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一般,众人俱是一惊。


    人群中有个女子愣愣道:“什、什么?我听错了?”


    她旁边的坤泽拉了拉她的手,小声道:“妻主,您没有听错呢。我也听到了,方才,方才那个徐夫人说的正是,她要和离。”


    女子乜了男子一眼,连连否认道:“我说的当然不是这个!和离这有什么稀奇的!”


    现在若是感情不顺,和离便是了。重要的、惊人的,还是那徐沅方才说的,通敌逆贼啊!


    男子这才嗫嚅了两声,迟缓地“哦”着。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这一声惊世之语,犹如水入油锅,又像是烈火烹油,瞬间点燃了整条街巷的喧嚣。


    陈捕头表情难看,说:“徐夫人,您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要提醒你的是,我们衙门可就在这条街上呢!”


    他们衙门除却管理治安之外,还会负责抓间谍。这女子和离便和离,他们本来是说过来凑凑热闹,结果徐沅一句话,把他们衙门也卷进去了!


    戚中玄也急了,十分疑惑地看着徐沅:“元元,你在说什么呢?你若是对我心存不满,我们好生商量就是。你要是觉得我养了一房外室,坏了你的心情,我就不要她便是。你何故这样大动干戈呢?”


    让京城的人都来看他的笑话,这档子事,若是传回建康城,他真不知道他的这一张老脸往什么地方搁。他还记得,自己出来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对着族中耆老说,这次去京都,一定让戚氏扬名。


    唉,倘若名声扫地也是一种扬名的话。


    围观的人也有些官吏,开口帮腔:“是啊是啊,这是家务事吧?”


    陈捕头面色严峻。旁人可以觉得没什么,但是他这种专门做捕头的却不能这么觉得。这些日子皇城都快被漏成筛子了,他根本不敢掉以轻心!


    于是他断然喝了一声,让人群不要再说话,而是直接问徐沅:“徐夫人,你说这番话,可是有什么凭据?”


    徐沅面色沉静如水,道:“妾身自然有凭据。”


    “可是戚中玄通敌的证据?”陈捕头接连追问。


    戚中玄面色愈发古怪,还在支支吾吾地说着:“徐沅,你做人可不能这么不厚道啊!要是想闹和离,那咱们和离了就是。家产嘛也不是不可以给你多少,你别再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呵,”徐沅冷笑着看着戚中玄,嘴角泛起嘲弄,“戚中玄,你在说什么屁话?你那点碎银,老娘不稀罕!”


    真以为她们徐家没钱!


    “哎,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呢?”戚中玄更是一头雾水,只当这女人小性子来了,又去拉陈捕头的手,赔笑道:“这位捕头官爷,这,这,拙荆她肯定是受刺激了,一天到晚胡言乱语的……”


    为了证明他自己所说的话,他还挽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里面一截淤青。


    他指着那淤青痕迹,语气相当笃定地道:“这就是她打的我。你说,她作为一个女人怎么打我呢?对吧?”


    “我打死你也是应该的!”徐沅立刻骂道,“还男的,姑奶奶我现在就想给你两下!”


    这对夫妻,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吵起来了!


    “别吵、你们都别吵了!”陈捕头心情愈发不快,他想要命人把这两个人的嘴巴堵住。


    哎,他才不关心她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呢,他只想要知道,徐沅嘴里说的间谍是否确有其事?


    徐沅看起来骂得正酣,但是她还留了个心眼,望远处高楼的方向——终于,她看见一只白鸽起飞。


    好,那她便不用再拖时间了。


    于是她终于转向陈捕头:“官爷,您方才不是问我要证据么?”


    而不远处的茶楼上,那唇齿间的厮磨辗转却还没有停止。


    牙齿摩挲着滑腻的丝绸,热气却吹往更深的沟壑。


    慕兰时道:“我方才看到了,那放飞白鸽的人,正是娘娘用春宵从兰时手中骗过去的人。”


    忍着腰窝的痒意,戚映珠哼哼着,却仍旧嗔怪她说:“谁说是用春宵换的了?她还没死呢!”


    “难不成,大小姐这是期待你的手下死?那你手下听了得多寒心?”


    牙尖嘴利,慕兰时轻轻哼哼两声,不过,她也牙尖嘴利。


    一声快意的喘息涌入她的耳廓,这才让慕兰时舒心。


    戚映珠拍了拍她的手,“好了,放我下来,该我去给这场戏添最后一把火了。”


    慕兰时松了松手,说:“如何添,需要兰时帮么?”


    大抵是因为胜券在握,又或者是因为站着比慕兰时高,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还是不必了,又怕慕大小姐看上我别的什么清白。”


    缠枝窗棂筛下正午流光,戚映珠鼻尖细汗凝成细密的光点,日影在她眼尾跳绽金箔。


    她所戴的绯色耳珰,被日光灼烧成半透明的琉璃,映出颈侧未消的胭脂痕。


    慕兰时轻轻啧道:“若是上一世,娘娘还有清白可言。”


    似是终于被女人这种悠哉游哉的态度气到了,戚映珠猛然低下头,浅褐色的双瞳直直怼进那双清凌凌的凤眼。


    “这么说来,慕大人两世都没清白可言,上一世最肮脏,这一世嘛,还勉强算个良家妇女。”


    “怕是忘川水都洗不净慕大人前世的风流债,”戚映珠冷笑着,不再看她,抱臂起身,“今生倒学起贞节牌坊下的狗儿,偏生……”她忽然又倾身咬住慕兰时前襟,齿间漏出句囫囵话,“……尾巴尖还沾着脂粉香。”


    慕兰时哑然,这是又醋了。


    “那也是娘娘身上的香。”


    “呵。”


    戚映珠气呼呼地甩下气声,便扬长而去了。毕竟她还有正事要忙。


    坐在酸枝木椅上,慕兰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上颇热。


    她回想着戚映珠热气喷在她脸上的感觉,酥麻的。


    酸的。


    她低下头,没出息地笑了起来。


    不过她敏锐地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戚映珠方才承认了前世。


    ……这人还当真是吃软不吃硬,此前她在戚家宅子里,那样和她对峙,她却不敢承认“娘娘”二字。


    现在呢?却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清白”两字就气呼呼了。


    只不过这才哪里到哪里,她就醋成这样,日后等她们关系再进一步,真不知她是不是要泼她家一个八百里酸浪才罢休?


    那也没办法,反正她慕氏家大业大,再开个醋坊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她笑了片刻后起身,去看窗外进展。


    ***


    “我当然有证据!”徐沅朗声说道,仔细从她袖子里面拿出一个宝蓝色的香囊,上面绣着平平无奇的纹样,只是普通的缠枝莲纹。


    陈捕头蹙着一双粗眉,疑惑问道:“这是何物?这是戚中玄的东西吗?”


    徐沅同样冷冷地笑了声,颇有几分畅快的意思:“是却不是,陈捕头您看戚中玄他自个儿的表情不就了然了吗!”


    果不其然,陈捕头闻言看过去的时候,戚中玄面色发白,支支吾吾对她说:“你、你拿这东西做什么?!这是你们女子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佩这种香囊!”


    “对啊,你是不配佩这种香囊!”徐沅故意多说了一个字,登时又把戚中玄气得眼睛瞪得浑圆,她又接着说,“可是,你那位外室送给你,你不正要用了么?”


    戚中玄闻言,心又是猛然一紧,更加结巴了:“你,你说什么胡话!她是女子,用这香囊也正常,那怎么了?和你今日的胡说八道有什么关系!徐沅,我好心奉劝你一句,现在跟我回家去!”


    说着,他又道:“你不回去也行,我们现在就走。”


    看他这副十分别扭的样子,陈捕头已经看出了几分端倪,他示意徐沅继续说下去:“徐夫人,你且继续讲下去。这平平无奇的香囊,到底有什么玄机?”


    戚中玄愚笨,可是他却不蠢呀!按照他当捕头这么久的经验来看,一定是外室同这香囊有联系,不然的话,徐沅干吗要把这东西拿出来作为证据呢?


    “可给在下瞧瞧么?”他问。


    徐沅点点头,这才将那宝蓝色的香囊递给陈捕头。说时迟那时快,在旁边别扭的戚中玄,居然想要伸手去抢那个香囊。


    当然了,他毕竟是个弱质文人,抢是抢不过陈捕头这种武夫的。反倒是陈捕头看戚中玄忽然这么紧张的样子,一下子自己也来了兴致,说什么都要挡住戚中玄,更不让他碰这个香囊。


    “放手!”他厉声断喝,推搡到了戚中玄。


    戚中玄毕竟年纪大了,“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躺在地上扶着自己的老腰,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扶他!


    怎么会这样,他可是老爷!


    “徐夫人,你且说说这香囊有什么玄机。”陈捕头直截了当地问。


    徐沅面色黯淡下来,说:“捕头您打开这香囊闻一闻就知晓了……只不过,您可得小心些,这香囊里面装的可不是什么善茬,别伤到自己了。”


    如果徐沅方才所说的事情为真,那陈捕头也能理解她现在说这番话的原因:北戎是有一种毒,谎作香料,长时间吸入便能杀人于无形。


    他也是最近抓细作才知道的。


    于是他听话,轻轻地打开了香囊*,方一打开,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


    那味道初闻时带着淡淡的甜腻,像是某种名贵的花香,但紧接着便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混杂其中,令人鼻腔发麻、头脑微晕。


    他迅速合上香囊,往后退了一步,脸色骤变:“就是这个!”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显然已经认出了这种气味——正是北戎细作常用的毒香“幽兰蚀骨”。


    这种毒香闻起来正常,却能在长时间吸入后侵蚀人的五脏六腑,最终致人于死地,而且中毒者往往症状隐匿,难以察觉。


    戚中玄原本还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一副可怜模样,可听到陈捕头的话,顿时慌了神。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腰疼,连连摆手辩白道:“与我毫无关系!这香囊绝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未见过它!你们不能冤枉我啊!”


    然而,他的表情和语气越是激动,越显得心虚异常。


    徐沅冷冷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戚老爷,您何必如此着急?若真与此事无关,又何必怕成这样?莫非……您早就知道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


    戚中玄被她一句话噎住,额头冒出冷汗,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毒香?我又不是江湖郎中,也不是北戎细作!”


    “你不知道?”徐沅一改方才的冷笑模样,表情竟然换上了一副哭泣相,“那你可知道,姩姩如今在病榻上起不来,皆是因为你所致!”


    戚中玄闻言大骇,连连说:“什么东西?!姩姩起不起来和这个香囊有什么关系?”


    “天地可鉴!”徐沅泪如雨下,声泪俱下,“我已在这街上哭诉多回,想必诸位都已听厌。我家姩姩,昔日何等康健,在江南时,尚能凫水嬉戏,如今却……”她哽咽难言,袖中双手紧握,指节发白。


    众人哗然,徐沅说得确实不错——因着她已经在这条大街上面哭诉很多遍了,有些闲的路人,已经可以将她说的事全部记下来,甚至再添油加醋地传出去了。


    “没想到这个老东西居然把自己的女儿害到床上起不来呀……”有人窃窃私语着。


    也有人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我还听说戚家是什么江南二等世族,我看,这名号还是送给那个商贾戚家吧?哈哈哈!”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那商贾家里再怎样,也比不上世家一根毛啊!”


    人群的吵闹声涌入戚中玄的耳朵里面,更使得他汗颜。


    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声名扫地了!这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


    “这、这个香囊是那个外室的!”戚中玄心一横,好着脸向黑沉沉一张脸的陈捕头告饶说:“官爷,你你你你听老夫、听我解释,这香囊是那个外室的!”


    可还不等陈捕头说话,人群里面又不知道有什么人大声地说了一句:“天哪!原来是收了外室的毒香囊,然后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害得起不来床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最怕有人用激进的情绪裹挟。


    戚中玄脸上全是冷汗,双手抖如筛糠,嘴巴翕动着不停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很爱惜我女儿的,我有两个女儿,我对她们都很好!”


    “真的真的真的!”他特别可怜地看向众人,看看有没有人能够帮他说话,是否有人相信他的一颗拳拳慈父之心。


    然而,这颗心却被一道清脆如裂帛的声音破开:“诸位让一让,小女戚映珠,今天推着我如今尚还卧病在床的姐姐过来瞧一瞧!”


    戚中玄面如土色,不可置信地抬眼看过去,嘴里喃喃:“什、什么?戚映珠?你——啊?”


    人群这几天听徐沅念叨,早就把戚中玄全家和祖宗十八代全部弄了个清楚明白,这戚映珠嘛,她们也熟悉,不就是这个负心汉的二女儿嘛!


    本着见怪不怪的心情回过头去看,可是人们还是悚然一惊!


    我的天娘嘞!没见过这种状况!


    戚映珠她一身素衣,用一辆长的小车改造成了床榻,将病恹恹的戚姩推了过来。


    她一边推,还一边颇歉意地道:“抱歉,抱歉,诸位让一让,诸位让一让!”


    这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病榻上的戚姩面如金纸,双颊凹陷如被风蚀的玉雕,唇色泛着青灰,仿佛残雪覆在枯枝上。


    散乱青丝下,眼窝深陷似两汪寒潭,睫毛凝着细碎冷汗,随呼吸微微颤动;纤瘦脖颈上青筋如蛛网密布,枯槁手指无力垂在锦被外,指尖泛着不祥的紫绀。


    徐沅见状,眼泪立时就涌了出来,哭哭啼啼地跪倒这方小榻上面:“姩姩!姩姩!你醒一醒啊!娘亲今日终于带你找到了阿爹,你醒醒好吗?”


    明明是做一场戏,可是看着自己的女儿这么惨的时候,徐沅还是忍不住真掉了泪,她哭得泪眼朦胧,让人劝了她之后她才继续解释:“姩姩就是吸了那北戎香囊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戚中玄脸色已经完全吓白了,他只知道麻木地重复:“你胡说、你胡说!老夫怎么可能害自己的女儿呢!”


    事到如今,却还相信自己是一个慈父么?好一个卖女求荣的慈父!


    戚映珠冷笑一声,轻声说了句“冒犯了”,随后轻轻掀开了戚姩的袖口。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那道伤口还带着新鲜的结痂,泛着淡淡的粉红与紫色,怵目惊心。


    “父亲,您醉酒后亲手打的,还记得吗?”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像是寒冬里的霜刃,直刺人心。


    戚中玄闻言,整个人仿佛被一盆冷水浇透。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些不堪的记忆不断闪现。


    是以,围观群众全部当了真——


    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骚动。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扼腕叹息,更多的人则是愤怒地低声咒骂。“养外室”、“虐待女儿”的骂声此起彼伏,像是一波波浪潮般涌向戚中玄。


    直到一声石破天惊的“父亲,您要是不害自己的女儿,怎么甘心将我们姊妹俩一齐送给一个老鳏夫”出现,众人纷纷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句话在人群中炸开了花。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就已经愤怒的人群更是群情激愤。“畜生!”“禽兽不如!”“这种人不配做人!”骂声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把戚中玄淹没其中。


    戚中玄彻底崩溃了。


    他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害她们!我没有!”


    然而,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辩解。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一个虚伪至极的老匹夫,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牺牲亲生女儿。


    “戚映珠,你说什么呢,难道我要把你嫁给一个老……”他脑内似是炸开了浆糊,只认准一个人说。


    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嫁给陛下难道是老鳏夫吗?


    大抵真是急火攻心,戚中玄居然把心中所想说了个大半:“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难道陛下就是一个老鳏夫了吗?”


    此话一出,本就沸腾的人群更加哗然,立刻就有人大喊了一声:“放肆,竟敢冒犯天威!”


    循声望去,正是一个女人,她面阔方圆,神色庄重,双眸锐利似鹰隼,不怒自威,尽显威严之势。这不是别人,正是京兆尹王茹王大人。


    戚中玄被这浑厚的声音吼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大脑里面又是一片空白。


    徐沅见状,趁机站出来,哽咽着却朗声道:“戚中玄,我徐沅今日就要同你和离!本来昔日,你对我们母女不忠不仁不义就罢了,可是,你养的那个外室,居然是北戎奸细……那我绝不能再忍了!”


    这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戚中玄嘴唇颤抖,想了想才说:“单、单凭一个香囊怎么定罪?”


    这是他唯一的理智了。他纵然不是什么好的父亲,但是这些也不能定罪啊!最多,只是被人戳脊梁骨罢了。


    虽然,对于他这种世家出身的人来说,被戳脊梁骨,其实不啻让他直接去死。


    要是能够让他直接去死就好了,他现在身上背着的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戚中玄,”陈捕头倏地靠近了躺在病榻上的戚姩,仔细嗅闻过后抬声道,“你那香囊味道,正和你大女儿身边这病气味道相似。”


    戚映珠道:“正是如此,爹爹他将这外室给的香囊佩戴着,让我们母女都吸入,但姐姐体质特殊,她病倒了。我和母亲找遍了郎中都找不到病源,也是母亲上次被父亲殴打时,错手扯下了他腰间香囊,这才让我们知道原委……”


    哀戚着,徐沅立刻也挽起自己的袖口,露出一条狰狞的疤痕:“对,就是他打我!他为了那个北戎外室打我!”


    说着,又“呜呜呜”地哭泣起来。


    好吧,尽管她和戚中玄就是互殴,甚至可以说是她把戚中玄打得哇哇叫,但眼下嘛,这么多人看着,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想必能够让她们同情自己。


    王茹皱着眉,这场闹剧她也知道,只是碍于这的确没违反什么律法,便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可是眼下的发展却愈发出乎她的意料,北戎细作。


    今日来京城不太平,她作为京兆尹当然清楚——她前些日子才和陈捕头等人谈过话。


    “此事还有疑点……”她开口,却倏然跑进了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吏,双腿颤抖着道:“王、王大大大人!”


    王茹眉心瞬间紧锁,神色一凛,沉声道:“有话就说,莫要结巴!”


    那小吏双手捧着一套外裳,““王大人,是皇城卫戍营的羽林郎尉张校尉,刚刚他在巡逻途中发现了一个自杀的女人,便觉可疑探究了下,发现这女人竟是北戎的细作!”


    “张校尉即刻责令小的赶来,向大人您呈报此事……”小吏结结巴巴,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张校尉眼下正在四处找寻那女子的两个孩子!”


    张校尉为人清正,在此前治安、捉拿细作中多有立功,若是她都这么说了,此事必然八九不离十。王茹心头暗自忖度,又见人声愈发鼎沸,害怕事情越闹越大——这可是皇城辇毂之下,断不能出什么差错!


    陈捕头忽然想起徐沅刚刚送来的那枚狼牙,想好了后,贴身附耳,命人取来给王茹看。


    王茹一见,心下又有了定夺。


    她立刻吩咐驱散人群,将戚中玄拿下。


    戚中玄见状,惊恐地瞪大双眼,挣扎着想要辩解。两名衙役迅速上前,一人紧紧按住他的双臂,另一人则手持一块洁白厚实的白布,动作干脆利落地将白布对折,而后狠狠塞进戚中玄的口中,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他的叫嚷。


    戚中玄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声,身体拼命扭动,却难以挣脱。


    徐沅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趁机掩面哭泣,“扑通”一声跪到王茹面前,声音带着哭腔,悲戚道:“王大人,王大人呐!民女实在不愿再与这狼心狗肺之徒生活在一起!恳请大人开恩,允准我们和离!让我带着姩姩离开这戚氏家门。”


    王茹点了点头,大手一挥,“准,本官会为你办好。”


    其实她不太容易办这件事,毕竟徐沅是建康人氏,她虽然是京兆尹但是管不了那么宽。正好建康太守是她的同僚,她去一封信便可了,不然让徐沅这个大嘴巴自己去跑,指不定又捅出个什么天大的篓子来!


    徐沅眼底闪过一丝宽慰的光,终于,让她等到了这一日。


    她连忙谢过王茹,而后转过身,手指着戚中玄的鼻子,情绪激动地骂道:“你这老匹夫!与你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实乃我毕生之耻!姩姩此后便随我姓了,你根本不配为人父!你就去找那两个北戎细作当你的血脉吧!”


    戚中玄被白布紧紧堵着嘴巴,根本无法出声反驳,只觉五内如焚,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他可是戚家老爷,这个女人竟然敢如此对他!想着自己原本的清誉,想着出发前光宗耀祖的誓言,如今竟化为泡影,他顿觉天旋地转,气血上涌,饶是口中堵着白布,一口鲜血还是喷射而出。


    紧接着,他双眼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戚映珠将诸事安排妥当,将那白色的丧衣换下后,这才返回了茶馆二楼。


    毕竟,还有一人在那上头,自始至终都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而且,今日这局,没有她帮忙的话,也不能给那老匹夫一个痛快。想到这里,戚映珠的心情一下子更加愉快。


    她上了二楼。


    光晕在雕花窗棂的切割下,碎成一地斑驳。空气中弥漫着袅袅茶香。角落处,几株翠竹在青花瓷瓶中肆意舒展,为这略显沉闷的空间添了几分灵动与清新。


    慕兰时如今正安然闲坐在窗边——但是窗帘早就垂下了,换句话说,她只不过是保持着之前的动作罢了。


    戚映珠见状,又笑她道:“看来你很自觉。”


    慕兰时诧异地转过身头来,喝茶的动作也停顿了,问:“我自觉什么?”


    戚映珠故作高深地提着衣裙,缓缓走到她旁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说:“知道妻主不在大街上,这就把窗帘拉得紧实。”


    慕兰时失笑,看她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也不忍心驳她的面子,便骤然伸出手,将人拉到怀中,热气喷薄在她的耳畔:“是啊,但是也不仅仅因为这个……就像现在这样。”


    手又滑向腰间,明明隔着一层衣料,却还是震颤起了层层涟漪。


    戚映珠的脸很快就浮上了绯红颜色,像煮熟的虾子一般。


    “娘娘还是让兰时好等,处理完事情这么久了,才肯过来照顾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慕兰时闲闲道,修洁手指有意无意掠过她软软的耳垂。


    戚映珠一边要矜持推开她,一边又知道自己不起身,便更加别扭了,哼哼唧唧:“那我衣服都不换就过来,你不嫌我脏?”


    看得出来,她心情非常好:惩治了那群人。


    慕兰时眼色微微一黯,她又低下头,滚烫的气息和着乾元的兰芷香气一起涌入戚映珠的脖颈处,弄得她痒痒:“什么时候兰时嫌弃过娘娘了?只是娘娘上次嫌弃兰时脏,说什么洗不清来着?”


    “哎呀,什么话你都记那么清楚!”戚映珠嗔怪她说,勾住她的手,直接抢断她的话:“那张校尉……是你派来的人?”


    慕兰时盯着她笑,一双凤眼里面又淌着汪春水。


    “对。”


    戚映珠笑了,忽然主动蹭起来,攀上慕兰时的唇角,亲了她一口,“奖励你。”


    “这奖励怎么够?”慕兰时幽幽地看了过来,一副还是不满意的样子。她当然知道那张校尉的出现有多么重要。况且,她还不止为戚映珠做了这一件事呢。


    戚映珠哼哼着,又重新攀上她的脖颈,这下撬开了慕兰时的牙关,尽力地去深吻她。


    ——她是主动的那个,可是她眼下却双靥扑得通红。


    慕兰时静静地感受着她拙劣的进步,偏偏戚映珠吻完她之后还要侧头问她,水淋淋的粉唇开合,“那你觉得我这次有没有比上次吻得好?”


    “还可以,但可以更好。”慕兰时这么说着,转为主动出击,唇舌勾连着旖旎为舞。


    吻到情动处,衣衫剥落,水声啧连。


    两人的体温都在升温,眼睫孱颤着,滴落着水意,像春日的雨。


    戚映珠不得不承认慕兰时的确在这方面很不错,虽然她被伺候得舒爽,但是这事一旦仔细想过来她便不开心——那慕兰时不也是有上辈子的记忆,所以才这么娴熟么?


    左右思量,戚映珠心里面便合计出来了!这人是上辈子惹的风流债,然后用在这辈子欺负她呢!


    想到这里,戚映珠便愈发生气。饶是她现在衣衫褪落了大半,圆润的肩头也露在外面,整个人都受着慕兰时的发力,却还是不快。


    她面色潮红,喘息着,忽然推了慕兰时一把——谁让这人自持清正,这会儿也表情淡然呢。玫瑰花的香气逸散出来,混杂着兰芷香气。


    慕兰时诧异地看了戚映珠一眼,疑惑自己是哪里惹到她了?不过听方才的响动,大约没有吧?


    不过慕兰时现在已约莫掌握了些戚映珠“异样”时的想法。


    “那你欺负我,谁像你一样不清白?”她喘着气。


    慕兰时哑然。


    明明脚踝不住颤着,却还要分出气吃醋。


    慕兰时想了想,松出半截手,“既然娘娘嫌弃那我就不——”


    然而话音还没说完,她便又听得自喉间溢出的舒快声音——来自她自己,也来自她。


    绞缠得又狠了。


    只感觉到戚映珠愤愤咬她耳垂:“不准。”


    嫌弃归嫌弃,却还是不准。


    春水都到了阀。


    慕兰时笑着看她绯红耳廓,怅然问:“娘娘向兰时讨要暗卫,却一个暗卫都不曾折……那怎么办?”


    折一个暗卫,便陪一夜春宵。


    身躯起伏着,戚映珠仍未缓过来,只闷闷道:“那你就不让我陪你了?”


    第32章 032


    暮色如融化的琥珀裹住交缠的喘息,金乌坠在云絮里,烧得西天泛起情潮般的酡红。


    来往几次后,两人总算恢复了应有的理智,戚映珠总算下了她的身,饶是衣裙已经濡湿了一片,没法再看。


    白玉似的脸庞绯红着,精致的五官却又像是因为泡了水,愈发纤软可爱。


    她红着脸整理着自己的衣裙,不怎么愿意抬头去看慕兰时——谁知道这人模人样的世家名流竟敢这样对她!


    还不止一次!


    她的气还是没有匀过来,抬起眼看慕兰时时,却发现她早就在看着她。


    一双清凌凌的凤眼往她这边瞟了过来。


    生了倒钩,煞是好看,只是那深深的漆色瞳孔眼底,还有未尽的情潮。


    再往下,是她悬空的手指。


    筋骨漂亮、刚劲纤美的手指,被日光盈盈地吻出金光。


    方才从湿热处带出来的黏连的水液凝聚成水珠,聚在她圆润的指尖。


    ……本来,这些水液就很暧昧就很se情了,慕兰时偏偏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不去处理这些银丝,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她,更让她心痒。


    “你快擦擦。”戚映珠着急道。


    看着看着,慕兰时倏然动了,戚映珠本以为她终于知道这个动作实在是太过不合时宜了。


    但慕兰时接下来做得更过分。


    她将水液还凝聚的手指,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没有用别的东西擦。


    神情还一副相当享受、虔敬的模样,仿佛在品尝什么世上最美味的琼浆玉液。


    ——端方清正的世家大小姐,长身玉立在窗前,却衣衫半解,露出襟前秀美的锁骨。


    “你拿去擦擦成不?”戚映珠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顺手抓起桌上的绢帕扔过去,大抵是不能再看下去这一幕了。


    慕兰时这才悠然地抬起头来,将手指吐出来。


    口水粘连出银丝,和原来的水液混杂在一起勾连,愈发迷迷糊糊。


    戚映珠脸都快红透了,就算是现在西边烧红的天幕,都不及她此时此刻的红润。


    “哪里的事?”她悠悠地笑着,笑意愈发清朗,“上次兰时不是说过的吗?娘娘是雪肌里面裹着蜜芯。”


    “那自然就是甜的了。”


    戚映珠忽觉额前一跳。


    没办法,这世道就是如此,她似乎又有感觉了。谁让她是同她结契过的乾元呢?


    空气中还有她浓烈的兰芷香气——这种香气侵略性并不强,再浓再烈,大家都会觉得好闻。皇家甚至还用这种香调配了九和香,身份愈贵的人才能愈用得起,量才愈多。


    换言之,这个登徒子不管怎么用她的信香造作,别人都察觉不了异常。


    这就是顶阶乾元。


    呵呵,世家血脉、无数丹药喂出来的顶阶乾元。


    戚映珠忽然更生气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钳制住那只漂亮精致的手,恶狠狠地仰视她说:“慕兰时!”


    慕兰时没想到戚映珠会这么主动地上来,还要捏住自己手腕,于是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她们距离很近,近到,可以看清楚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


    以及藏在衣领下面,方才互相啄吻留下的痕印。


    “你,你听好,”戚映珠吞咽着唾沫,但气势上仍旧弱一头,“让你别舔了就别舔了,你再这样……”


    慕兰时实在生得颀长高挑,显得戚映珠说什么话都没有什么底气。


    “不仅仅是沾了脂粉气的狗,还像只熊似的……”她小声嘀咕,为这突如其来的失策懊丧。


    慕兰时颇委屈地道:“也没有熊那么夸张吧?”


    “不说这个,”戚映珠语气仍旧恶狠狠,双颊都气得鼓起来了,“再有下次——”


    “我一定要把你压、在、身、下,让你一直叫我妻主。”她说得笃定,虽然是仰视,但是这会儿拿出来全副派头。


    她虚张声势地踮脚,却撞进慕兰时骤然幽深的瞳孔。


    慕兰时立刻展颜,竟然偏过头,顺从地矮下身子,偏过了头,只弯身看她。


    她叫得亲昵而暧昧:“妻、主。”


    慕兰时的确是长得比她高的——但是她弯下身来,像逗她,又更像是服软。


    戚映珠踮着的脚还没有收回,而慕兰时又顺从地矮身望她,一时间,便是字面意义上的高下立判。


    为她低下头,光霁如天上月的女子为她低下头而已。


    “你……”戚映珠霎时就泄了气,什么骂她责怪她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低头服软的取巧举动,简直令人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戚映珠慢吞吞地平了方才踮起的脚。


    但她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太容易受骗,于是仍旧抿着唇,说:“现在叫妻主没用了,我反悔了。”


    慕兰时怅然地看着她,直起身问:“怎么没用了,反悔什么?”


    戚映珠慢吞吞道:“还记得那暗卫的事么?我反悔了。”


    折一个暗卫,换一夜春宵。


    慕兰时故作茫然:“换成什么——每留一道指痕,许臣一夜放肆?”


    “呵呵,你不准碰我。”戚映珠恼得很:“现在一夜都没有。”


    看来这会儿是真的生气了。


    慕兰时想了想,歪了歪头:“好,不碰。那娘娘的潮泽期来了怎么办?”


    她说着,忽而又俯下头,吻过她仍然霞红未褪的柔软耳垂,“毕竟娘娘的潮泽期和一般的坤泽不一样。”


    温热吐息钻进耳蜗,酥酥麻麻。


    ……的确,她的第一次潮泽期,又快来了。


    这个关头让她不要碰她,反倒是对戚映珠不利。


    烦死了。双信香的难处就在这里:会对结契过的乾元君产生愈来愈多的渴望、索求。


    一般的平绪膏根本无法平息自己身体的寂寞苦楚。上辈子她只和慕兰时有过一次,是以后面的痛苦她都捱过来了。


    但是她们现在标记了两次,再一次那她就真的离不开她了。


    戚映珠开始变得平静了,尽管心里更生气。


    “那不一样。”她气呼呼地说,“那是本来就说好的,和这个暗卫的事不能一概而论。”


    慕兰时仍旧俯首垂在她的耳畔,笑着,热气喷洒:“是不一样。”


    说完,她又很慢地,咀嚼过一字一句般,说:“娘娘在兰时的心中也不一样。”


    似曾相识的感觉袭入了戚映珠的脑海。


    这人嘴巴真甜。哼,但是眼下她不敢这么夸她——真害怕她说什么甜,是因为才喝了什么!


    心有余悸。


    于是戚映珠佯怒推开她,道:“和旁的人一样还了得!”


    哼,还算她有良心,知道谁才是独一无二的。


    “走了,该出去了。”


    ***


    推门刹那,铁马檐铃撞碎满目烟雨。三月的雨是纺娘抛下的游丝,缠着青石板上新冒的蕨芽,将茶楼黛瓦洇成深浅水墨。


    两人出门时乍然一惊,反应过来,两人便回去找那掌柜的要一把伞。


    掌柜的知道这是自家大小姐,十分恭敬地将伞递了上来,又问慕兰时:“大小姐,可还觉得我们今日糕点可口?”


    慕兰时接过掌柜递来的二十四骨竹伞,伞面绘着衔樱雀儿。


    掌柜的脸上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羞赧——她们这个茶楼位置不错,尤其是二楼的位置。正好这些天那对夫妻大吵大闹,惹得大家都想找个好地方看热闹。


    是以她们茶楼的生意还不错,可再怎样,掌柜的也不曾想到自己会接待了自家大小姐,特来问问。


    “可口,”慕兰时语气颇为清淡,很是信服的样子,“不仅可口,这汁水也可口得紧。”


    掌柜的露出一个会心的笑。


    她并不知道这光风霁月的大小姐,在那熏得笔直的袍袖下,是怎样掰开她身旁戴着兜帽女子的手。


    指尖若有似无划过戚映珠藏在袖中的掌心——那截手腕分明被雨气浸得微凉,划过肌肤却像炭笔描红,酥酥麻麻写下“可口”二字。


    出了茶楼后,两人头上油纸伞“啪”地绽开,霎时笼出个潮湿的小天地。戚映珠盯着伞骨接缝处漏下的微光,忽觉指尖被温热裹住。慕兰时指节分明的手掌贴过来,恰似春溪漫过鹅卵石。


    戚映珠因为方才她拉着她,在她的手心写字的事情还在置气。


    当然,也许不一定是在她手心写字这事惹了她——今天让她生气的事情可多!


    雨丝拂过她们的脸。


    “松手!”戚映珠忽然反应过来,生气道。


    “牵一下都不行?”慕兰时倏然转过头来,凤眸弯着。


    戚映珠下意识抗议:“不要,不和你牵手。”


    她甩腕,绣鞋踩碎水洼。风裹着雨掠过颈侧,寒意激得她轻颤,下一秒便被拽进兰芷香气氤氲的怀抱。


    慕兰时借机稳稳地攥住了戚映珠的手,将伞柄倾向她发顶,不顾自己半边肩头已染上雨渍。


    这回,她的语气带上了不纵容的严肃:“不近点,伞就打不到了。”


    原来是这样。


    哼,但还是生气,不太想理她。


    但……牵着就牵着吧,至少不会淋雨。


    可戚映珠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开腔说:“那你怎么不让我一个人打伞?”


    话一出口她又后悔,可也觉得慕兰时白占她这么多便宜,她说她几句怎么了?


    动动嘴皮子而已。


    可她还是想知道慕兰时作何反应——


    执伞修长的手忽然悬停,慕兰时偏头看了戚映珠一眼,交握的那只手忽然用了力。


    戚映珠心跳忽然漏跳一拍,以为她要说什么,却听得慕兰时又惆怅地说:“这样啊,妻主就这么不心疼,甘愿让兰时淋雨吗?”


    “让你淋雨你也不会真去淋雨。”她气鼓鼓地回。


    “嗯,是啊,所以就是妻主不忍心看兰时淋雨了。”


    呸呸呸,全是自己解读。


    “这么大的伞,淋得了什么!”她仍旧气呼呼,声线连自己也未察觉地软了下去。


    没气势。


    她其实看见了,适才慕兰时为她打伞时,湿过的半边春衫。


    话音未落,慕兰时忽然驻足。伞面微倾,漏进几缕天光描摹她眉梢:“娘娘可闻见新焙的龙井香?”


    她的指尖,轻点着远处茶坊飘摇的旗帜,“若此刻折返,尚能讨盏雨前茶。”


    奇怪,怎么突然就说起茶了?


    戚映珠顺着望去,忽觉腕间一紧。慕兰时借着伞面遮挡,将她指尖按在自己潮湿的肩头:“或者……”沾了雨水的睫毛轻颤,“娘子亲自来验,看这春衫浸透几分才算解气?”


    雨脚渐密,打湿的柳条扫过伞骨,惊飞两只避雨的黄鹂。


    戚映珠别开烧红的脸,却未抽回被握紧的手——掌心纹路里,似乎还留着她方才一笔一划刻下的蜜渍,甜丝丝渗进肌肤。


    不管不管不管,就是生气了!


    ***


    暧昧的氛围流连在这柄油纸伞下。


    春雨绵绵,路人行色匆匆——她们方才下来的青龙大街,闹了桩大丑闻,王茹恐怕是担心再让百姓聚集在这里,有更多的事情发生,便找了卫兵遣散众人。


    她把直挺挺倒下去的戚中玄带走了。


    两人并行走在雨伞下时,偶尔还能听见过路行人的一句“哎你觉得那事是真的吗”,人们仍旧在讨论午后那桩大事。


    “谁知道是真是假的呢?不过要我说,要是真的,那京兆尹估摸着也不会认,那北戎细作说是在京中住了七八年,七八年都没有找出来这个细作,这些当官的官帽还想不想要了?”


    “也是,算了,这种事情本来就不该你我这种人操心,皇帝*操心,世家操心去吧,哎,今年的平绪膏价格似乎又涨了……”


    游人的谈笑撞碎在青石板上,慕兰时的指尖仍扣在戚映珠指缝里。掌心相贴处洇出薄汗,像早春枝头将化未化的新雪。


    倏然,慕兰时脚步顿了顿,又收拢了指尖,压低声音问戚映珠:“这样就结束了吗?”


    她问得轻,却惊起道旁垂柳梢头躲雨的雀儿——那雀儿扑棱棱掠过水面,搅碎满池倒映的碧桃影。


    刚刚手掌心的甜意还没有化开。


    戚映珠倏然冻住,呼吸凝在沾着雨丝的睫毛间,低头的方寸间,只见雨珠在青苔斑驳的砖缝间绽开。


    她知道,慕兰时这是说,她对那些人——对她上辈子如此做的人,报复结束了吗?


    她对戚中玄、徐沅、戚姩的报复结束了吗?


    “檐角那对画眉尚在交颈,怎忍心教这场雨停得这般早?”慕兰时的音色冷而沉,一点不像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兰芷清香。


    戚映珠有一刹那的恍然。


    她想起那一天,慕兰时不管不顾地问她:“对,那你敢不敢对我负责?”


    豪门世家出身的簪缨贵胄,自会掐断祸患的根脉。何况重来一世呢?


    她是权臣。


    戚映珠知道,若是慕兰时来处理这事,她定然让这三个人乃至那建康戚氏都吃不了兜着走。


    可她不是慕兰时。


    “慕相到底是慕相。”她语气成熟起来,笑得有些无奈,眼睫也往下垂着,摇落些许雨丝,缓缓说:“她们已经有了应有的惩罚。戚中玄不必说,他不可能活着回建康了。”


    “至于徐沅,她这么一闹,徐氏和戚氏必然互生龃龉,她将来的日子并不太平,但这也算是我和她合作的筹码罢,”戚映珠语气更淡,“至于戚姩,她被那天这两人吵架吓了一大跳,吓出毛病,今后也不知什么情况。”


    慕兰时静默地听着,慢慢道:“娘娘真是仁慈。”


    戚映珠道:“我不想让她人命运如我一般的浮萍,不可掌握。女子当了浮萍是锁链缠身,做了金丝雀是黄金作笼,我要把她送进宫中去,和那宫中磋磨人的老货有什么不同?”


    报复可以,但不要以这种手段报复回去。慕兰时说她仁慈,或许也是——


    就像前世,她养花,花败了,而她却总也忍不住把开败的芍药收回妆匣。


    慕兰时唇角弯了弯,说:“好,很有道理。那这样的话,换我来,我也可能这样做——毕竟她们掀不起什么风浪。”


    戚映珠怔然,更知道这话背后的意思:若是有什么威胁忌惮的人,慕兰时便不会留后手。


    是了。


    她和慕兰时,其实从本质上就不同——她是高华门望养成的世家女,风骨里面浸润的不止是书香,还有张牙舞爪尖利的骨头;而她呢?她不过是……


    “话说回来,这是要带我回你家去么?”戚映珠倏地问。


    慕兰时“嗯”了声,道:“怎么,不愿意在兰时家中,庆祝独立了么?”


    说着,她脸上掠过一丝颇为轻浮的笑意。


    “也罢,今日本妻主就宠幸一下你吧,”戚映珠看她得意便止不住想挫她的锐气,“明日再去官衙,陈说这独立开户的事。”


    想来王茹不会阻拦她,还会帮她呢。


    慕兰时面上笑意愈发温润:“那我下去知会她们一声,便更快了。”


    “哼,谁要你帮,”戚映珠仍旧怼她,“还是说大小姐这样横行霸道惯了?”


    “嗯,倒也不是,只不过兰时为了自家妻主今日好好地幸我,愿意横行霸道不顾家风一回。”慕兰时笑嘻嘻的。


    戚映珠斜她一眼,被她这厚颜无耻的态度气笑,“毛病!”


    骂虽骂了,唇角却还是笑的,手也不曾松开。


    ***


    慕严如今正在和几个手下商量事情,看得出来,他心情颇高兴,脸上绽放出得意笑容,笑得褶子都出来了。


    他问管家赵郦:“你把东西送过去了么?”


    赵郦道:“回长公子的话,仆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做了一切。”


    慕严抚掌大笑,“好,好,好!做得好!哎,话说回来,我听说林霞润走了,她怎么回事啊?”


    林霞润这人心术不正,不过他偏偏用些蝇头小利就能勾住她。虽然此人没有什么大用,只知道狐假虎威,但是,若是能扳倒慕兰时,任何一点儿人都可以收纳其下!


    毕竟,这内宅之中,也要来点人兴风作浪嘛。只不过慕严最近发现林霞润打道回府了,所以他颇觉奇怪。


    马三在旁边站着——这些日子他又帮慕严做了不少事情——现在已经全然伪装得好好的了。


    虽然不能完全接近慕严的密谋,但是完成大小姐的任务安排还是绰绰有余。


    听到这里,他立刻插嘴:“长公子,小的听她们讲过了,这林夫人是因为责骂那偷懒的女娃嘉嘉,被小姐看见了。那女娃生得水灵,又哭了一会儿,小姐便信了。”


    “最后,小姐怒不可遏,让林夫人滚出府。”


    这是他准备好的说辞,他一边说,一边感叹大小姐当真料事如神。


    慕严点了下头,也不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个林霞润——废物一个,无足轻重,有她没她都无所谓,还是快点滚了吧。


    他又想去拆另外一封信,但又瞧了马三一眼。哟,这人嘛,可以用,但不能用得太多。


    想了想,慕严便说:“本公子想要喝茶了,正好下雨了,弄壶龙井来。”


    这便是要支开他了。马三点头哈腰,在他临走时,看见慕严去摸另外一封信——封纸一角,朱砂印着精细的华虫纹。


    这事稳了!他心道一声,便出去给这怪事忒多的长公子倒茶。


    等马三一走,慕严笑意更是压不住,打开信后,笑声愈发疏朗。


    赵郦在旁边听着,问他说:“长公子,您看起来似乎很开心?”


    慕严笑道:“这信上说了,下个月的谷雨雅集,竟然是慕兰时来主持。四叔知道这事后非常生气。”


    赵郦忖度他高兴的原因。


    慕严解释起来:“这四叔和他娘一样,都最是刚硬。你当管家也这么久了,自然知道这雅集从来都只能家主来主持。慕兰时那启序宴是自己办,已经是母亲格外开恩了。”


    “那个时候族中耆老就颇有微词,这会儿她还想主持这谷雨雅集?这信上写得清楚明白,四叔要过来收拾慕兰时呢。”


    四叔住的地方离京城近,要比旁人先到京城,正好,挫一挫慕兰时的锐气。


    雅集那日,该不知有多少好戏可以看!


    一想到这里,慕严就愈发放肆起来,胸腔中震出肆意笑声。


    ***


    戚映珠指尖轻拂过朱色府门上鎏金的椒图门环,跨进门中。


    檐角铜铃荡碎满庭柳絮,她隔着兜帽仰视五重庑殿顶,琉璃瓦当正滴着融化的夕阳:“这样带着我进门,不怕你兄长在曲廊那头瞧见?”


    慕兰时甩落伞面残雨,青铜地砖霎时绽开墨梅:“那傻子大抵在开心呢。”


    真是自信。戚映珠小声嘀咕,不过这方面她并不担心,慕兰时这么说,显然就是胸有成竹了。


    穿过三重月洞门时,戚映珠瞥见松柏掩映的侧院:三十六匹青海骢正踏着金络脑啃食苜蓿,银槽边跪坐着梳双鬟的昆仑奴。


    可怪就怪在,忽有浑厚牛哞穿透竹影。


    戚映珠便疑惑问慕兰时:“这牛的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可还不等慕兰时回答,戚映珠便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记忆如春汛漫过——上次她和慕兰时在马车上,她说酸牙话,主动揣测慕兰时想多和她待一会儿,怎的驾马车来?


    彼时,慕兰时用折扇敲着桌子,让那什么阿辰去西市弄头牛来!


    想到这里,她面色耳尖腾地烧起来,疾走两步踢飞颗石子。慕兰时正要回答,她便嘟囔着让慕兰时闭嘴:“谁问你了……”


    慕兰时嘴角,很明显地抽搐了下。


    啧啧啧,这是真有个祖宗养在身边了。


    ***


    戚映珠还是没有给慕兰时添麻烦,去了她的丘园后就安心在她寝房中待着,一直等到夜间。


    慕兰时将她安歇好后,便说自己有事出去了一趟。


    她从手下那里得来暗报,慕严今日当真开了那信,饶是马三当时在场,他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慕兰时只听着阿辰的汇报,面上也浮上了一层了然的笑:“他当真这么开心,竟笑得咳出涎水?”


    她的指尖,抚过鎏金错银的匕首——此物,同样是家主的传承之物。有此物者,便可杀不服家主管束者,比之皇帝的“尚方宝剑”。


    未免也太过恶心了,世家公子,怎么养出这种人?


    阿辰猛地点头:“是。”


    那方封纸一角朱砂印着精细华虫纹的信,正是慕兰时的手笔。她阻断了那四叔寄来的信。


    就在前不久,她差人放出去消息,说四月的谷雨踏春是由她来主持。按照一直以来的规定,这谷雨踏春是家族大事,不管家主年纪有多么大,理论上都应由家主来完成主持。


    ——其实这事也有例外。


    但是,偏偏就是族里面那些老东西不服从她罢了。正好,不服她,她便把这些人的耿介脊骨敲碎,再一个个来看,到底服不服她。


    这四叔慕成封也绝非善类,迂腐陈旧,他全家人就曾对自己母亲坐上家主之位颇有微词——此前他们为争这位置还有不少阴私手段。只不过念在慕成封他娘已死、他爹年纪大了安分了的份上,慕湄没有追究而已。


    可不追究,他们也不会感恩。她用匕首,继续轻敲掌心。


    金玉相击声竟与前世记忆重叠——那年暴雨如注,母亲慕湄跪在列祖牌位前,发鬓浸透潮湿冰雨;而慕成封父子立在漆屏后,端着盛放鸠酒的青瓷耳杯,笑得像两尊被苔藓蚀透的镇墓石俑。


    啧,那就一并杀了就是。


    “这种狼心狗肺之徒啊,”慕兰时冷笑着,“最适合剔骨剜心,用他们最爱的青瓷耳杯盛了,摆在谷雨宴的曲水流觞席上,供众人观看。”


    阿辰惶恐至极,根本不敢抬眼。


    这是一种久居上位的天人之姿。


    忙完一切回去时,屋内一灯如豆。


    戚映珠盥洗好后便上了床。


    ——这大约是除了那一夜之后,慕兰时第一次和她同处一榻。


    慕兰时掀开锦被的时候,戚映珠探出双圆溜溜的眼睛,被浊弱的烛火照着,更像兔子了。


    “这么晚才回来陪妻主,该当何罪?”她的声音闷着从床褥里面涌出。


    慕兰时笑着哄她道:“该那兰时用一夜来赔罪。”


    戚映珠闻言,鼓着脸颊,继续往被窝里面缩,“谁稀罕你的一夜,不准碰我,今日约好了的。”


    “既然妻主不稀罕兰时,那兰时走了便是。”慕兰时叹口气,便当真欲离开。


    那被窝里面又传来绵软的一声:“那妻主在生气,你不哄完再走?”


    这又是不让她走的意思了。


    慕兰时低头笑着,便坐回床沿,说道:“好好好,妻主不要生气了。”


    她温声细语,和适才月光下冷雨般、寒露凝睫的面孔截然不同。


    戚映珠“呵”了声,却挪动身躯,往床里边靠了点——这是在给她腾空位出来了。


    “我要睡觉了。”声音仍旧气鼓鼓的。


    慕兰时憋着笑,但只能配合她这小祖宗,便压头过去问:“不还生着气么?带着气睡觉不好。”


    “且让我哄一哄再睡。”


    这嘴巴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甜言蜜语?戚映珠心知这个答案想下去只会又醋到自己,干脆蒙头抱被不想。


    “不要你哄,也不要你碰,”她又补充,“今晚。”


    “可兰时的燎原期若是又来了怎么办?”


    “等你燎原期真来了,再考虑开不开恩。”


    慕兰时笑着,扯开被子裹了进去。


    是夜宁谧,唯有春雨潺潺流过古色斑斓的琉璃瓦当,顺着沟壑汇成珠帘,滴落在阶前新栽的湘妃竹上。


    慕兰时果真践诺,连指尖都未逾矩。


    奈何那熟睡的兔子却不,翻个身便滚进她怀里,双臂如藤蔓缠上腰际。体香将人熏得心尖发软。


    她轻叹,却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些。窗外春雨渐疏,打湿了廊下悬着的桃木弓,也打湿了漫漫长夜。


    第33章 033


    日色漫过京兆府衙的雕花窗棂,王茹指甲叩击着案牍,檀木桌面上已积了层薄灰。戚中玄那桩烂事就像扎进指尖的木刺,初时不以为意,此刻却已隐隐发胀流脓。


    她本来以为这不过是个治家不严的笑话罢了,却不成想牵出来这么多事情——而那徐沅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居然就这样出来要和他和离。


    不得不说,这招的确是高。她现在巴不得息事宁人,这北戎细作一事,消息还是要封锁不能传出去。


    “哎,老陈,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瞒?”王茹叹了口气,叫陈捕头,“也不知道黎大人那边怎么说。”


    她口中的黎大人,便是司隶校尉——此人监察百官,要是她执意追究起来,王茹这京兆尹的官帽可是别要了。也不仅是她要遭殃,连带着她们很多抓间谍细作的机构,都要褪一层皮。


    陈捕头同样愁眉苦脸:“能怎么着?我竟是不知道,这事居然会闹得这么大。也只能寄希望于没有有心人做文章了。”


    如今陛下龙体欠安,圣躬违和,许多政事都是太女殿下代为处理的。除非很重要的事,他才会亲自看一看。


    这事呢,只要太女殿下不管,没有有心人做文章,任凭老百姓们口口相传做茶余饭后的笑料也可。


    “戚中玄这是把本官架上火盆烤啊,这老虔公,真是死不足惜!”她摘下梁冠,鸦青鬓角已沁出汗珠,这三年来她在夺嫡漩涡里如履薄冰,如今却被个蠢货生生撕开裂隙。


    她当然要责怪戚中玄了,这事一出,她京兆尹吃不了兜着走。倘若要上头不追究,那不就是太女殿下不追究吗?如今储君之位虽然定下,但是没几个人安心,她一直在这夹缝中谨小慎微地生存着。


    不站队。


    “哎,本官怕今日回府,便有太女殿下的人来了!”她叹了口气,愈发心烦。


    陈捕头也跟着骂戚中玄,骂完也献上计谋:“既然百姓们都知道了,不如就让她们知道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我们不若多说些这戚中玄治家不严的事,说他被那徐沅打成个猪头样……”


    这样,才能冲淡几分她们办事不利的印象。


    王茹点了下头,“你这就去办。徐沅那边,本官自会安……”


    正说着徐沅呢,便有一个小吏脚步匆匆地跑过来,说徐家那三娘子徐沅要过来,签与戚中玄的和离书。


    小吏跌撞入内的身影将最后个“置”字,碾碎在青砖地上。


    “她倒是来得快,”王茹面色稍微淡了些,勾出抹笑容来,“来得快也好,本官就代她办了就是。”


    先让徐沅闭嘴才是当务之急。


    “话说回来,戚中玄那老货醒了么?还能不能按手印?”王茹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转头便问。


    陈捕头便道:“那老货醒不醒都无所谓,反正这徐沅同他和离是板上钉钉之事。”


    他拇指在喉间虚划,王茹会意颔首。生死簿既已攥在手中,指印不过是给活人看的戏码。


    王茹深以为然,重新正了正衣冠,这才凛然地走了出去,见徐沅。


    ***


    来的人却并不止徐沅,徐沅旁边还亭亭立了一个女子,杏眼桃腮,虽然面色苍白,但是却有一骨子清傲决绝。


    王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她当然记得这姑娘。


    正是昨日,用改装病榻推出昏睡不醒的戚姩的戚氏二女,戚映珠。


    ——却是个有胆识的。


    她默默地想着,也不拖延,直截了当让徐沅上前来,她来作证签这份和离书。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桌案上却不止一份纸,除了徐沅同戚中玄的和离书之外,却还有一份“形貌可疑”的书帖。


    她仔细看了一眼,继而怔怔地看向戚映珠,道:“戚小娘子,你要离开戚氏门户?”


    及至问完,王茹便又懊恼自己是傻了。昨日徐沅哭天抢地的时候,不就说了,她要带着戚姩离开么?当然了,戚映珠也要离开。


    可是……


    她又猛地抓起那份和离书看了眼,这才品出端倪:徐沅的和离书上写了,她和戚中玄和离,并且带走戚姩,同她一起回徐家去。密密麻麻的清单里,独独缺了戚映珠的生辰帖。


    王茹这才缓慢地理解戚映珠递上来这份纸的用意:她既不留在戚家,也不跟着徐沅回徐家。


    噢,真是奇怪,莫非是找到了自己的生母生父不成?王茹疑惑,但是她想着息事宁人要快的原则,便不多问,命人拿来了官印,对着就是一顿猛盖。


    最后,她还颇善良地告诉徐沅,她会与那建康太守去信一封,让徐沅不要担心,务必保密。


    “戚中玄那老货,本官向你保证,一定不会放过他。你这和离啊,就安安心心地离吧,我也懂你。”


    到了这种份上,场面话也要说一说。


    徐沅也了然地点点头。


    王茹又紧张地看一眼戚映珠,同样的话交代了,并不敢怠慢。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戚小娘子也有一种天人之姿,不太像是什么二等世家养出来的气度。


    戚映珠听了,唇角微微弯起,笑道:“王大人的安排吩咐,映珠记下了。”


    看交流得还不错,王茹便多问了一嘴:“话说回来,戚小娘子此后要去什么地方?”


    去生母家?


    可戚映珠的答案却让她吃惊。


    戚映珠摇了摇头,道:“不,映珠要留在京城。”


    “嗯,留在京城?”王茹惊讶地拉长了语调。


    ***


    戚映珠同徐沅在官衙门口分别。


    官衙前的青砖缝里残霜未消,徐沅伸出的手悬在料峭春风中——多年前她似乎也是在这样的冷酷清晨,将尚在襁褓之中的戚映珠接入府中。


    徐沅眼中含着晶莹的泪,她想去拉戚映珠的手,却只见她那如冰雪一般淬亮的目光。


    她哽咽的声音消散在风里:“映珠……感谢你,倘若不是你,我也不能与那老货和离。”


    戚映珠眸色浅淡,微微欠了欠身,道:“徐夫人,我上次同你说过了,我帮助你,并非是原谅你,而是我需要如此。”


    这满京城的风雨,从来不是哪位女子的私怨。


    她只是不愿再有人走入那金丝笼中。


    徐沅眼眶绯红,又想起那日戚映珠说话时的孤傲清绝。今时昨日,两人的身影竟然叠合在了一块,迫得她涕泪涟涟。


    那日她向戚映珠跪了许久。


    “我要出来单独立户,只不过是个契机罢了。”可是戚映珠并不领情,她神色相当浅淡,“那日的话,还请徐夫人记得。”


    “此事之后,你我恩断义绝,你大可,带着你的宝贝女儿回建康,去寻求天下名医为她治病去。”


    徐沅仍旧哀戚,问:“映珠,那你呢?”


    “与你无关。”她说。


    徐沅默然,眼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从前往昔。


    凉薄的风打在她的脸上,她只是在泪眼中看她这位养女的面容。


    明明还和从前一样的,为什么呢?


    她们母女就这样离心罢。或许,这也是她应得的报应。


    映珠为人这么好,她却要袖手旁观送她进宫去,如今机关算尽,却失去了好多东西。


    可是,徐沅默默地想着,这也是她自己活该。


    两行清泪落下。


    她只是胸腔阵痛,她没想自己还尚在病榻上的亲生女儿,只是一味地去想戚映珠。


    她说,她要亲自丈量这京城的风雨——是啊,多么有豪情壮志。


    那她就祝她永不失意,也永不坠落。


    徐沅再度跪下叩拜,未说完的祝词被寒风呛成咳嗽,“愿尔……得偿所愿。”


    哽咽混着血腥气漫上喉头,她对着空荡荡的长街俯身行礼。原来人到极悔处,连祝祷都显得虚伪——毕竟这巍巍宫阙间,早该有人提着明灯,替千万困守笼中的女子丈量生路。


    ***


    戚映珠的目光没在徐沅身上停留,她和她道过别,听了她的祝福后,便转身向过户曹署去了。


    ——她那“外室”,处心积虑送自己的房产地产,如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她又进了这处官衙,办事堂上坐着个男人,正在啃食咸馓子。


    他看起来吊儿郎当,戚映珠唤了他几声他才应,似是不满这么早就有人找上门来——嗐,换做往日,都是下午才有人来这里好不好!


    想到这里,他便更不快了,芝麻粒还沾在胡须上呢,就粗声粗气地问戚映珠:“姑娘这么早就来过户?能过什么户呀?”


    他吊着眼梢打量眼前苍白女子——这话当然说得不怀好意。


    毕竟她年轻,面色苍白。


    哎——等等!


    男小吏看了又瞟了眼戚映珠的脸,忽觉她长得委实好看,更觉相当熟悉,一时半会儿讷讷着“我怎么看你有几分眼熟”,及至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拍了一下手掌:“噢,我记得你,你就是昨日那推着姐姐病榻出来的戚映珠,是不是?”


    “你今日来做什么?”他瞬间换上了一副八卦兮兮的笑容,“是把你爹的宅子过到自己名下?你娘怎么说?”


    这种人太过轻佻。


    戚映珠冷着一张脸,肃然道:“验印。”


    适才她从京兆尹官衙处走时,王茹还多同她说了几句。王茹是个聪明人,戚映珠上辈子就知道的。


    在京城这般诡谲的风云变幻下,她能够立于夺嫡漩涡中不倒,便是一种本事了。后来,还间接地帮了她这太后几次。


    大抵真有命运可言,王茹这会儿又帮了她,说,倘若在京城中遇到什么问题,便可来找她相助。


    ——这人惯会审时度势,大抵也是瞧她不凡,所以才会给她许诺。


    小吏并未想到戚映珠会这么说话,方才玩世不恭的表情冻在脸上,他本想板起脸来发火,却听得另外一声浑厚女声:“周老六,你又在满嘴喷粪了?是不是有人来了?”


    妈呀,姑奶奶来了!


    那女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脚踢开脚边挡路的盆,问清楚缘由后,没有多想就推搡了轻浮的小吏一把,让他滚开。


    “切,拉拉杂杂的废话忒多,人家戚小娘子要过户东西你便给人家过了就是,怎么,羡慕别人有住的地方?”女人斥责完他后,便笑着望向戚映珠:“姑娘,你要过户些什么东西?”


    这还差不多。


    戚映珠眼底涌出些笑意,取出那一沓地契。


    这下,连方才沉稳冷静的女子,眼底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她还是手脚麻利,验完程序后便盖了印——这便意味着这些店铺、土地都是戚映珠的了。


    她那日正好也在围观的人群之中,这位戚小娘子有多么坚韧,她看得一清二楚。那便是了,她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话说回来,姑娘以后便要在京中从商了?”她说着,将那些盖完印的地契还给戚映珠。


    士农工商,当商户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周老六被骂了一顿,大概也是脸皮厚到了一种境地,嘟嘟囔囔道:“自己出来当商户?那戚中玄惹了事,建康戚氏肯定巴不得将他从族谱中除名,跑去当个商户到底想做什么……”


    他倒是想进世家呀!哎,可惜他进不了呀。


    只不过,他梦寐以求都想要进去的世家,这个戚什么的女人,居然不屑,还要主动跑出来立户——真是不知道她的脑子是不是被门给夹过,才这么愚钝!


    “闭嘴。”女人的粗眉一皱,扫了过来,“商户怎么了?总好过某些人,连寒具都要赊账。”


    她瞥向周老六腰间空瘪的荷包,吓得他讪讪地闭上嘴巴。


    戚映珠应了,“是,小女今后便在京城从商了。”


    从商啊。


    女人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道:“戚,是个做商户的好姓。”


    ***


    戚映珠拿着一沓户曹验过的地契出来,抬眼便撞见道旁槐荫下卧着辆金丝楠木的牛车。


    她本来不以为意,但看了片刻便耳根一热——这牛,犄角上缠了金箔,这不是那日慕兰时同她调笑时说过的吗?


    倒是个现世宝,真是仗着自己重来一世,还真把自己当个孩子了。


    虽然是这么想着,但戚映珠还是缓缓地往那牛车旁边走了。


    今日赶车的不是阿辰,似乎不太了解戚映珠的样子,那侍卫礼貌地搬来脚凳,也不言语。


    戚映珠掀帘而入,只见慕兰时早就好整以暇地半倚着堆绣软枕,霜白色的广袖滑落至肘间,露出腕上三匝缀着金铃的红线。她今日却未戴冠,鸦青发丝逶迤在月白对襟上,只堪堪用簪子挽了发,倒像是故意将工笔画里的嫦娥扯落了九重天。


    “怎么,狐惑媚主?”戚映珠扬声,并膝且非常矜持地坐下来,又举高了手上的那一沓地契,一猛声拍在檀木桌案上,“是见东家我今日发达了,特来讨好一二?”


    “还知道拉牛车来。”她又补充道。


    车顶垂落的缨络在帘外摇晃,漏进的光斑正巧映着慕兰时襟口未系紧的带子。


    团扇的边沿慢条斯理划过檀木小几,慕兰时足尖勾住她曳地的裙裾:“怕东家得了万亩桑田,嫌我这旧人不如新蚕丝软和。”


    扇柄忽地挑起地契最上那张,她又故作震惊地编撰谎言:“哎呀,西郊三十顷——恰好够修座金屋?”


    “修来镇妖,”戚映珠也颇配合地笑眯眯,“绝不藏娇。”


    慕兰时泄气一息,但很快又挑眉笑起来:“那兰时就放心了,这样就没旁的女人敢接近我们东家了。”


    “看来兰时日后的美日子还长着呢。”


    戚映珠乜她一眼,无意识用虎牙磨蹭下唇,脸颊又不自知地鼓起半边:“啧。”


    慕兰时继续用团扇掩着嘴笑,“那是了,毕竟妻主如今坐拥这么多地产……我多多少少也得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万一妻主又像上次那一样,把我踹了怎么办?”


    上次又是哪次?就是她向徐沅表明心志那一日吧?


    戚映珠撇撇嘴:“踹你你又不疼,踹死你总比踹了你好。”


    慕兰时煞有介事地道:“那还是踹死我方便一些。”


    “好吧,你倒是说得对——踹了你的话,你还得巴巴地上来找我。”


    慕兰时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的暗芒,笑道:“可我看我们戚小娘子今日也如此上了这辆牛车啊。”


    戚映珠:……


    说不过便只能动手了。


    只不过她欲掐她的手还没贴多近,就停下来了。


    今日这慕大小姐倒是拾掇得漂亮,让她于心不忍了。


    而慕兰时却趁机反应过来,捏了她的手,正好将人一把搂进怀中。坐定的那一瞬,她又朗声向外喊道:“回家去!”


    大抵是真有那些地契作后盾,戚映珠今日力道都大,虽被慕兰时捏着手腕带到了膝上,她却也没忘记自己上次立下的豪言:一定要把慕兰时压在身下。


    是以慕兰时方抬声吩咐那赶车人怎么走后,下一瞬,下巴便被那纤长的手指抵着,只听得戚映珠相当得意的话音:“如、何?”


    她现在难道不在她身下!?


    “毕竟大小姐今日穿得这么好看,不幸一幸似乎说不过去?”


    慕兰时片刻失神,登时反应过来戚映珠的“如、何”意味着什么,她福至心灵,来得极快。


    泛着粉色的唇开合,又快又狠又准地喊道:“妻主。”


    戚映珠的脸登时红了。


    ……她倒是没怎么有做这登徒子的经验,光听人叫完妻主之后,就喃喃不知道说什么了。


    只是看慕兰时这般慵懒亟待采撷的鲜花模样,她便觉得气呼呼。


    “话说回来,”慕兰时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低下头亲到戚映珠的耳侧,热气不断喷洒,“东家拿了这些东西,打算做什么?”


    她还补充:“除了养我之外。”


    戚映珠被她弄得腰痒,但这毕竟是正事,于是她半是嗔怪半是认真地说:“我想开布坊、布店,再做个早餐店之类的。我已看了,这些地契里面有个临街的,那里适合开个饼店。”


    “我看过更夫记录,每日寅卯之交,两百名漕工涌入,途经此地却连个热汤饼铺子都没有。”她说着,一边还不忘在慕兰时的身上作乱,听她耐不住的喘息,便心觉相当解气。


    真以为兔子不会发威?


    于是她继续煞有介事地安排:“再有一*转角处,还有学子上下学也会途经此地,我已差人数过了!”


    看她得意洋洋的样子,慕兰时只点着头称是:“嗯,东家这么会安排,兰时就等着住金屋了。”


    戚映珠故意板着一张小脸:“都说了,那是本东家用来镇妖的。”


    “难不成这是娘娘重生的代价么?”


    这下是真被她气了,戚映珠也不管对不对,对着慕兰时那天鹅般的修长脖颈就是狠狠一口,直听到她故意叫痛“嘶”了一声才罢休。


    戚映珠把她咬服了,抽身坐正时也不忘解开慕兰时的衣襟——哼,合该给她看看这女人的样子!


    “而且,”戚映珠继续认真地论证起来,越说眼睛越亮,“灶间临井省了挑水钱,后巷直通米市,最重要的是……”


    慕兰时不管自己被解开的前襟,展露了多少的亮色春光,只趁着这掉进钱眼里面的恶霸兔子眼睛闪闪发光时,挑落她的衣衫。


    “最重要的是,”慕兰时忽然靠近,整个人贴在戚映珠的脖颈上,舔着她的脖颈,逗弄她说,“东家想让我每日寅时起来揉面?”


    ……又讲荤话!


    衣衫也被她挑落,戚映珠恼了,也不跟这白痴大小姐分析这店铺到底能盈多少利,反倒是直接拧了她耳朵,“若是换我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慕大小姐来揉面,本东家这些店全部改造了做汤饼店都得倒闭的。”


    慕兰时连连告饶,胸腔中溢出几分得意的笑。


    谁让她解她衣服的?她解她衣服,她解回去不应该么?


    “也不知道怜惜人家。”慕兰时叹口气,却仍旧用手指绕着戚映珠的袖口,一边漫不经心道:“大约五月,我便要去做官了。这官袍嘛,可以自己做,既然东家要开布坊,不若……”


    她忽然逼近,湿润的唇贴上戚映珠因着生气微鼓的面颊。


    大祁官服的内里,须绣上官员的姓氏。


    慕兰时说着,又把人往怀里带了半寸,语气愈发地高深莫测:“给兰时绣一个?”


    “好啊,定给你官服绣上一个‘戚’字。”戚映珠答得快:“好表明主人家是谁,那古话说得好,什么也要看主人。”


    又在明里暗里骂她是狗。


    慕兰时假装听不懂:“那得仔细着些,别被我娘亲发现了。”


    戚映珠忽然计上心来,终于知道如何欺负这人一回!


    “那,兰时是想绣在襟口……”她温热的掌心覆上慕兰时的后颈,滚烫气息顺着本就松散的领口往下丝丝缕缕地钻,“还是绣在贴着腺体的里衬?”


    慕兰时额前猛地一跳,怔愣片刻。


    而戚映珠看她浑身僵硬的一瞬,心头得逞,虎牙又不自知地舔了舔唇,继续撩拨她说:“这样吧,还是让妻主来量体裁衣。”


    说着,她便探手去解她的腰带。


    “兰娘腰怎的这么细?以前我竟是不知……”她说着,竟然换了个称呼。


    慕兰时喉头一滚,忽然按住她作乱的手,“乖,把量体裁衣的‘体’字,再教兰娘一遍。”


    还不等戚映珠反应过来,便被直接吻上。唇舌在她的腔壁中作乱,她被吻得大脑一片混沌,只全身上下一起翻涌着水光。


    戚映珠无法,只能将眼睛垂下来,同她接吻。


    ——可这眼下的视野也不见得多好,看见了什么?


    那只筋骨漂亮的手陷了进去,把她刚刚想要对慕兰时做的事情做了。


    或是说,慕兰时方才也不是开她玩笑,要让她,教她哪个字。


    只不过眼下看来,不太像是玩笑。


    戚映珠只能闭上眼睛,感觉这牛车的颠簸——真是的,这牛车还真讨厌,明明走得更慢,为何还更颠簸?


    拉车的牛犄角上缠着金箔,华贵非常,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赶车人极有自觉,将车赶得极稳重极平缓——没办法,谁让她出门的时候,听了小姐的吩咐呢?


    小姐说,这驾驶牛车,就是要走得慢才好。


    赶车人深觉有道理:毕竟慕家不差钱更不差马匹,追求速度为何不用马呢?


    赶牛车嘛,那定然是要享受!春光晴好,想来两位小姐一定在欣赏春色吧!


    只是她却不知,帘内的两人,低语的却还是那饼铺的事。


    “……东家怎么看?”慕兰时低声笑着,“请不请兰时做那揉面师傅?”


    “住嘴!”


    第34章 034(修)


    两人终究还是把衣服穿整齐了,只是自己襦裙上面,全是慕兰时身上的兰芷香气,怎么也赶不走。


    呵,她对此已经习惯了——反正这人的信香乃是最名贵的一种香料,就当她富贵有钱,用了这名贵香薰便是!


    只是及至下车时她的眼尾仍然泅着海棠红,谁知道这不通一点算数的白痴大小姐竟然……


    一想到那细长骨感的手揉弄出来的各种形状,就教人觉得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你今日又要把我带回你家去么?”戚映珠忽然反应过来,镇静地收拾桌上地契时,忽而抬头问了句。


    慕兰时轻轻地点了下头,说:“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似是从方才的激烈中抽身出来了,戚映珠现在淡定许多。


    她还记得慕兰时上次所说,“那傻子现在正在高兴”。


    戚映珠便说:“你家里面那些人,你恐怕还没收拾干净,把我带回去,难道不怕露馅么?”


    昨日她和慕兰时并肩走在伞下,听慕兰时的反问,戚映珠便晓得,她的手段定然和她不一样。


    她只是处理了一个戚中玄,至于另外两个人便自食恶果去。可慕兰时呢?上辈子戚映珠并非没有领悟过她的手段:


    她曾见慕兰时用茶盏盛着鸩酒,哄得三朝元老为保家族自戕;看她在琼林宴上以图为饵,引得七位言官互揭阴私;最惊心是雨夜提灯入诏狱,将燎原期的罪王绑在烙刑架上,笑说“信香混着焦肉味,倒是催情良药”。


    她入仕时是光风霁月的世家大小姐,为人清正自持。可是,她却曾为另外一个女人做到如此地步,为其开路,到头来,却是死路一条。


    ……上辈子仅仅是难以开口么?戚映珠忽然想问自己。其实也不尽然,她也许只是,只是想沉浸在某些回忆里面罢了。


    想到这里,戚映珠的心不经意间颤了下。


    “不怕的,”慕兰时淡淡道,以手撑着下颌,很是随意地说,“只不过要委屈一下你了,来,将这个戴上。”


    说着,她便拿出了一个兜帽递给戚映珠,亲自为她戴上时,也不忘记在她的耳侧吐露热息:“待会儿,东家就不要说话了。”


    戚映珠静静等待她给她戴上兜帽,“给我戴这个做什么?”


    慕兰时先是没搭话,只是帮她整理。


    不过戚映珠何等冰雪聪明,只在慕兰时沉默的间隙,她便捋清楚了来龙去脉。


    那孟珚前世诈称自己同慕兰时有了关系,再看慕兰时这风轻云淡的样子,定然是慕严以为她和孟珚尚在一起!


    这是想把她带回去营造偷情的意思了!


    思及此,戚映珠嘴里便冷笑两声。


    慕兰时正要回答,听见戚映珠的冷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只见那双杏眼冷冷清清地看着她,眼底情潮早就翻涌成了八百里酸浪:“我可顾着生气,没时间去想说话。”


    慕兰时哑然片刻,心知自己又招惹上了——可天地良心啊,这一回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这女人怎么偏偏就能精准地找到醋来豪饮鲸吞呢?


    “那映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慕兰时垂着头,显得相当乖顺。


    哼。


    “谁要陪你演这偷情的戏?”


    慕兰时敛眸,正色说:“我可没有演戏——但若小君非要这么说的话,那……”


    “便是假戏真做罢。”她说着,伸手捏住了她的腕,一双凤眸里面又像是淌着一弯春水了。


    看她今日打扮得这么漂亮,又用了心来接人,自己还狠狠地咬了她一口也不算是白白受欺负,看她低眉顺眼地求饶,戚映珠心头的醋意这才稍稍缓解了些。


    “嗯。”


    慕兰时莞尔。


    虽然说这恶霸兔子咬人,但她很知轻重,从来没有发狠咬过她。


    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只要真心实意低下头来哄她几句,便没事了。


    戴好了兜帽,不过一会儿,牛车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慕府门前。


    慕兰时先下了车,又殷勤地托着帘子,为那身形苗条的女子打帘。


    赶车人虽然有所猜想这两人的关系,但是她看见这两人行为竟然如此亲密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


    这对吗?那她做什么去?


    总之不管如何,赶车人便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姐殷勤备至地,牵着那戴着兜帽女子的手。


    看起来十分亲密、照顾得也十分妥帖。


    这一切,也不仅仅落入了她的眼中,还有在暗处窥伺的眼线。


    他默默地记下这一切——


    慕兰时同一女子举止亲密,而那女子又将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定然是蓄意隐瞒。


    他转头就将这事报告给了慕严。


    ***


    慕严如今正在房中筹划,听了眼线的报告后,大为欣喜地道:“你是说,慕兰时她带了个女人回来?”


    眼线疯狂点头:“对对对,慕兰时她就是带了个女人回来。”


    举止其实就是她为她打帘子,殷勤牵下牛车,进门之后也妥帖地带回了园中。


    但可这眼线心里门儿清,怎样添油加醋才能哄自家公子开心,怎样才能捞到更多赏钱。


    于是他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还着重渲染两人如何亲密无间、如胶似漆,慕兰时又是怎样对那个戴着兜帽的女子百般依赖,须臾都离不开。


    “哎,公子,真是太可惜了,您没能亲眼瞧见那场面,要是您在现场,她们俩指定得臊得慌!”


    慕严面上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本公子在现场?本公子可不能在现场,本公子若是在现场的话,她就会警觉了。好了,你下去罢。”


    眼线虚虚地睁着那一双老鼠一样的小眼睛,琢磨着问道:“公子,那小的去什么地方……”


    “哎呀哎呀,这还不简单?”一听他开口,慕严就知道这是想要领赏了,“你去找赵管家去,她自会给你。注意,防备着些。”


    眼线欣喜若狂,连连叩拜说:“小的感谢大公子!”


    “去吧去吧!”慕严大手一挥,而后又往后躺下,嘴角翘起了怡然自得的弧度。


    像她妹妹这种温室里面的花朵,就是禁不住诱惑。这种禁不住诱惑的人,又怎么能够继承家主之位呢?


    诚然,她这个妹妹有一些可取之处,但是,这绝不是她能够当家主的原因啊!


    家主之位,怎么说都得他来坐。


    正思虑着呢,门外却传来了通报的声音:“公子,小姐要见您!”


    这小厮是故意隐去排名序齿叫他的。


    毕竟慕兰时到他的跟前来了,他不敢直接又叫长公子又叫大小姐的。而今小姐亭亭二十,乾元启序,这些微妙的称谓还是少说为妙。


    慕严皱了皱眉,本来正在烦心这个小厮打断了自己的思绪,又听说是慕兰时来了,登时心头一惊。


    她来做什么?方才不还是说和孟珚一起回来了吗?


    怎么,这会儿就来看他了?慕严心下一合计,忽然变得相当开心雀跃。


    他好容易才收住笑,这才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抬声吩咐外面的人:“我知道了,快快请人进来。”


    ***


    慕兰时面上带着春风般和煦的微笑走进房中。


    踏入屋内的刹那,兰芷信香刻意释放出来,颇为宜人。只是慕严嗅着这与坤泽无异的温软气息,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他这妹妹果真连信香都学不会乾元的霸道,活该被踩进泥里。


    甚至连信香泄露都不知晓!


    慕严表现得很是热情,他站起身来,趁着房门还没有关上,立刻说:“快,滚一壶大红袍来!”


    “是!”门外小厮回答道。


    慕兰时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大兄,兰时过来,是有一件要紧事情同您商量。你叫人煮茶来,恐怕等会儿他们还得进来。”


    言外之意,便是不想让人来打扰她们两个人的谈话了。


    慕兰时这般举动,更是坚定了慕严内心的想法:今日她来找他,定然是要处理同她自己所谓婚事相关。


    可惜啊——


    慕严自恃自己知晓,却还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疑惑地说:“啊?”


    “就是,兰时上回告诉过你的事。”慕兰时垂下头,捏着裙摆。


    慕严这才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没事的,等会儿他们将茶送过来的时候,为兄亲自去拿便是,定然不会让他们偷听到半分你的事。”


    “小妹,你可放心,为兄做这种事情向来妥帖。”慕严笑着,慕兰时同样回以一个温和的笑意。


    慕兰时暗自忖度着自己这愚蠢的眼前人,只是,她自己却不怎么笑得出来。


    他现在这么轻信于她,让慕兰时多多少少地想到自己前世,也是这么轻信于他。


    彼时,她相信血浓于水,相信从小朝夕相伴的兄长定然不会辜负自己。她被那狼心狗肺的孟珚害了,全族兴亡便在一念之间——


    可惜。


    其实慕兰时早就发现了一些端倪,但是她从来没有将这怀疑的苗头引到慕严身上去。


    她也天真。


    “是,是这样的……”慕兰时叹了口气,但眉梢间又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我同那女子已然约好了,就是想要定下婚讯。”


    慕严故作惊讶地问道:“你和那女子定下婚讯?那女子到底是谁,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告诉兄长。”


    “这,这恐怕不太好说,她的身份有些特殊,”慕兰时叹了口气,“但是下个月的雅集,兄长您一定会知道的。”


    一听到“雅集”两个字,慕严的嘴角便有一瞬间僵硬。


    他其实知道慕兰时要主持下个月的谷雨踏春雅集。


    呵,彼时他知道了这个消息,立刻就去给四叔慕成封去了信,让他回来知晓一下慕兰时到底有多么僭越!她们母亲慕湄还活着呢,身体康健,谷雨雅集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要她来主持了!


    慕兰时也配?


    尽管心里面这么想,但慕严一副和善仁慈的样子,“啊,兰时你要主持那雅集?母亲告诉你的么?”


    慕兰时点了点头,故意露出几分局促:“是,我也不知母亲为何要将这主持雅集的重任交予我,兰时也没经验。本来我已经再三推脱了……说到这个,兄长,你觉得我要不要再向母亲陈说此事,就说我不想主持。”


    “毕竟,历来的谷雨踏春都是家主主持,很少破例。二来又有那么多族人会来,我担心她们会觉得不好。”


    切,看看这露怯的样子!这八字还没有一撇,族人都没有到齐,就开始露怯了。她这妹妹,到底凭什么做家主?


    正好谷雨雅集,慕氏一族,所有人都会来。那个时候,他慕严就要让她慕兰时身败名裂!


    但是眼下他还是要做做样子,宽慰慕兰时道:“哎?母亲竟然要你主持?”


    “正是。”


    慕严低下头,似是思索了片刻才说:“母亲这么安排,一定有她的用意。”


    这能有什么用意?无非是惨刻寡恩的老女人,一味偏袒自己只有零星天赋的女儿罢了。烂泥扶不上墙,强捧便只能遭天谴的货色。


    “但是我的确没想到,”慕严又吸了口气,继续宽慰,“兰时,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处理好,你看,上次的启序宴,你不也做好了么?”


    慕兰时似是被慕严安抚了下来,连连道:“谢过兄长。”


    恰在这时,门外有人扬声:“公子,大红袍来了!”


    滚着热腾腾大红袍的紫砂壶落在檀木桌上,氤氲的茶烟将两人中间的距离模糊了,也让慕严觉得如坠云雾般轻盈。


    慕严小口撇去浮沫,心中盘算着。


    谷雨踏春的雅集啊,他一定要让慕兰时身败名裂。


    她有多么堕落,那他便要多么显要。那个时候,慕湄再怎么偏心她都没有用了!


    慕兰时浅浅喝了几口茶,又感谢过了慕严,便道:“那兰时先辞去了。”


    慕严幽幽地看着她,脸部扯出一个笑:“好。不管发生什么事,兄长都一定支持你。倘若你觉得那坤泽身份合适告诉兄长,那便告诉。但是,你若是不愿意,我也绝不勉强。”


    慕兰时笑了,笑意愈发温暾,一点也不会刺伤人。


    ——上辈子,慕严也是这么告诉她的。他说,兄长自知才学浅薄,但是,只要她有需要,兄长便一定鞍前马后。


    前世她掌权有多久,慕严就有多么恨她。所以,才会一直潜伏到最后,亲自动手解决她。


    呵。


    慕兰时离开时,嘴角泛起一弯浅浅的弧度。


    见这连信香都温和无害的妹妹终于走了,慕严终于从鼻孔里面冷冷地哼了一声。


    也不知道兰芷香气算什么,那能叫作乾元吗?


    他骤然起了身,泼了那一壶大红袍,要去见四叔慕成封了——他和他爹,是来京城赴谷雨雅集最早的那一批人。


    他这个叔父顽固守礼,又同母亲不对付,他定然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到时候,他便可以撺掇两个人斗起来……而他呢,就可稳坐钓鱼台,坐收渔翁之利了!


    ***


    慕严踏入拓道巷别业,见了慕成封和他爹慕老爷子。


    这处原是本家赁与旁人的客舍,自慕湄执掌族印后,担心族人赴京后没地住,不方便,特命人移来会稽竹林、凿引秦淮活水,更在庑廊下嵌了七十二方碑文,生怕失了世家气度,更怕他们住不惯。


    “阿严,你说这真是真的?”慕成封是个近五十岁的中年男性乾元——毕竟他和慕湄是同辈。


    他拿着那封有华虫纹的信,相当奇怪又不可思议地叫了出来:“我那白痴姐姐竟然让这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主持谷雨雅集这么重要的宴会?!”


    慕严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道:“正是如此,我也不知道为何,母亲会让兰时妹妹来主持这次谷雨雅集。”


    慕成封冷笑道:“你不知道,但是叔叔我知道。这事情简单,她无非是想要借此让兰时丫头立威罢了。可是,这丫头才方启序的年纪,能做什么事情?”


    “上次她自己的启序宴就是她自己主持的吧!”想到这里,他声音又抬得更高,“那又什么用?我看不出来她有什么别的才能!我看慕湄也是老糊涂了,都做司徒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拎不清呢?”


    谷雨雅集这么重要的事情,定然是要家主亲自出面主持的。让别人主持,闻所未闻——何况在家族史上,又不是没有这种事。


    但是,彼时那位乾元家主,却因为自己抱病,直接取消了谷雨雅集,也不让别人代劳!


    “哎呀,”慕成封忽而叹了口气,坐下,看着自己这侄儿年轻的面容,笑道,“你有所不知,谷雨雅集的主持者虽然是家主,看起来宽松,但这也有其象征。”


    就像皇帝的封禅大典一样,难不成能让储君代劳吗?


    慕家簪缨世家,他们这些年纪大的老人,个个都精明得跟个老狐狸似的,哪里不知道慕湄安的这是什么心?


    慕严故作好奇地问象征着什么。


    慕成封:“那便是象征着家主的权柄!你不知道?”


    慕严一个劲地摇头,推说自己不晓得,还希望叔叔帮忙解答一二。


    慕成封看慕严这么虚心请教的样子,心情大好,便为他解释起来。


    “……总之,你可以认为,谁主持了这场雅集,谁便是家主。很显然,兰时丫头,她不行。”


    他们都知道,家主之位可不仅仅是一个名衔,而是得经过传位之礼才能得到家主令牌的!


    在慕氏一族的历史上,还有一对父子曾经为了令牌反目成仇呢,那父亲当时宁肯将令牌带进土里面去,也不肯将令牌拿给儿子。


    儿子也逼急了,居然带着府兵将父亲围了起来,切断他的粮水供给,扬言如果不交出家主令牌,那就饿死他。


    老子后来真没把令牌交出来,带着进了土,而儿子却直接挖了他的棺!


    “你看看,我们家历史上,也有这赵武灵王故事啊。现在,你可知道意义重大了?”


    慕严讷讷:“原来还有这种门道!”


    慕成封点了下头,“呵,我看慕湄她真是老糊涂了,难不成不日要致仕了?不过,就算她不做官,这家主之位她还是应该会做下去的罢。”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还同慕湄争夺过这个家主继承人的位置,他和他父亲为此也做了不少阴私事。彼时他们对着她坤泽君的身份大放厥词攻讦不断,可惜却仍旧没有得到家主之位。


    败了之后,一家人便离开了京城,但仍旧居住在京畿一带,准备时不时找慕湄的麻烦。


    只是慕湄这个人精明,他多次下手却收效甚微。不过这一次,他忽然觉得机会来了。


    他蛊惑完了慕严,看他反应似是还符合预期,他便开心起来,示意说他可以回去了。


    “父亲!”慕成封推开里屋的门,大声去叫他那老父亲,“我要告诉您一件事!”


    慕老爷子岁数已经很大了,但一听到“家主”二字,那本来浑浊的双眼却又泛浮起来了新的精光。


    “什么事?”


    “喏。”


    慕成封说着,把信念了一遍,还说:“方才慕湄的长男还过来找了我,这也是蠢货脑袋,居然不知道谷雨雅集意味着什么!”


    “我要是他的话,定然要借机把慕兰时拉下马!可惜啊,他大约就是仁厚了些,虽然这样能把慕兰时拉下马,但是要破坏他和慕湄的母子之情,也要破坏他和慕兰时的兄妹之情。”


    “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事呢?我看慕湄这一支,根本就不配做家主。”他冷笑着。


    慕老爷子深以为然。别看他老了,但是他年轻的时候掀起的风浪也不小。


    他不姓慕,原本是一低贱的佃户所生,但是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在成年的时候分化成了乾元,是以这样被慕成封的母亲看上了。


    老年得了一个儿子,慕母对慕成封宠爱有加,连带着也纵容他的父亲,给了他们许多赏赐。而慕成封,也在这种娘疼爹爱的氛围里面长大,自幼便目中无人、妄自尊大。


    慕成封同他的父亲一样幸运,都成了乾元,这样,本来就在锦绣膏梁堆里面长大的公子哥,更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目标:慕家家主之位。


    嘿,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听说,慕家这一系的继承人听说是个坤泽!


    这俩人一直在慕湄为他们所设的宅邸里面嬉笑怒骂个不停。


    慕成封最后敲定了主意:“我看慕湄就是过得太轻松了些,居然连这种事都敢做,这样吧,雅集之前,我们去赴个小宴,我便审问审问这兰时丫头。”


    慕老爷子道:“这兰时丫头乳臭未干,不值得忌惮;只是慕湄不是什么善茬,你审问她女儿,她难道不会护雏?”


    这倒也是。


    慕成封沉吟片刻,道:“这事也不一定……她可以护雏,但是这雅集主持人到底应该由谁来主持,几乎是定死了的规矩。”


    慕湄是家主又如何?她把这主持雅集的权力移交给慕兰时那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就是不对!


    欺负不了慕湄,他难道还欺负不了那个死丫头吗?上次启序宴他便看她不爽了。族中的小辈都觉得他厉害,启序宴的时候纷纷来找他敬酒。


    可偏偏就是这个启序宴的主角慕兰时,根本不见影,看都没看他一眼!


    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骂完了慕兰时,慕成封便和他爹,两个人一起细数慕湄的过错,最后,讥诮的声音再传出宅邸:


    “除非慕湄她要死了,我就认这谷雨雅集由那臭丫头主持!”


    第35章 035(修)


    “你是说,让我抱病休养一段时间?”慕湄诧异地看着慕兰时。


    母女俩人对坐,烛火明明灭灭地织在两人肖似的长眉凤眸间。


    只不过在慕湄的眼中,她的女儿要更为出挑:


    发如漆池,唇薄而下颌瘦削,端坐之间,又有一股由世家风骨浸透的凛丽。


    目光也是清涧如雪,一副笃定模样。


    慕湄不可自抑地想起自己做的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在梦中,她汲汲营营的一切尽数化作东流水。


    “正是,”慕兰时言辞同样笃定,忽而菱唇漫上一丝鄙薄的笑意,“母亲,您应该记得,在您年轻的时候,给了某些人好多方便,但是他们从不领情。”


    “现在不正是到了收拾他们的机会了么?”


    ——其实世家大族,多有阴私之事。亲亲相隐,也就得过且过了。但是,这家主的令牌到了她的手上,便由不得旁人了。


    母亲作为族长,常常为人所诟病“惨刻寡恩”,但其实她只是治家严厉。倘若她真的处理了什么,那慕成封父子早就活不到现在了。


    但没有关系,现在死也来得及。


    前世作为孤魂野鬼所看到的一切俱在眼前。


    那对父子在屏风后面嬉笑着饮酒,一屏之隔,是母亲跪在祠堂前,冒着病痛为她求情。


    这么喜欢喝酒,那她定然要让他们喝个够;而母亲是如何跪的,她也定然要让他们偿还。


    看慕兰时的眼神并不是作假。


    烛芯爆出个灯花,映得慕湄眼睫轻颤。她将茶盏往酸枝几上轻轻一磕,只轻轻道:“我原本以为,你是打算在谷雨宴上收拾他们……”


    “谷雨宴上要收拾的人更多。”慕兰时倏然站起身来,本来还明灭的烛火霎时间被她的颀长黑影倾倒,“母亲可知,当年您施恩的那些蛇虫,如今正蛀着祠堂梁柱。”


    她倾身向前时,霜白的衣袖扫过案上族谱,“清明将至,该请祖宗们看看——”指尖又不经意地划过慕成封的名字,“这杯鸩酒,是要浇在坟头还是喉头?”


    先是慕成封父子。再是慕严、慕迭,还有更多,在暗处、尚不明确的人。


    什么兄长姑姑,感情俱淡薄成这样,不值一提。


    慕兰时冷笑一声。


    慕湄再抬眸,怔怔地看着女儿,她忽然明了,这场清明祭扫不过是飓风前掀起的第一片瓦。


    女儿眼中翻涌着不属于十九岁少女的寒潮,那分明是浸过黄泉水的眸光。记忆突然割开一道裂隙,梦里祠堂的穿堂风裹着药味扑面而来——而此刻烛火正将慕兰时的轮廓镀成错金利刃。


    静默须臾,她忽然笑了,道:“你今日怎的只挽了个墨簪?”


    莫非是因为要收拾这些亲族,所以才这么开心么?


    如此说来,她倒是暴戾。


    慕兰时倏然一滞,方才还冷寂的的面容上忽然出现了几分温柔小意。


    “这样更方便。”她仓促说下这句话,便辞去了。


    只余下慕湄一个人坐在圈椅上,烛火也灭了。她喃喃道:“更方便?”


    更方便做什么事?她不明白。她知道这女儿心情好时,会只挽个簪子。


    ***


    明明已经将后续事情安排定了,却因为母亲一句闲谈般的“为何戴簪”而乱了心跳。


    慕兰时忽而停了,摸了摸自己的腮。


    哈,竟然有几分烫。


    为什么今日只戴簪子呢?她并非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才只戴个簪子。


    方便。这话说得对。她一边叹着,一边往自己的丘园走。


    月色凝成霜雾,漫过重檐歇山的琉璃顶,将九曲回廊雕成玉色琼枝。慕兰时踏足碾过青砖时,惊起两三流萤,一切似乎如往常一般静谧悄然。


    却在转瞬间被某种异样声响钉在原地。


    万籁俱寂的夜里,那声音虽隐隐约约,却显得格外突兀。


    循声而去,只见花丛之间,枝叶在月色下微微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音于她而言,实属陌生——她五感通明,其次丘园也有人把守,若有什么意外,她第一时间便能知晓。


    那窸窣声像银针坠入雪地,在她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慕兰时敛了心神,屏气敛*息,缓缓靠近。


    素手按上袖中匕首的刹那,忽见西府海棠簌簌摇曳,抖落满地碎银——竟是个蜷作团子的小人儿。


    粗麻短褐裹着单薄身躯,倒衬得那双葡萄似的眼愈发明亮。小脸上泥印纵横交错,偏生睫毛沾着星子般的光,随颤抖的幅度簌簌扑闪。慕兰时眉峰微挑,借着花枝筛落的月华,终于看清那张挂着薄霜的小脸。


    不就是嘉嘉么!


    霜白广袖翻飞间,小丫头已被拎着后领悬在半空。软薄花瓣扫过冻红的鼻尖,惹得对方猛吸溜鼻涕:“大、大小姐……阿嚏!”


    嘉嘉穿得有些薄,还吸溜着鼻涕,似是冻着了。


    慕兰时皱眉,这可不行,于是她先压下心头的疑惑,将人带到避风的游廊下。


    她将人转到靠里避风处,又弯下腰耐心地问嘉嘉说:“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府里面的宵禁时间忘记了么?”


    游廊朱漆栏杆尚存余温,分明是白日里用银丝炭烘过的。慕兰时将人按在暖处,指尖拂过粗粝衣料时倏地收紧——这绝非慕府规制,倒像是……城外流民穿的芒屩布衣。


    嘉嘉有些嗫嚅。


    不过慕兰时本来就无意责怪她,随便说了两句,便准备指路让她回去了。


    “还有你这衣服,今日怎么穿得这样少又这样薄?”慕兰时皱眉,眸光落到她衣服上,忽而更疑惑了。


    她们慕府向来宽厚,给仆役们分发的衣物,虽说不上是绫罗绸缎,用的也是柔软厚实的棉麻之料,触手温和,冬日里也能御寒保暖,断不至于让下人穿这般粗陋的衣衫。


    嘉嘉慢吞吞的,这时候才说:“大小姐,是这样的。嘉嘉是从婆婆家那里回来的。上次,您不是帮了我的忙吗?后来我有事回婆婆家一趟,把这事告诉给了婆婆,婆婆便说感谢您,托我把这个带给您。”


    “以前林夫人在的时候,她会严格看我们这些人去哪些地方,不让我们乱跑,就是担心我们去告状,”嘉嘉还在小声地解释,“我害怕在其它地方碰不到大小姐您,而自己又有些粗手粗脚的,担心把这药搞丢,就想着今天早些来找您。”


    慕兰时的神色忽而柔软下来,当然,她本身也没有什么火气。


    原来这小鬼头大半夜的不回房间里面待着,竟然是为了给她送药来?


    “没事,那林霞润已经被我撵走了,此后若还有人欺负你,尽可来告诉我。”话音刚落,慕兰时眼底便闪过一丝暗色。


    不告诉也没关系,等过了谷雨,她便让这慕府中再无蛀虫。


    嘉嘉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听慕兰时这么说,立刻就笑逐颜开,哪怕鼻涕都还在冻在红彤彤的脸上——慕兰时心头憋笑,从袖中摸出自己的锦帕给人仔细揩了。


    “喏,大小姐,是这个。”嘉嘉拿出一个小方盒,解释道,“婆婆听说您是乾元,便让我把这个给您,说是对您身体有帮助。”


    说罢,似是为了担心慕兰时不相信似的,她又扬了扬脖子,说:“我婆婆一直在做乡医,我们那个屯的病都是找她看的!不管是什么症状她都能看!”


    慕兰时轻笑着收下了,又揉揉她毛绒绒脑袋,说让她回去换身衣服,嘉嘉这才说好,然后便解释道:“我躲在这里,害怕把府上发的衣服弄脏了……”


    便又是在说慕兰时方才的疑惑了。


    “没关系。”慕兰时道,“这样,我找个人送你回去。”


    嘉嘉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


    等嘉嘉走了之后,慕兰时回寝房的路上,顺手将那方盒拿出来看了。


    乡医中有许多技艺的高人数不胜数,慕兰时也知晓,常常有些人的信香有问题,医丞郎中看不好,便要去向乡野中另寻高人。她猜想,嘉嘉的婆婆便是这种人。


    她给出来的是什么药?慕兰时打开那方锦盒觑了眼,平平无奇的褐色药丸,她捻起,便用信香感受。


    ……这一感受便出了问题,这并非如同那日她在启承阁里面所用的熏香一般效用。


    那是珍贵之物,而这并非什么至珍至贵之物——更像是,蛊药?


    南疆蛊药的厉害之处便在于,珍贵的不是成本,而是技艺。并且,蛊药最强的一点还有,控制人的心绪。


    她忽然心头有了个打算。远在庙堂之外的某个老东西,不是要死了么?


    ——她正怕那老东西活不到她寻仇的时候。


    慕兰时又叫了暗卫出来,吩咐道:“明日叫绣房,给嘉嘉裁件好的衣服去。”


    毕竟她改日就要登门拜访拜访她那位乡医婆婆。


    ***


    开了寝房的门,却见一灯如豆。


    烛火在琉璃罩里蜷成毛茸茸的橘团,将戚映珠鼓起的腮帮映作透光的白玉冻。她正用虎口卡着下巴颏,颊边软肉从指缝漏出绵软玉色。


    缠枝莲纹香炉积了寸厚香灰,一见便知是换了三遍安神香的模样。慕兰时指尖刚刚触到珠帘,便听得一声冷笑撞碎满室寂静。


    大抵是因为她回来晚了,又生气了罢。


    “小君,”慕兰时笑着说,“回来晚了,路上碰到了些事情。”


    她说了这话,可戚映珠却没有什么反应,望天、望地而已。


    东看西看,独独不把眼睛放在她身上罢了。戚映珠后又道:“我看大小姐真是来者不拒。”


    来者不拒,连那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慕兰时眼下已经习惯了一件事——倘若戚映珠“无缘无故”对她发火,或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她便往她吃醋那方面猜就可以了。


    比如眼下。


    她居然说她不放过嘉嘉那么小的孩子?


    呵。


    慕兰时这次面容也收敛了些,反唇相讥道:“娘娘这么说,连小孩都不放过的人可是你。”


    嘁,连嘉嘉那么小的孩子的醋都吃,这是什么人呐?


    戚映珠怔愣了半晌,便明白了慕兰时在说什么。


    “哼……”她自知理亏地偏过头,干脆不去看慕兰时,而闷闷上床直接往被窝里面缩去了,并且一骨碌就滚到了床的最里边。


    慕兰时有些困,见她吃瘪又好气又好笑——明明就是这女人自己主动招惹,怎么这会儿还怪上她来了?


    自己招惹,自己生气,自己上床,自己不理人。


    当真是一气呵成的自己太后。


    慕兰时故意唉声叹气着上了床,偏偏戚映珠还在她上床掀被的那一瞬间,又往里面蹭了点。


    大有要和她分出楚河汉界的意思。


    这小气鬼醋精。


    “你连这么小的孩子的醋都吃?”她无言,却自知这事怪不得自己,便存心去逗戚映珠。


    当冰凉的足尖终于触到对方脚踝时,那具身子触电般弹开,发间油香却缠缠绵绵追过来。


    “别碰我!这边是我的,那边是你的!”戚映珠裹在被子里面,瓮声瓮气。


    呵,此人在她的府中、她的园中、她的床上,竟然分起楚河汉界来了?


    “好个楚河汉界。”慕兰时突然发力,将人卷进怀里,齿尖轻轻叼住戚映珠柔软的耳垂:“可惜兰娘最擅长的,便是——渡、河、夺、寨。”


    戚映珠恼了,但又不想把动静闹很大,就一味地去踢慕兰时,一边低低喘息道:“不许碰我!”


    “要不然你就睡地上去。”


    慕兰时唯有作罢,不碰便不碰,但是睡地上这是万万不可的。


    毕竟她也是她母亲的掌上明珠不是?


    要是换个别的对象,那必定是得把她伺候得舒服服帖。


    正好慕兰时困了,和戚映珠玩闹了会儿也便累了,闭上了眼睛酝酿睡意。


    但却有人睡不着了。


    心中、小腹开始酥酥麻麻地起了些痒意。


    她的潮泽期快要来了,而标记过她的乾元又躺在她的枕侧,最高洁的兰芷香气都要沦落成欲望。


    想,想要……


    后颈腺体突突跳动,凝脂般的肌肤下泛起胭脂晕。


    这种事情本来就难以启齿,更何况她才莫名其妙地发了一通脾气,在床上分出了楚河汉界,还让慕兰时不准碰她。


    唔,方才她舔舐她耳垂的感觉当真舒爽。


    戚映珠有点烦,但因为“楚河汉界”,更不方便。而这两日在牛车中所做的那档子荒唐事,而她偏偏又俯身贴耳,说什么“揉面师傅”的鬼话,更让她不好意思了。


    潮泽期伴随来的情。热当真让人耐受不住。


    她想了想,便犹豫着去碰慕兰时。


    可是慕兰时没什么反应。


    戚映珠心烦意乱,闷闷道:“可楚河汉界,也该有漕运往来啊。”


    她屈起膝盖轻蹭对方小腿,绫裤滑落时露出新月般的膝弯,像极她此刻绷紧又渴求的心弦。


    慕兰时喉间逸出声轻笑,翻身的动作带起信香潮涌:“昏君今日闭关锁国,封河道。”


    戚映珠:……???


    不碰就不碰,还说什么自己是昏君。


    “对,上辈子就那么蠢。”她小声嘟囔着,更是把身背过去了。


    只是越想越委屈。


    慕兰时,这人今天一直在欺负她!


    大抵是悲伤的时候情绪就会上来,不只是今日的委屈来了,连带着上辈子那些酸痛一并涌来了。


    双信香坤泽的潮泽期本来就磨人,而她便为了一个人——这人现在躺在她的床边不肯帮她——守了一辈子的活寡。


    现在有机会弥补,她却只知道这样欺负她。


    想着想着,眼眶里面竟然有泪水涌出来。


    抽噎的声音。


    泪水刚浸湿绣枕,滚烫掌心突然贴上后腰。


    慕兰时犬齿擦过她跳动的腺体,兰芷信香如春汛破堤:“酉时三刻,潮泽期该来的时辰。”


    圆润的指尖挑开杏红肚兜系带时,恰有更漏声与心跳共振。


    “唔……混账!”嗔骂被吞进唇齿间,戚映珠倏然被这么一贴上来,又紧紧靠着年轻女娘柔软如云浪的身躯,竟然又有几分快慰。


    她竟然是搞清楚了她潮泽期什么时候来。


    ……可是。


    那还是好坏,好坏。


    大抵是为了发泄,被她吻的时候,戚映珠也不闲着,对着那人身上就是一顿游走,总之得留下些自己的指痕爪印才善罢甘休。


    呜咽的快慰溢出喉间。


    她紧紧地抱着她。


    紧实嵌合,紧密拥抱。


    迷蒙白浪,晃出的热度正在不断攀升。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被深深爱着的感觉才会油然而升,顺着另外一种蚀骨般的感觉同时攀上顶峰。


    被深深爱着,不可割舍。


    终于,喘息溢出的瞬间,戚映珠道:“你今日一直在欺负我。”


    是啊,现在也是,眼角都快晕出胭脂色的眼泪了,人也柔软化成了一滩无骨潺潺的春水。


    浸润了被衾。


    她的唇藏在慕兰时的肩颈处,有一下没一下地咬她。


    “现在也是吗?”慕兰时颇无奈地回道,伸手拂去她额间沾湿的鬓发,“那小君踢兰娘算不算欺负?”


    戚映珠仍旧闷着声音:“……不管。”只是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嘤咛。


    “好好好,是兰娘的错,以后一定老实做人,好好学习钻研,争取让小君的汤饼铺子,早日有我这个揉面师傅的一席之地好不好?”她笑着,将脖颈埋得更深。


    戚映珠却还在嘴硬:“我才不想请你来,你过几日不是要去参加什么家宴?”


    “嗯,”慕兰时应答着,“家宴。小君想让兰娘穿什么去呢?”


    大抵是觉得此人穿什么都那个样子,戚映珠忽然用力掐了她说:“我来帮你梳妆。”


    “——嗯,好。”有人闷声。


    清丽的五官染上胭脂绯色,终于被动情的羞赧沾染浸润。


    那双漆黑如墨的凤眸里面,同样细碎出餍足满意的光。


    ***


    慕成封在宅中收拾,穿了一件孔雀翎玄色缎袍,相当华贵。


    他对镜照了不久时候,慕老爷子摸索着出来,见了他这副模样,连连夸赞道:“不愧是吾儿!若是你母亲在天有灵,看到了此情此景,都会说这家主之位本该就是你的。”


    慕成封哈哈大笑:“父亲,你这话说得漂亮。只不过儿子今日不是去当家主,倒是去找家主她女儿的麻烦。”


    慕老爷子抬眸:“如何找麻烦?慕湄她不也在吗?”


    慕成封颇有深意地眯眸道:“是啊,她在或者不在,这便会影响我做事,不过没有关系。”


    恰同时,有小厮叩门。


    慕成封一边答应着一边出去,慕老爷子茫然地看着他进来又关门。


    进来的时候,儿子脸上一改方才隐隐担忧的面色,而是非常开心的模样:“哈哈哈,父亲,你就在家里面安心等儿子的好消息吧。”


    慕老爷子诧异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慕成封嘴角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我听说,慕湄那老货抱病了。这么说来,她们那家宴,她定然来不了了。”


    慕老爷子:“她不来又如何?”


    哎,毕竟不是当家作主的人,和他就是没什么话说。慕成封眼底闪过一丝对老爷子的怏怏,但他同时又享受这种被崇拜的感觉,便解释道:“这样的话,我便是最大的那个长辈了。”


    还不能压死兰时丫头?


    慕老爷子点了点头,他年纪大了,处理事情本来就不怎么行。他相信自己这个优秀的儿子。以往他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夸他定能光宗耀祖呢!


    既然儿子这么说,那么这事情一定就稳了。想到这里,慕老爷子也同儿子一起高兴起来。


    ***


    慕成封早就摸清楚了出席的人有哪些。


    他的确是资历最大的一个长辈,他就穿着那日试好了的孔雀翎毛玄袍,又戴上玉冠,大摇大摆地去赴宴了。


    哼,他可是出席的人年纪最大的长辈!


    竹帘外细雨渐沥,慕成封抚着唇上两撇油亮的短须,目光扫过空悬的主位。鎏金麒麟香炉吐着青烟,在他浑浊的眼底洇开一片暗色。


    主位,没人坐?


    他来前特地算了时间——他要故意迟来,这样才能给兰时丫头压力。不成想,他迟来了这么久,兰时丫头却也没有过来。


    在座的宗族儿女很快向迟来的慕成封致意:“四叔(公)!”


    慕成封笑了,这些小屁孩倒是很懂。


    不过,眼底的喜色还没晕开多少,他便故意压下去,沉声问道:“兰时丫头还没有来吗?”


    一女子回答说:“兰时阿姊还不曾来。”


    还不来?!这丫头的派头竟然敢摆得比他还要大?!


    慕成封唇齿间溢出一抹讥嘲。


    她也配?


    阴鸷目光扫过那空悬的主位,又加上两列小辈恭敬的目光叫声,他的心里面倏然就定下一个主意。


    “到底是年轻姑娘。”慕成封施施然落座主位,玄色缎袍垂落在青玉踏脚上,一脸风轻云淡地说,“这种有长辈的宗亲宴也敢迟来。”


    似乎用这样的话驳了慕兰时,他就配坐上主位这个位置似的。


    不得不说,虽然这只是个家宴的主位,但是这是在京城主家的宴席,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和他在家里面对着那一群人发号施令的感觉浑然不同。


    呵,这么多年了,他多么期待自己能够坐上家主之位啊!可惜当年就是因为母亲不务正业,而父亲身份卑下不能给他提供帮助,不然的话,他早就稳稳地坐上家主之位了!


    看慕成封这么大张旗鼓地坐上主位,两侧陪坐的宗亲们交换眼神,有人附和着笑出声。


    毕竟她们年纪都不大,全是慕兰时的平辈甚至小辈。


    不过,她们也别想质问得了他!


    可有个小妹在旁边吱声了:“四叔,这……这位置是留给我兰时姐姐的吧?”


    众人一惊,闻言看去,正是慕兰时的胞妹尧之。


    可是,尧之坏就坏在,姓氏与她们不一样。


    “给你兰时姐姐?”慕成封冷笑一声,声音抬高如洪钟一般响亮,骂道,“老夫十四岁跟着老太爷巡视田庄时,那小丫头还没投胎呢!至于你,本就不姓慕,能进来赴宴已是格外开恩!”


    尧之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被这五十岁的叔叔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愈发讷讷不敢说话,只一直攥着袖角不敢吭声。


    呵呵,没想到碍事的黄毛丫头不止一个,全部骂一顿就好了。


    慕成封看大家都信服他,心中更是畅快,不过他看了片刻,却意识到一个问题,没想到慕严那小子也不来。


    不来便罢了,那小子敢这样给他通风报信,自然也是对家主之位有所觊觎。


    只是他看不惯兰时丫头,更甚于看不惯慕严罢了。


    ——慕严父亲更是一个卑贱的奴隶,都没有扶正的货色罢了!


    兰时丫头不配,其实慕严更不配。


    呵呵……慕成封坐在主位上,盘算思忖着,又说:“毕竟是宴会,还是等人齐了,再开宴罢。”


    更漏流逝。


    慕成封私下早叫了几个人,在下面一唱一和地说这慕兰时请人来,怎么自己不出现云云。


    “兰时妹妹在做什么呀?把我们请过来,就是让我们在这里喝西北风吗?”


    “雁君,你这话就是瞎说了,我们慕府还不至于穷到喝西北风!或许是兰时妹妹把我们忘记了吧,毕竟乾元才方启序,这记忆不好也是情有可原的……”


    慕成封虽然表面淡笑不语,内里却已经笑开了花。


    看吧,这种黄毛丫头,人还没有出现呢,就已经落了下风。她怎么能够坐家主之位的?


    珠帘响动时,漏刻刚过申时三刻,慕兰时披着月白素纱披帛踏入正堂,鸦青鬓间只簪一支银色步摇,可她本来人便生得风流昳丽,这么一打扮,竟有一直素极而艳的美了。


    她掠过满座锦绣衣袍,目光在主位玄色身影上稍作停留,不免挑眉,微微地勾唇:“四叔,好久不见。”


    慕成封早就在脑中预演过无数次等慕兰时来了,如何攻讦她。如今却见她又穿了一身素白戴银饰,而满座都是锦绣衣袍,他自己则穿得最为华丽。


    当然了,要来力压这臭丫头一头,能不穿得华丽吗?


    “兰时丫头,”慕成封故意沉沉地压下声量,“你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迟来了这么久!这是有长辈在的宗亲宴,容不得你这么胡来!”


    “你迟来不说,还穿戴得一点不合时宜!”他眉毛拧作一团,数落个不停,“白衣银饰,你是在做什么不吉利的事?你和我们大家吃个饭就这么不愿意么?”


    “此外我还听说你要主持谷雨宴,你又非家主,凭何主持!今日,四叔便来教育教育你。”


    第36章 036(一更)


    慕成封咄咄逼人,而慕兰时眸色淡淡,只是冷寂的光,在漆曈中倏然烧没了最后一点余烬。


    她道:“四叔,兰时迟来,是有缘故的。”


    慕成封挑眉,粗声粗气地问:“什么缘故?”


    在这个小宴上面,他便是年龄最长、资历最大的长辈!今天这事,他就算是没有理,也有理了!


    他倒是想要看看,慕兰时究竟能翻出什么样的风浪来,他适才三问,可谓诛心。


    “你迟来,难道就没有什么歉意吗?”慕成封又趾高气扬地问,嘴唇上的两撇油亮的小短胡须,似乎都在得意地震颤着。


    大抵是得了指使,旁边也有个女子适时地开口:“兰时妹妹好大架子,倒让我们这些长辈候了半个时辰!”


    “五姊教训的是。”慕兰时解下披帛露出素色襦裙,腰间禁步竟缀着七枚银铃——正是代家主佩饰,“只是方才经过城南田庄,正撞见佃户往五姊的别院送新麦。说来奇怪,今年春旱该减三成租子,怎么五姊院里倒多出三十车粮食?”


    “你……”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女子霎时间如泄了气一般,看其她姊妹望过来的眼神,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这倒是引火烧身了!


    不过是个难缠的小鬼罢了。慕兰时没有多说什么。


    再之后,她微微躬身,语气轻浅地道:“兰时要先向在座的诸位道个歉。”


    众人疑惑,向她们道歉做什么?眼下的情况,难道不是慕成封还有他的爪牙一起正在挑她的毛病吗?


    “有些急事牵绊,是有几个佃户从汝南过来,不得不处理。故兰时晚到;二来,族规第三卷五条有规定,亲长患病,则不可穿戴华丽,是以兰时今日素衣银簪……”她说话时语气无波无澜,旁的人听起来却像是掀起来了轩然大波!


    她说话时多么有条理,有一有二!最关键的是,这些都有例子可援引,这样滴水不漏的回答,反倒是把方才还在咄咄逼人的慕成封放在火上炙烤了!


    一是为了处理公事;二是为了母亲!


    至正至孝!


    慕成封面色忽然有些变化,他似乎感觉到两侧的人中有人在唏嘘他——这让他颇不好受。这个臭丫头,凭什么有这么大的魄力?


    而慕兰时方还一脸淡定地解释过后,那双凤眸便直直地望向妄居主位的慕成封:“那现在,兰时便来回答四叔的最后一个问题。”


    她说话间,素白广袖垂落如云。待她说完时,广袖舒展,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镀金铜匣,机括弹开的脆响惊得慕成封眼皮一跳,却见少女取出卷泛黄绢帛,印泥在烛火下泛着深红的光色。


    在场的所有人都奇怪起来:“这、这是什么东西?”


    “泰始六年冬,七叔祖中风昏迷。”她抖开绢帛露出朱砂批注,“当时主持元日祭典的,正是其妻谢夫人。”帛书右下角钤着慕氏宗祠的印章,将“代行家主权”五个字映得森然。


    慕成封攥住案角的手背暴起青筋:“那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永明九年春,二叔祖母病重三月。”慕兰时又抽出一卷竹简,继续不疾不徐说道,“代掌中馈的,是年仅十四的嫡长女慕昭。”她忽然倾身向前,银铃禁步撞出泠泠清音:“四叔可知那慕昭后来如何?”


    席间响起了窃窃的低语。几位年长的宗亲脸色骤变——那是慕氏第一位女性家主,正是慕兰时的曾祖母。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慕成封猛地捶案,震得青瓷盏中酒液泼洒,“谷雨宴要迎京兆尹车驾,岂容你这种小丫头在这里胡乱放肆!”


    “你母亲抱病如何?我看,她是病糊涂了,才会让你这种小丫头来主持家宴!家宴我都忍了,谷雨宴万万不可!”


    慕成封说着,竟然一脚踢翻了那脚踏。


    脚踏骨碌骨碌地滚到了慕兰时的脚下,慕兰时冷冷地看着他,把他的无能狂怒尽数装进眼里。


    啧。


    “四叔别着急呀。”慕兰时的语气愈发悠哉游哉,脸上的笑意也更加深重:“你可知道,兰时晚到的具体原因?”


    这臭丫头!


    慕成封的脸都快要扭曲了,不屑又愤怒:“说你年轻你当真不信,你方才不是说了,碰到了几个破落户!”


    “四叔也知道,我碰到了几个佃户呀,”慕兰时的语气愈发玩味起来,“你猜猜看,他们给了我什么东西?”


    她一边说,一边竟然从那鎏金的铜匣里面取出来了本蓝皮册子。慕成封瞥见封皮上“永康元年宗祠录”几个字,喉头突然发出“咯咯”异响。


    慕成封现在心情非常惶恐。慕兰时——这个臭丫头,如今竟敢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手中还大剌剌地拿着那本名录!


    尘封已久的恐惧袭上心头。慕湄那时候已经坐上了家主之位,但是不稳,于是慕成封挑唆了亲族一起反对慕湄。他很快败下阵来。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还是他在母亲的授意下,和慕湄争夺家主之位的事,那年他因为事情败露,和母亲一起跪在祠堂,涕泗横流地求慕湄,说自己再也不敢了。


    他母亲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这样不堪大用,回去就一命呜呼了。


    这些事情,也俱被记载进了《永康元年宗祠录》里面。


    慕成封哆嗦了一下唇,但是还是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怕,一定是慕湄这个老东西知道自己要来找这臭丫头的麻烦,所以提前告诉了这臭丫头陈年往事!


    不过是往事罢了,这和现在的事情没有分毫关系?


    只是,这臭丫头怎么还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走过来?


    她一身素白襦裙,腰间又挂着作响的禁步,恍恍惚惚之间慕成封又觉得她的身后有什么阵阵的阴风吹起。


    一瞬间,她不觉得这个臭丫头是慕兰时,而像是他那被他气死的可怜母亲,前来索命!


    惶惑之间,慕兰时竟然已经轻盈地走到他的跟前,笑盈盈往他早已经瘫软的拳头上面覆了一张田契,“四叔看看,这田契眼熟不眼熟?”


    “喀嚓”骨裂声与铃音同时炸响。慕成封惨叫着捧住右手,指缝间露出半截染血的田契——正是他强占慕晚晴薄田的“赠予书”。


    众人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人敢确认眼前的真相,慕兰时居然就这样拧断了四叔的骨头!


    方才还在帮慕成封说话的那个女子,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推说自己肚子疼,有点心事先走了。


    兰时给四叔手上塞了什么东西?这顿时成了满场的焦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但是都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慕成封很想往酸枝木椅上面缩,可是他的拳头却被慕兰时紧紧地抓住,动弹不得。


    只有那张染血的旧田契,似乎想要烙进他的身躯里面似的。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死!他在内心这么哀嚎着。


    他听见了左右两边亲族的细密的讨论声音,她们好像是在说,不知道那田契是什么。


    对啊,她们怎么会知道那田契是什么呢?


    那是他强占慕晚晴薄田时,杀了她的家奴,用她家奴的血按出来手印写就的田契啊!


    这东西他明明记得搞丢了的,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的东西,怎么就给慕兰时找到了呢?


    明明只是几亩薄田而已。那个慕晚晴虽然说着姓慕,但其实因为身份低微,在家中说不上话。因为父亲的缘故,勉强得了一些地产,但是孤女守不住薄田,他代为看管又有何错!


    只是那个孤女特别刚烈,见守不住家产,又不肯低头,后来竟然不知所踪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怪就怪在那个女子是慕氏宗族的一员,而且还是个孤女……若是被人知晓,那他的下场不堪设想!


    世家大族有些阴私很是正常,而且大家惯会亲亲相隐,这事就是连慕湄也不管他的——当然,慕湄也不知道这事啊!


    可是,明面上他们世家大族的功夫是要做的,他们把如何维系亲族关系的事情以及重要性,全写进了族规里面,那么这些就是不容更改不可触犯的金科玉律!


    “你,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个东西?”慕成封绝望地仰头,根本顾不上自己的手疼了,声音嘶哑,“别说了,别继续了……”


    他马上就从这个主位上面下来!


    可是慕兰时却一直死死地按住他的手,笑意却比盛放的海棠还要灿烂:“别急,兰时继续带四叔回忆。令堂私做的田契,是不是和这份‘赠予书’的格式有些相似?”


    “用的还是,西岭澄心堂特产的?”


    什么!这个怎么都给这个黄毛丫头知道了!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兰时,兰时丫头,兰时奶奶……”他说着,面色灰败,小声嗫嚅着荒唐的词句,“我这就下来,我再也不敢找你的麻烦了。”


    慕兰时这才松了手腕,慕成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竟然一下子从酸枝木椅上滚了下来,磕碰出巨大的声响,他仍旧喃喃着:“我错了,我错了……”


    错了?错了没用。这人欺负孤女上了劲,今日连她这个母亲还在的都敢欺侮,更不要说私底下还在做什么阴私事了。


    慕兰时冷笑着。


    她便在那里站着,就有林下风致,而旁边囫囵坐在地上、面色惨白的四叔慕成封,和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慕成封苍白的双唇颤抖着,不停咕噜着“我错了”的词句,“求您放过我吧,兰时,兰时奶奶。”


    慕兰时却连一个正眼也没看他,语气轻飘飘:“四叔这是喝醉了,连什么人该叫什么样的称呼都记不得了。来人呐,把四叔,送回去醒醒酒。”


    慕成封几乎绝望崩溃的脸上,这才出现了几分释然:天啊,慕兰时居然网开一面,说要送他回去了!这实在是太好了!


    尽管再有愤恨,但她这样总算是松了一个口子,就是放过他的意思了。


    “是。”闻言出现了两个灰衣小厮,两人一左一右地把穿着孔雀翎毛的慕成封架起来,往门外走。


    不像是对一个尊长,更像是押解一个犯人般走了出去。


    慕兰时眼睫颤了颤,长眸扫过在座的诸位。


    在座的诸位和她的辈分相差不会超过一辈,但是,*看方才慕成封一下子跌落泥淖,她们也不是傻子。


    一定是慕成封有什么把柄被慕兰时拿捏住了,那田契一定有什么秘密!哎,世家大族之间的阴私事情确实不少。


    她们面面相觑。


    “方才出了些小插曲,饭菜凉了,大家用膳吧,”她轻轻地勾唇笑着,上挑的眼尾里面漾着上位者的掌控,“别坏了好心情。”


    大抵是真凉了,她又从旁侧丫鬟手上戴上了那条素纱披帛,然后,再一步一步地走向方才被慕成封妄坐过的主位。


    她没坐,只是因为,脏了。


    疾风忽至,穿堂风卷起慕兰时的素纱披帛。她立在主位前的身影略显伶仃苍白,却压得满堂锦绣尽失颜色。


    这么一场闹剧闹下来,剩下的宾客哪里还有闲心吃饭?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搓了搓手指,尝了尝冷菜,各自拿着蹩脚的借口逃走了。


    生怕再不走,这少主下一个就拿她们开刀!


    一时间还人头攒动的宴会,全部都走了个三三两两,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没走了。


    除了她带来的人之外,居然只剩下个几岁的尧之。


    尧之怔怔地看着她:“兰时、兰时阿姊。”她说得有些结巴。


    她从来不知道阿姊居然有这么霸气的一面,那个从来对人都温柔的兰时阿姊,居然也会这样?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尧之心里面非常开心!


    毕竟刚刚那个四叔吼她的时候特别凶!


    于是她从座位上起来,也不管什么礼节,便跑到了慕兰时的身前,雀跃地叫她:“阿姊好厉害!”


    帮她报仇了呢!


    慕兰时笑着低下头来,摸过她毛茸茸的脑袋。


    旁边的随侍见了,只说要紧事:“大小姐,您让我等去放的东西,我们做了。”


    “毒药和白绫都放了是么?”慕兰时笑着,一边用五指梳着尧之柔顺的乌发。


    做最温柔的动作,说最狠毒的言语。


    随侍毕恭毕敬地答道:“都放了,小姐。”


    “那就好,好戏慢慢开场。”她笑着,将尧之牵了出去。


    自重生以来,她便多方运作忙碌。其实家族里面那些阴私事情她上辈子不是不知道,只是和母亲一样,面对同族人的时候,多了几分仁慈罢了。


    而且她年少做了家主,对亲长又有些避讳,更不去找长辈过错,可这却也成了被欺侮的理由。


    这一世,她什么都不会让步。


    世家百年的累积,怎么能被这种蛀虫蛀空了去?


    家主之位,丞相之位,乃至那个位置……


    她全都要牢牢地握在手中。


    ***


    暮色如血泼进雕花窗棂时,慕成封嗅到了死亡特有的铁锈味。


    “什么,这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慕成封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宅中,却见桌上摆放了一个漆盘,上面装着一条白绫和毒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澄心堂的纸。


    那漆盘端坐在紫檀桌案正中,仿佛自他离府起便在此静候。


    白绫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曳,似乎就等着他用这个自尽了;澄心堂纸被铜镇纸压着,墨迹未干的“两日之期”洇着淡青底色——是慕兰时惯用的松烟墨,混着碾碎的冰片,能教人想起她抚卷时指尖的寒凉。


    限期两日。


    他当然明白这是谁送来的东西,又意味这意味着什么,颤颤巍巍地碰上,“莫非,莫非这兰时丫头是想要逼死老夫?!”


    他可是她的叔叔,她五十岁的叔叔!她这个还不到双十年纪的黄毛丫头居然想要逼死他?!


    檐角铁马突然叮当作响。慕成封惊跳起来撞翻了青瓷胆瓶——这宅中的一切器物,不管宝贵还是平庸,这些都都是慕湄的,这个时候,他才惶然地意识到这一点。


    慕兰时不会要他活,但是说不定会网开一面——因为那丫头今日是将他送回这里,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驳尽他面子,慕兰时还是留了最后一手,没有将他所做的所有阴私事情揭露出来。


    慕成封一直坐着,直到一弯镰月上浮。


    二更梆子响起时,慕成封踩着虚浮的步子撞开了东厢房的雕门。紫铜仙鹤烛台应声倒地,惊醒了浅眠的老爷子。


    慕老爷子不明白,方才出门的时候还胜券在握、得意洋洋的儿子,怎么回来之后就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了?


    “父亲,孩儿不孝。”慕成封哽咽着说,语气十分悲痛。


    “儿子,儿子,成封,你仔细告诉爹爹,发生什么事情了?”慕老爷子焦急地握着他的手,“你说什么让我自己一个人以后好好的?还有妹妹弟弟可以照顾我?”


    慕老爷子也不是什么傻子,他当然听出来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那就是说,儿子以后不会陪伴他了!


    “成封啊,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慕老爷子面色苍白,接连追问,“你告诉爹爹,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做傻事啊!是不是慕湄今天出来诓你了?”


    “别担心,我是她的长辈,我出面的话,她一定不敢……”


    慕成封眼窝深陷,绝望地看了一眼父亲,说道:“不,父亲,不是这样的,慕湄她没有出来。”


    “慕湄她没有出来的话,”慕老爷子想了想,片刻便找到了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厉声道,“是不是就是慕兰时那个死黄毛丫头害你了?”


    呵呵,她竟然敢这样对他的儿子!想当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很有手段的,不然怎么会从那么低贱的位置做了慕成封母亲的侍君呢?


    “儿子,你今晚好生休息!”他说。


    可慕成封却还是坚持,忽然又重重叩首,额角撞地时,血珠滚落,磕碰出清脆的声音。


    慕兰时拧断他手腕时,也是这样的闷响混着禁步清音,“父亲,为了我们家以后,莫再追查。”


    慕老爷子已经吓得呆滞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成封,成封,你快点告诉父亲!不要忙着叩头!”


    可他愈是这么说,慕成封便愈是叩头个不停,血珠滚滚地冒了出来。


    这让老父亲心疼死了。他就靠着这么个宝贝儿子,就指望他光宗耀祖,怎么今日还跪下来了?一定都是那慕兰时,那个该死的黄毛丫头的错!


    慕老爷子都是八十岁的人了,哪里知道自己还会遇到这种事情?颤颤巍巍,一时半会儿居然也被吓破胆,不知道怎么处理。


    慕成封磕头都快把自己磕晕过去了,眼冒金星,但是毒酒、白绫还有那“两日”的限期,一直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跟前出现。


    他知道,他必死无疑。他死的话,已逝的母亲、年老的父亲都还能保住名声,弟弟妹妹还有孩子们都能顺利长大。


    应该是这样的吧?不然的话,慕兰时应该早就要弄死他了。


    他真的没有想到,那样重要的东西,居然落在了慕兰时的手上。


    算了,他已经对不起自己的母亲,但是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父亲。就这样吧——用自己一个人的牺牲,换全家!


    慕兰时不是给了他为期两日的限定么?那他,再苟活一日,眷恋一下尘世,不行吗?


    慕成封想到这里之后,终于不再磕头了,抬起头来,安抚老父亲:“爹,您就安心歇息一下吧,孩儿也要休息了。”


    慕老爷子的眼睛里面闪着诧异的光:“休息了?你当真是休息了?”


    “当真。”慕成封的嘴角勾起一抹苍白惨然的笑。


    他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尘世。


    生命的最后一日倒是没有什么眷恋的,他不要去看什么美景了。


    他宁愿,一直呆在房间里面,静默着回望这一生所发生的事情。


    ***


    虽然慕成封这样告诉了慕老爷子,但是慕老爷子一点都不放心,很快去找了自己当年在京中熟识的一个小倌——他当年攀上慕母,就是从这些地方学来的腌臢手段。


    但是那些手段也不能说叫肮脏,毕竟,他做到了。


    这个小倌和他一样,都变成老东西了,只是那百转千回的心思却没变。


    他俩一起做的鸡鸣狗盗之事多着呢。只是他现在一朝山鸡变凤凰,联系少了而已。


    小倌仔细听了慕老爷子的话之后,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老林啊,你现在是慕家的一份子,而且是慕兰时的长辈,她再怎么样逼你的儿子,定然不敢逼你——你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她的手中吧?”


    慕老爷子摇摇头。


    小倌道:“我有一计,正好平津巷全是豪门世家,她们这些世家,最注重名声了。我此前遇到了一个公子哥儿,阴差阳错搞上了一个坤泽,纵然两人门第差了不少,还是将人迎回家去了,就怕说去丢面子。”


    慕老爷子问:“那怎么办?”


    “你便这样做就行了,”小倌眼底泛出精光,“正好天气好,你等下就去平津巷,去慕府门前下跪!对,一定要在人最多的时候,来来往往人潮汹涌的时候下跪,就说那兰时丫头把你逼到这种境地的。”


    “你看看,正午的时候,该下朝的下朝了,要吃饭的也吃饭了,你往那一跪,别说慕兰时那臭丫头,就连那病榻之上的慕湄,恐怕都要吓得跳起来,让老爷子您别再跪了!”


    慕老爷子抚掌大笑,“好!你说的好!”


    ***


    事不宜迟,慕老爷子换上了一件素色粗布衣服,又拄了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去了平津巷。


    今日天气的确好,连太阳都快晒出几分溽夏的气息。


    跪着倒是有些磨人,不过没关系,兰时那死丫头看了之后,一定会更快地放他进去!


    一定会后悔自己对叔父做了什么的!慕老爷子相当笃定地想。


    慕老爷子穿着粗麻丧服,领着两个同样素衣的家仆来到了慕府泥金榜书的匾额下。


    汗珠顺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滚进麻布领口。这个时辰最是热闹——东边翰林院的青顶轿刚转过巷口,西面钱庄掌柜的算盘声已响到街心。


    “诸位!”家仆破锣般的嗓子惊跑檐上歇脚的鸽,他已经预演过几次了,定然能把人吸引过来。


    果不其然,下值的朝臣,都好奇地让车夫停住,或是掀起帘子,看一看这边司徒这边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兰时丫头,不就是宴会的时候,我儿成封坐了一下主位吗?他本来就是长辈,你也不是家主,坐了主位又如何呢?”慕老爷子声泪俱下地哭泣着,“为了这点子小事,你难道就要逼死尊长吗?”


    众人闻言哗然:“什么,慕大小姐逼死尊长?!”


    这消息不仅让外面的人震惊,慕府里面的人也大为震惊:“什么?!”


    她们偷偷从缝隙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那慕老爷子真跪在外面之后,便立刻去禀报大小姐!


    那不是么,那老头和他的家丁,嘴巴里面一直念叨个不停的,不是大小姐又是谁?!


    丫鬟匆匆地跑进丘园,去给大小姐知会一声:“大小姐,大小姐,外头出事了!四叔他爹在外面,和那俩家丁一块编排,说您坏话呢。他们骂得可脏,就说您是因为四叔坐了您的主座,您就不高兴了,要逼死他!”


    慕兰时正在看清明祭扫的名帖呢,知道外面吵嚷,却不知道是这老货过来了。


    ——怎么,他儿子都自知理亏,他还要过来鸣不平?


    素手翻过一页书册,慕兰时语气愈发淡了:“别理他。”


    说着,她又是起身,“该去照顾花了。”


    她命丫鬟递过来和田玉柄的金剪,慢条斯理修剪瓶中山茶,窗外哭嚎声顺着漏窗爬进来,倒比廊下那只绿毛鹦鹉学舌还刺耳——


    “兰时丫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一系亏待了你,亏待你母亲?!以前的事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我是你的叔公,成封是你的叔父!”慕老爷子想起小倌教给自己的法子,心下愈发笃定,兰时丫头定然会害怕。


    “那我今日就在这里给你跪下了!”


    这一声传来,慕兰时修剪山茶的手都停了。


    这老货当真是太不要脸了。现在正午,正是平津巷的达官显要下值的时候,回来便瞧见这种事,她们慕家的脸往什么地方搁?


    不过,丢脸面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是她上辈子就明白了的道理,更何况……


    她并不在乎脸面,也不在乎身后名。


    但有个老货跪下了,便是真心实意的。


    想到这里,慕兰时便笑道:“晓月,你过来罢。”


    晓月是丫鬟的名字,她诧异地看一眼大小姐:“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慕兰时抬头看了眼天色,眸色淡淡:“去库房取三十斤陈冰,给老爷子镇镇暑气——毕竟,光是跪着,这多孤单寂寞啊,毕竟我是小辈,他是长辈,我怎么说都要给他助助兴才是,你觉得呢?”


    晓月哪里敢说话!在旁边支支吾吾一句话不敢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春天!还没到清明!


    但是大小姐都这么吩咐下去了,她也只能照做。出来的时候,晓月疯狂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心道这个慕老爷子可是完蛋了。


    慕老爷子的时间确实挑得极好,家丁一吆喝,便有许许多多家打开了门看过来;而他再一跪下之后,车马都为之驻足了。


    天啊,这还是天下第一的清流世家慕家吗?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戏上演啊?!


    慕老爷子看这么多人都看过来了,心下暗爽,这下还治不死你这个臭丫头?竟然敢跟我们父子斗,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过路的李夫人掀开轿帘时,正看见慕老爷子颤巍巍举起族谱:“列祖列宗在上,老朽今日拼着这张脸皮,也要让大家看看……”


    可话音未落,方才紧闭的朱门忽然洞开,两个粗使婆子带着两桶冒着白烟的冰块,哗啦倾泻在他脚边,晓月的声音冰冷:“大小姐说,担心老爷子跪着中暑,特来襄助。只是今日慕府不开门,但又不能委屈了尊长,便就这样款待。”


    众人静默须臾,而后看着那些冰水蜿蜒地流到慕老爷子身上,青石板洇出三团深色水渍和着冰水,相当滑稽。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率先爆发出来了第一声狂笑,接下来的笑声便是难以自抑,各自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慕老爷子哪里知道会是这样,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家丁也一脸不可置信。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悠悠而过,有人挑起了帘,露出来一张老妇面容,正是柴家三姑。她嗤笑一声:“哟,我说是谁啊,原来是城北林家的那个下贱胚子!当年不是还想要爬上我的床么?”


    慕黎柴萧,乃是京城四大家族,除却黎氏,其它都居住在平津巷。


    “可惜啊,我看不上你,偏偏就慕嫣看上了你呢,不曾想她死了这么久,居然还能被你这样陷害——你可真是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丢人啊!”


    慕老爷子气得发抖。


    可平津巷的热闹,却和慕成封眼下的寂静格格不入。


    他选择,喝毒酒。


    至少脖子上不会出现深深的痕印,死之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父亲,孩子。


    希望他们一切都好,至于他,死了便死了。


    可怜可叹他这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了慕兰时这个臭丫头的手上!他悲痛地想着,喝下了最后一口毒酒。


    ——他生命尽头的最后时刻,竟然没有人来看他。但是他一死,便有暗卫动了,暗卫从他的身下取下了信物,要回去带给慕兰时。


    此时慕老爷子尽管已经被嘲讽了个够,可是他知道自己跪在这里,是为了儿子的未来,便不得不继续跪下去。


    忽而,有一枚玉佩从慕府的朱门里面甩了出来,碎在他的面前。


    慕老爷子本来脸上还挂着虚伪的泪珠,这下看清玉佩,顿时痛哭起来:“成封、成封?!慕兰时,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这是他儿子身上的信物啊!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的东西!这会儿东西是从慕府里面丢出来的,那不就是说明儿子已经遇害了吗?


    慕老爷子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天成封拉着自己的手,说:“爹,孩儿不孝。”


    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终局呢?


    慕老爷子痛苦地想着,那些嬉笑他不堪回首过去的声音又涌入脑海。


    “这老东西竟好意思到这里来!”


    “他以前做了不少腌臜事,你们想不想要听听?”


    大脑充血,他又年纪大了,听见这些小东西这么编排他,一口气憋不上来,两眼一翻,二话不说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当场瘫在原地!


    “叔公,叔公!”


    第37章 037(二更)


    “竟、竟然倒下去了?”人群中有人讷讷地说着,一副相当不可思议的样子。


    男子碰碰女子的手肘,问她说:“你说,这老货是真倒下去还是假倒下去?”


    女子答道:“这老货今日不顾慕氏百年清誉,又选在正午这么重要的时间下跪,自然是为了逼迫慕大小姐。所以啊……”


    男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个老货很有可能是装的对不对?”


    女子重重地颔首,表示认可。


    本朝其实很重孝道,虽然大家心知肚明避而不谈,但是都清楚的一点便是,开国皇帝得国不正,前朝皇帝是请他托孤,他却欺人年少,自己登了帝位。


    也不知道慕府这一桩闹剧如何收场,若是被有心人做了文章,别说那尚等着授官的慕大小姐,就是连慕大司徒的官位也都会有说法!


    暮春骄阳将青石板烤出袅袅热浪,慕老爷子瘫在冰水里的模样活像条脱鳞的老鱼。


    没有人相信慕老爷子是真的瘫倒在地,除了他旁边的两个家丁。


    他们一看见老爷子瘫倒,其中一个疤脸汉子便立刻扑过来,摇晃着慕老爷子:“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了,快点醒醒!”


    另外一个声如破锣一般的也尖声叫道:“老爷子,您怎么啦?您可千万不要死啊!”


    两个人哭天抢地,也不知道是真情盖过了假意,还是本身就擅长演戏,立刻声泪俱下地摇晃着瘫在地上的慕老爷子:“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啦?您要是出了事,九泉之下我们这两个杀千刀的,这样如何去向媓娘交代呀?”


    他们口中的媓娘乃是对慕老爷子过世的妻子尊称,也就是此前的一家之主。


    慕老爷子枯枝般的手晃动着,似是听到了他妻主的名字,喉结滚动,缓缓说:“交、交代……若需要交代,就让慕兰时那死丫头出来,给,给老夫一个交代!”


    疤脸汉子和破锣嗓音互相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慕老爷子拳拳爱子心切,纵然都半只脚踏入黄泉水了,都还想到自己的儿子呢!他们两个人也不能拂去老爷子的一片心意不是?


    想到这里,这两个家丁重又跪下,那声如破锣的又叫道:“慕大小姐,还请您出来看看老爷子吧!您不能因为区区一个位置就逼迫了我家主人,又逼死我主人他爹吧!”


    “当年我家主人身死的时候,还握着老爷子的手,说,说一定要看兰时丫头乾元启序呢!”


    如此,不相信慕府大门不开,她们不动容!


    这家丁声音很大,说的话又炸裂,一下子平津巷竟然安静下来。


    忽然,柴家的乌门洞开,方才回去的柴三姑探出来一个头,惯用她尖利的声音吼道:“你们慕家人有完没完?碍不碍事,下午我要怎样出门去?”


    这条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慕家扔出来的冰水流了满地,柴三姑此人最重出行的仪仗气度,金尊玉贵的,加之本来就与慕家不对付,这会儿更是嫌她们吵!


    “来,你去问问,”柴三姑染着丹寇的指尖随便点了个丫鬟,推着她往前,“你去司徒府门前问一问,就放任这个老货跪在这里不成?”


    再不收拾了这老货,隔几日那慕湄病好了还好意思上朝来么?


    ***


    慕严在府中同样目睹了这一桩闹剧,还有他的心腹,早早地就过来给他通风报信了:“长公子,你说,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把慕老爷子接进来?他刚刚呕出了一口鲜血,而且今日太阳挺大,我怕他再这样跪下去会出事的……”


    “怎么,你是我的人,还是慕成封的人?”慕严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你还心疼上那个老东西了?活了八十岁了,也该是死的时候了。说实在的,我还觉得人五十岁就可以死了呢。”


    他说话的时候,透露出一股子冷厉。


    心腹战战兢兢,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不过他明白长公子的意思:那说的就是,家主她碍眼了。


    慕湄正是方五十的年纪。


    不过心腹过来也算是受人之托——毕竟慕成封手下也并非一个人也无,如今看见自家主人死了,忠仆也得做什么表示表示,总不能让自己的主人白白地死掉吧?


    心腹嗫嚅了半晌,这才说道:“那,长公子,我们要怎么办?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么?”


    就让慕老爷子跪死躺倒在外面吗?可是本朝以孝治国,如果对长辈做出这种事,岂不是会影响到慕家的清誉吗?


    慕严讽笑:“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那司徒母亲顶着。再说了,她也应该要处理这事,今日在府中发号施令的人可不是我。你说说,就算天塌下来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心腹不敢说话,只一味地道:“长公子英明。”


    “那这事就这样算了吗?我们假装不知道?”


    慕严倏然起身,笑了笑:“我们当然要知道,你现在去找我那可怜四叔的仆人……我需要他们,来谷雨宴上做供词。”


    心腹连连称是,走之前,他只听见慕严细碎的自言自语。


    “兰时妹妹,你还当真是刚烈,有了家主的偏爱就敢这样有恃无恐么?”慕严眼底闪过一丝暗芒,“没有教过你,应该如何尊老啊。”


    平津巷的人不知来龙去脉,虽然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情相当滑稽,但是如果要借此参慕湄一本,还需要调查;再其次,马上就是朝廷授官的时候了,司徒掌天下贡举,还没有人这么没有眼力见,现在敢出来找慕湄的麻烦。


    是啊,他也不会去找母亲的麻烦。


    他要在接下来的谷雨宴上,好好地让全亲族知道,这慕兰时是多么地不适合当家主!


    本来,慕兰时主持谷雨宴便是一个极好做文章的事,不成想慕老爷子居然还听信了不知道谁的毒计,大庭广众之下跪在慕府门前,活活把自己跪死!


    “兰时啊,为兄果然没有看错你的。居然能为了顺利和那公主成亲,做到这种地步。”


    慕严的笑音逐渐压抑不住,逸散出来,和了檐外风铃铁马的响动。


    他了解了慕兰时那日同四叔会面的家宴情况,不得不说,她开始变得有手段起来了,可惜到底年纪摆在这里,为了情情爱爱变得刚烈,终究敌不过他自己的玲珑心啊。


    这个家主之位,谷雨宴他要定了!


    ***


    暮色四合时分,这场贻笑大方的闹剧已持续了整整九炷香。当街坊的灯火次第亮起时,那扇沉寂如古墓的朱色府门终于轧轧开启。


    霜雪色襦裙逶迤过门槛,慕兰时漫不经心地碾着青砖缝里的落叶,鬓间银簪反射的冷光刺破暮色。


    方启序的乾元君光是往那里一站,竟然有这般的天人之姿!本来距离慕老爷子跪下已经很久了,前来看热闹的人群业已散去,但见这传闻中七岁便被人称许的慕大小姐出来,却还是有人不禁驻足。


    柴三姑恰好正在同自己的侄儿柴四说话,又在府中看完了这一幕。


    “阿识,你说说,这慕家的笑话,我们柴家能看多久?”柴三姑问。


    柴四表情漠然,道:“听那老货叽叽喳喳了几句,不就是他的儿子觊觎这小女娘年纪轻轻,似乎能够当家主么?他们父子欺负孤儿寡女也不是一日两日,只不过这回踢到了铁板罢了。”


    柴三姑觉得侄儿说得对,笑道:“确实如此。本来这种事情,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可以解决了,世家大族,还是慕家这样百年的世家大族,说没点什么事情谁都不相信呢。”


    她们柴家也有这样的秘闻呀,只是亲亲相隐罢了。不成想,这个老爷子当真是拎不清,居然跪下来想把这事捅出来!


    柴四眸底闪过一丝光亮,目光落向不远处慕府门前的那道霜雪般的身影:“那老货死不死都不会影响慕家清誉的。三姑,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条街人的手段……”


    如果是他遇到这种事,做起来可并不一定比那小女娘善良。可是他是他,他已经四十岁了。那个小女娘呢?才方双十,乾元启序的年纪。


    也快要入仕了。这对他们柴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惊扰诸位雅兴了。”尽头处,慕兰时垂睫抚平袖口褶皱,鸦羽般的发髻纹丝未动,唯有缀着银铃的禁步在裙裾间泠泠作响。


    抬眸刹那,凌厉凤目扫过乌泱泱的人群:“家祠年久失修,老爷子不过是提前演习哭灵——毕竟……”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这慕氏宗谱上的名字,总得有人哭着送走不是?”


    “来人,将老爷子请进慕府。”慕兰时倏然又抬眸,声线陡然淬冰。


    跪得也差不多了,该有的笑话她们也看够了。


    接下来,该去慕氏祠堂里面跪了!


    话音甫落,便有几个玄衣家丁从慕兰时的身后走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台阶,架起瘫软的老者。


    疤脸家丁和破锣家丁本来还想要阻止一番,可是慕府出来的全是身材壮实的,两下就把他们推翻。


    “喂!”那破锣大惊失色,连连道:“慕大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老爷子他的妻子是你什么人……”


    可是没有人听他说话。


    朱漆兽环在身后轰然闭合,慕兰时驻足,却并不回望。


    她只放任自己,钩沉到前世的记忆里面。


    那个秋雨沛然的深夜,母亲同样跪在祠堂,向来不会弯曲摧折的膝盖,浸透了血水,而这对父子正在屏风后把酒谈笑。斗拱下飞溅的雨珠,至今仍在她的梦境里凝成冰棱。


    多么的小人得志啊。


    “大小姐,这,怎么处理老爷子?”方才押人的家丁中有个人冒出一个头来,问道。


    慕兰时掸了掸广袖上的灰尘,又像是捏死一只蝼蚁,语气轻飘飘的:“适才我已说过了,把他,押去祠堂,跪着。”


    “他好像昏迷了……”家丁说。


    慕兰时此时已经提裙欲走,闻言仍旧没有转身,只道:“那便泼醒了,让他接着跪!”


    ***


    慕老爷子是被一盆由头上浇淋而下的冰水淋醒的。


    铜盆坠地发出脆响,冰水顺着衣领灌入后颈,他剧烈抽搐着蜷缩成团。


    他本来八十岁了,虽然身体在同龄人之中算是康健,但是毕竟年纪大了。


    今日又在烈日下面跪了那么久,膝盖疼痛不已,还被邻里的人揭短嘲笑,十分可怜。


    这会儿一盆冰水兜头泼来,他“阿嚏”一声醒了过来,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这才发现双膝正抵在蒲团上,暗红烛泪沿着灯台蜿蜒而下,将“慕氏宗祠”四个行书大字的匾额镀上一层血色。


    昨日和今日下午痛苦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是被那该死的黄毛丫头给整了,回过头来看,却见六个玄衣人如鬼魅般自梁柱阴影中浮现。


    “你,你们是谁?还不快点放了老夫?”慕老爷子声音震颤,但还是显出了几分勇敢,“知道我的媓娘是谁吗?我的妻子……她的名字,现在还供奉在这个祠堂里面呢!”


    为首的,还提着一个木桶的黑衣人冷笑着说:“在祠堂里面又如何?怎么,她难不成,能够活过来救你不成?”


    很显然,方才那盆冷水,就是他兜头浇下的。他手中的桶仍在滴水,冰碴在烛火映照下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慕老爷子听出这黑衣人话里话外的威胁,颤颤说:“你们想对老夫做什么?如果你们胆敢有什么不轨之心,你……”


    他嘶声喝着,浑浊的眼球从人开始,又慢慢地扫过供桌上并列的灵牌。


    “闭嘴。”三下五除二地,旁边又闪出了一个女子,将浸过药汁的麻核塞进他口中。老爷子只能发出“唔唔”的几声,相当可怜地睁大眼睛。


    眼前的几个黑衣人手脚麻利,定然不会给他活路!


    寒意从尾椎窜上后脑!


    他们重新又架起他,那一瞬间,不知什么时候的记忆涌进了他的脑*海中——


    那是一个秋雨滂沱的夜晚,他和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成封,倚靠在屏风的后面把酒言欢。


    本来该是快乐的景象的呀,可是,一屏之隔后面怎么似乎又是个祠堂,那里面还有个跪坐的女人呢?


    ……这当然是幻觉了,因为现在要跪下的人是他。


    一左一右架着他的黑衣人并不留情面,将他架起来后,径直带到满殿烛火面前,然后狠狠地给了他膝弯一脚。


    “大小姐有令,寒夜漫长,请老太爷亲自为慕氏列祖列宗守灯。”


    “咚”的一声,轰然跪地。


    ***


    “铛”!


    “可是臣昨夜太过尽心,叫娘娘腕子都酥了?”慕兰时尾音浸着餍足的哑,凤眸自铜镜中斜斜睨来。


    她披散着满头青丝,颇慵懒地抬眸问戚映珠。


    她的凤眸上挑,点缀几下便显得艳丽了。眼下正是她在自己的寝房中,戚映珠给她梳妆呢。


    这一连几日都是戚映珠在给她梳妆,不过方才她手抖了下,将簪子滚到了地上。


    戚映珠俯身拾簪时,衫子堪堪擦过对方垂落的袖口。兰芷信香忽而浓烈,熏得她眼尾洇开薄红:“慕相这般豢鹰熬隼的手段,倒问被擒的雀儿颤不颤?”


    明明是被她狠厉手段吓得,她却又说浑话。


    慕兰时从铜镜里捉住那抹狡黠笑意,青丝如瀑漫过戚映珠的茜色寝衣。


    谁能知晓,两人眼下竟以“臣”和“娘娘”称呼。


    “哪里凶狠了?”于是她轻笑,“真要这么说,娘娘不也有助臣一臂之力么?”


    她穿什么样子的衣裙,全是戚映珠示意的。


    她说着,也不管头发梳好没有,便将人斜斜抱至膝上,兰芷味道的信香扑鼻而来,卷缠在鼻尖处。


    慕兰时的口脂都还没褪。


    “喏,我可不知道。”戚映珠嘴上说着推辞,却也仍旧让慕兰时抱着,甚至怕自己掉下来,又往她的怀中瑟缩了些许。


    鎏金香炉腾起袅娜轻烟,将交叠的茜色与月白氤氲成暧昧的云,好似昨夜未褪的潮声。


    慕兰时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顺便问道:“娘娘那几家店有什么准备了么?看看兰时配不配来做这揉面师傅?”


    戚映珠现在已经慢慢接受了慕兰时说的这些话。


    她其实心里面有个打算,这种事情她毕竟没经验,要循序渐进。


    先从听她那些荤话不脸红开始,之后自己就能主动了。


    “有准备。”


    “准备得如何了?”


    戚映珠去戳慕兰时鼻子,说:“没大小姐潮泽期算得准。”


    慕兰时哑然失笑——这会儿都过去一天了,怎的还在吃那床笫之间事的味?


    “好了,不与你斗嘴了。”戚映珠倏地垂下眼睫,自顾自从慕兰时的身上下来,“还得帮小姐您继续梳妆呢——”


    戚映珠这么说着,一边又捻起慕兰时的青丝,道:“我是你的丫鬟,是不是?”


    不成想,慕兰时却又一个用力,将她的手反握住,回敬道:“哪有丫鬟日复日给主君画眉的道理?”


    “兴许是那丫鬟和这主君珠胎暗结了呢?”戚映珠笑道,又拿来眉笔亲为慕兰时点上,“你等会儿要去宗祠?”


    “去祠堂啊?娘娘提醒我了,待会儿就着人去让人多给祠堂供一尊佛像。”


    戚映珠不解:“供什么佛像?”


    “送、子、观、音。”


    这不正是合了她所说的“珠胎暗结”么?


    戚映珠眼睫微微颤动,告诉自己切不可乱了阵脚,这才吸了口气,吹拂热气到待她梳妆的女子耳朵上:“那也得看我们慕相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解慕兰时的前襟,及至隆起的地方——


    只不过这种事戚映珠还是做得少,还没到便败下阵来,转移了话题道:“那我便随便给你挽个发髻。”


    乌黑如墨池的发,哪怕就是随意披散下来,都美得惊心动魄。


    慕兰时应了。


    不多时,又听得戚映珠道:“我方听说了,是你那四叔的父亲跪在祠堂?你要让他跪到什么时候?”


    “娘娘可知,”慕兰时一边说话,一边用手绞缠着戚映珠垂落下来的几根发丝,“这对父子做了什么阴私事么?”


    她对那慕成封还是好事做多了,只是逼死他,不然的话,定然让他瞧瞧,这老匹夫的惨状。


    戚映珠只给慕兰时简单地挽了发。


    慕兰时站起身来,目色沉沉,音质也相当的冷:“正好我去祠堂,送他最后一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前世”二字,对慕兰时来说,便是一场漫无边际、潮湿的雨。


    大约是因为她死前,正面临了一场无际的雨。


    又或是说,侥幸做鬼四处飘荡时的最后一眼,也是见了漫天的大雨。


    戚映珠默然。


    她听着慕兰时沉沉的音调,心里面倏然有些堵——这才是世家大族的家主、继承人的本来面目。


    她们两人,现在似乎相处得很好。


    但这样的日子会持续下去吗?


    她早就想过的,重新睁开眼睛的第一次就想过的——她和慕兰时最好的结局,在上辈子就已经敲定了终局。


    可她偏偏要将她留下来。


    明日便是汤饼铺子开业的时候了,正好,她可以带着觅儿出去住了。


    “好了,小君,我要去送人了。”慕兰时见一切梳妆既定,便起身来,笑盈盈地辞别戚映珠。


    她面对她的时候,哪怕所做的事不那么良善,可总是表现得柔冷坦荡。


    她相信她。


    “那你回来晚了,我就要先睡了。”戚映珠回道。


    慕兰时挑眉,接着逗她说:“今日还分不分楚河汉界?”


    “今日北伐,天下一统。”戚映珠嘟囔着,转过身去不再看慕兰时。


    ***


    祠堂幽火在青铜烛台上摇曳,将祖宗牌位拉出狰狞暗影。更漏声穿透死寂,每一声都似剜骨尖刀,将慕老爷子的神经寸寸凌迟。


    慕老爷子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明明祭拜着列祖列宗的宗祠,如今却像是一个个恶鬼看着他似的。


    那些描金绘彩的宗族图腾在火光中扭曲变形,先祖画像的眼珠竟似跟着他转动。他死死攥住衣襟,喉间泛起铁锈味——曾经那些被他活埋的佃户,此刻是否正从地缝里伸出白骨?


    “不过几个贱民……”他痉挛的指尖抠进供桌木纹,试图说服自己,“他们的命到底有什么珍贵的?不要想,不要想他们……”


    他不就是欺负了些孤女吗?不就是抢了些佃户吗?不就是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哪里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凭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可为何此刻连案头香炉都在渗血?铜漏里的分明是清水,怎会泛着猩红?


    慕兰时那死丫头,这才多少岁,凭什么这样对他?他好想嚎叫一声,吸引人来救他。


    可是今日下午耗费了太多精力,他张了张嘴巴,只能听到几声干涩的声音。


    他叫不出来。


    “哐当——”


    倾倒的铜盆在青砖地上滚出凄厉长鸣,香灰混着纸钱残片在穿堂风中盘旋而上。


    慕老爷子僵硬的颈项后突然拂过一缕冰纨,未及转身,先窥见满地白幡如百尺绞绫倏然腾空,猎猎声里像是裹着无数细碎呜咽。


    他踉跄着转身,正撞进两泓寒潭——慕兰时立在烛架前,九枝明烛映得她眉目煌煌如神祇。


    像什么呢?老爷子只想得起来两个字,“菩萨”。


    对,菩萨,就是菩萨!慕湄其实是个顶顶好的人,虽然严厉,但是那会儿他们做了那么多错事,都没有把他们怎么样!那么,她的女儿一定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兰、兰时丫头。”他喃喃地开口,浑浊的双眼向上,只仰望着她,支支吾吾说,“菩萨、菩萨……菩萨放了我一命罢!”


    慕兰时广袖盈风立于明晦交界处,素纱袍裾翻涌如千堆雪,烛火在她眉眼间淌成流金的河——左半张脸悲悯若菩萨低眉,右半边却浸在阴影里似罗刹勾唇。


    “菩萨?叔公真是死到临头便和你那儿子一样,什么话都喊得出来,你儿子叫我奶奶,你便叫我菩萨。”慕兰时语气中带着不少戏谑,“就是不知道叔公知不知道……”


    “还是说,叔公只知道,菩萨低眉,却不知,”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金刚也会怒目?”


    他的性命,在她的一念之间。


    慕老爷子没有多想,他最后的理智容不得他多想。


    哪怕自己的儿子就是被眼前这个女人逼死,他也想要从她的手下活命!


    “兰时丫头,兰时丫头……”慕老爷子竭尽全力,膝行着跪到慕兰时的身边,喉结剧烈滚动,嶙峋指爪抠进地里。


    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仰望着她:“放了我,放了老朽吧……今日之事,不是我想做的,是那南风楼的教我的!我一个人,怎么都不敢来戏弄您啊!”


    更漏的声音依然还在,滴答滴答。


    像是他生命最后的倒计时。


    “叔公。”慕兰时笑了,低下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今日兰时过来,也不是自己想做的,我怎么敢伤害你呢?”


    她笑的时候如春风般和煦,就像她自己的名字一般,兰时。


    可是那双凤眸的底色却是冷寂的:眸底清涧胜雪,像小石潭里沁凉的石子。


    老爷子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他怔怔地看着慕兰时,希冀倏然熄灭,转而上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慕、慕兰时,你要对我做什么?”


    他嘶吼着,甚至想起身逃离。


    “别急。”他都八十岁了,怎么可能斗得过二十岁的人?轻轻捏住腕骨,便立时又动弹不得了。


    疏冷如天上月的女子,眉目收敛了下来,语气愈发沉冷:“杀你,我嫌脏手。”


    几乎就在话音落下的一瞬,暗处又闪出几个鬼魅般的人影,将那老爷子按在地上。


    “据说叔公对你妻主一往情深,既如此,不若就在这里跪着陪她,见你一片赤胆忠心,她说不定会上来接你。”


    慕兰时说话的声音极其漫不经心,却在慕老爷子耳边如同惊雷炸响。


    “接你下去,你们一家三口,”慕兰时轻啧了一声,“团聚。”


    她抬头看了眼窗外冷寂的天色,盘算着清明将近,又得多祭拜两个人了。


    啧,其实他们还不够格被她祭拜——不过蝉蜕终究要入药,谷雨宴才是炼丹的好时辰。


    她今日,就要将这破绽卖出来。


    第38章 038(一更)


    “抱病休养”的慕湄如今正在京畿的一处别苑休息。


    她们慕氏百年世家,到处都有产业。正好慕兰时让她装病,慕湄索性就带了些人出来——大约要一直住到谷雨踏春之后。


    她作为如今名义上的家主,清明祭扫抱病不去,之后的谷雨踏春也方便不去。


    纱帘外几竿湘妃竹筛下碎金,青瓷博山炉吐出龙脑香的薄烟,慕湄倚在软榻上休息。


    眼下正是午时,忽听得廊下木屐击打方砖的清响踏来,如鼓一般点破午后岑寂,听那豪迈不羁的节奏,慕湄便知晓这是自己的二女儿慈慈。


    慈慈大名叫慕怀瑜,本来说给她取这个名字,是想让她知书达理,却不成想,慈慈抓周,一把便拿了把短匕,自此便一头栽进这武学里面!


    她七岁的时候就跟着慕氏亲族去了荆州边防,从小便在军营里面摸爬滚打,鲜少有时间回来。


    这会儿慈慈也是听说母亲抱病,正好休沐,借机回来看看母亲。


    “阿娘今日可进得羊酪羹?”十四岁的女郎声若金戈相击,抬手掀帘时露出小臂狰狞刀疤,江雾裹着鱼腥味扑面而来。


    虽她本人生就了一副慕家祖传的秀骨清像,偏被边关雕琢出悍色——眉峰如断刃斜飞入鬓,眸光似寒星坠在麦色肌肤上。


    “当然好些了,”慕湄躺在软榻上,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一点病气,“你倒是终于有孝心,舍得来看娘亲了?”


    慈慈鲜少回临都。


    慈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母亲,我实在是和京城那些小姐公子们玩不来,再说了,在叔叔的军营里面多好,你不知道去岁我立下了战功,那些兵士们都夸我呢……”


    母亲不说话。


    见母亲不说话,慈慈又道:“母亲您千万别担心慈慈,慈慈这是为国分忧、为您分忧。”


    她们慕家簪缨世家,人才辈出,几乎都要做国之栋梁。除了文官,也要有武官吧?


    况且,眼下世道正乱,家里面没两个能带兵打仗的人怎么行呢?


    慕湄终于笑了:“你说得倒是好听,可是哪里是为国分忧、为我分忧,全都是为了你那神聆姐姐吧?”


    心事被戳破,慈慈本来一张好看俊秀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神聆姐姐,不是别人,正是大祁唯一的异姓王赵王赵神聆。本朝得国不正,当时就是开国皇帝同赵神聆的祖先一起谋反,最后大祁皇帝为了感谢赵氏的襄助,分封其为异姓王,镇守边疆。


    只不过时过境迁,现在的大祁皇帝哪里还对这唯一的异姓王有好脸色?只是忌惮着,要求赵王每年都要携带全部家眷都要入京来述职。


    而自家这个小女儿慈慈,就是在六岁的时候,看着方十三岁的赵王世女赵神聆骑着高头大马进京动了心思:


    那日骤雨方歇,慈慈正踮脚够坊门铜铃玩耍。忽闻蹄铁踏碎青石声浪,如惊雷炸响。金络脑白驹载着披甲少女破雾而来。赵神聆箭袖猎猎翻卷,错金螭纹玉具剑拍打马鞍,箭囊孔雀翎扫过慈慈头顶总角——“嗤”的一声,翎箭竟穿透石狮左目!


    按说,见自己家门口的石狮子眼睛被射瞎了,方六岁的孩子当然是要害怕,可慈慈不怕。


    “赔我家的瑞兽!”她竟上前揪住马缰,袖口银铃铛撞得清脆,“你知道它多少钱吗!”


    赵神聆以剑柄挑起慈慈下颌,瞥见她腰间悬挂的“慕”字玉佩,忽改口问:“小姑子要多少铢钱?”


    “要……要你教我射箭!”


    女娘似是没想到这射瞎石狮子眼睛的报酬如此简单,便也弯唇笑道:“好。”


    慈慈自是没想到,那个一连教了自己好几日射箭的小将军,竟然是传说中的赵王世女!她从阿姊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竟然羞得不敢再去见赵神聆。


    后来赵王一家人在京中待了数日,时间到了也就回去了,但是走之前,赵王那边还特地差人送了好些礼品过来慰问。


    有一个黑匣子,打开竟是支金丝楠木箭杆,箭头嵌着枚鸽血玉髓,雕作石狮瞳仁模样。附笺仅八字:“以目还目,见目如晤。”裹箭的素纱沾染奇楠香,正是赵神聆箭袖间常萦的气息。


    慈慈是当着全家所有人的面打开这匣子的,一下子脸变烧得通红,偏偏有个爱插科打诨的堂哥路过,来了一句:“哟,没想到妹妹竟然用这种手段攀上了赵王啊?”


    因着这层缘故,慕湄当然知晓慈慈心里面那些小九九。


    “也不需要为我分忧,多考虑考虑你阿姐罢,”慕湄倏然睁眼,“之后谷雨雅集,你得回去帮帮她。”


    慈慈不好意思地道:“雅集?我就是个泥腿子……我去,只能去让她们看我的笑话。”


    她也不是没有参加过雅集。只是她参加雅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没有阿姊兰时陪着的雅集,她坚决不去。


    有一回她被一道问题考住,那日她第一次出征回来,正开心着呢,就有柴氏子弟诘问她:“慕二娘,我听说你们家学渊源,便不知‘冯夷鸣鼓,女娲清歌’作何解?”


    慈慈盯着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批注看花了眼睛,偏她只识得“冯”字像架弓弩。


    慈慈哪里知道,正窘着一张脸不知所措时,慕兰时广袖盈风自竹林转出,怀中抱着的焦尾琴犹沾松针:“冯夷掌江河兵戈,女娲持补天慈心——恰似舍妹上月缴的战鼓与赈灾粮簿。”


    众人哗然,唯有一两个人讪讪笑道“这是大小姐护着自己妹妹”呢,便结束了这轮诘问。


    自那之后,慈慈便无论如何也不想去雅集了,除非兰时阿姊在,她才会考虑去不去。


    然而,慕湄却笑了,说道:“如今正是需要你这样的泥腿子呢。”


    慈慈诧异地抬起头,撞进母亲那深泓般的目光之中:“需要我这样的泥腿子?”


    “对,需要你。好了,去把羊酪羹端上来给母亲喝一喝罢,你也收拾着进京,”慕湄吩咐下去,话风又带上了几分逗趣,“万一你那神聆姐姐也碰巧进京了呢?”


    “哎呀,母亲您说什么呢……”慈慈颇不好意思地掀帘离开,嘴里却还嘟囔着:“孩儿这还没有成年呢。”


    大约就在慈慈八岁的时候,她知道赵王和皇家的苏乾王定下了娃娃亲,为此她颇为焦心:毕竟她和赵神聆年纪差了许多,而听母亲她们说,赵氏自然要同孟氏紧密联合才能稳固。


    她以为自己没戏了,结果,那苏乾王和赵神聆统统分化成了坤泽,这娃娃亲之事便搁置下来了。


    慈慈心心念念着自己的成年。


    ***


    戚映珠这几日终于把店铺的事情弄好了,得空偷闲,便马上回原本戚家人住的地方接觅儿。


    她到的时候,正好就只剩觅儿和几个丫鬟在家里面,徐沅不在家。


    觅儿正拿着一把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扫着庭院,反正现在家都散了,她做得好与不好都没有来管她。


    最要紧的是,她小姐去什么地方啦?


    觅儿刚把扫帚放下准备唉声叹气的时候,却看见一抹嬿婉身影出现在视线所及的地方!


    她侍奉自家小姐这么多年,自然是相当熟悉。


    戚映珠走近还没说上几句话,觅儿便泪眼汪汪地迎了上来:“小姐、小姐!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呜呜呜!”


    她一边说一边向前奔,也不顾及手上的扫帚,随意就扔了个地儿。


    戚映珠怔愣片刻,心当然有一瞬间的软,但见觅儿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她又忍不住故作严肃地板着张小脸:“好了好了,别哭得这么可怜!”


    觅儿也不管自己哭得可怜不可怜,就是蹭在自家小姐的旁边,抽抽噎噎道:“小姐,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天,我一个人是怎么过下来的。”


    戚映珠伸出手来,戳了戳觅儿光洁的前额,说道:“怎么,戚中玄被官府的人拖走了,这家里面剩下的人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况且,我可是找人给你传了信的。”


    她戚映珠又不是什么没心没肺的人,知道这边还有个觅儿值得记挂,当晚同慕兰时回去的时候,就找人来给觅儿传话了。


    让她安心地过几日,之后小姐自会来亲自接她。


    觅儿闻言,不好意思地戳着手指头,嘿然一笑:“哎呀,传信是传信嘛,觅儿我又没有亲眼看见小姐来。”


    她说着,晶莹的眼泪好像又涌上眼眶了:“觅儿就是担心小姐嘛,呜呜呜……”


    “我只是想要确保小姐的安全而已,”觅儿抽抽噎噎,“要是小姐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戚映珠皱了皱眉,这话倒是不假。


    ——上辈子她自死的时候,觅儿已经过世了,她前世有很多次重病,觅儿每每都要侍奉左右,恨不得以身而代。


    想到这里,戚映珠的脸忽然真的严肃认真了起来,她抬起手,更用力地戳了戳觅儿的光洁前额,“不许说这种丧气话,死了活了的,听见没?”


    “我说要来接你,便是阎王来讨,都不得放手!”


    “嗯嗯!”觅儿疯狂地点着头,又去拉戚映珠的袖子,“那,小姐,我们接下来去什么地方啊?”


    戚映珠的面色这才软和下来,温声道:“走,去铺子上看一看。正好那边也有住处。”


    她可不想天天陪慕兰时演那什么“偷情”的戏码,何况还是披着另外一个人的身份和她“偷情”。


    这是她最忍受不了的事情。


    可以不喜欢她,但是绝不能把她当作谁的替代品。


    ***


    这些铺子全都是装修过的,戚映珠此前就做了准备,着人将些铺面全部都重新打理一遍,今日即将开业的便是卖汤饼的双铺面。


    这地方地理位置好,上次她已对慕兰时讲解过一遍,开在这里,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娘子帮忙,定然不会亏。


    那些小娘子昨日就来过,今日她们约定的是下午。


    至于这造势的事情,她也不焦急,毕竟她前几日才作为戚中玄的二女儿出来闹了那么大的事端,接下来,她自立门户,定然会吸引很多路人过来看。


    觅儿小心谨慎地跟着自家小姐进了铺面,望着整洁的店面感叹道:“小姐,这是您的店铺啊?这双铺面原来是胭脂铺吗?”


    她仰头望着梁间残存的螺钿彩画,忽见自家主子竟利落地将砧板上的薤白切成雪丝。


    “前不久,”戚映珠简短的回答混杂着市鼓声,腕间跳脱碰响案台上的盐罐,“从后门出去时小心些,当心暗渠,连通着雁亭江的活水。”


    觅儿怔怔地看着自家小姐居然在做这种事情——虽然戚家比不了京城这四大家族,但是在建康好歹也是二等世族,她们家的大小姐二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存在,怎么小姐做起这种事情来,居然比她还熟门熟路?


    而且这铺面还处在热闹繁华的地方,看样子也准备很久了。


    想了想,觅儿这才又试探着问:“小姐,话说回来……您是不是要同慕大小姐成亲了呀?嫁给她的话,那岂不是……”


    她说得很小心翼翼,一如戚映珠的回答相当果断一样。


    “不嫁,想嫁给她的话,你可以嫁,”戚映珠淡淡道,“去帮我取笔墨和纸来,就在楼上架子。”


    觅儿隐隐约约听出了小姐语气中的不善,小声嘀咕着就去取东西了。


    哎呀,都怪自己嘴笨,方才说话的时候偏向太强了。小姐最是自尊心重的人,她方才那么一说,感觉就有点让小姐出卖自己给慕家一样了。


    不过,她也是为了小姐好。她从徐夫人那里听来了之后的安排,徐夫人带着大小姐离开京城,回建康去。至于二小姐,也要从戚氏的族谱上除名。


    相当于在京中自立门户了。自立门户多艰难啊,有个依傍也是好的嘛。再说了,慕家那大小姐看起来不就是中意她家小姐嘛?


    觅儿嘀嘀咕咕着上楼取东西时,戚映珠却陷入了沉思。


    她方才对觅儿说的话,似乎有些冲了。但本意并不是想说这些。她暗暗想。


    她一边摩挲着陶灶边新糊的黄泥,一边琢磨心事。


    本身自己也不愿留在京城,打算从戚家这里独立出来便离开。只不过……


    她想起那日和慕兰时的对峙。


    “对,那你敢不敢对我负责?”


    不得不承认,那时候的她并没有同慕兰时一样勇敢,甚至现在也是。


    好像就是慕兰时的一厢情愿而已,可如若真是她的一厢情愿,那她现在为何在京中的汤饼铺子里面呢?


    戚映珠怅然间,觅儿已经将她需要的东西拿了过来:“小姐,东西给您带来了。”


    戚映珠点点头,温声笑道:“辛苦你了,对了,觅儿,以后……不用再叫我小姐了。”


    她已经不再是建康戚氏的二小姐,不再是什么高门贵女。


    觅儿诧异地望着戚映珠:“不再叫小姐了吗?那,那觅儿要叫您什么呢?”


    “京中人怎么称呼年轻女娘的,你便怎么称呼便是。”戚小娘子,听起来倒也不错。


    “好,好。”觅儿嗫嚅着,消化着新的称呼,却打算再给心里面的称呼多留些时间改正。


    她看见自家小姐蘸了墨水,笔尖触下时,洇开的第一个字居然是“娘”。


    觅儿心一跳:


    她知道戚映珠不会再同徐夫人有往来,小姐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徐夫人几乎三天两头就会来找她,告诉她说,倘若有机会,一定要对小姐说,她对不起她。


    若有能帮忙的地方,她一定会帮忙。


    所以……这个“娘”,定然不会是写给徐夫人的。觅儿的心忽然鼓噪得更凶了。


    ***


    “微微,你看姐姐今日好看么?”


    孟珚笑意盈盈地拿着铜镜,在晨光中问自己的小妹。


    孟瑕抬眸,飘忽地看了一眼姐姐那精怪一般的异域风情的脸,这个答案几乎是固定的:“好看。”


    六姐姐母亲是胡女,她继承了母亲太多的美貌,又有皇室血脉,每每有什么需要皇室成员出席的地方,饶是六姐姐再怎么素雅,都能是最夺人目光的那一个。


    “好看就好。”孟珚低低地笑起来,又拿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


    看起来六姐姐心情不错,孟瑕鼓起勇气问:“阿姊,你要去做什么事么?”


    “是啊,我要去助助兴。”孟珚仍旧好声气地回答。


    孟瑕却在琢磨自己要不要接着问下去了,看起来,今日姐姐的心情的确是很好,居然会容许她一连问两个问题!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才让姐姐的心情这么好的呢?


    孟瑕并不太明白,她只知道,姐姐最近和大姐——也就是当今的太女殿下交往甚密,连带着她们姐妹俩的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


    干脆趁着姐姐心情好的时候多问两句,于是孟瑕又问:“助兴?助什么兴?”


    “开业啊。”孟珚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像蘸了寒霜一般的冷:“老熟人开业,我能不去祝福一番么?”


    这会儿孟瑕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姐姐这是什么意思?听样子是什么商户人家开业?可是这普天之下哪有商户配得上她们皇亲国戚亲自去道贺的?


    就连世家,也只有京城那四个她们才给面子,而且这还说不一定!


    还不等孟瑕继续追问自己的心中疑惑,孟珚便覆上了她的肩膀,道:“微微啊,过几日你是不是要去徐州了?”


    徐州那边有叛军的消息。


    孟瑕知道自己论这争权皇位的智谋是比不过她这些姐姐哥哥的,再者她确实也对那个位置没有兴趣。


    六姐姐让她学武,她便学武。她学了这么多年的武,也应该见成效了,正好去平定农民的叛乱。


    孟瑕颔首道:“正是,怎么了吗?”


    “不如何,”孟珚一手绕过她的肩膀,一边想了想道,“只是你此去,千万注意自己平安就行。”


    孟瑕颇疑惑地看了一眼姐姐,似是不明白她背后的深意。


    “那些人不尽力,你也别尽力,阿姊只要你平安回来,哪里都别折。”


    孟瑕点了点头。


    孟珚这才欣慰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定要平安回来。”


    上辈子,她这妹妹就是徐州一役被那些叛乱军射到胳膊,落下了病根,不然的话,最后皇权之争,鹿死谁手还或未可知呢……


    她精心打扮后出了宫门,来到街市口。


    马上就快正午了,接到消息,戚映珠那汤饼铺子正是今日下午开业。


    “太后娘娘,您也真是厉害,放着好好的宫不进,却要来当垆卖面,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孟珚遥遥地看见似是在忙碌的戚映珠,嘴角毫不掩饰地勾起了嘲弄的笑。


    这些天她也推理得出了答案。


    ——她亲自撞见慕兰时和戚映珠在雁亭江边举止亲密,又听线人说慕兰时买下了不少地契。


    包括那一日戚映珠闹的“大动静”,孟珚也全部看在眼里。


    这位太后可真是一点儿过往的金尊玉贵生活都不留恋,居然来做这最卑贱的商户!


    倘若真的要完成上辈子没能登上皇位的遗憾,孟珚当然有更好的选择,比如眼下她就不会来这个街坊。


    可是人重活一世不就是要弥补曾经的遗憾么?如果不能得到慕兰时,白白来一遭也没什么意思。


    日头毒辣得近乎羞辱,孟珚却分明在光影晃动的间隙窥见前尘——雪夜梅香浸透宫殿的帐幔,慕兰时将暖炉贴在她脚踝,呵出的白雾与喘息裹着那句“殿下冰肌玉骨”。彼时融化的雪水温热了她那颗尘封的心,此刻却化作喉头烧灼的胆汁:“慕兰时。”


    她再将这三个字咀嚼了一遍,纵然语气低沉,却仍旧带有天家气派。


    孟珚坚信慕兰时重生了,也坚信慕兰时心里面还有她。


    她并不相信,慕兰时会心悦于她之外的任何人——要不然她凭什么偏给戚氏选了最下贱的庖厨行当。这算什么呢?


    把明月碾作尘泥圈养?还是……还是真将那人当作了举案齐眉的妻?


    绝不可能!慕兰时要是和这样身份的人结亲,她家那些亲戚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她给淹死!怎么,难不成慕兰时还想同上辈子一样,为了这戚氏顶撞所有人吗?


    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撕扯着孟珚的情绪,她亲眼窥见两人的甜蜜,却*像是她的砒霜一般。


    慕兰时无疑是最爱她的,而她无疑也是爱慕兰时的。


    她那些在早逝的母妃、无情的父皇那边失去的情感,几乎全部都从慕兰时那里找回来了。


    她还记得自己把那一夜的事诈告给慕兰时听的时候。


    年轻的乾元知晓自己一时莽撞做了这么多的错事,当即便说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会对她负责,少年人连发梢都凝着夜奔而来的霜露。


    后来无数个秉烛夜谈的借口里,当那人连呼吸都放轻到颤抖了,却仍记得用大氅裹住她微微露在外面的脚踝,说:


    “殿下冰肌玉骨,不堪消受这人间霜雪。”


    孟珚比慕兰时要年长几岁,心绪也是。又或者是从了自己的母亲,她天生在拨弄人心上面有自己的门道,她想起她们真正意义上的契合:


    青烟缠绕着孟珚披散的长发,她故意将锁骨处的淤痕曝在烛火下,却用牡丹披帛堪堪遮住半边:“那夜你太醉了……”


    尾音颤得恰到好处。


    慕兰时这个素来端方的年轻女娘竟碰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漫过云锦桌布,正如她眼底汹涌的愧意:“微臣万死,这就向陛下请旨……”


    “乾君不用太过介怀,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公主罢了,”孟珚抬手替她擦拭袍角,指尖在触及颤抖的手背时蜷缩成受惊的蝶,“况且我还比兰时年长几岁……”


    “兰时绝非此意!”慕兰时猛然跪下,她仰起的脸庞还带着初经人事少年人的无措,却郑重捧起曳地的绯色裙裾:“臣定然会对殿下负责。”


    孟珚垂眸掩住得色,又说:“要不,就说是我强迫了兰时?”


    看少年人沉默不语,只烧红了耳廓,孟珚便知道自己已经得手。


    她太知道如何让这朵高岭之花自折其枝。


    多像幼时在冷宫诱捕的雀儿啊,撒把黍米便扑棱棱撞进笼中。


    她太清楚如何用七分真三分假的脆弱,喂养慕兰时骨子里士族的责任感。就像此刻故意让披帛滑落,却偏在少年人闭目转头时,将湿润的睫羽蹭过她灼烫的耳垂。


    上一世她本来以为自己没爱过她,可直到年年雪里,再不能卧在那样温暖的怀抱中,孟珚才惊觉笼中雀早已啄碎了自己的心,连同那些真假参半的情话囫囵吞进了轮回。


    孟珚没有再细看戚映珠招呼人开业的样子,她只是往回走,暗暗算着时间。


    呵,慕大小姐,既然你这么喜欢她,那她铺子开业,你再忙也得拨冗来见见吧?


    不见我,你总得来见戚映珠吧?


    那日她在启承阁受的羞辱似乎还在眼前,慕兰时假装不认识她一样掠过了她的身边。


    那自然是假装了,若是上辈子这会儿的慕兰时,定然会相当关切地问她是什么人,再体面地将她送走,而不是那样的动作。


    只有一个解释,慕兰时也和她一样重生了。


    她们两个人言归于好,天下难道不是唾手可得么?


    ***


    慕兰时正在书房。


    腕间狼毫已勾勒完最后一道谷雨宴名录。


    墨混着窗外花香,在宣纸上洇出诡谲的纹路,太顺了,这一切都太顺了,似乎静待谷雨宴上瓮中捉鳖。


    她在思考自己卖的那个破绽是不是当真没有问题——她并不知道慕严和孟珚两人的关系如何,只是从马三那里得知,慕严尚不知孟珚那边的口信。


    其实这俩人如是合计一回,那她让戚映珠“假扮偷情”之事便会败露。败露事小,就害怕慕严因此想得更深更远,若他谷雨宴因此不做动作,她还得从后面找机会收拾他。


    思虑间头不禁有些疼了,慕兰时便起身,忽见窗牖筛下几分日光,猛地意识到今日正是戚映珠的汤饼铺子开业的时候,无论如何,她这个做“外室”的,也得去看看。


    她并不打算如往昔出行般大张旗鼓,坐了画壁轺车便出门。


    她没叫阿辰驾马,而是唤的阿星,是以还得适应阿星的驾马风格。


    但,再怎么不适应,也不至于在街道口上直接停下来。


    “姑娘当心!”阿星勒缰的手还悬在半空,瞳孔已映出令人窒息的艳色。赤枣马上斜倚的女子银红遍身,最摄魂是额间点着的三瓣花钿,随着眼波流转竟似活过来的凤尾蝶。


    阿星战战兢兢,想要回身去告知主上,却见自家小姐早就掀帘而望,平静的凤眸垂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又或者是说,无动于衷,又或是说,厌恶。


    而若桃李艳丽的女子笑得眉眼弯弯,声音似银箸击冰盏般清越:“兰时,我们多日不见了。”


    阿星本来就因为这驾马的女子顶着张艳煞春光的脸张狂前来,而不知如何是好呢,自家小姐却探出身来!


    她正惶恐着如何向小姐说。


    也是,这驾马女子髻侧衔珠步摇正映着日头,晃出刺目光斑,一看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


    难道是黎氏的贵女?


    阿星惴惴不安地想起阿辰告诉过自己的话,本来心头闪过一个可能,难道这就是阿辰所说的那个,小姐的心上人?


    就是冒着被家主大人骂死的风险也要戴上香囊讨好的那个女人?


    可是,下一刻,自家小姐吐露出的字句,才让阿星那点妄想尽数破灭。


    “让开。”


    第39章 039(二更)


    孟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就这么和慕兰时对峙。


    阿星同样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说一句话,只局促地低着头,谨慎感受着两人之间的风云变幻。


    她本来以为这位眼前这位贵女是同自家小姐交好的,至少也认识。


    但眼下的情况便是,认识是认识,可交好却不一定是交好:小姐探出了身子,却直截了当地让眼前这位贵女滚蛋。


    孟珚唇角尴尬地扯出一抹笑来,强颜欢笑道:“大小姐,我只不过是想找你说些事,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么?”


    她是在笑,可笑纹到了眼底却碎成蛛网一般的细。


    慕兰时目色沉沉,声音寒凉:“原来我和你之间还能好好谈谈?”


    她一说完,便有不知何处的商队铃响,更为二人的对峙增添了一份诡异。


    孟珚“咕咚”一声吞咽了口唾沫,继续强笑说:“为什么不能?旁人能和慕大小姐举止亲密,偏偏我不行么?”


    她们抵足而眠的那些日夜,难道能够轻而易举地抹杀吗?


    慕兰时,上辈子明明那么爱她。


    “是啊,偏偏你不行。”慕兰时悠悠然说完,准备放下帘子,招呼阿星:“驾车,仍旧往该去的地方去。”


    阿星不敢怠慢,立时做好牵起缰绳,却见眼前的贵女眉目倏然一凛,喝道:“大小姐,你当真以为如今一帆风顺了么?”


    眼下正是人群如织的时候,一位贵女骑一匹马拦住一辆牛车不肯走便已然是奇观;如是有更加细心观察的人就可发现,那辆牛车的车厢上镌刻着慕家的并蒂莲标志。


    这话果然让掀帘的慕兰时神色一动,她不禁嗤笑道:“殿下当真是殿下。”


    人群流速忽然淤塞。挎着漆盒的老妪驻足廊下,绸缎店的伙计扶着门框探头,连街角算卦的瞎子都侧耳往这边偏了偏。这些好奇汇聚成无形的茧,裹住那辆镌着并蒂莲纹的车驾。


    驻足看这奇观的人们,对这两位贵女开始议论纷纷:“你们说说看,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道啊,那位女子好生美丽,我也参加过不少雅集,怎么从未见过?”


    “兴许是哪家从未露过面的……”


    孟珚眸中渐露得色,扬了扬头,“那大小姐怎么看?”


    她不会真的以为,一帆风顺只是她自己安排得当吧?她慕兰时决计不可能离开她的。


    “这句话该我来问你。”慕兰时语气颇淡,又望了眼愈发嘈杂的人群。


    孟珚的确很会玩弄人心,就连现在的出现,也都是精心考量过的。


    “我只想和你谈谈,兰时。”孟珚笑了,嘴角勾起一抹弯弧。


    慕兰时眸色敛起,忖度了到戚映珠的汤饼店的路程,缓缓道:“你没有多少时间。”


    没有多少时间?孟珚心中暗笑。她不可能没有时间。


    只要慕兰时再和她接触,便不可能不重新爱上她——不,她不应该用“重新”这个词。


    兰时只不过是在闹小脾气而已。


    孟珚此来,当然有备,她下马的一瞬,便从人群中跑出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厮,为她牵了那匹枣红马,而她则干脆利落地走到牛车前,双瞳剪水一般地看着慕兰时:“大小姐都不搭把手么?”


    慕兰时懒得睨她,径直回了车厢,闲闲抛下一句:“浪费的不是我的时间。”


    阿星再怎么不懂察言观色,此时也明白了两人的关系,大小姐明显不愿意给这位贵女好脸色看,她更不能上赶着去给这贵女拿脚凳了!


    只是这贵女还是有两把刷子,见自家小姐不帮忙,也干脆利落地上了车,掀开帘子进去了。


    ***


    轺车里面空间逼仄。


    而慕兰时又和孟珚无话可说。


    她只冷淡地睨着前方,不管孟珚。


    孟珚望着她冷玉般的侧脸,前世春帷记忆突然撞破封印——


    被衾间浸透兰芷香的手指,描摹她胫骨时故意放缓的力道,金铃银钩彻夜不休的撞击声。那些蚀骨的亲密化作千万银针,如今正细细密密扎着五脏六腑。


    “有什么话便说,过时不候。”慕兰时终于开口,那双几乎要刺伤人的凤眸,这时候才望向孟珚。


    孟珚心头一刺,曾几何时,慕兰时哪里用这样的口吻同她说过话?而那双上挑的凤眼却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而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心忽然平静下来,沉静道:“兰时,我知你心中对我有怨恨。”


    慕兰时不答腔,只低头玩弄自己纤长的手指。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慕大人倒是长情。”孟珚忽而轻笑,指节叩着紫檀小几,沉香屑扑簌簌地落下,“连熏香都舍不得换?”


    慕兰时没有睨她,语气更加清浅:“因为有人喜欢这味道。”


    有人喜欢,不是她喜欢。


    指甲深深地刺进掌心,孟珚嗅到铁锈味漫过车中沉水香。


    慕兰时就这么不愿意理她吗?


    孟珚抿唇,鼓起勇气想要坐到她的身边,而慕兰时只嫌恶地移开,孟珚无法,只能可怜巴巴地拉住她的衣摆:“兰时,就一会儿,一会儿挨着我也不行吗?”


    慕兰时起身的动作微凝,挑眉,语气相当冷漠:“殿下的嘴里面没几句实话。”


    孟珚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嫌恶我情理之中,但是我想说的是,我和那慕严没瓜葛,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着,又去拉慕兰时的衣袖,想要贴上她——就像她们前世经常做的亲密事一样。


    “因为我只爱你,兰时,”孟珚说着,灰色眼瞳里面泛着渴求,眉间花钿似乎都深重了几分,“我知道你想借机杀他。”


    她已然想到,慕兰时一定是想反将慕严一军。一个慕严而已,不管他是谁,在孟珚的心中都没有慕兰时重要。尽管慕兰时那日在启承阁不理她,可她还是没有放弃要对慕兰时好。


    “啧,公主殿下还真是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慕兰时轻笑着,又掸了掸衣袖,像是方才被孟珚碰过的地方脏了一般,“你告诉了慕严,难道我便不能杀他了吗?”


    这也是实话。


    她说话时,那深眸一瞬间又像是浸润了黄泉水一般狠戾。


    她是权臣,前世掀起八方飒飒风雨的权臣,不至于连家宅中的这等蛀虫都杀不了。


    这般对比下,只显得孟珚更可笑。


    孟珚低着头,又可怜地望着慕兰时——她那冷峭的容颜在袅袅香烟中模糊又清晰:“对,兰时,我知道你可能看不上这些……但是,我现在能做的就这些,能帮你的,我都会帮……”


    慕兰时笑了:“殿下还可以帮兰时做一件事。”


    孟珚心立刻提了上来:“何事?”


    “现在就去死。”慕兰时说话时仍旧轻飘飘的,“您说呢,殿下?”


    心痛的感觉一下子绞住了孟珚。她怎么能让她去死呢?


    “你没什么时间了,该滚下车了。”慕兰时用折扇柄挑了帘,合计了下路程,静静道:“耽误我见良人。”


    良人?!她居然说那戚映珠是良人?!她们这才相处多久!


    那她孟珚算什么!


    平静似乎从来不是孟珚这种人的底色,她只希望自己和慕兰时互相拥有彼此,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的插足。


    戚映珠也配吗?


    想到这里,孟珚忽然便发了狂,她再也维持不了方才的平静,猛地直起身来蹭上慕兰时,几乎是贴上她一般。


    女人的玉柔花软,靡态毕现。


    灰色眼瞳里面闪着疯狂的光,她近乎偏执地看着慕兰时:“慕兰时,你说,我和那卖汤饼的,到底如何!”


    “家世样貌才情,我孟珚有哪一点比不上她戚映珠么!”


    论家世,她是天潢贵胄,而戚映珠只不过是个二等世族的养女,如今连世族都不是了,改做商户这么卑贱的生意!


    论样貌,前世波斯使臣献夜光璧时,盯着她眉间花钿错手打碎琉璃盏,而戚映珠不过是个小家碧玉!


    至于才情,前世她所写的她那些锦绣文章,又被多少人争相传颂呢?


    “慕兰时,你说啊——”她几乎要力竭了,眼泪夺眶而出,“你告诉我,你与戚映珠作那些亲昵情状,不过是存心气我的对不对?”


    慕兰时垂眸凝视着滑落领口的泪痕,唇角噙着讥诮的弧度。她放空目光,相当淡然。连指尖沾染着的温香都吝于擦拭,遑论与眼前人施舍半点辩白。


    可当孟珚踉跄着又逼近半步,想用脸颊贴上她冰凉的手背时,慕兰时的咽喉突然泛起滚烫的狠意。


    她猛地将人拽至触息可闻的距离。忽而倾身,头一遭面对孟珚绽放自己的笑意:“殿下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笑的时候极其好看,像春水涟漪,芳草长堤——所谓万古长春,也不过如此。


    兰时,春时也。


    孟珚一瞬间沉迷,仿佛又回到过去,二人在浊弱的烛火下共阅诗书,吐息交缠。


    她近乎着迷地道:“想。”


    “就是殿下始终避讳的那二字。”慕兰时忽然压下来,唇峰险险擦过她耳廓,吐息灼得孟珚脊骨发颤,“真心。孟珚,你有心么?”


    尾音骤然淬了冰碴,惊得孟珚跌进软枕。金丝纹路硌着后颈,却不及耳畔余震刺骨。


    真心?孟珚愣住。


    “兰时以前倒是捧了一颗真心给殿下,殿下是怎么做的呢?”慕兰时脸上仍然似笑非笑,学着她前世的语调,“‘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是这样说的,对吗?”


    她被褫夺官职那一日,慕兰时鼓起勇气去找自己昔日的枕边人,孟珚只是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让她跪着。


    那日御史台的革职文书墨迹未干,她跪穿了三寸青砖,却只等到彼时如日中天的六殿下姗姗来迟,她云鬓高挽,染着鲜艳蔻丹的手挑起她的下颌,说:“慕大人的真心,本宫瞧着与平津巷的馊饭无异。”


    “孟珚,现在该我瞧见你恶心了,”慕兰时忽然又低下头,只狠狠地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从我面前消失,我不想看到你。”


    “兰时,当真一点机会也不给我?”孟珚绝望地看着慕兰时。


    慕兰时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也配和我谈条件?”


    她说着,一边用带了薄茧的手滑过孟珚柔嫩的脸颊,一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无情的话:“怎么,论家世外貌才情,瑶光殿下可有比得过慕兰时的?”


    又或是说,不是无情,是为戚映珠出头。


    为那个甘愿放弃二等世族身份、去做最卑贱商户的戚映珠出头!


    而她慕兰时,永远会是慕氏最耀眼的玉璋,史书工笔都要为她留足三页的世家魁首。当今世道皇权更迭极快,世家,才是真正的命脉。


    慕兰时似是的确不想搭理她——两人的相见相认都没有任何铺垫和余地。重生,宝贵的生命能够重来一次,换做任何人都会欣喜。


    她也算和慕兰时共同饮过黄泉水了,可慕兰时对她毫无兴趣。


    她说她最厌恶她,要让她死,要让她消失在她的面前。


    “不,兰时,你听我说……”孟珚忽地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拼尽全力去抱慕兰时,泪痕挂在她的脸上,妆也花了泰半:“我死了就不能弥补了,我消失了那我前世的罪孽怎么洗清?”


    她就像没有骨头一般,紧紧地依附在慕兰时的身上,只希冀慕兰时的心同那处一样柔软:“兰时,兰时,不要不要我……”


    孟珚还是头一回这么无助,她不曾想到,慕兰时对她竟然这么狠戾。


    她恨她是应该的。


    “你不要不要我,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孟珚哭着,去勾慕兰时的蹀躞带。


    慕兰时眼角眉梢都泛着冰冷:“怎么,听六殿下解释,这平津巷的馊饭是什么我慕兰时没见过的人间至味吗?”


    她的音调俱是淬了冰的。


    “时间到了,等我提你滚下去么?”慕兰时冰冷地抛下这句话,因着轺车速度慢了下来,她便知晓快到戚映珠所在的汤饼铺子了。


    孟珚只无助地擦自己的泪痕,抽噎着道:“兰时,我们之间有误会……”


    误会,误会便是将她反复虐待?


    误会,误会便是褫夺她的官职?


    误会,误会便是杀尽她族中百余口?


    将孟珚带离车厢的那一刻,慕兰时只重在她的耳边说了两句话:“六殿下,我们之间不是误会。”


    “是血海深仇。”


    大抵是破罐子破摔了,孟珚心头一抽,哪怕慕兰时对她说再狠毒的话,她都不管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扯着她的衣袖,只哀哀戚戚道:“兰时,不要不要我……你听我解释好吗?”


    “没兴趣。”


    “我那会儿是猪油蒙了心,我后来才知道,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你。”她哭着,尾音都在抽泣,“我只有你这一个……”


    慕兰时眼睫低垂,四周都有不少人望了过来,这些目光倒是刺得她如芒在背。


    “呵,孟珚,你演够了吗?”慕兰时忽然抬声,身形如玉雕一般冷,“你的目的应该达到了吧?”


    孟珚茫然抬头,却撞进那一双深邃的凤眼。


    “戚映珠如今已经看到了我和你待在一起,你说,你的目的是不是达成了?”慕兰时冷笑着,仍然不忘记挖苦她。


    如慕兰时所说,轺车所停的地方同戚映珠的汤饼铺子不过几十步距离,而孟珚这般形容出色的贵女在这里哭哭啼啼,她慕兰时又极出挑,两个人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自然,戚映珠那边也会看见。


    被发现了么。孟珚嘴角忽然泛起一抹苦涩的笑。


    她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丢人了,不就是想要使个小性子,让慕兰时和戚映珠离心吗?


    “还是说,你也想学戚映珠,大闹一场?”慕兰时愈发冷淡。


    孟珚咬着唇,眉心却因为这样慕兰时这两句勘破的话舒展,她怅然苦笑:“好,兰时,你今日不要我。”


    “是永远。”慕兰时眉峰依然沉冷,语调冰凉,像终年不化的山雪。


    孟珚却恍若没听到一般,道:“今日不要,那我改日再来就是。”


    她自幼在宫中深居简出,眼下世人连六殿下是女子还是男人都不知道,遑论将她的容貌与名字对上号。


    其实她丢不了多少人,想要借此让慕兰时注意到她,让她从那卖汤饼的女人身上移开视线罢了!


    如孟珚所想,这样的一幕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这南市人烟稠密,市井喧嚷,大家见有热闹可看,全部看了过来,窃窃私语渐渐地漫开:“适才那位小姐不是骑马那个吗?”


    “对啊,她方才是骑着马的,怎么如今又和那女娘拉拉扯扯了?”


    “我刚从那边买糖回来!我瞧见了的,这女子当时和那位坐轺车的不知道说了什么,然后便上了车!哎呀,怎么现在两人看起来像是闹掰了?”


    物议喧沸,有人说,自然也有人看过来。


    这其中,当然也免不了店门口的戚映珠。


    戚映珠握着漏勺的手,都在看清那俩人举止后一怔。


    器皿的凉意沁入掌心,她隔着蒸腾的水雾望去,那两道身影忽明忽暗,总和她不是一路的人。


    竹帘隔着雾气,似乎将她和那两个人那一群人隔开了——很多人都凑过去看慕兰时和孟珚的热闹。


    戚映珠的心头,自然而然地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娘子,我来照看吧?”周二娘看了看戚映珠愣怔住的动作,不禁热心地问了一嘴。


    又是窥伺,又是寂寞。


    烙印进她人生中的一幕,一定不会少了前世的那一日:慕兰时和孟珚在众人簇拥下风光大婚,而她却只能在暗处,寂寂凝望她许久——


    克制最强烈深重、不见天光的晦念,因为她们于礼不容,与情不合。


    谁知道她们在做什么呢?戚映珠忽觉一阵晕眩,而周二娘子看她没反应,便低下头望戚映珠:“戚小娘子,可要俺帮你?”


    “不必了,”戚映珠撑着额头,用力抓紧了漏勺的柄,勉强地笑了下,“没事的,这边我能做好。”


    周二娘子何等聪明的人,哪里相信戚映珠这句话?她直接拿了粗布巾子,夺过了戚映珠的位置,擦起灶台来,便道:“娘子你去歇着!这里有俺!”


    她们一堆姐妹就是无事做呢,听说这戚二小姐出来自立门户开了店,她们一群仆妇便过来帮忙了。这小娘子人年轻,可开的工钱却高!


    戚映珠其实没再多强求,有人帮忙,那便是最好。


    想到这里,她扯了扯嘴角,说:“那便谢过你了,周二娘。”


    “这有啥好谢的?!”周二娘子爽朗一笑,更卖力起来。


    ***


    堂前鼎沸声漫过竹帘缝隙,商贾与脚夫的调笑混着陶盏碰撞的脆响。跑堂娘子肩搭汗巾穿梭在方桌间,新出锅的汤饼白汽裹着胡麻香。


    铜铃忽被暮风撞响,叮当声碎在后院青砖地,却似雪粒坠入深潭。


    戚映珠有些呆滞地坐回座位上,却连有跫跫足音踏过来都不曾知晓。


    那熟悉的一道霜雪色身影立在她的跟前。


    待戚映珠反应过来时,慕兰时已然蹲了下来,仍旧乖乖地仰头看她,笑得眉眼弯弯:“妻主汤饼铺子开业,怎的不欢迎兰时来看?”


    她前世也跟那孟珚一样,笑得如此温和吗?适才升腾起来的烟气太重,抑或是她们隔得太远,又或许是她不愿意看,戚映珠并不知晓慕兰时对孟珚是何种态度。


    她们都是,重活一世的聪明人,并不需要再说什么确认的废话。


    “毕竟是揉面师傅,不是说的寅时再来么?”


    那是凌晨的事了。


    慕兰时敏锐捕捉到戚映珠那双杏眼里面淌过的无奈,但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那抹水光在杏眸里打了个旋,像漫过断桥的雾。


    自从那日她们“下注”之后,两人的关系便有了突飞猛进一般的进展,说是约定好了要互相照拂。


    也就在那一日,戚映珠问她,倘若她要留在京城,慕兰时帮不帮她。


    慕兰时的答案是,帮。然后戚映珠真的做到了,离开戚氏,自立门户。


    ——其实慕兰时还没有来得及想她们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可偏偏就在这家汤饼铺子悬匾开业的这一日,被戚映珠撞见,她和孟珚拉拉扯扯勾连不断一般地下了车。


    然后她像往常一样,略显得轻浮地去逗弄戚映珠,却没得到她记忆中想要的回应。


    戚映珠当然是骄傲的人,她同她一样,都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


    是以,当真正有什么危机发生的时候,她不会直接点破,一如前世,她将那份沉寂的感情苦守了许多年,至死都不曾剖白一般。


    再轻浮,便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了。


    于是她仍旧真诚地蹲伏着,低下头去仰望戚映珠,认真笃定地道:“戚小娘子今日汤饼铺子悬匾开业,我等不及寅时,不正是想早些时候来见么?”


    两人如今在后院,戚映珠倚靠在藤编的圈椅上,慕兰时蹲伏着,堂前传来市井客人的嬉笑声音,愈发衬得她们氛围诡谲般寂静。


    “你先起来,大小姐可别沾染市井尘埃。”戚映珠倏然低垂下鸦睫,但见慕兰时的霜白色下摆垂落地面,金线绣的兰草纹沾了灰。


    让她起来,另起一件事,这便是对方才的恳求不置可否了。


    慕兰时没动,仍旧凝神仔细看她。


    戚映珠眉峰蹙起:“让你起来说话。”


    “倘若戚小娘子不回兰时方才那句话,兰时便不起来。”


    她偏要赖在这里和她耍浑!


    戚映珠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讥诮,“慕大小姐跪在这里,有没有叫你的心腹眼线看着,好回去告诉令堂,说那不入流的商户戚氏虐待了她家如圭如璋的宝贝女儿?”


    “你不起来,便不起来。”戚映珠突然觉得方才见她俩在人前拉拉扯扯蓄积的气,这会儿才冒出来,说话也不管不顾起来。


    说完,她也是气着了,立时起身。


    慕兰时眼疾手快,猛地也跟着起身去拉她,心里面却突然有一丝畅意:对于戚映珠来说,不说话才是最可怕的。


    她但凡还能不满她两句,这事情不正有转圜的余地么?


    戚映珠本来就负气离开没使多大劲,反倒是慕兰时,早就存心去拉扯,蓄力便将人勾入兰芷熏香满怀里面。


    暗香裹着体温扑面而来,春衫相叠处渗出薄汗,在暮春的暖风里蒸腾出旖旎的潮意。


    “妻主不生气了好不好?”慕兰时软下声音,玉雕似的指节在对方腰后画着虚圈,春衫下凸起的脊骨随呼吸起伏,“从今之后兰时任你处置。”


    “处置你?”戚映珠冷笑着想要挣开这满襟的兰芷香气,回身侧睨她一眼,“只是戚某平生最恨薄情人,兰娘这时该如何自处?”


    这便是已经承认吃味了。


    今日这醋和往日平白无故的酸浪还大不一样,往日都可说是戚映珠草木皆兵,房中情趣,可今日不一样。


    孟珚的的确确和她拉拉扯扯过了。


    “那便是只能以死明志了。”慕兰时老实交代,热息喷薄在戚映珠雪白的脖颈间。


    “死倒是不至于,我一向不做这么可怕的事,”戚映珠忽然淡淡,反倒是用手捏起了慕兰时的下颌,“我会做别的事。”


    如墨池一般深邃的凤眸眨着,慕兰时似是有些讶然一般地问:“妻主会做什么事?”


    “大抵是把你这不安分的狗眼睛剜出来,摆在我这汤饼铺子的琉璃盏里。”


    戚映珠说着凶狠的话语,指尖也划过慕兰时莹润的脸庞,提及“琉璃盏”三字时,更是欺身逼近,鼻尖几乎蹭上对方薄红的耳垂。


    慕兰时喉间溢出轻笑,指尖抚过对方紧绷的颈线:“那妻主可要记得添盏长明灯。”


    说着,她忽然含住那点颤动的喉珠,齿间厮磨出含糊情话:“好教来往客商都瞧见——这双眼里盛着的,从来只有戚掌柜的倒影。”


    和这牙尖嘴利的人斗嘴,她总是占不了什么便宜,上一世哪怕在朝堂上,她也只是寥寥斥她几句“荒唐”罢了。


    呵。


    她嘴或许比她笨一些,但是她又不是瞎子。


    戚映珠睨着对方的襟口冷笑:“盛我的倒影之前,却是和六殿下的胭脂色相衬了罢?”


    她别扭,却没推开慕兰时。


    “果是在恼这个。”慕兰时忽然扯松衣襟,春衫半褪,露出锁骨处新鲜的红痕,“那妻主不妨亲自验看——”她牵引着对方的手按在怦然跃动的心口,“这里面到底装着的谁?”


    正静默着,檐下忽有暮雨倾落,将未尽的话语都浇成氤氲水雾。


    第40章 040(一更)


    暮雨织成细密的帘,斜掠过檐角,在青石板上溅起星点寒光。戚映珠腕骨仍被慕兰时扣在掌心,能清晰感知对方指腹划过脉门时带起的战栗——像春蚕啃食桑叶,细碎而绵长地侵蚀着理智。


    戚映珠只在这一方宁谧里,怔怔然地望着慕兰时。


    而慕兰时也以同样沉静的目光回望,那眼神分明在说她自己的清白。


    “娘娘可听清楚了?”她仍旧掣着戚映珠的手,起伏的曲线如雪浪拍岸,直直到咚咚作响沉稳的心跳处,“真心在这里。”


    “仅仅奉给你的。”


    戚映珠敛容,想要收回手——这女子*偏偏就这么轻薄,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便如此。


    “呵,大小姐仔细些,你娘亲要是见了这一幕,不知该怎么说我呢,”戚映珠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语气也清淡得很,“是啊,大小姐清白。怎么,是六殿下偏要缠着你不成?”


    “毕竟是前世的妻子,她惦记你也是情理之中是吧?”


    慕兰时脸色不变,只否认道:“兰时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戚映珠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好,我明白了——那便不是她缠着你了。”


    慕兰时心头绷紧的弦这才稍稍有松动的态势。


    然而戚映珠却又说,“毕竟这两情嘛,还得是相悦为上。大小姐若还是喜欢在意,趁天色未晚,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


    暮色漫过她俩的脸庞。


    “来不及了,”慕兰时说,“兰时要给娘娘做揉面师傅呢。”


    戚映珠嗤她一声,“谁要你做这揉面师傅?去找你前妻破镜重圆去。”


    “噢,”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道,“恐怕还不是前妻,这是前世未断的尘缘,怪我用错词了,破镜重圆事大,揉面事小,何况这地儿庙小,也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今日便醋到这里吧,戚映珠这么想着,心里面翻了缸陈醋正走,却不料倏然被慕兰时径直打横抱起。


    “那不成,兰时这手艺都得是照着妻主腰肢力道练。”


    赧色毫无疑问地漂浮过戚映珠脸庞——这里是汤饼铺子后院,又不是什么不准人进的闺房。


    她这样当着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她,这怎么行!


    “快点放我下来!”戚映珠掐她。


    慕兰时却不依,“可以是可以,但是妻主得先听我说一句话。”


    戚映珠已经羞了,天大的火气也被掩下,只希求慕兰时快些把她放下来,“你先放我下来再说。”


    正好帘外传来跑堂娘子“咚咚”的脚步声音,慕兰时眼疾手快还是将人放了下来,勉强站定扶住她。


    “你要说什么?”戚映珠气呼呼看她,心头醋意消去了泰半。


    可醋意如潮水一般褪去,裸。露出的竟是更危险的礁石。


    ——她很难说清楚这种感受。她看见慕兰时同孟珚待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不快,自然怏怏,自然想起前世同样的孤独寂然。


    但慕兰时又到她的面前时,这种失控的感觉消去了:她忽然想起那年上元夜,独自在观星台望见的烟火——璀璨得令人心慌,却转瞬即逝。


    而今这簇火苗正在慕兰时眼底燃烧,灼得她胸腔发烫:她看起来真的很喜欢她。


    “我是说,”慕兰时笑了起来,颇为无辜地指着自己,“我毕竟是妻主养的,哪里敢做什么不轨的事?”


    其实她不必解释,戚映珠这么想着。


    她特地给她的解释,只会让她恍惚,连她自己都无法丈量沉沦的深度。


    于是戚映珠决定终止这段对话:“好了,你嘴巴厉害,我说不过你。”


    恰同时,跑堂娘子风风火火地跑进后院,瞧见这老板怎的和刚才惹事的贵女站一块,疑惑了下,“啊,戚娘子,您这是……”


    戚映珠浅浅地笑着:“无事,你继续忙吧。”


    那跑堂娘子姓元,听了这话,也爽朗笑道:“好,我就担心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戚娘子,你这汤饼铺子店面选的可太好了,可以想象,今后的日子必定红红火火!”


    言讫,她也不管站在旁边的慕兰时——这贵女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戚映珠只浅浅地笑,说辛苦她了。


    慕兰时站在后面,等那风风火火的跑堂娘子离开之后,这才缓缓走上前,对戚映珠道:“以后妻主的日子红红火火,还得照顾兰时。”


    “你还需要我照顾啊?”戚映珠没转过头,声音故作冷淡,“走吧,还有个谈话的地儿。”


    ***


    帘外声喧人沸,跑堂娘子“趁热趁热”的吆喝劈开鼎沸,混着街口胡饼“滋啦”的油爆响,与后厨擀面杖击打案板的闷响搅作一团。


    而慕兰时和戚映珠则对坐一张方桌的两头。


    慕兰时想了想,觉得应该她先开口,道:“娘娘这新店开张,生意相当红火。以后兰时便有好日子等着过了——”


    戚映珠很轻地扯动了下唇角,“有话直说。”


    慕兰时斟酌了下,纤长的乌睫垂落复又抬起,这才笑嘻嘻地又说:“那兰时便想要说,娘娘别醋了。”


    “我没生气。”戚映珠迅速将这话送出唇边,快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恍然,旋即又道,“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若是如此,我便仍只能说,我没生气。”她固执得很,杏眼里面飘进春雨暮色,渐次晕开瑰丽。


    慕兰时无言。


    戚映珠这人嘛,她一句话不说是生气了,可反反复复强调自己“没生气”,那不也是生气了么?


    “那等下再说这生气的事,”慕兰时神色倏然一凛,严肃地说,“我只是想问一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或许真是被浓情蜜意搞得飘忽所以了,也有可能是被戚映珠牵着鼻子走了,慕兰时并没有很细致地去想过她接下来的安排。


    是啊,她毕竟前世也是那么强硬的太后,总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可真停下来仔细思量,慕兰时却有点摸不清她们之后的关系了。


    她担心她的商户身份,但是她更想告诉戚映珠,她愿意全盘接受。


    “娘娘想开多少商铺兰时都不管,”慕兰时道,“也不能介入。眼下虽然我们若想成亲可能有些阻碍,但无事,只要过了谷雨雅集……”


    过了谷雨雅集,族中那些酸腐货便不能反对她了。


    她上辈子做过的事情,这辈子又为何不能重来一次?多年宦海浮沉,慕兰时早就习惯用这种强硬的手段逼人低头,又或是用利益诱服。


    只要能达成她的目的。


    戚映珠却倏然打断,笑了:“慕大小姐,你可仔细想一想,那日我们到底约了些什么?”


    慕兰时怔住,清凌凌的凤眼忽然出现一丝难解的怅然。


    戚映珠这话当然不像是什么接受的语调。


    “我没有答应过您,要同您成亲。”说到这里时,戚映珠面上仍带着笑。


    指尖却绞了袖口。


    可越是用力抚平褶皱,越是暴露指尖的颤意。


    慕兰时更怔:“啊?”


    倒不必一边说着自己没有生气,没有吃醋,却非要这般置气。


    慕兰时想了想,也不顾什么世家正派的气度,只两肘撑着桌面,双手托着自己的脸颊肉:蜜色肌肤从指缝中溢出来,恍若暖玉匣中渗出的琥珀脂,给这本就清绝如水墨千山的女人添了别样的神采。


    暮色在她睫羽间流转,竟把凌厉凤眸浸成幼犬般的湿漉:


    “那正好距离寅时还有那么久,就请妻主耐心听听兰时把方才发生了什么讲来好不好?”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绵软,像新扯的麦芽糖丝。


    戚映珠的心倏然一颤,她似乎无法拒绝这般盛情。


    于是,她缓了缓,装作风轻云淡般地让步了:“那你倒是说说,让我看看,这世家大小姐有没有本事去取代那拍惊堂木的说书先生。”


    其实戚映珠大抵能够猜到那俩人发生什么事情。


    她早将这场戏码料得通透——孟珚那个性子,活似嗅着蜜糖的胡蜂,既盯准了花蕊,断没有空翅而归的道理,想来是又看上了这位世家大小姐罢。


    而慕兰时呢,如今肯在她的面前湿漉漉一双眼睛,必然就对另外一个人露出过獠牙了。


    但是,如果慕兰时偏要说的话,她也不是不可以,听一听。


    ——毕竟她听一嘴,又不会吃亏。


    慕兰时忽而改变了撑着下颌的姿势,单手撑着脸颊,语气淡然:“我来的时候便碰见了她骑马而来,挡在路中间。我发觉是她之后,便让她走开,她却不依不饶。”


    这些话怕是历来的诗文里都说遍了!


    不让她靠近,却像是《子夜歌》里‘道近不得语’的戏码。


    戚映珠又冷不丁地勾起一抹笑,讽她说:“可我们方还不是讨论过一回了么?不是六殿下偏要缠着大小姐不放呀。”


    这是又在泼醋浪酸她了,慕兰时面色微窘,但很快消下,继续道:“只不过兰时心头一直有个疑虑,那便是前世那情酒……不知娘娘是否知晓,那酒乃是家兄慕严伙同孟珚下的。”


    前世下给她喝了,这一世却下给了戚映珠喝。


    提到这这杯情酒,戚映珠的脸色却倏然凝了层霜。


    这情酒,前世对她来说什么用也无,她没有改变既定的命运。


    但……从重生后的感觉来看,那酸慰的快感明显有所助力,戚映珠琢磨了片刻,问慕兰时道:“那酒是不是被我喝了?”


    上辈子她是清醒的,只有慕兰时因为信香大乱,不管不顾地标记了她。


    慕兰时颔首,道:“正是如此。我醒来也不过是启序宴的前日,没来得及做太多部署,只教人盯着慕严,还有……”


    “假扮贵女进府的孟珚。”一想起那日,慕兰时便想嗤笑一声。


    真不知那会儿的孟珚有没有得到上辈子的记忆,如是没有,那也太遗憾了些。


    “……这世道的熟人真多,”戚映珠喃喃自语,“可惜,我再不进宫做那太后了。”


    慕兰时却只注意听见了戚映珠的上半句话,自然而然地接过说:“熟人多不好么?杀起来的时候,便没功夫认生了。”


    不得不说,她心中颇有一阵快意,时间也过去这么久了,她终于和戚映珠敞开心扉地谈这前世今生之事。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戚映珠那独自在深宫寂寞的场景,却又害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她使得她尝过灼日的滋味,再扔回永夜。


    也许,前世戚映珠的命格里从未点过启明星,只有永续不眠的夜色。


    想到这里,慕兰时却忽然探出手,捉住戚映珠的腕,轻轻道:“以后不会再受苦了。”


    是啊,我和你都是。戚映珠这么想着,在方才那温热的掌心覆上来的一刻,她下意识地就想往回缩,可那手的主人却像是同她一样,都有下意识的动作一般,却反手又制住了她。


    其实被这么握着也没什么不好,且听听外面浪潮般的声音吧,大家都幸福着呢。


    “是不会再受苦,慕大小姐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风流债引向别处了。”戚映珠倏然冒出句话来,又把慕兰时堵笑了。


    慕兰时唇边漾起一丝笑意:“这辈子总归没有,妻主要怎么验明正身都行。”


    “又不是推你出去斩了。”戚映珠皱眉,这时候才将手从她的手心抽出,提裙起身路过慕兰时的身边时,闻到那一缕异香,颇别扭,“还需要验明正身?”


    呵,下辈子喝酒后找人,才需要验明正身呢!


    而慕兰时也适时地起身,去拉她的手,小声却又急切地问:“那妻主今日还肯幸兰时一回,同我回去么?”


    潮湿的吐息拂过后颈。


    居然还是为了问她这事,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回去。


    戚映珠偏过头来,斜斜地睨她一眼,说:“那也得慕大小姐,把今天沾染的皇家味道洗干净了。”


    她身上还残留着孟珚的信香味道。毕竟是皇家,她的信香自然也有过人之处:初调像干冽的冰晶,寒意如昭告不可犯的天家矜权。


    ——这是戚映珠所能感受到的。至于再深层次的味道,也便是只有她眼前这个人知晓了。


    慕兰时本来担心戚映珠停住脚步又拒绝她,如今听到这番话,心里面却是彻底地安心了。


    “那必然得把全身上下都洗干净,这才好博得妻主的欢心嘛。”她颇乖顺地低着头,仍旧如方才湿漉漉一双眼睛时候那样。


    真是让人不知道怎样拒绝。


    看她绯红着的耳垂,又觉得莹润可爱。


    无怪乎,她,她们都喜欢她呢。


    可是这一世,她似乎牢牢地占据上风。


    那位更是和她斗得头破血流的殿下,在如日中天的那会儿,有想到还会有这一天吗?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慕兰时厌弃的感觉,那是怎样的呢?


    向来唯自己马首是瞻的人却变了主意,还变成这样——那该是什么感受?


    戚映珠的心从来没有过这般震动。


    再偏头看那永不折腰的世家大小姐,如今正乖顺地俯首在她身边,只因为她一句“今夜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回去”,心绪起起伏伏,这种快感不可言喻。


    戚映珠忽然就有些明白孟珚的感受了。


    食髓知味,尝过滋味后,又怎会放手呢?


    思及此,戚映珠忽然动了心思,她竟然主动上前攀住了慕兰时的脖颈,这次她投怀送抱,还吻上她的唇。


    “唔?”慕兰时似是并没有想到方才还在吃味别扭的戚映珠会遽然吻上自己——还是在这常常有人走动的后院之中。


    她们很容易就被人发现的。


    慕兰时只能从齿缝间漏出几句囫囵话:“这里、不是有人吗?”


    “那就到没人的地方去。”


    靠近的地方便是仓房,一时半会儿没人进来,慕兰时算准时机便用后腰撞开仓房的门,两人仓促间便转到了无人的境地。


    “当心门槛。”慕兰时揽着她腰肢的手突然发力,戚映珠踉跄跌进堆满麦麸的仓房。


    粗糙的麻袋隔着一件春衫,摩擦着后背,戚映珠在喘息间隙咬住对方耳垂:“慕大人前世在宫里,也这般伺候六殿下么?”


    慕兰时怔怔,愈发不解,也愈发了然今日这酸浪可是泼了八千里!


    她既已叫她大人了,那么她便没有退让的道理。


    于是她同样低着头,素来清冷端方的眉眼,氤氲上莫名的情绪:“娘娘,方才我们便已经约好——要验明正身。”


    她干脆地跪下,在戚映珠不解的眼光中笑意盎然。


    ——臣子见太后,跪便跪了,不是么?


    戚映珠还未来得及出声讥讽,便感受到薄茧贴过的触感:真实的战栗感攀上脊柱,一想到前世的永夜,忽然惊觉现实比幻想中的更蚀骨千倍万倍。


    “你……”逞强的尾音变调成呜咽,戚映珠徒劳地揪住对方肩头,希图刻下指印。


    外面汤饼铺子的生意还得继续:蒸笼掀盖的巨响惊得人绷紧腰腹,又突然弓起身子,像将要离弦的箭。


    面饼的香气愈发浓烈,戚映珠在灭顶的快感中瞥见墙角蛛网颤动。


    “娘娘分心了。”慕兰时这么说着,吻上她的唇。


    暮色雨丝,浸染窗纸,仓房的门推开时,都散不尽那一仓的旖旎。


    只是戚映珠偏头的瞬间,却仍在回想方才慕兰时乖顺垂头为她整理衣裙时的模样:原来驯服猛兽的快意在此——她就在对方乍然收紧的臂弯里,尝到了比蜜饯更浓稠的胜利滋味。


    好啊,食髓知味,这便是食髓知味。


    戚映珠那一颗七窍清明的心,第一次生发了嫉妒的欲念,第一次想要全盘占有这人。


    什么紫微星什么红鸾劫,原来都不及慕兰时染着情|潮的眉眼来得真切。


    永不折腰的世家大小姐,为她而折,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快意么?


    于是她方才带着最直白的意味去逼问她:“慕相,是喜欢哀家,还是喜欢殿下?”


    哀家、公主殿下,称呼本身就是一种禁忌。


    戚映珠很难想象自己如何要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倘若这种话就能全盘占有慕兰时——那她便说啊。


    凭什么她就不能占有她呢?堕落本身便是一种快意,不必再端着母仪天下的假面,不必再隔着杯盏偷看孟珚抚过这人的指尖。


    恶堕的甘美,正在这明知故犯的颤栗之间,清醒着,沉沦着。


    ***


    “娘娘,兰时永远是你的。”出来时,慕兰时仍旧颇熨贴地为她整理着衣裳,“今日要忙碌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如今戚映珠说话时尾音都带一点餍足的碎:“不久了,等这晚饭时间一过,也就没什么人了。大小姐若是等不及,可以先回去。”


    慕兰时看她早就转过身去和那些人一并忙碌,不怎么搭理她的样子,却也不想借坡下驴,而是道:“兰时就在这里等。”


    “那你等吧,晚归,可别怪我。”戚映珠语气仍淡淡的。


    但慕兰时却还是能捕捉她尾音里面泄露出的那一分情动沙哑,又或是说,餍足。


    得到“喜欢娘娘”四个字后的餍足,便是那样的么?


    慕兰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不给她们添乱,她只听见戚映珠巨细靡遗地交代着琐事:


    “劳烦赵阿姊将胡麻油换成小磨香油,每斤多兑三钱山泉水,”戚映珠指尖在账册上轻点,“王娘子呢,记得在申时三刻添柴——城南那些读书人散学,最喜焦脆的饼缘。”


    “……今日悬匾开业,生意倒是好得出乎我的意料,”戚映珠笑着,“从今以后还是要仰赖各位的照拂了。”


    她说话时仍旧没什么架子。


    大家伙们忙碌了许久,脸上也熏得汗湿涔涔:“没事的,戚娘子,您肯请我们来帮工,也是我们的福气呀!要知道,没有您的话,我们这生计还找不到地方着落呢!”


    这话说得不假,她们都因为家室,不能直接去世家大族里面做工:那些人哪个不是连带着身契一起卖进去的?她们身契在自己手上,挑三拣四的世家又觉得她们不够忠诚,她们只能自己出来另谋生路。


    还好遇见了这戚小娘子的汤饼铺子开业,又是工钱日结,这下她们一家老少的生活便有着落了!


    刘三姐搭着汗巾,又问:“戚小娘子,这,你是让我明日挂铃备货?”会有人来买吗?


    戚映珠含笑:“当然会有,你且按我说的去做。”


    女子杏眼里面跃动着精明,加之今日一下午一晚上的确卖得红火,各人都看了各人鼓鼓囊囊的腰包,也知晓明白,到底要不要相信这厉害的戚小娘子。


    慕兰时在旁边,这会儿总算是捡了一杯茶喝,隔着袅袅的茶雾,她想起那日在车上,这掉进钱眼儿里面的兔子,究竟是如何谈论她的汤饼铺子。


    没想到见效如此之快。


    慕兰时笑着,又撇去边沿上的浮末,缓缓喝着,等戚映珠“下值”。


    听戚映珠的意思,除了汤饼铺子,她还要开布坊。


    这当真是做好了周全的准备的。


    觅儿不甚精通这具体做汤饼的技艺,今天便做了一日的跑堂娘子,等自家小姐吩咐交代完,她也勉强偷闲的时候,觅儿偷偷地去问戚映珠。


    “小……娘子,你是什么时候懂得这么多的呀?”觅儿的眼睛,里面丝毫不掩饰崇拜之情。


    要知道,今天一大早来的时候,她还在奇怪家里面这位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从什么时候偷偷学的?莫非就是在抛下她的这几日吗?


    她知道小姐好,可是,竟然是不知道,小姐,小姐原来这么好!


    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她,竟然背着自己去做这种活!光是想想,觅儿的眼眶就又开始蓄积泪水了,呜呜呜,她这辈子之后都要一直跟着小姐!


    戚映珠瞥了觅儿一眼,看她那眼圈通红的样子,忽想起幼时养在瓷缸里的红鲤——也是这般懵懂地撞着缸壁讨食,觉得可爱,想逗一逗她玩。


    于是,她便故意沉下脸,把手中茶盏一磕,似是十分严肃:“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


    觅儿是个实诚人,不知道的事情就摇头说不知道,“啊?小姐,哪一次做梦啊?”


    茶汤晃荡绘出漩涡,看着倒影里觅儿茫然摇头的模样,戚映珠还得稳住不能笑。


    戚映珠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尽管觅儿不配合,她还是继续道:“你不管哪一次,那会儿还在建康呢。”


    觅儿挠了挠头,“在,在建康吗?”


    她们来京城也一个月了,发生了太多事情,忘记前尘往事理所当然。


    “是,正是在建康呢,”戚映珠仍旧一副含蓄深沉的样子,继而道,“就是那次做梦,我没告诉你我梦见了什么。其实就是我在梦里面学会的……”


    觅儿听完,眼睛瞪如铜铃。


    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呢!但是,如果不是在梦里学会的话,自己从来不离小姐左右,怎么自己没学会呢?


    一定是这样的!


    思及此,觅儿很快也笑得眉眼弯弯:“我明白了,那您下次梦到炼丹炉,一定要捎上觅儿捡仙丹呀!”


    戚映珠:……


    倒也不必。她微微扶额,但看着觅儿那一脸不谙世事的纯稚笑容,忽觉这样告诉她,说不定就是最好的答案。


    “是的呢,等我修成大仙,一定也记得把觅儿带上天庭。”戚映珠说着,一边去戳觅儿的小脑袋瓜。


    其实当真要说这些技艺哪里学来的,还是归功于前世。


    她谨小慎微地在宫里住着,只是那老皇帝根本不在乎她,而那些和她同龄的公主皇男,个个也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


    ……天知道她是怎样熬过来的呢?


    后来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人,和她们相处的那段时光,戚映珠只觉整个人生都得到治愈了。


    她同样不能辜负她们:


    她们教她辨认市井的铜钱锈——“青蚨要听声,开元看月纹”,还有一次,她们围在漏雨的庑房里,用火折子在墙上教她算账。


    “好啊!去天庭!”觅儿开心地晃着脑袋,又问,她自己今晚住什么地方,


    她其实很聪明的好不好?


    适才觅儿去后院的时候瞧见那位慕大小姐了,乖乖地候在那里呢,一定是来等自家小主回家。


    她嘛,她有眼力见,就随便找个地铺睡了就行,可千万不能妨碍了她们的好事!


    她也想在捡到自家小主的炼制仙丹时,也捡到慕府的金银元宝嘛!


    戚映珠微微沉眸,便道:“你随我来。”


    从慕兰时那里得到的地契很多,她全部仔细打理了,分门别类细致规划好,自然有住的地方。


    “你这会儿先去住着,过两日我便过来和你一起住。”她说。


    觅儿脸上荡漾着春风般莫名的笑意,缀在小姐身后时,还连连摆手,似是否认一般:“小姐,不用这样的!我不怕孤独寂寞,您开心就好呀!”


    “您的正事要紧!”


    戚映珠本来还气定神闲、颇为沉稳地走在前面,听见觅儿这句话,霎时间便无了个大语。


    三、二、一,转身。


    觅儿还在焦急地向前走,急于解释自己不着急,却冷不丁撞上了戚映珠!


    “啊!”她惊叫一声,却见眼前人那双褐曈沉沉:“过几日我就回来,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觅儿:T^T


    小姐自从来了京城就变得好可怕QAQ


    觅儿这厢终于知道要收敛了,不能再说话了,只在内心碎碎念叨。


    这种话若给慕大小姐听去,以后她还能不能在她的府上捡到金元宝呀?


    希望未来的主母不要太吃醋吧!


    但话又说回来,慕大小姐那么高洁的人,心胸定然是和自家娘子一样宽广的,不担心不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