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071


    “他的身体,最近有好转迹象?”戚映珠长睫垂敛,颇不可置信地重复了慕兰时这句话。


    慕兰时“嗯”了一声,继续道:“是。我进宫的时候,他特意召见了我,看样子的确比前世要好。”


    “再次,就是我母亲也告诉我,说他的身体渐渐变好了。”


    她俩毕竟都是重活一世的人,深知这行将就木的老皇帝,身体变好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慕大人觉得,这老皇帝身体变好了,”戚映珠沉默须臾后,轻轻地将指尖划过慕兰时的耳垂,捻动着她耳垂柔软的弧度,轻声细语:“你说……第一个遭殃的人,会是谁?”


    这的确是摆在明面上的问题。


    皇帝的身体变好,朝廷上面维系起来的格局又会发生变化。


    戚映珠说这话时,难免想起自己可悲可叹的遭遇。戚中玄和徐沅,无视她的个人意愿,强硬地将她送入了宫中。


    从此,她的人生急转直下,永无宁日。


    多少个辗转反侧的日夜,戚映珠都想拿着匕首,插。进那个老皇帝的胸膛,好让他知晓,这剖心裂胆的痛意到底如何。


    可是她彼时也只能想想,因为刀刃捅进龙袍的瞬间,便会有十二道暗卫的箭镞穿透心口。莫说复仇,莫说更远大的抱负与志向,她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所以,她不能这么做。


    戚映珠被困在深深的宫阙之中,月夜仰头,只能数着月光从叶隙漏成锁链的形状。


    方进宫时,朱色宫墙不不过齐肩高。再到后来,那朱墙高高筑起,竟然能够削去半边月亮,连白头翁都不屑在她的飞檐下筑巢。


    ——多可笑,也多可怜,这便是她的前世。


    这便是那个老东西,一手造成的她的苦厄。


    “戚小娘子,这是在担心自己么?”慕兰时借着微弱的月光和浊暗的烛火,在暗色中描过戚映珠的双眼,音色温柔地问她。


    大抵是知晓戚映珠在想什么东西,慕兰时这次也颇妥帖地换了称呼。


    戚映珠也在这静默中味出了慕兰时的意图,顷刻后笑出了声音,也跟着侧过头,明亮的杏眼对望过来:“是,慕大人说的不假,戚映珠就是在担心自己。”


    衾被下本来松松交握的双手,就在这四目对视的一瞬间,骤然紧实。


    慕兰时的心也随之一紧。


    她喉咙干涩,道:“别担心,你现在已经……不和建康戚氏有来往了。他再怎么样想让你进宫,现在也找不到由头。”


    可以说,戚中玄这一支全部都被毁掉了。老皇帝就算是再想起来,再命人去查,也只能得到一个让他失望的结果。


    谁愿意让一个反贼的女儿进宫为后?不知道老皇帝自己的心里面能不能过这一关。


    他这一关过了,他膝下的那些子女,也不知道会如何想。


    ……其实戚映珠几无进宫的可能,可是就在这种时刻,坤泽潮泽期来临时最脆弱的时刻,戚映珠紧紧握住了慕兰时的手,仍旧希图得到一丝慰藉。


    仍旧,把她当作一根救命稻草——就像前世那样,得知自己的将要面临的苦难后,如赌徒一般的孤注一掷。


    上辈子她赌输了,可这辈子呢?


    戚映珠仍旧愿意将手送至她的手心,任由她的气息她的热意将自己整个人温柔吞噬。


    胸口滞闷着,慕兰时忽然觉得眼中有泪意闪过,她顿时将人拥入怀中。


    兰芷信香的气味骤然喷薄而出,交杂着戚映珠后颈逸散出来的玫瑰信香。


    几乎就是在这温柔气息的包裹下,戚映珠情不自禁地将手抚上了慕兰时的脖颈,一直快到她的后颈处,“是啊,他找不到由头逼我入宫——可乾元君的燎原期,却灼人得很。”


    她当然意有所指。慕兰时找的拙劣借口,要和她待在一块,不就是乾元君的燎原期么?


    戚映珠说着,周身的玫瑰信香突然汹涌,如前世祠堂里面燃起的冲天火光。


    两人仍然紧紧相贴着,薄唇轻易地便能擦过对方的脸颊。


    慕兰时在黑夜中去逐戚映珠的唇角,慢慢地亲吻上她,反复碾磨。


    戚映珠先是被动的,继而热烈地回应起来。


    攻城略地、试探琢磨。


    亲吻也有这般蚀骨的威力。


    要化了,戚映珠这么想着,要被亲化了。


    就像月色渗进窗格,她要被亲化了,化成一地细碎的月色清辉,化成一抔晶莹水光。


    “嗯……嗯。”她微弱地喘息着,眼角眉梢溺出三分春色的同时,也有泪光闪动。


    慕兰时同样眷恋这种温存的时刻。


    “哈——慕兰时……”戚映珠断断续续地出声。


    也就在更漏声里面,慕兰时忽然咬破了舌尖。


    血腥气混着信香渡入戚映珠唇齿,戚映珠瞳孔骤然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慕兰时,但是她无法说话。


    她只能尽全力去感受,慕兰时唇角渡来的血腥气,像灼烧一般。


    “乾元君燎原期的确灼人,可是这次的火……”慕兰时在亲吻间隙,重又将人按向心口,掌心抚过的地方烫如烙铁一般,“只烧臣的七经八脉。”


    定然不会伤了她。


    戚映珠顿时无语凝噎,眼角将坠未坠的泪,与床帘外残弱的烛光一齐融成了琥珀的颜色。


    只烧她的七经八脉,换言之,今生定不辜负她。


    不管是开玩笑或是严肃沉静的语气,慕兰时都主动或是被动地说了许多。或许她插科打诨的时候很多。


    但是每每一到慕兰时说这种保证的时刻……


    “只烧你的七经八脉?”戚映珠的哽咽碎在对方肩窝,玫瑰信香如藤蔓绞紧兰芷,“你这瞎子,重来一世,却是一心想要做我的薪柴么?”


    薄唇贴在对方的肩窝处,轻轻向上,便是慕兰时凸。起的腺体。


    那是乾元君的腺体。


    “是呢,只想要做您的薪柴。”慕兰时似是喜欢戚映珠心想出来的形容,又极其温柔地用脸蹭去戚映珠眼角垂挂的泪珠,“今夜小君可答应了兰时,今后要同兰时住在一块的。”


    诱。惑。性的话语随着馨香扑鼻的兰芷一道奔涌而来。


    俩人已是结契过的乾元坤泽,拒绝彼此的能力都少之又少。


    “兰时是您的薪柴。”慕兰时仍旧这么说着。


    戚映珠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下一瞬,她的牙尖,便已经贴在慕兰时后颈那一块凸。起上。


    咬下去便是反向标记,也是永久标记。


    坤泽君对乾元君的标记,其实在程度上并不逊色于乾元君对坤泽君的标记。


    因着而今世道,乾元为尊,是以众人都避讳这坤泽君对乾元君的反向标记——反向标记之后,这乾元一辈子便也同坤泽君绑定了。


    许多乾元当然不愿意比自己弱小的坤泽反向标记自己。而有权有势的坤泽君譬如慕湄这般的人物,也不会将自己同一个乾元君绑定。


    所以,在这种环境下,能完成坤泽对乾元反向标记的,更显得弥足珍贵。


    “所以,咬一口也可以——”


    大抵是蛊惑,大抵是潮泽期作祟,又或是真是真爱无敌,戚映珠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咬了下去。


    同时,指甲深深地嵌入进慕兰时的肩胛。


    玫瑰信香和桂花酿的味道一齐大作,如藤蔓一般紧紧地绞缠着兰芷气息。


    慕兰时朦朦胧胧中,看见了眼神同样迷离的戚映珠。


    明明是因为到情动处而失去了理智,明明是孟浪恣肆,明明眼眸里面水雾潋滟,似乎已经快受不住,但戚映珠却还要挺身索取,无度要求。


    睫毛上的水雾最是无赖,顺着瓷白脸颊滑进锁骨,烫得肚兜都发了颤。


    水声,也渐渐地破碎淋漓。床帘外的烛影,映照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暖黄的灯光落在蜜色、雪色的肌肤上,将这静谧的夜色搅散得熟软,在里头开出纵情的花。


    玫瑰信香也似乎在这种迷乱中坍圮,由着兰芷的木质部,直抵髓心。


    眼眸闭上的片刻,戚映珠终于松开了掐着慕兰时肩胛的手。


    终于心满意足了。终于达到了完美契合。


    慕兰时说了的,要做她的薪柴。


    ——今夜并不啻于那一日她们在仓房所作所为。


    那时候戚映珠感到了比破戒僧吞下酒肉还更快意的恶堕,这一回呢?


    其实是弥补了前世的不曾有过的空虚。


    她好幸福。戚映珠这么想着,她本来应该幸福的。


    就这样被紧紧拥抱着,需要着,慰藉着。


    ***


    戚映珠虽应了慕兰时两人同住,却照样要去店里打理诸多事宜。


    而慕兰时也得忙着去处理文书档案。


    如她一般的高门华胄,起家便是这等清要之官,不日便会晋升。


    “慕大人可要在秘书省多费些神了……”戚映珠临走前,也不忘记对着慕兰时莞尔,“若不早些时候加官进爵,这‘薪柴’也不好当。”


    慕兰时诧然挑眉,故意噘嘴同样委屈道:“小君这都把兰时的话给抢了,那兰时除了答应,还能做什么?”


    她这么说着,还一边伸手抚向自己的后颈。


    其实戚映珠此前怀抱着各种心情咬她的次数并不在少,而慕兰时常常又把戚映珠这种“咬”,视作是甜蜜的报复。


    但是那些甜蜜的报复都不涉及反向标记,唯有昨夜那次。


    在她蛊惑,又或是戚映珠的情愿下,齿关破开了她的腺体,完成了坤泽君对乾元君的标记。


    她们现在是真的离不开彼此了。


    ——尽管心里面仍有一些疑惑未能解答,但她们之间的关系,又向前迈出了一步。


    第72章 072


    授官已定,从今以后慕兰时便要去秘书省的衙署了。


    秘书郎虽然品阶不大,但是却是世家华胄起家官职,她一来*,便有无数同僚争先道贺,向这位后来者祝贺:“慕大人,久闻您的大名——能与你共事,也是吾辈之幸。”


    像这样的客套话慕兰时也听了不少。


    上辈子是,这辈子是。


    在这些热情盼望和她打招呼的人群中,不乏有她身死那一日,在旁侧默默地看着冷眼旁观的人。


    再或许,也不是冷眼旁观,他们早在那个时候之前,就已开始落井下石。


    “能同诸位共事,亦是兰时之幸。”慕兰时施施然行了个礼,脸上笑意轻浅,不怎么接他们的话。


    这会儿她方才入仕,母亲乃是当朝司徒,又是慕氏家主,身份不可谓不贵,前途不可谓不光明。


    所以他们趋炎附势,又贴了上来。上辈子慕兰时也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仍旧以宽广的胸怀包容,但是结果如何呢?


    她身死那日,这些人眼中射出的冷枪暗箭,混着他们唇角嘲弄的笑,构成了她生前对这些官员最后一幕朦朦胧胧的景象。


    而这其中,最会落井下石的,莫过于是……


    “诸君手头的典籍这是已经整理完了么?”一道雄浑的男声传来,衙署众人瞬间噤声,互相对望一眼,讷讷地离开了。


    偏偏这声音的主人不依不饶,顺手便按住了一个人的肩膀,问他道:“方才在热闹些什么事情?”


    被按住的瘦长官员哪里有被梁识这么“关照”过的经历,嘴巴嗫嚅着,“梁、梁大人……”


    梁识的眼眸一黯,仍旧没有松开有力的攫住人的手,只道:“马大人这是整理典籍多了,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么?”


    当然不是这样的!马官员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梁、梁大人,下官不、不是……”


    “是结巴了吧?”梁识眼睫垂敛,刻意避开身侧慕兰时的目光,转而将视线投向围观人群。


    人群被梁识这么一望,顿时瑟缩如鹌鹑一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


    这话如寒霜降在麦田,人群如遭霜打的麦穗般瑟缩。


    梁识——四大家族梁氏如今的话事人,官至秘书监,同九卿同一品阶。


    他家从来都对慕氏、黎氏的地位虎视眈眈,且一直对慕兰时抱有敌意。


    当慕兰时方进入秘书省的时候,他便设计刁难慕兰时。然而彼时的慕兰时能力同样出众,很快调离了秘书省,但梁识却更加记恨慕兰时。


    ——慕兰时死时,就是他亲自过目、撰写的诏书,宣扬慕兰时犯下谋逆的滔天大罪、罪不容诛、死有余辜。


    是啊,毕竟梁识也是当代清流,大书法家,像这样的挞伐逆臣之事,由他来书写似乎再正常不过了。


    梁识未曾发觉慕兰时那浸过黄泉水一般的眸光下所隐藏的情绪,只是仍旧同那群“鹌鹑”施压。


    似乎他们方才不应该这么热络地欢迎这个新人。


    “梁大人,”慕兰时沉默顷刻后终于主动开口,带着笑意唤了一句梁识,“下官慕兰时,是新晋的秘书郎。”


    “……”梁识听到了慕兰时的这句话,但是他的动作和眼神,俱皆纹丝不动,仍旧沉沉地压向马姓官员。


    慕兰时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前世的记忆涌上心头。


    彼时她也是初到秘书省,便被这位清流名臣、书法大家梁识设计刁难。


    但是他毕竟是梁家的话事人,这种事情直接说出来到底有些不厚道,于是他手下又有一批爪牙,帮着他刁难慕兰时。


    还用的都是些下三滥的无聊技艺。


    她方才整理好的典籍便被弄乱,写好的批文又被涂抹。


    ——这些事情听起来无聊至极,但便是上一世真实发生过的。


    慕兰时彼时觉得不在意,小人之举确实也没有怎么影响到她。


    只是重来一世,她突然不想再对这些仁慈,没必要再给他们好脸色。


    至于这位自诩清流正派的书法大家,慕兰时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同他“商量”呢。


    “梁大人。”慕兰时不顾这须臾安静下来的情况,重新唤他。


    马姓官员听到慕兰时又叫了一声梁识,不免诧然地抬眼望了过来。


    果不其然,梁识那双吊梢眼又沉了沉。


    这是他们这位长官不悦时惯常要做的事情。


    马姓官员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梁大人会生气,但是,眼下他更深深地明白一个道理:梁大人似乎对这位新任秘书郎大人很有意见。


    尽管有些不解,但转念一想,他似乎又明白了。


    毕竟京城四大家族,这梁大人是一家的,慕大人又是一家的,这两家素来没什么交好的传闻。又论年纪,梁大人的年纪乃是慕大人的两倍……是长辈的年纪,若是看不惯的话,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但梁大人毕竟这么大的资历,居然还……


    “哦,这位……”梁识冷冷地伫在旁边,听慕兰时又叫了他一声之后,这才回过头来,睨了慕兰时一眼,语气轻飘飘的:“这位便是新任秘书郎大人是么?”


    慕兰时回以一个冷锐的目光:“正是。”


    “哦,本官倒是还没见过呢,秘书郎大人,莫非你方才是向诸位介绍了自己么?怎么偏偏不告诉本官呢?”


    梁识这当然是在找茬了。


    慕兰时“嗯”了声,“下官慕兰时。”


    她没有多加任何一个字的介绍。在京城,在衙署,“慕”这个姓氏,便已然能够说明问题。


    梁识被这简短的几个字迫得胸腔震动。


    啧,他这么明显地故意刁难慕兰时,慕兰时却反应如此刚烈?


    ——实不相瞒,他正是想着清明前后,那慕成封之父跪在慕府门前求饶的事情。那会儿,慕兰时便是如现在一样得意洋洋。


    他从那个时候就忌惮慕兰时,就觉得此子不能留,就觉得想要找她的茬。是以,当她进入秘书省的时候,他想出了这般无聊的技俩。


    “好啊,慕兰时,是个好名字,”梁识勾唇,“我看慕大人初到秘书省,尚不知这秘书郎应该做什么事情吧?”


    早有知情的官员面色沉凝下来。


    这平津巷里面除了黎氏,其余三大家族全部住在这里。这位慕大人年少成名,梁大人也是高官名士,怎么可能不知晓慕大人是谁?


    可他今日的说法,偏生就是“初次认识慕兰时”一般。


    一个是秘书省长官,一位是慕氏新任家主,今后这秘书省啊,可不太平。


    “兰时的确不知,还望梁大人指点一二。”慕兰时徐徐笑道,并不畏惧梁识的万般压迫。


    梁识倏然噤声,颇沉默地看了慕兰时半晌,最后,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今日先免了。”


    看来这黄毛丫头并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啧,明明这里是在秘书省的衙署里,明明还是在他的地盘上呢,这个慕兰时就敢如此!


    “好,那今日就先免了,”慕兰时微微欠身,旋即又道,“那下官还会慢慢等候梁大人的。”


    梁识额前青筋猛然一跳,好容易才把“你放肆”这三个字吞咽下去,似乎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众人的错觉罢了。


    他又恢复成了方才那副世家清流、书法大家的自持模样。


    “诸君,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罢。”梁识这么吩咐下去。


    当然,临走前,他也没有忘记在心里面狠狠地记上慕兰时一笔。


    这个该死的黄毛丫头!仗着自己是秘书郎、是慕家新任家主,便自觉不得了了是么?


    他迟早会给这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一点教训。


    她莫非以为,自己像那慕成封父子一样好欺负?若是如此,他便不会坐到如此高位了。


    他们梁家和慕家的事还没完呢,走着瞧吧。


    长官和这位新官的潜流暗涌,早被有心人看进眼中。


    她默默地将这一切记在脑海中,好等着回去复命。


    让自己效忠的殿下知晓,这位慕大人的最新动向。


    ***


    慕兰时上辈子也做秘书郎,按经、子、史、集四部管理藏书,做这些事情得心应手,很快就将自己的工作做完,下值回去。


    她默默地盘算着如何让梁识付出代价。


    呵,清流世家、书法名家,私底下,却又在做什么龌龊事情呢……


    她让阿辰打造的那个铜墙铁壁一般坚固的机巧盒子,想装的不就是这些东西么?


    梁识,你难道以为自己不用付出代价么?


    书法名家,谁也不知道他用那只手、用那支笔,写了什么东西。


    可慕兰时知道,重活一世的慕兰时知道。


    她会安静地等候那一天到来。


    ***


    下值后从衙署到家的距离不远,可最让慕兰时惊喜的是,某个人的到来。


    阿辰已经对晓月等人打过招呼,戚映珠来的时候畅通无阻。


    是以,晓月瞧见了下值回家的家主大人,笑意盈盈地开口说:“家主大人!您知不知道,今日有谁来了?”


    慕兰时挑眉,睨了晓月一眼:“谁来了?”


    她怎么觉得这晓月,越来越有觅儿的潜质了?


    第73章 073


    听了这话,晓月脸色忽然一僵硬,笑意凝在脸上:“像、像谁?”


    觅儿是谁?家主大人还是大小姐的时候,她虽然说不上贴身侍奉——大小姐虽然待人和善、恪守礼法,然而个性自立素不喜婢仆环伺——但是也对大小姐身边的人、丘园中的人有深刻了解,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觅儿”这两字。


    慕兰时侧眸:“噢,你不认识。”


    晓月:?


    什么她不认识她认识的?


    “那、家主大人,这位‘觅儿’姑娘是谁呀?”晓月试探地问道。


    她好歹也在家主大人的身边陪伴了这么久,这个觅儿究竟是何方神圣,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就入了家主大人的口中?


    她心里面不禁有些紧张之感。


    慕兰时闲闲道:“没什么……反倒是你,方才想对我说什么?”


    见慕兰时不想说,晓月唯有将话往肚子里面咽,笑盈盈地道:“哈,家主大人,您见了定然会开心的——您回去就知道!”


    慕兰时嘴角微微抽搐:“我回去才能知道,你不可告诉我?”


    晓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慕兰时摇摇头,微不可察地笑了两声。


    这丫头,莫不是记恨她不告诉她觅儿是谁,才这样逗她?


    但其实慕兰时的心中已然想到了来者是谁。


    遥望慕兰时远去的背影,方才喜悦盈怀的晓月,忽觉不太自在——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


    慕兰时方推门而入,便觉一道沉沉的目光压来。


    戚映珠坐在小圆桌后面,双手托着腮,任由脸颊肉从指缝中漏出来。


    慕兰时方进门的一瞬,能够隐约地感知到戚映珠在此前应该是在神游天外,见她进来了,那道飘忽不定的目光才终于像锚定了目标一样,沉沉地锁在她的身上。


    尽管今晨才见过面,尽管这次相遇期然,但两人开启话题的方式都或多或少带些风趣。


    或者换句话说,总不能太“友善”地开口。


    “慕大人这才做到什么位置,就这么晚才下值?”戚映珠仍旧保持着双手托腮的表情,隐隐约约有些气呼呼的意思,“昨天夜里说什么也要让我同你成婚,让我和你住在一块,今日倒好……”


    只要戚映珠要开口揶揄她,慕兰时就知道她现在的心情还是不错。


    慕兰时嘴角噙着一抹笑,拂了衣服坐定在戚映珠的对面,望着她道:“东家这是来了多时了?”


    此人怎么这么快就入座而定了?莫非听不出来她正在揶揄她么!


    戚映珠毫不自知地小声“哼”了一声,将头撇了过去,不再正眼看慕兰时。


    因为慕兰时这个人,一进来就选择坐在她的正对面,迫得她眼睛不看她不行!


    “来了多时……”戚映珠下意识地重复慕兰时的话,很快又意识到问题所在,自己方才揶揄慕兰时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她皱眉:“何止来了多时?慕大人昨日情潮意动,好说歹说也要将人留在一处住,今日我来了,过程却不怎么愉快。要不是碰见你的得力干将,恐怕慕大人而今还见不到我呢。”


    说来就生气!


    戚映珠仍旧鼓着腮帮子,相当不悦。


    她想着,毕竟自己一个人,又没有什么特别正经的理由拜访慕兰时,便故意不走正门,而是走的丘园侧门。偏偏遇到一个侍女拦下她……要不是阿辰及时出现,她可能立时转身就走了。


    “慕大人便是如此,”戚映珠故意将声音拖得老长老长,一面不住用眼角余光去偷偷地觑慕兰时,“嘴上甜言蜜语将人哄下来住,却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其实是连门都不让我进啊。”


    “早知如此……”


    “早知娘娘这么容易接受兰时的意见,”慕兰时接过她的话头,手按住戚映珠的腕,笑着说,“那昨晚兰时应该再热络积极一些,说不定今晚这慕府就开始张灯结彩,等着庆祝婚事了。”


    戚映珠:……


    呸呸呸!她说话的速度还是太慢了,抑或是不曾想到慕兰时的脸皮能够厚到这种程度,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哼,庆祝婚事,”戚映珠嘟囔着,抬起手来想要收回,结果却被慕兰时略施力按住,无法动弹,挪动了半天只能作罢,继续哼哼道,“好在我理智,不曾接受。”


    慕兰时笑了,抬起眼睫,笑盈盈地道:“昨夜接受同住,今夜接受同住,难道不是这样么?”


    戚映珠无言以对,因着一只手被慕兰时掣住动弹不得,但好在腿脚还是自己的,她不再多想,立时抬起脚尖轻轻地踢了慕兰时一脚:“谁告诉你的?我才不答应。”


    “不会答应和你这个……七品官成亲。”


    慕兰时挨了这轻轻的一脚,亦不再说话,只是眼角眉梢溺出来的笑意,不曾从脸上消退。


    有些人便是如此,嘴上说着不会和她这个区区只有七品官的人成亲,却还是来赴约了。


    和她同住。


    嘴上一直都是硬的……


    “好吧,既然小君这么说的话,”慕兰时同样苦恼,学着戚映珠的样子,双手托着蜜色的腮,指缝张开,“那兰时这些日子就算是被梁识那老东西打压,也要在秘书省混出个名堂来,这区区的七品官,可进不了小君的眼睛。”


    她故意这么说的。


    说梁识那个家伙刁难她。


    果不其然,如慕兰时所预料的那样一般,戚映珠本来还因为她模仿她双手托腮的动作怏怏,正欲再说她几句,时下却又因为听到“梁识打压”四个字,面上的表情已经换成了浓浓的担忧与关心。


    慕兰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仍旧道:“虽然这秘书郎的差事不好当,但是为了让小君更瞧得起兰时,兰时还是会……”


    “你等等,”戚映珠双手放了下来,眉峰蹙起,颇严肃地问慕兰时,“先别插科打诨,梁识现在已经对你百般刁难了么?”


    虽然这辈子没有选择进宫,但是她上辈子毕竟是做了太后,对朝野之事同样了如指掌。


    那梁识她记得,也恨过。


    “对,就是那位梁大人,”慕兰时耸耸肩,语气里面充斥着浓浓的不屑,“梁家这一支的宗主,自诩清流世家,又是书法大家,人们夸他一字千金,他还真就这么践行了。”


    戚映珠闻言,不免莞尔。


    她听出来了慕兰时对这梁识的嘲讽之意,这其中关节她亦知之甚详,心里面跟明镜似的。


    ——因为,上辈子她扳倒梁识的时候,便用了这一招。


    梁识自诩清流,书法大家,在书法上的确有一定的造诣。


    因着一手好字,求他写字买书的人不知凡几,偏他面上总端着清高的架子,轻易不肯给人题字;私下里呢?却把字画论斤称两地卖与富商,赚得盆满钵满。


    这种小人,一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面又巴巴地钻到钱眼里,这副表里不一的做派,实在叫人齿冷。


    “看来慕大人也知之甚多。”戚映珠笑了,同时也松了口气。


    她本来还想将这梁识所作所为告诉给慕兰时听,让她有个心眼,防着点这个梁识。


    这出卖字画的事,换在寻常人身上可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换在梁识身上……


    绝非小事。


    可是能被人戳脊梁骨的存在。四大家族里面,偏偏只有个黎氏不怎么通文墨,其余三家都是书香门第,做这种倒卖文墨勾当的事情,居然还是梁家人。


    慕兰时笑道:“多谢小君提醒了,若兰时不知晓的话,恐怕在秘书省也做不下去,便要给他刁难走了。”


    其实将字画论斤称两卖与富商并不是梁识最大的罪名。


    自从她今生还没有入仕开始,便已经找人运作,私底下打听了。


    不然的话,她专门叫人打造的如铜墙铁壁一般的箱子,何曾会有用武之地呢?


    “他已经刁难你了?”戚映珠诧然,“有何缘故么?”


    ……对比前世,自己这时候也才方入宫,其实听到慕兰时的消息多数都是由宫娥内侍转述。


    那会儿,她听到的当然都是些赞美之辞:“慕家那位真门户,端的是名门风范、佼佼不群,听说她在秘书省校书,太女殿下都夸她博闻强识,满屋子典籍倒像生了眼睛似的。”


    想来,那会儿她在秘书省的生活应该不错:不至于像慕兰时现下所说的那样,艰难。


    其实想到这里,戚映珠这才发觉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已然认为梁识刁难了慕兰时。


    ……而慕兰时方才说话的语气明明还有些轻佻随意,如是忽悠她、想要博取她的同情,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但戚映珠彼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一面,她想到的,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在前世慕兰时死后,大肆罗织她罪名的老匹夫,现在提前刁难她了。


    慕兰时却在这半晌的沉默中,望着戚映珠那一双溢满担心的杏眼中,读出了意味。


    她怔愣了片刻,方才舒展开的手,这会儿又紧握住戚映珠,道:“小君,这已是在担心兰时的仕途了么?”


    戚映珠默然,喉头滚动。


    她清楚明白地看着笑意在慕兰时的眼尾细碎地绽开。但是这种笑意又同慕兰时平素得逞的那种狡黠不一样。


    故意骗她说自己不顺,博取同情;而这次不一样,慕兰时是认真的。


    这是戚映珠的直觉。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或许是坤泽君和乾元君结契之后,随之生发而来的情感纽带。


    “是,我担心你。”


    第74章 074


    她正担心她。


    慕兰时握住戚映珠的手依然不曾松开。


    交握的部分,如心意一般,紧密叠合、嵌实。


    慕兰时一瞬间怔然失神。


    她当然感动于戚映珠的真情流露,但其实戚映珠的反应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原本以为,戚映珠会觉得自己在装可怜扮无辜。然而戚映珠并没有向这个方向想。


    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慕兰时,她知道的东西,还说,她担心她。


    大抵是一瞬间心虚,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慕兰时吞咽口唾沫,凤眸斜斜地挑起,深深睨了戚映珠一眼,道:“兰时明白了……小君担心兰时,可是这么说,是不是……”


    “算作一种表白?”她嘴角故意扯出一丝浮荡的笑。


    造化弄人,让她们的重逢又不仅仅带有悲剧色彩。每每想要正经说什么的时候,慕兰时总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她自以为已然了解许多戚映珠的事。


    戚映珠眉峰沉沉地压着,回望慕兰时,眼瞳里面流淌着打量的意味,须臾之后,戚映珠也笑了:“怎么,难道慕大人不怕么?”


    慕兰时偏偏咬着自己的前一句话不放:“小君担心兰时。”


    “难道不应该担心慕大人么?”


    “是,多谢小君的担心,只是那些人嘛……”慕兰时悠悠地拖长语调,似是哂笑,“上辈子兰时却也并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


    不过是些在她炙手可热时就曲意逢迎、待她身陷囹圄时避之不及、落井下石的小人罢了。慕兰时大致扫一眼,便知晓他们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擒贼先擒王。


    戚映珠明白慕兰时的意思,“哼”了一声,说道:“慕大人重来一世,倒还是和前世一样自负。可慕大人的死,难道那些小人一点孽都不曾做的么?”


    “况且,梁识前世似乎没有这么早就刁难你吧?”戚映珠又道。


    瞬息万变的,不仅仅是真心。


    慕兰时默然,明白了戚映珠的意思,道:“小君的教诲,兰时全部记清楚了。”


    闻言,戚映珠立即撇撇嘴,又勾起脚尖,往慕兰时的方向踢了一下:“教诲?家主大人倒是会说话。”


    一下子把她的身份抬得老高老高!


    “毕竟是妻主嘛。”慕兰时故意逗她,两人交握的手依然不曾分离:“可小君还没有解答方才兰时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戚映珠玉色的面靥上倏然飞上一抹霞红,她别开了眼睛,不看慕兰时。


    慕兰时道:“这种担心,算不算一种表白?”


    她说着,还倾身向前,故意将自己的脸送往戚映珠的跟前。


    这张小圆桌绩小,戚映珠方才脚尖随便一勾,便能碰到慕兰时;而今同理,慕兰时倾身,便能占据尽戚映珠的所有目光。


    那过分精致的、如水墨千山一般清绝的容颜骤然映入眼瞳,戚映珠立时失语:“你……”


    偏生那人还一只手掣着她,笑盈盈地追问:“小君要看着兰时的眼睛回答。方才的担心,算不算一种表白?”


    表白不就是剖白心志么?她不就是担心慕兰时出事么?


    这种事情当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


    “我是担心你啊,我想的不就是担心你么?”戚映珠皱眉,局促地错开眼睛,但听见慕兰时细碎的笑声后又惊觉自己中计,继而又道,“我好心提醒慕大人,就是害怕慕大人这初入仕途,连这个区区七品官的位置都保不住!”


    慕兰时“嗯”了声,“我明白了,小君这是担心兰时失去这个七品官的官位——”


    “那不然呢?”戚映珠抢断话头,气呼呼地瞪着慕兰时,还抬高了音量:“慕大人说着要同我成亲,还没坐至公卿,就死于奸人之手了怎么办?”


    戚映珠自恃于自己这一番说辞的正义性。


    然而,慕兰时旋即大笑:“那兰时明白了。兰时一定不会死的——毕竟小君还等着兰时成亲呢。”


    戚映珠:……


    戚映珠再度撇嘴。似乎又中了她的计。但是没关系。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且又不会是最后一次。


    “嘁,那也得看慕大人到底有什么本事了。”戚映珠皱着眉头,说话的语气依然慢吞吞的。


    慕兰时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倾身,广袖拂过圆桌,将自己的脸送至戚映珠的面前。


    她身上始终萦绕着自己的兰芷信香。不知情者,以为慕家大小姐爱用的熏香便是这至贵至雅的兰芷熏香,殊不知,这是她的信香。


    顶级乾元,便是如此。


    两人的动作依然保持这个暧昧的体。位。


    两人离得很近,近得,戚映珠只需要轻轻俯下头,便能啄吻上慕兰时殷红的唇。


    慕兰时偏偏也没有动,只是用那双清凌凌的凤眼衔上戚映珠的眸光。


    她同样自信,毕竟,小君都到自己的家里来了,不是么?


    小君已经来履约了。


    “小君……”她情不自禁地出声,叫戚映珠。


    然而戚映珠却是愣住了一边,只是垂眸,一动不动地凝着慕兰时。


    空气霎那间凝滞,但二人的心中,仍旧烹着一团火。


    慕兰时不禁有些诧然,戚映珠保持这一动不动的看她的动作做什么?


    想说什么便可以说嘛。


    正当慕兰时在忖度自己下一步应该做什么的时候,戚映珠的鼻尖翕动着,似乎在努力嗅闻着什么。


    “小……”慕兰时又开口,却被戚映珠倏然打断,“你转过来。”


    慕兰时疑惑地问了句“啊”,但仍旧很听话地转过了身,将自己的后颈朝向戚映珠。


    衣领骤然掀下,丝缕的凉意浸入,但随之覆上的是温热的鼻息。


    慕兰时浑身一震。原来,戚映珠是在闻她身上的味道?


    方才呆滞了那么久的原因,就是想要弄清楚她身上的味道?


    长时间地保持这个动作,加之戚映珠的热息喷洒,撩拨得慕兰时痒痒。


    她不痒的时候呢,都想逗弄戚映珠,更何况现在。


    思及此,慕兰时便道:“小君这是在玩。弄兰时么?”


    痒。这样蹭着桌子还有些不舒服。


    孰料,这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反倒让戚映珠有了动作反应。


    戚映珠忽然按住慕兰时的脖颈,直接将口鼻都贴了上来——张开嘴巴,又能再标记慕兰时一次的距离了。


    “诶——”慕兰时诧然。


    她以为戚映珠要咬自己一口,或是要做什么事情。但是她耐心地等待了好一会儿,希望落空。


    耳畔只能听到戚映珠鼻尖翕动、用力嗅闻的声音。


    换言之,戚映珠想要在她的身上嗅闻出什么东西。


    可戚映珠仔仔细细地嗅闻了多时,也没什么反应,最终松开捏住慕兰时肩膀的手。


    “啊呀?”慕兰时无言,终于直起身,抚平方才被戚映珠弄皱的地方,“小君方才这是做什么呢?”


    自己身上能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么?不就是兰芷信香,还有熏衣服的沉水香?


    慕兰时身上的确也只有这两种味道,所以戚映珠才松开了手。


    “嗯,例行检查。”戚映珠慢条斯理地说着,杏眼里面流转着盈盈光泽。


    慕兰时哑然,旋即便懂了戚映珠的意思,笑着道:“小君倒是疑心病重。”


    既担心,又疑心。


    “难道我不应该疑心病重么?”戚映珠故意冷笑。


    旁侧立地的纱灯散出光熠,摇碎数重金波,笼在戚映珠的玉色娇靥上,又有星点月光,映亮她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不施粉黛,更如明珠生晕、琼瑶映雪。


    她腮边的梨涡,尚还盛着三分春水七分月色。


    她的话语同她的美貌一般直白、大无畏。


    就是担心,就是吃醋。


    ——她再也不要藏匿在珠帘背后,假看奏折的机会偷睨慕兰时。爱便是爱,妒便是妒。


    “那小君查验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没有?”慕兰时歪头,嘴角含笑,“若是没有,可要记得还兰时清白。”


    “清白?”戚映珠“啧”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眼慕兰时,“这二字,慕大人恐怕是只知道如何写罢?”


    “难不成那日我下的判词,慕大人已经忘记了?”


    尾巴尖还沾着脂粉香的狗,跳进哪里都洗不清两世的风流债!


    “自是不敢忘记,”慕兰时憋着笑,忽而走至戚映珠背后,微微弯下身,薄唇压在她的耳侧,故意模仿戚映珠方才在她后颈吐露热息的节律,“兰时还是认主的,哪里敢沾上别人的脂粉香气?”


    “这话可保不齐。”戚映珠话头仍旧不松,慢悠悠道:“慕大人是在宫中做官,又不是在我那贩夫走卒之地揉面——”


    她本来想要一丝不苟、相当稳重地说完这句话,奈何那热息喷洒在耳廓,烫得她说话的词句都一颤。


    “怪不得小君今日就要过来履约。”慕兰时道。


    湿润的舌尖,小心翼翼地含住了耳廓。


    “是,我就是过来履约——那慕大人呢?还不好好地伺候一番?”戚映珠赧了半晌,心道自己这回定然不能再羞怯难耐。


    至少,气势上面不能输了!


    于是接下来惊讶的反倒是慕兰时了。


    她正想按往昔的风格回话,反应过来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一卷春色。


    鼻尖,甚至也涌入了桂花酿一般的信香味道。


    慕兰时不由得瞪大眼睛——这小君今日醋意大发,连带着自己的信香也要乱放么?


    “慕大人,不是说要作画么?今日哀家带了新的上好的墨,可要先……从哪里润起?”戚映珠抬手,扶住慕兰时的下颌,眼尾早就泛出了潮。红颜色。


    不知是方才嗅闻慕兰时信香所致、还是自己情动所引。


    第75章 075


    话音未尽,唯有yin靡的水声奏响、连绵不断。


    素色纱帘被夜风掀起时,恰巧能够窥见榻间春色流转。


    女人纤腰微折,素纱中衣自肩头滑落半幅,玉色脊背在烛火中浮起珍珠般的光泽。青丝如瀑散在枕间,发尾随动作轻颤,恍若月下涟漪层层荡开。


    “别、别看了……”破碎音节从咬紧的唇间溢出,染着水汽的睫毛簌簌颤动。莹白指尖徒劳地揪住锦衾,却在某个瞬间骤然蜷起,将丝绸抓出旖旎的*褶皱。


    “太、太多了些。”女人玉色的面容沾染尽了绯。潮,唯有紧紧弓起的脊背,宣示着她正在经历着怎样的一波浪潮,“别再、别再继续了……”


    温热的鼻息洒过耳后,绵延着向下到了脖后颈的位置。


    “好嘛,那就从了娘娘的意思。”慕兰时温声软语,极尽熨帖之能事。


    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让她不要做什么,她便不做什么了。


    然而,在某些时候,女人,或是更具体说来,戚映珠的话不能这么听。


    是以在力道稍稍松懈的时候,女人又不管不顾地纠缠上来,非得迫得慕兰时言行不一才罢休。


    交缠的乌发间,烛影随着浮沉摇曳,温软吐息化作断续的叹息。戚映珠忽然仰起天鹅般的颈项,绸缎般的青丝垂落床沿,在虚空里划出情动的弧线。


    “这样,到底能不能让娘娘满意?”未尽的暧语,尽数贴在耳畔,一字一句散尽。


    “倒是、倒是……勉强。”


    有许多话可以反着听,但这句话,倒是出自真心实意。


    在大脑将要变得空白的前一瞬,戚映珠这么想着。


    春笋一般的足尖,再度绷紧,像一根弦,紧紧地绷着,只待一个喷薄的契机。


    等待,弦断。


    终于,低回宛转的声音,拉成了尖锐高亢的长吟。


    ***


    戚映珠现已答应了和慕兰时同住,但也仅仅是部分时候。


    根据她本人的意思,她说,毕竟还有觅儿等人需要照顾。


    闻言,慕兰时不禁笑道:“原来在小君心里面,照顾觅儿是同和兰时待在一起,一样重要的大事么?”


    戚映珠眼睫立时压了下来,嘴角抽搐了片刻。


    都说这陷于爱情中的人没什么理智,她想,她和慕兰时都是这种人。


    义无反顾是,乱吃飞醋故意引火也是。


    ——明明不相干的人和事,慕兰时偏偏要生拉硬扯,生造一个自己可以吃醋的地方。


    在这一点上,两人倒是相通。


    “噢,没想到慕大人是这么想我的?”戚映珠挑眉,嘴角弯出一点笑意。


    慕兰时看她忽然笑得有些不太对劲,心中倏然一紧,不露声色地说:“兰时是什么地方想的不对么?”


    “不过兰时也知晓,毕竟觅儿从小就侍奉我们戚二小姐长大,不说寸步不离,但是也是日夜都会相见的地步。兰时呢,毕竟是戚二小姐至韶后才认识的新人,这感情深厚程度啊,自然比不上旧人。”


    说着,慕兰时还叹了口气,“所以娘娘这么认为,倒是不奇怪。”


    她就这样装起无辜地长吁短叹起来。


    戚映珠闻言冷笑了一声,“看来慕大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可惜啊,还是不够。”


    慕兰时额前的青筋不由得一跳:“如何不够?”


    她觉得,自己方才那个装可怜的扮相,已经是穷极了自己的手段。


    不论如何,戚映珠都会心疼她的吧?只是眼下她说这个“不够”又是什么意思呢?


    “慕大人还是对自己太自信了些……明明方才的分析还挺有道理的,”戚映珠摇摇头,在慕兰时担忧的目光下,变得煞有介事起来:“慕大人既然知晓,觅儿从小就同我一起长大,不说朝夕相处也是日夜相见,你怎觉得,你更重要?”


    慕兰时:……


    这位惯会在辩论场上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气势压倒对手的名士,肉眼可见地偃旗息鼓了。


    空气静默了半晌。


    “噢,”慕兰时颇不开心地噘嘴,拖长了音调,“没想到兰时折腾了半天,到了最后,还是自作多情啊?这么没趣?”


    虽然话是这么说,而这个吃醋的话头也是她自己开的,但是得到了这样的一个结果,换做是谁来都不会高兴。


    至少慕兰时并不怎么高兴。


    于是她说完这句话,便起来转身欲走,孰料才走了两部,便觉衣袂被人紧紧地牵住。


    最后便是年轻女人柔软如云浪一般的身躯,隔着初夏薄薄的衣衫贴着。


    似乎透过衣料,能够感知到,昨夜是如何的起伏弧度。


    “哪里没趣了……”戚映珠环住她的腰,声音软成了一滩春水一般黏,“我看慕大人这转身欲走吃味的样子,就有趣。”


    “那臣可就不想让娘娘觉得有趣。”说完,慕兰时便真的作势,想要掰开戚映珠环住她的手,“既然觉得兰时的推测有道理,也有事实依据,那娘娘自可现在就去找觅儿。”


    “昨日见了觅儿,那么今日就应该赶个大早,争取和觅儿日夜相见。”


    慕兰时并非说着玩玩——至少,手上的动作相当实诚,马上就要掰开戚映珠环住她腰间的手了。


    那女人却不仅仅是声音化作了一滩春水,身体也是,似乎是觉得这位新官摆起架子了,又或者是出于什么别的单纯动机——比如说,就是想要抱住慕兰时,就是想要看慕兰时吃醋等等。


    戚映珠还是没有松开手,却在慕兰时的手想要掰开的一瞬,缠绕得更紧了,并说道:“和觅儿日夜相见已经那么多次了,现在就想和慕大人朝夕相处,这不行么?”


    慕兰时方才想要“决绝”掰开戚映珠的手忽然悬停在了空中。


    一丝被哄好的弧度,渐渐地攀上了她的嘴角。


    “哇,有人原来还是会说一点能听的话的。”慕兰时故意压低了声音。


    戚映珠听了这句话,知道慕兰时消气了,便也愈发大胆起来,嗓音里面跟掺杂了蜜似的,软软道:“何止一点点啊?我的话,我的声音,该听的不该听的,慕大人不是已经全部听过了么?”


    这般意有所指的对话,很难不让慕兰时思及昨夜。


    而戚映珠这般哄她的举动,也让她想起,彼时戚映珠找她借用暗卫死士那一次。


    ……世上只有一个戚映珠。而兰时有,好多好多的时间和金银。


    思及此,慕兰时忽然撇过了半个头,瞥了戚映珠一眼,淡淡道:“小君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变。”


    戚映珠诧然,如兔子一般灵动的双眼泛着润泽的光:“啊?”


    她并不明白慕兰时为何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


    当然,下一刻,戚映珠便知晓了。


    “这脸皮的厚度啊,倒是和从前一样。”


    说着,慕兰时已经回转过了身,略显得粗糙的指腹揉过了戚映珠的面靥,“小君,您说,是不是这样?”


    戚映珠的脸霎时间又红了。


    到底是又输了!


    ***


    两人毕竟都是成年人了,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做,这晨起腻歪的时候也不能太多。


    慕兰时仍要去衙署当值,做相应的事。


    本来秘书省的那些官吏知道这位新任秘书郎的来头不小,而慕兰时为人又谦和有礼,都争相想要同她结朋交友,哪知那位素来淡漠、自恃清高的梁大人居然直接地介入了她们的交往!


    是以今日慕兰时到衙署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望了一眼慕兰时,权作是用眼神打了一个招呼。


    像昨日那般热情的盛况,要不是慕兰时记忆清楚,她都要以为是自己弄错了。


    在这些官吏之中,还有人觉得不好意思,但是碍于梁大人的介入,自己的确不能再和慕兰时热情交往,只能投来一个愧疚的眼神。


    不用多想,想来就是梁识那人安插了眼线,倘若如果还敢有人对她慕兰时示好的话,今后在秘书省的日子可不好过了。慕兰时的母亲乃是当朝司徒,有人撑着,其余人没有,又或是有其它阻碍。


    慕兰时都理解,就像理解黎宴芳一样。


    ……说来,黎宴芳那家伙一直想要见自己,有时间的话,倒是可以一见。


    也不知道她近况如何。


    慕兰时刚到没多久,便有人立刻迎了上来,眸色冷淡语气平平地说:“慕大人,还请你同我来一趟。你方任秘书郎,这其中的关要还不知晓,梁大人差我来引导你一番。”


    引导?


    慕兰时本来面色同此人一样冷淡,闻言,终于看了她一眼。


    这女人眉峰极平,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触动。


    慕兰时觑了她片刻,却想不出来此人任何相关之事。也许是梁识新培养的眼线吧?


    就像她和戚映珠同样担心的那样,上辈子慕兰时在秘书省的时候,梁识没有对她做什么;而今生已然发生了变动,梁识大抵是瞧见她对慕成封父子的所作所为,所以心念大动。


    一定要在她处于他掣肘的时候,给她点颜色瞧瞧。


    “走吧,慕大人。”那女子又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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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076


    “兄长,您的意思是说,你打算让慕兰时去做修地理志的活?”


    梁家府邸的花厅里,兄妹二人对坐。


    梁五娘梁荐静静地看着梁识。她在等他的回应。


    她们自从那日目睹慕兰时对慕成封父子所作所为之后,便对这位后起之秀心存芥蒂。家族里面甚至开了几次会议,便是为了商讨对应之策。


    梁识“嗯”了一声,愈发平静:“我已吩咐了人去好好地‘引导’慕兰时,且看看,这位‘后起之秀’,到底能把地理志修得多好。”


    说完,他还轻轻地笑了起来,颇为志得意满。


    编修地理志可是一件大事,有时候十载都不能碰上一次。主持编修,自然就是一件大事。办得好,那自然好;倘若办得不好……


    梁五娘细细思忖了片刻,随后笑道:“兄长,我明白了。您不是说,陛下如今病情有所好转……倘若慕兰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的话——”


    “对,正是如此,”梁识眼底迸出精光,“我等的,就是想让她在这个节骨眼出事。这世上哪有这种道理?所有的好事都给她占了,这可能吗?”


    一想到那日自己在慕府门前的所见所感,梁识心头便五味杂陈。


    他们梁家,同慕家一样,都是临都四大家族,而他努力了很久,终于才到这个位置——他对慕兰时自然有不平的情绪。


    同样是祖辈荫蔽,凭什么慕兰时就过得比她要顺利?她不是要做秘书郎么?好,那就在他的手下做这个秘书郎!


    ——他毕竟岁数也到这个位置了,可是对慕兰时的讨厌似乎就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梁识决定不再给自己找借口。


    梁五娘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认可兄长的话:“是。”言罢,她又问梁识:“兄长,今日可要写字?”


    她的兄长可是当世声名远扬的书法大家,一字千金!市面上多有人仿造他的字迹,连赝作都有人趋之若鹜。


    ……当然,这其中有兄妹二人运作的手笔。那些“赝作”里面,其实有梁识的真迹。不管如何,现在的梁识,基本上坐实了“大祁第一书法家”的名号。


    “写,当然要写,”梁识笑了起来,“今日我还得多写一点。”


    “那我去给你……”


    梁识却忽然打断了妹妹的话,说道:“不必。今日我要写些别的东西。”


    妹妹诧然地看着兄长,一瞬间惊觉在光影映照下,兄长的面相有些扭曲,似乎被某种诡念侵。占。


    但是梁荐没有多想,离开了。


    等妹妹一走,梁识便深深地吸了口气,往自己书房走去。他在书房里面藏了好些东西——他毕竟是当世清流,这种东西要藏好了,不然,无异于身败名裂。


    ……可是,有些时候,他就是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欲。望。邪。念。


    ***


    “您的意思是说,我接下来便要主持重修《大祁地理志》?”慕兰时问女子。


    女子的眉峰依然如方才一般平。


    她语气平平地引慕兰时的路,又语气平平地交代了她之后的工作,再语气平平地问她知道了没有。


    “正是,还有别的什么问题么?”女子答道。


    慕兰时说没有,女子点了一下头,又语气平平地交代了一下日常,便让慕兰时好好努力,她先走了。


    “多谢。”


    “不必谢。此乃本官的分内之事。”


    等女子一走,慕兰时便陷入了沉思。


    虽然重修地理志的确是秘书郎的分内之事,但是这个节骨眼上得到这份差事并不是什么好事。


    修订地理志,不可避免地就是记录各地矿藏——而这些矿藏,大多又握在各个世家手中,这些世家,又是这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人亲王殿下拉拢的对象。


    再加上最近老皇帝的病有转好之势,不出错还好,倘若出错,她的仕途,可就要结束在第一步了。


    想明白其中关窍,慕兰时不由得冷笑一声。上辈子梁识还不曾叫她修订过地理志,这辈子却上赶着将这“重任”交予她,让她过早地卷入这场夺嫡争斗之中。


    好在她并非第一次为官,也并非那甘愿折翼的雏鸟。


    今日的政事处理既定,从衙署下值离开时,慕兰时却意外地碰见了黎宴芳。


    毕竟是在官衙,黎宴芳不再像此前在私下时所见那样不修边幅,而是一副因为政事繁忙而萎靡不振的表情。


    耷拉着眼角,活像蔫了一般:眉峰微蹙,眼尾微垂如倦柳扶风,哪还有半分往昔褒衣博带、放浪不羁的风采?


    “黎大人。”慕兰时轻轻地叫她。


    这一声正把这泥塑木雕一般的傀儡给叫醒了。


    黎宴芳骤然惊醒了一般,看向慕兰时:“慕大人?好巧好巧!”


    看来这御史台的差事当真是将她吸干了。黎宴芳很快拉着慕兰时絮絮叨叨起来,这回在她的口中,御史台那些老东西比她俩在启承阁时谈到的更为过分。


    黎宴芳亲昵地走在慕兰时的身边——一如前世她喜欢同她一道的那样。


    将那些老东西大加挞伐之后,黎宴芳还提及了一个“新”的名字:“说起来,烦心事也不都是那些老东西给的。”


    “噢,那还有什么不长眼的,敢这么惹怒黎姊?”慕兰时知趣地笑问。


    黎宴芳嘴角一横,冷冷地道:“能有谁?和我们年纪相似的……那个萧家的萧鸢啊,兰陵萧氏嘛。”


    她说着,还“啧啧”嘴。


    原来是萧鸢。


    她也在御史台任职,和黎宴芳同一职位,只是分管的部门不同。


    既然话题都引到了萧鸢头上,两人又走出了老远,黎宴芳便也不顾及许多,倒豆子似的就把自己同萧鸢相处的种种告诉给慕兰时听。


    慕兰时并不意外。


    萧鸢此人前世就卷入夺嫡之争,明面上是太女孟琼的人,背地里面却在做另外一个殿下的暗桩。是以,当孟琼倒台之后,她不仅没有受到牵连,反倒节节高升。


    便可见一斑。


    “哈,我就知道和这个女人相处不会太容易,”黎宴芳哂道,“当初我还没有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为了在中正官那里博一个好评,非要践诺……”


    “当然,守信是好品德,只是这人显然不仅仅是为了守信才这么做——迎娶那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坤泽。”


    慕兰时淡淡道:“嗯,黎姊您说得是。只是,万一那萧鸢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别的原因?总归不能是她早就喜欢上人家坤泽君了吧?两人此前肯定一次面都不曾见过!”黎宴芳笃定地说道,“我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能成……”


    说到这里,慕兰时的面色忽然一变,而黎宴芳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她方才讥嘲的语气也变了,忽然神神秘秘地靠近慕兰时:“兰时妹妹……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慕兰时颇警觉地离她远一点,“怎么了?”


    “你当初在谷雨雅集的时,我也知道一二……你当时还对着众人宣布了婚事,”黎宴芳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八卦,“我今日不问你们何时成亲,倒是想要知道,你同那位娘子的姻缘是从何而起的?”


    她说着,还眨了眨那双细长的桃花眼睛,灼灼有神。


    慕兰时倏然一噎,无话可说。


    方才黎宴芳大倒苦水的时候,她倒是附和得快,这回黎宴芳将话头引到了她自己的身上,慕兰时却不知如何回答了。


    “好吧好吧,”黎宴芳颇泄气地道,“既然兰时妹妹觉得这是秘密一桩,那我便不问了。那问个简单的,你们二人,什么时候成亲?一定不要忘记邀请我赴宴!”


    黎宴芳捏着自己的耳垂,笑嘻嘻地看着慕兰时,不等她回答,又问了一遍:“是什么时候?”


    ***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才到店里面来?”


    戚映珠故意板着一张脸“斥责”觅儿。


    觅儿心虚地低下头,结结巴巴的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戳着自己的指头,也不解释。


    戚映珠见状,故意抬高了音量且作势欲走:“看来是不想说了?”


    “不不不,姑娘姑娘,我说,我说!”觅儿欲哭无泪,赶紧把戚映珠拉回来,可怜巴巴地解释自己晚到的原因,并且说就这一次,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戚映珠这些日子同样忙碌,并没有得空天天来见觅儿在做什么,各个店铺里面的生意,都有人打理,她也不担心。


    至于觅儿,她也不过是兴头到了,逗她一逗。


    而觅儿却次次都当真:“真的就这一次!我下次一定不会躲懒啦!如果躲懒的话,就罚觅儿再也见不到姑娘!”


    她说得近乎到了一种声泪俱下的态势。


    戚映珠忽然心尖一颤,转过头来问觅儿:“你觉得这是很重的惩罚吗?”


    觅儿的圆圆的眼睛里面还闪着晶莹的泪花,闻言她还有一瞬恍然:“很、很重的惩罚?”


    她似乎并没有理解戚映珠话中蕴含的意思。


    “我是说,见不到我,这是很重的惩罚么?”戚映珠耐心地重问了一遍。


    她问得认真,也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听者却听出了一百个意思。


    当着店内四处走动往返的跑堂娘子、来而又去的客人的面,觅儿却立刻抓住了戚映珠的手,惊慌失措地发誓:“小姐、姑娘……总之,我今后再也不躲懒了!这真的就是最后一次!”


    “你千万不要让我离开你好不好?”说着,觅儿的尾音都带了一丝哭泣的颤音。


    第77章 077


    戚映珠顿时怔住。


    ……她不过是想要逗逗觅儿玩而已,可是觅儿却当了真,现在泪眼朦胧地让她不要离开她。


    这出乎了戚映珠的意料,她担心自己太过严肃的安慰又让觅儿胡思乱想,便安抚道:“好了好了,今日也不曾追究你晚到,可别因为担心被我骂,所以才说这种晦气的话!”


    晦气的话,当然是说她要离开她了。


    这个念头刚从心底一闪而过的时候,戚映珠的心便随之一紧——她曾经给觅儿许过诺,也向自己起过誓。


    她要留下觅儿,哪怕是阎王来了,都不能从她的手中带走她的觅儿。


    “呜呜呜……”觅儿抽抽噎噎,缓缓地回答道:“我知道的,小……姑娘,那你一定不要抛下觅儿呀!”


    “不会的。我之前难道没有答应过你么?”戚映珠目色温柔地看着觅儿,在她一声一声的抽噎中,戚映珠的心里面忽然又有了新的体悟。


    她的决定,从来不是决定她一个人。


    还有许多人,因为她的决定而牵动着。


    思及此,戚映珠便又对觅儿说:“我没有责备你,只是问问,先别哭了,好不好?”


    她低声哄着她,甚至还用手指向了自己眼眶,学着觅儿抹眼泪的样子激她,让她“知羞”一般,不要再哭了。


    觅儿到底是小孩子,被戚映珠这么一比手势,立刻便安静下来,只能听见隔三岔五地抽噎声音。


    这算是安定了。戚映珠的嘴角漾起一丝弯弧。


    但是觅儿还想向戚映珠保证自己的一片赤诚:“姑娘,我,觅儿,在这里向您发誓,之后一定不会再躲懒了!以后有什么安排,我一定尽力完成!”


    她说得气势十足,戚映珠完全不能够拂了她的面子。


    “好好好,以后有什么安排,我就期待觅儿的鼎力相助好不好?”戚映珠被觅儿这稚嫩的举动逗得“扑哧”一笑,主仆二人在这一瞬似乎都捕捉到了对方眼底晕开流淌的那一抹情谊。


    觅儿到底是年轻,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顶着一张哭泣的大花脸笑起来。


    终于,戚映珠笑眯眯地看着觅儿:“那觅儿总是说,让我不要离开你——觅儿喜欢待在京城吗?”


    初至京城的时候,觅儿对京城的一切都充满了热情,她会吟唱着玉漱坞有关的童谣,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地到她面前来说,说那玉漱街上宽肥的叶子、说那条大街上辚辚驶过的马车……


    觅儿似乎真的很喜欢京城,也很眷恋京城。上一世的觅儿,同样如是。


    然而,问题甫一抛出,戚映珠却立刻得到了答案。


    觅儿抬起仍旧浸润泪意的湿润眸子,字字坚定地说道:“姑娘,我留在京城,是因为你也留在京城。”


    “可是我们到京城之前,你不也憧憬向往京城吗?”戚映珠倏然想起了什么,截断了觅儿的回答。


    不知为何,她觉心突然吊紧了一瞬。


    似乎问的不是觅儿。又再具体一些,问的不止是觅儿。她想要知道的,是觅儿能够为自己做出的改变程度。


    觅儿诧异地看着戚映珠,说道:“小姐——原谅觅儿现在还这么称呼您。但是您既然提起了之前的事,那便先这样说着。”


    “我想告诉您的是,倘若您不留在京城,觅儿也就不会留在京城。”


    “您去什么地方,觅儿就去什么地方。”


    觅儿自知自己不是什么肚子里面有墨水的人,说出来话并没有多么好听,但是她有一颗真心。


    还有那一个个坚定的、无悔的字句,她全部都想要告诉戚映珠。


    “您在哪里,觅儿就在哪里。”


    一如前世,觅儿践行的那样。


    ——她为她做到这种程度。


    戚映珠的呼吸骤然一滞,心头空缺的、不确定的一块,就在此刻得到了填满了一般的感受。


    方重生的时候,戚映珠也起誓,说要对觅儿好。觅儿跟着她进了宫,同她一样,看着锦绣华年如水一般流逝。


    她当时心想,自己没有问过觅儿的意见,这对觅儿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于是戚映珠今日抱着私心问了一问,可得到的答案让她颇感熨帖。


    其实她们都很爱她,不是么?


    戚映珠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子颀长纤秀的身影。


    ……当真众耆老的面,驳斥姑母兄长,要宣布她和她的婚事。


    既然如此,她也就应该没有别的……


    “咚咚咚”的脚步跫音忽然漫入耳廓,正在悲伤纳闷却又诚恳的觅儿和陷入沉思的戚映珠倏地抬起了头,循着声音望去。


    那大大咧咧又豪爽的声音只能是徐知真了。


    “东家,还有觅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徐知真大笑,她身后还跟了一个女子。


    觅儿趁着她们说话的间隙,擦了擦自己还未风干的泪痕,站在戚映珠的旁边。


    离得很近,就像往日她还是戚家二小姐,而她还是她的随身侍女那样。


    戚映珠笑道:“这几日不曾来汤饼铺子,是以过来瞧瞧。正好发现觅儿今日来得巧了些,便拉着她说点闲话。”


    本来听徐知真问起的时候,觅儿还觉得自己心跳如鼓,万一知真姐姐这个问题又让自家姑娘不开心了怎么办?她今日就是躲懒了!


    但是自家姑娘似乎已然不生她的气了!她甚至没有说她躲懒,只是说她“来得巧”了些。觅儿长长地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


    徐知真也并非真的想要弄清楚她们在这里相谈什么,只是过来同戚映珠打招呼,顺便再介绍一下身后的人。


    “噢,说到这个,东家,今日我家这位付小娘子又过来了!”徐知真笑眯眯地说着,错开了半边身子,让付昭探出头来。


    戚映珠并非第一次见到付昭,上次见面,也在这汤饼铺子里。


    两人客气地见过礼。


    徐知真又道:“东家,付小娘子这几日来找您几次,只是每次都不讨巧……”


    付昭接过了徐知真的话:“是,但是今日很是幸运,终于见到了东家。”


    徐知真本来还想陪着她们二人叙话,但是眼下正值午间生意火热之时,帘外的跑堂娘子又忙碌着,需要帮手。


    她默默地扫了一眼众人,心里面有了主意。


    “走吧,觅儿,我们一道出去!”徐知真想了想,便叫走了觅儿,留戚映珠和付昭两人相处。


    及至徐知真带着觅儿出去的时候,付昭仍旧笑得眉眼弯弯,似乎只为今日找着了戚映珠高兴。


    瞧着付昭这么开心的样子,戚映珠同样莞尔:“付小娘子找我有何事?”


    在此之前,她对付昭的名字并不熟悉。至于前世的记忆,她也只对付昭的乾元君萧鸢有印象。


    萧鸢对她本无感情,只是为了在中正官那里得到一个好名声,才会践诺;此前,汤饼铺子的大家伙们也从徐知真那里听说了,付昭在萧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付昭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自己在家闲着,见知真姐姐在这里忙上忙下,有自己的事,让她颇为歆羡,便想着自己也要过来。知真姐姐虽然已经让她试着帮工了,但是这汤饼铺子毕竟是戚映珠在管,她想着,自己多多少少也要亲自来见一面,这样才能表达自己的请求。


    她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极富条理,戚映珠完全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尽管这其中的疑云,似乎一眼就能看出来。


    戚映珠本不欲多问,但是念及萧鸢毕竟是和慕兰时同龄,两人出身又都是名门望族,最重要的一点是,萧鸢此人,先支持太女孟琼,而后又倒戈向三殿下孟瑞,她的立场颇让人捉摸不定。


    慕兰时如今在秘书省已经被梁识刁难,说不定会过早地让慕兰时卷入这场夺嫡漩涡。


    夺嫡么,与这事有关的人,可不止孟琼孟瑞二人。更老的,还有直接毁了她前世一生的人——那个老皇帝;更年轻的呢,还有那位自信满满的六殿下。


    她惯会利用旁人、玩弄人心,也最会在暗处窥伺。


    “当然欢迎,”戚映珠笑意温柔,不经意地问,“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付昭摩挲手的动作忽然一僵:“您有什么问题?昭定然全力解答。”


    戚映珠眸光扫视过付昭忽然变得僵硬了些的脸,仍旧带着些许的笑意:“付小娘子能有这份心,映珠已经倍感荣幸了。只不过,您如今既是那萧娘的坤泽君,难道不需操持中馈么?”


    这便是问题的关窍所在。


    戚映珠虽然能够猜到付昭的处境艰难,她也可以直接问询。


    ——但是萧鸢并不是什么善茬,而慕兰时要同她成亲的消息,虽然不能算作人尽皆知,但萧鸢这等地位的人,定然知晓一二。


    这个问题当真切中要害。


    付昭方才因听着戚映珠想要问她,手便紧张地搓了片刻,而今脸色却直接变白了些许。


    戚映珠耐心地等候着付昭的回答。


    她可以等,她本来就长于等待。


    “戚小娘子……实不相瞒,昭在家中,根本不可能操持中馈。”


    第78章 078


    戚映珠眼睫垂敛下来,她心里当然有数。


    本来萧家同她结亲,便有其它想法,不过是想要借她的名头,来为自己的女儿博一个好名声。毕竟,她们一家人大可以不认这桩亲事——这事大家看在眼里,心里面都或多或少有数。


    付昭仔细地描摹过戚映珠的脸庞,终于松开了方才还掐着的指甲,鼓起勇气道:“东家,大抵您不知晓我在萧家的日子……实不相瞒,我在萧家并没有什么地位。”


    就像戚映珠预料的那样一般,付昭将自己在萧家的经历、同萧鸢的感情和盘托出。


    付昭和家人一样,本以为数年前那桩随口一说的婚事不可能成真,但是当萧家人带队来家中提亲时,付昭一家人全部喜笑颜开。


    可惜,等待付昭的却是那人洞房花烛眼的冷眼相待——


    “萧鸢她……”付昭说到这里时,声音没来由地一颤,扯出了一个极其凄苦的笑容:“我们并不曾圆房。那日她才进来门外便有人言称,说她的表妹生病了。”


    说着是“表妹”,但是那个表妹却同萧鸢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萧鸢的母亲将其认下养在府中罢了。


    戚映珠闻言,方才还无波无澜的面庞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隐隐的裂痕。


    她不由得抬起眼来看付昭。


    在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乾元君抛下她离去?许是物伤其类,勾起了戚映珠无数个越着*杯盏、隔着帘幕窥伺的不见天光的日日夜夜,戚映珠道:“此后这萧娘对你如何?”


    死寂,死一般的寂静。


    不用付昭再说了,此时戚映珠也明白了。


    “好了,你不说,我也明白。”戚映珠笑了笑,弯起唇。


    付昭尴尬地笑了:“东家果然冰雪聪明。毕竟昭今日能对您说起这些,便是将事情挑明了。”


    面上她还只能同戚映珠说这么多,毕竟,她俩这还是第一次私下谈话。之后的进展,更要看她们后续相处如何。


    好在戚映珠良善,她又寒暄了几句别的,最后便同意教付昭一些东西,两人可以一起做生意。


    付昭不比徐知真,徐知真一家老少偏偏就靠着她一个人养活,而付昭不需要;加之她手上也有也有一些田产地产,自己也是名义上的萧家夫人,同徐知真一样来店里做活当然不成事。


    计议吩咐已定,付昭便又对着戚映珠千恩万谢。


    戚映珠笑道:“不碍事,反倒是你,要应付家里面那口子——你要出来做事,有没有同她打个商量?”


    “是,我知道的,多谢东家关心,”付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至于萧娘那边,她尚不知。毕竟她政务繁忙,哪里管我这些事情?她大概看不上吧。”


    说完,她还耸了耸肩,同戚映珠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戚映珠同样会心一笑。好一个“她大概看不上”。


    萧鸢出身兰陵萧氏,论起来家族身份其实比建康戚氏还要再高一个等级。然而,就连戚家都相当看不起商户一系,那就更别提萧家了。


    思忖片刻后,戚映珠道:“那付小娘子,你还要担心一事。”


    “何事?”


    “担心萧娘知晓你往这贩夫走卒之地来,问责于你!”


    ***


    “一切都在日程中呢,”慕兰时面对黎宴芳的渐进式逼问,仍旧不正面回答问题,“怎么黎姊突然就将话头扯到我的身上来了,不继续骂你那冤家萧娘了?”


    黎宴芳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颇倒胃口的表情。


    “啧啧啧,你可别千万用‘冤家’两个字来称呼那个萧鸢!我可同她不是什么冤家关系!”黎宴芳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生怕这“冤家”二字沾染了什么嗔怪的亲昵,给旁人误会了多不好!


    她一点也不想同萧鸢扯上联系,奈何此人脸皮太厚、心机太深,非要和她斗,黎宴芳不得不想一想对策罢了。


    “好好好,听黎姊的话,那便不用这两个字称呼便是。”慕兰时很快就从台阶下了,只要黎宴芳不追问她和戚映珠的婚事是什么时候就成。


    正巧,回去的时候,她也去追问一番戚映珠——她俩人的婚事,应该是什么时候?


    暮色染透宫墙时,两人也应当分别了。


    “唉,本来啊,原想着探你一些红鸾星动的喜讯,好让我这孤家寡人开心一番,没想到这萧鸢的名字竟然能让人败兴至此……”黎宴芳颇烦躁地顶了顶腮帮子,泠泠清音里夹着声叹,“那我也懒得追问你的喜事了,兰时。反正就一句话,到时候结亲摆流水宴的时候,千万要给留个上等的座位!”


    慕兰时广袖轻振,一一答应了下来。


    看来萧鸢此人的确让黎宴芳苦恼不已,此后两人又走了一截路,黎宴芳都不曾追问慕兰时和戚映珠如何认识的红尘因果,遑论拿她俩的事情打趣了。


    她反倒很严肃认真地说起了萧鸢。慕兰时心知自己提到萧鸢,这是触碰到黎宴芳的心结了,后者才会滔滔不绝地数落一路。


    “不过呢,”黎宴芳讲完后,也不忘总结一句,“这萧鸢敢在我们御史台如此行事,身后定然大有来头。这样的女人,还真是可怕……”


    慕兰时连连附和:“是,这样的女人很可怕。”


    “不过呢,我一定会让她知道花儿为何这样红……”黎宴芳倏然嗤笑一声,“兰时,虽你并非御史台中人,但这个萧鸢绝非善茬,你我她三人年纪相仿,出身上面并无天渊之别,你也得小心此人。”


    兰陵萧氏同样不能轻视。当年前朝帝都江南的时候,萧氏可是煊赫一时、手眼通天。这萧鸢虽然不是本家,但她若能振兴本家,家族定然尽其全力托举。


    到了那个时候,兰陵萧氏,同样可以在这京城,同她们一较高下,不管如何,一切须得防患于未然才是。


    “我明白。”慕兰时说完,又谢过了黎宴芳,再与她道别。


    慕兰时本想念及两人的交情,自己也要提醒黎宴芳一句,可是她最后却发现,自己多虑了。这位能同她并称“一时兰芳”的世家女,这一点当然能够窥破。


    思虑间便出了大门,却不曾想自己的车驾边,四平八稳地摆了一辆玄木鎏金车驾:车帷垂坠如瀑,辕首雕着鲜艳繁复的莲纹。


    最刺目的,当属厢壁正中那朵以银朱掺螺钿绘就的重瓣芍药——花瓣层层叠叠似浸了胭脂的冰绡,花心却用孔雀石碎嵌作狰狞虎目,这般张扬刺目的徽记,慕兰时心中知晓有两个人用。


    一个是当朝太女孟琼。她自幼便被当成继承人培养,继而也养出了用度的周身气派。瞧这辆玄木车驾便能知晓一二了。


    孟琼如今正是和老三孟瑞争夺储君之位的关键时期,寻求世家帮助再正常不过。


    虽然过早地卷入夺位之争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这车驾上面坐的人若是孟琼,也比遇到的人是……


    “慕大人,今日下值可是晚了些?”玄木车驾的帘帷掀起,那眉眼面靥恍若画中精怪的女子笑意盈盈地勾着帘,欺霜赛雪的腕子衬得她的脸愈发诡艳:“不过没关系,本宫会一直在这里等候慕大人的。”


    为慕兰时赶车的车夫闻言浑身一悚,连忙把自己的头埋得很低,假装没有听到这位公主殿下的话。


    他今日还是第一次来给家主大人驾车,送家主大人来衙署,怎么偏偏遇到这种事情?


    家主大人是要同南市那位戚小娘子成亲的!可是这偏偏冒出来一个公主殿下,那怎么办?


    慕兰时的脸上方还保有着方才同黎宴芳交流时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在孟珚掀帘而出片刻凝冻住了。


    她冷冷地扫了一眼孟珚,也不等她说完话,径直走向自家车夫停靠的地方。


    孟珚掀着帘,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慕兰时的侧影。


    ——方才慕兰时同黎宴芳遥遥走来的时候,笑得非常淡然。她俩前世还算得上不错的朋友。


    而她和慕兰时前世乃是那么亲近的关系,她在她的身边,笑容只会更加灿烂。


    在慕兰时还未瞧见她的车驾的时候,孟珚便一直趴在车窗处往外看,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慕兰时的一举一动,从烧尽了的暮色中,借着模糊的轮廓想象出她的笑颜。


    这半幅朦胧剪影落在孟珚眼底,竟比记忆里那些亲密至极时,触及到的清晰面容更为灼人。


    上一世,慕兰时在她孟珚身边露出的笑颜,只会比这个更灿烂万分。


    呵,入仕之后字不一样。孟珚彼时揪着窗帘,如是想。


    只要入仕,只要踏入了金銮殿的门槛,慕兰时这一生就得和皇家,就得和她们孟家紧紧地绑在一起。


    至于那个当街卖面做生意的……


    呵,好歹也是上一世见过大风大浪、坐过太后高位的人,怎么现在眼界这么低了?不过没关系,这样也好。


    戚映珠去做那最卑贱的活计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在乎慕兰时。慕兰时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前途无限光明的慕氏家主。


    她俩才是天作之合。


    戚映珠嘛,估计也只能巴巴地守在汤饼铺子,哪里知晓慕兰时如今身在何处。


    莫不是只能隔着那一层层的白烟,借着幻想描摹慕兰时的身影?她也只能落得和前世的一样的下场。


    一样触不可及罢了。


    孟珚方才就这么想着,待慕兰时走近时,她放下了车帘。


    旋即,颇端庄地掀起了正面的帘。


    戚映珠触不可及。


    而她却唾手可得。


    第79章 079


    纵然孟珚再怎么信心百倍地掀起帘子,心里的期望是如何的大,可那位方才下值的慕大人给她的,只是一个极其轻飘飘的眼神。


    和前世所做截然不同,又和今生所为如出一辙——眼底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孟珚没有忍住,抬着帘子的手悬停在空中,努力咽下喉咙中酸苦的感觉,也不管慕兰时冷漠的动作,直接大声地唤道:“慕大人,既见本宫,缘何不行礼?”


    这里毕竟是官家,而慕兰时身上穿着官袍——她是为天家效力的,她是为孟氏效力的。只要孟珚抬出这一层关系,那么慕兰时就不可能不搭理她。


    而今这条官道上虽然称不上声喧人沸,但是时不时也有官员路过此地。孟珚此次出行,是把自己的身份明牌亮出,只要在这条路上,慕兰时很难有拒绝的理由。


    就是再怎么不愿意见到她,都得和她说上两句话。


    果然如是。


    已经走到自己车驾旁边的慕兰时,听闻孟珚这句话,终于顿住了脚步。


    孟珚得意地勾唇一笑。


    瞧瞧,这一切不都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么?她此生此时再怎么不济,但仍旧是天潢贵胄。


    至于那个如今还在汤饼铺子里面打转的女人……哎,光是想想,孟珚就觉得戚映珠可怜——隔着这么远,恐怕连慕兰时何时上值何时下值都不清楚,哪里像她一样,想什么时候来见慕兰时,就可以什么时候来见慕兰时。


    孟珚见慕兰时停下了脚步,虽然她本人依然没有转过身来,但是孟珚仍旧语带欣喜地道:“慕大人,既然停住脚步了,又缘何不回过头来,同本宫相见呢?”


    孟珚的主意打得很好,就像她自己所说的这样。


    既然停下来了,那为什么不转过头来同她相见?既然相见了,那两人为何又不能重修于好?


    孟珚奉行的人生信条便是,一切都可以慢慢来。她对皇位的渴求是,她对慕兰时的渴望同样如是。


    “臣慕兰时,参见六殿下。”慕兰时闻言,终于转过了身,可是眼睛都却一点都没有向孟珚的身上瞟,语气极其冷淡地说完了这句话。


    孟珚笑容凝固在脸上,唇角抽搐着,额前的青筋猛烈地跳动。


    慕兰时说完这“见礼”的说辞后,也不含糊,拢了拢自己的衣袍便准备上马,然而身后传来一声清越凌厉的声音:“且慢!我听闻慕大人乃是慕氏长女,当今司徒倾力培养的继承人……却不成想,慕大人就是这样对公主殿下见礼的么?”


    慕兰时忽然眉心一皱,心觉这个声音倒是让她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声音的主人是谁?竟然这样帮孟珚出头?


    慕兰时轻轻地侧过了头,眼角余光斜了过去,这才发现帮孟珚驾车的并不是什么寻常宫人。


    那女子同样一身皇室气派,容貌清绝,长了一双和孟珚有几分相似的桃花眼。


    ……不是别人,正是孟珚的妹妹孟瑕。


    此人混迹行伍,孟珚前一世为了夺嫡,做了许多准备。她不仅拉拢了慕兰时,也培养了自己的这个妹妹,希图让孟瑕拥有兵权,好给自己更多助力。


    慕兰时的喉咙忽然一滞。


    某种程度上,孟瑕和她是一种人,同样被孟珚害了。


    她倒是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孟瑕没有。事到如今,也还甘愿当孟珚的爪牙呢。


    “噢,那是小妹微微,”孟珚冷不丁地听孟瑕这么一说,连忙补充道,“小妹年纪尚轻,说话没有轻重,还望慕大人见谅。”


    孟瑕手持着缰绳,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回过头来看了姐姐一眼。


    姐姐这是说什么她年纪尚浅,说话没有轻重,还让这个慕兰时见谅?慕兰时区区一个秘书郎,而她好歹也是皇女!


    孟瑕喉头一滚:“阿姊,你这是——”


    今日阿姊破天荒地让她出来,说请她为她驾车,微微开心极了。她从小就盼望着同阿姊出来玩,可是阿姊似乎一直都在忙碌,她很少能够有机会陪阿姊出来。


    所以,哪怕是用这种方式陪着阿姊出来,孟瑕也认。


    在此之前,孟瑕从来没有见过慕兰时——尽管她听说过这么一号人,但是关于慕兰时的具体事迹,她并不清楚。


    而且此人似乎自视甚高,连阿姊这般低三下四地求她,她居然是这个反应!


    孟瑕清秀的一张脸上,都快涨出了红色。


    她本来就在行伍之中摸爬滚打,又亲自上战场,对慕兰时这种世家风流的派头知之甚少。抑或是说,不太敬重。


    一如现在。


    “哦,看来六殿下知道得很清楚,”慕兰时的脸色依然没有什么波澜,极其平静地扫过姐妹二人,“既然六殿下知道的话,回去可要多多同妹妹交谈一番了。”


    “下官还有些事,先告辞了。王叔,走吧。”她轻飘飘地抛下这句话,再不给那孟氏两姐妹眼神,径直上了马车。


    孟瑕血气上涌,攥握住缰绳的手猛然一紧,她立刻想要跳下马车,去揪住慕兰时的衣襟!


    她不过是一个七品官罢了,说什么慕氏门户,但不是同样要为她们孟家效力?摆出这么一张臭脸给谁看!


    “等等!”孟珚眼疾手快,按住了蓄势待发的孟瑕,小声安抚她道:“好了好了,微微,你暂且坐好!”


    “阿姊!你难道没有听见那女人说什么吗!”孟瑕气愤至极,手也不知何时握紧成了拳状。


    “我当然知道——”孟珚快速地安抚孟瑕,只是让她不要说话,“你不认识慕大人,我认识,你不懂。”


    孟瑕还不解气,骂骂咧咧:“是,阿姊,我年纪小,我不懂……可是她方才对你那么坏,那么不尊重你——你居然……”


    她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候王叔已经扬起了马鞭,有了自家大人的指示,他看起来自由自在多了,虽然对着皇家的玄木车驾方才有些发怵,但是现在不怕了。


    他扯起了枯皱的皮肤,冲着这两位皇女殿下一笑:“殿下,那草民就先走了。”


    孟瑕仍然维持着方才愤怒的神情,似乎下一刻就可以跳到慕兰时的马车上去将她人揪出来痛揍一顿。


    但是她忍住了。因为她的阿姊让她忍住。


    孟瑕活了这么久的岁数,最听的话,还是得孟珚来说。只要孟珚说什么,她从来不会忤逆。


    尽管她讨厌慕兰时,尽管她很想给慕兰时一个教训,但是阿姊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让她冷静,她就会乖乖听话。


    “慕大人!”孟珚也是豁出去了,再度抬声,“你以为我今日坐这辆车来见你,没有别的意思么?”


    凭借慕兰时那般的聪明才智,她不可能不察觉到,喜欢用这繁复芍药花瓣的人是两个。


    除了她孟珚之外……还有她的大姐,孟琼。


    孟珚说完这句话,便示意孟瑕将车赶上去,要同慕兰时的车驾并排而行。


    孟瑕忍住心中不快,一一照做了。她倒是想要知道,慕兰时到底有什么好的——居然能够让她的姐姐憋屈至此!


    慕兰时本来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因为孟珚的这句话起了点波动。


    她掀起了马车车窗的帘子,望了过来:“六殿下今日违反礼制,驾如此华贵的车驾,还要自投于下官么?”


    “可惜下官暂时还管不着,可若是六殿下需要的话,下官也可以告诉御史台——毕竟六殿下方才也应该看到了,下官是同谁一起出来的。”


    孟珚将慕兰时难听的话自动抛之脑后,只是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同她的母亲一样,眼睛勾魂摄魄,只要她愿意的话,就会有无数的人,源源不断地朝着她下跪、匍匐。


    只需要她勾勾手指,就会有人摇着尾巴赶过来,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上辈子的慕兰时,就是沉浸在孟珚这般摄人心魄的蛊惑下,失去了理智。


    “我知道慕大人乃是不世出的名臣,但是没必要对本宫这么苛责吧?”孟珚故意将话说得很轻松,但是掀起车帘的素手,指节都已经泛出了苍白的颜色。


    ……不管如何,她现在对慕兰时的态度极其小心翼翼。她害怕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慕兰时就再也不会理她,再也不会给她一个机会。


    但好在慕兰时还在做官。只要她做一天的官,就是一天的孟氏臣子,那孟珚就永远有理由同她接触。


    ——这才是铸造孟珚铜墙铁壁一般的内心的力量源泉。


    “说了,臣管不着。”慕兰时眼睫垂下,余光只是静静地看着青石板路。


    其实她方才看到这辆华贵的玄木鎏金车驾,心下便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出来的人不是太女孟琼,而是孟珚时,她业已猜到孟珚此行的其它目的。


    孟珚应当是主动向孟琼示好了——她上辈子也这么做。


    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长姐能帮助她,她便是长姐的臣;三哥能助她,她便支持三哥。


    她的真心,从来瞬息万变。


    第80章 080


    “慕大人。”孟珚抿唇,眼底暗色深浓:“今日你不得闲,是么?”


    其实孟珚知晓慕兰时不愿意见到她,是以她还带了妹妹孟瑕过来,而慕兰时的举动也如她所料。


    她过来,只不过是出于心中一个最纯粹的想法念头:她想见慕兰时。


    不过是想过来看看她罢了。她毕竟是官员,而孟珚自己又是皇女。


    其实具体说起来,孟珚并不能知晓自己这份晦暗心事生发的由来——它本该如深宫苔痕般不见天日的。


    其实孟珚来这么一遭,甚至带上自己的妹妹来这么一遭,没有什么大用。


    可是,或许说情感就要两相比较才能分出高下,她要先戚映珠一步见到下值的慕兰时,心头那股酸涩的、卑劣的得胜欲才能蓬发。


    她在慕兰时对她的厌弃的目光中,竟然尝出了一分酸涩的甜,卑劣的窃喜如蛇信,舔舐着孟珚的心尖。


    她厌弃她又如何呢?她还不是先戚映珠一步见到了慕兰时?她唯有从这种地方得胜了。


    慕兰时“嗯”了声,仍旧吩咐车夫快些赶车离开此地。


    孟瑕毕竟是行伍出身,但见此情此景,怒不可遏地道:“慕大人,你既已知晓我和皇姐二人是谁,竟……”


    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兰时不做声,而是将眸光轻轻地瞥向了孟珚,嘴角似乎隐隐地勾起了一抹嘲弄的笑意。


    这眼神中,慕兰时对孟珚的讥嘲丝毫不加掩饰。她太知晓孟珚想要做什么了。一如现在,她方才还小心谨慎地让孟瑕住嘴,可现在呢?


    还想让孟瑕为她“出头”么?于是慕兰时偏偏不回答,眼尾只流露出嘲讽的笑意。


    可偏偏就是这样不加掩饰的嘲讽,偏偏让孟珚心悸万分:


    慕兰时生就了一副秀骨清像,眼波养着两尾锦鲤,一尾衔来灼灼桃夭,一尾衔去泠泠霜色,涟漪未平已换了人间。


    她孟珚前世有愧于慕兰时。所以,慕兰时这辈子怎么对她也是应该的。


    哪怕就是她的一个冷眼,也会将她立刻点燃。


    孟珚明白了慕兰时的意思,唤了孟瑕一声:“微微,别说了。”


    “阿姊!”孟瑕大为震惊地回望,扯住马缰绳的手都快暴出青筋。她倒是想要知道,这位慕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够让皇姐做到这种地步!


    然而孟珚也不给解释,她只默默道:“慕大人,本宫……会让你改观的。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她会让她改观的。眼下还不是时候。


    慕兰时嘴角轻扬了一下,只是让车夫快些离开。


    车夫长长地舒了口气,驱车离开,只留下这两姐妹,在暮色飘摇中沉默。


    孟瑕仍旧不能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六姐,你同微微说一说,那位慕大人,同你是什么关系?”


    其实孟瑕能够猜到自己这么问,多半又要挨一顿痛骂了——每每她越过本分过问皇姐之事的时候,皇姐总会横她一眼,冷叱这与她无关。


    但今日,孟瑕委实不能忍受。


    但孟珚脸上却没有平常一般的嫌恶,而是带着一种让孟瑕颇为生疑的满足: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日色光晕覆在皇姐的面靥上,似乎方才那一点也不愉快的对话,在她心目中,同这鎏金暮色一样温暖。


    孟瑕望着皇姐唇角那缕欲坠未坠的笑影,恍惚间竟想起御膳房呈上的杏仁茶——面上浮着层甜津津的奶皮子,底下却是焙得发苦的茶汤。


    她心中懊丧,似乎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这个姐姐。


    孟瑕遥望慕家马车远去的方向,暗暗在心中许了一个愿望。


    ***


    慕兰时今日并未直接驱车回府,而是选择往南市去见戚映珠。


    按照惯例,戚映珠如今应当还在铺子里,也如她所料,只不过临近傍晚,铺子的生意仍然兴隆,慕兰时换下衣服后,混杂在人堆里面,却也勉强能够遮蔽自己。


    堪堪可以,透过那些白烟觑见戚映珠在做什么。


    戚映珠身边站了个身材修长的女子,那身段慕兰时觉得有些熟悉。


    两人似乎相谈甚欢,有说有笑。笑音传到慕兰时耳朵里面来的时候,她心中竟然漫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尽管戚映珠幸福,她当然开心。只是慕兰时很容易就会想起那个清晨,戚映珠背着她烧掉的信笺。


    她的心中仍旧藏了事情,想要瞒着她做什么。尽管这事似乎马上就要拨云见日,但慕兰时心头总有迷惑。


    终于,两人有说有笑的交谈结束了,那女子出来时,慕兰时将她人瞧了个真切。


    她同那女子的双眸撞上,后者先是怔然,旋即结结巴巴地道:“小、小姐?”


    此人便是付昭,萧鸢的那个坤泽君。


    慕兰时长眉一挑,忽然忆起自己上次虽然同付昭有过照面,但是彼时她并不曾自我介绍自己是何人。


    大抵是觉得眼熟,这才向她打招呼。


    慕兰时微笑道:“付小娘子。”


    付昭松了口气,似乎是满意于自己认对了人,但也没多同慕兰时寒暄,便马上辞去了。


    慕兰时盯着她远去的背影想了片刻,再进去找戚映珠。


    戚映珠彼时又到了后院,不曾察觉慕兰时的到来。


    是以她见到慕兰时的时候,面上惊讶的表情压倒地盖过了一切。


    “噢,慕大人大驾光临,倒是让我始料未及。”戚映珠狐疑地看一眼慕兰时,说道。


    话虽然这么说,但眉梢眼角溢出来的笑意、眼角潋滟的波光,却都不能欺瞒人。


    她答应了同慕兰时住在一起,可是回去的时间并不早。而慕兰时如今也要在衙署当值,两人见面,也只能在家中。


    ……而慕兰时今日却过来见她,戚映珠自然展颜。


    当然,得背过身去笑。


    慕兰时看破却不戳破,语气闲闲地道:“啊,东家如今可在南市首屈一指,人人都想攀上东家这高枝——兰时若不今日抓紧时间过来,明日怕是只能隔着攒动的人头望东家了。”


    戚映珠故意冷着一张脸,不说话,只将算盘拨动得脆生生,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一般愉悦。


    “慕大人的话倒是说得比以前更中听,不愧是在秘书省当值的人。”戚映珠喟叹一般道,“不过呢,光是嘴上的话说得漂亮行么?慕大人此来,做什么的?”


    话音刚落,戚映珠便回转过头,瞥一眼慕兰时,圆圆的杏眼里面狡黠流露。


    她想听慕兰时说一句话,说一句让她开心的话。


    慕兰时了然于心,干脆地顺着戚映珠的话说:


    “兰时这不是想做东家的贤内助么?趁着东家未归,连忙带着马车来接东家归家。”


    戚映珠别过头去,“嘁”了一声:“唉,可惜这中正官不知晓慕大人贤惠至此,不然的话,那萧鸢还有什么美名可落啊?”


    她倒是会提人说话。这会儿便说到萧鸢了。


    慕兰时眼睫轻轻一颤,想起方才的事,问道:“东家方才是和付小娘子谈论了什么让人开心的事情?”


    戚映珠倏然一愣,旋即回身看一眼慕兰时,挑眉:“慕大人方才瞧见了,怎么不进来?”


    付昭都走了好一会儿了,慕兰时才进来!


    “这不是担心打扰东家同付小娘子开心么。”慕兰时故意拖长语调,语气也淡。


    讲完这句话,慕兰时也不多言语,往前走了几步到戚映珠的身边,拾起台上的毛笔,故意若有似无地撩拨过自己的掌心。


    明明说话声音极其平淡,可戚映珠还是能够清楚地嗅出慕兰时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慕兰时执笔的姿势像拈着支未燃的细香,笔锋悬在腕间三寸处逡巡,羊毫细尖堪堪擦过肌肤纹理,在烛灯下勾出淡青血管的蜿蜒走向。


    她又没来由地吃醋了。


    好吧,似乎没有来由。戚映珠颇苦恼地想着,可余光中尽是慕兰时捏着羊毫在手腕上面行进的模样。


    明明慕兰时是在自己的手上蜿进的,可她早同慕兰时有过太多次类似的回忆,一旦见到毛笔一类的东西,她便觉自己充盈丰沛起来——羊毫而今顺着慕兰时的掌心纹路寸寸碾磨着。


    可戚映珠偏生觉得,笔杆上雕刻的纹路会硌进皮肉,绒毛扫过敏感处时激起细小战栗,仿佛有墨汁混着薄汗在掌纹里积成暗色溪流。


    濡湿的毫尖在指节间来回穿梭,将十指染成暧昧的水色。戚映珠猛然抽气,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散开的笔毫正模仿着某种隐秘的节奏,在掌心最柔嫩的软肉上旋磨出湿润的墨痕。


    其实说这是墨痕,当然有失偏颇。


    ——她的砚,出来的从不是墨色。


    “方才不进来打扰,是又想着挥毫作画了?”戚映珠的雪白面靥早就浸透了绯色,呼吸也跟着连绵起伏,颇有些顾不过来,索性抬手扯住了慕兰时的衣襟,“嗯?”


    尽管腿根处已经开始颤抖,但戚映珠仍旧告诉自己,她一定不能怯场。总没有一直让慕兰时得意的道理!


    她的尾音在发颤。


    毛笔的笔杆已然抵靠上了她的后颈,毫毛扫过她敏感的耳后,冰得她后颈泛起细栗,又连带着惹出一连串的轻喘。


    “看来东家是盼着兰时再作画了?”慕兰时低着头,胸腔中震出几分笑,衣料已在她的掌中揉出春潮般的褶皱,“今日……娘娘想让微臣画在何处?”


    此人上次随口胡诌的《江山流水图》还有一堆未完成,次次都要循着水痕写!


    戚映珠抿唇,膝弯却颤:“什么何处,慕大人不妨解释,今日主动上门来做什么?”


    慕兰时鸦羽一般的眼睫颤动了下,“难道娘娘对兰时方才的回答不满意?”


    戚映珠的膝弯仍旧颤着,眼中也愈发汪洋水润,但是她仍旧固执地道:“是又如何?”


    “为何不满意?”慕兰时偏头看她,手指勾弄间,便“不小心”地松了戚映珠的腰带。


    外面毕竟还有人,戚映珠本觉得慕兰时不会太过张扬。


    但是想象终究是一方面。


    戚映珠只觉自己脚下在震颤——她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在震颤。兴许是面前的女人扑鼻而来的兰芷信香淹没、冲击了她,让她分不清这震颤的源头究竟来源于何处。


    不知何处的震颤追着跑堂娘子噔噔的脚步声,撞碎在两人膝头半寸之距。


    瓷碗盏叮当脆响里,不知谁碰翻了椒盐碟子,辛香本来刺鼻,但这兰芷香气竟能够将满堂鼎沸人声都滤成朦胧的潮水。


    戚映珠咬着唇,声音呜咽着,扭曲出的却是想要她更进一步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