气坏了。
“嗯,戚小娘子的担心很有道理,只不过有一点兰时想说。”慕兰时语气中的笑意更深。
戚映珠狐疑地皱起眉头,心道这人定然又想到什么事了。
“要说什么?”
“就是……”慕兰时一边笑,一边朝着戚映珠这个方向走过来,“现在已不是慕大小姐了。”
廊檐下的阴影扑在她沾湿晨露的面靥上。
等戚映珠反应过来时,慕兰时的拇指已经按上了她的脸颊,极其温和地抚摸过,说道:“现在我可是家主了。”
“哎……”戚映珠颇不自在地侧过脸,抬起手似是想拍落慕兰时的手似的,但却最终未能成行,只道,“待会儿觅儿要进来看我,你注意些别太亲近了。”
觅儿那傻乎乎的,每次看见了什么就以为是什么!
慕兰时抚摸面靥的动作微微一顿,道:“别太亲近了?我这做什么事啦?”
她说着,还故意碾磨过她面颊,稍稍用了些力。
“你按什么按——”
慕兰时嘴角噙着的笑意愈发深:“按这里不对?那要按什么地方,东家才会觉得对?”
“大清早的说什么鬼话!”戚映珠气呼呼地瞪她一眼,才不管此人油嘴滑舌说些什么,自顾自道,“没想到我们慕氏第二十三任家主大人继承主位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给我这个商户女低头啊?”
“要是慕氏的列祖列宗知道了,会不会马上气活过来?*”
大抵是为了对慕兰时这般肆无忌惮的举止言谈的反击,戚映珠才这么说话。
“气活过来做什么?”慕兰时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似是沉思一般,“气活过来,难不成是想参加我二人的婚宴吗?”
“你……”戚映珠一时语塞,再度加深心头印象。
那便是自己和慕兰时斗嘴,永远都不能占据上风。和她说什么都是白搭。
只要她认定的事情,那就一定会进行下去。
慕兰时敏锐地捕捉到戚映珠说出了准确数字,便道:“既然妻主知道兰时现在已是第二十三任家主,想必昨日在谷雨雅集上发生了什么,现在都一清二楚了吧?”
换句话说,也应当知晓她昨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开了和她的婚事。
戚映珠气定神闲,只垂敛着鸦睫,道:“知道呢,我们新任家主大人英明神武,先是激烈辩驳、再是武力镇压,这下可是谁都没办法不服您了。”
“那兰时说与您的婚事,您可记得清楚?”
她今日还偏生恭敬得很,虽然照样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却还想要称呼她一句“您”。
戚映珠抿抿唇,似是相当不情不愿,极慢极慢地道:“我又不是慕氏族人,也不是什么名士,怎么会知晓你们谷雨雅集上面说了什么。”
“家主雷霆手段自当名震四方,何须我这般商贾揣度……”
话音甫一落下,她的小臂便被人牵拉住,再然后便被慕兰时紧紧地抱在怀中。
两人身量恰恰有些差距,这个角度,慕兰时低下头便能轻轻地啄吻到戚映珠的耳垂。
热息一遍又一遍地滚烫喷洒。
“若是妻主不知道的话……”她这么说着,掌心却已经环绕覆盖上了怀中人的腰肢,“那为什么这里颤抖得,这么厉害呢?”
慕兰时故意在某些用词上面停顿,任由滚烫的热息喷洒在戚映珠的耳垂。
想看那缕绯色,从耳垂蔓延而上,一直到烧红了她的面靥为止。
“既然妻主不想揣度兰时的话,那兰时自然也不强求,”慕兰时这么说着,手和话语却愈发地坏心气,逗弄她说,“妻主不揣度,那兰时来揣度揣度便好了。”
“这样揣度、还是……”
这人大清早的怎么经得起这个女的如此撩拨!
戚映珠脸早就烧得通红,想甩又甩不开她——不得不承认,和慕兰时还是有些日子没见,这几日恰恰又是她潮泽期将要发作的时候,而慕兰时身上又带有那顶阶乾元君拥有的兰芷信香。
教人闻了,便觉得心安。
又或许是说,在她怀中的时候,戚映珠同样能够感觉到几分心安。
是以,她大清早来胡说八道,戚映珠都在心里面默默地放过她了。
哼,当然也有看见她的斗篷上湿润的霜露的缘故。
想要珍惜这份夜奔而来的真心。
“那妻主,想不想揣度一下兰时?”慕兰时看戚映珠别别扭扭了半天居然没了动作,知道她吃瘪了,便继续问。
第55章 055(一更)
揣度?
戚映珠方还在怔神间,那女子便牵引过她的手,连带着唇边的热气也跟着喷洒而下,由上而下地包裹住了整个耳廓。
“东家……上次不是说清楚过了的吗?要为兰时,量、体、裁、衣。”
戚映珠偏头,颇不服输地蹭了她一下:“好一个量体裁衣,这就是家主大人主动过来投怀送抱的原因吗?”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慕兰时笑意极浓,似是很无辜的样子。
然而那总是清凌凌上挑的凤眸,还是出卖了她的狡黠。
“那东家有没有量好?”慕兰时故意逗她说,“兰时可不要到任后,连一件蔽体的衣物也没有。”
“那怎么办啊?光着身子去啊?”戚映珠故作苦恼。
明明只是一些没有什么营养的对话,可有些时候,戚映珠却想看看,这慕大小姐的厚脸皮到底了什么样的程度。
看她到底能表演多久。
忽然门口传来了一阵稍显得急促的脚步声音,觅儿的喊声紧随而来:“姑娘,姑娘!”
这个称呼,乃是觅儿更迭了几次称呼后得到的最终形式。
戚映珠现在不让她叫小姐了,若是和旁人一起叫“戚小娘子”的话,觅儿又觉得自己和她们一样了。
“完了,来不及量了。”戚映珠挑眉,睨慕兰时一眼,“怎么办?”
慕兰时同样报以一个了然的笑:“那就下次换个地方量。”
“……”戚映珠无言,只抬手掐了一把她腰间的软肉,又抬了声音,回门外的觅儿道:“我已醒了,一会儿出来!你且就在门口候着我便是了。”
“让觅儿候着做什么?”慕兰时在旁边听着,“还是说东家,现在就要说到做到?”
戚映珠很干脆地推了她一把,气呼呼地进了房间里面:“谁理你,再胡说八道,你就真的光着身子去上朝吧。”
“那不行,”慕兰时忽然掣住她手腕,可怜巴巴望她,“兰时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这乾元君的清白之身,怎么能这么轻易地给别人看去了?”
戚映珠瘪瘪嘴,此人牙尖嘴利,和她斗嘴从来不会占到半分便宜。最好的应对方式便是闭嘴。
“那慕大小姐得擦亮眼睛,这才能保住自己的贞洁!”
诶?
慕兰时怔怔地看着戚映珠复又进门的步伐,嘴角慢慢地漾起弯弧。
她方才又叫她,慕大小姐了。
……那便真是忘记不了启序宴的那一日。
***
戚映珠方才只是出门看看天气,顺便开下院门,示意觅儿自己已经醒了。
连觅儿都不能自由进来,也不知道这新任家主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偷鸡摸狗的本事,居然潜进了她的院子里面。
……或许她总有这般法子。
戚映珠心绪不宁地想着,又对镜梳妆,她将一切拾掇完毕后,忽觉菱花镜底漏出一线幽冷。
她默默地移开妆奁,却见一月白暗云纹信封被压在了胭脂匣下。
那是她收到的回信
洇润她前世的,温暖的回忆。
也正是,家人的回信。
可眼下戚映珠却快速地掠开了目光,她没在那信封上面停留多时。
横竖她的去信已被人阅过,倒不如留些自欺欺人的余地。
容她再饮一盏隔夜的冷茶,再听三遍檐角铜铃在暮色里晃。
信啊,便放在那里吧,再晚些时候拆开,也无妨。
***
觅儿看见戚映珠同着慕兰时一起出来时,不由得惊掉下巴:“姑、姑娘,你怎么和大小姐一道?”
慕兰时在旁边莞尔,嘴角噙着一分得逞般的笑意。
她们二人到底是没有有过什么表面上的实质进展,慕兰时就这么明晃晃地走出来,觅儿仍旧觉得有些惊讶。
戚映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习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面对觅儿的疑惑,戚映珠只平静地说:“她是昨夜来的。”
觅儿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大小姐是昨夜来的啊!”
“可惜觅儿昨夜睡得太早了,没有给大小姐开门。”缀在二人身后时,觅儿还在碎碎念叨,“大小姐不会介意吧?”
“都怪我昨夜睡得死沉!”
然而戚映珠听了这句话,只道:“不,你睡得刚刚好。早睡晚睡都正好。”
反正有人爱做贼。
觅儿愈发摸不着头脑:“啊……都好吗?”
“嗯。”戚映珠答得颇笃定,“你的大小姐才不在意这些呢。”
觅儿挠头。
她的大小姐……?难道自家小姐还在说她这没改过来的称呼的事情吗?
可是她现在分明已经不叫小姐了呀!
觅儿愈发弄不明白了。
等二人重又单独走在一块时,慕兰时忽道:“戚小娘子怎么不告诉觅儿,我已不再是大小姐了?”
她说话时嘴边仍旧噙着笑,借着晨雾薄光望向戚映珠时,眼底也渐次晕开瑰妍丽色。
“那当然不能说。”
慕兰时怔然:“为何不能说?”
戚映珠不看她,只一本正经地答:“要让她知道自己的靠山又加强了,翅膀怕是要变得更硬了!”
这便又是在计较那小姑娘时不时便做了她的“帮凶”的事了!
***
“家主大人今日怎的这么悠闲?才做了家主,祠堂里列祖列宗的血可擦干净了?还是说所有人都臣服了,有空来这贩夫走卒之地歇着?”
戚映珠得空歇下,便和慕兰时对坐在一桌的两侧。
外面仍是蒸笼翻盖、货郎叫卖的声音不绝于耳。
慕兰时笑得开怀:“事有轻重缓急,我现在难道不应该来见我未婚妻吗?”
戚映珠明明知道,她在谷雨雅集上面说了什么。
“谁答应过你要和你成亲了?”戚映珠眼睛斜向一边,嘴巴却依然不饶人。
慕兰时笑了起来,双手托着腮,眉眼弯弯:“所以才是未婚妻嘛。”
戚映珠哽了一哽,这会儿终于静默下来,闷闷哼哼了半天,又兴许是见慕兰时这般努力,便道:“哦。”
慕兰时挑眉:“那东家这是承认了?”
话音甫一落下,旁侧天光便乍然明灭,觅儿掀帘进了来,雀跃的嗓门劈开所有静默等待:“姑娘,姑娘!”
慕兰时不悦地皱眉,眼神飘向觅儿处。
这小丫头来得一点不是时候,恰恰打断了戚映珠的回答。
明明戚映珠就差那么一句话回应她。
而戚映珠听到觅儿的话,顿时转头问道:“怎么了?”
觅儿道:“就是知真姐姐她带了她的远房表亲过来!”
戚映珠倏然一怔,“她的远房表亲?”
觅儿重重地点头,又笑嘻嘻道:“知真姐姐带来的姐姐也很干练呢。”
其实她之前听知真姐姐说起的时候,还以为那付昭姐姐劳累得不成人形了,结果今日一看,虽然瞧着有些憔悴,但照样干练。
“我知道了,那我接着就出去见她——徐娘子带她过来做什么?”戚映珠想了想,不由得多问了一嘴。
觅儿摇摇头:“具体呢,我也不知,据知真姐姐说,就是那付娘子听说知真在这里过得挺好的,还能养活一大家子人,所以就想着抽空过来看望她。”
“原来如此,那你先出去。”戚映珠颔首,觅儿闻言乖乖地退出去了,并说:“我这就告诉她们。”
觅儿一走,慕兰时便抬眼,问道:“那是什么人?”
什么徐知真付昭的……她一个人也不认识。
显然,戚映珠听觅儿说完之后,便意识到那付娘子是谁。
戚映珠此刻还没意识到慕兰时语气中异样,只起身淡淡地回道:“方才觅儿不是说了吗?是那位徐娘子的远房表亲,曾住陇西那边的。”
说着她便站了起来欲走,慕兰时忽然掣住了戚映珠的手腕,“不过是手下伙计的远方表亲罢了,这么远的关系,甚至连她的祖籍娘娘都记得清楚?”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这女人偏偏还掣住了她的手腕,戚映珠颇为怪异地抬眼看了慕兰时一眼:“这记得怎么了?”
似乎是难得这么置气,慕兰时骤然截住话头:“那娘娘知不知道兰时的祖籍在什么地方?”
“你的祖籍不正是在临都……”诶。
戚映珠的话并没有说完,且攥握住她手腕的力道也不曾有所松缓——甚至有加紧之势。但是她很快意识到慕兰时这句话的背后含义。
慕兰时低垂着头凝着她,连一贯因着血脉骄傲上挑的凤眸,此时此刻似乎都有了下垂的趋势。
如折翼的玄鸟。
直白的醋意、明晃晃的不开心。
也是过了这么久,第一次瞧见,这位永不折腰的大小姐吃醋的样子了。
戚映珠怔愣了片刻,忽然靠近慕兰时,低声笑道:“怎么突然这么问?大小姐这不是才当上家主,就开始数典忘祖,居然连自己祖籍在哪里,都要过问我一个外人了?”
她故意逗弄她,又低头靠在慕兰时的脖颈处,喷洒着热气。
热息喷洒,生生将方寸之间的距离,蒸腾起更亲近、更暧昧的热忱。
“祖籍记得,那兰时的生辰八字可记得?”
戚映珠偏不回答她,只低低笑着说:“慕相这是醋了?”
第56章 056(二更)
帘外蒸笼翻盖、跑堂娘子快步走动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只是现下的两人却相处得极静谧。
慕兰时低垂着眼睫,只是牵拉住戚映珠的手,眼底暗色深浓。
戚映珠本来对此毫无知觉——她毕竟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位光霁女子吃醋的模样。
似乎,天生都只有别人为她折腰为、为她寸心如狂的时候。
慕兰时同样笑了:“娘娘是这么觉得的吗?”
她笑着,手里面的力道也稍稍放松了些。至少戚映珠知道她这是不开心了。
既如此,那便没有非要将人死死纠缠住了。
“难道慕相不承认自己吃醋?”戚映珠故意逗她,两人之间的距离,只不过隔着两件薄薄的春衫罢了。
方寸之间的热意,再度攀升炽热。
慕兰时莞尔:“那本相承认了,娘娘打算怎么哄?”
戚映珠歪歪头,一双有圆圆的杏眼也跟着偏向头看她:“还能怎么哄?把我们的慕相当作祖宗来哄啊。”
她笑意盈盈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便踮起脚来,在慕兰时的唇边啄吻了下,“这样哄慕相够不够?”
“不……”慕兰时耳尖倏然一红,那桂花酿的信香气味竟也随之而来,飘进她的肺腑之间。
她的“不”字还不曾说完,戚映珠便已然回转过身,也不顾及许多,只是颇自在地拉着她的手,掀帘而往堂外走了。
慕兰时走得极慢,似乎又有些不满地问道:“拉我出去做什么?我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帮不了戚小娘子任何一点忙。”
呵,一点好处也不给,想要请动她这尊大佛?
纵然她现在还没有个一官半职,但也已经是慕氏家主,“一尊大佛”这样的自诩,倒也勉强贴切。
戚映珠却头也不回:“这有人不是打翻了醋瓶子,可我也没见过那小娘子,扶正醋瓶子的方法,不就是让某个人陪我一起见见咯~”
她说得轻快自在,却像只宛转的黄鹂鸟。
话音落后,慕兰时怔愣了一瞬,嘴角无意识地扬起了弯弧。
好一个扶正醋瓶子的方法,那便是让某个人陪她一起去看。
***
付昭安安静静地跟在徐知真的后面,看店里人来人往。
徐知真依然大嗓门地招呼着人:“过来、过来!”
言讫,她才复又回过头,对着可能被忽视的付昭莞尔:“阿昭,你先等等,方才觅儿已经去请了,一会儿便能见到!”
付昭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也就是这个微笑,落入了方才出来的两人眼中。
付昭身量修长得近乎嶙,淡蓝襕衫裹着清癯骨架,浑身气质似如冷玉,往那一站,便是同慕兰时一般的与这热汤饼铺子格格不入,像两尊砸入热汤的冷玉。
“诶——”徐知真方才和付昭说完话呢,便瞧见戚映珠同慕兰时一起出来了,便立刻热络地将两人介绍在一起。
徐知真忙不迭扯了扯付昭袖角,声线里掺着几分讨好,“这位便是咱们东家戚娘子!”
旋即,又抬头望戚映珠:“戚娘子,这位便是我上次同你说过的亲戚,付昭!”
付昭闻言立刻同戚映珠行礼打招呼。慕兰时此时袖手站在她们几人的身后的廊柱阴影里,一言不发。
唯有上挑起的凤眸眼底,此时此刻似是泛着些许的凉意。
她倒是想要看看,这位第一次让她吃醋的女子,到底有个什么来头!
付昭弯了弯腰,说:“见过戚小娘子,在下付昭,陇西人氏。”
她的介绍极其简短。
徐知真在旁边挠了挠头,觉得有些不自在,又害怕戚映珠忘记她是谁,便补充道:“戚小娘子,上次我也同你说过的,她的乾君是那萧氏的萧鸢……”
陇西付氏并不是什么有名的世家,既在临都,那还是四大家族的名号鼎鼎有名。
一直站在后面低眸、视线飘忽所以的慕兰时,这才有几分回神。
阴影飘过她低垂的睫羽,原来是萧鸢,那个两面派呀——
陇西付氏早在前朝的时候就败落了,如今更是和寒门没什么区别,是以她方才听觅儿介绍的时候,神情无波无澜,甚至连醋都吃得有些憋闷。
而今知晓这付昭居然还结婚了,她的心情就更加难以言喻。
只是这付昭的乾元君,居然是萧鸢?那这人她便有几分熟悉了。
付昭在听到徐知真特意为她补充的介绍时,眉心忽然一皱。可这到底是事实,她无法反驳。
慕兰时敏锐地捕捉到她这一点神情变化,却冷不丁地和那女人的一双漆黑的瞳对上。
像是藏着什么点心事。
但付昭自觉不应乱看,也不去问慕兰时是谁,飞速收回了视线。
戚映珠开口了:“付小娘子今日怎生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她笑意盈盈,相当亲和。
“我之前听知真姐姐说了,她在这里帮工,可以养活一家子人,我便觉得歆羡,正巧今日闲暇,便提前了三两日告诉知真姐姐,让她带我过来玩一玩,顺便拜访一下您!”付昭同样笑得眉眼弯弯。
这说辞和觅儿方才掀帘进来的说辞一模一样,就像是已经准备好了许久似的。
才能这样一字不落地再说一遍。
慕兰时垂下眼睫,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戚映珠颔首:“原来如此,那您随我来吧,虽然这汤饼铺子不大,但还是有可堪介绍的地方呢。”
付昭笑得都快要合不拢嘴了:“真的吗?那真是求之不得!”
“正好,今日我们店铺刚刚到了一批陇西来的胡椒,正愁找不到什么专业人士看一看,这会儿你来了,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待会儿倒要劳你辨辨成色。”
“不敢不当不敢当……但是若有能帮到戚娘子的地方,付昭一定尽力而为!”
慕兰时在旁边挑了挑眉,将付昭的一举一动都在心中画了个疑问。
同萧鸢成亲的女子。
萧鸢虽然不是萧氏嫡系,家境同样殷实,这付小娘子放着高高在上的夫人不做,跑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特别是她所说的理由,是因为徐知真介绍,所以想要过来看看戚映珠吗?
直觉告诉她这并不可信。慕兰时的喉头倏然滚动,然后便听见了戚映珠抛下她,带着付昭四处转悠的声音。
“戚娘子当真厉害……”付昭羡慕地看着眼前一切,“此前知真姐姐同我说的时候,我还心存疑虑。”
戚映珠带着她穿过帘幕,一边笑着回应道:“也不过是拣别人剩下的,再佐以自己的一些想法罢了,多厉害自是称不上。”
这种话当然是谦辞,付昭不信,只摇头:“戚娘子,您还是过谦了——我听说了,您以前是建康戚氏出身……”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下,立刻抬睫去望戚映珠,发现后者没什么反应,而是一副坦然模样的时候,付昭这才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
“比我这陇西付氏的出身要好,而今您却将这汤饼铺子生意做得这么好……”她叹了口气,却又因为这话如果断在这里很是奇怪,便急急地又说下去,“能够自给自足,还有余力照拂这么多人,您当真让我崇拜。”
“我却同您不一样,我做不了什么。”
戚映珠望着付昭躲闪的眼睛,笑涡盛着天光,平静道:“许多事情,尝试了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能不能行。反倒是您,付娘子,您今日肯同同着知真一起过来,便已然是一种尝试了。”
她知道付昭如今在萧府的处境艰难。
何况萧鸢那人并不是什么善茬——前世她与她有所接触;再其次,徐知真也曾说过付昭的处境两难。
付氏那边只觉得萧氏重情重义,明明自己家族已然衰落,却还愿意践行当年的承诺,马上就把女儿送进萧府,还指望着从女儿身上敲骨吸髓,用来供养一整个衰落的付家。
而萧家那边正好缺个好名声,便将付昭引进府中。
但正如徐知真说过的那样,付昭在萧府过得并不好。
……多像她曾经的模样,困守金丝笼的囚雀,也想尽力逃脱。
大抵是想到了这一层面,戚映珠看付昭的眼睛又柔和下来,“付小娘子今日准备待到何时呢?”
付昭有些语塞,左看右看,想了想便道:“我今日就是想要过来拜访拜访您……话说回来,您店铺里面的这些娘子,都是您请来的伙计吗?”
问出话后,付昭潜藏在大袖下的指骨绷得死紧。她其实看出来了,这店里面的人当然不全是戚映珠请来的伙计。
方才那袖手立于阴影之下的女子,让她记忆相当深刻。
像什么呢?就像是……这样的人不应当出现在这里一样。
那她是什么人?
戚映珠不假思索,道:“正是呢——哦,有一个例外,她啊,不过是随便路过进来歇歇。”
在提到“例外”时,戚映珠还有意停顿了下,似是思索。
确实,这位方才把醋瓶子打翻了的家主大人,当然是随便路过进来歇歇。她可是自说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原来如此。”付昭垂下眼睫,意识到自己今日大约不能多问,便又说了些客套话,推说自己出去找知真再聊几句,便借故离开了。
也不知道将来她会如何。戚映珠凝视着付昭远去的背影,思绪愈发辽远。
诶,话说回来,慕兰时跑什么地方去了?她方才不还是因为自己多记了一下付昭的出身籍贯,便心生怏怏扯她的手么?
“人去哪里了?”戚映珠到处转了转没找见人,小声地嘀嘀咕咕着,“按道理说,不应该呀。”
那么记仇的一个人,这次居然还吃醋了,戚映珠本来还想着同那付昭多聊两句,推迟下时间。
想来那爱记仇的女子一定不会放过她。
“咦,人呢?去什么地方了……诶?”
方试探着打开了仓房的门,便有一只手截住了她的手腕,下一瞬,那人便猛一用力,将她拥入了充满兰芷馨香的怀抱里面。
戚映珠冷不丁地撞入女子绵软如云浪的身躯:“唔——你做什么?!”
没想到,那方才袖手立于阴影下的旁观者眼下却躲进仓房里面,还颇恶意地等她开门,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戚映珠略带烦躁地抬起头,却看见慕兰时一脸玩味地看她。
手中,却还拿着一支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狼毫。
戚映珠诧异地看她,微怒:“你手上拿着支笔做什么?拿来洗翻掉的醋坛子?”
慕兰时睨她,嘴角噙起一抹笑,“翻都翻了,怎么洗?”
戚映珠想挣开她的怀抱,不料却被箍得更紧。
“是啊,所以……想借娘娘的水润润笔。”
第57章 057
“你要润……润到什么时候?”戚映珠抬眼,仰起玉颈颇无助地望向慕兰时,如兔子眼睛一般灵动的杏眸泛着水光。
而眼尾胭脂色如春潮漫过堤岸,泛着薄红;薄汗将碎发黏在腮边,在喘息间泛起珍珠般的光泽。
她说话的时候也断断续续的。
慕兰时相当淡然,却有闲心低头看自己稍微有些褶皱的衣襟:“还润得久呢,砚池尚浅,娘娘的墨,怕是要研到三更漏尽。”
“笔锋太钝了,墨还不够浓。”她轻轻地笑着,俯身贴耳,唯将暧。昧的热息喷洒在戚映珠的耳垂处,“这方端砚,可还蓄得住浓墨?”
戚映珠的脚踝同脊背一起绷得紧直,就像将发的弦。豆大的汗珠自鬓发沾湿的额间渗了出来。
慕兰时见自己那惯常被沉水香熏得笔直的衣襟居然有了褶皱,便低下头去抚平,顺便,再用袖子擦了擦戚映珠的额间:“娘娘的额间流了好多出来,若是不够,这里也可以用来润,对不对?”
“你——”戚映珠的尾音淹没在触感里面,捏拳想去揍慕兰时,可又担心一个不稳失重会倒在她的身上,于是便只能忍着,故作矜持和冷静,命令她道:“慕相既然知晓哀家出汗,便冷眼旁观着,不仔细擦一擦?”
慕兰时低眸笑了起来,“还要擦?”
“那不然呢?不擦那不就全部都是了……”
“全部都是的话,那不更方便润么?”
慕兰时却觉得戚映珠这副样子特别可爱,像秾艳馥郁的花朵,桂花酿的信香喷薄出来,似乎都能在方寸之间黏。连成丝。液。
“哪里、哪里方便了?”戚映珠的呼吸愈发急促,双靥尽数染成一片霞红。
慕兰时此时已撩起她额前短短的碎发,将那些沾得透湿的、情动的细发一一妥帖照顾:“我知道的,娘娘这是嘴硬心软,对吧?”
“娘娘喜欢替微臣润笔、也喜欢研墨。”她清音一圈跟着一圈,绕在戚映珠的耳边,“尤是娘娘身上这桂花酿的味道,才最醉人。”
戚映珠已无暇顾及这人的油嘴滑舌,可低头,便看见这人惯常笔直的袍袖,已沾染上了水痕。
若用慕兰时自己的话来说,那便是,春雨浸润的墨迹。
慕兰时忽然垂首下来,鼻尖贴到戚映珠发着抖的玉色脖颈间,吸。吮够了她泄露出来的信香味道,终于,抬起头来,“辛苦娘娘了。”
戚映珠如蒙大赦一般地耷拉下眼角,拉了拉自己的衣服。
她背过身去,不想搭理慕兰时,只顾着自己整理衣服。
背部全部给浸湿了。
还好这位新任家主手下留情了些,衣服倒是没给她带来太多麻烦,戚映珠很快就整理好了,可等她回过头来时,看见慕兰时手上拿着那支湿润的狼毫,整个人笔直肃立,端庄地望她,她便心生不快。
戚映珠撩过耳边的碎发,手搭在仓房的闩上,别过眼,斜斜睨慕兰时:“慕相这般大费周章地麻烦哀家,回去莫不是应该把这物什拿去供起来?”
她刻意不去看那支狼毫笔——天光从田字窗边渗进,那水液里面似乎都带着莫名的暧。昧,像吞吐潮湿的月光。
慕兰时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闲闲笑道:“是啊,娘娘提醒得对,微臣下去这就把这支笔带回去供起来……哦,正好接了墨,微臣近日又成了家主,那便不如拿去给族中的小孩开蒙吧?”
“趁着墨迹未干。”她的凤眸里面晃出狡黠,语调极其轻慢。
戚映珠颇古怪地凝了一眼慕兰时,心道这人吃醋和不吃醋怎么都这一副模样。
和她心目中那位林下风致、光风霁月的大小姐大相径庭。
“不要,”戚映珠慢吞吞地拒绝了,“不要拿去开蒙,这……这珍贵着呢,谁知道你们宗族里面那么多小孩,也配得上么?又能给几个小鬼开蒙?”
她说完,自己都因为羞赧而低下头。
她真是做不了慕兰时那样,面无表情地说这些话。
“啊,也是,娘娘说得是,小孩开蒙这种事情,哪里用得了这种上品?”慕兰时若有所思地说着,一边也往戚映珠的这边靠了过来,说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件风雅的事情,想必一定合娘娘的意。”
戚映珠警惕地看她:“什么风雅的事情?”
她这么一说,戚映珠便觉得慕兰时不安好心。
慕兰时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凤眸里面洇出泪汪汪的可怜似的:“既然是笔,那便来书画最佳……”
“正好兰时想要弥补一下前世没什么墨宝传世的遗憾,今生倒是想作画了。”
“画什么?”
“画……”慕兰时倏然俯身,再度靠近戚映珠的脖颈之间,尾音里面似乎都带着钩子一般,“《江山流水图》。想必这墨宝,一定会让娘娘劳烦了……”
戚映珠脸登时羞得通红,只气呼呼地鼓起脸颊,想要推门离开,可转瞬又想起,自己是因为念及慕兰时吃醋才陪着她过来的。
思及此,戚映珠便停住了脚步,偏过头看慕兰时。
慕兰时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她,嘴边也噙着笑意。
然而戚映珠的表情却经过了大的变化。
先是气呼呼地想要转身离开仓房,可转瞬间又想起了什么事情停住脚步,转过头回来看她一眼。
慕兰时长眉一挑,竟将那狼毫的一端含入口中。
鎏金错银的狼毫笔杆,此时此刻,甚至在她的唇间泛着水光。
“你……”戚映珠只觉自己脸如火烧,好容易才平静下来,又主动上前去勾扯慕兰时的袖子,眼巴巴地望她,说道:“你快取出来。”
慕兰时见状,便“哦”了声,慢吞吞将狼毫吐了出来,银丝在笔尖拉出细长的光弧。
“臣这是在替娘娘试墨呢,毕竟今生还没开始作画,得有一支好笔才行。”
戚映珠假装听不懂,只见机勾住慕兰时的袖口,声音也跟着软下来了:“既然慕相雅兴大发,是不是就不吃醋了?”
其实抛开别的不谈,能见到慕兰时吃醋,对戚映珠来说的确是一桩新鲜的*体验事。
更何况……嗯,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用自己的办法把吃醋中的慕兰时给哄好了。
“我吃醋?”慕兰时诧异地皱着眉,似是古怪于戚映珠的这句话一般,“原来娘娘是因为这个才包容臣的?”
她一副茫然不得解的表情,只让戚映珠觉得自己受了捉弄。
可戚映珠眼下还得再忍一忍,想要弄清楚,慕兰时的醋意到底消干净没有。
“那就是没有醋了?”她问得直白。
慕兰时望她:“一码归一码,兰时方才不是在问娘娘,怎么连那远房宗亲的籍贯生辰都记得那么清楚么?”
“那兰时的呢?”她晃动着湿润的狼毫,“娘娘可有印象?还是说,根本没记过?”
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生辰?!
戚映珠半眯了眼睛,本想直接告诉慕兰时她知道,可是她又转念一想,只告诉生辰,慕兰时估计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那她到底想要做什么?眼下,只说自己记得她的生辰不还是没什么大用么?
便只能一直追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吃醋了,得再哄一哄才行。
戚映珠机灵的脑袋瓜子便转到了这里。
她忽然又重新踮起脚尖,也像慕兰时那般,薄唇贴在她的耳侧,任由热气丝丝缕缕地喷洒,钻进她的耳蜗:“那慕大人重新告诉哀家,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可好?”
“娘娘这是不知道兰时的生辰咯?”慕兰时斜睨她一眼,语气稍稍有些意外,“那兰时便更要伤心了。”
——戚映珠当然知道她的生辰。
她从其它地方飘回大祁,看见那如国丧一般的葬礼时,正是她的生辰。
戚映珠显然是选好了日子的。
“慕相再告诉我一遍,不行么?”她水汪汪的杏眼直勾勾望进慕兰时的眼底,完全叫人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声音软软绵绵的。
嗯……一听就知道这是来诈人的了。
就像上次那样。
可偏偏就是这样,明明知道她在诈她,慕兰时却还是心甘情愿地陪她玩下去。
比如此时此刻。
“好啊,”慕兰时故意拖长了声线,将那杏眼里面焕出来的亮色一览无余,然后忽然话锋一转,特别轻松相当悠闲,“那娘娘记好了——就在昨日,刚过。”
死寂,仓房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戚映珠方还踮起的脚尖此刻都忘记收回去;笑容也僵硬在脸上。
她的脸颊极其明显地动了一下。
呵呵,昨日刚过?就这么喜欢气她?方才那般磋磨她让她为她研墨润笔还不够,这会儿想给她一个面子,给她一个台阶下,偏偏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
戚映珠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她冷笑一声:“哦,原来慕相的生辰是昨日呀?看来与哀家记忆中的生辰不太相合呢。”
慕兰时故作讶然地问:“那娘娘觉得微臣的生辰不是昨日,那应该是几时?”
“几时?”戚映珠嘴角扯出一抹讽笑,旋即再不搭理慕兰时一般拨开门闩出了仓房,对着帘外大吼一声,“知真!现在马上给我做一碗长寿面。”
慕兰时没来由地浑身一震。
嗯……看来这位娘娘脾气还真是大,耐心这么快就告罄了。
得到了徐知真一声“好嘞”的干脆回复,戚映珠这才慢慢踱步,走回到了慕兰时的跟前,眼角眉梢溺着快意,又扬了扬下巴,说道:“慕相现在的新生辰——”
“今、日!”她刻意说得极其重,字正腔圆又铿锵有力。
慕兰时哑然失笑,只垂下头,复抬起头来时,只看见戚映珠留下的一个气呼呼的背影。
当真这么生气?
哎呀,慕兰时揉了揉自己嘴唇,慢慢地重新在心里面有了度量。
原来娘娘哄人的上限在这里,再进一步,她便不肯哄了。今日明明占理的是她慕兰时,结果被她折腾了一番,反倒变成不占理的那一个人了。
没办法,谁让她遇到了一个霸道的东家呢——猜不对她的生辰日,索性直接给她改了生辰。
就在今日。
也罢也罢,大不了回去就用这支这霸主润过的狼毫,在族谱上面多添一笔便是。
***
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很快端了上来,慕兰时执起筷子,隔着蒸腾的汤面雾气望戚映珠,小声地道:“那微臣就在这里谢过娘娘……给微臣改生辰了?”
兴许是这事太过好笑,就这单单的一句话,慕兰时都笑了好半晌。
戚映珠懒得同她斗嘴,“哼”了声:“不用谢,大恩不言谢!”
慕兰时:……
至于这么生气吗?今天吃醋的人难道不是她慕兰时么?怎么到了最后,生气的人却变成戚映珠了?
嗯,好吧,她自己也应该知道理由。
慕兰时只低下头,憋着笑,一边慢吞吞地吃那长寿面。
戚映珠双手托着脸颊,任由脸颊肉如凝脂一般溢出,左看右看这个乖顺的吃长寿面的“寿星”不顺眼,又说:“可得小心点吃,一边笑一边吃小心噎死!”
慕兰时:……
她想了想,抬起头来,两人之间的雾气已然减弱了些许,便说道:“倘若今日噎死的话,那兰时的生辰和忌日便在同一日了,这样是不是给娘娘省事了?”
戚映珠:……
“你死了就省事,谁管生辰忌日是不是同一日!”戚映珠被她这句话气得无语,干脆也不看这人吃面了。
她们这些世家出身的,从小一言一行都受了严格训练,想看慕兰时吃得别扭,可能性很低。
况且此人吃这么热气腾腾的一碗面,脸却越吃越白了……
倒衬得她像什么观音下凡似的!
明明平素没这么白。
戚映珠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眸光却落在桌子的边缘。
待看清边缘放着什么东西之后,霞色倏然漫上了耳尖。
那里依然摆放着那支狼毫笔,慕兰时甚至还带了一个笔托来,将其安安稳稳地放好。
放在哪里不好,怎么偏偏这里!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想到这里,戚映珠也不忍了,索性直接抬脚去踢慕兰时:“不要脸。”
然而慕兰时反应极快,在戚映珠方踢了她一脚时便反应过来,又敏锐地绞住了她的腿。
长裙很容易便绞。缠在一起。
“唉?”慕兰时故作震惊地抬眼,执箸的手恰好悬起,“确实这趁着人良家妇女吃饭的时候小腿勾连……是不怎么要脸啊。”
戚映珠:!!!
这个女的!
她把那个充斥她罪行的狼毫堂而皇之地放在桌子上面,然后戚映珠看不下去了,颇正义地踢了她一脚,却反被此人污蔑。
戚映珠皱巴着一张小脸,终于泄了气。
“你快点吃,这么烫这么多都堵不住你的嘴?!”戚映珠恼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因为手边不曾备有筷箸,索性破罐子破摔,拿起那一支狼毫就去戳慕兰时的手肘,“原来不止脸皮厚呀,嗯?”
慕兰时皱着眉头,看戚映珠那那支狼毫笔戳自己,趁着吃面的间隙,喃喃道:“自用自足啊……”
戚映珠:。
她当真觉得此人不可理喻!
看她把自己气到的样子,慕兰时便不禁莞尔。
——是了,哪怕是把她的生辰改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快点吃,吃完快点走,别在这里妨碍我做生意。”
约略有自己生了会儿闷气,戚映珠这才慢吞吞地开口,连视线也挪开了:“听到没有?”
“好好好,娘娘这是嫌弃臣了,那兰时只能识相点离开。”
戚映珠皱眉:“谁会留你这个流氓?”
“可娘娘不也很享受么?我分明记得当时我还取不……”
戚映珠闻言,猛地站了起来,甚至想要武力蒙住慕兰时的嘴。
“那中正官要是听了你在说什么胡话,定然是给你一个——”
慕兰时只觉自己已经猜到了戚映珠想要说什么,便自然而然地说:“下下等?”
“下下流!”
***
觅儿和徐知真凑了个搭伙,看见慕兰时离去,全部好奇地围在戚映珠身边叽叽喳喳地开问了。
觅儿虽然有些呆呆的,但是只要是戚映珠交代过她的事情,她便不会坏事。比如此时此刻,她深深地知道,自己不能将慕兰时的身份泄露。
徐知真并不晓得慕兰时是谁,却好奇这位常客的身份,问戚映珠:“戚小娘子,那位姑娘是哪位贵女呀?是不是你当时还在戚家的时候,认识的姑娘?”
“嗯……算是吧。”戚映珠吞吞吐吐地说着,“可以这么说。”
“哦,那位姑娘应当是个很好的人呀。”徐知真笑得眉眼弯弯,反正她就是这么觉得的,凡是和东家交好的,人肯定坏不到哪里去。
戚映珠随便扯起一个敷衍的笑。
可回头的时候,却还觉得罗裙下的肌肤某处,有些眷恋的感受。
……难不成还真如那人吃面时胡说八道的一样,她当真喜欢不成?
不成。
戚映珠顿时摇了摇头,坚决想要把这荒诞的念头去除于脑海之内。
明明空无一物了,她却还能感受到异样的湿润。
***
慕兰时回去后,却闻说母亲连夜兼程回到府中。
“母亲今日怎么回来了?”
阿辰道:“家主……前家主大人一回来,便直奔祠堂去了。”
主从二人一句话不说,只是静默相对。
“去祠堂做什么?”慕兰时忽然笑了出来,手转着圈,“去看我那兄长,是吗?”
这个问题,几乎是明知故问。
阿辰同样默不作声,“嗯”了声,道:“是,祠堂里面,现在就剩……公子他一个活人了。”
剩下的全是灵牌。
想了想,阿辰又说:“主上,要小的去祠堂那边盯着么?去听听她二人说了些什么?”
“听她们说了些什么?”慕兰时挑眉,语气相当漫不经心,“你若是有兴趣,便可以去听一听,说不定,能看到母子诀别……”
慕兰时眼前似乎有微光,星点明灭着。
其实她并不笃定,母亲会不会像她一样心狠手辣地放过慕严。
——自己是真正经历过两世,饮过黄泉水的女人,可母亲呢?
慕严毕竟身上也有她的血,也是她所出的第一个孩子,仅仅凭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就能让她下同样的杀心吗?
慕兰时又眯了眯眼睛。
她看未必。
“走吧,阿辰,”慕兰时忽然叫了方正准备出去的阿辰,说道,“我们去祠堂看上一看,我那作恶多端罄竹难书的兄长,看见母亲来了之后,会怎样求饶?”
这已经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他当然要好好表现一番。
***
“六姐!”孟瑕才从徐州那边回宫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找六姐姐报喜。
她向来如此——不管是从什么地方回来,她都会让姐姐先知道自己的安危状况。
偶尔姐姐心情好,那么姐妹俩还能开心地说会儿话。不过姐姐的心情也有规律可循:比如眼下,孟瑕从徐州平叛回来,孟珚就一定会给她露出好脸色。
大抵是因为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吧?孟瑕想不到其它原因。
又或者是说,不愿意去深想别的原因。
眼下正是午后,孟珚躺在软榻上面,闲闲地看着书,听闻自己妹妹得胜归来,“蹭”地一下坐起来,脸上绽出笑意。
“十三回来了?”孟珚笑起来,放下手中的书卷,又冲着孟瑕挥挥手,温声细语道:“过来让皇姐瞧瞧,有没有哪里伤着了?”
方乾元启序的少女脸上却还有着未脱的稚气,还有得胜归来的朝气与意气。
她骄傲地扬起了下巴,“好啊,那皇姐就看看,十三这是伤到什么地方了?”
言辞之间都是溢出来的兴奋与自豪。
“切,”孟珚笑了,抚摸她鬓边碎发的动作一停,“确定让皇姐找?”
她已然勘破这姑娘的心思,本来按她往常的脾气,她定然会不找了。
可那么一瞬间,孟珚看见孟瑕眼睛亮亮的,只朝着她过来——
五脏六腑便不由得一沉,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连带着眼神望向孟瑕时也柔软下来。
就像前世,孟珚总是去故意试探那个人一样。
能为她冒着夜雨,独独怀揣一颗真心奔来的少年人。
孟瑕道:“是啊,皇姐不是关心么?那找一找罢!”
孟珚笑了,眼前的景象却愈发模糊。
她想,前世的慕兰时也会这样——这光霁的大小姐心肠,在她的引诱下再不是十全十的好,后来还会反过来逗弄她。
煞是可爱。
第58章 058
慕严再度见到他的母亲,是在祠堂之中。
他浑浑噩噩地醒过来,眼瞧得面前女子不是那个惯常来索命的慕兰时后,眸色中突然出现了浑浊的欣喜。
——这几天,围在他身边的人,无一例外全部都用黑色劲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就不会再有一个不是慕兰时爪牙的人过来见他。
“你……”慕严抬起头,眼中浑浊的欣喜,在逐渐看清那女人是谁之后,终于变成了盛放的欣喜。
那不是别人。
不是慕兰时豢养的爪牙,而是他的亲生母亲,当朝司徒大人慕湄。
“娘!”他立刻哭丧着脸,膝行着跪到慕湄身边,哭得更大声了:“娘,娘……儿子,儿子,严好想您。”
慕湄低垂下眼睫,静静地注视自己的长子。
她很难说清楚,踏入祠堂那一刻,看见自己第一个孩子却被第二个孩子罚在这里,受如此磋磨时的心情。
可是她对此又能有什么立场呢?
女儿一夕之间的骤变;自己那个阴森可怖的梦境……
光凭这些,似乎难以给慕严定罪。当然,这些事情也并非空穴来风,慕兰时命人把慕严关进祠堂后,也同步宣告了他所犯下的过错,又一一用《族规》里面的规定对应起来。
罚,也是应当的。
但是人怎么会没有私心呢?
这既是慕兰时决定的原因,也是慕湄亲自到祠堂的原因。
“慕严。”慕湄声音沙哑地开了口,“你应当知道,这些年你做了些什么。”
慕严抬起头,泪水盈眶:“母亲,母亲,儿子已经知道错了,都是慕兰时,慕兰时她陷害我啊!”
如玉山巍峨的母亲深深地皱着眉头,看儿子这般狼狈的模样,不由得道:“她陷害你?可我看到的不是如此……你所犯下的过错,她全部都在《族规》里面,一条条找了对应出来,你是觉得还有哪些地方不符么?”
慕严这才定了定神,大脑里面难得出现一丝清明理智。
呵,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符?慕兰时这般的阴险小人,自然做事滴水不漏,她既然将他的罪状都一一列好了,自然不会轻易让他找到什么错漏!
更何况他现在被关在祠堂,这便是想做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了。
“母亲,”慕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算改变自己战略,“儿子有错,儿子有错,您知道的。”
“嗯。”
“儿子是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情,罪不容诛!但是,慕兰时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啊,您就为了我们慕氏宗族考虑一下吧!不要让她当家主,她当了家主,只会把我们宗族这么多人全部害死的……”
“不让她当家主?”慕湄道。
慕严胸口滞闷,仍道:“儿子并非还在觊觎家主之位,而今告诉母亲,只是为了劝说母亲,千万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让慕兰时当,那也可以选别的人呀!”
说到这里,他的眼底拂过一丝怨毒的光。
呵,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败了。可是,他也不想让慕兰时赢得这么轻松。
凭什么他失去了一切,而她就得到了一切?
明明、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既然这个家主之位不能是他的,那赠给旁人也无妨,总之,就是不能让慕兰时过得这么快意!
“选别的人?你觉得还有什么别的人可以选?”
“我看六姑的女儿,五叔的儿子都……”慕严下意识地就从口中蹦出了几个推荐的名字,但很快反应过来,又改口道,“娘,我们不是还有一个慈慈吗?慈慈她年纪尚轻还未成年,正好您也未老,恰恰可以培养她长大。”
“慕兰时心狠手辣,您让她当了家主,这对我们慕氏宗族长远的发展来看并无裨益!”
听着这般攻讦的话语,慕湄心下倏然有些不自在。
她本来以为自己膝下几个孩子相处得都很好,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
“不行,”慕湄摇了摇头,语气颇有些沉重,“严,你在谷雨雅集上面也瞧见了,兰时她已经拿出了家主令牌。”
“换句话说,现在的家主正是慕兰时。”
莫说是他慕严,就连她慕湄,也不能把慕兰时怎么样。
慕严闻言,绝望地仰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慕湄,“母、母亲,你的意思是说,你拿她也没办法?你不能将令牌收回来?!你难道……”
慕湄颇厌烦地截断了他的话头,真不知道慕严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聒噪的。
“我收不回她的令牌,哪有这么轻松的事?”
慕严呆呆地仰着头,鼻息都放缓了,慢慢咀嚼慕湄话里的意思。
好一个收不回她的令牌。
好,好……好!
慕严倏地勃然大怒,想要蹭起来去撞击慕湄,可他的手早被银链锁着,起身的瞬间叮铃当啷了好一会儿,却踉踉跄跄差点绊倒自己。
“慕湄,你收不回她的令牌?”慕严冷笑着,此时也不伪装了,“你敢不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句话,你收不回慕兰时的令牌!”
“什么收不回,你就是,你就是不愿意收回来罢了!呵呵,因为你从小到大就把慕兰时当作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培养。呵呵,怪不得旁人都说你惨刻寡恩……”
“偏偏你还最喜欢为自己贴金,沽名钓誉,觉得自己教子有方!要不是你膝下孩子少,不然指不定怎么把你最爱的女儿剥皮抽筋呢!”说到最后,慕严的话越来越疯疯癫癫,“可惜慕怀瑜早就变成一个傻子,那徐尧之更没用,慕家落到慕兰时身上,让她当家主,当真是完蛋了!”
起初还是稍微有些条理的怒斥,到了最后,慕严的话竟然全部变成了污言秽语。
“慕严,”慕湄忍着心头的不适,掩去眼底的惘然,“我当然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收不回慕兰时的令牌。同样,你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地步,谁都救不了的地步。”
“哈哈哈哈哈!”慕严闻言哈哈大笑,“谁都救不了的地步?你的宝贝女儿动动嘴皮子,不就是能够放我一条命了吗?”
“母亲,我尊贵的司徒母亲,要不然您就为了您儿子的性命,去求一求慕兰时呢?万一她答应了呢?”他阴阳怪气,旋即又笑得愈发张狂。
慕兰时在廊柱间的阴影负手而立。
她来了已经多时了,母子俩的对话,她也听了泰半。
“啧。”直到现在,她终于冒出了一个语气词。
好一个她答应了。
慕兰时纤长浓密的鸦睫,在阴影中似乎凝聚出了前世的景象。
她跪在荒郊野外,朝着她最信重的兄长求情,不希望他饶她一命,只希望他饶母亲一命。
……可是结果如何呢?
人的真心,总是瞬息万变。
忽然,堂皇火烛下,对峙中静谧的母子二人,有人率先开口了。
是女声。
“我已说过,如今,慕兰时才是家主。”
简简直白的一句话,却登时打消了慕严的一切念头。
他立刻哀嚎起来:“不,不,不!母亲,你不能这么狠心!你不能把儿子置于险境!”
慕严接连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跪着膝行,捆住手腕的铁链在拖行中当啷出连绵不绝的声音。
……听起来,倒是颇像自己前世倒地去世时的声音。
那会儿,她的手上也被铁链禁锢。大雨浸冰铁链,深入骨脉、四肢百骸的凉意,直到现在,仍让慕兰时心惊。
那比黄泉水还凉。
只是,慕兰时今日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复。
是关于她母亲的答复。
——她本来还担心,慕湄会有什么不同的动作。如今看来,却是她多虑了。
祠堂的呼号声却还在持续着。
“是,是,她做秘书郎了,那我呢?那我就应该关在祠堂里面,永远不见天日吗?慕湄,慕湄,你不能这么狠心啊——”
像她们这种出身的世家子女,起家官职,确应当是秘书郎这般清要之职。
正好可以,随侍陛下左右。
慕兰时倏然抬睫,一个想法撞入脑海中。
是了,上次从嘉嘉婆婆那里得到的蛊虫,还没看见是否见成效的时候呢。
还有一个人没收拾。
***
赵郦面色灰白地靠墙而坐,眼前浮现的东西却愈发光怪陆离。
明明这不过是几日时间,赵郦却觉得自己恍如隔世。
是啊,怎么不是恍如隔世呢?她本来和长公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是那日却永远地发生了改变,她再也不能够听长公子的话了。
不,再具体一点,整个慕氏,现在都得听这位不到双十的小女娘的话了。
那日,慕兰时往她的嘴巴里面喂了东西。
赵郦彼时吓得都快要死掉了,却不成想自己却活了下来。
身体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她被自己吓得,一日日地变得虚弱了罢了。
可唯一的变化,就是眼前会出现的这些幻象,她仿佛能够看见自己的母亲,父亲……
她本来不应该看见她们的。
因为她是一个孤儿,被遗弃的孤儿。
“咔哒”一声,门闩响动。她警觉地抬眼,却看见那门缝间漏进几分光亮。
她定定地看着来人,“咕咚”一声吞咽了口唾沫。
“赵管家,这里可还住得惯么?”慕兰时轻轻地笑着,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赵郦喉头滚动了下,“尚、尚可,还住得惯。”
“住得惯?”慕兰时嘴角噙着笑,“那赵管家还真是擅长适应环境。”
她这话当然别有深意。
赵郦鼓着一双眼睛,呆呆地凝望了半天,终于道:“大……家主大人,郦已经知错了,上次,您要我做的事情,郦做了。若郦还有什么能帮得上您的地方,还请您尽情吩咐。”
倘若她再对慕兰时没有用处,她的死期便可以预兆了。
她不想死。因为她的心中,还有一个秘密。
慕兰时挑眉:“尽情吩咐?”
赵郦点头如捣蒜:“对,对,尽情吩咐!只要能帮得上您!郦愿为您肝脑涂地!”
她的性命早就不是她的了。
“唔——”赵郦忽然一怔,惊觉下颌被掣住,眼瞳里面倒映出女人清凌凌的凤眸,“家、家主大人,您这是想要做……”
“嘘,你不是说,要为我肝脑涂地吗?”慕兰时低低地笑着,“你且安静下来,听上一听。”
赵郦浑身颤抖,她让她听。
她便只能听。
她仿佛听见自己耳侧,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仿若万虫爬行、千虫啃噬的声音。
而她唯有在这半明半晦的光影之间习得,这位新任家主大人的狠厉手段。
太可怕了。
***
“咚咚咚”的叩扉声音自门外传来。
戚映珠抬头看了看天色——一轮如银盘的圆月高悬,清冷冷地编织银光。
/:。
她才从店铺里面回来不久,正想回信,却听见这不寻常的声音。
自己明明才和觅儿道过晚,这定然不是她来了。
戚映珠垂眸,忖度了片刻,心想说不定是觅儿又想起什么事不曾告诉她,便重又打开了门。
“……”
“……”
面面相觑,两者都是。
月华如瀑,倾斜在这如玉一般的新任家主大人身上。
慕兰时看戚映珠表情先从疑惑再到惊喜再到故作沉静,便笑道:“怎么,意外?”
按照戚映珠惯常对她的“猜忌”来说,这会儿慕兰时出现,倒是理所当然之举了。
戚映珠抿了抿唇,“哪里意外了?这晚上了,也该是梁上君子出来活动的时间了。”
说完,她便不看慕兰时,而是自顾自地回过了头,也不搭理慕兰时。
可戚映珠向前走了三两步,便发觉身后那人根本就没有自觉地跟上来,心生怏怏。
“怎么,君子此来,忘记了正事?”她仍旧肃立笔直,故作持重。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明明就是她晚上不睡觉,自己要跑到她院子里面来。
给她开了门,却又不进来。
慕兰时一动不动,“既是君子,那兰时便想要娘娘亲自将兰时请进房间来才行。” !
有完没完!
这明明就是她自己上赶着过来,为什么还要她主动相迎?
可是,在这种对峙中,失败的往往都是戚映珠。
慕兰时在心里面,默默地数着数,大约就在十几个数的时候,那肃然笔直的女子转了过来,脸也不像方才那样方正了,而是气呼呼地朝着她走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了她的袖子。
“好,好,好,那我这就把这大盗请进房间!”她气呼呼地说着,不由分说又将慕兰时按在她方才坐过的座位上。
慕兰时顺从地被她推到座位上坐着,不免有些疼痛,沮丧地抬眼问她:“好,娘娘那就把臣请进房间……然后呢?”
“然后啊,”戚映珠莞尔,嘴角漾起得意的笑容,“然后我现在就去找官府报案,说我抓到了一个好贼。”
“什么贼啊?什么罪名?”慕兰时笑意盈盈地说着,忽然直起身,伸手便轻易地勾住了人,往她的怀抱里面带。
再带到座位上去。
戚映珠沉眸,正在给这乱臣贼子罗织罪名的空隙,却感受到罗裙下肌肤倏然一凉。
而耳廓边上,也慢慢地攀上了温暖的热气。
“让臣想想,莫不是借用了娘娘的墨宝润笔?”她故意说得轻又撩人,“嘶,只不过这当真要论罪的话,恐怕不是官府能够管到臣下的……娘娘怎么看?”
她笑眯眯的。
戚映珠赧然,面靥飞上霞红。
默默地,又为她的罪名复又罗织上了一桩。
“是啊,该直接秋后问斩了。”
“不要秋后问斩嘛……”慕兰时声音软下来,清灵的声音撒起娇来,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她还刻意将头埋在戚映珠的肩颈间,“兰时还多想留恋尘世一会儿。”
“比如,留恋娘娘润笔的水,嗯?”她笑意深浓,毫不避讳地说着话。
戚映珠闭上了眼睛,一字一顿道:“呵,那便不是秋后问斩了——现在推出去就可以斩了。”
然而这次慕兰时却什么都没辩驳,只一个劲地蹭着她的脖颈,兰芷的清香味道扑鼻而来。
“娘娘好狠的心啊,”她只小声地嘀咕着,偏将柔软如云浪的身躯往前贴靠着,“莫杀兰时可好?”
难得见她这么乖巧,就像见她吃醋那样,戚映珠的心忽然又软了下来,想了想便道:“嗯,好——那今日便赦免你好了。”
“好,娘子真好。”慕兰时闻言,眼底泛起一丝狡黠,又贴靠上戚映珠的耳垂,伸出舌来,轻轻地舔舐着。
像是乖顺的犬类伸出舌头。
惹得人倒是酥酥麻麻的了。
“怎么这么就变成娘子了?”戚映珠故意拧起眉,想要弹她额头,又说,“说吧,爱卿该启奏了——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兰时想见一见娘娘都不成吗?”
戚映珠迟疑了片刻,“……成。”
“娘娘真好。”
“嘁,”戚映珠抿唇,稍不悦,“我看家主大人这些时候应该忙着呢,这么忙的时间都要赶来拜见,可见的确是很想见哀家了——”
“是呀,兰时的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既如此,慕大人又为何次次在朝堂上刺我?!”
诶,怎么这话语飘来荡去,还到了前世上面了?
她果然很记仇。而这偏偏是这一向口若悬河的慕大小姐无法回答、只能回避的问题。
“慕大人怎么这会儿不说话了?还是说,天地可鉴的忠心,一世要换一个人?”
那也太不堪了。
话出口的时候,戚映珠都不曾料到自己会这么说,这似乎有些过于难听了。
可,说都说了。
真心总得经过千锤百炼、烈火锻造才行。
慕兰时低低地笑了,手慢慢地,慢慢地抚摸过戚映珠的下颌:“那娘娘不相信,兰时下次次次剖白,定有将最有力的证物带来那一天,如何?”
这几乎是再度表白她的真心实意。
最有力的证物,那是什么?
“慕大人的真心么?”
慕兰时敛眸正色,却将她的手放在心窝处,“在这里——娘娘可以亲手摸一摸。”
戚映珠的心倏然一动。
这女人每次都这样,只要是哄她,便会用这个手段。
而她偏偏每次都中计。
“先不说这个,”戚映珠忽然面容一凛,望向慕兰时,认真问她,“今日怎么又想着过来?”
慕兰时摊了摊手:“难道娘娘感觉不到?”
戚映珠皱了皱眉头,疑惑间,很快明白了慕兰时的意思。
她吸了吸鼻子。
慕兰时身上的兰芷信香愈发浓郁深重。
她是顶阶乾元,自可以随心所欲操纵信香。但是,那般猛烈汹涌的信香味道,似乎不像是什么自己操纵出来逗弄人用的。
“切,原来是狗来讨骨头来了。”戚映珠了然,这回换她主动,不轻不重地啄吻了下慕兰时的*鼻尖。
慕兰时笑着,只伸手去掐戚映珠腰间的软肉,“娘娘这措辞不太对,可以说兰时是狗,只是,不是来讨骨头的。”
“那来讨什么?”她跨坐在她的腿上,目光沉沉,颇玩味地描摹过慕兰时的面靥,而指尖沿着却又沿着她耳后薄如蝉翼的皮肤游走,最后落到在喉咙处打着旋儿,“慕相运笔的时候也这么矜持吗?”
她压着她,使得慕兰时的膝骨抵着椅背陷进去,尾椎压出微妙的凹陷弧度。
真好,慕兰时的脸庞也同她的一样,也泛起了些微的薄红。
脸皮再厚的人,也是应当知羞的嘛。
“娘娘猜一猜,臣是来讨什么的?”慕兰时笑着,任由腿上的重量愈发重。
兰芷香气也愈发缠。绵扑鼻,卷入肺腑之间。
结契过的乾元君和坤泽君之间,当然对彼此的信香敏感。
何况是戚映珠这样的,具有双信香的坤泽君呢?
此时此刻,她杏眼尾部洇出来的薄红,便显而易见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让、我、猜?”戚映珠古怪地说出这三个字,感受到体内的异动。
莫名地,她想起了就在前一日,自己和慕兰时在仓房的所作所为。
偏生此人今日燎原期还来了,本来高洁的兰芷信香,此时此刻都不得不沾染上情潮,要将二人汹涌埋没。
——而戚映珠本人,偏偏就是在潮泽期来的时候,充盈丰沛,像是触碰一下,就能溢出来的饱满。
“那我猜,慕大人,便是来讨那润笔的汁水的——”戚映珠忽然抬手,纤长的手指挑起了慕兰时的下颌,直直衔上那双凤眸,“只是,哀家这砚池里的墨……可还够润慕大人的笔?”
慕兰时只觉喉头燥热。
下一刻,却听见戚映珠说:“若是想要,现在便可求我施恩。”
第59章 059
“来,告诉我,想要,还是不想要?”
“星夜赶来,难道慕相不就是为了讨这一杯……润笔的水?”她笑意盈盈地看她,“是,还是不是?”
戚映珠说话时带着笑,却笃定极了——慕兰时,只能从这两个答案里面选择。
又或者是说,再限定一些,仅仅是一个答案。
反正今夜还长,她有的是时间同她耗着。慕兰时这么想。
“嗯,这个问题嘛,兰时得好好想一想,”慕兰时故作深沉地垂下头,不去看正前方。“得仔细想想。”
偏偏就是在这种极致的暧昧情景下——她跨|坐在她的腿上,热息酥酥麻麻地攀过她的耳廓面靥,面对着明明只有一个的答案,却还说她要想一想。
戚映珠微怔,片刻后才道:“得仔细想想?”
她显然有些不悦。
慕兰时敏锐地捕捉到她语调的变化,却继续道:“是啊,得仔细想想,毕竟这是一个难题……”
“这是一个难题?”戚映珠狐疑,黛眉蹙起,她片刻后就觉得无法忍受。
因为慕兰时又开始释放她的信香。
兰芷香陡然浓烈三分,裹着体温蒸腾成雾。戚映珠腰窝又是猛地一颤——结契过的坤泽对乾元信香的渴求,又开始正沿着脊柱攀爬,如同春藤绞紧青石。
那种渴求,无法压抑。而她也同样想要慕兰时的答案。
于是戚映珠动了。她故意将鼻尖蹭过对方翕动的颈脉,呵气时带出桂花酿的甜味。
“那慕相,到底有没有分辨出来,这个题难在哪里?”她低声说道,手也像彼此信香依赖的那一样,默默地缠上了腰窝。
想要触碰,想要被触碰。
感受到腰窝游移过的缠绵,慕兰时抿着唇,想要故作矜持。
戚映珠本来还在惶惶然地等待她的答案。有些时候,她就是如此,不敢确认彼此的心意。
她甚至低垂着眼睫,不去看慕兰时的表情与反应,只侧着头,看她微微晃动的蜜色脖颈。
为什么,为什么慕兰时还是没有反应么?
难道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么?这明明就是一个自投罗网、你情我愿的问句。
戚映珠想不明白,游移在腰窝处的手终于停住,再抬眼,却撞进那两汪深泓。
平静而深邃,似乎真的在思考问题。
戚映珠的心猛然提了起来,她竟然害怕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视,对视。
静谧且无声的、浸润在兰芷香气与桂花酿信香里的对视。
但瞧见戚映珠眼瞳里面极快的情感变化后,慕兰时倏然有些绷不住笑了,“唔……”
戚映珠的脸霎时就黑了下来。
她在逗她玩!
果然,这么简单的问题,一点难度都没有,真不知道此人是如何做到要想这么久的!
“呵,慕大人这是嫌弃?”戚映珠拧眉,作势欲走,却又被慕兰时牢牢地攥握住。
嫌弃?她哪里敢嫌弃呢?
戚映珠恼了,却在将要发作之时,慕兰时的胸腔中闷出声笑,赶紧抚上她的发鬓,语气极其温和绵软地道:“娘娘别急着走。不是嫌弃,兰时才不是嫌弃呢。”
戚映珠被她拉了回来,索性也不挣扎,只是抱臂看她:“好,不嫌弃,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纠结这么久?”
她已然打定了主意,倘若慕兰时说什么忤逆她的话,她马上就将此人赶出她的院子!
“嗯,娘娘的墨嘛,自然是上品,”慕兰时说得一本正经,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去瞟戚映珠因着生气而微微鼓胀的脸颊,“只是嘛……狼毫的要饱蘸墨汁,得如此这般。”
“你在说……”戚映珠话音未落,瞳孔便骤然收缩,眼前人的清绝容颜顿时放大数倍。
昨日仓房木梁上悬垂的绸带、泼溅的水、冰凉的触感、还有慕兰时握着笔杆的指节如何蘸着别种“墨汁”在她脊背作画,此刻都化作实质的颤栗。
也化作了唇齿间的碾磨与勾缠。
她明明只是在亲吻她而已。明明只是这个惯常舌灿莲花、道貌岸然的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她,便只能出此下策,堵住她的嘴巴罢了。
她明明亲得十分温柔。
可戚映珠偏偏体质特殊,像充盈丰沛的、饱胀了水的绵,只需要轻轻刺激,便能喷薄。
不仅如此,还有信香互相勾连的,结合绞。缠出了新的香气。
她被击溃。
浑身都要被亲得发软发狠了,软绵绵、水淋淋地想要想要下滑。
在顶峰落跌。
——明明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亲吻而已,可怪就怪在,她闻到了慕兰时扑鼻的、袭人的兰芷信香,让人无可躲避,唯有释放。
“慕,慕兰时,”戚映珠在片刻的理智中,反手攥住对方散落的青丝,在唇齿厮磨间含糊冷笑:“慕大人当哀家的砚台是……嗯……任人取用的么?”
兰芷信香混着桂花酿的味道流淌着,似乎都溢满在梁柱之间,慕兰时舌尖抵着她划过的弧度,恰似狼毫饱蘸浓墨,在宣纸上晕开深深浅浅的湿痕。
“不是任人取用的,”慕兰时低下头,只在亲吻的间隙间笑,“是专给兰时用的。”
明明已经听过她说这种话许多次了,再听一次却还是觉得羞赧。
戚映珠只能收紧腿,攀上她的脖颈,唇边递出热息,“既如此,那为何还不回复哀家的问题?”
“想还是不想?”
她是应该对她施恩的。
大抵是方才的亲吻教人餍足,又或许是因为逗弄戚映珠看她生气已让慕兰时心情变好了些,她很果断地回复道:“想,特别想,想得臣的笔锋……都在发颤。”
“臣,斗胆请娘娘施恩。”
“施恩便施恩——”尾音忽然断掉,湮没在慕兰时陡然间的用力,她将人放置于桌上。
这个动作,当然让人觉得不好意思了。
“那臣便不客气了,”慕兰时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脸上尽数沾染薄红,喘。息着将人往后压,“娘娘的砚池,须得这般取用。”
(在这里慕兰时只是伸手,在脖子以上抚摸了一下戚映珠的嘴巴,希望能够帮她擦一下嘴。)
(然后在这里,慕兰时问戚映珠,是不是觉得不应该这样抚摸她的嘴巴,两人对此进行了一般激烈的拉扯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什么结果。)
(接下来戚映珠毕竟是太后,气势上是不能够输给慕兰时的,于是她开口了)
“呵,慕大人就只管取用,当真是贪得无厌。”戚映珠颇努力地找到了说话的空隙,“慕大人,还想不想……哀家施恩了?”
她今日必须得做到一件事。
慕兰时的指尖忽然一停,她诧异地看着戚映珠:“娘娘,想怎样施恩?”
她们仍旧保持着方才的模样。
“既是施恩,慕大人现在还站着,这是什么道理?”戚映珠玩味地勾唇,此时慕兰时已将指尖从她的口中带了出来,同样黏连出了琥珀一般的银丝。
站着不对,所以……要跪着?慕兰时反应了片刻。
戚映珠说完那话一瞬,居然还主动上前,复又缓缓低下头,轻轻舌氏过她的指节。
“不跪着,如何承恩?慕大人承恩,便这么没有规矩?”她眼角眉梢忽然流出几分媚态,“哀家只是想要看着有些东西,要如何才能卷起露水。”
慕兰时喉头滚动,忽然便意识到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事情的。
要跪着承恩。
她吞咽了口唾沫,方才抿直如平线的唇,忽地上扬了,喉间溢出声轻笑:“好,那兰时,便跪下承恩。”
那方才如玉山一般巍峨的女子,闻说之后,竟果断地跪了下来。
她突然张口咬住垂落的丝绦,织锦撕裂声,戚映珠模模糊糊地看见,兰芷信香混着汗液蒸腾成雾。
白如笋尖的足尖,正抵着对方锁骨凹陷处,像玉簪花探入盛着晨露的瓷盏。
戚映珠心中感觉莫名。是啊,她已经不做这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太后许多年。
——她也没想过,自己能用这样的强权来压迫人。
“娘娘的恩泽……”慕兰时突然仰头够上她的膝窝,吐息灼穿轻纱,“的确应该跪着接。”
好一个跪着接。
戚映珠闭上双眼,任由豆大的汗珠划过发鬓,忽而她同步地用力,睁开了眼睛,向前,伸出两指抚进慕兰时的绯润的唇,“呵呵,这时倒会说了。那便让哀家来验一验,瞧瞧这舌灿莲花的嘴,到底同旁人的……有什么不同。”
“只是看起来,要比往日乖顺许多啊,”戚映珠嘴角噙着嘲讽的笑意,“原来前世哀家错便错在这里,对慕大人的恩典,不能写在诏书上面,而是……”
话语中未尽的余音,被紫檀案几突然发出刺耳摩擦声音给打断了。
桌上其实东西没有收拣干净,戚映珠的后腰抵上了冰凉的砚台,未干的墨汁顺着案沿滴落,在她雪白足背绽开墨梅。
这些似乎同样是花。戚映珠显然已经恍惚了。
那些绽开的碎裂的墨梅,浑似御花园里受了暴雨的魏紫牡丹。她清楚地又模糊地看见,它们如何被碾出艳红汁液:
层层叠叠的花瓣剥落,汁液染红了白玉阑干。
衣服堆叠到腰间,耳边声响愈发粘腻。
像暴雨洞穿琉璃瓦,像瓷器迸溅在汉白玉阶,像琴弦在最高音处猝然崩断,像河堤被春汛撕开第一道裂口。
指甲,如今也只能颇无助地在案面,抓出若干道雪痕。
暮春时节总是多雨,或是淅淅沥沥或是绵绵密密,一落便是一个没完没了。
而这雨往往总在骨缝里酿祸:或是银针挑帘的缠绵,或是天河决堤的暴烈——
瓦当咬着青苔呻吟的时辰,芭蕉叶在庭院里翻涌成碧浪的昼夜,总要把人间浇透成三分艳骨,七分孽债。
***
“如何?”戚映珠挑眉看慕兰时,笑她说,“慕大人,今日夜奔而来可有收获?”
许是想好了下句话应当如何说,戚映珠没等慕兰时说话,便又咬重字音:“或是说,慕大人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微臣哪敢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呢?”慕兰时的眼中笑意深浓,拿起锦帕,缓缓擦拭着唇,“兰时都知道的一句话,娘娘难道还不知道吗?”
戚映珠疑惑地追问。
慕兰时笑意清浅:“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当然愿意做她的裙下之臣。
果不其然,戚映珠闻言莞尔,“慕大人合该官居高位,倒是有眼力见会说话。”
“是长了一张会哄人的好嘴。”她意味深长地说着。
慕兰时闻言,又颇怅然了:“原来兰时只是长了一张会哄人的好嘴,难道方才殷勤地为娘娘忙上忙下就什么都算不得了吗?”
“呵,倒也不是,”戚映珠嘴角噙着笑,松了口,说道,“既如此,那便可以再赐慕大人一个恩典了——”
“慕大人如有什么想要的,现在便可以提出来。”
她想要什么东西?
她慕兰时想要什么,难道戚映珠还不清楚吗?
慕兰时的眼底忽然闪过一抹暗色。
——戚映珠好像每次见到她都是这副模样,表面有些嫌弃但是内里却喜欢得紧,似乎她一看就能看出她内心的潜在活动。
可有些时候,慕兰时当真不知道戚映珠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是如今,她既然都说了让她提要求了,那她提出来便是。
“兰时当然是想要同咱们的戚小娘子成婚了。”她微笑着走上前,轻轻地用五指抚过戚映珠的发鬓,一如她方才颇熨帖地为她清理一般。
戚映面色不改,只是凝望她,笑:“慕大人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
慕兰时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这么简单的要求,那戚小娘子想要满足的话,岂不是信手拈来?”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如方才的顺从承恩。
戚映珠却撇撇嘴,无视慕兰时绯润的、仍然带着水色的唇瓣,说道:“还慕大人呢,结果我们的兰时姑娘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捞个一官半职的,就这样还要学旁的人成亲呀?”
慕兰时也不恼,握着戚映珠的手腕说:“那我们的戚小娘子的意思是说,等兰时有了个一官半职之后,就可以同您成亲了?”
她学习能力倒是很强,一下子就将戚映珠的说话方式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来。
“诶——”戚映珠倏然一怔,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如何回应慕兰时的话。
“难道您方才的那句话,不是这个意思吗?”
还不等戚映珠回话,慕兰时又补充道:“说起来,东家不是答应了要给兰时做一件官袍,还要在那官袍的……嗯,什么地方绣上‘戚’字来着?”
“兰时有点记不清楚,您想要在什么地方绣字了,可否提醒一二呢?”她笑意温润,将不知多久前的情话赤。裸。裸说出。
当然,也不是什么太过界的话语,可偏生让戚映珠听得,就是觉得耳尖一热。
……那不过是一点情。趣罢了,哪有当官的衣服里面绣着别人姓氏的?倘若被同僚瞧见了,那可又是一桩糊涂事。
“还是说,”慕兰时说到这里时,语气倏然一沉,相当可怜兮兮,“东家的这是已经忘记了要给兰时做的衣服?”
这完全就是蹬鼻子上脸了!
衣服做好了,现在也不想拿给她!
气到她的话,那她也别想好过!
“呵呵,”戚映珠冷笑一声,“本来嘛,打算就趁这几日给某个人做上一做,但是看眼下这情况,那布料省下来倒是能够卖上一个好价钱,给城西当铺添些进项似乎更好!”
本来做官袍便费料子,她倒是会为她节省。
慕兰时怅然:“东家当真就这么狠心,居然这样克扣伙计的冬衣?”
——她故意瞎说。
“对,我就这么狠心!”戚映珠嘴角一撇,不开心了,将人往床榻上面推,“快点睡觉——”
慕兰时被她往前推搡着,烛火在她湿润的瞳仁里碎成星子:“睡觉?现在在这……”
“如果不愿意和我睡,净聒噪,现在就可以出去睡大街。”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就睡!”
慕兰时无法,谁让戚映珠这回倒是找住了她的死穴。
是啊,不睡那就别睡。她才不想都跑到家里面了,却还要被撵出去。
慕兰时乖乖地脱了衣服上床。
今日她的确累,方才她又跪着,更是累上加累。
沾上软枕的一瞬,慕兰时便觉眼皮子打架,倦意沉沉地袭来,可她偏偏睡不着,却还想要那欠她衣服的掌柜来陪她。
她卷着被子,一头青丝如瀑一般垂落,滚在被窝里面的时候,活像一只不曾顺毛的犬类。
温暾的烛火映照着,月影爬上窗棂时,戚映珠只觉被里有个暖烘烘的活物当真可爱。
只是方才安顿好,那“活物”的半张脸,便倏然埋进她袖间,散开的青丝在枕上铺成墨色溪流,随着呼吸起伏泛着微光。
慕兰时仍旧像方才上床一般蜷着,连梦中呓语都带着呜咽般的尾音:“东家可别克扣伙计的冬衣呀……”
当真是让她记恨上了不成?戚映珠闻言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打算抚一抚她的眼睫,却又害怕惊醒她。
她偶会锦被里又拱拱,露出后半截雪白的颈,像极了细犬将最脆弱的咽喉献给主人,而蜷缩的指尖还会无意识勾住戚映珠一缕青丝,像是固执地叼着主人的衣角。
算了,不忍心吵醒她。
这人当真是睡着了么?如果没睡着的话,这梦中的呓语却又是怎么回事呢?可若是睡着了的话,她怎么能够光着肩头往她这个方向靠呢?
其实想叫醒她。说说看啊,这个人长这么高,睡觉的姿势却是这样蜷成一团!
不过话又说回来,上次她听哪个宫妃闲谈时说起,说这样蜷缩着睡觉,的确能长高……
也不知道是些怎么样的胡乱思绪。戚映珠终是放任指尖没入那瀑青丝,触感如同抚过春夜流淌的溪水。
戚映珠默默地想着,她们俩个人说不定能一直叽叽喳喳地笑,笑到天将破晓时晨光咬破窗纸,笑到新雪压弯梅枝,笑到铜镜里青丝落满月华,
可她不能吵醒她。
她的心倏然沉了下来,安静地、井水不犯河水地躺了多久后,戚映珠悄悄地起身了。
方才一厢荒唐,她却还记得自己将那封信放在了什么地方。
信上的火漆才开到一半,她本来就打算,今日要打开这火漆看另外一半的。
烛光愈发浊弱,可戚映珠的握住烛台的手却愈发坚定。
她要看的,这封信,她要拆的。
她要看她们的回信到底写了什么的。
那信笺开头的字迹熟悉得让她心惊,金钩铁划,有如浓墨重彩,晃得她有些心惊了。
她仔细地去读信上的内容。
……明明是应该让人欣喜的内容,可是为什么,她读起来,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发自内心的畅意呢?
戚映珠不明白。只孤独伶仃地坐在桌案前,任由纷乱的光熠和棼乱的心绪,一起将她淹没。
能过一天算一天。但是她也得回信。
不远处的,本应该蜷缩成一团的乾元君却早就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清凌凌带倒钩的凤眸如夜枭掠过雪地,一错不错锁在那坐定的女子身上。
慕兰时眉心不由得一皱。
她其实知道的,今日突然造访的时候,她就觉察到戚映珠的心情有些奇怪——具体是怎样的奇怪呢?她也说不上。
彼时她就想过,似乎戚映珠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这样,每每初见,便是敷衍了事的几句嫌弃,然后被她刺上一刺,心便不设防了,又开始使起小性子。
似乎戚映珠这个人的底色都被她看透看尽。
可现在呢?
慕兰时已无法说出这句话。她什么时候看透过戚映珠?
上一世她和她隔着听政的珠帘,这一世没了珠玉障目,却见那人肩头落满烛泪与阴影,混杂暮春的雨,像极被雨打湿的纸鸢。
到底要怎样,才能看清楚戚映珠这个人?
她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致使她从来不肯松口?
“东家,同兰时成婚,难道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么?”她喃喃自语,缓缓地闭上双眸。
可在闭上双眸之前,她看见戚映珠站了起来,借着那浊暗的烛火,将那才看完的信笺,放上去烤了。
火苗虽然弱小,但吞噬一张单薄的纸,那仍是易如反掌。
慕兰时的心却猛然一沉——没想到戚映珠居然会想着烧了这张纸。
再接着,她听见她蹑手蹑脚上床的声音。
慕兰时闭上了双眼。
第60章 060
“东家怎的日日都这么忙,今日哪怕兰时来了,却还是要走得这么早这狠心?”慕兰时早晨起床后,还是不忘同戚映珠说笑。
戚映珠也已盥洗梳妆完毕,一副要去店上的模样。
“兰时来了?”戚映珠抱臂冷冷地笑着,慢慢睨她,“兰时来了又如何?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出去。”
慕兰时披散着一头青丝长发,凤眸因失落低低地垂着,“哦,原来兰时来了娘娘还要走……还这样打击兰时,可见兰时在娘娘心中真是一点地位也没有。”
“更何况兰时还是夜奔而来,这在旁人看来,也不知道是多么不知羞的女子。”慕兰时说完,甚至开始长吁短叹,一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
戚映珠被她这酸牙话酸倒了牙,颇无奈地撇撇嘴:“不知羞的女子?”
这种话倒也算是正常,可是不管什么正常的话,从慕兰时口里飘出来便变得相当诡异。这句话也不例外。
她决定顺从慕兰时。
“是啊,慕大人就是不知羞的女子,这会儿要去做官了,却还要我在你官袍的内衬,绣上我的名字。”她道。
慕兰时长眉挑起,“哦”了一声,说:“听东家这口气,莫非是答应过兰时的事情,也不做了吗?”
……她倒是惯会胡说八道!
“谁说不给你绣制了?!”戚映珠立刻道,转瞬看见慕兰时笑靥绽开,心中立时意识到自己中了慕兰时的激将法,便更加生气了:“那你今日且等着,我给你取回来!”
慕兰时闻言,笑嘻嘻道:“我就知道东家不会骗兰时,说到的事情便会做到……嗯,毕竟东家的嘴总是硬的。”
心却是软的。
戚映珠无言,喉间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她最终选择住嘴。最后她竟然欺身而上,靠近慕兰时,伸手掐住她的前襟,将她的头向下拉取,以便慕兰时的耳朵,能够更清楚地听见自己说话。
“那慕兰时,”她这么靠近她的耳垂,舌尖抵住自己的牙关,d温暖的热息喷洒拂过她的耳廓,“一定要穿上这件官袍……”
热气酥酥麻麻地扫过耳廓感觉快意,戚映珠的鼻息裹挟颈侧幽香渗入耳蜗,慕兰时猝然绷直脊背,玉色耳垂迅速漫开绯潮。
被这大清晨来的亲密袭得骤然一惊,她略显慌乱地垂下眼睫,截断道:“当然,娘娘亲手为兰时做的官袍,一定会穿。”
“我说的不是这个,”戚映珠压迫得更紧,指腹突然揉搓起慕兰时耳后敏感的软肉,满意感受到身旁躯体的战栗:“我说的是……”
“什么?”
“在你斋戒的三日之中,所想的人,一定要每日每夜都是我。明白吗?”
戚映珠话音甫一落下,她的手便擦过慕兰时略显得纤细的腰,连带起又沾染起一阵触电一般的酥麻快意。
慕兰时哑然,略略显得无措地看着戚映珠——那双杏眼里面流淌着狡黠与得逞,更多的,便是肆无忌惮的占有欲望。
这是大祁的规矩,初次为官,有一长串繁复的礼节,这其中便包括了在兰台东阁斋戒三日,只是这三日想的是谁……
“娘娘当真是如神佛,好让兰时如此纪念。”慕兰时轻笑,这回变成她主动地低下头,绯红的唇瓣轻轻地擦过戚映珠的耳廓,然后追着她的下颌线亲吻,快要覆盖到戚映珠的唇时,戛然而止。
戚映珠的心本来就因为这大清早来的挑。逗弄得有些慌乱,薄凉的触感袭上温热的耳垂时,她又有些敏感——可慕兰时最终戛然而止,让她颇不爽。
只能极其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喉头,不悦地看向慕兰时:“慕大人浅尝辄止的手段,没想到竟是如此这般!”
雪白的中衣与青蓝的衣角,已然在两人这般亲密中绞缠出了暧。昧。旖。旎的弧度。
慕兰时满意地瞧她这副不满足的神态,故作平静地问道:“娘娘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潮泽期又来了?倘若如此,兰时自当倾力相助……”
才不会同她辩白这句话!
“呵,莫管什么潮泽期燎原期,哀家呢,只是想要问一问慕大人的良心。”
慕兰时诧然地看着她:“我的……良心?”
她似乎没有听懂戚映珠的话,怎么就突然提到她的良心了?
慕兰时垂眸,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落一片圆形的弧度阴影。
“那按照娘娘的想法,兰时恐怕是没有什么良心。”她这回说得颇自觉。
然而这还不够解戚映的气,她冷笑着道:“看来慕大人也是有自知之明——只是不知昨夜那般承接哀家的恩典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日后的良心?”
一想到昨夜之事,戚映珠便觉脸红赧然,羞涩异常。
那种快意似乎难以言喻——像是被舐开了一般的喷薄而出。
她的动作轻柔和缓,像是侍弄花草一样的态度。
彼时,她被快意激弄得、不停地发出她幼猫一般的呜咽。
当真是舌灿莲花。
慕兰时想了想,咂了咂嘴,似是在品味什么绝世甘霖、琼浆玉液一般,道:“这江山的流水倒是美味。”
“你……”戚映珠颇不争气地喉头滚动了片刻,隐隐间便又被这她一句话激得难耐。但是现在是早晨。
一日之计在于晨——她才不能因为美色误人,便又中了此女的计。
“呵呵,再好的东西也喂养不熟慕大人,也不会让慕大人的良心有任何变化!”她忿忿然。
慕兰时闻言莞尔,故作惊讶地说:“娘娘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倘若一次不行,娘娘多喂养几次不就行了吗?”
戚映珠被她这句话惹恼了,看了看旁边的东西,心下便有了盘算。
她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床榻边,抄起软枕,毫不犹豫地就扔向了慕兰时:“你还是拿着昨夜哀家睡过的枕头再做梦一遍罢!”
“……娘娘昨夜的睡相也不安稳,才过了半夜,嘴里面便嘀嘀咕咕地说着梦话,往兰时这边靠,”慕兰时挨了一记,默默地拿着软枕,却也拧起眉头道,“要不是兰时睡在里面,恐怕是要被娘娘撵下床了。”
戚映珠相当惊讶地看向慕兰时。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她睡相不好?
“你才睡相不好,我绝不可能这样!”戚映珠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慕兰时,一副浑然不相信的样子。
呵,若是她再学着像慕兰时一样厚颜无耻一些,便可以直接不认。
思及此,戚映珠的嘴角漾起弯弧:“呵,慕大人空口白牙,就说哀家挤了你,倒是没什么证人证言——莫不是因为这白日到了,愈发的没良心,找个由头来说我罢?”
“哦,原来是这样啊,”慕兰时清隽如水墨画一般的脸上,忽然出现了几分褶皱,“娘娘果然是在西市待久了,跟那些的无赖学坏了,还可以这样抵赖?”
“没事,下次若娘娘再这样记不起来事情,兰时就将觅儿请进来做个见证人如何?”
谁要和她做那档子事的时候,将旁的人叫进来!
戚映珠大窘,愈发生气:“你别再说话了!闭嘴!”
说完,她便怒气冲冲地迈步拉门离开,临走前,也不忘恨恨咬牙地看一眼慕兰时:“你三日斋戒想我的时候,可诚心贞洁一点!”
她若是不提醒一下,当真不知道这个女人的思绪要纷乱成什么样子。
慕兰时唇线一弯,似懂非懂地道:“我明白了,谢谢娘娘的提醒——”
戚映珠:……
无语。
她转身出去的时候,还恰恰碰见觅儿试探着开门。
觅儿探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瓜子,瞧见了自家姑娘起了,乐呵呵起来:“您醒啦?姑娘,我们什么时候去店上呀?诶,姑娘,门是不是没关紧……”
她指向戚映珠的身背后,颇诧异。
戚映珠仍旧处在气愤之中,“进贼了!”
觅儿:??
“进、进贼了?小、小姐啊不,姑娘!您等等我!”觅儿的声音愈发焦急,哭丧着脸追了出来,“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呀?”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进贼了小姐都不管一下,一个劲地往前面冲啊!
觅儿追出来后,迟疑地顿住了脚步,左看右看,思考着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进贼了当然是大事!当然要把贼撵出去!
可是小姐她已经出*去了,她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自然要一直保护好小姐,小姐不可以自己走!
正在觅儿犹豫的时候,戚映珠清越的声音传来:“觅儿,还不走?”
“诶!”觅儿被点了一下,这才恍然回神,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小……姑娘,我这就过来!但是您不用去关门吗?”
她选择了一个更为谨慎的说法。
“呵,关门做什么,关了也没什么大用!”戚映珠冷冷的笑音传来,迫得觅儿只能跟上了。
小姐不管,自己也不管了!
慕兰时坐在房中,脸上笑意弥漫。
这主仆二人当真可爱。
倘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可却不然。
慕兰时的长睫缓缓地垂敛下来,想起自己昨夜所见。
戚映珠极谨慎地打开了那封信,看了,又拿去烛火边烧了。
……她在和谁通信?她缘何要和那人通信?
思绪纷乱。
戚映珠她的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每次犬齿靠近她的腺体,只差半寸只差一寸地咬下,是否就同那封信有关?
是否就同和她联系的人有关?
这个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慕兰时环视过屋内整洁、干净的环境后,眼底暗色深浓。
***
“呃啊……”老人独有的干哑咳嗽声音传来,但随之响起的便是一声赞许:“安内侍,这些日子的药是换过了吗?朕感觉朕的身体好了不少……”
老皇帝浑浊着一双眼,眼睛转着,又喝下最后一口药。
内侍安华一直在旁边躬身站着,毕恭毕敬道:“回陛下的话,这些日子的药仍旧是太女殿下负责的。”
老皇帝的眼睛飞速一颤,“仍旧是她负责的吗?那她倒是很有孝心。”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等他龙驭殡天以后,这皇帝之位自然就落在孟琼身上了。
可是平心而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老了。
倘若他还能活,他的病还好,他自然要长长久久地把握这个位置。
“既然如此……大概是这个药没有换过吧。”老皇帝倏然意味深长地道。
安华敏锐捕捉到老皇帝话里的意思,恭维道:“陛下也用这药这么多年,是应当见成效的时候了。再说了,陛下洪福齐天,病好那是理所当然之事。”
末了,又补充说:“这是吉兆啊。”
兴许是感受到身体明显变好的迹象,老皇帝听安华说起任何事都觉得顺心、入耳,顺着便道:“既如此,最近可有些喜事?”
“朕想想……今年该进的那批新官,是不是也要来了?”
安华凝神想了想,便道:“正是。”
“有什么人?”
这倒是让安华为难,一年中正官批了那么多人的行状,这事又是司徒主管,一下子突然问她,她回答不上。
“司徒大人……”安华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有谁在,忽而脑中灵光一闪,“陛下可知道司徒大人的长女慕兰时?”
老皇帝喉咙“咕隆”着,颇疑惑地皱眉:“慕兰时……她是谁?今年的?”
他已经昏沉了好几年,有些时候连自己的儿女都分不清楚谁是谁,何况是这个什么慕兰时。
“是司徒大人的长女,”安华耐着性子又说一遍,殷勤介绍起来慕兰时的事迹,又道,“今年她被中正官评了上上,臣猜想……”
老皇帝此时业已反应过来,道:“朕明白了。慕兰时,司徒的女儿啊。”
姓慕的话,他也明白了。
这些顶级世家子女起家的清要之职,当然是秘书郎。
老皇帝开始追溯方才安华所说的话:“你方才说她,七岁的时候便被称许了?”
这倒是出色优秀。
安华一一应了。
“呵……朕似乎想起来了,此前还没染上这病的时候,听说过她跳舞扬名的事。”他总是对这种事情关心。
当然,他也听说过有人对慕兰时的夸赞——然而那个时候,这黄毛丫头才多大的岁数,又是慕氏女子,也许是品评家为了和慕湄攀上关系说的也不一定。
“……那朕便要看看,她当不当得起这中正官的评议。”老皇帝忽而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喉咙咕隆着,安华偶然听到,心还会猛然一颤。
“华,”老皇帝忽而又叫安华,枯槁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眯眯眼睛道:“你说,此女是慕司徒的长女,又得了那么多的美名,慕司徒是把她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吧?”
安华猛地点头:“应当如是。”
这么庞大的家族,想要稳定繁荣,自然要定下一个规矩。
“那你便去帮朕打听打听这个慕兰时,若是能帮上一帮,那便是最好。”老皇帝道。
安华默然:“遵命。”
***
“嗯,你是说,父皇的病有所好转?”一道略显年轻的男声道。
镶玉扳指与紫檀木相击发出闷响,循声望去,便是一身蟒袍的青年戴冠男子,正闲闲坐在桌旁,翻阅着一卷书册,烛火在他低垂的眉弓下投出锯齿状阴影。
这便是三殿下孟瑞。
他闻言只是停下了翻阅的动作,却不抬头,声色冰沉:“这怎么回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咱们那么菩萨心肠的长公主殿下,竟舍得让老参汤里少放二钱砒霜了?”
哟,想不到这孟琼突然不急了?孟瑞的嘴角勾起一抹讽笑。
他曾经想,他和大姐孟琼,恐怕是这世上最不希望父皇继续活下去的人。没办法,谁让二者都对那个位置觊觎——
孟瑞一直推测,老皇帝的身体江河日下,同孟琼照料他不无关系。纵然他希望登上皇位,也希望扳倒孟琼——可惜他一直没有找到孟琼下毒的证据,这事便只能搁置。
“这也不知,总之,小的今日听陛下提到,他身体渐渐变好了。”那隐匿于黑暗的人道。
孟瑞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他倏然抬起头来:“好啊,渐渐变好!”
那他偏偏便不如她的愿!现在突然让这老东西身体变好,究竟是做何居心?
难不成是要借老皇帝的手,杀杀他的威风、抑或是说直接扳倒他不成?
这老东西还想要挫他的威风呢?
他断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呵,这大姐当真是觉得自己对那个志在必得了不成?这世上从无一世的太女!”孟瑞的眼色愈发狠厉阴鸷,“这事,第一个吃到苦头的,一定是他孟琼!”
那人依然立在阴影里面,道:“殿下英明。”
“这样罢,我倒是有个想要笼络的人,今年的秘书郎,想必你应当知晓是谁。我得想个办法,同她结交一二。”新开一话题时,孟瑞的语气中都带着一丝玩味,“毕竟慕氏的人为官谨慎,她那母亲,又年纪太大,又不沾染这些夺嫡之事,当真是铁板一块了!”
“嗯,容本殿想想。”
***
自打戚映珠离开后,慕兰时便在她的房中转了一转。
昨夜分明看着那封信笺,在烛火舔舐下化成了一滩灰烬。这是一点痕迹都不想留下的意思了。
——这房中也只有她一个慕兰时,戚映珠将它烧了,便是不想让她知晓这信中的内容。
知道这信中的内容,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慕兰时凝眸沉思,愈发不得解。
眸光继续在房中环视而过,但慕兰时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东西。
她必须还得等;又或是说,她还得继续钻研。
“戚映珠,到底我要如何做?”
***
慕兰时没有在戚家院子里面逗留多时,戚映珠并未告诉她什么时候可取衣服,不若下次再来——这样她也好说个由头,再拜访戚映珠。
当然,她没有这个由头,也可以拜访戚映珠。
她回去了,却撞见一辆四驱的华贵马车停于府外。
……瞧着那车辆的外观,倒是有几分眼熟。
正当慕兰时凝眸正欲深思这马车究竟是哪家人时,便转出一个身着桃红的女子,对着慕兰时作了一揖:“大人。”
这女子乃是守这慕府朱门的人。
慕兰时淡淡颔首,问她道:“这车的主人是哪家?”
女子答道:“回大人的话,正是周元籁周大人家。”
……周元籁啊?
之前宴会上那差点被栅条陷落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呢。眼下太多烦心事了,得一件件捋顺了来。
“周大人过来做什么?你们谁将他请进去的?”慕兰时又问。
她们慕家向来不与周元籁此等人有过多交结。上次她去赴她的宴会,也是得了自己老师的指导。
——说到老师,慕兰时心念一动,她觉得自己也应当再去拜访一下老师了。
她马上就要入仕为官。再者,她或许可将戚映珠的事说与老师听,看看老师是否能够给她些建议。
女子答道:“是司徒大人请的,还说,您一回府,便安排周大人与您相见。”
安排她与周元籁相见?倒是有意思。
“我知道了,这就去见。”慕兰时应声。
慕湄似乎只是命人将周元籁请进了府中,用好茶接待了,而自己并未到场。
慕兰时意识到了,在两人客套见礼后,便道:“周大人,不知您来,兰时还不曾归家,有失远迎。”
周元籁大笑,“不不不,司徒大人如今抱恙,不出来接我也是应该的,今日能见到您一面,也是心满意足了!说到这,大小姐……”
他说到这里猝然一顿,眼底里面翻腾起歆羡的光,“我特别备了些薄礼,已叫人将清单给你们库房了,权作给大小姐您新任家主的贺礼!”
倒是消息灵通。
慕兰时浅浅地笑了:“周大人有心了。”
“不,只是略备一点薄礼而已,元籁这里还有一件事想要同您说呢!”
“什么事?”慕兰时挑了挑眉,语气仍然不咸不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