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二更)
等到安排完了一切,戚映珠这才叫了慕兰时:“大小姐,该回去了。”
“你那轺车外面都还有并蒂莲的徽记,有没有想好若是给人瞧去了怎么办?”戚映珠还是不忘挖苦慕兰时两句,这人今天可把她气着了,挖苦几句怎么了?
南市鱼龙混杂,虽然见过慕大小姐的人不多,但是总有有心人看出来。
慕兰时跟在她的身后,浅笑着说:“本来就只是想要驾车过来,给妻主的新店撑场面。”
这话倒是说得一点都不假,她今日出门的时候,将那狼毫投入笔洗里面时,正是这么想的。
可是她并没有想到,孟珚竟然会做出骑马当街拦截的举动。
“本来?”戚映珠唇齿间扯出些许的讽笑,“这话我也会说,慕大人本来也没有打算要当驸马的呀。”
慕兰时面色一凝,浓密蜷长的乌睫,不可自抑地颤抖了下。
也不知道这八百里醋浪,她们慕家能不能承担得起。
阿星已在车辕上靠得哈欠连天,见自家大小姐终于出来了,立刻精神抖擞地拿出脚凳。
咦?大小姐的身边怎么还跟着一位戴着幂篱的女子……
只是看大小姐这颇为熨帖的样子,她心里面便又有了猜测。
主要是和今晨那位艳煞春光的女子比起来,对比实在是过于强烈了些,她觉得意外。
“仔细脚下。”慕兰时伸出手来,示意戚映珠就着她的手上了轺车,她才慢慢上去。
“直接回府。”她又吩咐阿星,阿星应了声“是”。
画壁轺车辚辚地驶过湿润的青石板路,朝着平津巷去了。
辘辘车声碾碎檐角残雨,路上浮着层幽蓝的夜光。孟珚的丹蔻深深楔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甲的沟纹滴落,在积水里绽成点点红梅。
远处酒肆灯笼晃过车帘缝隙,她似乎能够恍惚看见,那车帘之中,说不定慕兰时正在替戚映珠拂去鬓边落雨呢。
可除了生意人和饮酒作乐的人之外,却还有一个人潜在暗处没有走。
今朝那骑着高头大马拦驾的女子倏然从暗影处晃出来,她只是看着远处的人,将染着丹寇的指甲深深地嵌入皮肉里面。
嵌到有血丝溢出,她都发觉不了。
她的心又开始揪着疼。
凭什么?凭什么站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她?
春雨连绵,细密如匝,丝丝缕缕地坠下来,“喀嚓”一声,齿间衔着的金步摇应声而断,她恍惚间想起前世。
彼时她觉得自己终于得偿所愿,将要践阼称帝,看朝堂上的谁都顺眼,却独独看自己的那位驸马不顺眼。
前世太极殿的熏香忽然漫过鼻腔,那日慕兰时跪在丹墀下,单薄衣衫上也是这样沾着细雪与梅瓣。
指尖挑起慕兰时的下颌,半是嫉妒半是虚假地说:“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孟珚以为自己从来都不曾爱过慕兰时。
她对她,本来就只有利用之情罢了。
她是高华门望养出来的世家女,慕氏门望天之骄子,得到她无异于得到了整个慕氏家族,对她的皇权之路大有裨益。
她才不喜欢她呢,她本该对她只有利用之情的。
可是,在雍熙二年那场曲水流觞宴上,才方成年慕兰时不惧世家耆老,气度疏朗,将新制的《钱帛论》掷进了酒觞。那浸透醴泉的策论,后来成了推行新制的蓝本。
彼时孟珚终于意识到,自己对慕兰时的感情,还有嫉妒,嫉妒她不受限于条条框框,嫉妒她生来便被众人喜爱。
而她自己呢,虽名义上是天潢贵胄,可生母只是个不受宠的胡女,除了给她带来这一张皮囊之外便再无帮助,她仍旧在深宫里面受尽欺负。
后来慕兰时位极人臣,批阅奏折时朱笔划过的声音传到耳畔,孟珚后槽牙便会无意识发紧——就像幼时看着宠妃女儿把玩和田玉连环,自己却只能数着冷宫砖缝度日那样痛苦。
尽管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冷宫里面蓬头垢面的女孩,而是当朝煊赫、如日中天的瑶光公主。
孟珚嫉妒慕兰时,这就是不争的事实,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她放弃了她的生命,似乎这样就能掩饰她曾用卑劣的手段勾|引过她的事实。
但其实慕兰时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的引诱。
这朵高岭之花,从来只是自折其枝:
她会夜奔而来向她赎罪,用最诚挚热烈的一颗心说她会为她肝脑涂地;
那些相伴左右的日夜里,当那人连呼吸都放轻到颤抖了,而孟珚自己都要睡着了,慕兰时却会用大氅裹住她微微露在外面的脚踝,说:
“殿下冰肌玉骨,不堪消受这人间霜雪。”
还有呢?
她对慕兰时,除了利用,除了嫉妒,还有……
雨丝忽然转急,打湿了她散落的发鬓,太极殿外的雪霰子忽然穿过时空,混着今夜的雨点击打着人间。孟珚看着手背水珠,分不清是融化的雪还是新落的雨。
可旧雪难融,那旧情呢?
恍恍惚惚中,孟珚又见到自己的前世:她故意当着慕兰时的面,将合卺酒泼进炭盆,慕兰时眸中一闪而逝的水光——原以为是水雾,如今想来,那分明是焚心的泪。
可是,那是泪吗?
倒像她幼年在冷宫井底望见的月影了,看着触手可及,实则隔着万重波澜。
雨愈发地大了,就像慕兰时被泼酒时飞溅的炭灰,此刻仿佛又粘在孟珚睫毛上,扎得眼眶生疼。
断了的金步摇忽然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铿鸣声音。她突然惶惶,惊觉起慕兰时活在人间的最后那一日。
她说不清自己对她的感情是怎样的,她只知道,她没有亲手终结慕兰时的性命。
孟珚让慕严去做了这件事,*拜托,他和她可是亲兄妹,慕严已经有了新的凭依,要改姓为严了,跌落尘埃的慕兰时难道就一定非死不可吗?
可是这般拙劣的借口却说服不了自己。
祸根是要断除的;兄弟也会阋墙。她生长于宫墙之下,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悲可叹,她今日非要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一回,才会清楚地意识到,慕兰时不喜欢她了。
那个会为她夜奔而来的少年人,早就放弃她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约是从今生,第一次在慕府相见;第二次相见,她还惶惶然以为凭借这一副皮囊能够留住她;第三次呢,便是现在,她希图能够气跑戚映珠,直接逼迫慕兰时回答,她到底更爱谁。
可惜却都只是徒劳无功。
春雨总是瞬息万变,起初淅淅沥沥,现在却坠如银链,她疯了一般地蹲伏下来,就像后知后觉感觉到这情感钝痛一般,去找断掉的金步摇。
慕兰时她也死在这样滂沱的大雨中。
那个时候,她是怎样的呢?
双膝跪起,疯了般去寻那断掉的金步摇。
孟珚不知道,慕严是怎样对慕兰时的——他回来后,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瑶光殿下,臣已经解决慕兰时了。”
彼时孟珚也如释重负地笑了,只浅浅说“尸骨不带回来也好”。可转瞬她便失控一般地去了大牢,去翻看那人被她困守时是否在四壁上留下失控的痕印。
金步摇呢?金步摇呢?慕兰时本该寂寞发狂留下的痕印,找到了吗?
雨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或许不止是雨水,还有后知后觉落下的眼泪。
滂沱雨水中翻涌的,不再是什么泥土的芬芳,分明是那年渗入砖缝的血气。丹蔻疯也似的抠挖青石板缝隙——就像前世慕兰时死后,她在大牢里面徒然做的那样。
慕兰时被她囚禁的那段岁月里,却还保持着世家风流的正派,安安静静地等死。
又或是说,筹谋兵变。
她恨极了慕兰时这副故作冷静自持的派头,明明在床笫之间的求欢不是这样。
慕兰时,她难道不应该因为她把她关起来而发疯大吵大闹尖叫吗?
她没有。
孟珚后来找到了慕严,问出他最后将人带去哪里了,她同样去找过她的断骨。
——不得不说,孟珚彼时有一种隐秘的快慰:永不折腰的世家大小姐,最终那尖利刚烈的傲骨竟让这种方式折断了。没关系,她会将她的尸骨带回去,用最上乘的棺材安放。
她会追赠她为皇后的。
也有可能是有后知后觉的情感袭来,孟珚去了,却没有找到她的断骨。
——不过离慕兰时死,只有七日而已。
就已经找不到她的断骨了吗?
雨坠得更狂烈,孟珚终于拾起了那断掉的金步摇。
还能接回去吗?
是重新熔铸,还是接回去呢?
她颤抖着,沾满泥土的手握住那两截断掉的金步摇。
“慕兰时,你为什么不哭,也不闹……”她绝望地倒在雨泊中,发出一声前世积蓄已久的疑问,“也不愿意求我?”
其实只要慕兰时肯来求她,她就一定会低头的。
在她把她囚于后院之后。
可是,慕兰时的心,或许就在跪穿砖石的那一日,便心如死灰了罢。
怎么会这样呢?
一股贯穿两世的汹涌悔意,在此刻就像晨钟暮鼓一般,猛地撞得心扉震颤,让她眼前发黑。
可这还没有完。
又像是有一只大手攥紧了心脏,待到手缓缓松开,弥漫在心底的只剩下一阵酸。
瓢泼的大雨下得愈发急了。
在酒家茶肆歇脚的路人怅然地出门,看见这瓢泼态势,不由得哀叹自己要如何归家。
“娘嘞!这雨下得跟玉帝老儿踹翻了洗脚盆似的!”蹲在酒幌子底下的货郎猛啐一口,蓑衣下摆甩出的泥点子正溅在桌子上。
檐角铁马撞得比战鼓还急,雨帘子厚得能截断这条大街了。
忽然间,缩脖跺脚的茶客们都噤了声——隔着水雾,但见个华服女人跪在当街,如云一般的髻散作乱麻,丹蔻指甲正疯魔似的抠挖青石板缝,活像中元节从忘川爬出来的鬼。
“龟儿子!南市啥时候闹起水猴子了?”扛麻袋的女子吓得直往门神画后头缩,却被管账的一算盘敲在脑壳:“瓜娃,哪来的水猴子?没看见她穿多好么,指不定是哪个大宅门跑出来的!”
麻袋女娘讪讪地笑了笑。
人们都心知肚明,那个在外面哭倒扑地,不顾大雨滂沱的人,是真实存在的,才不是什么水鬼。
那样的衣服并不是什么寻常人穿得起的,甚至这样的人连来南市都很少见。
这种事情必然有其原因,她们不想细究。
只是,忽然有个挽髻的女子放下了手中酒盏,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拍案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女子,你们今日正午有没有到南市?”
一男子好奇问:“我来了,发生了何事?”
“我看那女子,正像那位骑高头大马的贵女!”挽髻女子说到这里,猛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揣测:“你猜猜看,她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是哪家贵女啊?”
“谁知道,你说明三姐那么见多识广的,都说没见过这位小姐,”又来个人七嘴八舌地补充,“莫非她不是京城人?”
也是,毕竟会骑马,又得筛出一批人。不是京城世族,也是一个好猜测的门路。
“可是,倘若她不是京城人,敢这么大张旗鼓地骑马在南市招摇?”挽髻女子忽然又说。
这回换那过来插嘴的人愣住了,“嘶”了一声,道:“你说的这句话也是。可是,除了那四大家族,还有哪家人家里面有马场,还这么嚣张跋扈来南市招摇啊?”
八卦总是吸引人,何况疑似是这样的华服贵女的隐秘爱情故事。
“可你们再想想这里是哪里,除了四大家族,就没有尊贵的了吗?”
“这临都城内,还能有比四大家族更尊贵的?!”
这话一出口,货郎便后悔了,哎哟,还好今夜暴雨下得像天老娘踹翻洗脚盆,不然这话被那巡逻的卫兵知晓,指不定治他一个什么“冒犯天威”的罪呢!
四下静谧,各人心里面都盘算着小九九。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皇城辇毂之下,比四大家族尊贵的是谁?
整个大祁朝,最最尊贵的是哪家人?
当然是孟家人。
可她们谁也不敢说这要被杀头的话,况且这话说出来她们自己也不相信。
你说那孟家人,放着那山珍海味不吃,鲛绡云帐不眠,椒房兰殿不居,偏来这贩夫走卒之地刨那阴沟里的烂泥巴?
说出去别笑死人了!
动机呢?原因呢?难不成还是情伤啊!
各人正猜测着,脸上都带着一阵莫名的笑意。突然一阵穿堂风卷着雨星子扑灭灯笼,黑暗中不知有谁嘀咕:“保不齐是服多了五石散……”
这话说的不假,也引得众人倒吸凉气——上月刘氏便有个子弟,散毒发作,赤。身裸。体,咏什么“天地为栋”?
她们记不清楚,那些疯子疯就算了,偏偏说的话她们也听不懂。
人们只众说纷纭,最接近可能的猜测甫一出现便掐灭,无人知晓,在檐角铁马风铃如鼓鸣一般的时候,那疯狂抠挖缝隙的女人,露出了半截金缕衣。
——天潢贵胄,那又如何。
孟珚只一个人,沉浸在这无边无尽的雨幕里痛悔。
接下来,她要用何种的手段,才能挽回那一颗她早已踩碎的真心?
***
今夜的春雨下得比往日都急,但是慕严却不恼,反倒觉得这春雨合奏之声相当悦耳动听。
尤其是在听到心腹前来汇报之后。
他一挑眉,喜形于色:“你是说,方才我那妹妹才回来,身旁还跟了个戴着幂篱的女人?”
心腹当然知道如何回答能够讨得自家公子的开心,忙不迭地点头,谄笑着说:“对,又是上次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颇高贵,哪怕是隔着一层水雾,哪怕是她在伞下,都能看出她那通天的气派啊……”
其实他也不知道那跟在小姐身旁的女子是谁。不过心腹知道,只要往这个方向靠,公子就会表现得非常开心。
慕严大笑:“我明白了,好,你且继续去盯着慕兰时,注意着些,别被发现了,暂时盯梢不上,也不用管。”
心腹“哎”了声,退了下去。
候在一旁的管家赵郦愁眉紧锁。
她参与了宴会情酒的始末,自然知道那“心腹”不知道的戴着幂篱的女人是谁。
慕严没察觉到赵郦表情的异动,只是将酒倒到玛瑙夜光杯里,慢悠悠地道:“哎呀,这春雨,听起来真是好听,就是指不定这家里面有人做什么肮脏事儿呢。”
为了所谓心中的责任感,许下承诺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偏偏把未过门的女子带回家中,这自然不是什么干净的事了。
啧,不过孟珚毕竟是皇家,再不受宠也是公主,虽然慕氏从来不同皇室结亲,但第一世族同皇家交往,自然也不跌份。
这么想来,慕兰时倒也没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还好她带回来的是天家血脉,”慕严晃了晃手中的夜光杯,看琥珀色酒液缓缓地流动,“若是带回来别的不三不四的人,贩夫走卒,怕是要把族谱都浸在泔水桶里!”
赵郦不说话,只一味地垂敛着眉目。
这些名望高华的豪门世家,连呼吸都浸着墨香。他们用焚毁寒门婚帖的余烬煨暖酒觞,将商贾递来的拜帖裁作如厕的竹筹。腰间玉碟刻着“上品无寒门”的祖训,连襁褓婴孩的银项圈都錾着“市侩莫近”的箴言。
当泥腿子们用数代骨血垒起登云梯时,他们只需掀开印着族徽的衣襟,便能踏着先祖的紫绶金印直上凌霄。
赵郦对自己的出身其实很不确定,她并不确定自己究竟属于哪一派,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得在慕府安身立命。
看到慕严志得意满的样子,她不禁开口道:“公子,今日我看见小姐她出去了一遭,车辙印都比平时深呢。”
“车辙印比平时深”是暗语,意思是,是否该多盯着慕兰时。
慕兰时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她能够逼死慕成封父子,难道就不能将这把尖刀利刃放在慕严的脖颈上吗?!赵郦眼下就是担心这个。
然而,慕严却只是喝下了酒,眼神愈发游离:“盯她去什么地方做什么?她太过自信了。你瞧瞧,她都又把那一位带回家中了,我现在再找人看着她,不就是打草惊蛇了么?再说了,我自有打算,难道我从不和别人通气吗?!”
若非孟珚给他来了封信,他也不会这么笃定!
看慕严这笃定的样子,一下子就把赵郦剩下的话全部堵回到了喉管之中,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下去了。
慕严又睨了她一眼:“赵管家,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待在慕府,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细。但是,你要明白的是,兰时她毕竟是我的妹妹,我和她是有血脉关系的。我这个做兄长的,当然了解她。”
“当年她去那什么伏善语的地儿学音律时,日日晚上都是我去接她回来呢,还送了她一把古琴……那可是把好琴。”似是钩沉到了记忆之中,也或可能是醉了,慕严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可惜啊,谁让她挡我的道呢?”
他必须要拿到这个家主之位!
赵郦想说的话都没说出来,低眸听慕严絮絮地讲起从前。
兄妹相争,这便是天下第一世家的继承人局面。
还只是,慕湄这一系。像慕成封父子那样觊觎家主之位的旁支,从来不在少数。
只不过,他能成功吗?赵郦担忧地望了一眼沉浸在回忆里面的慕严。
他太过刚愎自用了,可一旦回忆起往日,似乎又有些温情。
雨声渐密。
赵郦没有想太多,又因为方才的话得罪了慕严,便找了个机会说自己先下去了。
她迈腿跨出门槛时,只看见雨帘烦杂,恰如此时此刻她不定的心绪。
她忽然又想起那一日紧闭的祠堂——大小姐有令,任何人都不准进祠堂一步。
第二日,她们便不知晓慕老爷子的死活了。
再后来,她们也联系不上慕成封了。
——大小姐今日可以逼死那父子俩,明日便可要他慕严的项上人头。
那她呢?她总不能就这样无望地依靠一面在风雨中飘摇的危墙。
明明心头想的是那面危墙,赵郦眼前却出现了那日祠堂紧闭的乌门。
她不配进慕氏祠堂,可有人就不担心,有朝一日被关在门后的人是他自己么?
赵郦忽然又想起了一个人,马三。
她当初找马三做事,无非是看他的亲长都在府上,便于利用操纵。这样的人应当不会很尽心,可她近日观察,此人倒是颇积极热络……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又或者是说,他正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赵郦撑着油纸伞,斜飞的雨丝湿了她的衣襟,让她愈发烦躁。
***
春雨潺潺地流动着,万物都处在一种起伏不定的意志之中。
雨丝在窗棂上织就的帘幕里,浮沉着博山炉逸出的沉香屑。
大小姐最私密的闺房中,却穿插着女人极其暧。昧的喘息声:“轻些,好多……”慕兰时腕间缠着的鲛绡忽紧忽松,在戚映珠雪白的颈后印下蜿蜒的潮痕。
宛如雪地里惊心动魄的寒梅骤绽。
“娘娘难道不喜欢了么?”
衣料摩挲的声音渐起,伴随着女人亲密的耳语。
如绸缎般的乌发在床榻间披散,冷玉一般的面容浸透了绯红荔色。
戚映珠只能偏头,“倘若我说不呢?”固执得很。
属于她的信香漫溢出来,玫瑰的味道扑鼻而来。
而那素来清高的兰芷香气也不甘示弱,爬上人颤栗的脊线,非要把人的身躯褶皱每一处都爬遍,每一处都抚平一般。
“娘娘还真是善变,今日在仓房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慕兰时低低地笑着,从她的耳边呼着酥酥麻麻的热气。
戚映珠只绷紧着足弓,摇摇欲坠着。
如白浪拍岸般起伏的曲线,跟随心潮意动的呼吸、瘫软的腿骨一起,成了一滩任由汲取的春水。
“是……吗?”女人间断回应答话,忽而扣住了慕兰时的手肘,再一寸一寸地往上覆盖,捏住她潮湿纤长的指节,报以回问:“那么,慕相,我还有一个问题。”
是想要从她这里知道什么呢?
慕兰时低低地垂下头,呼吸重重擦过戚映珠的脖颈——这时候她总会颤如春雪。
玉笋一般的足尖早就抵上了床栏,竟不知和窗外的滚滚春雨谁更滂沱。
此刻满室尽是春潮拍岸的暗响,混着戚映珠断续的求饶与诘问:“那么,慕大人,前世,有和殿下这么做过吗?”
第42章 042(一更)
戚映珠似乎对那个答案太执着了些。非要听慕兰时温声细语地哄过她许多遍,说“没有”,她才愿意暂时偃旗息鼓,再将自己最薄弱的命门送到慕兰时的跟前。
蟹壳青的天光漫过雕花窗棂时,戚映珠自交缠的锦衾间挣出半身春色。
慕家绝不容外人窥探的禁地——慕大小姐的闺房,此刻已然变成了浸透着情。潮的欢海。
慕兰时齿尖厮磨着雪肤下的青脉,玉臂如藤蔓绞紧纤腰,将人重新拖回温香软枕间:“娘娘昨夜可还满意?”
她说话时尾音带了不少情动的喑哑。
肚兜的细带被她捏在手心玩弄,像她昨夜的动作。
“尚可,”戚映珠眼尾洇着残红,额角相抵时吐息灼人,“只是慕大人要记住那个问题的答案了,日后……”
慕兰时仍旧疑惑地问:“日后要如何?”
还是要像以前那样发狠,说要把她压在身下,逼她叫“妻主”不成?
“日后,哀家要你次次作答。”
说着,她牵拉回细带,整理衣裳,唯独留下慕兰时一个人在原地哑然。
啧,竟然醋成这样?
醋成这样她倒是不意外,只是这对应举动,竟然会是次次问她答案。
当真让人脸红耳热。
“小君,一会儿还要去汤饼铺子?”慕兰时问道。
戚映珠“嗯”了声,不回头,又说:“是得去看看,然后还得去瞧瞧布坊那边。布坊改造起来麻烦,估计还得等一两日。反倒是大小姐你……”
慕兰时只抱着锦被,愣愣地听戚映珠的后文。
忽然,已经穿好衣服的戚映珠倏地转身压过来,花容娇靥骤然放大,鼻尖近得快要擦上,“如今无所事事,可不要不安于室。”
她说完,还故意用唇擦了擦慕兰时的脸颊,颇为亲密。
不安于室——倒不是什么好词,却让她为她守身如玉了!
“兰时明白了,一定会好好守身如玉,最好是出门的时候戴上兜帽,全副武装,绝不能给别家坤泽看了去,玷污了兰时的乾元清白。”
戚映珠闻言莞尔,细长的指尖轻轻挑起慕兰时的下颌,又有些情不自禁地烙下一个吻,从她流畅的下颌线开始,吻上她的唇角。
深深的、密不可分的吻。
她还不往将手覆上慕兰时遮掩住的地方。
“那——这便是本妻主出门前的验看,下次,还要看你是否真守住了。”结束这个吻时,戚映珠面上还带着笑。
看她那副志在必得样子,慕兰时心头熨过极幸福的感受。
她声音沙哑着,显然昨晚也努力了:“好。那兰时,就静待妻主来验看。”
戚映珠起身,又说她今日也许不会回来,或许一连几日都不会回来。
毕竟开店的事情忙碌。
慕兰时一一应了,还哄她说:“不管什么时候,兰时都会谨遵妻主教诲。”
“你只守身如玉就行了。”戚映珠淡淡地答道。
慕兰时仍旧扯着衾被,故意绵绵答她:“是啊,东家好忙。”
这会儿这强横霸道的犬,还装起无辜良善来了?
戚映珠皱眉,忽然抵近慕兰时,轻轻捏住她的下颌:“那我再说一句正事,既还未到谷雨宴,我会帮你的。毕竟,这是我们当初的约定。”
慕兰时被她掣住下颌,双靥泛起些薄红,被迫仰起的脖颈绷出脆弱弧度,喉间红痣在晨光中如泣血珊瑚。
她又不可自抑地想起那日戚映珠因为这“替身”的事泼的酸浪、吃的飞醋。
慕兰时有些诧然,又看戚映珠一脸正派肃然的样子像极前世端坐丹陛,便故意逗弄她说:“娘娘是不陪臣演这偷情的戏码了吗?”
戚映珠却笑了,不点而朱的唇扯出些许勘破,她的手从慕兰时的面靥向上抚过,直直到了她的耳朵尖尖,然后俯身,一字一句似是警告:“这已不是偷情了,慕相。”
“昨日便问过你,是喜欢殿下,还是哀家?”
尾音未散她便已骤然松手,任这闺房的主人跌进云锦堆叠的衾被,毫不留恋。
她不需要慕兰时的答案。
戚映珠在跨出门槛时轻笑着——她当然知道慕兰时正盯着自己后颈的留下的咬痕。
毕竟自昨日荒唐后,这位素来冷情的娘娘学会主动索求了。
是又如何?她的确想占有慕兰时,食髓知味便是这个意思。
高岭之花自折其枝,这么愉快的过程为什么偏偏只能孟珚享受呢?
她想起昨日在仓房的时候,当慕兰时耐心为她拭汗时,戚映珠忽然按住对方手腕,诱导着往别处——前世在祭天台为万民祝祷的手,那一刻却沾满水液,在光里泛出糜。艳的水色。
某个瞬间,戚映珠尝到了比破戒僧吞下酒肉时更汹涌的罪恶甘美。
是慕兰时非要来招惹的,好啊,那她便从了她的意思便是。
她也要不管不顾起来,这本来是该属于她的欢海:压抑经年的欲念终成燎原之势,既已扯碎那层端庄皮囊,何妨共赴这场焚身之火?总归在收到回信前,她有的是耐心编织这张情网。
就当是场明知会醒的荒唐梦——可梦中人,谁又舍得先睁眼呢?
她也并非是,第一次浪掷命运。
***
孟瑕从来没有见过六姐姐这么狼狈的样子。
她昨夜一整夜未归,孟瑕相当着急,因为宫中无可用之人——她所能用的人尽是些行伍之人,而她又不能直接出宫门。
这并非是其余人限制了她,而是六姐姐亲口给她下的禁足令。
那其实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彼时,孟瑕才从外面回来,因着贪玩膝盖摔出了淤青。孟珚撇开她的小手,虽然语气嫌恶但是动作却温和地给她包扎:“你这笨蛋,平地摔跤的本事倒比射御书数娴熟!再有下次,你便去找你那活着的爹!”
——六姐姐私底下对父皇从来是这种态度。孟瑕起初还会害怕,后来她已经习惯了。
在姐姐眼中,她们姐妹俩都是备受冷眼的人,可彼时年幼的孟瑕也不知晓,为什么出身更差的姐姐却总是能找来许多好东西给她。
那次她摔了膝盖,姐姐将她怒斥一通后,她委屈地回去哭,醒来却看见床边多了一盒御用的雪玉膏,那是用来涂抹膝盖的。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孟珚单独给她设了禁足令,说以后没有她的同意,不许孟瑕出宫。而姐姐同意她出宫,也只愿意让她去军营之类的地方开开眼界。
但姐姐一整夜未归还是让孟瑕担忧,她仍旧偷偷地跑了出去,却不知姐姐到底去什么地方了,乱找一气回来,却看见让人惊心的一幕:
晨曦勾勒出孟珚湿透的轮廓,向来绾得一丝不苟的云髻散作泼墨瀑布,浸透的袍紧贴着脊背蜿蜒而下。掌事女官捧着织金雀纹披风疾步趋近,却被公主丹蔻错杂的指尖挥退。
“备水。”那永远端凝如庙堂神像的声线,此刻竟掺着砂砾般的嘶哑。
孟瑕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往日那个在人前永远保持高贵自矜的六殿下去什么地方了?
女官“喏”了一声辞去,孟瑕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前,诧异地看着孟珚:“阿姊,你昨夜去什么地方了?”
她知道昨夜下了一场春雨,雨势滂沱。姐姐出门的时候明明开心得紧,甚至还有空问她美不美,孟瑕以为她是要去见什么人,却没料到珚姐姐竟然淋了个湿透回来!
孟珚吸了吸红透的鼻子,看向孟瑕的瞬间,那向来完美的异域风情脸庞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扯唇讥笑:“怎么,本宫需要向你报告行踪?”
“好,我不问,”多年的经历早就让孟瑕习惯孟珚这么对她,她只关心姐姐,“那阿姊需要什么东西吗?我也才从宫外回来,我出去的时候不知道去哪里找你……”
可话音未完,孟珚便粗暴地截断了她的话:“孟瑕,你是不是忘记我告诉过你的话?!我让你出宫了吗?”
孟瑕讷讷地站在原地,掌心不自觉收紧。
“呵,本宫就算化作灰烬,也用不了你这雏鸟操心,”孟珚闭上眼睛,“若真要到那日了,你再来寻这捧余烬也不迟。”
“我只是担心……”
“不用你担心我,小时候和你约好的,要是违反了禁令,怎么办?”
孟瑕垂敛下长睫:“禁足一月,学兵书五卷。”
这时候女官已经过来传话:“六殿下,水已经备好了。”
孟珚颔首,毫不留情地路过了孟瑕,“知道就好。”
她要去沐浴了。
可昨日的那场沛然春雨都不曾涤荡尽她犯下的过错,又何况这一桶水呢?
***
蒸腾的水雾裹挟着西域玫瑰的糜烂甜香。孟珚染着丹蔻的指尖挑起一片残瓣,沿着经络纹路寸寸碾碎,殷红花汁顺着指缝渗进浴汤,恍若新鲜伤口淌出的血。
那一瞬间,孟珚又怅然了。
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那两个人的如胶似漆的场面。
卿卿我我,蜜里调油。
这是她前一世和慕兰时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了。
孟珚只回忆着戚映珠和慕兰时相见的时候。
其实慕兰时也没有多喜欢戚映珠啊,她这么想。
不过是去她的汤饼铺子看了看罢了。
孟珚猛地将整把花瓣按进水中,看着它们在沸腾的热浪里蜷缩成褐色的痂。
多可笑啊,那被史书赞为“冰魄玉骨”的戚太后,此刻正在市井与粗使婆子为伍,油烟气浸透的指尖,怕是连凤印都握不稳了。
况且汤饼铺子里面又有那么多人,饶是她们真的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做不了什么的。
看样子,戚映珠也不在乎慕兰时嘛,不然的话,她怎么会一直在堂前忙碌呢?
那个冷漠无情太后的秉性,她孟珚再熟悉不过了。
想到这里,孟珚忽然睁开双眼,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戚映珠难道就是什么善茬了么?这辈子指不定她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可气过了,昨日在大雨中受过的潮浸还是同记忆一起,铺天盖地、劈波斩浪地袭来,她的心又有几分钝痛了。
她还是不甘心。
她当然不甘心。
前世慕兰时能为她夜奔而来,能为她拾起裙裾,能为她俯首称臣……这辈子呢?这辈子也应当如是啊。
不甘的泪水从她的面颊上奔涌。
她忽然低笑,笑声震得水面倒影支离破碎。前世太庙祭典上,慕兰时为她割断的祭牲喉管还在汩汩冒血;今生汤饼铺中,那双只沾文墨的手恐会替戚映珠擦拭粗陶碗沿!
多荒谬啊,曾经连她蹙眉都要焚香祝祷三日的人,如今却能在市井烟火里和第三者笑得那般鲜活!
孟珚自知是个贪胜的人,上辈子拥有了的,她也一定要拥有;上辈子错过了的,这辈子同样要紧紧抓住。
这才短短一月,她们两人难道就已然琴瑟和鸣了吗?她不相信!
昨夜在大雨冲刷下丹寇都花得没眼看,只从指尖剥落。孟珚只是垂下了眼睫,定定地看着指尖。
拳头复又攥紧,她会让她们知晓,什么才配叫作“天作之合”。
唯有九鼎之尊能与临都慕氏的血脉共鸣,这才是天下颠扑不破的真理。
至于戚映珠……呵,在大街上面那么一闹,去了戚氏的身份,如今不过是士农工商中最下等的妇人。
“慕兰时,你选择和她在一起到底有什么裨益?”她冷笑着,复又诵读着这句话,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害怕你家那些老东西恨你不够多?”
慕严那个蠢货又来信一封,说慕兰时逼死了宗族中的一对父子,不过现在这事还只有他们少部分人知晓。
他说,他要等到谷雨宴那日,向众人揭露慕兰时的罪行。
“可请殿下一同赏这大戏?”
她应该回什么信呢?
想来,慕兰时这是把戚映珠带回家去了啊!
呵,可是她定然不敢正大光明地就将戚映珠带回家去。
是啊,就凭戚映珠也配?建康二等世族养出来的身子骨,也配在形容上有一分肖似她孟珚吗?
孟珚收到慕严这封信后,便打定了主意去见慕兰时,希望借此逼迫她就范。
这封信有用吗?
有用。
至少,在她骑着高头大马当街拦下慕兰时之际,起了一点点作用。
慕兰时从嫌恶地离开,变成了嫌恶地妥协,让她上车一叙。
呵。
没想到慕相就是慕相,她爱人的时候就那么爱,恨人的时候便这么恨:
是淬过火的刀,爱欲翻涌时是熔岩倾天,恨意昭彰时便作霜刃剖心。
忽然,浴房中干冽冰晶信香骤起,她操控着信香,将那些花瓣汇聚成了并蒂莲的形状。
昨日在慕兰时自讨来吃的苦、昨夜暴雨都历历在目,可身躯却是滚烫的。
“好一个慕相啊。”孟珚盯着水面倒影中自己泛红的眼尾,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些个无数的雪夜,慕兰时用大氅裹住她裸。露在外的脚踝模样。
不堪消受人间霜雪。
彼时那人指尖温度,与此刻缠绕在脚踝的浴汤一样,滚烫得令人战栗。
“所以这辈子你要推我进火坑?”她冷笑着,猛地将整张脸埋进浴汤,冲散了并蒂莲的徽记。直到窒息感与慕兰时的眼神重叠——那是种淬了冰的厌弃,比恨更教她喉间泛起铁锈味。
***
慕严收到了来信,他用显字的水处理好后,在灯下展开阅读。
信上孟珚说她会来的,最近她很忙,便不用再通信了。
“忙?真不知道她那个身份,有什么好忙碌的,”慕严徐徐讽笑两声,“难不成她在辅佐太女监国?”
不过是个至今为止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的罢了,想要一个封号,所以打起了他妹妹的主意。
毕竟临都慕氏从来不与天家结亲,倘若能折下这根琼枝,哪怕是那病入膏肓的老皇帝的病气恐怕都会被冲淡几分。
尽管慕严心里面再怎么不屑他这个妹妹,但不得不说,天下还是认这慕氏嫡女的!
——尽管他那虚伪的母亲总是说,她的孩子没有嫡庶之分。
啧,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那老女人自己相不相信?
既然没有嫡庶之分,那么当家主的人凭什么不能够是他?
那老女人分明就是死鸭子嘴硬,等他谷雨雅集上当着众族老的面揭穿慕兰时那些丑事。
至于孟珚嘛……她如何,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倏然,慕严心底涌出了一股邪念。
他既要在谷雨雅集上彻底让慕兰时身败名裂,那接踵爆出来慕兰时带回家的女子是孟珚,对她来说并不是一桩好事。
孟珚不就是想要攀上慕氏这根高枝吗?慕兰时这种将要倾倒的危墙并没有什么好仰仗,啧,亏得他怜香惜玉,不如就把孟珚收入……
想到这里,慕严眼底涌动的奇怪色泽愈发多了起来。
他动了别的心思,命仆人去拿了笔来,说要再去一封信。
“六殿下,届时,本公子才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琼枝玉树’。”
看在孟珚天家血脉的份上,他呢,便勉强可以对她的过去置之不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哎呀,真是幸福啊。
想到这里,慕严就重新又蜷缩回了椅上——这次他没有将孟珚的信烧毁,而是选择伸出猩红的舌,将信纸一角含在唇齿间。
洇染了用特殊墨水写作的字迹。
***
觅儿不懂这汤饼铺子里面的许多事,很多都要向几个大姐学习。
而几个大姐也看觅儿年纪轻轻,十分活泼可爱,对她颇好。
及至戚映珠来的时候,觅儿还正跪坐在青石水槽前,素手揉着醒好的面剂,瓷碗里盛着新磨的吴盐。
“小娘子,且看仔细。”掌厨的徐媪轻点石案,“这豚皮饼讲究‘面须冷淘,掌不沾粉’。”言讫,她广袖一振,面团竟在青瓷盘中自转如月轮,惊得觅儿两只眼睛又瞪如铜铃一般大。*
掌心翻覆间面皮已薄可映字!
T^T呜呜呜,小姐这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什么人呀!
怎么找来的大姐姐都这么厉害,还不告诉她?
觅儿正呆愣着呢,近处传来跫跫的足音。
清越的声音传入耳朵,原是小姐过来看她了!
“觅儿这是在学做什么?”戚映珠凑了过来,仔细瞧徐知真的动作,“拨饼?”
拨饼便是豚皮饼。这种饼的成品薄如蝉翼,形状和味道,都像小猪皮一样,故而得名。
徐知真一个劲地儿点头,似是也没想到戚小娘子这么早就来了,笑笑道:“是的呢,小娘子可喜欢吃?”
她没想到,戚小娘子从前在江南长大,而且也是世族出身,竟然知道这面饼的两种名字!
“尚可,不知知真姐姐可会做水引饼?”
水引饼便是细的面条了,沸水煮熟后要过冷泉的,这种小吃,戚映珠前世却是爱吃。
那会儿,她们也爱做给她吃。
徐知真爽朗大笑:“戚小娘子,你花这么多工钱请我徐知真来,我徐知真定然为您安排妥帖!”
戚映珠同样大笑,“那就谢过知真姐姐了。”
觅儿在旁边站着,就像是又听了一通天书似的。
难道,小姐昨天夜里去皇家御厨那里偷学了什么技艺吗?
似是看出这个在旁边走神的觅儿想别的事,戚映珠和徐知真说了几句话后,便过来拧她耳朵:“怎么见着我不开心了?”
觅儿哭丧着一张脸,“小……小娘子,您先松开我的耳朵呀。”
京城的确是花花世界迷人眼,小姐从以前的大家闺秀居然变成了要上手拧她耳朵的人!
还好还好,她只要不拧那慕大小姐的耳朵就行。
“不过小姐应该直接也拧不到慕大小姐的耳朵,她得踮脚才行……”觅儿小声嘀嘀咕咕,孰料一直走在前面的戚映珠却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一般,回过身,又偏过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一动不动地望着觅儿。
“觅儿,有什么事,难道是不可以同我说的吗?”
觅儿尬笑,“我是在想那做豚、豚皮饼子的事情呢。”
哈哈,这事当然不可以同小姐说啦!她心虚地别开了眼睛。
戚映珠挑眉,杏眼里面淌着些许狡黠,“你做豚皮饼子,为什么要踮脚?”
完蛋了!这个也给小姐听到了!
觅儿浑身一激灵,但是俗话说得好,做了就不怕,她抵死不承认就可以了!
她连连说:“是这样的,小姐,因为你来之前,当时知真姐姐让我去够,去够那个……”
觅儿一边说,眼睛一边乱转,最后终于找到了可推卸的说法!
“她让我去够那个悬梁的竹筛,我又没那么高,所以才会踮着脚去够!”她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筐,可能连自己都不信服的说辞。
怎么从做豚皮饼到了踮脚够竹筛的?她也不知道,希望小姐也别问。
戚映珠了然地一笑,语气轻渺极了:“噢,原来是这样啊,如果觅儿够不到的话,我把那慕氏那位亭亭纤长的慕大小姐捉过来给你够竹筛,你说好不好呀?”
哈哈,自己说了个谎话小姐居然信了,而且还说要找个人帮她够竹筛!
小姐真是太好了!
可是欣喜的情绪还没冲上多少,觅儿陡然意识到小姐口中方才提的那个人是谁——
慕大小姐。
哈、哈……
戚映珠正在对着觅儿微笑。
觅儿也在笑。
只不过笑声卡在喉间,像只漏风的陶埙。
觅儿从唇角特别僵硬地扯出了一抹笑:“小姐,你拉我去什么地方呀?”
“去焦尾阁找伏师傅罢,让你知道你家小姐自幼在世家长养,学的听音识律,到底是什么个水平。”
觅儿:T_T
听说那慕大小姐就是师从伏善语,所以这事也许大概是不是就是和觅儿我没关系呀QAQ?
***
戚映珠其实是处理了布坊的事再过来的,这边汤饼铺子烟火气旺盛,她和大家相处得融洽,所以快乐。
还有个开心果觅儿,就知道跟着她傻乐。
不过傻乐也好,总比她们前世过得开心。
晚间大家吃饭闲谈的时候,徐知真不禁感叹道:“戚小娘子,你这汤饼铺的出现可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众人深以为然——她们汤饼铺子里面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是以对戚映珠也心存感激。
其实,起初知道戚映珠原本是世家女儿的时候,她们都心存疑惑。
世家女儿,那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还跑到这种贩夫走卒之地开汤饼铺子?别说旁人了,就连这些被邀请的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疑虑全部在看见戚映珠亲自上手切丝时,得到消解。
再说了,戚映珠只是请她们帮工,做出来的汤饼好不好吃,那得看她们的手艺,又不是看戚小娘子的手艺!
戚映珠本来只是捧着个面碗安静进食,吃的正是她们今天讨论的“豚皮饼”,只是听徐知真开口后,便留了一耳朵听。
她的眉眼间汤气氤氲,灼人的眼睛望过来,竟然一瞬让徐知真忘记了下半句话应当说什么。
世家养出的女儿,便是这般风骨吗?她徐知真没见过那传说中的慕大小姐,并不懂那些人在雅集上“为之绝倒”的话是怎么个事。
但是眼下她怔然望着对方,只觉那本该市井俚俗的作态,偏被映珠做出一派名士抚琴一般的洒落。
怕是连世家也鲜少有人能作此态!
“知真姐姐可有什么话要说?”戚映珠道,仍旧笑得眉眼弯弯。
徐知真有些别扭,毕竟自己刚刚居然望着这可以做自己女儿年纪的妹子出神了——想来也是映珠想要显得和她亲近热络些,才叫她姐姐的。
戚映珠见徐知真不说话,又继续道:“有话但说无妨,这里大家都在听着呢。”
有了戚映珠这番话,徐知真仍迟缓,说:“那我便说了,不过,你们可要答应我,不要嫌我嘴碎。”
一在旁边的小娘子嚷嚷道:“好了好了,知真,你别卖关子啦!反正我都听你讲你那七大姑八大姨许多回了!”
“哎呀,说什么呢!”似是被拆穿了,徐知真的脸上出现一丝窘迫,不过惹得众人发笑后,气氛便又热闹和缓了许多,徐知真这才说她想要说的东西。
“就是一些个人感叹,我有个远房表亲,她的出身比我要好,她父亲勉强捞了个官当,有次外出时碰见了萧家爷们,据说是救了他还是怎的,两家定下了娃娃亲,到了年纪便结婚了。那萧家官员,如今正是太女殿下的红人……”许是感情上来了,她说话时不免沾染了几分叹息。
一女子恰好吃罢放下碗筷,不解地问:“既是太女殿下前的红人,那不应该高兴么?”
戚映珠这时候才悠悠然开口:“之所以叹息,莫非这二人是对怨偶?”
她说话时,带着几分了然。
第43章 043(二更)
怨偶?
大家都对戚映珠投来疑惑的目光,不过从大家转瞬间也就了然:倘若不是怨偶,徐知真为何要在这里长吁短叹呢?
“正是如此,”徐知真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叹气道,“那萧鸢出身兰陵萧氏,也分化成了乾元,也是如今临都的四大家族之一,换做谁来都觉得这会是一桩顶顶好的亲事!何况是我那远方表亲呢?她家已家道中落,可那萧家人知晓我那表亲分化成了坤泽,却还是执意过来提亲了。”
有人道:“这也是践诺之举。”
践诺?戚映珠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了某一日的景象。
——有人倚靠在海棠边上,明艳到快要泯灭晴翠日色的水平,也这样说,她是来践诺的。
徐知真继续道:“是啊,践诺固然是好,但是我这表亲……噢,对了,她名叫付昭。她自从去了萧府之后,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大抵是那公婆嫌恶她无所出,而那萧鸢也坐视不管,她在萧家的日子可谓是如履薄冰。”
是了,母家一派无所倚仗,这婚姻自然是高攀了,过去要看乾君一家人的脸色。
“既然如此,那为何当初又要提亲呢?”
徐知真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这萧鸢出身乃是兰陵萧氏,虽然不是嫡系一脉,但也是世家名望,并且萧鸢她如今在朝为官,大家都知道她为了践行祖辈诺言,娶了个们不当户不对的坤泽呢!”
这样便是博得美名,待中正官循《人物志》核其行状,自当擢升品第于簿,跃升上品之列,更何况,此人出身本就高贵?
众人这才恍然,纷纷又表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大家只当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听听之后也就过了,只有戚映珠不然。
萧鸢这个名字她当然熟悉。这是太女殿下眼前的红人不假,可是在前世,太女孟琼倒台之后,她不仅没有被连累,反倒节节高升。
她是太女殿下眼前的红人,更是另外一位殿下安插的眼线。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孟珚倒是应该很熟悉——她毕竟从那么微不足道的位置爬了上来,她又会怎样对这个萧鸢呢?
戚映珠前世只是听说了萧鸢和她妻子的事,却不知晓这妻子具体情况,如今一听,倒是豁然开朗。
六殿下,虽然我已不在朝堂,但有些时候还是能牵绊住你,不是么?
这个话题很快就过去了,大家很快就叽叽喳喳说到了即将到来的清明。
“哎,我家就那么一点点人,祭扫用不了什么时间!”
“我也是……要不然我们就在店里面待着吧?”
清明节?这倒是吸引了戚映珠的注意力,她很快安排下去新东西:“既然大家都闲着的话,我们不若做些寒食,将糕点捏成各种形状,放进食盒里面……”
大家一听便来了兴趣,安静听戚映珠讲完之后,便说自己会做什么,可做个竹编提篮,放柳叶冷淘和酒酿,那几日的生意一定不错。
“好好好……那便就这样办。”戚映珠吩咐下去。
像店里的有些娘子,她们倒是不必怎么操心清明的事,但是慕氏这么大的家族可不一样——她们得去山上祭扫。
临都郊外有一座山头,那地方完全属于慕氏,埋葬着慕家的列祖列宗。只不过慕氏子女遍布全天下,各处都有坟茔,是以大家都会选择在本地祭扫。
专程来京城的,却是不多。
大家热热闹闹地说定了自己要做什么事情,戚映珠也安排既定,等到各自散去后,她叫来觅儿,道:“觅儿,明日清晨,你去驿站帮我问一问。”
觅儿作疑惑状:“问什么事?”
“问给我的信,倘若一有回信,便马上给我报来。”说罢,戚映珠还给了觅儿一个装满碎银的小包:“看着给那些驿站的人,权作好处了。剩下的,你便自己拿着去。”
觅儿狠狠地点了点头,眼睛里面全是星星。
呜呜呜,小姐果然还是好人,并没有被这花花世界迷住眼睛!
她明日一定去给小姐问那信件的事!
***
“呕。”孟珚在看清慕严给自己的信上面写了什么之后,难以自抑地发出了一声干呕的声音。
才涂上鲜红蔻丹的手,屈指弹了弹,毫不留情地将这封信撕成了雪片。
孟珚极其明显地翻了个大白眼,旁边的侍婢呆呆凝望着殿下:殿下这是看见什么东西了,居然能够恶心成这样?
只是她并不敢问,六殿下的性情乖张,好的时候特别好,坏的时候又特别坏,教人虽然无所适从但也只能慢慢适应。
“呵,这公狗还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孟珚一边命人取炭盆来,一边掩饰不住眼底的嘲意讽刺。
她是什么人?心里面跟明镜似的,就算那畜生用词稍微含蓄了些,她也能够看出来他的意图。
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子,又看看自己的出身,居然觉得他能够配得上她?
信里面还隐晦地提及了两人的过往,说都是不受宠的孩子。
同病相怜?谁要和他同病相怜?
孟珚想到这里,眼底的讥嘲之意便愈发汹涌澎湃,将那些碎片尽数扔入火中。
她睨着灰烬中扭曲的“天潢贵胄”字样,忽地嗤笑出声:“凭他也配提‘同病’?”
掌心血红痣在火光中艳如鸩毒,“本宫是浴火淬出的昆山玉,他不过是阴沟里发霉的苔米!”
她是天家血脉!是能够登临大统的人,和这种畜生哪里有相似之处了?孟珚眯了眯眼睛,不由得想起前世的事情来。
在谷雨雅集的时候,她也去了,彼时慕兰时当着众耆老的面道出了她和她的关系。只不过孟珚彼时没有露脸,她只能观望这些慕家人。
但她仍旧记得那一日的慕兰时——
四月谷雨,慕兰时鹤氅广袖掠过曲水流觞,眉间朱砂映着青瓷盏中浮沉的雨前茶,转身向族中耆老执礼时,广袖却有意无意拂过她藏身的紫竹屏。那日满园飞花皆成陪衬,唯她执麈尾的指节如玉山将倾。
光是想想,便是极美好的回忆。
“共同沦落,同病相怜……”将这几个字从齿缝间挤出的时候,孟珚的眼底都燃烧起来了熊熊的火色,只碾碎了一朵花瓣,“且让这腌臜物瞧瞧,何为云泥之判!”
这普天之下,除了那位慕氏真门户,难道还有人能够配得上她?
没有人配得上她孟珚,除了慕兰时;
反过来呢,她可以稍稍让步——
没有人比她孟珚更配得上慕兰时。
她要让这棵慕氏的芝兰玉树,年轮里都生满她的纹路。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踏声。
这个时间,应当是孟瑕来了。
孟珚收敛了脸上近乎疯狂的神色,换上了一副好心情,又招呼婢女,意思她可以退下了。
婢女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行了个礼,快步离去时,差点就撞上前来的十三殿下孟瑕。
婢女唤作“蘅芜”,自幼就跟在孟珚的身边,她同十三殿下一样,都知道旁人所不知的六殿下的一面。
六殿下固然有些时候偏执疯狂——譬如现在,可她永远也记得永巷雪夜,孟珚解鹤氅裹住染疫的她,那是她所见的第一缕慈悲。
“阿姊?”孟瑕庄重地行了一个礼,瞧见自家姐姐心情颇好的样子。
呼,她在心里面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阿姊心情好,她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好。
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持续多久了,或许是她对自己这位姐姐有记忆开始,她的喜怒哀乐总是为她一人所牵绊——
孟珚笑得灿烂,妖如画中精怪的脸上漫着喜色:“微微,你今日怎的过来?禁足令还没解,本宫可不会放你走。”
孟瑕同样回以一个灿烂的笑意:“不出去便不出去,能陪着阿姊,微微也很幸福。我来,是想同阿姊说说清明的事。”
“清明有什么事?”孟珚歪了歪头,“怎么,你大姐三哥哪里有事?”
大姐便是当今太女孟琼,三哥便是三殿下孟瑞。
眼下这个时候,就是她二人最蠢蠢欲动,一个希望杀了自己亲爹和手足,一个希望把自己的亲爹和姐姐全部送上绝路。
她呢?只需要安坐钓鱼台就好了。
孟瑕眼底闪过一丝钦佩,但转瞬即逝。
——阿姊从来懂的事情都极多。
“父皇的身体如今迟迟不见好转,这次清明祭扫,他定然不能去。大姐如今不是正在监国么?她便说她来主持这祭扫之事,结果三哥不同意,和大姐在朝堂之上争执起来了。”
吵什么吵?真聒噪。孟珚冷笑一声,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还不能去朝堂,有时候也能避免一些吵闹的虫豸,污染她的耳朵。
“这样吧,微微,”她忽而声音又软下来,叫孟瑕,“这清明祭扫,她俩都吵成这样了,想必不会很看重——”
说到这里时,孟珚的嘴角不免动了动,也像一种讥讽。
她们这些出身比她好的人,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过。哪怕她清明祭扫消失,也不会有什么。
可惜,这些眼高手低的人,上辈子就因为这些,输给了她孟珚。
这一世再得到慕兰时,再有前世积攒下来的经验,天下唾手可得!
“阿姊要微微做什么?”
“清明的皇陵我便不去了,你去就行了。”下
孟瑕诧然:“您不去吗?您不担心……”
孟珚抬声截断:“不必担心,她们不会在乎我的,有你在就是了。若是问起,就说我老毛病又犯了。”
这是她的母亲带给她的毛病,日蚀症,有些时候照了太阳,便会昏迷不醒。小时候严重,现在好多了,具体会体现在某一瞬间的心悸。
以前孟珚会经常心悸——比如在某些重要时刻。但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日蚀症发作的时候便越来越少了。没有人、没有事能够再让她心悸了。
除非是重要大事,上一世,她在计划败露时,恍惚间日蚀症又发作了。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若是能够用来推脱些繁杂事,那还勉强能用。
孟瑕讷讷:“是。”
孟珚愉快地向躺椅上仰卧去,慢慢阖上双眼。
清明,比皇陵祭扫更重要的,乃是慕氏的祭扫。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慕兰时在哪里祭扫。
呵。
又要见面了,乾君。
要说多少遍,我们才是天作之合?
那些阴沟里面的臭虫永远都不可能攀得上她。
慕兰时只与她孟珚最相配。
***
“大小姐,马上就快到了!”嘉嘉小心翼翼地掀起车帘的一角,看了看窗外的田野景色,相当雀跃地坐回原位,“马上我就带你去见我的婆婆!”
她真是欣喜。自从上次给小姐送去药物之后,小姐便让人给自己裁了新的衣服,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备齐了,还说下次有空,带着她一起回来找婆婆。
慕兰时笑着,鎏银香炉里面吐出来的香迷蒙了她的视线,嘉嘉恍惚间甚至觉得大小姐的声音是浸在雾气里面似的:“好啊,那等会儿嘉嘉一定要向婆婆好生介绍一下。”
嘉嘉重重地点头:“当然,上次我回家,就告诉了婆婆,大小姐是如何为我做主,将林夫人撵走了的!这样婆婆才说为了感谢您,将东西给您呢。”
小孩子总是复述那些话,慕兰时听听也就罢了。
只是马车辚辚驶过时,她听见了一些嘈杂的声音,来自山下——有琴声,似乎也有讲话的声音。
莫非是有人在此处清谈讲道?
慕兰时眉心一皱,当今之世,大家都喜好清谈,只不过阶级有别。像周元籁那种暴发户,她们家便不允许去他的雅集。
而这种山野里面的清谈……
“嘉嘉,你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说话吗?”
嘉嘉鼓着一双大眼睛,道:“啊,可能是那个大哥哥吧?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只是婆婆不让我过来玩,说这里人太多了。”
“那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你说的大哥哥又是谁呀?”慕兰时追问。
嘉嘉挠了挠自己的头,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我知道那个大哥哥是谁,大家都叫他‘云鹤先生’,因为他很有学问,所以经常会有人到这里来。”
“大小姐应当是第一次来这里,您要不要去听听那个大哥哥的讲道呀?有很多人都在那里呢!”嘉嘉又说,“您听说过那个大哥哥吗?”
慕兰时笑了,声音轻如云气:“听说过。”
尘、鹤、先、生?她当然记得清楚了,她做中书令时,亲自见过此人的生死。
她掀帘,只见山腰处数十青衫士子环坐,中央那袭洗得发白的鹤氅,与记忆中的血痕渐渐重叠。
京郊反贼,聚众清谈,妄议朝廷,杀之以告天下民。
嘉嘉更加开心:“那等会儿要不要一起去?”
“待会儿嘛……一会儿再去,先去婆婆屋里看看可好?”
“好!”
***
嘉嘉的婆婆住在一处简陋的茅屋,外面种满了草药,还养了一条小猫。
婆婆打开门,迎接慕兰时和嘉嘉进门。
嘉嘉一见婆婆便扑了上前:“婆婆,婆婆,您看我今天带了谁回来呀?”
小小的团子裹在身前,谁见了都没有推开的道理,只是婆婆年事已高,她笑着拍了拍嘉嘉:“你带了谁回来呀?怎么今日又有空回来看婆婆了?”
“就是上次给婆婆说的大小姐,我把大小姐带回来了。”嘉嘉说,一直蹭着婆婆。
大小姐?
老妪的浑浊的眼底忽然清明了片刻,她想起自己孙女说过的话。她家大小姐撞见了她被林夫人欺侮,直接将人赶出了家门,并且承诺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她。
老婆婆为了报答这位大小姐,听说她是乾元君,赠送了有用的药物,让嘉嘉带回去拿给这位大小姐。
没想到……这位大小姐今日竟然登门了?
老婆婆诧异地看着慕兰时——慕兰时生得亭亭纤长,而她已至暮年,佝偻腰背,气势被盖过了许多。
婆婆难以自制地生出几分颤意,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孙女在京城哪家人做工。
临都慕氏,当世第一名流。
慕兰时见婆婆迟迟不答话,便主动开口道:“婆婆,在下慕兰时。家中行二,不过是母亲长女,您可叫我兰时。”
“兰时此次登门,一来是送嘉嘉回来探望您,二来便是想来亲自感谢您,”她说到这里又顿了顿,“那药物对我来说很管用。”
婆婆起初听到慕兰时说什么叫她“兰时”时,心头一惊,可完全听完,见这年轻人气派十足却又谦逊,绷紧的心弦还是稍稍放松了些。
她道:“像我们这样的山野民间,都出不了什么乾元坤泽,那药物能帮上大小姐您的忙,便是再好不过了。哪怕成堆的药丸堆在我家,却无人能够使用,也与粪土无异啊!”
“婆婆,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能配出这种丹药,已是登峰造极。”慕兰时笑着回应,语气愈发温润。
这样的夸赞听来如沐春风,婆婆布满沟壑的脸上笑意弥漫:“若是大小姐喜欢的话,老妪我每月都可给您送来。”
“婆婆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技艺?”
提及此,婆婆的脸上这才有些凝固。
她其实或多或少知道,自己的这制药的手艺来源于南疆蛊药。
“是我那过世的师傅教授我的,她大抵是从南疆那一带来的人……”婆婆说着,声音愈发沙哑,像是怀念。
南疆蛊药倒是一绝,传言还能控制人的心绪,名唤“牵丝蛊”。
《峒云志》有载:碧血为引,相思作蛊,可教金石裂而情不移。
上辈子慕兰时便有所耳闻,这辈子,她却想亲身试上一试,看看那蛊药是否真有如传说之中,可操控人的行为?
“兰时有一事相求。”慕兰时说着,低头同婆婆讲了话。
嘉嘉没听到。
婆婆听完后,脸上出现一丝诧然,只能用晦涩的土话嘀咕,慕兰时听不懂,只能让嘉嘉翻译。
嘉嘉道:“婆婆说,您说的她可以尝试做,但是她从来没有做过,不知道行不行……”
或许是因为震惊,婆婆刚刚用了土话,这会儿等嘉嘉翻译完了之后,她又平静下来,对慕兰时道:“大小姐,老妪并不知道能不能完全做出来,不过,我这里倒是有当年聊作试验用的药物,您可以先拿回去试一试。”
慕兰时躬身行礼:“那便谢过婆婆了。”
婆婆脸上出现了一丝单薄的笑意。
这位世家大小姐,居然来亲自问她,那可控制人的蛊虫之法……她早听闻世家皇权争斗不休,像她们这种技艺,自然也成了争斗中需要争取的一份子。
……谁让她的孙女,在大小姐的府上呢?
婆婆答应了慕兰时,去取那蛊药。
等候间隙,慕兰时还有空问婆婆:“婆婆,我来的路上听见有人弹琴的,似乎还有人讲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谁吗?”
婆婆一边翻找,一边回答说:“那是云鹤先生在讲道呢,只不过我这个婆子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他讲道时,来的人很多。”
“我看也是,”慕兰时颔首,“方才来的时候急着见您,不然也要驻足听上一听。我还没有听过这种清谈。”
闻言,婆婆却是将眉微微一拧,道:“大小姐还是不要去那样的地方比较好。”
婆婆说完这句话,便将装蛊药的盒子取了出来,递给慕兰时,将如何使用这蛊药的技艺告诉给了慕兰时。
慕兰时打开匣子,让她颇感意外的是,这其貌不扬的匣子里面竟然铺上了绒布,而绒布上面上又静静地躺着几颗烬色的药丸。
可按婆婆的说法,这药的功效有点类似“牵机蛊”,若是给人吃了,人的体内便会生出蛊虫,从而控制七情六欲。
只不过,这药的功效还没有牵机蛊那么强,对人的影响究竟如何还是个未知数——婆婆解释说,她还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药丸。
慕兰时应了。
“谢过婆婆,兰时改日还会把嘉嘉带回来看望您的。”临走之前,慕兰时仍旧笑得如沐春风。
婆婆和嘉嘉道别后,眼底却出现了一丝落寞。
她想,她本不该卷入这场纷争,可是谁让她的嘉嘉在慕兰时的手上呢?
……其实这位慕大小姐也没做什么事情。甚至还是她这个老太婆,因为她主动出手,帮助了嘉嘉,她才献上给乾元君的良药。
那药已经是最不似南疆蛊药的类型了,却还是给这位大小姐发现了。
这其中的门道,婆婆竟然有些不敢细想。
到了最后,她开始希望慕兰时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那就是不要去那云鹤先生的清谈讲道现场。
他们说的话,这位世家大小姐,定然不会认同。
***
慕兰时带着嘉嘉离开时,特意吩咐阿辰绕道,专程来山下听一听这位云鹤先生在讲什么。
下车时,嘉嘉仍面露兴奋:“大小姐,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大哥哥在讲什么呢。”
慕兰时挑眉,看着那人群中洗得发白的鹤氅,说:“没听过他讲,那又不是一件坏事。*”
隔着数丈远的距离,慕兰时清楚瞧见那边青衫接踵,人头攒动,而那云鹤先生就端立其中,也不知道在清谈什么。
“为什么呀?”嘉嘉不解地仰头,看向慕兰时。
“可别听他说的。”慕兰时淡淡道。
等到脑袋掉了,可就没有返回的余地了。
再靠近些,便能听见云鹤先生激扬文字、唾沫横飞了:
大抵是当真想知道这掉过脑袋的先生讲了什么东西,慕兰时还是驻足原地并不曾离开。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听云鹤先生讲学?”忽而有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唤了慕兰时一声。
慕兰时微怔,转过身去,浅浅行礼道:“在下只是路过,恰巧瞧这里人多,故而驻足。”
女子“噢”了一声,低沉的声音自帷帽中传来:“原来姑娘不是来听云鹤先生讲学的,那你如是空暇,可和我一桌听他讲授。”
“多谢姑娘好意,只不过在下还有事归家,恐怕不能听下去——不若您给我说一说,这先生一般会讲什么东西?”
帷帽女子闻言,这才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慕兰时,但见她穿着只是城中常见装束,心下松了些警惕,只当她是寻常城里人,便解释起来。
众人聚集在这里听云鹤先生讲学,便是为了反对朝廷的九品官人法,想要推行科举制度。
“九品官人法阻止了我们这些寒族向上的路,而那些世家个个如狼似虎,这在京城中四大世家中又有两家尤甚!”那女子几乎能将云鹤先生所说的话倒背如流一般,说到最后甚至有些义愤填膺。
嘉嘉再怎么年少不懂事,听到“京城四大世家”的时候,已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姐姐的话,听起来并不像是什么好话。
“那尤甚的两家便是慕氏和黎氏,前者百年簪缨世家,稍微有点人性;至于后者,本来就是乡野一霸,因为从龙有功,没有底蕴,恃其功勋,在朝廷上毫不掩饰地攻击那些想要推行科举制度的寒门……”
眼前此人似乎听那云鹤先生讲过不少学,一连说出了当今世家的许多罪状,听得令人咂舌。
在她口中,这四大世家里面便没有一个好人。
女子讲述中也提及了皇帝,言语中不乏叹息之情,慕兰时听完眼睛却一下都没有眨。
……这么多人聚集在此处大发高论,辱骂世家攻讦圣上,若被发现,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女子因为开了话匣子,说得口干舌燥,但眼前这位姑娘似乎一直都反应平平。
待她说完,便不解地问:“姑娘,您听完之后可有何想法?愿不愿意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做这云鹤先生的学生?”
慕兰时方要开口,旁边便又走过来了一个青衫男子,似是与这戴兜帽的女子相识,他便过来问道:“莹君,这位姑娘是谁?”
被称作“莹君”的兜帽女子便解释了慕兰时的来历,说她碰巧路过这里。
那男子似是相当热络,一听有新人来,又见这女子生得貌美,便立刻要同慕兰时攀谈。
“女娘第一日来,大概不熟悉我们说些什么,莹君你方才同她说些对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男子便继续陈说这世家犯下的罪恶,他说话时词锋更加激烈,大有要将这世上所有沽名钓誉的世家一一骂个干净才罢休。
嘉嘉看着他气势磅礴的样子,心中觉得,倘若现在有哪个刚刚被他骂过的人在他面前,他定然要将其手撕了才会解气。
想到这里,嘉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只见自家小姐还是如来时一样,唇边带着些莫名的笑意,不说话,相当温和的样子。
“……我最好奇便是那位传说七岁便被赞誉‘风神秀彻’的慕家大小姐,这定然是他们世家为了造势编造出来的品评,七岁小儿何德何能得此赞赏?”那男子说着还冷笑起来,紧接着又道,“那女娘似乎也该二十了,我还从来没见过她。”
慕兰时沉眸,不置一词。
忽然,那男子方才激烈的词锋霎时一转,改用了一种崇敬的眼神望向身姿如玉的慕兰时,相当恳切地道:“不过,姑娘……要我来说,倘若那慕大小姐真如传闻所说那样,那您当有天人之姿!但您没入世家那个品评阶级,便只能明珠蒙尘,可悲可叹啊!”
慕兰时方才一直垂敛着的蜷长鸦睫,此刻才有了些许的颤动。
第44章 044
天人之姿?
慕兰时那一颗一直魂不守舍的心,忽然有了几分回神——这情况难道不值得回神么?
此人当着她的面对着远在平津巷的“慕大小姐”大加挞伐,却对着这货真价实地站在他面前的本尊极尽赞扬。
也罢,她既然没有因为该男子骂了她就拂袖离开,而今也不应因为他赞扬他而过多愉悦。眼下,慕兰时只是想留下来听听,该男子还想再说些什么。
“这位小兄弟,您还真是谬赞了。”慕兰时不动声色地道。
嘉嘉吞咽了口唾沫,不安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姐,又看着那个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大哥哥,心底一阵害怕。
她好想拉一拉那个大哥的手,让他别说了;可是嘉嘉同样也不明白,为什么大小姐要停在这里,听这些说她乃至于她们的坏话?
男子爽快大笑:“哈哈哈,我可不是谬赞。我看人的眼光可是很准的,姑娘,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饶是那慕家的慕大小姐来了,您也不会较她逊色的!”
慕兰时只微微笑着,唇角翘起,心中无甚波澜,甚至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那一袭洗得发白的鹤氅——云鹤先生,到底要讲些什么东西呢?
这一女一男两人,叽里呱啦地在她耳边说道了很久,只不过一个人是大骂世家门阀不是人,另外一个在说那平津巷里面的慕大小姐不如她,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云鹤先生的学徒,便从他的那里学到了这些东西吗?
至于那科举制度,慕兰时听得时忽觉一丝熟悉……
慕兰时的思绪很快被另外一个女子清脆空灵的声音打断了,那女子不似方才的那个女子一般戴着帷帽,而是大大方方地戴冠展露,似是阳光开朗的模样。
“你俩人在这里杵着做什么呢?先生马上就要开讲了,你俩……”女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等到了的时候才惊觉原来这边还有一个成年女子和一个小女孩!
开朗女子诧异地看着慕兰时和嘉嘉,原本打算数落另外两人的话,也变成了“敢问这两位姑娘是谁……”
眼前这位成年女子发如漆池、墨瞳深邃,整体看来亭亭纤长,饶是衣服素净,也掩盖不住她身上一股子的轩然之态。
女子没有见过这般的人。
起初的女子本来想介绍一下慕兰时,但倏然间又觉得自己冒犯,反倒是慕兰时,听见她想知道自己是谁,便主动开口,将方才的介绍又说了一遍,强调是路过,所以驻足听了一听。
开朗女子恍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便“哦哦”两声,正想再说什么时,只听得远处一声琴音清鸣——这便是意味着云鹤先生今日要开讲了。
“嘘!你们快听,云鹤先生要开讲了,”开朗女子回过头来,这话是专门说给慕兰时听的,“姑娘既然来了,又恰逢先生开讲,不若就在这里听上一听!”
云鹤先生一月讲学的次数也不多,撞见本身就是一种运气。
慕兰时长睫再度微颤,心头的好奇忽又压过了一头。
眼前闪过的,却是自己当年救下来的两个孤女姐妹的面容。
——倘若她们运气不好,没有被她捡到,那会是怎么个局面?
又或是说,那些没有被她捡到的孩子,又去往何方?如今并非太平之世,前一世直到她身死,天下都没有一统的态势。
或许还真是方才第一个女子唾沫横飞地对世家大加挞伐有用,慕兰时这么想道。
云鹤先生开讲了。
慕兰时带着嘉嘉一起,往前面能够听清楚云鹤先生讲学的地方走。
云鹤先生一声琴音清鸣过后,便徐徐开始今日的讲学。
原来他今日说的正是让慕兰时心觉熟悉的科举制——希图用这个来取代九品官人法。
只不过在开始之前,他仍旧像方才第一位女娘那样,先说世家之恶:
“二十年前青州大旱,颍川庾氏用霉米换赈灾粮!就因庾三郎要买洛阳城南五十亩的牡丹园!”
慕兰时仔细端详那位云鹤先生——看起来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知道这些,大抵是道听途说,或是拜师高人、有人指点。
云鹤先生话音刚落,跪坐在前排的麻衣书生颤抖着举起断指:“去岁我作《治河十策》献给陈郡谢氏,三日后却在谢家马奴手中看见——他们用我的治水图给嫡孙充作课业!”
麻衣书生一席话,说得听者群情激愤,各自纷纷说起自己遇到的不平事。
慕兰时站在里面,忽觉脊骨有些凉意攀上。
这些人说的并无道理——光是想想她处理的慕成封父子,便可窥知一二了。只是……
忽然高台之上又是一声清鸣,云鹤先生又朗声开口了,这回终于到了今日讲学的主题,乃是科举制度。
“有鉴于此,我仍想宣扬这科举制……”云鹤先生不再抚琴,而是甩起了塵尾,“其一,废品状评语,凭策论取士;其二,考卷糊名,使门第不见;其三,设明算、治水等实务科,让贩夫走卒之子也能展才!”
云鹤先生极会鼓舞人心,此话一说,又加上他振臂高呼的态势,底下的学子又开始狂喜:“好!好!好!”
正在这狂热的人潮中,一瘸子突然扒开衣襟,大声嘶吼道:“若早有这制度,我儿不必为求郡守举荐,去给那荆州刺史的疯马当肉靶!”他脖颈青筋暴起,“他那日被马蹄踏碎脊骨时,怀里还揣着写了三年的《边镇粮草论》!”
慕兰时一直在旁保持着缄默,嘉嘉没有见过这等场面,又因为自家小姐不发一言,她并不知道如何应对,同样保持着沉默闭着嘴巴。
而围绕在她们俩人周围的两女一男不愧是云鹤先生的学徒,立刻同气势高涨的人群振臂高呼“科举制”。
男子似是相当有感慨地对慕兰时道:“姑娘,你今日是否第一次听云鹤先生讲学?我方才所言是否不虚?云鹤先生的才学真是不世出……只是撼动了那些世家的利益,便不被采纳。”
“那些趴在百姓身上敲骨吸髓的世家门阀,早该被取代了!”
慕兰时很轻地点了下头:“先生是有些才华。只是这世家,也并非全然无道。”
她站的地方正是人群中间,听闻此话,不免有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世家,并非全然无道?”
在这种山呼百应、一边倒的情况下说世家并非全然无道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话,当然引来了注目,有一青衫女子便道:“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兰时淡然地睨着她们,对鸦默雀静的场景并未有所不适从。
连云鹤先生也朝着她这里看了过来,惊讶地看着这位气度不凡的女子。
他到底是没有想到,在听众里面,居然有人直接给世家说好话!
云鹤先生:“这位姑娘,您说世家并非全然无道,可是有什么说法?”
慕兰时语气深凝,字字清韧:“永康三年胡马南下,是谁在邺城血战三日?是太原王氏私兵断后,嫡系十人九死洛水!”
众人一片寂静,邺城之战相当血腥,为抵抗敌寇,邺城百姓的确付出了不少努力。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想到……
然而慕兰时却并不打算中止,而是继续道:“而今诸君所来时,脚下所踩的盐田,便是方才被诸君唾骂的临都慕氏五代人苦治卤土所得。”
竟然有人,这样堂而皇之地打云鹤先生的脸?现在诸人中有人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眼神。
有人低下头,尝试着踩了踩脚下的土地,渐渐地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但是他们毕竟是在这里听了不少云鹤先生讲学的,很快人群中便忽有人冷笑:“姑娘说得很对,世家并非全然无道,甚至有功绩。可这些功绩簿上,沾着多少佃农的血?”
“问得好。”慕兰时挑眉,声如清磬一般,“前朝时慕氏便编撰了《万姓谱牒》,耗费三十万卷藏书——若无世家的竹简,诸位今日怕是连先祖名讳都无从考证!”
她、她居然说无从考证先祖名讳?!
在场诸人俱是愣怔住,不知如何回话,这位看起来清丽素雅的女子,词锋居然如此激烈,并且还是向着世家!
方才还对慕兰时极尽夸赞之能事的那个男子,这会儿看慕兰时这副激辩模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对世族之事颇为了然,引用之时句句都点到郡望,那似乎不是从书中读到,而是从小耳濡目染。
莫非本就是世族之人?!
云鹤先生似是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这般直接地驳斥他,猛地按住琴弦:“姑娘难道要否认寒门冤屈?”
“我何曾否认?”慕兰时弯腰,拾起地上一片枯竹说道,“正如这新竹若要破土,何须将旧竹尽数斩断?”
说完,她手中的竹叶倏然断作了两半:“九品官人法固然有不合理之处,但寒门骤贵者侵田更甚——去岁荆州新刺史上任三月,强占的田比琅琊王氏三十年所得还多!”
瘸子突然捶地痛哭:“我儿就是被这等新贵逼死的!”
人群的声音渐渐变大,甚至有人向云鹤先生投以疑惑的目光,希望他能够驳斥这个女娘。
在瘸子的哭声中,慕兰时俯身将半片竹片递给他:“前朝兰陵萧氏主持开凿的十二道水渠,至今灌溉着千顷良田。”
“窃以为这革新也是如此:当如治水,疏浚而非决堤——若毁尽世家藏书楼,百年后谁人解读诸君今日的治国策?”
瘸子怔怔地看着慕兰时,接过她递过来的半片枯竹,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云鹤先生也愣住了,讷讷半晌。
慕兰时并没有去看那些学子一眼,只是语气相当平静地又道:“诸君在此处清谈并无不妥,只是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若被有心人听去……”
“那便无异于以卵击石。”她说完这句话,还施施然行了个礼:“那么,在下就此告退。”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她的气势震住,怔怔然不知所以。
他们并不曾想到什么走漏风声后将其杀之灭口的手段,这些读书人心中,并不存在这种血腥事。
他们只是遥遥地望着那成年女子和另外一女童离开,各自怅然对视,讷讷说那女子究竟是何人。
云鹤先生到底年轻,不过也是二十出头的岁数,本打算今日来一番激昂雄辩,却被这位清丽素雅的女子拂了——在她说话时,他的脑中一片混沌,根本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那女人身上当真有一种天人之姿。
……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是世族中人,不然的话,不会像方才那样如数家珍。
可是,她最后的表现也不像是传说中那么恐怖的世族,要将他们要杀要剐如何,甚至还说,他们这样做被有心人听去,那就完蛋了。
又说,他们这样的举动是以卵击石……那几乎是一种透露出来的善意。
尽管她语带威胁。
“她是谁?”云鹤先生吞咽了一口唾沫,茫然地望向方才的两女一男,“你们三位,适才可在同那位姑娘说话?可有了解?”
其实他立刻追上去,说不定还能赶上,让那姑娘亲口告诉她的姓名。
可是,巨大的羞耻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云鹤先生只觉双腿发麻,愣怔站在原地不知所以,更不要说上去追问慕兰时,问她是什么人了。
就在这种茫然中,有个年轻一点儿的姑娘走近云鹤先生身旁,说道:“先生,我也许知道那女子是谁了。”
“她是谁?”
年轻姑娘语气中带了一些不确定,道:“我不认识她,但是我似乎认识她身边的那个小女孩……那是山脚下邓婆婆的孙女,叫作嘉嘉的。”
“嘉嘉?”
“对,正是嘉嘉,”女子颔首,“我记得,她是在京城里面……”
经过年轻女子这么一提醒,人群中也有人想到了,立刻说:“我知道那女子是谁了!”
众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云鹤先生更是因为莫名的原因,手都在颤抖。
那说话者把头一歪,就道出了答案:“嘉嘉正在京城里面做慕氏的小丫鬟!”
年轻女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讷讷道:“那、那慕家里面有多少小姐公子啊?”
这话说出来,她颇没底气地看向众人。
众人的表情也俱是疑惑但了然的样子。
——能有那般通天气度的慕氏女娘,除了那位名满京华的慕兰时还能有谁呢?
所有目光在虚空织就同一个名字,那是用金丝银线绣在云端的三个字。
云鹤先生忽觉一阵呼吸凝滞。
倘若那女娘真是慕兰时,那么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接触到世家的人。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他说不清楚,只低头看自己洗得褪色的鹤氅,如今像是有一道裂帛般的豁口。而裂口对面,是慕家百年煊赫堆砌的玉阶——此刻正化作千斤重的青铜鼎,压在他这具陶土捏就的骨架上。
***
“清明将近,大小姐不回去祭扫,怎么得闲跑我这个铺子里面歇着?”
戚映珠颇无奈地睨着慕兰时:眼下这人正挽起了大袖,装模作样地揉面。
偏她还振振有词地道:“上次不就是约定了要我来做这揉面师傅的么?”
“啧,那也是得寅时……现在是几时?你来得太早了。”戚映珠蹙起眉,虽然语气有些不善,但嘴角弧度却压不下来。
这位大小姐揉面的技术却不咋地——那双只沾文墨琴棋的手,如今却在糟蹋着团不成形的面絮。
但胜在真心。
“我还记得上次同你说过的话。”戚映珠忽然正经道。
慕兰时诧异地停下手中动作,回望过来:“上次同我说了什么?”
“上次说,”戚映珠抱臂,缓缓地贴近她身边,而后重重地俯身下去嗅闻她脖颈处,热气丝丝缕缕地蔓出来,“你无所事事的话,可别不安于室。”
牙齿突然磕上慕兰时的脖颈,舌尖沿着绷紧的颈线缓慢上移,在细细品尝,也在仔细嗅闻。
检查有没有别人的脂粉气。
舌头舔舐的同时,滚烫的呼吸灌进衣领深处,激得慕兰时身体都是一颤。
慕兰时忍着衣领口传进来的刺激,一边忍着道:“那娘娘可检查出来了什么?”
“兰时这揉面师傅可还做的?”
倒是承认得快。
戚映珠的牙齿最后落在慕兰时的耳垂,又细密地用舌尖碾过,语气清淡:“不过呢,虽然无所事事,还没有不安于室。”
“兰时哪里敢不安于室呢?”
……虽然有些时候和她拌嘴是一件乐事,但是倘若能够在慕兰时身上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她便会更心安一些。
自从上次在仓房那般荒唐之后,戚映珠便已经深味这快意。
“不敢就好。”戚映珠笑着,环住她腰肢的手向上,“虽然无所事事,倒还知道该在谁家灶台……”
“当看门犬。”
话音落下的一瞬,她便顺势吻上了慕兰时的唇。
这几乎是一场攻城略地的辗转碾磨——她第一口在慕兰时下唇正中,用门齿精确丈量唇珠厚度,再之后将舌尖楔入齿关,模仿蛇类探穴的节奏扫过上颚褶皱。
要细细品尝、要一滴不剩。
慕兰时方正在假模假样地揉面,哪里有空防备戚映珠这突如其来的亲吻——再加之戚映珠此前并未这么主动过。
那日戚映珠离开,慕兰时只当她是气头上或是醋头上,这才警告说什么“哀家要日日问你”。
她只能被戚映珠压制,被她亲吻。
先前还被她隐隐约约嘲笑的吻技,这会儿戚映珠却是愈发地炉火纯青了。
慕兰时本想稍微反击,却又记起戚映珠此前所放的豪言“一定要把你压在身下”,这会儿慕兰时长睫不断地颤抖着,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好吧,亲就亲,这也算是享受了。
只是这位娘娘大抵真在醋头上,动作并没有任何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呜——”慕兰时被吻的呜咽声音漫出,而戚映珠却借机用力,突然将人压向堆满糯米粉的竹筛。
当真是不敢再惹她了。
慕兰时下意识就这么想,可转瞬间又疑惑起来,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戚映珠为何要这样对她?
戚映珠虽然将人往后压,可又在同时指尖却护住她后脑,再将薄唇压往人的耳侧:“慕相,你说说,如是前世,要是御史台知道哀家把你如此按在面案上……”
喘息声音渐次而起,前襟也在不断起伏。
“是参我不贞,还是说慕相秽乱宫闱?”
“娘娘嘴巴里面怎么没句好话,”慕兰时皱眉,主动挺起衔上戚映珠的唇,“这又如何不能是凤栖梧桐?”
到底是说不过她——
戚映珠怔然的瞬间,便听得外面脚步匆匆,她立时起了身将人扶正。
今夜慕兰时出现让她意外,幸得店里面的帮手不进来,才有空让这位慕大小姐在这里揉面!
可惜人究竟是在外面的,免不了她们会进来。
***
进来的人是觅儿,她是这里除了自家小姐之外,唯一知道慕兰时真实身份的人。
她进来的时候,仍然带着一脸纯稚,还看向面案:“哇,小……娘子,这是大小姐亲自揉的吗?”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就像是生怕有人路过此地,将慕兰时的真实身份听了去似的。
慕兰时抬手,盖了盖绯红的耳垂,极清浅地道:“是,只是我这揉面的手艺还不精,以后还得多多来找学习。”
言讫,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找戚、小、娘、子学习。”
听她将这四个字一个一个地拆开,真有些咀嚼“娘娘”的味道。
觅儿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又或是说觉得这样的相处很自然,便大大咧咧道:“好呀好呀,反正我们这店一直都开在这里,您要是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
戚映珠的嘴角很轻地抽搐了一下。
——这小丫头又开始向着她的“当家主母”了。
慕兰时含着笑接过话:“好,那我闲暇的时候过来,娘娘可别把门关了。”
她说到最后时,尾音故意落得很轻,模糊了“娘娘”二字的发音。恰好觅儿又站得离她们不近,也听不清楚慕兰时究竟说的是什么话。
这位大小姐只是叫自家小姐“娘子”这个称呼罢?
觅儿没有想太多,只是说自己进来找准备清明的东西,便离开了。
戚映珠这时候终于乜了慕兰时一眼:“那也得看慕相下次的表现,配不配我开这个门了。”
第45章 045(hzc)
“既是清明佳节,娘娘就没有什么东西准备给我这看门犬的?我分明看见你们店里有在准备。”
等觅儿一走,慕兰时便净了手,不再去做她那假模假样揉面的把戏,反倒是低垂下眼睫,把玩着戚映珠腰间的系带,还说:“倘若娘娘这衣服真是翟衣绶带……”
戚映珠顿时警觉地望她,听慕兰时浸着蜜糖般的危险尾音:“臣该跪着解,还是站着撕?”
当真是对这权臣肖想太后的把戏上瘾了不成!
戚映珠佯装气呼呼的样子,顺手抄起了剪子,用背部拍去了慕兰时的手,板着脸道:“那慕相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放过哀家了。”
听闻这气呼呼的一句话,慕兰时那一双弯弯的凤眼又染上了些许情愫,她偏过头来,盈盈地望着戚映珠:“或许还不止这辈子。”
戚映珠语塞,这才慢吞吞道:“下辈子也不成。下辈子哀家可要羽化登仙,而慕相嘛……因为上辈子的风流债太多,合该溺死在奈何桥下的鸳鸯冢,做那花下死的鬼。”
“前世轮回”这种话题,在戚映珠的口中总能翻成醋浪八百里。慕兰时对此早就深深了然。
于是她只靠得更近,鼻尖掠过戚映珠白皙的脖颈之间,尽心地嗅闻着,说:“鸳鸯冢里开花?那也得看是什么花……比如桂花,又譬如是玫瑰,兰时便觉得是死得其所了。”
这两种便是戚映珠的信香味道。
按说往日,倘若戚映珠知道她这么说之后,一般都会斥她油嘴滑舌,然后终止对话,只不过这次却不然。
“只此两种?”戚映珠忽来了兴趣,也跟着偏过头,斜斜对上那双清凌凌的凤眼,“那哀家可得记清楚了,下次得用凤印盖了懿旨。”
一向温和暖人的杏眼里面,又燃起来了燎原火色。
“那是自然。”慕兰时答道。
“呵,”戚映珠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却仍旧冷笑了声,“什么清明讨食不要脸的狗儿,怕是闻着饼的味道就来了。”
慕兰时手中仍旧捻着戚映珠腰间的系带,说:“这一回可不是闻着味来的。”
“那是如何来的?”
“娘娘上次说了,要把兰时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店里,这么血|腥残忍的事情,娘娘都忘记了?”她故意唉声叹气,声音听起来愈发可怜。
“谁记得要挖你的眼睛!”
得到戚映珠这样气急败坏一般的回复,慕兰时便知道自己得逞了,狡黠的笑意自她弯起的唇边流出。
“兰时明白了,这便是娘娘不舍得挖了。”她说话时轻飘飘的,自有一种轻松感觉。
然而,这样的话却在戚映珠那边听起来,更像是“你早说嘛”和“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了然。
戚映珠额角一跳,拳头也跟着硬了,突然牙尖发狠,往慕兰时的脸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力道恰在见血与留情间:“滚去给你慕家祖宗磕头!”
“磕完回来再讨食罢!”
慕兰时全部应了,最终揉着那甜蜜的咬痕慢吞吞踱步往店外走去。
今日店里面大多数人都放假去了,眼下只剩一个徐知真还在店里面,她茫然地看着那个瘦削颀长的清丽女子走出店外,一边喃喃自语:“戚小娘子到底以前是世家的人,所以才会和这样的贵女交往。”
徐知真虽然不认识远去的那位姑娘到底是谁,但是她却能从其人的举止仪态猜到一二。
只不过这姑娘太喜欢她们店铺了一些,似乎总能看见她来。
徐知真想到这里,挠了挠自己的头,心道不能再分心了,得继续准备寒食了,清明将至。
***
慕氏百年开枝散叶,子女遍布天下,清明祭扫自有铁规:祭扫一事便都由当地那一支进行,若是当地家里面实在没几个人,这才考虑去别地同宗族汇合。
今年临都支脉凋零,统共只凑出七房十三人,慕兰时一一将她们安定了,约定好清明当日一起去鹤唳崖祭拜先祖:这便是慕氏在京郊外完全占有的一处山头。
主持祭拜的人得穿更加华丽的玄色祭服,东海鲛绡混着北疆玄狐绒,襟前并蒂莲纹以金线勾瓣、银丝绣蕊,花心处甚至缀着七颗鸽血石。
这衣服早些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出发前她恰恰步出院落,正好碰见迎面而来的慕严。
“兰时妹妹。”慕严的嗓音混着雨丝刺来。他竟也披着同样形制的祭服,只是那并蒂莲的银蕊换作了赤金。
慕兰时的眼底闪过了一丝讶然:
兄长倒真是一日都忍不了。这都清明了,离谷雨宴也要不了多久,他何必现在就穿上和她同样规格祭服呢?
——按理说这清明祭扫也应该由慕湄主持,只不过慕湄如今抱恙,一切全权下放罢了。
“兄长,怎的你也没有出发?”慕兰时接过侍女奉上的桐油伞,腕间玉镯与伞柄铜扣相击,荡出清泠一声。
伞面倏然撑开,又笼出一片潮湿之外的小天地。
慕兰时玄衣束冠,修长纤丽的手指捏着伞,亭亭立于伞下,轩然霞举。
祭服广袖如垂落青黛雨雾,襟前并蒂莲纹随呼吸明灭,恍若双生蛊在金银丝线间游走——慕严看了,霎时间竟然有些发怵。
不,发怵?他怎么能有些发怵呢?
他才是最名正言顺的慕家正统家主继承人,为了准备这身衣服他也算是煞费苦心。
今日来的人不多,可他照样也要穿上这身衣服,好让那些来的人瞧一瞧看一看,他慕严到底是有几分真本事在!
慕严定了定心神,这才笑道:“现在时候也不晚,兰时妹妹不也没有出发吗?”
慕兰时笑了笑,对这无聊的对话不甚感兴趣。
“母亲抱恙,这主持清明祭扫的大事便*只能落在我兄妹两人的身上了,”慕严倏然叹了口气,又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主持这种大事呢。”
慕兰时“嗯”了一声,说:“是啊,要是母亲不抱怨,也轮不到兄长……”
说到这里,慕兰时还故意拖长了音调,在察觉到慕严脸色骤变的一瞬,这才慢悠悠地吐露出后面一句:“和我。”
慕严怔住,只觉伞外的寒凉侵入了他的骨。
方才慕兰时的停顿让他心跳骤然加速,好在慕兰时后面补充了“和我”两个字,这才让他的心绪稍稍平静下来。
可是,他的心绪也仅仅是稍稍平静了一瞬而已。
慕严说不清楚自己心头的那一股害怕究竟来源于什么。
“说起来,兰时妹妹,你上次同兄长说的事,可有什么头绪了?”他假装亲和,左边掩藏在大袖下的手,却紧紧攥握住那一方锦帕,“就是谷雨宴要说的那事……”
慕兰时方才淡然的脸上,这会儿终于出现了几分羞赧之意:“噢,兄长您居然还记得此事?”
她的耳朵尖竟然泛浮起来些许的绯色!
慕严方才死死把握住锦帕的手,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当然了,事关妹妹的大事,我这个做兄长的,当然要谨慎一些,把每件事都放在心里面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和慕兰时有几分相似。
“承蒙兄长关心了,兰时大约也有些安排罢……”慕兰时说着偏过了头,话说得囫囵没把握。
这样的举动,只能让慕严愈发放心,慕兰时到底还是个孩子,上次心一狠逼死了慕成封父子,这会儿提及感情上面的事情,却幼稚得像个雏儿!
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上家主呢?他当然不允许。
“好,兄长一定会支持你的,”慕严又说,“先不谈谷雨宴了,今日清明祭扫,才是大事。”
慕兰时微微颔首,这才施施然行礼离开,上了自己的车。
清明祭扫人不够多,还不能够让她丢大脸,慕严琢磨着,等慕兰时转身走了些许路,他就摊开了右手,去看掌心的那块绢帕。
——这是马三拾到的,他说这便是大小姐和那举止亲密的女子遗落下的东西。
慕兰时的东西都是绣有并蒂莲徽记的,而这方绢帕上面不曾有,还有一个形状复杂的字——天家孟氏喜好奢华,在手帕上留下这样的标志也是情理之中。
呵,到时候就将这方手帕展示出来……
不管如何,慕兰时和孟珚两个人,都会身败名裂。到了那个时候,慕湄那老货再怎么偏袒慕兰时也没有用了,少则也要将她撵去祠堂去跪着;
至于孟珚呢,那便更有意思了。
“你不就是看上了慕兰时这继承人的身份么?当慕兰时不是继承人的时候,你还能看得上她吗?”慕严说着,竟然又怀着一种隐秘的心情低头垂眸看向那方锦帕,“到了那个时候,也就只有我肯要你了。”
而且,也要看孟珚有没有这个眼力见了,若是她让他不舒服了,他才不会给她太多脸!
***
鹤唳崖得名于山巅终年不散的云雾中时有白鹤清唳,崖壁间生满千年紫藤,每逢清明便垂落如紫色瀑布。
九驾牛车碾过沾露的苍苔,嵌银的车轮在曦光中割裂山雾。临都慕氏沿着千年石阶蜿蜒如墨龙,在晨雾中缓缓前行。
前面的人并非是慕氏宗族,而是招来的哭陵人——这些人额贴银鳞般的鲛泪妆,手持骨白招魂幡,专替世家哭祭。
其实本来不用招这些哭陵人来的,只不过这次清明祭扫,慕氏人实在不多,恐怕没有那种气势,便招了人来。这本是慕氏鼎盛时不齿的作态,而今嫡系凋零,竟要靠这些哭嚎撑起世家的壳。
慕兰时一个人斜斜躺在金丝软枕上面,时不时挑扇看一看窗外横飞的雨帘。
潮润的湿意袭来,激得她看了会儿便关上了车帘。
如今是有些微凉,只不过鹤唳崖还有一处温泉,到时候也可去那里面暖和片刻。
她凝眸回忆的时候,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在那一池温泉的胡闹荒唐。
温泉是好的,人却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
她轻轻啧了声,便继续在鎏银香球织造出来的轻烟里面,缓缓阖上了双眸。
“倒是会挑时辰凉。”
鎏银香球里沉水香忽明忽暗,像极了前世那池温泉里,孟珚浸湿的睫羽。
***
牛车碾过最后一道刻着慕氏族徽的界碑时,山雨突然转急了些。
只不过这并不能妨碍慕氏的祭拜。
“跪——”司礼官沙哑的尾音绞碎在雨水之中,有些听不清了,最后俱散作崖底飘来的鹤鸣。
慕兰时低垂着眉眼跪下,她玄色祭服上的金线鹤纹遇雨显形,在她屈膝时展翅欲飞,似要裂帛。
细密的雨丝织成帘,可慕兰时跪下的那一瞬,前世的记忆却忽然闪回。
先是她自己死前的场景:她被那猴腮踢了一脚,被迫弯下膝盖。正当她准备劫一人自保逃出生天时,旁边那一直蒙面的黑衣人竟然露出了真面目:不是别人,正是她珍爱信重的兄长慕严。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她忽觉喉中腥甜翻涌。自己前世究竟是做了怎样的错事呢?
雨丝如冰针穿刺后颈。恍惚间她又见母亲跪在祠堂的青砖上,额间血浸透砖缝里沉积的灰烬。而屏风后慕成封父子的笑声,此刻正混着地衣疯长的窸窣,从她跪着的石阶深处渗出。
那本不是母亲应该承受的苦难。一屏之隔,笑得像两尊俑似的慕成封父子如今早已化作坟冢枯骨,可这清算远远不够。
慕严对慕氏子女一点同情心也无,改名换姓以后,便将慕氏宗族一网打尽,生怕这已经折了翼的世家断绝他今后的仕途。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闪过慕兰时的眼前,哭陵人的声音冲破雨幕天际,只让她觉得,哭号的不止生灵,还有她前世惜别的百余口宗亲。
思及此,一向没有什么大的情感波澜的她,却斜斜睨向了旁侧的慕严:如今他还腆着脸穿着和她相似的祭服,跪在碑前,却连袍角跪姿都透着虚情假意。
呵,他想的难道是要祈求祖先保佑吗?怕是正在求阴魂莫要缠身罢。
慕兰时觉得自己当真是恍惚了,在她的余光里,竟然看见慕严的祭服下摆在雨水冲刷下,展露的竟是逆鳞纹,泛出青黑毒瘴般的幽光。
她忍住了胸腔中将要满溢而出的愤怒,压下要掐死那人的冲动,她知道这并不是时候。
慕兰时摩挲着手心那块家主玉佩,按下起伏不定的心绪。
她本是理智的,历经二世,她本来也该理智的。
她大可在这里教人杀了慕严,然后便就势就展露出家主令牌——无人敢置喙。
但是慕兰时不动手的理由和他的兄长如出一辙,人太少了。
还不足以到威吓所有人的时机。
哭陵人的声音渐渐平息,祭扫活动也渐渐地步入尾声。细雨也渐渐转缓,又恢复了她们上山时的模样。
“起!”司礼官沙哑的尾音重又响起,黑压压的一片人窸窸窣窣地站了起来。
慕严如蒙大赦,膝头猛地弹起。他揉着发麻的腕骨,目光掠过碑林时如同扫视死物——这些朽骨于他,不过仕途攀爬时需拂去的蛛网。
他对尸首停在这里的先祖一点虔敬的意思都没有,只觉得徒增烦恼罢了。
他如今对自己尚还在世的手足都没有亲情,更何况是这些冢中枯骨呢?
司礼官一喊他便站了起来,往旁边望,却冷不丁撞进那两汪如深泓的目光——正是来自他的妹妹慕兰时。
长眉入鬓,眉峰凝着百年霜雪;那如墨一般深邃的凤眸,竟然投出了蚀骨的冷厉!
今日不过是清明,本该小雨淅淅沥沥,他却在她的身后看见了泼天雨幕……
那一瞬间,慕严的记忆仿佛与梦中的某个记忆叠合。
可是他想不起来,自己是否做过这样的梦。但那叠合的记忆又一定是梦,慕兰时,他这个从小到大亲眼看着长大的妹妹,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露出那样险恶的表情!
他眼皮痉挛般颤了颤,最后浑浑噩噩重睁开眼,却发现慕兰时已经恢复了从前那般乖顺温和的模样,她垂首抚弄祭服绶带的样子,像极了雪地里收爪的白貂,连睫羽投下的阴影都驯顺得恰到好处。
慕严定了定心神,吩咐仆人过来给自己打伞,然后主动走到慕兰时的面前,说:“为兄现在要去净手。”
净手也是慕氏祭扫规定的一环,这附近有水源,相当方便。
慕严其实没打算现在就去净手,但是他仍旧被方才自己的错觉吓呆了,又认为是这个地方风水不好,这些冢中枯骨竟然让他思绪牵扯了那么远!
他是得去洗洗手,把这些鬼气洗一洗,回家之后还得弄点符水来!
慕兰时微微颔首,表情无波无澜,一如祭扫时该露出的那样:“好。”
她凝着慕严踉跄远去的背影,山雨将他的玄色祭服浇成丧幡般的灰败,唇边浮起讥诮的弧度。慕兰时却忽又有些恍然,又见十四岁的慕严立在学宫廊下。
他袖中揣着绕路新买的桂花糖,琴匣上凝着特意呵气暖过的水珠。那时的雨丝也这般绵密,却透不过他撑来的鸟纹油纸伞。
大抵在她前世临死之前,慕严——这位兄长的形象——在她的心中都是如此高大友善,是以她才会放心大胆地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希望他能够帮助自己逃脱囚笼,希望他能够救慕氏京中残余的一百余口。
可是结果如何呢?她信重的兄长,带人押解她到了荒郊野岭,逼迫她交出密钥。
人的真心就是瞬息万变。那位能在她幼时学琴日日来接她的温厚兄长,从前世的某一刻就烂了根。
在记忆里面似乎也有这么个雨夜,他湿漉漉地抱着琴谱跑进檐下,说他妹妹的琴谱绝对不能沾湿。
那时候慕兰时相当感动。
可惜啊,人的心肠原比琴弦更易朽。
——谁也不知道那会儿他是否真心实意,是又如何?前世他将全族推入火坑,更是不留情面。
人的真心的确瞬息万变。他变了,她亦然。慕兰时垂眸,心绪渐起。
“大小姐。”晓月主动凑了过来,为慕兰时打伞,“您现在要去净手吗?”
“去。”慕兰时答应下来,接过她递过来的伞。
正好天气有些凉,不若就去温泉那边暖一暖。鹤唳崖的温泉,因地底蜿蜒的火玉矿脉终年氤氲,所以常年温暖。
她今日似乎想了太多从前的事。
***
慕兰时筋骨漂亮的手如今正放入鹤唳泉中,泡得泛起珊瑚色。
她是独自来的,没让晓月跟着。
忽然间,她瞧见眼前有一片枯叶坠入了泉眼,在水面划出三短一长的涟漪。
慕兰时沉眸,从这涟漪中嗅出了几分端倪。
身后也隐隐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不禁有些诧然。这鹤唳崖乃是慕氏的山头,而今日又是清明节,闲杂人等根本不可能随意上山,除非……
慕兰时正疑惑着,转过身去,却看见一身丧服、额贴银鳞哭陵人装束打扮的孟珚。
放下招魂幡,她仍旧有那通天的天潢贵胄气派,情骨窈窕,甚至眼尾还沾染着薄红,不知是朱砂还是泪痕。
啧,她本来以为孟珚又找上了慕严,让慕严放她进来,却不成想,是自己扮作了哭陵人。
手也洗得差不多了,慕兰时没有多看孟珚一眼,起身旋踵欲走。
她方才只看了她一眼,可那一眼也冷若寒冰,就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孟珚满心欢喜出现时,并未料到慕兰时会这么将她视若无物!
这个鹤唳泉,她们可是在这里有过共同记忆的!
她满心满眼期待了许久的清明会面,却因为慕兰时一言不发而告破。
眼见着慕兰时欲走,孟珚也急了,三步并作两步,拉住她玄衣大袖,“兰时,你难道一句话都不想对我说吗?”
“兰时,你连我们鹤唳泉的旧约都忘记了吗?”
前世,慕兰时答应了同她成亲之后,将她带至这鹤唳泉中来。
那夜鹤唳泉蒸腾如春酒,孟珚的嫁衣铺在地上,像是灼烧绵延出了一片金红。而她的发间凤冠早在这纵浪时不知滚落何处,指甲在慕兰时背上抓出蜿蜒血痕,在灭顶的欢愉痛楚中,却笑着说要刻成合婚庚帖。
她还曾扣住她后颈深吻,崖顶白鹤似是有所察觉,振翅起飞而给她们披上的羽毛,则像令天地为证的雪色喜服。
要生同衾、死同穴。
要死死生生不可分离。
“旧约,什么旧约?”慕兰时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抹讥嘲的弧度,“我可不记得有那种事情,六殿下的记忆怕是哪里出了问题罢。”
孟珚吸了吸鼻子,见慕兰时未走,便又更大着胆子想要贴上她,说:“兰时,你不要这么对我好不好?”
“我们说好要生同衾、死同穴的。”
人活了一世就会这样不要脸么?慕兰时都觉得诧然了,感受到小臂传来的纠缠意,她忽而冷笑道:“我死在荒郊野外,可殿下睡在云锦衾枕里,难不成这也是约定?”
孟珚一怔:这便是慕兰时死时的场景了。
她咽了唾沫,那一瞬手有些松动但转瞬间又抓紧了——一如现在她对慕兰时的感情那样,只要抓紧了,她就再也不会松开她。
她只想紧紧地重新抓回她。
“不是这样的,兰时,”孟珚低下头,掌心愈发攥她玄色祭服紧了,“你听我解释,我当时以为慕、慕严他……”
孟珚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那日她在南市滂沱大雨里面,这个可笑蹩脚的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因为慕严和慕兰时是兄妹,所以她让慕严去杀慕兰时,慕严一定会手下留情,所以慕兰时一定不会死。
——这样才可以满足她心中卑劣的愿望。
兄妹血缘岂能消弭屠刀寒光?不过是为成全自己既想弑君夺权、又不愿脏手的伪善。
这么可笑的理由,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慕严他……”孟珚支支吾吾着,她喉间挤出破碎气音,却依然不成句。
这是她此生对慕兰时生出愧疚之情以来,第一次希望慕兰时能够粗暴地打断她说话,让她不要讲出这蹩脚借口的时候。
然而,慕兰时却一反常态地寂静。饶是没有抬头,孟珚都能察觉得到,那双灼人的凤眸,一定正死死地盯着她。
孟珚心里面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就像那纹丝不动的大袖。
那么可笑的理由借口,她说不出来;可是她也同样不敢抬起头来看慕兰时。
“说啊,瑶光殿下,怎么不说了?”徐徐的讽笑自上首传来,被她牵拉着的大袖纹丝不动。
——这是慕兰时唯一对她有耐心的时刻,可是她要解答的却是一个无解的死局:前世,就是她这样残酷地害死了她。
孟珚长睫垂敛,所有的话全部卡在喉中,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作答。
忽然,那纹丝不动的大袖有了动作,一阵极强势的风漾起,她的咽喉转瞬便被那修长干练的手抵住!
“怎么不说了?那日在南市,瑶光殿下骑着高头大马出来丢人现眼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支支吾吾,”慕兰时的手用力抵着她的咽喉,似乎下一息便能将她扼杀,“让我听听,瑶光殿下的心肝究竟浸过几重黄泉,才能找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来?”
孟珚心里面绷紧的弦,终于断掉了。
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夺眶而出,她仰头,泪眼模糊地望着慕兰时:“兰时、兰时……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知道辩解徒劳。
她知道在劫难逃。
她更知心火焚灼,自己只配在无间告饶。
可她,还喜欢慕兰时。
那只如竹一般修长的手倏然不再发狠抵在她的喉间,而是向上卡住了下颌,而手的主人,话音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下来:
“瑶光殿下不说是吗?那我就帮你说。你自有那八百乾元陪你调笑,伴你笙歌,为你醉生梦死;又有多少人替你碾碎月光作银钱,把银河都喝成胭脂色的长河?她们捧着你金丝绣的裙裾踏遍十二楼灯火,我不过是你掌心的星子碎屑,连映亮你鬓边一朵牡丹的资格都不配有。”
“毕竟您最擅长的,不就是用真心熬馊饭喂狗么?要不要我再去找三千坤泽,为你撕碎天河?”
她本就擅长清谈辩论。
闻言,剧痛混着酸楚在孟珚在五内炸开。眼前,慕兰时冷笑的唇形渐渐扭曲,送来了前世的记忆:
那个时候,她轻松抬起手,挑起长跪不起的慕兰时的下颌,“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这是慕兰时的报复。孟珚无力地想着。
她只想告诉她,她没有和那些乾元君厮混,于是慢慢开口:“不,兰时,你听我……”
可惜话音未尽数落完,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音,慕兰时怔住,循声望去——对她来说,未知的步履声音才是暗处危险。
更何况这次和她一起来的,还有慕严,她不得不防着些。
孟珚低低地垂下头,忽然心生一计,见慕兰时侧身去望,便卯足了力气,将慕兰时径直拽入温泉之中!
水浸透了她们的全身,两人俱是湿漉漉的模样。
慕兰时额角猛然一跳,立刻想将人推开,却只见孟珚不管不顾地贴上来,用湿透的身体紧紧拥抱她。
她喉间仍旧是破碎的气音,只一味地重复“我错了我错了”。
脚步声音愈发近了。
孟珚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贴着慕兰时哭:“兰时,我以前做错了好不好?那人一定是慕严派来的眼线,你不是要等着谷雨宴将他们一网打尽吗?你不是要利用我的身份吗?”
“只要你能原谅我,我做什么都可以,就像现在一样,慕严他一定乐见——”
“闭嘴。”慕兰时冷冷地开口。
这其中的门道,不需要孟珚来告诉她。
“你若是敢碰我别的地方,我不介意现在就将你溺死在这湖里面。”
她故意侧了身,将自己的背面侧对那细作——玄衣宽大,正好可以盖住视线。
正好,可以让孟珚什么都不能做。
孟珚此时已经眼泪模糊,浓密纤长的眼睫凝上了霜白色。她并不知道那是温泉的蒸汽,还是自己的泪水。
她只知道,这是她和慕兰时片刻的温存。
是她费尽了一切卑劣心机偷来的肮脏奖赏——若非她看不上的那只癞蛤蟆派来眼线,她连同慕兰时这片刻的温存都不会有!
哪怕只是这片刻的温存也够了。她这么想着,更不管不顾地贴上去。
这副她最熟悉不过的身躯、也是最熟悉她不过的身躯,如今却无波无澜地倚靠着。
“兰时……”孟珚将哽咽咬碎在齿间,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只珍惜这偷来的片刻虚妄。
可是,慕兰时甚至借了位,远离她,也警告她:“别碰我。”
明明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却连触碰的资格都被水汽模糊。
她只呜咽着哭泣:“兰时,兰时……我知道错了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慕兰时长睫垂敛,目光移向它处。
看哪里都好,总归不要看孟珚——就像她前世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心软吗?她的心早就被孟珚踩碎成了齑粉,那便更没有软或不软的追究头了。
只是看她这泪眼模糊的模样,总有一些下意识的想要拭泪的冲动,就像看见无数个冬夜孟珚裸。露在外的脚踝,便想要为其遮盖那样。
有那么一个瞬间,三百个雪夜蓦然撞进胸腔:孟珚蜷在她怀中看红梅映雪时,总爱用这双噙着碎玉寒雾的眸凝望她,直到她无奈地以鲛绡拭去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睫上的霜。
可是再金贵的鲛绡,却化不作她枯骨的裹尸布,而手指却仍记着拂泪时该用三成力,小指要虚虚托住对方耳垂那颗琉璃耳珰。
慕兰时忽觉自己好笑。
前世她本是光霁如天上月的世家长女,甘受孟珚驱策变成活的恶鬼,从白衣胜雪的琼枝玉树,到玄衣翻墨的恶鬼罗刹。
她为孟珚扫清了一切政敌,最后的结局却是被她和自己最信重的兄长害死。
如今孟珚还低三下四地来求饶,终于,她一手喂出来的恶鬼心肠,报复在了她自己身上。
最可笑的是,慕兰时如今还穿着玄色的祭服。
“从哪里开始?我跪在殿外而你置之不理开始,”慕兰时说话的句尾都淬了冰,“还是你将我抛之荒野开始?”
孟珚深深地吸了口气,啜泣着道:“兰时,你既已恢复记忆,为何又能与你那兄长虚与委蛇?你难道不想杀了他吗?”
“你还可以同他装得无事发生一般,任其坠入陷阱,为什么独独要对我这样呢?”
为什么就不肯给她一个机会呢?
她长睫翕动的无辜模样,更像前世她指使她杀人的模样。
“那不是因为他什么记忆也没有么?”慕兰时轻笑着出声,“倘若六殿下你也一样没有记忆,你猜猜我会对你做什么?”
“……要做什么?”
“我会——”慕兰时倏尔低下头,那几乎是一种要撞碎孟珚额头的力道将其抵住,而孟珚咬破下唇的血珠滚落在泉面碎成花,“我会像你玩弄我那样玩弄你,我会把你养成最乖顺的雀儿,用金链锁在慕氏祠堂,每日剜片肉喂鹰喂狗喂狼,直到你哭着求我赐死。”
孟珚被迫仰起头,雪白的脖颈弯折出了修长的、破碎的弧度,紧紧绷着,却无从宽赦。
“孟珚,你给我记住了,这是你欠我的,”慕兰时低下头,语气忽如冰裂春河一般,“你不是想要知道,为什么我对你,和对慕严不同吗?”
破碎的声音自孟珚喉间涌出:“……为什么?”
“因为你,是孟珚。”她掐住她脖颈的手终于松开,竟然带着一丝泄愤般的快意。
慕兰时说完这番话后,决然起身。那在暗处盯梢的眼线看到了这一切,也应该满足离去了。
她一身玄色祭服被水浸润得湿透了,但她丝毫不在乎。
孟珚孤零零地浮在温泉里面,怔怔然望着慕兰时决绝离去的背影。
她的心好痛。
可疼痛的时候却也莫名有一股快意——她骂她,她掐她,她报复她。
原来赎罪也有这般快意么?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出现的竟是那位太后的身影。
戚映珠,你难道就能驯服这条,我亲手养出来的恶犬吗?
呵。她不相信,她也不甘心。
她同慕兰时,明明才最相配。
第46章 046(修罗场)
鹤唳泉的雾气氤氲如纱,孟珚单薄的身躯在温泉水波间载沉载浮。蒸腾的热气在她锁骨处凝成细密水珠,又顺着起伏的曲线滚落泉中。
方才留存的战栗,至今仍能从尾椎骨攀上脊背。不知何时,她的足尖已在池底青石上绷成一道凌厉的弧线。
孟珚诧异于这具身体对慕兰时的记忆竟深刻至此——当那人带着寒意的指尖掠过腰际时,每一寸肌肤都在苏醒战栗的知觉。
多久了,她有多久没有被慕兰时这么触碰过了呢?即便方才那人眼底凝着千年霜雪,即便那些刻薄字句如冰锥刺骨,可相贴的体温骗不了人。
或者换一句话说也成立,她有多久没有触碰过慕兰时了呢?尽管方才慕兰时颇为厌弃她,也只是为了逢场作戏才那样对她,可是她们之间的肢体接触并不是虚假的。
哪怕只是她费尽了卑劣心机,偷来的片刻温存。
孟珚想起咽喉被深深扼住、差点窒息的感受——她无法呼吸。被冰凉的指节嵌入的钝痛,气管痉挛的窒息感仍在胸腔震荡。偏偏在那濒死的须臾,她竟看清了慕兰时浸着寒潭水色的凤眸:
虽然冷淡,可是眼尾的那抹胭脂色分明在灼烧,将压抑两世的星火燃成燎原之势。
那是,她对她的恨意。
那也更是她对她斩不断的感情。
慕兰时肯这么掐她,甚至说要将她溺死在这温泉里面,也便只有一个缘由:在慕兰时的心里面,还是有她孟珚的一席之地。
窒息的感觉实在太过令人回味,特别是,她一手教养出来的恶犬,用更惨烈的方式咬在她的脖颈上。
孟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低下了头,水面忽起涟漪,她看见水面倒映出自己扭曲的笑靥。
比哭还难看。
她忽觉耳垂疼痛,伸手去碰时,却刮蹭下了些许的血迹,她怔愣了一瞬,这才意识到血迹来源究竟是什么地方——因为慕兰时掐她时小指虚托耳垂的旧习未改,但是她又暴躁,不经意间刮蹭出了血痕。
孟珚轻轻地笑了起来:“呵……”
慕兰时,你说你恨我,你要掐死我,要把我的肉一刀一刀剜下来。
诚如是,可你的身躯却还不自觉地记得,如何爱护我的每一个动作。
真是讽刺。
***
慕兰时踏过石子路,湿漉漉的祭服在身后拖出蜿蜒墨迹,恍若判官笔在生死簿上勾销最后一丝恻隐。
山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遮蔽了她回望的视线。自鹤唳泉至慕氏碑林的路,从来都是断崖绝壁,容不得半步回望。
这女人当真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见她,竟然妄自装扮成了哭陵人。
慕兰时忽地有些想问一问孟珚,装作哭陵人跪在碑林面前的时候,她的铁石心肠可有一分一毫的触动?
可有对不起她慕氏一百余口的冲动?
只不过她已从鹤唳泉离开了,那便没有回头的道理。
从她前世在太极殿外跪穿砖石那一日起,她的心对孟珚便再无感情。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孽债,她宁肯血溅三尺,也决不肯转圜。
她永不回头。
慕严也正好净了手回来,方才他才从眼线那里得到了情报:慕兰时在温泉里面和一个女子亲密接触。
他吊梢着一双眼,不紧不慢、故作镇静地打量着慕兰时湿透了的衣服、披散的头发,倒是天雷勾地火,这小兔崽子居然在清明祭扫这种大事上面也能这么莽撞!
只不过,慕严知道事情的原委,并不疑问。
可慕兰时的丫鬟晓月见了却不然,她见自家小姐这般湿漉漉地走来,相当担心地问:“大小姐,您这是去什么地方打湿的?”
“我,我方才就应该同您一道去的!”晓月哭丧着脸。
按说清明的雨细如丝,淅淅沥沥,小姐方才就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全身上下湿成这样了?
而且,她还将伞递给了小姐!
如今伞去什么地方了呢?
慕兰时菱唇紧紧抿着,闻言望了过来:“无事,我现在就去换。”
鹤唳崖毕竟是慕氏的山头,还有些空屋子准备了衣服。虽然不是慕兰时应穿的,但用来蔽体已然足够。
晓月还想说什么,却被慕严抬声截断了:“好了好了,小姐都说了怎么做,你这丫鬟便不要多嘴了!”
他说话时相当不耐烦。
晓月无法,毕竟这位也是自家长公子,也是说一不二的德行,她只能闭嘴,用担心的眼神继续看着湿漉漉的慕兰时。
……小姐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这定然不是下雨导致的,而像是跌进了什么水里。
小姐行事沉稳小心,难不成还会走路跌进湖水?这一定是遇见什么事情了。
可是为什么连长公子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呢?
她并不明白。
***
慕兰时回去后,用最快的速度沐浴、重新换了衣服。
她穿上了那日戚映珠特地为她挑选的霜白对襟。铜镜前,她第三次将兰芷香囊按在颈脉。
直到走出朱色大门前一刻,她还在反复不断地嗅闻自己身上是否有多余的、不应该出现的气息。
她甚至尝试使用了兰芷信香,希图掩盖和孟珚拉拉扯扯留下来的痕迹。
祭扫本来就是一件麻烦事,而今暮色沉沉,细雨斜飞,她哪怕是坐马车到戚映珠所在的铺子,时候也不早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这戚氏汤饼铺子关门,她还要讨食呢。
马车厢内的沉水香气味浓得呛人,她却仍觉浑身沾满鹤唳泉的味,混着孟珚眼泪的咸涩,在喉间烧出灼痕。
南市灯火在暮雨中洇成昏黄油晕,汤饼铺的伙计正将最后一块门板抬上。
慕兰时眼疾手快,伞尖挑住门板缝隙,霜白衣袂卷着雨珠扑进堂内:“且慢——”
伙计诧异地看这位颀长亭亭的女娘,带了满身的水汽,相当急躁。
这清明节的,这么急躁做什么?
她诧异地看向眼前的白衣女子:“您找谁?”
伙计是前两日才来的,并不认识慕兰时,也不知道她同自家老板有什么关系。
慕兰时还未开口,便听得伙计身后传来了算盘拨动的声音,“有什么人来了?”
伙计听清楚是戚映珠的声音,便放弃抬上门板,转过身*去告戚映珠:“娘子,有一位姑娘来了。”
今日清明,她们歇业得比往日更早,前几日,该忙碌的已经忙碌过了。
“一位姑娘?”戚映珠挑眉,杏眸里面流淌出几分狡黠意,“你且让开,让我看看是哪位姑娘,若不是如花似玉的,便别让她进来。”
慕兰时本来心绪不宁,听了戚映珠故作嘲弄的话语,不禁失笑。
她便更绷紧了脊背站好。
戚映珠眸光扫过她湿漉漉的全身,心下大致已有了猜测。
料想是清明祭扫耗费了她太多时间,她处理完一切之后已经赶不上来她这汤饼铺子。
还算她有良心,比上辈子有良心得多。
“戚小娘子不放我进店里面坐着,忍心看我淋雨吗?”慕兰时撑着伞,在细密的雨帘里面笑。
她总是吃定了戚映珠不忍心——就说连让她淋雨这种话都不会忍心说。
戚映珠圆圆的杏眼一转,懒得中她的计,却道:“这位贵客,如此晚了,还到我们这店铺上来,是来讨馊饭的,还是来讨打的?”
这时候伙计已经完全开了门且知趣地让开了,慕兰时恰恰走进。
“嗯,来讨掌柜的不行?”她进门时都带着潮润的水汽,蒸腾在她俊秀的眉眼间。
戚映珠拿算盘戳她,一边又盯着她湿润的眉睫:“掌柜的便只能赐你馊饭和一顿打,选一个?”
“没别的选项?”
“那解释晚归?”
慕兰时笑着说:“那掌柜的猜不到原因吗?”
戚映珠撇撇嘴,慕兰时倒是聪明。
诚然,她知道为什么她过来得晚,也知道她为何会沾湿了全身过来。
可戚映珠就是不想认,便说:“有言在先,我不会感动。”
言讫,她还转过身,将算盘放在柜台的一瞬,纤腰就被揽住了。
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脖颈,女人亲密的字词落下:“戚掌柜的心怎的这么硬?”
慕兰时的指尖堪堪触到戚映珠腰际的系带,便觉掌下肌理骤然绷紧。
戚映珠向来是敏感的,尤其是与自己结契过的乾元君,光是触碰,便让人觉得难耐。
“心虽然是硬的,但总有地方是软的不是?”慕兰时继续逗她,低下头含住她的唇,肆意碾磨。
尽管她身上沾惹潮气,可却并无半点让人厌烦之意。
当然,也许是她等她太久了吧,戚映珠这么想着,受着她唇齿间的厮磨。
等慕兰时过来找她的感觉,和当下的感觉是相似的。
满足得像是倒满了水的杯盏,维持了微妙的饱胀感,只需要轻轻一戳,就能打破她,然后肆意奔流。
深吻、亲吻,各种角度的试探。
慕兰时不愧是乾元君,连亲吻的动作都慢得恰到好处,只抵着轻轻磨蹭,似乎就能够将这朵靡丽娇艳的花朵研磨成水。
舌尖撬开戚映珠紧咬的齿关,将未尽的话语尽数搅成黏腻水声。
“呜……”戚映珠难耐地睁开眼睛,她看见慕兰时同样绯红的面靥。
她作为坤泽,当然比她更敏感:“轻点,你属狗的?”
“掌柜第一日知道吗?”
真不要脸。戚映珠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把伙计支走了,倘若她还在的话,这属狗的还不会这么放肆!
戚映珠在这种难耐间意志起伏不定,衣襟间漏出的雪色肌肤如月下潮汐涌动,随喘息漾出细密的珠光。
指尖深深掐入对方后颈,恰似藤蔓绞紧崖边孤松,在痛与快意间寻个支点。
可就在那叫声快要变得尖锐、高亢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冰晶一般冷冽的信香闯入了戚映珠的鼻子。
她皱眉,忽然明白了慕兰时身上有那么多兰芷香和沉水香的原因。
就是为了掩盖那不合时宜出现的冰晶信香气味。
象征着,孟珚天家矜权的信香。
呵,到底是尾巴尖上沾染着脂粉香气的狗。
戚映珠心头不悦,便在一瞬之间猛地拍开身上的人:“怎么,慕大小姐,我还要感谢你回来不成?”
慕兰时被她这么一拍手弄得措手不及,腰也同样撞上了柜台,她呲着牙,“嘶”声发出疼痛,似懂非懂地看向戚映珠。
她揉着自己的方才撞疼了的腰,似是苦恼一般地道:“掌柜的可真是心狠。”
戚映珠却敛容,眸色沉沉地看过来,又倏然走近。
慕兰时今生几乎不曾在戚映珠面前见过这般严苛的表情,像前世金銮殿上,那人执凤印批斩决奏章时的森然。
纤长的指尖向前,挑起了慕兰时的下颌,冷笑自戚映珠的喉间溢出:“心狠?慕兰时,我倒是想问问,你把我当作什么了?”
慕兰时哑然失声,怔愣着。
夜间的铺子里面烛火浊弱,却愈发衬得戚映珠面容如九重宫阙深处的冰雕——眉似远山含雪,唇若冻樱凝朱,分明是温软皮相,偏生浸透了摄政太后执掌生杀时的凛冽。
戚映珠在认真。
前所未有一般地认真看着她。
“慕大小姐……”戚映珠唇齿间摩挲过这几个字,脸上出现了几分莫名的笑意:“还是说,我不应该这么叫你,那我应该怎么叫你?”
“还是说,慕大人,该称您为瑶光殿下的入幕之宾?”
慕兰时忽觉喉中滞涩。她本来以为,自己出门前已经做过了很多充分的准备,譬如洗了很久,香也熏了很久,可还是被戚映珠闻到端倪。
她的下颌仍旧被戚映珠的指尖抵着,向上,脖颈折仰出脆弱的弧度。
“想好怎么回答我了吗?”
其实戚映珠并没有任何暴力的倾向,她只是沉着脸冷着眼,问她有没有想好如何解释。
可就在这淡漠如雪的静默中,慕兰时重又深味到了戚映珠的个性。
性如白玉,烧犹冷。
这似乎是“背叛”的举动,在她眼中似乎也翻不起太多的波澜。
可她的性格又远远不止这一方面。
她柔韧坚毅,像河边的苇草,受到冲击会垂下,但绝不会折断;她心慈心软,养过的花败了也会收回妆匣;圣洁单纯得会因为潮泽期来临而她逗弄她而气得哭……
可眼下是什么?
正当慕兰时惶然时,戚映珠的拇指已然抚上了她蜜色的脸庞,寸寸碾磨、宛转,似乎是在检查,另外一个人的气息到底深入到了何种程度。
“慕大人,不是最擅长清谈辩论了么?快点告诉哀家啊。”她低垂着眉眼,语气里面尽数是平静的疯狂。
戚映珠双眸失神般描摹着慕兰时妩媚的凤眼和朱红鲜润的唇瓣。
“今日清明,你和她做了什么?”
她忽然俯身下来,热息尽数扑打在慕兰时的脸上,让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霜白色的衣襟已然被戚映珠扯得松散。
“答不出?”戚映珠笑了起来,去按她的腰,“慕相前世在朝堂上舌战群臣、驳斥哀家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模样,怎么,偏生到了我这铺子就哑火?”
这几乎一种让人晕眩的拷问。
可也算不得什么拷问。
慕兰时倏然不敢看戚映珠,别开了眼睛,她意识到了她新滋生出来的、独独对她一人的情愫。
又或是说,这不是情愫,只是雪崩前压弯松枝的寂静,是山洪欲破闸时的闷雷。
是对她全盘占有欲爆发的开端。
“就在这里,”戚映珠忽然低下眉眼,玉柔花软抵靠上了年轻女娘如云浪一般的身躯,“像你今日那样。”
她说话时发了狠:“你今日怎么做的,就怎样对我!”
这几乎是一种决绝。
慕兰时大脑嗡鸣,竟不知说什么好,她只能解释:“我今日和她什么都没做。”
然而身上的女人当然不信这套说辞,杏眼里面流淌着灼热焰色,“什么都没做?好,但是你不能对我什么都没做。”
慕兰时怔住。
“既然今日什么都没做,那便前世做了什么一并给我!”
慕兰时胸腔骤然轰鸣,只尽力感受着女人薄薄春衫下的曲线,膝盖抵近了她的裙下。
每每这种时候,每每见到戚映珠眼底翻涌出来的灼热焰色,她就不可自抑地想起那一夜。
要纵浪到底,要孤注一掷,要拍案坐庄。
泪水如决堤一般夺眶而出,戚映珠自己都想象不到自己会变成这副模样。
——明明重新睁开眼睛时就已经定下了结局,说今生再不与这位世家大小姐见面。
可她偏要勉强,而她却放纵自己沉沦。
脑内也跟着炸开了时序混乱的春雷,一如某处皮肉随喘息翕张如鱼鳃。
慕兰时皱着眉忍着腰间的疼,却主动将人送得更近些:“好,既然你要讨债,那我便连本带利还给你便是!”
兰芷信香骤然大作,她将自己的薄薄凸。起的腺体露在了外面。
这是心甘情愿让坤泽君标记的意思。
戚映珠也像是醉了,只是胡乱亲吻着慕兰时的脸,将泪涟全部挂在她的脸上。
“标记我。”慕兰时低低喘息着,复又更加坚定,“永久标记我。”
“娘娘不是最恨臣不忠么?现在就可以,完全占有我。”她这么说着,几乎也卯足了力气,按上戚映珠的后脑勺往自己的脖颈处,逼迫她反向标记她。
虎牙快到脖颈那一处时,戚映珠便发了狠,要咬下去。
但是慕兰时却没有得到那种令人战栗的快感。
她又中止了。和上次,如出一辙。
慕兰时沉下脸,嘴角不自觉地抽搐起来:“戚映珠,你是连一块肉都咬不了?”
可话音被突然爆发的恸哭截断:“谁稀罕标记你!”
说完,戚映珠猛地推开了慕兰时,涕泪挂满脸上,胡乱整理了下衣服居然踉跄着去往墙角。
“慕兰时,你恶不恶心?”
慕兰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知今日是个不得不攻克的难关。
她也顾不上许多,同样跟近到了墙角,将近乎蜷着的人揽进怀中,用最温柔的兰芷信香包裹住她。
戚映珠在她的怀中不停地震颤着,啜泣着,像受惊的兔。
“好好好,”如今也只能慕兰时妥协,一味告饶,“我慕兰时是沾了泥的烂藕,是馊了三日的冷饭。我慕兰时最恶心,成了吗?对不起戚小娘子……”
慕兰时其实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若是有人蓄意引诱,那不过是两相对抗的暧昧拉扯;可如今怀中的人是真情实感的恸哭,她便觉得自己卑劣。
竟然在想要用什么样的花言巧语才能蒙骗住她。
“对不起,”慕兰时轻轻开口,泛着青白的指尖向上,想要拂去戚映珠的眼泪,“都是我不好。”
就像周公吐哺,不日复日吐哺,又焉能归心呢?
她必得吐出自己的真心才是。
“我恶心,我最恶心,我沾染了别人气味恶心,我没洗干净恶心。”
“我不应该搭理她,娘娘可愿意渡我这腌臜的魂魄?”
可慕兰时愈发不解自己应该怎么做——似乎那些“我恶心”的告罪越是碾出清苦汁液,越将真心裹上层层蜜蜡。
所幸的是,怀中的人抽噎啜泣的声音渐渐平息了,如今的动作更近似于一种倚靠着她,缓缓平复着刚才冲动的心绪。
而慕兰时仍在无措地重复那几个字。
她恶心,她最恶心。
也不知道这样的真心吐露,到底有无用处。
“慕兰时是最恶心的……”
“够了。”戚映珠忽然瓮声瓮气地截断她的告罪,“我知道你恶心了。”
慕兰时轻轻挑眉,低眸去看她泪痕涟涟的面靥。
戚映珠如今都哭得脱力了,只是一味地倚靠在她的怀抱里面,听她絮絮念叨了许久的“慕兰时最恶心”。
她又吸了吸鼻子:“知道你恶心了,别再说了,倘若我还有什么伙计没走,路过门口,知道她家老板和这样恶心的人厮混在一起,指不定怎么想我。”
慕兰时垂敛下长睫,将双手插。进戚映珠的乌发间,唇也压到耳垂处,温热鼻息喷洒:“那我们东家别气了成不?”
“东家?”戚映珠“呵”了声,仍旧还在气头上,嗔怪她说:“小姐小君妻主娘娘,各式各样的称呼都被大小姐您叫了个遍,倘我生气,岂不是小姐小君妻主娘娘各生一遍气?”
慕兰时歪了歪头,仔细咂摸着戚映珠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她没看戚映珠,可戚映珠却偷偷地将眼波缠上她眉梢。
慕兰时的皮相生得极好。最好看的是什么呢?
按前世的记忆来说,便是她那一笔入鬓长眉下的凤眼,眼角清凌凌却生倒钩,拖曳出恰到好处的一个尾,锋锐、清冽,像是有人用刀刃精心修剪过,恍若名家工笔悬腕急转,将三分锋芒凝在欲坠未坠的墨痕里。
“那各生一遍气的话,兰时就挨着道歉?”她故作诧然地低头,语调里面浸满了温软,“那……映珠最喜欢什么称呼?”
她的确不知道应当如何称呼她。
又或是说,在称呼戚映珠这件事情上,本来就是一件难事。
最初,她连叫她“戚二小姐”都要被挑错;再称呼“您”也不被允许;叫她“小君”又嫌过分亲昵,唤了“娘娘”她却假装听不到;至于“妻主”么,便更被嫌弃孟浪了。
“既是东家呢,那兰时便把所有账本全部誊一遍……”慕兰时说着,一边用小指缠绕上戚映珠鬓边的一缕发,“若是小姐呢,明日便八抬大轿,开到这里迎娶如何?”
戚映珠的啜泣忽地变成气笑:“那若是太后娘娘呢?”
“那便用天子印盖婚书,再把龙袍裁了做嫁衣……”
“呸,慕大小姐如今连个官儿都讨不到,如今只配到我这铺子上讨馊饭,还说什么天子印和龙袍?”戚映珠稍显得别扭,推开了慕兰时,自顾自整理衣服。
慕兰时被她这么柔柔的一推,索性也跟着整理衣襟,但她仍旧忍不住问:“那掌柜的方才可为兰时量体够了,什么时候裁衣,兰时才好入仕呢?”
“管好你自己,好好当看门犬去。”就是不想答应。
暂时不会给好脸色!
慕兰时忍着笑:“做看门犬就做看门犬,那掌柜的可先答应兰时,别气了——”
倏然,戚映珠手中动作忽然停下,一如方才她冷冽面目一般,她望了过来,相当认真严肃。
慕兰时诧然挑眉。
她本来以为,戚映珠气消了泰半,便会抵死不承认。
“不。”戚映珠否认道,脸上竟然带起了笑,“生气也要有始有终。”
慕兰时怔住,修洁的指尖恰恰悬在衣襟处。
“慕兰时,我在生气。”她一字一顿,相当清楚地把这句话说完。
她在生气,她戚映珠正在生气。
纵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可慕兰时却不得不审慎对待。
这和她方才意识到的情景是相似的。
——除了她从前认知到的戚映珠的性格,现在还多了新的。
那便是对她慕兰时满盘的欲,这样堂皇火色、熔金蚀骨一般占有欲望,自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面灼然。
不论她是谁,也不论她是谁。
慕兰时也被一种未知的情绪牵扯着,像在许诺一般:“戚映珠,我永远……”
可这话音并没完全送出,却被忽然递上来的长指中断。
长指卡在她的唇珠处,堵住了后来的话。
“慕兰时,”她这么说着,绯润的唇翕动,“永远?那你要永远记住戚映珠。”
“不是娘娘,不是妻主,不是小君,不是小姐……不是任何身份,你要永远记住,我戚映珠。”她一边说,一边将慕兰时拥入怀中。
戚映珠本来是没有慕兰时那么高的身量,可将她揽入怀中并不显得突兀。
在腰肢被牵动的一瞬,慕兰时这才恍然惊觉,这场逆转的掌控,主导者究竟是谁。
她本以为自己在逗她玩,可是……
如眼下看起来,这场戏的主人,更像是戚映珠。
想了想,慕兰时便又说:“既如此,为表诚意,也为践诺,不日兰时一定会找您成亲的。”
她不知不觉地又换了称呼的字眼。
然而戚映珠这回却没让她不用,只是在听完这句话后,嘴角牵扯出一丝笑意。
成亲吗?她到底有怎么样的手段,让她们成亲呢?
可戚映珠此时此刻竟也不想打击慕兰时,又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上次手帕落在你家,现在它在什么地方去了?”
慕兰时只将热息喷洒在戚映珠雪白的脖颈,没多想,缓缓地道:“娘娘的手帕,留着可有大用。”
第47章 047(二更)
“这张手帕的质地真是不错。”慕严眼带迷离地扫过檀木桌案上的那方手帕,一瞬之间仿佛又沉浸到自己想象中的世界去了,“天家就是天家,生活再怎么不幸,还是奢靡。”
跟他一桌之隔、相对而坐的人是他的姑姑,也是慕兰时的姑姑,慕迭。
慕迭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了,只是眸光仍然如鹰隼般透亮——她又有着她们慕氏一族几乎一脉相承的凤眼,饶是随随便便看人一眼,那都是几乎要刺伤人的睥睨与锋锐。
她上次来京城,还是兰时丫头启序宴的时候,想看看这传说中的继承人,到底是不是真有几分本事。
这黄毛丫头,有什么能耐呢?
“这帕子是孟家人的?”慕迭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她一听慕严说话,便抓住了他讲话的重心,“哪个可怜雀儿找到你了吗?”
帕子,天家,不幸,奢靡。
一下子便能确定说的人什么样。
慕严嘿然一笑,嘴角扯出弯弧:“姑姑猜得很对,这帕子的确是孟家人的东西,且看这细致的纹路……”
他低下头,指尖轻轻地扫过那方锦帕,“瞧瞧,便是能在谷雨宴大展神威的东西呀。”
“姑姑您来得正好,族中耆老们来得也正好,谷雨宴人多,最好来开这一场好戏。”慕严的笑声愈发疏朗快意,“好了,先不提这个手帕了,赵管家,上回吩咐你的事情,你做得如何了?”
赵郦如今还随侍这对姑侄左右,不管二人讲什么,她都是一脸闲然的模样。
切莫逾矩。
听得长公子主动点她,赵郦也不能在一旁当哑巴了,便说:“回长公子的话,您上次吩咐我做的事情,全部都做了。那东西早送去书房了,且旁的事也安排定了。”
将那五百斤涂抹改为三百斤之事,是由赵郦亲手做的。
她隐隐约约能够猜到长公子的想法。
“都做了?”慕严的声音中显出一丝不信任,尾音故意拉得很长。
赵郦硬着头皮道:“是,都做了。”
她早就和慕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让她去做什么,她便不能不做。只是眼下关头,慕严似乎并没有把她当作什么自己人看待。这三年间她为他埋过七具尸体,可此刻他审视她的眼神,像在打量棋局中的过河卒。
又或者是说,太矛盾了。他若是不相信她,就不应该在与自己姑姑会面的时候让自己进来;可若是相信她,亦不应该用这般不信任的语气问她。
她又想起自己彼时的惶惶之感,再抬头去看慕严时,却发现他正用一种轻慢、不信任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赵管家,你先下去休息吧。”他吩咐道。
赵郦一下子便如释重负,又朝着姑侄二人行了礼,深深道:“那小的便先下去了。”
目送着蓝衣女子离开后,慕迭那深深凤目这才有了些许微澜,她说:“你方才一直让她站在这里,我以为她是你的心腹……”
慕严道:“姑姑这么说其实也说得过去,赵郦这个人嘛,还是帮了我不少忙的。”
“那你为何将她支走?”
闻说这里,慕严狭长的眼睛里面出现了一丝不可思议,似是诧异姑母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一般。
“姑母可知,驯鹰人要定期折断禽鸟的翼骨?”慕严望着廊外渐沉的暮色,捧起青瓷茶盏,缓缓说道,“越是得用的爪牙,越要教它记着——飞得太高,会摔碎骨头。”
空气倏然一瞬凝滞,姑侄二人对坐,似乎只余下袅袅的茶烟,氤氲了彼此相似的眉眼。
这侄男真有意思,一边信任、一边猜忌。不过这也正像她对慕严的态度一样。
她起初并未将这个侄男放在眼中——慕氏宗族里面的人都知晓,慕湄这一支,出名的不过只有一个慕兰时罢了。
说实在的,她也对慕兰时没什么兴趣。或者大而言之,她对慕湄这一支都没什么兴趣。
真要论起来,当年慕湄成为家主的时候,她便觉得不快:慕湄只不过是一个坤泽君罢了,怎么能堪当家主之任呢?
她比慕湄年纪稍大一些,那会儿忙于政事,宵衣旰食不可开交,没空回来选这家主之位,不然的话,有她在,哪里会有慕湄这个坤泽的事情呢?
不过,慕迭到底是多了几分理智,知道这家主之位已然定下,她无力将手支得太长,便高高挂起了——她不做家主,在族中同样能得到敬重!
她没必要费那劳什子功夫。尽管许多年过去了,慕迭还是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当年慕成封和他母父二人为了夺走慕湄家主之位所用的拙劣手段。
只是三人鼻子都被碰了灰,全部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城,连住在临都内的资格都不曾有了。
好在慕湄大度,没有持续追究这三人的责任。
“话说回来,严儿,你说……四叔他和他父亲都死了?”慕迭同样捧起眼前茶盏,撇去了茶中浮沫,“什么时候死的?”
慕严给她来信的时候便点出了父子俩的死亡,只是没写得太清楚,他说见面后详谈。
“就在上个月底,”慕严打了个哈欠,眼睛眯得愈发小,“他父子俩人应当是一前一后死掉的。四叔乃是自杀,至于那姓林的……还是大白日地跪在慕府门前,丢尽了脸后才死。”
林是那老爷子的姓氏。
慕迭诧异:“他们怎么死的?莫不是你那个妹妹做的?”
“姑姑说得正是呢,这父子俩人的死,都是我那心狠手辣、要当家主的妹妹的手笔。她先是邀请了四叔去赴宴,只不过我问了在场的人,她们也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慕兰时和四叔吵了起来……”
“然后呢?”慕迭的指甲刮过茶盏边沿,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
“慕兰时似乎还动手了,啧,之后便是慕成封跌跌撞撞回去了——这场鸿门宴她倒是设得好!在叔公为他下跪的时候,他便自尽了!”
“那老爷子已过耄耋,身体再怎么康健也忍不得一下午的跪啊!估摸着当日就死了,”慕严重又补充道,“那日我家祠堂大门紧闭。”
慕迭眉心蹙起:“你这么说,不就是……慕兰时她逼死了慕成封父子吗?”
好个一石二鸟,逼死了人证,又除宗亲。
虽然她的母亲是族长,可以按族规惩罚宗族,但这个权力决计不会直接传给她的后代。
“你母亲没有出面?”
慕严低下头:“母亲她抱恙休养了,恐怕还不知道我这妹妹干的荒唐事。”
慕迭皱眉,说:“你也知道她做的是荒唐事,你作为兄长,看着胞妹行此悖逆之事,也不知道劝阻下她?”
慕严脸上表情忽然有了一丝裂缝。
呵,他这个道貌岸然的姑姑,明明都和他商议好了,如今就在这只有两个人的地界装什么族中耆老的公正派头!
他若是劝阻慕兰时,岂不是让他这个好妹妹谷雨宴好过了?
但慕严脸上的裂隙很快就消失了,转而抚平袖口褶皱,温厚笑意重新爬上眼角:“我那时,也劝不了妹妹。”
“劝不了?”慕迭凝眸,“正好谷雨宴人多……到时候,就让我这个做长辈的,教教她何谓‘规矩’罢。”
“正说起来,你们也到了该入仕的年纪。”慕迭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慕严颔首,喉间泛起腐酒般的涩意:“是,是该入仕了。”
他比慕兰时年长几岁,他分化后,早就可以入仕了!只不过就是那老货没良心,他偷看了中正官撰写的行状,给慕兰时的评价可谓是高之又高。
初仕,便可做五品秘书郎这种清要之官。
那他偏就不如慕湄的愿。
“今后,可要多多努力。”慕迭点了一下头,眼中又浮现出些许长辈的慈爱。
慕严笑了,嘴上仍旧说着客套话。
只不过,他心里的秤又有了偏斜。这个姑母,断然不是什么能一直帮助她的人——直到现在,她都还端着架子,似乎要为了宗族和平。
他在她的面前,不能直接叫慕成封的大名,还得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四叔”。
对那个死人!
她和他,以后终究不会是一路人。只不过,眼前能够扳倒慕兰时,那他便要吸收她的助力。
像那个被他支走的赵郦,知道的事情,同样也不能太多……
***
灿金流水般的日光穿透九曲回廊的朱漆栏杆,在赵郦靛蓝裙裾上烙下斑驳光痕。
画眉的啁啾本该悦耳动听,此刻却像催命符般,追着她疾走的步子。
这些年她为慕严做事,做的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活。要不是慕严用什么可以帮她找到赵王家族的份上,她也不至于答应。
其实按她现在的管家身份,哪需要傍上那异姓王呢?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不能收住。
没人能叫寒潮春回。
她只能就这样,背着家主,私底下做这种悖逆之事,日日祈求不要败露。
她并不敢想象,自己为慕严做的那些阴私事情若是败露了,她的下场会是怎样。
不能败露,不能败露。
她一直默默地念叨着这四个字,死死盯着自己靛蓝裙裾,一边往自己住的厢房里面走。
开门,复又关上门。
赵郦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正疑惑时,转过头,一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她吓了一跳,本欲恢复一下作为管家的姿态,可下一瞬,她的喉间便被卡住了——
“你要做什么”的尾音断断续续,戛然而止!
第48章 048
谷雨时节的雨脚,踩着二十四番花信风的尾声,在慕府兽首门环上溅起碎玉之声,同样也织到了慕府的朱门前、声音里。
这是一年中慕府鲜有的几个重要时刻,仆役们虽然忙忙碌碌,却也想要找个时候偷闲,讲两句话。
一年轻模样的绿衣小丫鬟疑惑地去拉旁边身量修长的姐姐,问她说:“桃桃姐姐,这谷雨宴会很重要吗?我们为此准备很久啦!”
被叫作“桃桃”的女子点了一下头,仍旧头也不抬地洒扫,回道:“正是呢,你年纪小没有经历过,我都经历四回了!除了元夕,恐怕没有时候比谷雨宴热闹了。”
“为什么呀?”
桃桃颇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是难办于这小丫鬟冒出来的傻气,放下了手中扫帚,偏头看向她:“毕竟每个家都有每个家的规矩,就像你娘收拾你一样。”
一听这话,小丫鬟立刻垮下脸,极小声地说:“我娘才不打我呢……”
似是听闻这两人叽叽喳喳没说出什么东西来,旁边也有个蓝衣姑娘插嘴了:“不管你娘打不打你,反正谷雨宴是慕家最重要的集会!来的人不仅仅有天下各处的慕家人,还有曾经的门生……”
慕氏百年簪缨,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是得闲,这些人也会趁着谷雨宴的时候来临都一趟。
“来的人你们可能不认识,但是我说一个人,你们铁定认识!”
“谁啊?”
蓝衣姑娘挑了一下眉:“京兆尹王大人,怎么,这个你们总认识吧?”
“噢——”其余几人发出了异口同声的应答声。
王茹王大人,这个她们还真的认识。
这么一捋顺,绿衣服的小丫鬟也弄清楚了她们缘何这么忙碌了。
来的人多且重要。
“怪不得最近府上也来了好多人!”
蓝衣姑娘同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戳一戳这冒傻气的小丫鬟:“还有一批你没见过的人,她们没来府上,就在别业里面呢!”
慕氏可是有许多别业容纳族人居住的。
绿衣小丫鬟一个劲儿地点头,突然又问:“话说回来,既然是在我们这里,谁来主持呀?”
她们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家主大人了。尽管家主大人深居简出,想要见到她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是,家主大人最近似乎不在京中。这么多人来了,她会出席吗?
“哎呀,家主大人岂是你能够轻易见到的?”桃桃姐也听不下去了,拿着扫帚的背部去碰小丫鬟,“你的事情做完了吗?其次,家主大人有事不来,那便是大小姐、长公子代劳呗!”
难不成还能亏待了这些来客不成!
绿衣小丫鬟揉着自己方才被戳的腰窝,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小声嘀咕:“万一呢……”
“什么万一,你再说一遍!”
“哎哎哎,桃桃姐,我没说!你别打我呀……我这就去做!”
***
骤雨初歇时分,慕怀瑜单骑破开雨幕,往京城家中飒沓而去。
她推门牵马而入的一瞬,便有江水的潮润与鱼腥气倾覆,在穿堂风里,酿成了边关独有的煞气。
这般厉害,惹得仆役们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甚至有两个洒扫婢女被这*腥风逼得倒退半步,更加晕晕乎乎,不知所以。
又有两个仆人看了慕怀瑜半晌,并不曾反应过来这位有着小麦色肌肤的女娘是谁——直到一个嬷嬷走了过来,大声喊了句“慈慈”,她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位女娘正是家主大人的二女儿慕怀瑜!
众人齐刷刷俯身想要行礼,可谁知这位常年在边关摸爬滚打的小将军,眼睛掠过满庭,却只是将手一挥,道:“虚礼免了!”
——就像她不打伞行于这斜风细雨中一般自由畅意。
她只大迈步向前,嘴角洋溢着笑意:“我回来得还算及时,正好见我阿姐一面!”
话音未落,慕怀瑜便瞧见视线所及之处,出现了一把桐油伞,割开了雨幕。
她的心忽然有一瞬间凝滞,伞下那身影她其实熟悉,正是她的兄长慕严。
隔着大老远,慕严便听见了慕怀瑜的声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可走到慕怀瑜身前的时候,这笑便变得温厚不已。
她沾染了满身的水意,而他一身锦袍,纤尘不染。
在慕严心中,他自己端的就是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
那把桐油伞大,忽然倾斜下来,恰恰为二人遮蔽出一方小天地。
“慈慈,多日不见,方才阿兄可听清楚了,你只想找阿姐,不想找阿兄?”他狭长的凤眼半眯着,似乎在打量这一位和自己同姓的妹妹,和自己离心程度究竟有几何。
“二妹归心似箭,连蓑衣都不及披,这么急躁,居然不想见阿兄,可真让阿兄伤心呐。”
慕严嘴上说着伤心,可嘴角翘起的笑意却一直不曾压下来——任谁见了,都认为这是兄妹间的逗乐打趣。
然而慕怀瑜的确不是什么能言善辩的人,面对兄长的两句话,她却只能尴尬地摸了摸头。
这,这要怎么回答呢?
她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谎、否认自己内心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比如此时此刻,她就是急着回来见阿姐。
但是慈慈决定安抚一下兄长。
慕怀瑜咧开沾着雨丝的唇角:“阿兄,我就说一说。反正谷雨宴,你横竖总在家中的!”
他定然在家?呵,这话说得似乎没什么问题,但仔细想来,不就是没有把他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吗!
真让人反胃。慕严一边想着,喉结重重一滚。
他重新打量了一遍这个妹妹。
他不喜欢她。她的性子就像一条野狗,毛毛躁躁,偏生这蠢物还顶着一张百年清贵的皮相!
说实在的,和他勉强关系尚可的妹妹——那也就只有慕兰时了,可惜,她要挡他的道,那么,也就不能怪他不留情面;
至于慕怀瑜,这个粗鄙的武人,白瞎了这个名字!
剩下那个姓徐的,慕严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过。连姓氏都不属于慕家,当然不值得他这位长公子费心了。
……呵,这就是他的手足。
也罢,她们得意不了许多时候了。想见慕兰时?好啊,现在就去见吧!
慕严眼底闪过一丝狠厉的锋芒。
以后可就只能去她的墓前见了!
“是啊,我和你兰时阿姊都在家,既已见了我,便去见你的兰时阿姊吧,可要抓紧时间。”慕严笑得如沐春风。
可就是这般温润的笑意,却莫名其妙地让慕怀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想,她的兄长,怎么能够笑得这么难看呢?
……饶是她这种在边关摸爬滚打了很久的人,都保留着慕氏长久以来的秀骨清像。
***
慕怀瑜很快见到了自己的阿姊。
大抵是久别重逢,她便将自己先在庭院中碰见大兄的事情告诉给了兰时阿姊。
慕兰时一边听她说,一边拿着金剪子修剪花朵,闻言挑眉笑道:“哦,你回来的路上见到大兄啦?”
“是!”慈慈肯定地道,又说,“大兄肯定是吃味了,因为我当时风风火火回来,就说要找阿姊你,他还质问了我两句呢。”
慕兰时持剪的动作停住,“那你怎么回答的?”
“阿姊,你也知道慈慈我不怎么会编,我就说他反正在家,都能见到的。”慕怀瑜说完,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
慕兰时笑了:“这样?”
“是啊,最后他还让我抓紧时间来见你!”
说至此,慈慈忽然觉得兄长说这句话的口气很微妙,可她想不到那口气之外,有什么含义。
慕兰时重又将目光放在那并蒂芍药上,又用金剪修着它们的花瓣,道:“是啊,得抓紧时间。”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明明只是重复了大兄的一句话,可在慕怀瑜这里听着,却又有了别的意思。
她怎么隐约觉得,自己兄长同阿姊的话,都是让她珍惜对方的意思呢?
“呃,”慕怀瑜决定不去想这事,复又开口,“阿姊,我这次回来,也是母亲专门吩咐我来见你的……”
“先等等,”慕兰时偏头看她,“大兄今日衣服的纹样你可看清楚了?”
慕怀瑜愈发摸不着头脑了,她早告诉过母亲的,兄长是聪明人,阿姊更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和她们说话简直就是累得想死!
因为完全摸不着头绪,也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问什么东西。
这衣服的纹样又有什么象征?
好在她对这些弯弯绕绕不在意,记起兄长衣服纹路还是没问题,老老实实答道:“好像就是我们家纹,莲花吧?”
“不过,上面似乎多了只朱色的鸟。”
手中金剪子“咔嚓”一声,倏然剪断花茎,慕兰时轻轻地笑了起来:“好极,正愁谷雨宴缺道朱雀衔珠。”
慕怀瑜悚然一惊,想琢磨阿姊这话背后究竟有何意味时,阿姊的手指却点上了她的额头,再下一瞬,她便对上了阿姊那双深邃如潭的清黑眼瞳。
“正巧,来说说母亲让你做什么罢。”阿姊笑得极其疏朗。
***
慕氏的谷雨雅集备受瞩目。
那方小小的请柬,有时候却能比御史台的弹劾奏章更牵动仕途——得慕氏雅集邀约者,来年九品中正定品时,总能多添“风仪峻整”四字批语。
这可是当今第一世家!能够参与慕家的谷雨雅集,无异于还是“名士”的一个铁证。
连临都的京兆尹王茹也不例外,她提前几日就沐浴焚香,要准备赴这场雅集。
她做京兆尹也有好几年了,每一年慕氏谷雨雅集,都会邀请到她——这也是慕氏谷雨宴会的铁规了,当有京兆尹出席。
慕湄毕竟官至司徒,王茹不可能拂她的面子,同样每次都到。
这次亦然。
“啧,这慕氏的谷雨踏春,还得到郊外去,真是气派!”她嘀嘀咕咕着,却还是穿上了对应的礼服。
那可是司徒慕大人!
她在牛车中,也不忘摩挲腰间银章青绶。这方掌管京畿治安的官印,在慕氏麈尾轻拂间不过玩物。
***
辰时初刻,启宴鸣钟,铜兽香炉吐出的青烟与雨雾纠缠。
王茹毕竟是京兆尹,还是受了礼遇,慕家一大早就派人到了她府前接她。
这些年一直都是如此,王茹已经习惯了。
按照规定,应当是家主慕湄穿着五重礼服,先在祭坛行礼。
王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官袍被雨汽洇出深色水痕。她这京兆尹啊,不过是慕氏雅集的吉祥物,就像陵墓里那些永不开口的青铜人俑。
她像前些年一样,隔着如银线的雨丝,眯着眼睛尽力找慕大司徒的影子。说来可笑,饶她是掌京畿治安的大员,却连朔望朝参时都只能遥望司徒的紫绶金印。
可她发现那穿戴五重礼服的人究竟是谁时,不惊讶然:那并不是慕大司徒,而是……
“话说回来,今日这主持雅集的怎的不是二娘?”
慕湄行二,故曰二娘。
“司徒大人竟让出主祭位?”又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行礼的人是谁啊,莫非是兰时丫头?还别说,你看她还真有气场——”
慕兰时立于天地苍茫间,广袖垂落如云瀑倾泻,朱砂内衬忽被风掀起惊鸿一瞥,墨色深衣流转着暗夜星河。斜雨织就的雾绡笼住她身影,黛色凝成万千游走的墨痕。
只需远远一望,此人便清绝如水墨千山,风骨峭峻。
王茹这才恍然回神,意识到主持雅集的人并不是司徒大人,而是那位名动京华的慕大小姐。
今年她的行状,全被中正官批了好。将来仕途坦荡,无可估量。
只不过让她疑惑的是,她身旁那些慕氏宗族的人,议论之声却愈来愈大:“寺臣,你莫非糊涂了不成?你怎么还夸上了?”
“啊?怎么不能夸了?”唤作“寺臣”的男子疑惑抬声,“兰时丫头她穿这身衣服确实气度卓然……”
王茹无知觉地点了个头,尽管眼皮略沉。
“才不是呢,慕湄跑去什么地方了,谷雨宴会这么重要的大事,她怎么能够不在,而是找她女儿来?”
寺臣仍旧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也许是二娘病了吧?反正以后这家主之位也是传给兰时丫头的,让她代劳就代劳一下。”
“去去去,你根本不懂!”先说话的人颇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无奈道,“没有一年的谷雨雅集不是家主主持!”
换言之,这便是僭越了。
王茹发胀的太阳穴和混沌的脑子,这会儿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她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些不平凡的气息。
事关,这百年簪缨世族的隐秘之事。
司徒大人怎么不在?
***
鸣钟结束后,仍在编钟余韵里,六十四名垂髫童子鱼贯而出,开始起舞。
而慕兰时仍然一派闲然淡定,如方才祭坛行礼那般,肃然而立。
她这般模样,却引得方才在王茹背后议论之人的不满。
“慕严,”十六叔来到了慕严的身边,目光如钩刺向祭坛,“今日这雅集安排你可知晓?”
慕严此时也肃然站着,静静观望慕兰时代为行礼。
天知道,他看见慕兰时行礼时,自己端庄衣袍下的手捏得有多么紧,已掐到指尖发白了。
她也配?她凭什么站在那里行礼?她又不是家主!
嫉妒翻腾,快要吞噬了慕严的五脏六腑,还好他自诩是个理智之人,绝不会乱了大局。
所以他等。他知道,慕兰时得意不了多久。
十六叔拍他的时候,他故作诧然地转头:“十六叔,发生什么事情了?”
“喏,我是说今日安排,”十六叔低头靠近,语气里面带着些许不确定,“我赴京之前就有所听闻,但是我一直不相信。”
慕严明知故问:“不相信什么?”
十六叔抬眼瞥了下周围的亲族,知道这事还得藏着点说,便将慕严拉到一旁,正巧那些童女童男载歌载舞,可以说话!
“我来之前,便得到了消息,说这谷雨雅集不是由司徒大人主持,而是由慕兰时主持,你想,这谷雨宴会年年都是这个规矩,都由家主主持,怎么会变成慕兰时?”
所以他当时不相信。
谷雨宴之所以重要,还有一个原因,毕竟司徒现在掌天下贡举文脉,考评的事,她怎么会缺席?
可是今日一见,怎么这主持者还真不是司徒大人了呢?
十六叔觉得自己身为长辈,这点规矩,他必须要维护。
哟,现在知道了?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慕严想。
不过,他仍旧一片茫然地说:“是吗?十六叔,您是从什么地方知道这个消息的?严儿自己,都不曾知道这种事情呢。”
十六叔狐疑地看他一眼:“连你都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慕严叹了口气,一副颇受伤的样子,“我也是见兰时妹妹穿了这衣服,才知道主持雅集的人是她。”
十六叔抿着唇,极其勉强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等十六叔离开后,慕严窃笑。
呵,他不知道?这事儿啊,除了那老货和她的宝贝女儿,最先知道的人就是他了!
慕严睨着十六叔拂袖而去的背影:那人眉心的悬针纹深如刀刻,连后颈都绷着刚硬的线条——活脱脱一柄出鞘的刀,正该用来劈开慕兰时那身虚伪的华服。
他的舌尖抵住上颚,压住即将泄出的冷笑,余光瞥见同样端坐的姑母慕迭,心情愈发好。等会儿,这位曾官居九卿高位的姑母,就会让兰时妹妹知道,什么是规矩了。
光是想想,慕严就觉得激动万分。
唯一可惜的地方是,慕湄她居然不能亲自看到这场戏:拖她的宝贝女儿下神坛的戏码。
若是慕湄此刻能睁着瞎眼,看着自己亲手教养的凤凰被拔光翎羽,该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那老妇枯爪般的手,怕是连药碗都要捧不住了吧?
思及此,广袖忽然扬起,慕严转头便去问自己的心腹:“东西拿到了吗?”
心腹藏在人群里面——他扮作了慕氏宗族的模样——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长公子的话,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拿到手了。”
***
等这六十四位童女童男舞毕,分过肉,便要候着曲水流觞了。
慕兰时仍旧笑得满面春风,指挥与会者应当如何如何。
羽觞随清波流转,到慕兰时膝前时,她广袖轻扬执杯,即兴吟出名赋末章。清越的嗓音惊起白鹭,引得众人一片喝彩。
十六叔冷眼看着那盏停在她面前的杯盏——本该属于家主的位置,此刻正被这丫头坐得稳如泰山。
呵,再能歌赋又如何?
就在慕兰时俯身拿酒的一瞬,身旁闪来了一个丫鬟,借着添酒语气沉沉说:“主上,东北角三位族老已离席七次,四处议论您。属下已经听过了,他们说您不该僭越。”
她说话的语速极快。
“不该僭越?”慕兰时唇齿间摩挲过这四个字,往昔的记忆却纷至沓来:慕氏一族,凋零散尽,再无从前气派。
如果她的选择只在僭越和凋零之间,她便会选择前者。
只可惜,她现在已经不是僭越。
——母亲,早就把家主令牌传给了她。今日,她甚至还找人带了一整卷慕氏族规来。
谁敢冒犯她,那才是真正的僭越。
曲水流觞过几轮后,众人喝得耳热。
十六叔却忽然发问:“各位知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有人道:“谷雨踏春呀!十六叔,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人群中有人窃笑几声,似乎想说,十六叔年纪也不大,怎么喝多了却问这种无聊问题,连今日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了?
慕兰时安安静静地斟酒,不复方才曲水流觞时的情态。
“嗯,我知道,兰时,”十六叔抬着微醺的醉眼看向慕兰时,“你可回答一下四叔么?”
慕兰时淡淡:“方才六妹不是说过了么?谷雨。”
她仿佛没把十六叔的质问当回事。
“是啊,谷雨,”十六叔胸腔中震出几分冷然的笑,“你母亲往年此时,可都亲自祭天地!”
他说完,又看向不远处的王茹:“以往王大人来的时候,是不是每次都瞧见了司徒大人?”
慕寺臣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了十六叔想说什么,冷汗顿时浸透内衫。
面前的溪水突然打着旋,吞没了羽觞,可这席间荒唐却没法吞没——谷雨宴无代主,这是要把慕兰时架在宗法烈火上炙烤!
众人焦急地看过去,想看慕兰时如何回答。
第49章 049
还耷拉着眼皮,在一旁昏昏欲睡的王茹闻说十六叔将话头引到了自己身上,悚然一震立刻惊醒,赔笑道:“似是如此,本官上任这几年,谷雨宴的确是由司徒大人主持的。”
她本来就是个和光同尘的性子,在暗流涌动的夺嫡之争中都不轻易站队,说的话都力求圆滑,不得罪任何一个人。
十六叔自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慕兰时仍然气度闲雅,广袖垂落如云霭轻拂,她甚至起身执起碧波上的羽觞,从容应道:“十六叔所言极是,往年的确乃是家母主持。”
十六叔瞧她这般冷静自持的模样,心头愈发不快,但仍旧忍着,堆出长辈的慈色说:“原来兰时知道么,十六叔还以为,你不曾知晓呢。”
他惯常用的方法便是如此,将问题回抛给对方,令对方自己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样他便兵不血刃。
慕兰时将羽觞送至眼前,恰恰露出凤眸上挑的部分,她轻声笑道:“是啊,兰时七岁随母赴宴,至今十二载。自然知道这主持者是谁。四叔对此有疑惑,难道是之前的谷雨雅集不曾来过吗?”
“什么时候抱恙了呢?兰时竟是不知。”
十六叔的脸顿时铁青,袍袖下的指节也掐出了白色。
这个死丫头到底,居然敢玩弄他?
慕兰时这般看似娴静的举动,却将十六叔讽刺了一番,激得在座的人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但十六叔毕竟是长辈,那不小心漏出笑音的小辈见那锋锐的目光扫过来,也只能讪讪闭嘴妥协。
权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低头抚平自己衣袖上的褶皱。
慕兰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故作无事一般,仍旧饮下羽觞中的酒液。
手臂弯折,恰如她眉梢那抹讥诮的弯月。
这番对峙于她来说,就像闲话家常一般。但是熟知十六叔的人,却知道这事定然完不了。
他这般自负高傲的人,最喜欢看她人承认错误,这慕兰时还偏偏云淡风轻地让他丢脸——这当然会让十六叔受不了。
更何况,慕兰时还是小辈。
这是她最吃亏的地方。
果不其然,十六叔——慕毅立刻拍案而起,手背暴出青筋,声音唬得众人纷纷侧目。
有一中年女子小心翼翼拉了拉自己的女儿,说道:“小心你十六叔,别看他那边。”
小女孩点头如捣蒜:“知道了!”
“慕兰时,你这丫头年纪虽轻,但至少也是司徒大人带在身边教养,竟然对家规族训无知至此?”他拧起眉,勃然大怒,词锋凶厉尖锐,直指那至今还故作淡定的慕兰时。
慕兰时咽下喉间最后一口酒,讥诮的笑意攀上嘴角:“十六叔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可以说的。若是不说,方才的事就当作一件小插曲,大家今日还有别的正事要做呢。”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他慕毅妨碍正事了?!
听听,这虚岁双十的黄毛丫头,嘴巴里面到底吐的什么没教养的话?
他清楚看见,慕兰时话音甫落,隔了她几个身位,便有个小女孩去捡流至跟前的羽觞。
——这完全就是没有把他,这个勃然大怒的十六叔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给老夫静着!”慕毅恨声,烦恼于有人胆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忤逆他,“今日,兰时丫头若是不给老夫一个交代,这雅集还是先歇歇。”
慕兰时适才平静淡然的脸终于有了波动。
她抬眸觑了过来。
长眉入鬓,眸盛山水,眼尾却犹如凤翎斜飞,那是一种极迫人的目光。
“十六叔若要说教,”她骤然将手中的空觞掷入奔涌溪流,惊起圈圈涟漪,“何不直指兰时违了哪条族规?”
慕毅忽然哑然,片刻后才忿忿道:“你!你方才说七岁同司徒大人一起赴宴,难道连这谷雨雅集到底应该由谁主持,不知道么?”
她竟然寡廉鲜耻到了如此境地!真是太让他意外了!
司徒大人教子居然这般无方!
赴宴者众,各自都被十六叔这突如其来的霸气吓得噤若寒蝉。还有些本来心思有异的人,则是用一种看好戏的表情望向了慕兰时:她们倒是想要看看,这位年纪轻轻的少主,应当如何面对十六叔的诘问呢?
窥探目光如冷枪暗箭一般袭来,慕兰时却全然不顾。
刚被她丢下的羽觞忽地撞上溪石,清越声响惊得满座齐齐战栗。
慕兰时只是哂然,一声轻笑溢出她的喉咙:“这么说来,十六叔其实是不知晓兰时违背了哪条族规吗?”
她说着,猛然起身,身姿灼然,一如玉山巍峨,激得慕毅一瞬间也不知晓自己应当说什么。
方才还热闹的曲水流觞,倏然间鸦默雀静,唯有溪水潺潺流过的声音。
不少人在掌心捏了一把冷汗,不知是为慕兰时,还是为了那咄咄逼人的十六叔,既盼着雏凤折翼,又恐引火烧身。
“怎么了,十六叔?”慕兰时脸上清墨一般的长眉拧起,笑意如春风,“是被兰时说中了吗?”
慕毅忽觉头有些晕眩,隐隐然竟然觉得慕兰时有些重影!
“你,你……”
想要反驳的词句却堵在了喉中,他只能支支吾吾。
“不过,”慕兰时忽然话锋一转,“兰时目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违背了哪条族规,是以,现在还真的不能够告诉十六叔。”
她笑眯眯又从容的样子,和那绷紧脊背端坐的慕毅形成了鲜明对比。宴席上到底有些年轻气盛的小辈,眼看得胜负将要分明,也毫不厚道地又笑出了声音。
慕兰时没管那笑声的来源,只继续从容平静地道:“不过呢,眼看得十六叔这么关心家慈的份上,兰时倒是可以告诉十六叔,母亲如今在哪处别业休养——”
“只不过那处别业似乎同十六叔如今居住的地方南辕北辙,十六叔若是不辞辛劳想要去看望家慈,那兰时待会儿就亲自给母亲去信一封,让她知晓,十六叔这做弟弟的恭敬。”
因着方才的大笑没有人阻止,有人便愈发大胆,等慕兰时这话一说话,一片哗然。
慕毅显然是被慕兰时这番刻薄话给讽刺到了,脸色由铁青变成了猪肝色。
他竟然能被一个小辈欺侮到这种地步,而还有和慕兰时一样寡廉鲜耻的小辈,居然迎合慕兰时,一起嘲笑他?!
慕毅咬牙切齿,丝毫不顾风度:“慕、兰、时!”
然而慕兰时仍旧从容平静,甚至还陷入了深思,最后恍然大悟道:“噢,我又想起来了,母亲住在京畿别业,正和十六叔您私自购下的邙山田庄隔江相望呢,如此说来,当然算不得南辕北辙了。”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纷纷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慕兰时和慕毅这俩叔侄。
她们虽然不敢直接参与,但是对这二人说的话,那便是一个字都不会漏听。
方才慕兰时说了什么?十六叔私自购下的邙山田庄?
那可不是一件好事!
慕兰时语气极温和,像极了真心实意在给慕毅出主意:“您想去的话,应当很顺……”
“给我住嘴!”慕毅哪里忍得住这般羞辱这般揭短,抬脚便踢翻了眼前桌案,勃然大怒道:“你这黄毛丫头,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私自购买,我一概不知!”
这可是全族参与的谷雨雅集,不管是真是假,这么说出来都是让他威信受损的事情!
思及此,慕毅的手指都快要深深地掐出血痕了。
更何况……这该死的黄毛丫头所言不虚,句句戳他死穴!
慕严在旁侧,将这一切尽数收入眼底,心中也不禁了然,终于看懂那夜家宴的杀局:尽管慕成封已经死了,但是他依然能够从慕兰时今日的举动中,看到那一场他不曾参与的家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彼时,慕兰时一定也是像现在这样,将人的把柄牢牢抓在手心,威胁逼死了慕成封。
原来是这样啊。
慕严垂眸掩住眼底精光。这手段倒是不错,只可惜……对他来说,不过稚童耍刀。
他做事周密,力求不留痕迹。没有用的人、物,都不会活下来。
像慕成封那种本就劣迹斑斑之流,把柄多得数不胜数,脑子里面又缺根筋,被慕兰时逼死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要是能够把慕毅逼死也好。慕严眯了眯眼睛。
反正,他对慕氏宗族的所有人都没有感情。
倏然,一女子清声断喝,如铡刀落下,打断了人群的聒噪:“够了,兰时丫头,今日乃是谷雨雅集,并非你仗势侮辱宗亲之际!”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慕迭——她曾经官拜九卿高位,还曾判过谋逆大案。这位老姑母在族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譬如现在。
慕迭审慎地观察完了慕兰时的举止,终于得出了结论。
像这般用把柄要挟人的本事,她在官场上当然见过。确实有用,但是这恶毒的法子根本就不能用来逼死族老!
因为慕兰时是个小辈!
所以,慕迭看慕毅陷入困境时,厉声终止了这场才开了个头大加挞伐。
“慕氏百年清誉,岂容小辈挟私报复!”慕迭复又开口,冰冷的眼斜斜扫过战栗不止的慕毅。
眼瞧慕毅现在被蜜蜂蛰了一般,抖如筛糠,慕迭便知晓,这兰时丫头所言非虚。只是世家大族这么多年以来,怎么会没有一点阴私事情呢?
这些做长辈的再怎么不对,都轮不到慕兰时——这个尚无任何名分的小辈来置喙!
须知,昔年谢氏因少主专权招致覆灭灾祸,慕氏引以为鉴,从无再无“少主”之类的说法,并非因为慕兰时是慕湄的亲生女儿,她便继承了家主的权力,现在可以随时随地处置宗亲!
慕湄掌权二十载,至今仍要忌惮数房族老,何况慕兰时这未及双十的“伪少主”?
老姑母不愧是老姑母,她一开口,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了,就连方才抖如筛糠的慕毅,都缓和了幅度。
“依老身看,这流觞也流不下去了,”慕迭淡淡开口,威压的目光却扫过众人,“老身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既然兰时丫头说司徒大人抱恙,那老身正好便问问你。”
慕兰时这才望过来,轻轻挑眉。
老姑母的目光没在慕兰时身上停留多会儿,抬手截住溪水中漂流的羽觞,直接道:“前些日子,京郊十三户佃农跪在我别院外。说今春麦苗枯死三成,求宽限田租。”
“说收成不好,对不起我们家。”
众人心头疑惑,不知老姑母此时说起这件事情究竟有何用意。
收成这种事情,特别还是收成不好之事,需要在雅集上面当场说吗?
慕兰时垂眸敛容,一言不发。
今日的局,都是为她设下的。
春末夏初的光明明灭灭,洒在她清癯眉间,更衬从容。
慕严在旁边看着,笑意愈发深了,都快在脸上纵深出两条皱纹。姑母发话了,今日,这“伪家主”想不脱层皮都难!
不过慕迭做到何种程度并无妨,他手中的证据,才是重中之重。
——他这位年轻的妹妹怕是想不到,那些哭诉旱灾的佃农怀里,还揣着他亲笔写的免租契呢。
“兰时丫头可知道,这收成不好的原因?”慕迭问。
慕兰时竟落落大方坐下,平视慕迭,回答说:“方才姑母不是说了吗?那些佃户过来告罪的时候,说的便是,天不作美,收成不好呀。”
收成不好,不就是收成不好么?
是天灾啊。
慕迭嘴角牵出一抹讽笑。
这会儿,这个心思歹毒的黄毛丫头倒是知道装起无辜来了?
此前知晓她要代司徒主持这场谷雨雅集、从慕严那里听说这小丫头疑似逼死慕成封父子时,慕迭心中还抱有一丝不确定。
毕竟这小丫头到底也是被名士称许,虽然从中肯定少不了她娘慕湄在其中运作,但是慕迭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竟会做出那么狠毒的事情。
可是今日一见,慕迭却觉得,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她要重新审视慕兰时此人。
方才她逼问老十六的时候,分明娴于此道,且对老十六没有一点同情、尊敬之心!她这么个年纪,居然杀心如此重。
恍惚间,慕迭仿佛也猜到了慕成封父子是如何死的。
如此不仁的小辈,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挺身而出,作为一个宗族耆老,来阻止慕兰时。
……这小辈擅专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当年谢氏那个几乎将全族害得覆灭的少主。可惜啊,慕家从来没有少主这种说法!
慕迭眼底掠过一丝狠厉。
折一人而救全族,当然是件好事。
约莫就在短短一瞬之间,这位曾经判过谋逆大案的九卿大员,在心头下定了主意。
“兰时,你不会以为,这收成不好,仅仅只是天灾么?”慕迭忽然扬声,斜飞双眸直直刺向慕兰时,音声气势似乎没有方才十六叔大,但同样让满座鸦雀无声。
甚至更胜一筹。
——十六叔只是脾气有些坏,他没做什么特别的高官。可是,老姑母可就不一样了!
威胁程度,不可等同而语。
慈慈吞咽了口唾沫,差点按捺不住。她担心地看向阿姊。
饶是慈慈再怎么不管族中的事,她现下也知晓,这位和母亲近乎并称“苛刻”的老姑母,如今对兰时阿姊的意见颇大!
尧之也担心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问:“二姊,姑、姑母她是想要做什么呀?”
她瞅着也不对劲。
慈慈摇头:“我也不知,咱们都先别说话。”
她想起阿姊为自己解围时,从竹林翩然而出的绰约风姿。她相信阿姊一定有办法能够化险为夷。
“并非天灾,难道……”慕兰时迟疑了半晌,缓缓又说,“难不成,还能是人祸不成?”
慕迭虚了虚眼睛,抱臂静待慕兰时的下一句话。
这是一场姑侄之间的对峙。
慕兰时垂敛了长睫,语气依然闲闲,甚至俯身去够溪流上的羽觞:“天灾便是天灾,天意浩荡,岂是凡夫俗子能窥知?”
这般轻慢的态度早就激起了族老的不满。可是有了老十六的前车之鉴,这些族老再有什么意见都不敢轻易发表,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慕迭。
——也不知道是什么开始,这慕大小姐完全不像传闻里所言那般温良和煦,却在谷雨雅集这般重要的宴会上对宗族耆老施威!
此人作如此态,无非是仗着自己是慕湄长女肆意妄为罢了!
可是,她敢这么做,其后是不是也有慕湄的示意呢?这事她们不清楚。
她们不清楚,可慕迭心里清楚。
慕迭冷眼看着慕兰时故作轻松的模样,心中已为她下了判决。
慕迭和慕湄一起长大、又共事过许多年,后者什么性格,她再清楚不过。
慕湄对膝下这几个孩子的管教都非常严厉,连抓周都要按《周礼》行事。她怎会容得黄口小儿僭越至此?
同时,慕湄也真真是个惨刻寡恩、不肯放权的人。
慕湄没有任何理由让慕兰时来主持这次雅集。
那些族老的忌惮,全部出于,她们不熟悉慕湄。
很可惜,她慕迭熟悉。
那正好,也便帮这位如今抱恙中的司徒大人,管教管教她的女儿!
“慕兰时,你可知晓为何天意如此?”慕湄倏然起身,鹤氅如垂天之云骤然扬起,“天降灾厄,那便是因为你不仁不义不孝!”
此话一出,满座又是哗然。
不仁不义不孝?这几个罪名可罗织得太过了!受了这个指控,慕兰时今日怎么还能全身而退?
众人大惊。
慕兰时挑眉,只静观老姑母的反应。
“诸位环视四周,可曾看见老四?”慕迭扬声。
众人闻言,这才沿着座位顺序找下去,却不曾发现老四慕成封的身影。
“大家别找了,老四已经过世了,”慕迭冷声道,“兰时丫头,清明当日,你祭扫时,可有一丝一毫因为害死你四叔而不安惶惶过?!你可曾听见冤魂泣血?”
这几乎是把话摆在明面上来说了。
原来老姑母所说的“不仁不义不孝”是这个意思!
意思是说,慕兰时逼死了四叔吗?
众人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这姑侄二人。
这场谷雨宴,似乎无法收场了。
“慕严!”慕迭忽然话锋一转,居然引到了旁边安坐的慕严身上,“你既是兰时之兄,同时也住在慕府,你可知晓,你四叔之死?”
众房族老皆捏紧了拳头,任由冷汗浸湿掌心。
这老姑母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是把这场谷雨宴当作朝议了么?
还要连坐?!
最可怜的便是慕五姊。
上次她帮慕成封一马,在宴会上多说了一嘴,就被慕兰时盯上,吓得她当时就离宴了,一连几日闭门谢客。
终于谷雨宴这种族人都至的宴会,她才赶来赴宴,却不曾想,又遇上了这种大事!
两眼昏沉,她竟然一下子倒了下去!
“五姊、五姊!唉,你怎么先晕过去了?!”她的弟弟焦急地推了她一把,发现毫无用处。
他再抬眸,看见那姑侄二人对峙的样子,心觉自己也应该跟着阿姊一起去,便也同时晕倒了!
慕严似是被老姑母这么一点,始料未及地颤了颤,惶然开口:“姑母,您想要……从严儿这里知道什么?”
“你四叔父子。”慕迭言简意赅地道。
看得出来,慕严有异心。但是慕迭知道,这丫头眼底跳动的火,比当年谢少主焚毁宗祠的烈焰更灼人——必须趁火苗未成燎原之势,亲手掐灭。
至于慕严,可以容后再议。况且,倘若慕湄这一支出了问题,家主之位自然得落于旁支,不管怎么想,今日将这慕兰时拉下来,对她们慕氏宗族、对她自己这一支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慕严心下窃喜却不能言说,面上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缓缓说:“四叔来京城,我尚不知晓,那日我在城郊赏辛夷。不过,有一日,来了个人跪在慕府门口,吵吵嚷嚷。”
“我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因为府上大小事务一应是兰时看着,我便没有去问,后来,后来……”
慕迭眉心拧起:“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了?”
慕严这才道:“若早知四叔公跪在府前,严便是拼着忤逆兰时妹妹,也定要开门相迎啊!”
人群瞬间喧沸,如被点燃了一般。
按照慕严、慕迭两人的说法,慕兰时不就是逼死了四叔父子吗?!
虽然她们不晓慕兰时是如何逼死慕成封的,但这老爷子,定然是因为跪了一下午跪死的呀!
他那么大一把年纪了!
大伙无不为慕兰时捏一把汗。
今日她作为代家主主持谷雨宴已有问题,这还接二连三地抖露出她逼死族老之事,坐实了“不仁不义不孝”之名啊!
有人小声:“倘兰时不能给出个合理解释,恐怕拿着家主印的慕湄亲至,都很难说救不救得了她!”
慕迭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冷脸沉声:“兰时丫头,这可是你兄长亲口所说。如若你觉得委屈,可还想找几个证人来为你作证?”
“作证?姑母如此这般质问兰时,难道不是已经判下了兰时的罪吗?”慕兰时慢悠悠道,“哪需要证明呢?”
她水墨晕染的眉眼浸润微风里,更显清绝。
慕迭冷笑:“这么说来,便是承认了?你可知晓,逼死亲族长辈,这是多么严重的——”
“先等等,”慕兰时倏然打断,灼灼凤目却望向还在颤抖的慕严,“兰时眼下也有个问题想问。”
“兄长,四叔来京城您怎不知晓呢?那日踏青,难道不是去了南麓,恰与四叔见了个面?”
第50章 050(一更)
这般质问让众人俱是一惊:眼下,不正是老姑母正在质问兰时丫头吗?怎么兰时丫头突然又将话锋问到了自己兄长身上?
倘若她所言是真,慕严方才所说便很值得商榷。
面对亲妹妹的质问,不同于旁人的惊异,慕兰时表现得相当平静,甚至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眉心疏朗,不可思议地看着慕兰时,半晌才笑道:“兰时妹妹,你这是在问兄长我吗?我那几日不就是在城郊外赏花么?”
众人愈发迷惑得紧:
这兄妹俩人是在做什么?慕兰时问慕严,慕严却说不知道。
慕兰时挑了挑眉,她知道自己这位兄长不好对付,“看来兄长忘性颇大,方才兰时不是说了吗?”
“南麓别业,申时三刻,你同四叔父子见了一面,为四叔驾马的车夫都知晓,难道兄长自己不知晓吗?”
话音甫一落下,满座哗然如沸水泼油:看慕兰时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莫非是有人证在手?
这下倒是看慕严如何回答!好一出兄妹阋墙的大戏!
慕严额前青筋忽地一跳,他轻轻垂敛下眼睫默了一默,算了算时间。
……自己还当真是疏忽了四叔那个车夫——四叔到南麓别业时并未带自家车夫,而是在京中找的役夫。慕严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不成想,这个妹妹还是有一颗玲珑心,居然三千市井行当中,寻得那赁车役夫的草标!
这役夫是他计划之外的事,看慕兰时如此从容笃定,想必已然控制了那役夫。如若他现在与她辩白,无异于走入了慕兰时设下的圈套。
——想必她已然黔驴技穷。不过,他这个愚蠢妹妹居然能做到这份上,还是让他这个做兄长的刮目相看。只不过,她遇到的人是他。
换做慕成封父子、慕毅这些泛泛之辈,说不定就落入她的陷阱了!
思及此,慕严抬起眼睫,淡淡道:“呵,兰时妹妹莫不是梦魇,记错了什么东西罢?今日姑母明明问的是你,不知你为何偏偏要问兄长一句?可惜兄长我从来没去过那南麓别业,更未提前见过四叔一面!”
“你说知道,莫不是听说那役夫胡诌?如今四叔已在泉下,尸骨未寒,兰时妹妹,切不可如此编排逝者!”
他说话,竟将广袖一扬,显然是不欲回答这役夫相关的问题,并且硬生生地将话题截断了。
慕严根本就不认自己见过慕成封。
方才如沸腾了一般的人群,又恢复了些许理智。
对啊,这长公子说得也确实有道理,慕兰时既然能主动说起车夫之事,那人必定受他掣肘,而且就是区区一个车夫——还是一个死人的车夫,这谁说得清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证人?
窥探的目光,再度如冷枪暗箭一般落在慕兰时的身上。
慕迭冷笑:“兰时丫头,方才老身的话,你还不曾回答。如今却还故意污蔑兄长,莫非是想罪加一等?”
她毕竟曾位居高位,一开口,满堂俱是寂静,提心吊胆地等待慕兰时的回复。
孰料,打破这片寂静的人不是慕兰时,而是慕严。
慕严忽然站了起来,神色温和却沾染些许无奈:“各位,我慕严先向各位告罪!”
“告罪,告什么罪?”人群中有人疑惑出声。
他刚刚不是还说自己根本没有见到四叔吗?
慕严听见了人群中的议论之声,眸中得色更甚,只不过转瞬即逝,他很快又恢复了方才那副温柔却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
“严今日告罪,非尽为自己,也为兰时妹妹。”他一字一顿地道,旋即转过身,直直望向慕兰时,语调变得沉痛起来:“兰时妹妹,阿兄知道你有许多想说的话,一直不知如何诉诸于口,以告诸亲族。”
慕兰时仍旧淡然地睨着他,目色欣然,似是想看自己这位兄长到底有何高论,又像在赏鉴戏台上蹩脚的伶人。
呵,居然还想帮她告罪?
慕迭并不知道慕严到底有什么打算,仍旧沉眸严肃地说:“慕严,你可说清楚些!老身正在质问这兰时丫头。”
莫非是他念及兄妹之情,现在要对慕兰时加以庇护?这不成。
她慕迭现在是赴宴者中资历最大的长辈,而家主慕湄又不在现场,换句话说,这里的所有人,眼下都应当唯她马首是瞻!
而她今日就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知道教训!
慕严从容道:“在告罪前,我有样东西要交予姑母看……”
“何物?”
慕严却没动静,而是深深地觑了远处同他一样淡定的慕兰时一眼。
他本来想给这无知愚昧的妹妹一次机会——故意给她一次机会,当着众族老的面,将自己同公主孟珚有过结契之实的事情说出来。然后他再善心大发地劝一劝。
当然劝阻是无用的,慕湄今日就要给慕兰时一个教训,定然会让她回去跪宗祠,也决计不会同意她同那孟珚的婚事。
当然,这只是慕严的想象。他的慈悲,方才在慕兰时反咬他一口时,便碎为齑粉了。
呵,还想和天家联姻结亲?他改变主意了。
慕严决定不再对慕兰时心怀慈悲。
他拿出了那张锦帕,仪态周正地走到慕迭身边,双手恭敬地呈给了慕迭:“姑母,严想要交给您的,就是这东西的。”
“他给了什么东西呀?”人群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不知道呀,你看姑母反应!”
慕迭诧异地接过慕严递过来的绢帕,仔细瞧了瞧,嗅闻了片刻,道:“这倒是个坤泽娘子的东西?你给我这东西做什么?”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慕严。
此人是男,又是乾元。
慕严笑道:“姑母误会了,此物不是我的,你倒是可以问问兰时妹妹,这东西她熟悉不熟悉?”
众人凝神,心下编造出来了无数个可能。
但最终都指向了最大的一个可能——她们俱期冀地看向慕兰时。
慕迭搞不清楚慕严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但是她相信,此刻,她二人志同道合。
“兰时丫头,你兄长说你认识此物,你承认吗?”
慕迭扬了扬手,隔着攒动的人头问慕兰时。她本想让慕兰时过来。
慕严垂眸掩下得色,她敢不认识吗?
这个东西在哪里捡的,他有更充分的人证物证!若是慕兰时不承认,他立刻就可以带出自己的证人!
为慕府效力多年的侍者,说服力可比那三千市井里面的胡乱找来的役夫强得多!
慕兰时呀慕兰时,你到底还是玩不过我。
方才启序、还未婚配的乾元君,搜出来坤泽娘子的东西……应该如何解释呢?
——慕府的侍者无一例外,除却未成年,便全是中庸君。更别说主人家,只有一个慕湄是坤泽君了。
换句话说,这绢帕东西乃是外界之物。当然,慕严同样不止有这简单一样证据便可定慕兰时的罪。
他要等慕兰时扭扭捏捏不肯认罪,再慢慢地撬开她的骨头,一寸寸鞭笞!
想到这里,慕严又好整以暇地看向慕兰时:“兰时妹妹,此前你也找兄长说过多次你在启序宴上将这坤泽娘子标记了的事……一直不晓如何告诉母亲,今日虽然母亲不在,但众族老都在。”
“你同样,可以告诉我们。”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朗。
慕严自己笑得轻松快乐,可旁的人却惊讶之至,快速消化他话里的含义。
兰时她,她在自己启序成年那一夜将一位坤泽君标记了?而且到现在还没有负责!
“是啊,兄长说得没错,”慕兰时笑着,“这东西的确是该在兰时丘园中的。”
众人哗然,“什么?她承认了?!她居然没有反驳?”
看来这小女娘今日是要栽在这里了!
她作为乾元君,胡乱标记别人坤泽,这已经不是慕氏族规所辖,而是触犯了国家律法!
慕迭的眉心已然深皱:“慕兰时,你今日必须给在座的诸位一个合理解释!”
这个小女娘不过双十年纪,居然犯下了如此多的滔天大错!
慕严眼中笑意汹涌,他仿佛已经看到,光明璀璨的康庄大道已在眼前铺现。
他到现在为止的,都是一副良善的兄长模样。没办法,他知道他方才所说的内容,慕兰时百口莫辩。
——难不成,她要证明自己没有标记那坤泽不成?又或是说,她要证明自己没有来找他叙话?
但慕兰时已然承认了那帕子是在丘园捡到的了。这便是,降了。
一切如慕严所预料的那样,慕兰时百口莫辩,唯一轻松的路就是承认。
不得不说,她还是有些小聪明的。
慕迭拧眉,愈发恼怒:“慕兰时,速速回答。”
“嗯,”慕兰时复又轻轻颔首,回答姑母的问题,“方才兄长所说,的确为真。”
“兰时启序宴那一夜,的确不慎标记了一位坤泽姑娘……本着乾元君的责任,兰时便与她来往。我倒是想问问姑母,兰时这样做,可有错?”她眼中笑意忽如春至。
慕迭一时语塞,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这能言善辩的丫头给绕进去了!
她竟将未婚配私通诡辩成了乾元君的责任!
满座鸦默雀静,无一人敢说话,只直勾勾地盯着这场雅集的三位主角。
慕迭顿了片刻,举起手指向慕兰时:“你,你……”
然而这浑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娘,又截断了老姑母的话头。
“不仅如此,兰时还想让诸位知道,”她说着,笑意如一夜春来,乌睫蝴蝶振翅一般轻微又动容,望向慕迭手中的锦帕,“这位女娘是谁。”
慕迭浑身一震,心道自己是中了这黄毛丫头的计了!
她立刻断喝:“不行,人家坤泽娘子乃是高门世家未出阁的女儿,岂容你大庭广众之下……”
能赴慕兰时启序宴的人,当然不是什么白丁,而是实打实的世家高门。
“姑母错了。”慕兰时再度打断她:“这位娘子的名字可不是什么需掩饰的。”
慕严心头的嗤笑都快溢出胸腔了,瞧这傻子的得意!她难不成以为,这天家的名字那么好说出口、那么值得自豪?
对于旁的宗族,或许是一件好事,但是对慕氏来说,决然不会。
为了让慕兰时出更大的丑,慕严仍旧帮腔:“是啊,姑母,您让兰时妹妹说罢。”
说出来孟珚的名字,大家指不定怎么气得歪歪扭扭!
“姑母可撕开那锦帕的夹层,仔细看那是什么字——”
慕迭诧异地听从,她略过了表面上那繁复矜贵的花纹:这临都四大世家里面,倒是没有人喜欢用这么繁复的东西,反倒是……
“这是什么?”慕迭照做之后,诧异地看着那个“玉”字,心头倏然一沉,“那坤泽娘子的名字?”
她心中产生了一个极荒谬的念头:因为当今圣上的子嗣,便行的是“王”字旁。
与玉有关。
慕严见状,轻笑已然溢出喉管。
孟珚孟珚,《说文》有载,珚者,玉色也。那不就是玉吗?
“正是,”慕兰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位娘子便是那在南市做掌柜的戚映珠,这是她的锦帕。”
她笑的时候极好看,如春水涟漪、芳草长堤。
她说话时眼中都晃荡着半斛春光,而摩挲吐出那几个字时,更像是春水照进不见天光的河池。
那些不曾见过天日的过往抽枝蔓叶,一瞬铺成一片莲叶田田——就好像是,要彻底结束那永续不眠的夜色,要让某人暗处的窥伺妄念,得见天光。
这话如同水入油锅,炸开了满座:“什么,什么南市掌柜?”
有人重点抓得紧:“那南市掌柜怎么混进来启序宴的?”
“在此之前,戚小娘子的出身是建康戚氏……”慕兰时淡声,灼人的凤目扫过疑惑震惊的众人,“诸位可明白原委了?”
“她如今已自成一户,自然无什么规矩、条条框框限制她的名字。”这句话是用来讽慕迭方才的“不宜将这坤泽娘子姓名公布”的。
“噢!”有人恍然大悟一般,疯狂向邻座倒豆子一般地说:“这个我知道!这事当时还闹出来了不小的风波,那建康来的二等世族戚什么的卖女儿妄求荣华富贵,结果被他妻子徐沅揭了短!”
“他在京中养了一房外室,不仅如此,那外室还是北戎间谍!当场戚中玄就晕倒过去了,后来徐沅带着她的女儿改姓回娘家去了……噢,我还听说,那戚,戚什么,戚中玄不知怎的疯了,跑到那南风楼讨饭,都被嫌弃人老没用卖不出价格!”
王茹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子,心道她当时和那陈捕头就是合计不能让通敌之事泄露,都没用严刑峻法惩治戚中玄。结果他还是疯了,卖女儿不成,却把自己给卖了。
倒是命运弄人。
惊讶的不止众人,慕严将掌心掐出了血,失控之下脱口而出:“什么戚映珠,那难道不是孟珚吗?!”
“啊?”人群又是一震,孟、孟珚是谁?
只是单凭这个姓,她们也可猜测一二。
这事情似乎愈发不得了了。
慕迭的心已然沉到了湖底。
族中小辈固然不知道孟珚是谁,可她从前任过宗正。
掌,皇室谱牒编纂。
“够了!”她厉声断喝,气势汹汹看向慕严,“岂容你放肆!”
慕兰时挑眉,眼角攀上几分讥嘲的笑。
姑母还真是一直都拎得清呢,致仕这么久了,却还记得自己的工作内容。
“王大人,”慕兰时朗声去唤旁侧端坐的王茹,“您是京兆尹,想必应该知晓方才慕严所说,该当何罪吧?”
“妄议天潢贵胄,这可怎么办?”
慕严喉中忽然涌出一阵腥甜铁锈味道,他方才端庄自持了那么久的假面,终于揭露不住地可恶起来。
原来这个该死的妹妹,从启序宴当时就在骗她吗?!
原来她彼时放出的消息全是虚情假意,只是为了算计他?!
那女子根本不是孟珚?!那为何孟珚……
慕严脑中一片混沌,他只知道,自己呕心沥血的一切,居然尽数为慕兰时和那什么破落商户做了嫁衣!
他方才怒极攻心,又喊出了“孟珚”的名字,而京兆尹王茹——这唯一的外人——必定心向君王的朝臣居然在场!
王茹本想置身事外,但是这位慕大小姐似乎完全不给她机会。
她不着痕迹向后挪动鞋履,抬眸却撞见那清明如许的目光扫来,致使她绯色官袍下的手都停止了颤抖。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视野的角度、甚至退路方向,竟都被那紫檀屏风与曲水几框定,成了围困她的藩篱。
——这场戏全由这慕大小姐主导,而她王茹,早成了慕兰时的提线木偶。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扫了过来,王茹知道自己避无可避、躲无可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她是京兆尹,她是朝臣,太知道孟珚是谁,也太知道,慕严这般妄语的下场。
“慕严,你……”她开口。
然而这宴席中却还有一位曾经的高官大员。
慕迭忍住胸腔中翻腾的怒火和隐惧——这慕兰时居然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竟然如此会算计!
此人留不得,但她现在更重要的是阻住王茹的话。
慕迭漠然打断她说:“王大人,慕严到现在为止也不曾入仕,一介白衣,哪里知道谁是谁?”
这便是敲打她,让她轻拿轻放的意思了。
王茹喉头滚动,不安的眼神在慕兰时慕迭这俩姑侄身上逡巡着。
她当然知道慕迭的意思,可是那位慕大小姐的意思呢?
王茹很想像方才那装晕的姐弟俩一起晕过去。
她颤颤巍巍地启唇,这次却又被慕兰时打断。
“姑母所言极是,既然难以判断,不若就先判断摆在明面上的事……”
慕迭眉峰因怒起伏:“何事?”
“适才在兄长的介绍下,相信各位亲族都已知晓,兰时于启序宴那一夜同那南市的戚娘子结契了,我慕氏百年清誉,自然要对其负责,”慕兰时扬声,眉目间有灿金流过,恍若神女额间天眼初开,“还请诸位知晓,兰时与那戚小娘子的婚事。”
是金石掷地的昭告,而非浮萍逐水的乞允。
她只是来告知她们。
再次,她也不需要这些人的肯定。
此言既出,恍若云破月出。慕兰时竟倏然有一种感觉:积年沉疴的肺腑间,忽灌入了山巅的初雪,涤尽了深深的愧怍——想要共情前世的她永不见天光的晦念,想要结束她生命里永续不眠的夜色。
那些暗室对镜自缚的妄念、锦衾下辗转反侧的渴慕,此刻皆化作莲塘骤雨,催得沉潭枯藕,绽放出千叶重瓣。
众人如泥塑木雕一般,痴痴看着慕兰时,
她长身玉立,自成这清广长空下,最惊鸿绝艳的一笔。
慕严浑身发抖,指节发白,青筋都快蹦出皮肤。
而慕迭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
凭借她这么多年浸淫官场的经验,已经勘破了今日这场谷雨雅集,这两兄妹彼此的算计!
眼下看来,慕兰时已经是大获全胜。
好一个一箭双雕啊,她不仅让慕严告罪,又将同那坤泽私通的丑事镀作金玉良缘。
呵,这小儿当真有几分手段。
慕迭抬眼看过去时,只觉那女子刺目得扎眼。
……这当真是个还未入仕的小辈么?却比她当年在官场上的死敌更难缠!
慕湄,你居然教出了这样的好女儿?!
倘若慕兰时此时此刻对她的兄长手下留情,她还会考虑留点情面,不捅破最后一层纸。
可是,看她这心狠手辣的样子,并不曾有半点放过慕严的意思!
慕迭的心中也下定了主意。
为了宗族,也为了她这一支。
没了一个兰时,可总得还有其余三季,更多节气。
开春的秧苗折了,总会有新芽从夏雨里挣出来。
慕兰时长眸扫过在座诸位,音声清越却又如晨钟暮鼓一般响亮:“诸位可是听清楚了?兰时与那戚小娘子的婚事。”
慕严抵着牙关,发了颤:“你,你……”他绝望地看了一眼老姑母。
他倏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后手,怨毒的目光忽然变成几分可怜的哀求。
“够了,慕兰时。”慕迭皱着眉,打断了这得意忘形的丫头,“回到我们起初说过的话。”
慕兰时挑眉:“姑母有什么想说么?”
“我起初说的那些佃户。”慕迭眼波平静。
她本欲将这事掩盖下的——可惜,她如今不得不献祭掉慕兰时,这样才能正本清源!
慕兰时好整以暇地看着慕迭,心中暗暗生起嘲讽。
呵,这素来以“耿介”自居的姑母,如今大抵又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正义之举了吧?
忆昔前世,她也是这么对她的。
为了拔掉她,慕迭不惜与慕严携手,最后全族倾覆,她又道貌岸然地赶来后悔。
“那些京畿佃户,跪在我的宅前,”慕迭冷眼,“联名状告,言说今春明明缴足五百斤蚕丝,为何账册只录三百?”
“兰时丫头,你既敢代司徒大人主持这谷雨雅集,想必是把自己当作家主看待了罢?”慕迭眼底浮起一丝阴冷的杀意与戾气,“这些事,自然应当来断一断。”
众人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收蚕丝的事情,可大可小。且真要论起来,也不一定能怪到家主或是怪在慕兰时的头上,可老姑母偏偏要这样质问慕兰时,那也没办法了——老姑母乃是这里最权威的长老,她对兰时的态度根本就不是息事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