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剑霜寒广殿破凛然纸是包不住火的(小……
窗外鸟鸣偶尔一声,相杂成韵,天光透过明荆纸糊的窗户泄入房屋,徘徊成波。敬真迷蒙抬眼,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他好像中了什么毒,以至于浑身似火烧一般难受。他仿佛哭了,顺着脸颊淌下来的眼泪,有一个人伸手为他擦去。
他知道,那是师尊。师尊心疼他,为他解毒。
梦中,师尊一改持重严肃的模样,二人拥吻在水中,身子烫得将水都热了三分。他食髓知味,缠着她,共赴巫山三次。
每一次,师尊都娇软可欺,屡屡在他的撞击下发出失控的尖叫。不受控制的娇吟使得他神智失守,腰上动作更甚。水波激荡间,二人皆眸色凄迷,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敬真满面酡红,用被子盖住身体的异样,久久不敢起身。
日上三竿,见弟子还没出门,明雪有些担心。她敲门,也不见敬真回应,便上手要去推。敬真慌忙开口,“师尊,我就起来了。”
听他声音不对,“你身子不舒服吗?”
“没,没有。”
敬真快要疯了。
门外师尊的声音和他脑中昨夜梦见的娇喘交织在一起,挠得他整个人犹如一只熟透了的螃蟹。身体的异常久久消解不下,他简直要被那行将就去的一点残梦逼得发疯。
明雪搭在房门上的手慢慢收了回去,她担心他的状况,怕春溶乐会有残余影响。但她心中更有别扭,仿佛若是此刻不义正词严地进去以长辈的姿态好生关怀一番,就是她太过在意昨晚的事,从而就失了做人师尊的威严一般。
纠结一瞬,她手上用力,便要将门推开。
只听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旁边的一扇门悄然拉开,一颗小脑袋突然弹了出来:“大人!”
俞俞顶着系了两个粉色蝴蝶结的小脑袋扒着门框叫她,“大人你快来!我们这里有个好东西!”
明雪待要继续发力的手悬停在门上,半边身子折过去,注意力被俞俞引走,“怎么了?”
可她心中仍记挂着敬真,一时间也难能挪动步子。
正巧这时敬真自内拉开了门,看见明雪,眨一眨眼,“师尊?”
就势回头打量了敬真一眼,见他安然无恙,明雪便放了心。
收回手,“没事儿,我去俞俞那边看看,你去找店家弄点饭食。”
看着她的绿裙角消失在门口,敬真勉强撑起来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起身的时候,伸手摸了摸明月丢给他的小药瓶。
里面是空的。
他摩挲着那空荡荡的药瓶,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除了明月师伯,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他有这个药。那就只能是他自己把那药用了。
可他昨天晚上……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做了个荒唐离奇的梦。
总不能是这药让他做的这梦。
他沉沉闭目,将那药瓶碾成粉尘,自指缝漏下去。
他当然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待他一直很好,比寻常人族父母对待儿女都要好。
那种长辈对晚辈的,亲情的好。
可是……
他脑子里那个断断续续的梦,当真是梦吗?
如果不是梦——那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
人间极乐,师伯给他的那个药,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自己好像记得,又好像什么都不记得?
他干脆起身,想要去问明雪,问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他拉开门,只见她冷静到冷漠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便即刻丢下他走了。
甚至没有多问一句怎么了。
他的心仿佛被人拧成了一团,他好像被人蒙在了软皮鼓里,紧紧收束着,将他箍得喘不上来一分气。
他难受。
顾不得多想,他的脑子他的心驱动着他的脚步,带他朝着她消失的地方走去。
“咣当。”
门扇摔打在墙面上,床边围着的三个姑娘齐齐回身看了过来。
明雪坐在床边,更是满脸惊愕,“敬真?”
俞俞和窈窈怔愣一瞬,下一秒立刻尖叫着抓着往床里面滚。一边滚,一边还扯着被子往身上盖,仿佛门口站着的是个泼皮无赖登徒浪子。
小姑娘的尖叫声唤回明雪的神思,她赶忙放下了床帏,“怎么了敬真?不是叫你先去吃饭吗?”
敬真被俩人唬的站在门口不敢动,“师尊……我,她们在干嘛?”
俞俞和窈窈的脑袋从床帏缝里钻出来,冲着敬真不满:“喂!敬真!你进人房间怎么不敲门啊!”
“啊?”
“你啊什么啊?女孩子的房间是你能随便进的吗?!”
敬真被训得没话说,明雪忍俊不禁,掩口轻笑。“敬真,你先出来。”她站起身,带着敬真朝外走,“俞俞和窈窈买到很漂亮的舞裙,正在试衣服给我看呢。你冒冒失失的,怎么就突然推门进来了?”
啊……敬真一张脸憋得通红,“我,我不知道……”
少年勾着头,手指头都快把衣角抠破了。明雪看了到底心软,下意识就想去摸一摸他的脑袋。可手伸出去半截,脑子里忽然过电一般闪过去一些东西,激得她浑身僵硬。
随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明雪笑道:“现在知道了就好了,以后若要进女孩的房间,一定要先敲门征得同意。”她转过身去,“好了,你先去吃点东西便去歇息吧,窈窈说小镇晚上有演出,到时候想一起去看呢。”
歇息?敬真不明白,“师尊,我刚醒,还歇息什么?”
明雪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昨天不是太累了不太舒服吗,你林师伯说你是赶车被风吹到了,有些风寒。所以叫你多多歇息,养养身子。”
“哦。”敬真收了疑惑,他看向明雪扶在门框上的手,问:“师尊,俞俞她们买了什么样的漂亮裙子啊?”
“嗯?”
“师尊喜欢吗?师尊爱跳舞吗?师尊喜欢的话,阿真去陪师尊也买一件好看的舞裙。”
“……没有,师尊没有喜欢。”明雪笑笑,随意道,“你若是想去街上逛逛,吃完饭去走走也好。”
“哦。”少年的声音有些沮丧。
他听出来了,她好像并不是很想陪着他。
让他去单独吃饭,让他去歇息,让他自己出去逛逛。她好像,不想让他在她身边。
试探着抬起眼眸偷偷看她一眼,敬真果然见她的目光时有躲闪之意。吞了口口水,敬真朝后退了一步,“我知道了,师尊,我先走了。”
转过身,走过一步,他果然听见她轻轻舒气的声音。
心口处猛然一阵刺痛,他快走两步,转过弯,确保她不会看见了,才抬起手狠狠压在心口上。
师尊,师尊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了?
他眼眸一低,脑子里瞬间划过几个人的身影。
是因为林观渡吗?还是仰司?抑或是,郑乔哲?
灵华山上与明道宗等人告别时,郑乔哲偷偷将明雪叫到背人处,似乎要对她说些什么。
敬真见郑乔哲偷摸的神态,便也化了个分身,悄悄跟过去躲在了角落里。
“我回去之后仔细捋了很多次,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对明雪说,“虽然我与银珏、朱塵接触不多,但从那天他们的处事来看,银珏好像不会是向朱塵撒谎的人。”
“银珏确实有错,他作恶多端,死了也不可惜。只是关于我手臂的那件事,我总觉得,他实在没必要当着朱塵的面撒谎。”
听不清明雪说了什么,她也许说了,也许什么都没回应。
郑乔哲又说:“死境混战的时候,我和晁师弟遭到仰司的攻击。”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似乎在下决心,“我之所以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主要是因为,我察觉到的不是仰司的气息。”
“什么意思?”是明雪的声音。
“我当时个晁师弟在林中试燃剩余的符箓,我知道有人靠近,但是我探查到的,是敬真的气息。所以我没有当回事,所以才叫仰司钻了空子。”他沉声,“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忽然就划过当时在湖边那一次。”
“明姑娘,气息是有办法伪造的,对吗?先前我一直没有遇见过,所以我一直以为气息是固定属于每个人的,从没想过气息是可以被窃取,可以被伪造的。”
他后面说出的话,叫敬真后背瞬间竖起了汗毛。
“所以,仰司可以伪造敬真的气息来攻击我,旁的人,若是有足够的能力,也是可以伪装成别人的气息,进行栽赃嫁祸的,对吗?”
所以,会是师尊听信了他人的话,开始怀疑他,所以才这般疏远他的吗?
林观渡在两天后回来了。
他刚回来,就意识到了不对。
彼时明雪坐在客栈后院廊下,安然地看着院子里翩翩起舞俞俞和窈窈。两个小姑娘如穿花度柳的蝴蝶一般,在阳光下挥舞着五彩斑斓的衣袖,带动起空气中飘散的尘埃,闪闪发光。
而敬真,则一个人坐在树荫下。看着是在静修,可林观渡看见他黏在明雪身上的阴暗执着的眼神,便知他是在自己折磨自己。
落地之后,他猛然意识到——敬真的春溶乐,怎么没有反应了?
第72章 剑霜寒广殿破凛然2他赌她会心疼他……
林观渡看向明雪,焦急疑虑之下,连自己没有找到解药的愧疚感也不见了。
明雪向院
中静修和舞蹈的三人看了一眼,便起身示意林观渡进去说。
敬真原本偷看的眼立时坦然起来,一缕神思立刻飞出,跟着他们进得屋去。
可他刚跟上去两步,便被一道屏障弹了出来,登时意识到他们布了隔尘障在里面。
敬真的脸色阴沉下来,腿上一扳,便要起身。
可他飞回的那缕神思却告诉他,那道隔尘障来源于明雪——是师尊不想叫旁人知道。
他心一沉,整个人又跌回原位。
知道林观渡要说什么,所以明雪提前布了隔尘障,好不叫外面人知道里面的动静。她顶着林观渡疑惑的目光缓缓坐下,好半天才在他的凝视中说出一句“春溶乐已经解了”。
林观渡心口猛然一紧,他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袖口,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不死心地问她:“怎么解的?”
他仍抱有一丝希望,希望是她联系了无方山,希望是悬弥给了她药。
可是他知道,先前他寻她的时候找过悬弥,她们早已经不再有任何瓜葛了。
再不济。
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心底祈求着,再不济,也别对他撒谎。
可是眼前人躲闪的目光,和她摸索不止的指尖,犹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所有的希望。
她说,“有人帮他解了。”
他颓然,“什么时候的事?”
她至少,有没有多等一等他,有没有多信一信他。
她别开了头,“别问了。”
明雪避开他的目光,她不想去问为什么他三天完了才回来,她当然知道天界根本没有春溶乐的解药。
如果有的话,当年她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楼沉庚把师姐抱走了。
“林观渡,”按了按眉心,她收拾心绪,“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眉眼低了又低,林观渡几乎要把头低到尘埃里。他心中终是不忍,一笑将此事撇过,“什么事?”
那天晚上回去,将敬真送回床榻睡了,明雪一个人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桌上那盏孤灯。
那一夜,她屋内的油灯烧得尽了,只剩一缕青烟,她依旧枯坐在椅子上。
直到天明。
她想了很多,主要是自己的身后事。
她想她实在不适合再长久地陪在敬真身边了,可若要离开,便总要将敬真先安顿好再说。
元辰的法子是很不错的,既然要铺路,那便也无需顾忌太多。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让敬真同你认个亲戚。”她细细分析,“若是改他的师承,且不说会不会不合规矩,弟子殿会不会不同意,光是叫你燃耗命火便无法令人接受。更何况日后敬真要接手昆仑墟,拜到别的山头也不合适。所以我想,叫敬真同你认个亲,借一借你的名望,我也好走得安心些。”
林观渡自然明白她说的“走”是什么意思,“明雪,你难道忘了,我来寻你,就是不想叫你寻死的。”
可她一笑,“万物终有尽头,神仙也总有命尽的那一日。我活了一千多年,比之人族,早已不亏了。”
这事儿是能跨三界相提并论的吗?
“你这叫什么话?!”林观渡怒,却一时也想不出更多的话来反驳她,只能说:“明涯道尊辛辛苦苦将你养大,难道是叫你年纪轻轻就寻死的吗?!”
“我在昆仑墟上的罪孽深重,总是要还的。予瑶,道海,朱塵,她们对我的追杀不会轻易停止,杀人偿命,这是没话说的事。”
“总有办法能解决的,”林观渡近乎哀求了,“你别这样,我求你了,好不好?”
他指着院中的孩子们,“你看俞俞,你看窈窈,她们都等着你依附着你,你怎么狠心丢下她们?”他咬牙,“哪怕是为了敬真呢?你昆仑墟道尊明雪的声威,不比我彼泽山主的名望要大得多?再说了,敬真他如今这般依赖你,你若是骤然弃他而去,他怎么受得了?”
“我不会突然就走的。”她面上含笑,“我已下了决心,安排好,我才会慢慢离开。”
林观渡“腾”地站起,“那我不同意,我不接受!”
被他这行径逗笑,明雪招手叫他坐,“又不是孩子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简直跟当年在花苑朝游历时一模一样。
她絮絮出神,“我心意已决,你不必拦我。你若是不允,我自然能找得到其他人。你知道的,我决心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拦。”
林观渡的胸膛起伏不定,他抿紧了唇,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她这个性子,不然,也不会得知昆仑墟内乱便匆匆赶来寻她。
她一向如此,牛角尖钻得比谁都厉害。
沉默许久,许久到明雪真的以为他铁了心不肯帮她。她轻叹一声,正要说话,就听他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我可以帮你,但是,”
他看向她,眼神认真而坚定,“我要你嫁给我,我以敬真师丈的身份护佑他。”
简单思考了一下,明雪沉眸一瞬,很快就答应了,“好,就这样。”
她起身,“我去叫一下敬真。”
看着她,林观渡黯然失色。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可是他真的高兴不起来。
眼前绿影刚晃一晃,就忽然听见门外一声尖叫。
“敬真——”
少女的尖叫如一柄金钗,化破了自然织就的湛蓝天色,将无尽的恐惧尽数自那个口子倒了进来。
俞俞连滚带爬,朝着明雪跑去,“大人!大人!敬真——敬真被”
话未说完,就见一道屏障将她弹飞出去,直直撞在院中跟人打斗的秦窈窈身上。
明雪看见院中的乱象,心下漏了一拍,慌忙撤了隔尘障,疾速奔过来。
跟秦窈窈缠斗的人见明雪闪过来,顾不得补刀,斗篷一遮便消失无踪。
明雪扶起俞俞和窈窈,俞俞趁势抱住明雪的胳膊哭诉:“大人,大人快去救敬真!敬真他被楼颜仙尊带走了!”
楼颜??
明雪难以置信,“楼颜带走敬真干什么?”
“跟在楼颜仙尊身边的,还有之前那个予瑶。”秦窈窈喘匀了气,忙补充,“但还有其他人在云后面,我不认识!”
俞俞抹着眼泪,“我也不是很认识,但是,但是肯定是予瑶仙尊要对敬真下手的!大人快去救敬真吧!”
林观渡伸手将明雪扶直,又将两个拽起来,“楼颜不是正因仰司杀她弟子的事跟息女殿纠缠着吗?怎么又跟予瑶搅在一起了?”
正疑惑,忽然金光一点飞袭而来,明雪抬手扬臂,拂袖一兜,稳稳将那金光拦下。
是一封信。
“冤有头债有主,明雪,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要救你宝贝弟子,且来水月天一趟。”
落款是楼颜。
金光里的气息来自朱塵,窈窈说见到了予瑶,可带走敬真留下书信的却是楼颜。这三个人怎么会闹到一起去??
明雪头都要大了,眼前一花,几乎站不住。
林观渡忙搀住她的手臂,“别着急,她既然这样说了,便不会对敬真怎么样。她
们或许只是要你去,别担心,我陪你。”
一人做事一人当,明雪自然明白楼颜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要她孤身前去。
水月天不在天界,是渊泽仙尊在人界买下的一座山头,种了一株消息树,隔了三层结界,也算是天界的一处外接领域。
渊泽和楼颜,曾同在一处修习,关系甚笃。
被楼颜带到水月天后,敬真便被倒吊在一处无人之地,他头晕眼花了好一阵,才渐渐适应这上下颠倒的状态。
其实在客栈后院里,他并非没有能力去抵抗楼颜和予瑶的进攻。
只是他想着,师尊已经怀疑他了,若是他以一人之力抵抗得住了楼颜和予瑶两位仙尊,只怕师尊会产生更多的疑心。
仅仅是郑乔哲的一句话,她就不愿意再亲近他了,那若是叫她知道更多……
他不敢再想下去。
予瑶仙尊一记白光射过来,敬真眉眼躲避,他装作不知,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法灵的攻击范围之内。
“砰”一声巨响,敬真自树荫下倒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他低眸看着自己吐出的一滩血,一颗心开始急促地跳动。
师尊一向爱惜弱小,她一定见不得他受伤的。他若是这一遭被楼颜和予瑶重创,她一定会心疼他的,她一定不忍心再责怪他的。
这般想着,他干脆用手狠狠按在予瑶刚刚打中的地方,让伤口撕裂得更狠,鲜血流得更加淋漓。
她会心疼他的,她会紧紧抱住他的,她会爱他的。
他束手就擒,没有半点反抗。
在旁人看来,则就成了他被人偷袭重伤,没有反手的能力。
毕竟,那是楼颜和予瑶,两个比他大了几千岁的前辈。
胸口的伤口没有结痂愈合,鲜血从伤处殷殷流淌,顺着少年的脖颈、脸颊,额头,如一条蜿蜒的小蛇,曲折向下地上爬去。
明雪来到的时候,那地上已经聚成一汪亮晶晶的血洼了。
“师尊……”
敬真眼前发蒙,他强撑着,终于等到那一抹绿出现。张了三次,他才努力从喉咙里扣出来两个字,可喊出来,却显得干涩黏腻,不堪入耳。
明雪被那声音叫得心头狠狠一颤。
抬手,一道银紫灵光绕着敬真周身游走,只听一道清脆的声音,绑缚在少年脚踝上的金光便怦然炸碎。
但是紧随而来的一道白光冲撞过来,将敬真整个人裹挟起来,倒升到半空中。
明雪遽然抬眼,却见楼颜和予瑶并立在不远处,予瑶轻笑着收手,将敬真悬在了她们身前五步。
“明雪道尊大驾光临,水月天实在是蓬荜生辉呀。”
二人身后,渊泽一袭水色长裙摇曳而来,所过之处,皆如春至一般开出细碎的小花。
她向明雪笑道:
“只是不知,明雪道尊此来,所为何事呢?”
第73章 剑霜寒广殿破凛然3且歌舞一曲,便饶……
明雪面无表情,目光略过渊泽,直直看向楼颜,“楼颜,这是怎么回事?”
渊泽被无视,啧啧两声,十分不满,“明雪道尊,好歹我也是水月天的主人,你这般忽视我,是不是不太礼貌啊?”
明雪只得向她旋出一个笑容,“渊泽,我找楼颜有事。”
“哦?”渊泽摊摊手,“可是颜颜是我的客人,你找她,也不能略过我去吧。”
虽然渊泽此话有挑事之嫌,但到底是刚刚明雪心急,也确实做得不对。她知自己无理,便规规矩矩地向渊泽致歉,“渊泽仙尊,我找楼颜有事,请你行个方便。”
叫干什么便干什么,实在是无趣。渊泽翻了个白眼,施施然走开了,“颜颜,明雪道尊找你,你出来说句话吧。”
眼看着就在自己十步开外的楼颜,明雪深感无奈。她抬眸看了一眼倒悬着的敬真,轻淡的眉眼中藏一抹忧虑,“楼颜,你找我有何事但请直说,为何要这般对待我的弟子?”
“我把你这弟子带到这里,自然是因为要同你说的事与他有关。”楼颜朝外走出一步,“半个月前在灵华山,不知明雪道尊可还记得我那枉死的两个弟子?”
荷瑗和荷凌?明雪微蹙娥眉,“有问题吗?”
荷家两姐弟死在仰司手中,此事有人证物证,伤口也能证明,怎么此刻又把这事拿出来说了?
明雪下意识看一眼敬真,他血已渐渐止住,但脸色十分惨白。
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敬真迎着那目光看了过去,撞在明雪目光里,不由自主慌乱了几分。
纸是包不住火的,他知道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可他从未想过会那一日会来得如此快。
“杀死我弟子的,不是仰司,”楼颜平平看向明雪,“是你的弟子敬真。”
说罢,她讥嘲一笑,“亏我当时还觉得他可怜,如今看来,真是我眼瞎了!”
明雪僵在当地,眉心拧成一团,“你说什么?”
她轻声问,仿佛自己声音大了,就会把什么东西惊飞一般。
楼颜嗤一声,“我说,”她一字一顿,“是你的宝贝弟子,杀了我的弟子!”
见明雪仍蹙紧了眉,予瑶笑着插话,“明雪道尊你听清楚了吗?”她提醒,“若是听清楚了,那就可以,开始对你这弟子审判了。”
“师尊……”
敬真挣扎起来,却无济于事,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他叫她,“不是我,我没有……”
没有人看见当时的场景,哪怕是留影石重现,也看不到他以碎万沙控制仰司的痕迹。他赌这些人没有证据,他赌明雪会向以往那样偏信于他。
“不是我,不是我,师尊,不是我……”
明雪却并不抬头看他。
敬真本就倒悬着,被她躲避的目光一刺,更觉头晕目眩,话声儿便渐渐消歇下去,只剩喃喃的低语。
予瑶继续提醒明雪,“昆仑墟律令,倘若弟子做了错事,是要重罚的。”
“重罚”二字被予瑶着重吐出,扎进明雪耳中,反倒叫她不安的心平静下来。
做错事吗?
若论错事,她岂不是早就做错过无数次,师尊不该罚她的,师尊应该直接将她丢进天地渊。
那样,就不会再有后面这些事,就不会……
“楼颜。”明雪按按眉心,“你说荷凌荷瑗是敬真杀的,可有证据?”
她的声音平淡悠长,仿佛并不很在意一般,“仰司做错事,有人证物证,浮兰也已认下,这是盖棺定论的事。你张口就说仰司冤枉,是敬真之错,此言何为呢?”
“是不是冤枉,他自己心里明白。”楼颜冷笑一声,接过倒悬敬真的力,将人在半空中又折腾了一圈,那刚刚止住的血,便又淅淅沥沥的淌落下来。
嗒,滴答。
血珠砸落在细碎的花瓣上,被花瓣托着弹跃,划出一道小小的弧度,啪嗒,在地上开出鲜红的花。
明雪脑子里被这“滴答滴答”的声音塞了个满,不由自主就想起长寿城那个梦。
她深深闭眼,“楼颜,凡事要讲个证据。”她开口,企图以此驱散心内的悚栗。
天旋地转一霎时,敬真脑袋发蒙,几乎不能辨物。
但他听见了楼颜的话,浑身瞬间紧绷起来。
“敬真用了碎万沙来控制仰司,不然,仰司一个人族少年,如何能有法子杀死我的两个弟子?”楼颜说着,怒火便烧了上来,“你这个弟子之前是明月管教,他会什么不会什么,你总不能不知道!”
“敬真会碎万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眨眨眼,明雪按下心内的讶异,“仅凭碎万沙就能确定是敬真做的吗?”
“我不妨告诉你。”予瑶接过话,“此事是朱塵告知我们,她在灵华山留的有尘息灵镜,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灵华山复现此事!”
予瑶义愤填膺,“但是,明雪,自知道敬真做错事至今,我并没看出来你有要惩罚敬真的意思!怎么,你是想包庇他吗?”
“我并没有要包庇他。”明雪顿一顿,低
笑:“朱塵,她自然是想要我死的。”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但是她知道予瑶和楼颜都听得出来。
楼颜冷哼,“我没有旁的要求,仰司有错,息女殿已经降下惩罚。敬真既也有错,昆仑墟便当给我个说法!”
“敬真无错。”
这四个字,如一道清泉,滑入敬真心间,将他干涸枯死的心滋润了。他的眼睛酸涩难忍,用了眨了好久,才勉强忍住几乎要夺目而出的泪花。
/:.
明雪微微昂首,语辞掷地有声。
予瑶轻声“哦”了一句,“我想起来一个事,倒要请教一下明雪道尊。”
她又假模假式地叫她“道尊”了,明雪看她一眼,被她那笑一烫,莫名就紧张了起来。
“自灵华山散后,我去了太浮宫,同施婧小朋友说了几句。”予瑶故意笑着,“倒叫我知道了一件事,想来,明雪道尊明白我说的是哪件事吧?”
明雪脸色蓦然一白。
但转念一想,她极快地安慰自己——敬真那时被魔族的人伤了,魔气入侵才会那样的!
“虽然楼颜刚刚的话说起来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但是,倘若叫元辰知道你弟子曾对他弟子做出那等事……”予瑶紧盯着明雪,不放过她的一丝一毫反应:“你觉得,到时候天界的人会如何看待呢?”
“哦,浮兰虽被关押起来,可她至今仍不能相信仰司能杀得了楼颜的两个弟子哦。”
“那你猜猜,息女大人,会如何看待呢?”予瑶啧啧两声,“那仰司,怎么说也是那个少年帝王的转世呐。”
水深难量,人心难测,明雪知道她在拿什么逼她。
可问题在于——敬真确实,对施婧有过不义之举。一旦叫人知道此事,不论是不是敬真杀了荷凌荷瑗,敬真都会被安上残伤同辈的罪名。
明雪不知道予瑶是怎么得知这些的,她明明已经将施婧的记忆抽调了。
“你想做什么?”
此话一出,予瑶向楼颜和渊泽看了一眼,眼中尽是得意之色,“我没想做什么,此事受害人是楼颜,我只是提醒你而已。”
她朝后退了一步,将楼颜让了出来,示意明雪要听她的。
楼颜道:“一命偿一命,我两个弟子,叫他拿一条命来还,已是恩宽。”
明雪不语。
但显然是不肯答应的。
楼颜又道,“不然,你就在此地自戕给我看,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敬真挣扎着,“不行!”
予瑶被吵得头疼,纤纤玉手朝上一扬,敬真的声音便立时戛然而止。
她接上刚刚楼颜的话,“叫她以死替敬真谢罪?不行吧,她身上还欠着我们十几条命呢,若是就这么简单叫她死了,我们的仇可怎么办?”
楼颜无奈瞥她一眼,“那你找她弟子不就得了,师债徒偿,天经地义。”
“那不就又绕回去了。”予瑶乐了,向明雪摊摊手,“那不如,你和你这个宝贝弟子,一起死在这里吧。这样,我们大家就一笔勾销啦!”
口不能言,敬真便用头去撞困住他的法灵牢壁。一下,晃荡着身子砸在上面,发出沉闷一声“咚”。
又一下,“咚咚”。
他不断撞,那咚咚声,便如催命鬼一般攥紧了明雪的心。
她明白这一遭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她们是存了心要她留下命在此的。抬头看向敬真,她想叫他不要乱动了,可一昂首,心口忽然就酸涩地疼了起来。
与此同时,掌心中灼伤一般的刺痛引走了她的目光,叫她低蹙着眉,神情莫测。
在予瑶乐不可支的笑声中,渊泽好心走上前来,“明雪道尊,别生气,瑶瑶她就是爱闹。”
她浅笑盈面,“这件事,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明雪总不至于傻到以为渊泽这时候是来帮她说话的,她淡淡扫她一眼,面上扔挂着得体的微笑,“渊泽仙尊,有何高见。”
渊泽娇笑,
“哪里算得上高见,不过是一点好奇心罢了。只是听闻明雪道尊旧时曾于花苑朝劳燕湖惊鸿一舞,实在动人心魄。我等只闻其名不曾得见,实在憾恨不已。”
“今日,若是道尊肯献舞一曲,你这个弟子,我们也不是不能放过。”
第74章 剑霜寒广殿破凛然4你也知道,我是昆……
倒悬之际,敬真忽然想起来他问过明雪的一句话。
师尊爱跳舞吗?
她说不。
那她那支舞,跳给了谁?
水月天广殿之中忽然一霎寂静。连人呼吸心跳的声音都听不见,只剩下无尽的风吹。
渊泽笑嘻嘻地看着她,目光上下扫视,仿佛在打量一个新奇有趣的物件。
“明雪道尊,要不要好好考虑一下?”
中午的阳光盛大,日光自铺天盖地的林木藤萝中渗下来,空气中的光影也变得绿幽幽的。明雪站在那绿雾里,身上的绿罗裙趁着天光,飞扬起似曾相识的绿花。
劳燕湖上,她清浅绿裙翩翩起舞,指尖如玉温润,透着光,漾着莹莹的亮。
她眼前之景如走马灯般变幻,恍惚间以为误入当年。
轻轻抬头,她的目光落在渊泽身上,“非要如此吗?”
语调轻得,仿佛是梦。
渊泽眉头轻挑,其意不言而喻。
“好。”
她眉眼低扫,脸颊上旋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且容我,前去更衣。”
不,不要。
敬真张口欲喊她,可他发不出半点声音,徒作狰狞之态。
可明雪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喊一般,寂然昂首,朝他轻轻一笑。再转身,已抬步朝外走去。
楼颜只冷冷看着明雪转身离去的背影,一言不发,连水月天内小仙师送来的椅子都不肯坐下去。
予瑶倒气定神闲得很,她和渊泽对坐在一块儿,就差手中拿一把瓜子来磕了。
渊泽瞅着那一抹绿渐行渐远,努着嘴问予瑶:“你这法子靠谱不,好歹她是昆仑墟道尊,她要是恼了可怎么办?”
“恼了就恼了,有什么的。”予瑶轻蔑地吹吹指尖,细细端详自己的手指甲,“她和她那个师姐不一样,她师姐脑子有病,狂躁得像个疯狗。她呢,是个没牙的狗。你就等着看吧,她顾虑多,不敢怎样的。”
渊泽长长“哦”了一声,颇感兴趣地准备起了尘息灵镜,“那我叫一下其他人,大家一起乐乐不更好?”
予瑶撮着牙点头,“你的水月天,就是你一时兴起将她杀了,外人又能怎么说?横竖这是你的地盘,怎么分辨不还是你一句话的事?”
听她这样说,渊泽看了一眼楼颜,又抬头看了看那个怒火憋红了脸的少年,“那个小子……”
随她的话抬头看去,予瑶忽然扯出一个笑,“他嘛,早就该死的一个人,如今——”
话音未落,予瑶忽觉一阵狂风从身侧翻滚而来,一句话硬生生断在喉咙里。
不及转身,便听耳畔嗡鸣乱响如针一般扎进她的耳朵,叫她一霎时缩紧了腰身,像个虾子一般躬了下去。
“铮——”
如流星坠世,一柄银白色长剑追星赶月一般扎在予瑶脚边。瞬间,以这剑为中心,迸发出无尽的寒意,如潮水一般迅速蔓延。一个呼吸的间隙,水月天内遍布寒霜。
予瑶离得最近,渊泽转身看去,她已在那寒霜裹挟之下,冻成了一座冰雕。
脚下湿滑,渊泽几乎站不住。她唤出自己的佩剑,茫然转身,“谁?是谁!”
冰雪寒霜如枝桠一般横贯整片天空,那日光灌照下来,也莫名带着冷意。
水月天内倏忽死寂一片,能力不足的小仙师皆被凝固在冰霜之中。
楼颜持剑砍碎了予瑶身上的冰壳,扶住她,“不过是一道寒意,就这般难住你了?”
予瑶抓着楼颜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你,你要不要试试?”
渊泽忙过去询问,予瑶刚要说自己心脉被冻住了,便听前方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冻住予瑶的那柄剑嗡嗡作响,剑身细微地抖动起来。予瑶看见,面色大变,刚伸出手要把身前站着的渊泽推开,便见那剑“叮”一声从地上弹起,飞矢一般擦着渊泽的手臂就划了出去!
渊泽素来少战,如今骤然受伤,惊得她捂着胳膊吱哇乱叫。
楼颜和予瑶对视一眼,顺着那剑飞离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明雪倒持着那把轻絮,正一步一步朝她们走来。
渊泽怒气冲冲,捂着胳膊问:“喂!明雪!你不愿意就不愿意,搞什么偷袭!”
明雪眉目平淡无波,并不言语,只是手中倒持着的剑,调转了方向。
几乎是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寒霜似活物一般,又朝外蔓延了出去。
予瑶抬眸瞥一眼还倒悬着的敬真,低低咒骂一句,怒目而视:“明雪,你可记得自己的身份?”她提醒她,“你是昆仑墟道尊明雪,你这等行径——”
话未尽,就听对面的女子轻笑一声,那笑意,仿佛是听见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她低低敛眸,说:“你也知道,我是昆仑墟明雪。”
予瑶怔愣一瞬,忽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这句话。
她脑子里忽然划过一句话,那是明涯道尊还在的时候,对明月说的话。
“你师妹实力比你弱些,但她很有一股不顾一切的气概,我不放心她。你身为师姐,要好好保护她。”
那时候予瑶还在明月身边做事,因而多次听过明月的吐槽,次次,都是在怪明雪不要命。
明雪其实真的没有那么强。
只不过,她比所有人都不要命罢了。
抬腕,明雪朝敬真那里弹了一道保护屏障。她对上弟子面无血色的脸和惊骇的眼,轻笑安慰:“敬真乖,把眼闭上。”
剑起,风声如鹤鸣,似玻璃碎地。
敬真闭上眼睛的时候,心中陡然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师尊杀人是很安静的,像一阵风吹过,撩动檐下悬挂的风铃。叮叮当当,也许是刀剑撞击的声音,也许,是血液被冻成冰块砸在地上的声音。
他想偷偷睁开眼看看,可是师尊刚刚嘱咐他了。
她要他乖,要他把眼睛闭上。
他该听她的的。
予瑶半身血液尽被冻成碎冰铺散开来的时候,楼颜已经被明雪以悬山崩控在手里。
渊泽万万想不到竟会闹到这地步,忙举着剑大声阻拦:“明雪!她们都是天界有阶位的神仙!你杀了她们,会被明帝责罚的!”
“哦?”明雪左手成拳,攥住了楼颜的心脏,“渊泽,你觉得我怕天界的责罚吗?”
她不怕。
渊泽梗直了脖子,“你不怕,你就不为你那个弟子想想吗?”渊泽忽然想起来什么,“他被我下了蛊了,你要是敢杀她们,我就立刻引爆他体内的蛊!”
明雪长出一口气,“蛊?”她似乎在思考,“这种东西,我记得,下蛊人死了,蛊就没有用了,是吧?”
她微微偏头,看向渊泽。
渊泽浑身冰冷,知她不是在开玩笑,“对天界同僚动手,你会被罚下天地渊的!”
轻轻将五指弹开,在渊泽惊悚的目光中,楼颜无声无息地在那个拙劣难看的手势下化作了一团血雾,瞬间半点灵息都不剩下。
抬剑,明雪面上仍维持着那一丝得体的微笑。
她道:“借你吉言。”
明殿的消息树如疯癫了一般狂摇乱颤的时候,阮亭头疼得要命。
本想随便叫个下属去水月天那里看看,但那消息树忽然间被冰霜蔓延,在阮亭眼前哗啦啦碎成了一桌冰棱碎子——这表明水月天出的事,并非寻常之事。
看碎裂程度和消息树传出的部分信息,他最好亲自去一趟。
待他亲自带人降临水月天的看见那满地的血污之时,阮亭只觉得,脑子要炸了。
漫天的冰霜寒雪,满地的尸首血污。渊泽和予瑶双双倒在冰面上,血液凝固,冻成一地血冰。还有属于楼颜的佩剑,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昭示着主人的殒身。
整个水月天,已成一片死地。
听见动静,明雪并不理会。
她只是扶着敬真的肩膀,一心一意地为他灌灵,顺便把渊泽口中的那只蛊虫找出来,丢在渊泽的尸体旁边。
“明雪。”阮亭深感无奈,“这是怎么回事?”
“我杀的。”明雪淡淡开口,并不看他一眼。
阮亭啧了一声。
待疗伤结束,明雪掏出一张帕子,把敬真脸上的血污痕迹细细擦拭干净。
她向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少年笑,示意他不必担心。
帕子脏了,她随手丢在一旁。
起身,向阮亭道:“该怎么办怎么办,你随便。”
环视四周,阮亭头疼的同时也不免松了口气:她下手很狠,水月天内竟一个活口都没留。
倒是不必争执不休了。
明雪顿一顿,看向敬真,对阮亭道:“你叫林观渡来,把敬真带回去。我同你去天界。”
“你何必如此强撑。”阮亭皱眉,他看得出来,她如今法灵几近干涸,刚刚这些,怕是拼着不要命才打出来的结果。
明雪又不理会。
摇摇头,阮亭无奈叹息,“罢了,不用袒护谁了,你们几人都要去。”
他看向明雪,“刚刚传来消息,道海已经等在明殿了。说是予瑶交给他的信物自毁,担心是她遭到了意外,请求明殿着人调查,等着明殿对审。”
“哦。”
明雪转了转手上的剑,只是问,“敬真他不能走?”
阮亭还没回复,敬真已紧紧抓住了明雪的衣袖。
“师尊。”他叫她,“别丢下阿真,阿真要和师尊一起去。”
定一定神,明雪松了松神情,微微一笑,“好。”
有些话,当着那些人的面直说,也许会比她死后留下一张纸要有用得多。
第75章 剑霜寒广殿破凛然5他,是我的弟子……
前往明殿的路上,明雪闭着眼睛想了很多。
其实此事不必闹到这个地步,但她忽然就忍不住了。
是因为什么呢?
是她们折辱师姐的那一句吗?是因为知道一次的低头是无数次屈服的开始吗?还是——这几日她心底里一只积攒着的莫名的哀怨?
她分不清,只是知道自那荒唐一夜之后,自己就一直不太对劲。她好像很在意,但理智告诉自己不能在意,于是便强压着,让自己看起来跟往常一样。
可是在意的是什么呢?
掌心中的那朵莲花莫名的又变大了,灼烧的疼痛感总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袭来,将她自旧梦之中提起,看清眼前的现实。
是因为……自己背叛了对师姐的情意吗?是觉得自己对那份情意负了心了吗?
她心中酸涩难言,只是一味的疼。
心中疼,掌心之中更疼。
也许吧,自己曾在那里许下誓言的,要永远爱师姐,永远以师姐为第一位。
所以,自己和林观渡达成协议要嫁给他,就被判定成背叛了吧。
她怔怔地看着被布条掩盖住的左手掌心,默默叹了口气。
明殿之中很多神仙,看起来都是在等着问审的。
阮亭一进去就有些愣,他不喜欢那么多人围观一件不太光彩的事。
给了个眼神,阮亭身边的有蒲便开始赶人。
被赶走的几个看热闹的神仙很是不满,但碍于阮亭这个明帝的威面,也只能悻悻地拂袖而去。
最后,只剩下道海、聆璧、风绫三人。还有匆匆赶来的林观渡。
明殿的大门关上,高昂的穹顶中风吹过,落下呼啸不停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之中回响。
道海右手朝外一抛,一面尘息灵镜便被抛了出来,浮在殿中,将予瑶托付给他的信息一一展示了出来。
有敬真深夜袭击施婧的画面,有敬真在灵华山施展碎万沙的画面,也有之前在长寿城,明雪杀意蔓延险些伤到人族修道者的画面。
“今日水月天惨像,想必明帝已经目睹,就不必我在此多说了吧?”道海横眉怒目,但还保持着风度,声调并没有很乱。
阮亭高坐帝台,颇感无力。风绫见了,眉眼低回,替他开口:“明雪,你有何话说?”
有人在看自己。明雪顺
着那凝望的目光看过去,见是林观渡,便微微一笑以作回应。复看向风绫,她道:“我做的,我认。”眼眸一转,她看向道海抛出来的那面尘息灵镜,“但敬真那些,如何证明是真?”
“告诉你又何妨?”道海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朱塵一直在追踪你,这些,便是朱塵交与予瑶的。”
林观渡插话,“道海,话不是这样说的。假如我随意捏造了个场景给你,说是谁谁谁交与我的,难道你就信了吗?”
道海冷哼一声,“你这么喜欢她,自然处处偏袒她。”
林观渡哑言,摊摊手,他看向明帝,表示“虽然道海说得没错,但我刚刚说的话也没有问题啊”。
阮亭扶额,静静等着明雪后面的回答。
“朱塵与我有仇,那是我同她的恩怨。”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大人之争不必祸及小辈,敬真没必要承受因我而起的怒火。”
这话激怒了道海,也许是叫他想起他那枉死在昆仑墟上的弟子,“早就听说你过分偏爱这个弟子,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他冷笑一声,朝着阮亭和风绫请道:“明帝,息女大人,既然各执一词无法分辨,那不如抽调敬真的记忆。”他回头看向敬真,“一一捋一遍,总能辨得出真伪!”
阮亭同风绫对视一眼,二人皆点了头。
这确实也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了。
阮亭抬手叫人,“有蒲。”
“等一等。”
阮亭的话音还没落地,明雪突然开口。
她朝前走了一步,将敬真拦在了身后。
阮亭不解其意,“你有话说?”
不能抽调记忆。
明雪自然明白道海说的一一捋一遍是什么意思,就算是捋干净了什么也没能查到,敬真的精神也会大受损伤,对于日后的修习,将大有损碍。
但是明雪有更为要紧的事不能叫他们知道。
一旦抽调记忆,他们就会发现敬真的记忆缺少了一部分。
可那一部分,是万万不能给他们看的。
明雪抬眸,看向阮亭。
她说,“他是我的弟子。”
林观渡一怔,心口猛然坠坠地疼起来。
他好像猜到她要做什么了,他的目光如火一般紧紧盯在她身上,却不见她有分出哪怕半分目光给他。
阮亭看了风绫一眼,后者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只是微微颔首,尊重他的决定。
既如此,他转头,向明雪郑重问道:“你要保他?”
“是。”
明雪静立在阶下,直直看向他,一转不转的目光在向他重复她的坚定。
道海怒目圆睁,“明帝?”
他意识到不对了。明帝那句问话,很像是要就此放过明雪和她弟子。
风绫则道,“道海,你去息女殿等我。”
这就相当于是肯定他的想法了。道海怒气冲冲,不肯走,“怎么?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是吗?她顶着个昆仑墟道尊的身份就能得到额外的恩宽吗?!”
他只顾着发泄,全然没顾及阮亭和风绫的脸色变化。
聆璧深深看了一眼明雪肃立的身影,待收回目光,又一切正常。
她拉回冲动的道海,向风绫含笑致意,“息女大人莫怪,我这就带他前去息女殿。”
道海还梗着脖子不肯走,聆璧狠狠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也不知是要提醒他,还是要发泄什么。
终于意识到情势已经改变,道海恨恨地回头瞪了聆璧一眼,甩开她拉着的手,阔步朝外走去。
等道海和聆璧走了,风绫便起身走下帝台。往外走到一半,她回转身,看向林观渡,“你不走吗?”
林观渡深吸一口气,“自然是要走的。”
往旁边让一步,明雪叫住林观渡,“让敬真先跟你走。”
敬真不肯,当即一步迈过去,紧紧贴在她身上,攥紧了她的衣袖,“不要师尊!我不走!”
想笑一笑好不叫他担忧,可是明雪此刻笑不出来。
转身,她拿掉敬真紧紧攥着的衣袖,“阿真乖,跟你林师伯先去外面等我。”
她看向林观渡,请求他把敬真带走。
她请求林观渡的目光他看到了,也看见她眉眼之中的疲惫了。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哀哀的,很难受。
低下头,他盯着被她丢开的手,闷声应了一声“好”。
明殿广阔高大,被叫来明殿问审的人,总能在阶下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无助。
阮亭走下帝台,站在明雪身前,他问:“你知道你这一句要保他,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自此之后,天界与昆仑墟再无关系,也不再对昆仑墟有额外恩情,自然也不能再护佑你们。”他沉眉,“就按照如今追杀你的人数来说,没有天界律例约束,你将无力抵挡他们的联手进攻。”
“那是我的事。”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阮亭紧蹙眉头,大为不解,“是为了那个孩子吗?”
见她不回话,他便絮絮地劝,“诚然,敬真确实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有希望一力担起昆仑墟道尊之位。但是天下之大,未必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孩子啊?他既已经做出这等错事,你何必搭上你自己来保他?”
“阮亭。”明雪叫他,认真向他道:“敬真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再好的孩子,他确实是犯了错。犯了错,就该当责罚。”阮亭稍停了一停,声音低下去,“风绫着人关起来的,叫仰司的那个孩子,我去见了。那孩子的能力我查了,纵然浮兰亲自教导过他,他也确实没有击杀两个小神仙又重伤那么多人的能力。而且,”他眉眼低敛,“他身上,确实有被碎万沙控制的痕迹。”
明雪的眼眸震颤一瞬,旋即又恢复平静。
“他已经做错了事了,你怎么确保他日后不会再做错事?与其担着这样一个风险继续培养他,倒不如就此割舍,重新选一个孩子来培养。”他苦口婆心,“钟灵毓秀的孩子天界多的是,你若是不想与天界有过多瓜葛,那澄溟海、白圣山、后周山,哪里不能再选出来合心意的孩子?为什么非要就紧着敬真一个不放?你这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轻轻一笑,“阮亭,你怎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她调笑着,阮亭一看,就知道她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难道你非要撞了南墙了才肯罢休吗?敬真他不必你去拯救,就此回头吧,明雪。”
明雪脸上的笑,忽然停了下来。
她抿了抿唇,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阮亭,谢谢你。”
回头吗?
她回不了头了啊。
且不说她有没有精力有没有时间再去培养一个昆仑墟的接班人,敬真他是师姐留给她的唯一的遗物啊,她怎么能丢弃他?
更何况,到如今,真是只是她在拯救敬真吗?
师姐死在自己手下之后的每一个夜晚,她都在重复着一个噩梦。梦中师姐狰狞的笑,鲜红的血,叫她不能挣脱。
敬真是师姐给她的一剂解药,有了敬真,她心底对于师姐的歉疚和亏欠才有一个发泄口,她才觉得自己能被救赎。
她不是在救敬真,她是在解救那个被无尽悔恨裹挟得几乎至死的自己。
所以,她停不下来的。
把心底里憋着的那口气长长吐出,明雪向阮亭莞尔一笑,
“你会是个很好的明帝。希望你日后,能看在我们旧日的情分上,对昆仑墟,对敬真,多一些宽容。”
第76章 影憧憧红烛昏罗帐请道尊挑选婚服
明殿和息女殿不知怎么同道海说的,等明雪带着敬真离开天界的时候,道海已经没有在咬着这件事不放了。
明雪心中到底有些歉疚,一路上沉默着,气氛便有些压抑。
敬真见林观渡一直跟着,不免就想起来之前明雪跟他说的要去彼泽的事。他心中不畅快,便紧赶一步,把与明雪并排走着的林观渡不动声色地挤到一边去,“师尊。”
他想问她是不是不开心,为什么。
话还没问出,忽听身后有人叫。
“明雪。”
敬真转身,是刚刚在明殿把胡攀乱咬的道海仙尊带走的聆璧仙尊。
这个人刚刚很有要维护师尊的意思,敬真看过去,面上便挂了点笑,礼貌地向聆璧致礼:“聆璧仙尊。”
聆璧阔步而来,含笑抬手示意敬真不必如此,而后单刀直入:“明雪,我有事跟你说。”
明雪微微愕然。
她想她刚刚才在明殿之中是非不分地护犊子,现如今聆璧紧随而来,想必是要与她分席而坐,与昆仑墟再无
瓜葛。
但她怎么会笑着,还笑得如此,真心。
林观渡带着敬真先一步离开,留给她俩说话的空间。明雪还没想好要如何同聆璧说,便听聆璧问她:“你打算何时回昆仑墟?”
嗯?
见明雪惊愕的眉眼,聆璧低低一笑,“其实我应该尊称你一句道尊,但请原谅我也是刚刚才决定要接纳你,所以请你给我一些时间。”
接纳……她?
明雪更不能理解,“你是……什么意思?”
“我同先前离开昆仑墟的那些同门都一直保持着联系,今日我们已经做出决定,愿意跟随你,重回昆仑墟。”
明雪瞳孔微缩,抬起的眉头昭示着她的震惊。虽然此刻这么问不合适,但她耐不住疑虑,“可是,为什么?”
他们不正是因为她明雪才离开昆仑墟的吗?不正是看见她的处理方式才觉得她不担不起昆仑墟道尊之位,才要抛弃她和昆仑墟的吗?
怎么如今,突然又说愿意跟随她,突然又说,要接纳她?
她明亮的眼睛盯着明雪,“昆仑墟是九化界中最公正伟大的一处存在,公正到天地两界都默认昆仑墟道尊是唯一一个可以不经过明殿和息女殿便对三界六合进行审判并施以刑罚的人。我这么说,没错吧?”
明雪点头,等她下面的话。
聆璧见她不懂,干脆说开,“其实我们这些人,上昆仑墟,根本不是为了昆仑墟的正道无私。”
她自嘲一笑,“以我为例,我从来不觉得绝对的公正无私就可以震慑三界六合。”她嗤笑一声,“没有绝对强大的实力,泛滥的善心和公正,便都是笑话。没有人会理睬一个弱小者的公正,但也没有人敢轻易质疑强大者的偏私。”
“我们愿意跟随昆仑虚,就是想得一份昆仑墟道尊的庇护。”她看向明雪,“而不是在我们被人伤害之时,还要被所谓的正道审判。”
明雪从未以这个角度思考过,骤然听聆璧这样说,心底里忽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感受来。“所以……”
所以,她是今天看到她没头脑地护着敬真才……
聆璧颔首,“是的。”她承认,“看到你为了你的弟子而杀害三个天界高阶神仙,还能强撑着在明殿向明帝坚决地表示要保他,我很高兴。”
她微微侧头,“我很现实,我倾倒的,是昆仑墟历代道尊的超凡实力。以前我们都以为是明月承继昆仑墟,因为我们都觉得明月雷厉风行实力强悍。而你,过于心善,以至于软弱可欺。可如今水月天一事,叫我知道,原来你比明月更能护短,更有资格护住昆仑墟。
明雪,我要的,从来不是公允。我追求的一直都是偏袒,来自绝对实力的偏袒。”
她紧紧盯着明雪的眼睛,那眼中的光亮越发灼热,“我不求你会像护着敬真那样护着我们,但只要你有肯护短这份心,我们就愿意跟着你。”
“可是——”
明雪明白聆璧是什么意思,所以她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给出她们想要的。她私心是愿意偏袒她们的,但……
聆璧却误以为她是在顾虑旁的,“朱塵散布的那些话我们都知道,你不必担心。寒疾而已,咱们昆仑墟上有的是法子能解了寒疾。更何况,闻雍来自比宋,疗补身体的灵药有的是,你大可以放心。”
比宋的灵药。
明雪心念动了。
比宋是天界里最特殊的一个地方,那里天地颠倒,禁锢法灵,三界之中任谁去了,都无法布法行灵。偏生那里又得天独厚,深渊处有无尽宝藏。可那里有神兽守护,一般人,根本无从近身。
闻雍生自比宋,便比旁人能更容易地从比宋中获取宝物。
虽然暂时不知道是否需要比宋的东西,但万一需要——尤其是敬真的病,悬弥给的那张药房里有的是难寻的药材……
“我们没有旁的要求,只一个,昆仑墟必须强大。强大到保证我们在其中,不会受到有任何危险。”聆璧知她心动,“当然,明雪道尊你也可以收一收那你泛滥的慈爱之心。为道尊者,温柔和善只是能力的衍生品。没必要让衍生品,阻碍了你的实力光芒。”
她这话有警示之意,明雪对上她的眼睛,便明白她指的是谁。
予瑶和道海之辈,就是看准了明雪不如明月狠厉,才敢以“昆仑墟道尊公正无私绝不可徇私枉法”的名号一路追杀磋磨她们。
她的柔善,让旁人以为她可欺,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若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表现得那么温善,若是她从一开始就强横地阻拦了师姐和楼沉庚,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明雪深深闭眼,一瞬的神思翻涌几乎将她溺毙在回忆与悔恨之中。
她长长喘息一口,再抬眼,便比以前更为坚定,“好。”
她转身,背对着聆璧,“你先带人回去,我去花苑朝接了俞俞和窈窈就回去。”
聆璧欣然躬身致礼,“是。”
走出一步,她又补充,“我已决定要和林观渡成亲,相关事宜,你带人准备吧。”
成亲?
聆璧转念一想,林观渡此人虽为情所困,但确实威声极高。
她了然,“是。”
同林观渡简单说了后面的打算,林观渡便先一步去彼泽准备成亲的事了。接上俞俞和秦窈窈,四人一起回了昆仑墟。
秦窈窈的身子在俞俞的贴心照料下慢慢恢复,因此四人时而缓缓行走,时而使用移身术。等抵达昆仑墟,已是八月。
不过昆仑墟上是看不出季节月份的,自进入昆仑墟山门,便是一望无际的白。
凛冽,凄寒,孤寂的白。
敬真回想起明雪带他去弟子殿更改师承那一天,从云端望下去,是断壁残垣,是荒凉孤寂。如今再上昆仑墟,山前大殿已光洁如新,玉砌的雕栏,鉴人的青砖,云来云去,寒雨如雾。
他看着,默默地开心。
试剑台,观月亭,飞雪石,银竹海。他会从这里开始,和师尊一起度过往后的每一个斗转星移,每一个东升西落。
风一山山吹来,缭乱了少年身上的簌簌红衣。发带飞扬,映衬着他手中长剑的鲜红剑穗,飞舞宛如阵阵乱红。
明雪坐在石上,极目远眺,发着悠远的呆。
俞俞和窈窈坐在一起看书说笑,窈窈偶尔握着小拳头说自己要好好修炼,然后就被俞俞的小肉掌压下去,哄她看完这一段再说。
少女低微细碎的欢笑声中,敬真沉稳行剑,徐徐收招。
他望向明雪出神的背影,总觉得,那背影太过单薄,太过瘦弱。收剑入鞘,他往怀袖中探了探,却想起之前那件披风好像已经被她送给了施婧,心中憾恨一刹,手缓缓收了回来。
“敬真。”
不知何时,静坐出神的女子已经站在了身旁。敬真回神不及,转过头,呆呆地看向她,“师尊?”
明雪怜爱的目光中带了几分责怪,指着他手中刚收起来的剑道:“敬真,练剑的时候要专注,不要总是走神。”
“我、我没有。”少年怔愣一瞬,“没有”两个字如蚊蝇一般低。
明雪见他心虚,知他已经知错,便道:“出剑要稳,目光要紧紧落在剑身上,万不可左右飘忽,被旁的事物引去了注意力。”抽出他的剑,“再来一遍。”
把剑递给敬真的同时,明雪右手指向翻腾的云海,从雪山云雾之中点取了一抹灵气,化作自
己的模样,“和她打,我看看你的长进。”
那以雪山灵气堆出来的“明雪”同她一样穿着松杉绿的衣裙,手中提着一把虚虚的剑,身形明明灭灭,看着似乎不大稳定。敬真迟疑着,“师尊,她好像……”
朝后退一步让出空地,明雪抱臂而立,提醒他:“这里面有我的法灵,你若是不认真对待,可是会被打伤的。”
“哦。”
敬真深吸一口气,提剑出招。
寒声阵阵,雁来又去,敬真和那小小的法灵缠斗了小半柱香,额头上渐渐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明雪看了一会儿,见敬真虽能打得不错,但他时不时就要抽出一两眼往别的地方瞟的毛病还是没改。
她微微蹙眉,正要叫停再教导一番,却见一个小仙师走了过来。
“道尊。”
小仙师恭敬致礼,明雪看她有些眼生,猜测是聆璧新带来的人,“有事吗?”
“聆璧大人说已经选好了婚服的样式,送来给道尊看看,挑一件道尊满意的,便着人去落实。”小仙师朝前递出一个托盘,那托盘中三个红通通的珠子,莹莹发亮。
明雪颔首,“好,我知道了。”
俞俞小跑过来接下那托盘,看了一眼明雪,得了允准,欢天喜地地和窈窈去看了。
小仙师又说,“林山主传信来,说有东西要送给道尊,请道尊过目。”
话毕,又递出来一个信封。
明雪接下,心内觉得稀奇,到底也没说出来。那小仙师说再无旁的事了,明雪便摆摆手叫她先走了。
转过身待要拆开那信,却忽见身后直直站着一个人。
是敬真。
明雪转身见敬真站得这般近,唬了一跳,“敬真?”
那个被捏出来同他对战的小人儿不见了,他手中提着那把练功用的剑,目光紧紧黏在她手中的那封信上,眼睛一瞬不瞬。
叫他也不见回话,明雪微微蹙眉,后退一步,正待开口,忽听他问:
“师尊,这是什么?”
第77章 影憧憧红烛昏罗帐2求你,别嫁给他
鲜红的信封,洒着斑驳的金粉,信封居中的地方,用隽永的小楷写着两个字。
特别醒目,特别刺眼的两个字。
“婚书”。
那仙师送东西来的时候,说的什么?
婚服?
什么婚服,谁的婚服,同谁成婚的婚服?
心念大乱,被那灵气小人儿一剑削来,割破了衣袖。
他低头看着那豁楞楞的口子,心中忽然一酸——那是师尊在长寿城中给他买的衣服。
怒火翻涌,他催动法灵成浪,一剑劈去,灵气小人儿瞬间化为一抹云烟,被山间的寒风一拂,转瞬间化为乌有。
他的脚步忽然不听使唤了,催动着他,一步步朝前走,把他带到她身后。
他站得那样近,于是就把她的微笑与稀奇看得那样清,心里面朦胧的疑惑如鞭子一般抽打着他,叫他不知所错。
叫她。
问她。
为什么不说话?
她忽然转身,发丝拂过他的脸颊。
咕嘟。
“敬真?”
她在叫他。
敬真猛然回神,抬眼一瞬,撞进她疑惑的目光里。她的眉尖对蹙着,眼睛望着他,“怎么了?”
怎么了。
敬真心里忽然漏了一块儿,从那漏洞里钻出来一阵巨大的风,像蛇一样紧紧将他缠绕,绞杀。他急促地眨着眼,企图以此来舒缓自己的呼吸,平复自己的不正常。
明雪见他这般,误以为是刚刚捏的小人儿伤到他了,心下一慌,“你这是怎么了?”
她伸手要来扶他,可她手中还拿着那鲜红夺目的信封。那信封似烧红的烙铁一般,碰到敬真的胳膊,便将他烫得呼吸一滞。
他脚下乱了,仓皇着后退一步,“师尊。”他叫她,问她:“这——是什么?”
惊疑于弟子的慌乱无措,明雪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敬真身上,正反看了一下手中的信封,随口道:“你林师伯送过来的婚书,应该是要我看看是否满意的。”她将那信封塞在腰间,抓着敬真的胳膊,“敬真,你受伤了吗?”
他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落在她腰间,那目光犹如阴湿黏腻的蛇,无声地吐着信子,先吞噬了他自己,再想要将她吞进肚里。
敬真木然抬臂,不自觉挣开了明雪的手,虚浮着步子朝后又退了一步,说不出是在躲避明雪,还是在躲避她腰间的那个东西。
“我,我没事。”他喃喃低语,叫人听不真切。明雪不免疑云窦生,“敬真?”
可少年连着又退了两步,避之不及一般,落荒而逃。
“敬真?!”
明雪随着他逃跑的方向转过身去,脚下一动,想追上去,心中一根弦忽然紧紧一拨,抬起的步子硬生生止在半空中。
嘶——
好疼。
掌心中忽然灼烧起来,似是握了一把通红的炭火。她捂着左手,腰身瞬间弓了下去。
“大人!怎么了?!”
俞俞见状,连忙丢了那婚服托盘,同秦窈窈一起扶住身形摇晃的明雪。“敬真也真是,怎么回事啊他?”
有了支撑,明雪渐渐稳住了脚步。将左手藏在身后,明雪勉力一笑,“没事,跟敬真无关,是我被虫子咬了一下。”她安慰地看向两个小姑娘,叫她们不要担心,“怎么样,你们看了,有喜欢的吗?”
秦窈窈忙奔过去把丢在一旁的托盘端过来,“明姑娘——”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又改口,“道尊,你看。”少女指着半空中浮现的三套婚服,“第一套华丽得很,道尊要是穿上,肯定特别漂亮!第二套虽然简约,但是风格细节都很特别……”
简单扫了一眼,明雪并不觉得那三套衣服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揉揉俞俞的小脑袋,她道:“你们觉得哪套好就用哪套,选定了叫聆璧来告诉她就行。”
她心里怀念着敬真,简单交代了一二便先离去了。
等聆璧身边的殷翎殷秀来到,把选定的婚服样式跟二人简单说了,又定下一些别的东西,才目送两人离去。
秦窈窈摸着下巴疑惑不解,她想想俞俞跟着明雪的时间早些,便问:“俞俞,天界的神仙娶亲都这样吗?道尊怎么都不亲自挑选婚服啊?这是你们这里的规矩吗?”
俞俞撇着小嘴也不解其意,“不是啊……”
天界和地界人界都是一样的啊,和喜欢的人成亲,亲自挑选婚服,备选一应事物,都是因为喜欢才尽心尽力的。
大人她和林山主……早年就有过旧情的啊,如今重逢,情意应该更深重才对啊。
俞俞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看起来,一点也不上心啊?
还有敬真,他那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跑了?
一路上问了几个门人,都说没有看到敬真的身影。明雪心内焦急,干脆直接用契约链感知。
手腕上红痕隐约,明雪微微一怔——他怎么在后山宗祠?
从长门大殿往后山去的路不好走,一路上雪花如纷飞的碎刃,划在身上,如割疼痛。碍于是宗祠所在,明雪不好以法灵行进,怕显得不尊重。
待走过山间蜿蜒的石阶,踏上宗祠大殿前那一地的雪白,才看见坐在檐下台阶上的那个少年。
雪很密,洋洋洒洒,从不停息。
敬真抱着双膝坐在台阶上,把自己裹成小小一团,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的雪地。
看那白得刺眼的雪一片一片地积下去,由一片白,变成另一片白。
直到自己也变成那片白的一部分,也没有半分反应。
鞋子踩在雪地里,压下去一个又一个蜿蜒的痕迹。她走到那台阶边,蹲下去,抬手拂去他头顶发上沾染的白雪,“敬真?”
少年无声,回应她的,只有滴落在雪地里,烫出
一丛丛雪洞的泪珠。
“啪嗒”
“嗤”
群山寂静无言,唯有山间呼啸的风,伴着碎如棉的雪花,“呜呜”地哽咽。
没由来的,明雪忽然间心口酸涩起来。夹杂着掌心中断断续续的灼痛,叫她不由自主伸出了双臂,将那个浑身是雪的少年搂进了怀里。
“敬真乖。”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他的背,尝试用自己的体温暖着浑身冰凉的少年。
她重复着,轻声哄着:“不要怕,师尊在。”
她的手臂朝他伸过来的那一瞬,敬真心中的委屈如泄了闸的洪水,汹涌而至,根本不给他半点反应的间隙。他双膝跪地,扑在她怀里,泪水止不住,浸湿了她胸前的衣。
没有用的,他说了无数次,祈求过无数次,可她还是要丢下他。
都是假的,都是骗他的。
他紧紧勒住她的腰,发狠地用力,想要把自己融进她的身体里一般。
直到她呼吸越发急促,抑制不住地咳起来,他才痛苦地呜咽一声,松开了手上的力度。
这样一直哭下去不是事儿,明雪把身子朝后撤,想同他面对面说一说。可少年倔强得很,她一有离开的意思,他便把自己往前送,同时箍紧了手臂,不肯叫她撤离一分一毫。
明雪无奈,只能轻揉他的头发,安抚他:“阿真乖,师尊不走。”
“师尊骗人。”带着鼻音的抽噎声沉闷地传来,“师尊骗我。”
“阿真。”
叫出他的名字,明雪却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抚养者忽然要嫁人,这在人族中就是要抛弃这孩子的意思。无怪他会难过,骤然得知长辈要嫁人的消息,伤心难过是正常的。
可是,要如何让他宽心呢?
“阿真,我同你林师伯成亲后,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她沉吟一刻,斟酌着语句,“我同你林师伯成了亲,你就有了师丈。从此后,除了师尊疼你,还多了一个师丈疼你,多好呀。”
师丈?
无意识的怔愣中,一口牙几乎要被咬碎。
“师尊。”他一张口,便有血丝顺着嘴角丝丝缕缕地蔓延下来。
他不管,忍着眼中的泪意,乞求她:“不要,不要嫁给他。”
少年颤动不止的眼眸,近乎痉挛的眼皮,刺目剜心的血丝,都汇成一把刀,向她心头狠狠撞去。
她并不能清楚地分辨这是什么,但是这种疼痛似曾相识,叫她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时候的她,扮演的是如今敬真的角色。
她求师姐不要走,不要跟那个人走。
那时她心痛如刀割,师姐走了,她心里就豁出好大一片空白,无法弥补,无法填充,只能日复一日地空荡荡着,一遍遍回响着她的伤痛。
“阿真求你了,师尊。”少年仰着头,几乎要把脖颈仰断,“不管是为了什么,不要嫁给他,不要嫁给他……”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抚上他的眉眼,仿佛穿越呼啸的时光,抚上当年那个声嘶力竭的女孩。
“我不要庇护,我不要襄助,我什么都不要,你别嫁给他……”
他的声音跟当年的她一样沙哑,发颤,断断续续,像行将就尽的火炭余烬。
明明那么细微,明明那么无力,吐出来,落在她心上,却那样疼。
她想,她实在应该紧紧抱住他。抱住了他,就是抱住了当年的自己。
她实在应该答应他的请求,答应他吧,就像当年她那么期望师姐能答应她一样。
昆仑墟位于西北雪山之巅,几千万年的雪不化,堆砌出天之底地之巅的昆仑墟。这里万里无别色,千山一碧白。群鸟高飞不过,流云攀缘难通。此是一界之极,无处化飞烟。月升日落,沧海桑田,群山之中,也只有短暂的一痕。
敬真终究会明白她的苦心,他总会会理解她的选择。
抱着沉睡的敬真回到昆仑偏殿,殷翎缓步无声地守在门外,见她吹熄了烛火出得门来,才向她道:“道尊,林山主来了。”
将房门合上,明雪拢了拢衣襟,“好。”
“林山主等在昆仑南殿里,道尊请。”
殷翎提灯在前,明雪跟随在后,清夜月辉溶溶似水,她的身影,宛如水中飘摇的花。
悄悄拉开的那条缝中,一支眼执拗地望向绿衣女子离开的方向。
寒风刺过,那条门缝,无声又合上。
第78章 影憧憧红烛昏罗帐3拜堂成亲
婚书是我请人去人界寻了模板来仿着写的,你觉得怎么样?要是不好,我们可以再换一种。”
“听说聆璧已经挑了三套婚服,你可有喜欢的,若是都不满意,我们重新再想法子。”
“对了,还有彼泽和昆仑墟的布置,我拟了一个——”
辉煌明亮的烛火下,人的影子被照得轻微透明,几不可见。
明雪放下手中的杯子,含笑叫他:“林观渡。”她淡淡笑着,“不用太麻烦的。”
“不。”林观渡拒绝得很快,语气更坚决:“这是你我成亲的大事,不能不麻烦。”
他态度坚决,明雪本身有愧于他,便不好多说。只是为着这么一遭目的性功利心过强的婚事而耗费他如此心力,她实在很过意不去:“林观渡,对不起。”
林观渡心底酸涩一瞬,转眼又被抹去。他起身,坐到她旁边。见她下意识就往旁边挪动,伸手按住了她搭在一旁的手:“阿雪。”
他认真的眼眸凝视着她:“我愿意的,没有关系。”他知道她心里在别着什么,语调柔和了很多,向她重复着宽慰她:“我愿意。”
头颅低垂,眉心紧蹙一霎,她低低倦叹一声。她想她应该谢谢他,可是她要谢他的实在是太多了,此刻再说出来,只觉啰嗦繁杂。
“我——”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想同人言说,却又不知该向谁说。低低开了口,却又缓缓压了下去。
林观渡意识到她的不对劲,深深吸气,下定决定一般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头,“阿雪,你我已是夫妻,有什么事,你可以向我说。”
这句话果然按住了她欲向一旁撤离的动作,林观渡接着又说,“你一个人心底不要压那么多事,有我在,你可以说出来。”
臂弯中的女子神情恍惚起来,她的眼神涣散,似乎是在想什么久远的事。
殿中微风轻晃,撩动烛火摇荡。
“我,”她声音有些沙哑,不正常的沙哑,“我忽然想起来,我做错了。”
“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没有关系的。”
她深深埋首,双手托住低垂的头颅,“不,不是的。”
“我后来想了很久,水月天里,我不该杀了她们的。”
水月天的事?
林观渡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楼颜她们要杀敬真,你护着你的弟子,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我——”她喉咙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声音顿时低沉下去,“可我不是因为她们威胁了我才动的杀心。我是……因为敬真……”
花苑朝敬真中春溶乐那件事,她难道就半点怨言都没有吗?
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敬真中了那毒,如果敬真再谨慎一些,那她就不必——,就不必,如此彻底地背叛曾经的情意。
如果……
只是可惜,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
只是可惜,如今已成定局。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压抑起来的这些怨怼竟然隐在了被予瑶楼颜挑起的怒火之下,催迫着她,就这样动摇了她的杀心,就这样逼得她走到如今地步。
凌乱的鬓发落在她紧闭的眼旁,似一声叹息。
“我、我不该把因为敬真而生的痛苦,发泄在了予瑶和楼颜她们身上的。
林观渡,我错了……
我不该那么做的。”
林观渡掉转身子,紧紧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拥进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阿雪。”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没有关系的,她们本来就不该那样对待你,你只是正当防卫而已。”一句又一句,他轻声哄着,“没有关系的。”
他的手,一次又一次抬起复落下,迟疑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狠下心来,握上了她的左手。
那里是柔软细腻是微凉,一如她往日的温度。
林观渡的心,终是沉了下去。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无声苦笑。
罢了,罢了,早知如此的。反正,她如今已经答应要嫁给他了。反正,她已经决定跟他在一起了。
都一样的。
婚期一开始定在明年三月,昆仑墟上准备的时间也宽裕。但是后来林观渡忽然传信给明雪,询问是否能将婚期提前,到人族的新年,也好借着人间烟火气热闹热闹。明雪答应了,然而不过三日,林观渡忽然又一封书信传来,说其实自己早已经将一切准备好,他实在不想再多等几个月了。
明雪无奈地看着手中的书信
,转头向聆璧抱歉一笑。
聆璧深深扶额,“林山主那边准备好了,可我们这边还没个影儿呢!”
将信纸折了几下,然后塞到一旁,“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太隆重。”
明雪低眉,伸手抚了抚窗边搁着的一枝秋海棠。
然而聆璧不同意,她说这是昆仑墟经乱之后的第一件喜事,不可不认真对待。于是便同彼泽通话商议,就算是再心急,也得等到九月份才行。总要给她们留出来足够的时间,才能不叫这一场婚事显得太过潦草。
聆璧匆匆离去,明雪低低叹了口气。手边那支海棠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娇嫩欲滴,十分动人。她的手指细细摩挲着花叶,指尖触碰到那细小的露水,很快就映得绿莹莹的。
昆仑墟上养不出这样美丽娇艳的花朵。
这是敬真一大早送来她房里的。从窗户那里递进来,悄无声息。
哪怕是她偶尔睡不着静坐到天亮,正碰见他偷偷往屋里塞花,他也只是极快地看她一眼,然后放下就走,不肯同她说一句话。
他应该起得很早,跋涉了很远的距离,才找到这粉嫩娇艳的花朵。
他应该是恨了她,恨她不肯答应他的乞求,恨她执意不肯将他的话接受。
八月里剩下的日子不多,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商定的日子。
聆璧一边和俞俞窈窈一起给明雪装扮,一边吐槽林观渡的心急。她总觉得太赶了太急了,以至于很多东西都不能做到尽善尽美。
然而明雪并不这样想,她知道林观渡的苦心。
昆仑墟在外的势力渐渐接续起来之后,她便轻易得知道海在与谁联系。其实不用在外的门人传话她也能猜得到,道海是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和敬真的。
早些与林观渡完婚,彼泽的护佑也能早些落到敬真头上。
只是她没想到,敬真竟然不肯出席这场婚礼。甚至为了躲避她,跑下昆仑墟去明道宗找郑乔哲一起去捉妖。
俞俞一边把婚服一件件穿在明雪身上,一边跟窈窈一唱一和地说敬真的不应该。明雪听得头疼,便劝她们不要多说了。
“为人族铲除妖祟是好事,敬真他应该去的。”
秦窈窈蹲下去把衣带和环佩整理好,小声嘟囔,“可今天是道尊你成亲啊,他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叫人听见了该怎么想嘛。”
俞俞紧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往常也没见他跟郑乔哲走这么近,偏偏选这么个时间点跑了,多膈应人呐。”
敬真他以前,确实不这样。
明雪低垂眼眸,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不自然的酸涩感来。这诡异的酸涩如堵一般塞在她胸腔里,像泡了水的海绵,慢慢膨胀,蔓延,很快就憋得她喘不上来气。
聆璧见她状态不对,便过来扶住她的手臂,“是腰身收得太紧了吗?”
手上松了松系带,明雪短促地喘出一口气来,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我没事。”她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走到梳妆台边,“继续吧。”
俞俞手上托着几根装饰的玉带,待要再开口,就被秦窈窈无声拦住了。
她附在俞俞耳边,低低道:“别说了,道尊好像不开心了。”
俞俞撇嘴,心想大人肯定不开心啊,自己要成亲了,最疼爱的弟子连来都不来,这搁谁谁不烦心啊。
聆璧回头轻轻瞥了两个小姑娘一眼,小姑娘赶紧捂住了嘴,默默低下头不再继续。
转回头,聆璧看向梳妆台上摆着的钗环,那里一根绿幽幽的碧玉簪子,经窗外天光一照,在金色的华钗之中格外显眼。
她顿了顿,把目光从那绿玉簪上移开,看向镜中的女子,在她头上一点一点地装饰着。拿起一根金钗簪进去,聆璧漫不经心地问:“那根簪子还戴吗?”
明雪也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缓缓从面容上移到鬓发上,她嘴角微微动了动,想笑没笑出来。
放弃了,她眨眨眼,收回目光,“戴着。”
今日的妆发其实很不适合这根碧玉簪子,但聆璧没再说什么,只是寻了个不甚显眼的角落,缓缓把那簪子插了进去。
天光转动,时辰正好。
凤箫声动,鸾鸟和鸣,玉壶光转,流云蹁跹。
披光挂彩的队伍从昆仑墟出发,由彼泽的仙师引路,向东踏歌而去。
一路上,明雪端坐鸾车之内,心口闷闷的,直堵得慌。
聆璧看她不自在,便引了一缕微风盘旋在鸾车里,好叫她不至于被繁重的婚服热得难受。
明雪轻抚胸口感谢她,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这才不自然。
可若要细细追究,却又无从说起,只是心口一味地发紧。仿佛那里有一个缺口,如今怕被人发现,便生拉硬拽着想要掩盖起来一般。
掌心中传来隐约的刺痛,似有若无,却一直存在着。
明雪耷拉着眼皮看向自己的左手,手指不自然地蜷缩颤抖着。她心中疑惑有了解释,便舒出一口气,强迫自己释然。
然而这感觉一直没散,甚至掌心之中的刺痛也随着林观渡的到来而愈发严重起来。
她握紧了手,将它藏在广袖之中,面上端着得体的微笑,搭上了林观渡的手,一步步走下了鸾车。
彼泽装扮得比昆仑墟要隆重得多,林观渡更是请来了许许多多的客人。
天界的,地界的,但凡是跟彼泽跟昆仑墟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的,都被下了帖子,万分诚恳地邀请而来。
明雪透过额前垂落的流苏帘幕,隐约能看到一些人,都是天地两界相熟的朋友。
也许是天界也许久没有这么盛大的喜事了,大家都很开心的样子,欢呼着,庆贺他们喜结良缘。
林观渡今日的话倒很少,在彼泽弟子的相助下一步步同明雪走过山门,来到大殿,叩拜天地,告应自然。
低头躬身之时,明雪心口莫名地又沉闷起来,如压着一块硕大的石头,叫她喘息艰难。
还没等她来得及反应,忽然掌心之中发疯了一般灼烧刺痛起来,仿佛手心里黏着一块甩不掉的烙铁,要将她的手掌烫出一个洞来。
难以忍耐,她喉管中不可抑制地呜咽一声,身形几乎站不住。
身前的人飞快地伸出了手臂,稳稳地托住了她颤抖的胳膊。
随着唱祷声高高响起,她的头,迎着对面人的头一同低了下去。
天界少有如此婚事,林观渡和聆璧说的时候,也是参考了人族的婚事礼仪来的。
聆璧考虑到明雪要一早起来梳妆备嫁,而她又刚经过水月天一战,身子骨其实并没有很硬朗。于是便商议着礼成之后直接回洞房等着,也不必再有撒帐坐床等繁琐的礼节。等林观渡应酬了外面的人等,回去共喝一盏合卺酒就行了。
待外面的人都散了,偌大的彼泽之中只剩低微的虫鸣,林观渡才推开了洞房的门,沉重着步子,踏了进来。
廊上大红灯笼高悬,经夜风吹拂,在地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影儿。
一荡,便是一晃。
本该在床上静坐着的女子,已经卸下了硕大的凤冠,半散着头发,垂手站在后窗边。
她的目光渺远迷茫,面容如古井一般无半分波澜。
听得门响,明雪缓缓收回目光,伸手把半开的窗子合上。
调转身子,她看向那个把门合上的人,
她
叫他,
“敬真。”
第79章 影憧憧红烛昏罗帐4师尊,我们的合卺……
成亲大礼的前一日,林观渡还在一一查看着彼泽内各个方面的布置。大到山门上装饰的彩云红绸是否美丽夺目,小到洞房内明雪要坐的那个地方是否柔软舒服。
他一一亲自监督,至夜仍不肯休息。
弟子们劝他早点休息,否则明天精神状态不好就不妙了。
他嘴上答应着,却又往大殿中走去,第八次检查拜堂所需要的一应物什。
最亲近的弟子律睢苦口婆心地劝了多次,最终在得到“再有一刻钟为师立刻就去睡”的许诺后,被林观渡一股脑全赶回了自己屋子。
举着烛火细细查看婚服的时候,窗外忽然一阵风吹,一道声音随风送了进来。
是敬真,他请他出来一趟,说是有话要跟他说。
如今深夜,又是成亲前一晚,林观渡担心是明雪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便放下那婚服急匆匆朝外走去。
彼泽在人界之底,地界之穹,海与陆地相连的过渡区,那片极大的荒泽,就叫彼泽。
在林观渡的妥善管理下,七百余年,彼泽已渐渐恢复了生机,复现山环水绕柳暗花明的桃源山水之态。
敬真等在彼泽后山的一处水湾,那里灌木丛茂密繁盛,在月色的照拂下,影影绰绰,宛如爬了一地的鬼。
“敬真。”林观渡急步而来,面上带着笑,以长辈的姿态叫他。
纵然他知道这孩子心存不正,但他到底是明雪唯一的弟子,也即将是他的弟子。他愿意和蔼地对待他,“更深露重,你冒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敬真不语,只是站在水岸边,半垂着眼皮看他。
夜色太深,林观渡看不清阴影下敬真的脸,他逡巡着,试探问他:“是不是阿雪有话要你告诉我?”
敬真扯唇一笑,朝他这边走来一步,“是。”
月色漏在他脸上,照亮他阴冷的眸子,“她要我告诉你,”他一字一顿,“她不爱你。”
原来如此。
林观渡了然一笑,也懒得再同他虚与委蛇。
“哦?”他讥嘲一笑,“她不爱我,难道,爱你吗?”
云雾遮月,风吹不动,彼泽之上夜风横肆,吹皱了一片又一片银光潋滟的水面。
林观渡语气中的轻蔑与敌意公然释放出来,敬真明白他这话的深意。他垂眸而笑,再抬眼,朝他瞧过去的目光却带了同情与怜悯。
他说,“她是我的师尊,她自然爱我。”唇角上耸,带动脸皮勾出笑容,“我同师尊肌肤相亲,师尊是我的,她只爱我一个。”
电光火石之间,林观渡脸色蓦然一变:“春溶乐是你自己吃的?”
火气瞬间翻涌,林观渡一步冲到敬真身前,狠狠揪住他的衣襟,“你故意要逼她同你做那种事情!”
敬真心满意足地欣赏着他的愤怒,他嗤笑一声,“我没有逼她,她是心甘情愿同我云雨的。”
愤怒的拳头攥着衣襟顶到下巴上,敬真毫不在意,依旧笑着盯着林观渡的眼,“师尊爱我才愿意同我共赴巫山,她不爱你。先前不爱,现在不爱,以后,也不会爱。”
“砰”
狠狠一拳,几乎砸歪了敬真的鼻梁。
“你!”
林观渡怒不可遏,紧握的拳头难以克制地发着颤,“她对你那么好,为了救你不惜舍命火赴深渊,冒着为天下不耻的危险也要处处护着你!你竟如此狼心狗肺!”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哆嗦,“你怎么能这样欺负她!”
“林师伯。”咬着牙,敬真拖长了声调叫他,“我没有欺负她,我那是爱她。”
他理所当然,倨然昂首,毫不悔改!
林观渡越发愤怒,怒喝一声“混账东西”,拳头高高扬起,朝着敬真的脸上又狠狠砸去。
“哧”
拳未到,林观渡攥着敬真衣襟的手忽然一松,整个人震悚一瞬,僵在当地。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向下看去。
腰腹上,敬真的手握着银白色的刀柄,紧紧抵在他身上。
风乍起,月光一瞬闪烁。
尽数没在林观渡小腹的匕首散发着独属于昆仑墟的寒凉之气,将殷殷冒出的鲜血染上了缭绕的白色雾气。
敬真附在他耳畔,如恶魔低语:“她是我的,她只能嫁给我。”
一口鲜血随着林观渡呼吸不上来的抽搐呕出来,喷在敬真身上,将他鲜红的衣衫染得发褐发黑。
林观渡松开手,踉跄着倒退两步,“你、你怎敢——”
敬真冷眼挑眉,“我为什么不敢?”他右臂伸出,掌心冲着林观渡的身子,“你都敢娶她,我怎么不敢杀你?”
五指攥握,林观渡瞬间被悬在半空中,敬真的怒意在此刻释放:“你不该觊觎她,你不该妄想抢走她!”
捂着腰上的伤口,林观渡感受着被攥握着的心脏,他大口喘息,颤抖不已的手朝后伸,佩剑应念而来。他迅速调动法灵,在伤口处凝出简单的防护。
“想杀我?”他的法灵同敬真操控悬山崩的力量对抗着,艰难地把剑指向了水岸的红衣少年,“还没有那么简单!”
青光一闪,敬真只觉狂风扑面,整个人根本站不稳,放出悬山崩的右手也忽觉有如托着座山一般沉重。他双手迎击,不顾林观渡一道道剑气横肆,只催动周身的所有力量尽数凝在手掌,发狠地同林观渡的力量抗争,一分一分地抢夺他心脏和周身的掌控权。
敬真到底年少,力量不如林观渡强悍。林观渡即使受着伤,也能挣脱敬真的悬山崩。
但敬真的执着一如当年的明雪,他咬着牙,把一切都压在悬山崩上,只朝着一个点使力,竟也能克住林观渡的一半行动。
但林观渡的剑气他无法躲避,身上被剑光盘旋,很快就遍体鳞伤,难以支撑。
不行的,这样下去不行的。
敬真断断续续地抽着气,眼睛瞥到自己手臂上破裂的衣袖,看见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红痕,眸光一瞬间狠戾。他抬眸,恶狠狠地盯着林观渡,“你杀了我呀,”他的话带着冷笑,有如厉鬼夜哭,“她和我绑的有伴生共死契约链,我死了,她和我一起死!”
自从回到昆仑墟,一切仿佛都在变好。
先前离弃的昆仑墟门人回来了,她的威名也在水月天一战后恢复了,她也要和素有盛名的彼泽山主成亲了。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
可是,
不知多少个夜晚,敬真跪在她沉睡的塌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睡颜。
可是师尊,你要我,看着你和他成亲吗?
那一瓶瓶鲜活灵秀的海棠花,那一盏盏他亲手点亮又吹熄的灯。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的那些日子,他一日一日地枯萎下去,最终从那灰烬中,长出来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林观渡怔愣一瞬的空隙,敬真捏出自己的命玉,狠狠下咬。
紧握着的五指猛然炸开,沉闷一声,少年倒地不起。
他的头无力地耷拉在草丛里,透过那微风摇晃的细草,满足地看着那在半空中四散而落的血雾。
那一夜,他不是没有想过往后的事,这件事肯定会败露,最终肯定会问到他身上。
她会不会失望,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怪他。
他不愿去想。
但是他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认出了他。
他紧紧盯着站在窗边的那个人,接受着那人沉静如水的目光。
忽然,他低低一笑,指尖银蓝光芒闪烁,便露出来自己的面容。他抬头,嘴角噙着一丝笑,“师尊,你是何时发觉是我的?”
“这很重要吗?”
“嗯。”他答,若有所思,“很重要的。”
既然他问了,她也存了要摊开说白的心,便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拜堂的时候,你手上的温度不对。”
他轻轻笑了。心里很快又翻出一个疑问:她是因为熟悉林观渡,还是因为熟悉他,才那么快认出他的呢?
“师尊,你是先发觉是我,还是先发觉不是他的?”
明雪默不作声,她看着眼前的少年,觉得该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能苦笑一笑,“有什么区别吗?”
两个人的声音都很轻,仿佛都怕自己声音大了,会把对方惊走。
敬真更甚,他迈出去每一个朝她走去的步子,都紧紧跟随着她的表情,一旦她有任何厌恶的表情,便立刻止住。
烛火摇曳,人影憧憧,敬真从她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心底里的空洞便越发变大,简直要把他拖拽下
去。
他轻轻舒气,向她诉说心中的在意,“师尊在乎我,才会知道是我。师尊若是不在乎我,便只会意识到眼前人不是林观渡,而不是立刻知道是我。”他惨然一笑,“可是师尊知道是我,所以,师尊是在乎我的,是吗?”
她很累,被他这番话一绕,不免发笑。
笑完了,她低眉敛目,耗尽了力气一般,“林观渡呢?”
敬真不答,他走近桌子,执起桌上摆着的红玉酒壶,斟了两杯酒水。一杯自己仰脖下肚,一杯递到明雪身前,
“师尊,我们的合卺酒,你还没喝。”
第80章 影憧憧红烛昏罗帐5你为何不肯承认对……
酒杯由血玉制成,触手生温,能叫再寒凉不过的酒也温热。
明雪低眉看着敬真递过来的那只酒杯,看着他手上狰狞未愈的疤痕,心口如叫人攥住一般,不能有半分反应。
她不接,敬真便走近一步,抬高手臂,将酒盏送到她唇边。
酒液沾湿了她的唇,她掀眸,望向身前的少年。
他虽高,却没有那么壮硕,鲜红夺目的婚服穿在他身上,晃晃荡荡的,不合身。倒显得有些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这等怪异的违和感下,少年执着地抬高了酒杯,让清亮的酒液不断地朝她的唇瓣淌去。
她的眉微蹙,任凭酒水溢出,顺着下巴淌在衣上,沾湿了胸前的红衫。
他的眼神低沉,手指暗暗打着颤。
寂静的沉默中,他忽然收回了手,将半杯酒水倒在口中。
明雪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把那酒杯当啷一声丢在地上,看着他俯下身来,按着自己的头凑近。
她低垂眼睫,忽然叫他,“敬真。”
少年的唇停在她脸颊旁边,细小的绒毛映着辉煌的烛火,幽幽发着亮。
“你逾矩了。”
她的声音平淡到听不出情绪,却叫他心底猛然一紧,呼吸近乎凝滞。
托在她脑后的那只手猛然发力,扣着她的头往前送。与此同时,他闭上了眼睛,将咬得发白的唇紧紧覆在她的唇瓣上。
温热的酒液顺着牙缝一丝一缕的渗了进来。明雪心中如悬钟疯狂嗡鸣,手掌前推,将疯癫了的弟子用力推出。
抹了把嘴角,她不住跳动的眉尖里满是难以置信,“你疯了!”
踉跄着后退两步,身形不稳,敬真撞在桌角。手上借力一抓,却抓住桌上铺着的红缎,“哗啦”一声,桌上摆着的瓜果点心和酒壶杯盏,尽数被他扯落在地。
她根本没用力,他不可能这样站不稳。
明雪看着他,心底里忽然生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他手上有伤,身子如此虚弱,说明他一定刚经历过一场战斗。
可他会跟谁战斗呢?
林观渡为什么没有出现?
不能细想。
喉头滚动,明雪艰难地吞了吞口水。
丢开手中的红缎,扶着桌子挺直了腰身,敬真脸上的肌肉跳动着,却始终组不成一张妥善的笑脸。而后,他抿紧了唇,深深吸着气抬头,“师尊,你我已经拜堂成亲,诸仙可证,天地为鉴!”他的眉眼因痛苦而扭曲,“我不过是要和你喝了我们的合卺酒,我何时逾矩了?逾了什么矩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是我的妻子啊——”
“住嘴!”
她怒斥,脸色一刹惨白。
短促的喘息剧烈地颤抖着她的肩膀,一双手死死抓在裙边,攥皱了鲜艳的红裙。
“你我师徒,你怎可、怎可……”
她难以再说下去,说下去,她怕自己都不能接受。
“怎可怎样?”可他偏偏一步步逼近,将她难能言说的话都残忍地吐露,“师尊是想说,□□吗?你我又没有血缘关系,师尊在害怕什么?”
“你也知道我是你师尊!”因怒目圆睁,她的眼生理性酸涩起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那又如何!”再进一步,他高昂的声音因靠近她而低沉下来,“师尊爱我,师尊早就同我做了夫妻了,就在花苑朝,冷泉里。”他的声音如恶魔低语,“师尊难道忘了吗?”
这话她无法可忍,抬手一掌,狠狠扇了过去。
“啪——”
清脆响亮。
敬真偏着半边脸,泪花一瞬翻滚,很快又被他深深吸上来的气息压下去。
“师尊。”他凝固着那个姿势,声音很是受伤,“你为什么,不肯面对呢?”
他是如何恢复了那一晚的记忆,明雪已无力去思考。她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上来一句话。
“在澄溟海上,师尊为了救我,不惜咬碎自己的命玉,不惜与朱塵结下仇恨。那时师尊还没有收我为徒,难道师尊还要以师徒之情来推诿吗?在长寿城,在朱塵的回溯境里,师尊你为了我与那么多人为敌,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子?那时你刚收我为弟子几天?我们有什么师徒情谊?在灵华山上,在水月天,在天界,师尊你真的只把我当弟子吗?”
明雪无法说。
她当然不是只把他当成弟子,可她如何告诉他,她是因为对师姐的隐秘心思才对他这般偏私?
她的无声落在敬真眼里,自然而然就被认为是无法反驳的沉默。
转过身,他潮湿黏腻的目光紧紧黏在她身上,“师尊为我解毒那一晚,”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遽然一笑,“总不能,还是为着所谓的师徒情意吧?”
“住嘴,住嘴。”她无力地反驳,声音因心虚而显得虚微。
“可是师尊你为何要抹去我的记忆?”说到最在意的地方,他的眼睛便燃起了怒火,腾腾地烧着,把眼眸中映着的那个小小的她,彻骨燃烧。
“你若是当真只是以师长的身份为我解毒疗伤,你若当真问心无愧,你为何不敢叫我知道,为何不敢坦然直面?!”他一步步逼近,逼得她不得不连步后退,直到撞上身后的书架。
像那个清辉月色的夜晚,他把她困在他的围子里,执着地问她:“师尊,明明你很在意,明明你很爱我,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承认?”
“爱我很难吗?为什么你不愿意面对?倘若真的只是为着师徒这一层关系,那为何不同我言说?”他越说越激动,言辞激烈间浑然不顾后果,“大不了我再去一趟弟子殿销了这师承,又有何难?!”
可她只是沉默,不肯接下他的话,不肯看他一眼。
仿佛只要自己不理会,这些事情就可以全当没发生一般。
“师尊难道不明白?今日拜堂,你因何骤然颤抖?你掌心中的盟心誓,究竟是因谁而反噬?”他苦苦凝望她的眼睛,声音因干涸而撕裂,发出哽咽的颤抖:“你明明都知道……”
盟心誓。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被忽略的左手,那里隐约的疼痛此刻被骤然放大,叫她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冷气。
急急喘息两口,明
雪强迫自己稳住。
咬着牙收紧了手掌,她尽量平静地问,“是谁,告诉你这些?”
自嘲一笑,敬真倒退一步,“师尊真是。”他低低哀叹,“这种时候了,你竟然不去想我们的爱,还在问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
抬起头,他下定了决心,“倘若师尊不能认清自己的心意,那我来帮师尊看清。”
什么认得清认不清的,明雪心里清楚得很。
什么爱不爱的,无非是因为他小,误把亲情当成了爱情。
深深提气,她抬头,“敬真——”
她想跟他说,她明白他的担忧与恐惧,她知道他只是害怕她成了亲就会丢弃他。
她想告诉他,别害怕。
可腰上一紧,她一直以来僵硬颤抖的身子被他狠狠拽入怀中,紧跟着一个温热却带着血腥气的唇便覆了下来,紧紧碾在她的唇上。
没由来,毫无征兆,不是为了哄她喝下那酒,不是为了什么目的。
只是一个吻。
他的手插在她的头发里,按着她的后脑勺,辗转,侵占。
跟以往的任何都不同。是男女之间的,带着浓烈情/欲的吻。
明雪被一激,周身立刻紧绷起来,掌上凝灵就要将他击退。
早料到她会如此,敬真腿上一拱,将她的身子紧紧欺/压在墙壁上,一只手抽出来捉住她的右手高高举起,另一只手则去剥开她左手掌心上贴着的布条。
他知道他抵抗不住她的愤怒,可他低头含住她微凉的唇瓣的时候,刚刚烧上心头的怒火便悄然消歇。
他本该清楚地熟悉她唇的滋味,可她偏偏要删去他的记忆,叫他吻上去一瞬间,浑身颤栗着陌生的熟悉感。他很气,越气,咬她唇瓣的力度便想加大。可他又舍不得,只能发狠地吸吮,要将她吃进肚里一般。
不能太过,他知道。
敬真抬起头,把脑袋垂在她的颈窝里。他的胸脯因喘息而剧烈起伏,语声也因这个吻而柔和下来。
“师尊。”他叫她。
湿热的气息扑在耳缘,可明雪已经无法再做出任何反应。她的心因他的话一分一分沉下去,坠在地上,仍不能停止。
破开土地,跌进地狱。
少年抬起他刚刚抓住的左手,把那炽热得如火焰跳动的的热度交在她面前,“你看,盟心誓在反应,因为你爱我,它才会灼热地反应。”
他咬着她的耳朵,牙齿细细磋磨,“师尊,你不爱林观渡,你只爱我。”
“敬真。”
沉默一瞬,明雪闭眸,沉沉叹气。
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说:“我告诉过你了。”
爱?她觉得很可笑,为什么他们总在说爱?
她爱谁,不爱谁,她自己难道不知道吗?盟心誓反噬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蛊毒而已,怎么能掌控得了人的心念?
她手中寒光一闪,轻絮应念而来。
手臂下沉,寒光落。
女子平静得过分的一双眼,无悲无喜地看向身前的少年。
他后退一步,迟疑的眼眸中夹杂着一丝惊愕和不可思议。
那一抹寒光,已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
“我说了,你逾矩了。”
西风断雁声声,罗帐红烛昏昏。
洞房内灯影忽的剧烈摇晃起来,门口“咣当”一声巨响,是什么东西扑倒在地的声音。
“道尊!明雪道尊!”
听声音像是林观渡那个很疼爱的弟子,律睢。他惊骇恐慌的声音穿过房门,“山主的命火灭了!我们山主出事了!”
下一秒,洞房内狂风大起,吹开了装饰着大红喜字的门和窗。
律睢和一众彼泽子弟便看见,
洞房花烛之下,明雪道尊的剑,直直抵在她那个小弟子的脖颈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