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将他,关入须弥牢……


    和来赴宴的诸位神仙应酬完,山主就一个人站在廊下沉默着。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刚刚二人拜堂成亲的地方,或者说,他一直在紧紧盯着正殿中刚刚明雪道尊站着的地方。


    律睢吩咐了其他人去收拾,自己慢悠悠地踱到山主身后,他打趣:“与其在这里看这,山主不如直接去洞房花烛!”


    可山主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头戳他脑门子,他只是淡淡回眸,冷漠地盯了他一眼。


    律睢莫名其妙,委屈得直扁嘴,“山主,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山主依旧没说话,他转身走了。


    向着洞房的方向。


    那时月初升,外面还很热闹。


    律睢只当他夙愿达成高兴得昏了头,便没有在意,欢欢喜喜地跟着师弟们去收拾东西了。


    谁知一个师弟竟在后山打扫出来了山主的佩剑。


    佩剑都是随身隐藏的,断没有把剑丢在野外的道理。


    律睢心中猛然一紧。


    确定林观渡出事,几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只是他没想到,报到他们的山主夫人明雪道尊这里,竟是这样一副场景。


    风静寂,月无声。


    明雪道尊一身婚服艳丽无双,在红烛高照之下显得格外糜丽。自人界历练回来后,她甚少穿这般鲜艳的颜色,如今红衣红唇红帷帐,映着发间一点碧绿莹亮,倒叫人难以直视姿容。


    律睢不敢多看,只是跪在门外,急声请求:“道尊,今日既已礼成,道尊便是山主夫人。如今山主出事,请道尊主持大局,寻找山主,查清此事!”


    “山主夫人”四个字刺入敬真耳中,如刀一般割裂了他的理智。他毫无畏惧地贴着轻絮剑刃,扯着肉皮向明雪笑着问:“师尊想知道林观渡去哪里了吗?”


    律睢一愣,焦急的目光瞬间凝在那个红衣斑驳的少年身上。


    风不停,撩动屋内人的裙摆。


    乱红交织,翻飞成蝶。


    敬真的声音伴着笑,如梦一般,“师尊你承认了爱我,我就告诉你他在哪儿,好不好?”


    律睢震惊,一双眼蓦然瞪大。


    他身后的几个师弟,纷纷对视着怔愣当地。


    他们的反应如此明显,明雪自然知道他们都听见了的。这等不光彩的事,到底是传扬了出去。


    她的耐心在这一瞬时耗尽,眸光中仅剩的只有烦躁,“敬真,现在认错,我可以考虑饶了你。”


    “我若是不呢?”


    这一刻,少年脸上忽然露出来天真烂漫的笑。可他的话,却只叫人后背发凉,“师尊要杀了我吗?杀了我,给那个妄想染指你的林观渡报仇吗?”


    这话不对。


    律睢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一步起身,冲击屋内,“你什么意思,你对山主做了什么?!”


    不用律睢的手逮住他的衣领,敬真自己就已经依着轻絮的剑刃一分一分地磨着自己的脖颈,像是在自残,又像是在逼迫眼前人。


    眼见敬真脖颈间一丝红线破开,细密的鲜血如珠一般密密麻麻地冒出,汇聚成蜿蜒的小河,淌入衣领。律睢伸出去的拳头骇然凝固在半空,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你、你——”


    明雪无动于衷。


    他爱自我折磨便自我折磨,哪怕此刻把自己的脖子在轻絮上磨掉了,明雪也懒得再多给他一个眼神。


    她向律睢吩咐,“你去叫聆璧来。”


    聆璧,聆璧仙尊。


    律睢反应过来,迅速回身招呼一个师弟跑去喊人。转过头,他又怕又着急,看着敬真如此,心中还有点担忧:“道尊,敬师弟这是?”


    收手,轻絮依旧平平悬浮在半空里。明雪转过身掂了把椅子坐着,只是向律睢问:“林观渡怎么了?”


    再看一眼僵直在一旁的少年,律睢收了心,将师弟在后山打扫时发现林观渡佩剑的事细细说了出来。正好说完,聆璧便跟着彼泽子弟来到了。


    因这些时日没有妥善休息,又加上今日突发事太多,明雪眼睛泛起生理性的酸涩。她闭了闭眼,润出一些液体滋润了眼眶,感觉稍微好点了,


    便向聆璧道:“把敬真押回昆仑墟。”


    俞俞和秦窈窈本抱怨敬真抱怨了整整一日,如今终于在明雪大婚之时见到了他,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模样。


    二人面面相觑,实在无话可说。


    殷翎和殷秀带着昆仑墟门人来到,健硕的小仙师上来两个,一左一右押住了敬真的手臂,便要将人带走。


    “师尊。”转身之时,敬真忽然叫她。


    明雪只静静坐着,却不理会。


    两位小仙师虽奉命行事,但手底下这位形容十分狼狈的少年到底是道尊唯一的弟子,如今他有话要说,他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停了下来。


    可惜无人言语,洞房之内,是死一般的静寂。


    小眼珠乱转,俞俞赶忙低声帮衬他:“敬真!你有什么话要跟大人说赶紧说啊!还等什么!”


    “俞俞住口。”聆璧装着样子低斥一声,到底也没有继续下去。


    敬真自嘲着笑了,笑的苦苦的,又深觉自己可怜。他半边身子侧着,看向那冷淡平静的人,忽然一下子就想起来澄溟海上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她的神情,跟现如今一模一样。


    他微微扬头,“师尊不问一问吗?就这样觉得,所有事都是我做的?”


    红绸腰带缠在左手上,明雪只低眉看着自己的掌心,冷冷道,“那么你说,哪一件不是你做的。”


    无声一笑,敬真默然闭眼,“师尊说的对,都是我做的。”


    手掌轻抬,明雪口中念道:“碧寒刃。”一把银白的匕首便从敬真腰间飞出,稳稳当当落在了自己手上。


    收了碧寒刃,明雪低垂眼睑,“带回去,关入须弥牢。”


    小仙师一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们对视一眼,齐齐看向不远处的聆璧仙尊。


    聆璧虽也震惊,但见明雪并非说笑之语,只能先示意二人依命行事。


    殷秀带路领着押送者离去,律睢思来想去,终究开了口,“道尊请稍等片刻,我已经通知了明殿,不多时天界便会派人下来。届时有天界的人相助,道尊也不必太过操劳。”


    虽然明雪在明殿上已经同阮亭说了要与天界断绝关系,两方不再瓜葛。但是彼泽不是,彼泽从一开始就是隶属于天界的。如今彼泽山主出了事,通知明殿下来人,实在是再正当不过。


    明雪点头,“你做的很好。”


    站起身,她扶着桌子,“我累了,明殿来人,和聆璧交洽即可。”


    她面上疲惫藏也藏不住,眉眼之间满是溢出来的倦怠。律睢心中固然忧虑,但到底不敢多催促。低低应了一声,他便要带人离去。


    忽听门外一声轻笑,几人的脚步瞬间凝在当地。


    “明雪,大婚之日,你怎么搞得这般狼狈?”门口之人摇着一把金色的折扇,漫不经心地晃了进来,“观渡呢?我跟他说要来闹洞房他还不同意,怎么我还没来你们这里就闹成这样了?”


    “啧啧”两声,楼沉庚故意喊着:“观渡,林观渡!快快出来,我保证今日不闹腾你!”


    喊不出来人,楼沉庚又笑嘻嘻看向明雪,“明雪,你这头发怎么这么早就散着了?难不成你们已经洞房过了?那不对呀,你这衣服——”


    “楼沉庚,”明雪耐着性子警告他,“你现在离去,我不伤你。”


    “啊?”小金扇一收,楼沉庚捂着胸脯花容失色,“你要伤我?为什么?!”


    律睢忙走过来拽着楼沉庚的衣袖把他往后拽两步,“沉庚仙尊,”他简洁而迅速地向他解释:“我们山主出事了,道尊正在着人处理此事,明殿的人也马上就到。”


    “什么?!”楼沉庚乍然出声,声音尖锐刺耳,简直要掀翻人的天灵盖。在场几人纷纷怒目而视,然而楼沉庚浑然不觉,依旧扯着嗓子嚎:“观渡出事了?!观渡怎么会出事,到底是怎么了你快跟我说!!”


    楼沉庚跟林观渡关系好,林观渡继任了彼泽山主之后,楼沉庚便将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夙积山,彼泽中人自然知道楼沉庚的脾性。因此,律睢也看得出来,他是装的。


    心中微微一沉,律睢脸上八风不动,仍端着礼貌的笑去阻拦楼沉庚,“沉庚仙尊,稍安勿躁。”


    “这怎么能稍安勿躁得起来啊!观渡可是我最好的兄弟啊!”楼沉庚揣着折扇捂着心口,如丧考妣,“我的观渡呀!你到底是怎么啦!你现在在哪里呀!”


    山主怕是已经遇难,可楼沉庚身为山主的手足兄弟,竟借着山主出事欲挑弄其他事端,律睢心中自然膈应得很。他按下心中的火气,好言劝解楼沉庚,人压根儿不听。


    他求助一般看向明雪,却见后者依旧冷淡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楼沉庚的表演。


    好在明殿的人来得很快,律睢才如见天使。


    来的人是明帝身边的有蒲,律睢先一步过去迎接,简明扼要地将此地发生的事一一说了一遍。有蒲点头,“我知道了。”


    待听闻明雪道尊命人把敬真关入须弥牢中,有蒲微微一怔,“须弥牢吗?你没听错,不是须弥洞?”


    律睢仔细回忆,“是须弥牢,没错。”


    有蒲长长“哦”了一声,复抬步朝屋内走去。


    脚步却比先前更沉重了几分。


    昆仑墟有须弥洞,用来罚弟子禁闭之用。当年明雪咬裂命玉与朱塵相抗,就曾被明涯道尊关入须弥洞里十七年。


    那只是个面壁思过的地方而已。


    可须弥牢不是。


    当年天界为关押犯了过错的罪仙修建了瑶底水牢,其中阴寒狠戾的寒水便是从须弥牢中引来的。须弥牢中冰潭千万丈,寒意彻骨,更因曾埋葬了许多远古凶兽,怨念积攒极深,道道都如神兵利刃一般,直伤人血肉,损人神魂。


    修炼千百年的成年神仙进去,不管多久,都要折损半条命在里面。而敬真只不过是个刚两百岁出头的孩子。如果没记错,他更有满身的伤病。


    将这孩子关入须弥牢中,明雪她,到底是动了多大的怒?


    第82章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2敬真……他就是、……


    将敬真关入须弥牢是重罚,毫无疑义的重罚。


    这件事有蒲知道,聆璧知道,现如今律睢也知道。所以,彼泽的怒火便也有处可泄。


    楼沉庚没想到明雪竟然能下如此狠心,眼见着一众小辈都跟着聆璧走远了,楼沉庚揉了揉耳朵,“明雪,你……”他想了半天,才想出比较合适的字眼:“你是准备另外培养一个弟子吗?”


    敬真的身子状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自然知道敬真入须弥牢的下场。


    虽然明面上昆仑墟已经同昆仑墟割裂,但有蒲也很有些不忍,“关入须弥洞等候问审就可以了,真要关进须弥牢去,敬真他怕是——”


    “我知道。”深吸一口气,明雪道:“我知道。”


    可是他们不知道。太多了,敬真豁出去不顾一切的时候暴露出来的东西太多了。


    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以死谢罪。


    明雪坚定得很,楼沉庚无言以对,有蒲亦无话可说。


    叹口气,有蒲提出记录面板来写下彼泽之事,边写便道:“彼泽终究是隶属天界的,所以这件事是一定要通过明殿和息女殿的。息女殿那边风绫大人最近出了点事,忙得很。所以这件事暂时全权由我来处理。”


    顿一顿,他道:“但是如果你执意以敬真入须弥牢为结果来了结此事,倒也不是不能平息彼泽众人的怨言。”


    明雪不语,只沉沉闭着眼眸。


    有蒲又道:“赶来之时明帝给了我白玉酒壶,我已经让律睢去后山搜集林山主的残魂了。如果能收集得来一丝,应该有希望求一求彼泽里的那位扶燕大人帮忙养魂。”他宽慰明雪,“若是一切顺利,百千年后,林山主也能化骨重生。”


    化骨重生。


    这个词叫明雪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一个神仙。


    那人同林观


    渡一样,也是白圣山诞生的孩子,叫作林意,是当时的三幻神女,下一任白圣山山主。可惜她泥足于情爱,最终殒身在天地渊。前任息女大人正是于天地渊下收了林意的残魂,养在灵器内,最后养出来一个花神端橤。


    说来也巧,这花神端橤犯了错被贬后,恰好正是被贬在了这彼泽。


    明雪想,希望林观渡真的能有足够的运气,像林意重生那般,重回这世间吧。


    不管怎样,好歹也别叫她,于心太愧。


    一夜折腾,有蒲带着白玉酒壶回明殿的时候,已经天将大亮。


    律睢一众人等商议了,决定先封闭彼泽,等林观渡传来好消息了,再言说往后之事。


    至于明雪,彼泽众人依旧当她是山主夫人,愿意为之效力。但是鉴于彼泽如今情况特殊,请示过明雪之后,聆璧带着昆仑墟人等,先一步回了昆仑墟。


    明雪让俞俞带着秦窈窈跟着殷翎她们先走了,自己则留在洞房只内,打扫归置。


    门“吱呀”一声响起,明雪以为是律睢,便没有回身,“我把这里收拾好再走,你们不必等我。”


    可一回身,却见门口那人逆着光站着,俏生生的,被风勾勒出婀娜的剪影。


    朱唇轻启,那人盈盈一笑,“小雪,恭喜你呀,新婚快乐!”


    明雪手中拿着还没擦干净的那只杯子,当啷一声,摔掉在地。


    她轻轻地呼吸,气口极小,生怕自己喘息声大了,就会惊飞眼前这人一般。


    “师……师姐?”


    可她声音还是大了,音节不齐,哆嗦发颤,甚至一瞬间嘶哑嘲哳。


    门口站着的那人仿佛被吓到了,衣袖掩口,怪异一声,瞬间在她眼前化为飞烟。


    “师姐!”


    明雪僵直着身子朝前扑去,根本是肌肉在扯着她往前扑。待她脑子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落入了楼沉庚的怀抱。


    楼沉庚嘻嘻地笑着,挑逗她:“你是真喜欢你师姐啊还是假喜欢你师姐?怎么连是真是假都分不清啊?真有意思!”


    勃然大怒,明雪手中一握,轻絮便已然寒光凛凛。


    楼沉庚慌忙丢开她,朝后跳脚,“别别别!我这不也是想给你个惊喜嘛!”


    明雪怒火蒙心,“找死!”


    折扇高举,短暂挡住轻絮的一瞬,楼沉庚慌忙掏出一个云珠:“等一等等一等!观渡给你留了东西!”


    云珠璀璨绚烂,明雪认得出那是属于林观渡的气息。


    收剑的一瞬,她抬脚往楼沉庚腰窝里狠狠一踹,将楼沉庚踹得倒退三步不止。


    楼沉庚弓着身子如一只煮熟的虾子,面上五彩纷呈,还不得不捂着腰抽着气跟她解释:“嘶——观渡给你留的,他早知道自己命中有一劫,怕自己心意难能见天,便特意给你留了这个东西。嘶嘶嘶——里面还有他留给你的话,你回去自己看吧。”


    腰间巨痛,他哀呼不止,“哎呦哎呦,真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呐你!”


    那珠子认主一般飞到明雪指尖,明雪迟疑一瞬,收了在手心中。听他抱怨,横眉冷目,“你若当真找死,我可以帮你。”


    扶着腰缓缓起身,楼沉庚咬着后槽牙再忍一忍,“其实我来,是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明雪不语,只是转过身走进屋内,继续收拾着凌乱不堪的洞房。


    楼沉庚揉着腰追过去,“别介啊,你肯定想知道的!”


    青衣女子充耳不闻,楼沉庚认栽,努着嘴走过去,抱臂道:“我早说过了,你这个人最没意思,也不知道观渡他到底喜欢你什么。”


    眼刀一瞬,楼沉庚着急忙慌闭了嘴。咽了咽口水,他继续说:“你不觉得,你同敬真之间的师徒缘分很深吗?”


    擦酒杯的动作微微一顿。


    “不过我倒真的挺好奇的,你难道就没觉得,敬真身上有哪里不对吗?”楼沉庚歪着脑袋看向明雪,“比如,敬真他修习怎么这么快,比如,敬真他长进快得根本不像什么都没学过?”


    他扭着脑袋凑过去,“你真没觉得吗?”


    明雪冷眼瞥他,“你什么意思?”


    楼沉庚不喜欢直接戳破,又引导她:“当年明月之事初发,昆仑墟上内乱,你之前那个叫明珍的小弟子——哎你放手!咳咳!”


    明雪眼底阴寒翻涌,手指紧紧扼着楼沉庚的喉咙,“你是怎么知道明珍的?!”


    虽然明月猪油蒙了心了疯癫一般喜欢楼沉庚,但明雪把明珍带到昆仑墟是很靠后面的事了。那时候明月一心只有楼沉庚,都不知道有明珍的存在,更别提楼沉庚这个从来没上过昆仑墟的人!


    楼沉庚眼珠子都快咳出来了,“你、你掐死我,我怎么说……”


    丢开手中的杯子,明雪寻了个椅子坐下,撒开了手,“你说。”


    捂着胸口,深深吸气。楼沉庚告诉自己不能意气用事,一定要忍,再忍!他咬了咬牙,继续嬉皮笑脸,“你们昆仑墟上有个叫予瑶的,曾经跟明月说过这事,所以我也知道。”他摊摊手,“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明雪微微昂首,楼沉庚忙收了杂话,“你那个叫明珍的小弟子,不是死在澄溟海上了吗?你当时就那么伤心,一点儿没去想过是谁杀了她?”


    她不是没有查过,但是那人处理得干净得很,她根本查不到。


    “哎呀,算了,你真是笨死了。”引导这么久,楼沉庚失望透顶,深觉再引导下去纯属浪费时间:“是明月动的手,一方面她用的是我们夙积山的法子,能在用完后消泯一切踪迹。另一方面,因为毕竟是你身边熟人,她太了解你了,所以知道你会如何查探,便断绝了一切你能查到的线索。”


    明雪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抠在桌布上,抓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漩涡。


    她的眼眨了一下,“你继续。”


    “还继续什么啊?你现在知道了,明珍是明月杀的。”


    “我说敬真。”明雪提出一口气,悬在心口,“此事,跟敬真有何关系。”


    楼沉庚这才舒心一笑,“这才对嘛,我还以为你真的脑筋不转弯呢。”他接下去说:“其实你应该也猜到了吧?我为什么无缘无故把明珍提起来,还是和敬真提到一起?”


    “……”呼吸有些急促,渐渐就困难起来,“敬真他——”


    她心里那个念头,卡在嘴边,说不出来。


    楼沉庚等得着急,可偏偏又想看她亲口说出来,少不得再引诱几句:“怎么就那么巧,偏偏是敬真救了你,偏偏敬真是明月的弟子?”


    敬真他,就是……


    明雪的眼干涩起来,强撑着,须臾就酸胀难忍。


    楼沉庚才不在乎她的眼泪,他听见她艰难地说出“敬真就是明珍”的时候,哪怕那一句带着那么浓的疑惑,也叫他心情畅快起来。


    “哈哈你是真的笨,说来也奇怪,你怎么就那么轻易就认定明珍已经死了?明月当初都没那么大把握,可谁知你竟然根本没细究,真是有意思!”


    有意思吗?


    明雪短促地喘息着,当时各种事情压得那么紧,师姐走火入魔残害同门欺师灭祖,搅得昆仑墟大乱。她一个人临危受命,身边根本没有可靠的人能信任,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由她亲自处理,她连着三百多天没能休息片刻!


    她哪有时间去痛苦去追究?


    她捂着脸,无声悲泣。


    到底,到底是她对不起明珍。


    对于明雪的痛苦,楼沉庚视若无睹,他自顾自说着,“然后嘛,就简单了。你那弟子还小,尚未到分男女的时候,正好明月帮她了,一百岁,择了男身,改名敬真。”他啧啧感叹,“你们到底是师徒情深呐,明月都夺去他那么久了,你还能把他收回来继续做你的弟子,实在是令人惊叹!”


    他抚掌大笑而去,徒留明雪一人静坐当地。


    昨夜的合卺酒还有吗?


    明雪撑着桌子起身,慢慢摸到柜子边,找出来一壶备用的。


    揭盖,仰脖,酒水倾泻而下。晶亮的液体,分不清是酒液,还是泪花。


    楼沉庚揉着


    腰走出门,对等在外面的人抱怨:“以后这事儿可别再找我了,跟她说话,我得能气死!”


    那人低低掩口,娇笑出声,“也就这最后一次了,下一次,就该我亲自见她了


    第83章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3他发现了佟昂的残……


    须弥牢里,彻骨寒霜,怨毒化水,滴肤腐蚀。


    敬真蜷缩在水潭边缘的角落里,双臂紧紧抱着头,把自己埋在那身破烂不堪的红衣之中。


    已经是第三天了,师尊她还没有说要见他。


    破烂的衣服碎片中漏出来一只无神的眼睛,怔怔地凝望着牢洞的方向。


    那里空空一片白,白得刺眼。偶尔有一丝滑动,是天际飘落的碎雪。


    风声呼啸,一声声。


    直到那一片白,变作一片漆黑。


    那踏在绵软积雪上发出的窸窣脚步声,终于赶在他合上眼皮之前到了。


    明雪打开牢门,进入须弥牢的时候,敬真已经倚靠着洞壁仰头看向她了。


    她不知道他是一直都保持着这个姿势坐着,还是自己撑着墙壁爬坐起来的,哪怕那墙壁上血痕斑斑,少年十指秃秃满布伤痕,她的眼睛,也不曾落上一眼。


    她站在洞口,指尖朝着那片沉潭虚虚一指,点亮了一池潭水。借着那水光莹莹,她问:“息女殿着人来问,仰司身上残留的碎万沙是否出自你手。”


    敬真的头抵在墙壁上,“师尊不是都知道吗,何必再来问我。”


    “息女殿要一个确切的回答。”


    偏过脸,敬真无声而笑,“要到确切的回答之后呢?是要给那个仰司脱罪吗?”他的声音疲软无力,瘦得很,“师尊,那个仰司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他们都护着他,为什么他们都愿意偏信他?”


    “无人偏信他人,事实如何,自当寻个明白。”


    “可是师尊,”敬真的眼睛缓慢地挪向她,“师尊为何不能像那位息女大人一样,维护你唯一的弟子呢?”


    明雪不说话。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敬真低笑出声,声音极寂寥凉薄,“我忘了,师尊不觉得你是爱我的。”他忽然以手撑着墙壁站起身来,“那师尊你为何要来呢?你为何,要亲自来问我这一句话呢?”


    扶着墙,他轻声说:“你叫个人来跟我说,我也会说的。只要是师尊想知道的,阿真都会说的。”


    他朝她挪动一步,却见她随即后退一步。敬真定了定神,放弃再说下去。


    明雪闭上眼,耳畔又回响起楼沉庚的话。


    “你怎么就那么轻易就认定明珍已经死了呢?你怎么一点也没察觉到敬真的不对呢?”


    再抬眼,看见浑身是伤苍白无力的少年,她心中便难以再压抑酸涩与疼痛。


    那钝钝的痛,一下一下地锤击着她的心口,把她长久以来的强撑全部锤碎。化成渣子,化成碎片,又割裂了她从不曾愈合的伤口。


    “阿珍。”她低低地叫他,想像当年叫那个扎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一样叫他。


    可眼前这衰微颓败的少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女孩子了。


    明珍,在敬真诞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仓促离去,凌乱的步子是她落荒而逃的证据。


    敬真一口气撑不住,顺着石壁滑坐在地上,又无力支撑,摔回原来的位置。


    她离开时候的声音,比来的时候要乱得多。


    敬真的头无力地耷拉在地上,唇角却扯出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


    她是爱他的,一定的。


    所以她才会亲自来须弥牢里看他,所以才会心疼他,所以才会这样仓皇离去。


    一定的。


    蘅仪等在昆仑南殿,明雪将确切的回答告知与她后,便无声地进了里屋,再没有出来。


    连送一送蘅仪都没顾得上。


    息女殿中近来也乱得很,蘅仪自然明白明雪的心情。她恭谨地致了礼,翩然离去。


    可当她回到息女殿,看见仰司一把若微横在风绫脖颈间的时候,心里突然觉得,昆仑墟上那样死一般的静寂也不错。


    至少,不必像现在这样闹得一团乱。


    风绫封闭了息女殿,拦下了想要去明殿求助的人。看见蘅仪回来了,便微微一笑,“你安置一下她们,太吵了。”


    庭院下围着一圈又一圈手中拿着佩剑直指仰司的人,面容焦急地催促仰司放下剑。


    蘅仪觉得有些无聊。


    她走过去,摆摆手示意她们都回去,不必在此地停留。众人迟疑一瞬,接收了风绫的赞同之意后慢慢把剑收了起来。


    “都回去吧,该处理什么事就处理什么事去,一堆事儿没干呢。”


    “可是息女大人……”


    蘅仪撇嘴,手臂一伸,要不你上?


    那人想想也是,便跟着身边同伴转身离去了。


    往上走,踏上台阶,仰司骤然出声,“站在那里!”


    蘅仪一愣,抬头看一眼风绫,后者同她一样的淡然。


    于是她继续抬步。


    “我让你站在那里!”声音陡然拔高,仰司手中的剑也随着他的愤怒而送进去了一分。


    风绫的脖颈,一霎时破出一条血丝。


    蘅仪迟疑了一下,再看向风绫,她唇角却勾出一抹微笑。


    她停下了脚步。


    风绫的目光落在若微剑上,似是若有所思,又似只是发呆。眼羽颤然,她记起蘅仪今日出去的目的,“问清楚了吗?”


    蘅仪站在台阶上,颔首道:“问了,明雪道尊亲自问的,确实是敬真在他身上施展的碎万沙。”


    风绫便点头,“好。”


    这样,罪责区分就能更清楚了。


    少年的视线在两位女仙身上来回转动,他看二人好似把自己遗忘了,心中不甘的怒火便升腾而起。他咬着牙,手上转动若微,叫这位高高在上的息女大人不由得发出一声难忍的呻吟。


    “嘶——”


    蘅仪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一声拉回,她不满地看向少年,又把目光转向微微蹙眉的风绫,“又怎么了?”


    脖子有点疼,风绫被那疼痛引着拧了拧脖颈。被蘅仪这样一问,她有些不好意思,“他刚刚乱闯,发现佟昂的残魂了。”


    ……


    蘅仪心累得要命,“又是为了浮兰?”


    风绫想耸耸肩,但她一动肩膀,脖子就跟着疼起来。“不知道,我没问他。”


    她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仰司忿忿不平,“若不是为了浮兰,我还不知道你竟也有如此肮脏的心思!”


    “仰司!”蘅仪拔高声音,“注意你的言辞!”


    “我注意言辞?”这话令仰司发笑,“你们都不注意自己的行为,倒叫我注意言辞?”


    蘅仪被他这话气得牙痒痒,但她的目光投向风绫,“风绫大人,敬真的供词已经取到,你到底打算要如何处置他?”


    越想越气,蘅仪的声音渐渐不受控制,“且不说他一介人族不能无故入天界,就他这等狂妄自大的德行,你为何还不早日了结了他?”


    “蘅仪……”风绫看她气恼,想劝一劝。刚叫出她的名字,就见息女殿的大门“叮”一声响了。


    有人进来了?


    风绫看向蘅仪,眼神在问她没有处理好隔尘障吗。


    蘅仪疑惑着回头,看见阮亭的一瞬,耸肩摊了摊手。


    把隔尘障补好,阮亭向蘅仪道:“你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处理。”


    蘅仪求之不得,点了个头就走了。


    这是仰司第一次见这位明殿明帝,好奇的目光中带着更多的警惕。


    风绫平平地看向阮亭,半晌忽然一笑,“师兄怎么来了。”


    阮亭不语,径直朝她走去。


    仰司意识到他是朝着自己走来的,立刻绷紧了持剑的手臂:“站在那儿!”


    可阮亭压根儿不听。


    仰司的手不自觉用力,若微剑刃便一点一点地压进风绫的脖颈,鲜血很快就从一丝变成一注。


    “你再往前来我就杀了她!”


    然而阮亭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直到他走上台阶,走到他面前,直直伸出手臂,如探囊取物一般拿下了他手中的剑。


    若微被取走,仰司才惊觉自己的身子刚刚竟然没有办法动弹分毫。


    惊骇的目光中,阮亭扶着风绫坐了下来,掌心凝灵,简单给她止住了血。


    捂着脖颈,低头看看满手的血,风绫一笑,“师兄还是跟以前一样,丝毫不会怜香惜玉。”


    “你知道我的脾性,何必打趣我。”


    怀袖中掏出一张帕子,阮亭递给风绫,“擦擦手。”


    风绫怔了怔,不过也只一瞬。


    “不必了。”说罢,她随手在裙子上抹了一把,把血污蹭掉。


    以前她最爱干净,出去走一趟都要觉得路上尘土脏污了自


    己的裙子。


    阮亭眼眸暗了暗,也没多说,反手把那帕子收了起来。


    “师兄怎么知道我这边出事了?”风绫问着,漫不经心的。“我明明已经掩下了事发时所有异动,还布了隔尘障。”


    阮亭也搬了把椅子,自己坐下,“你这边出事,我自然会知道的。”


    他双手搭在双膝上,看向呆站着的仰司,“你不该这么做。”


    这话是说给仰司的,但是风绫知道他有意叫她也听一听。她低低撇了眉眼,没当回事。


    “你是戴罪之身,不应该这样仗着她对你的偏爱就横冲直撞。”


    阮亭这话刚罢,风绫就先一步开了口,“师兄。”


    他知道她要否认,微微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继续看向仰司,他问:“你应该清楚地知道自己这十几年来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就是她的爱。既然你已经借着她对你的爱得了这许多好处,便不该再仗着她爱你就这般伤害她。”


    风绫自知阮亭不会听她的申辩,无可奈何地朝后一倚,不再说话。


    仰司的目光从她身上落了一瞬,反问道:“我难道要她这样特殊对待我了吗?如你们所说,我只是个人族,我受不起你们这些恩赐。你们私以为的一切,都不过是你们自私的想法。你们又凭什么觉得把你们那些自私的意志强加在我身上就是对我的恩赐?”


    阮亭轻轻点头,“既然你不想要,那便请如数奉还。”他抬眸,“你可愿意?”


    第84章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4我要见师尊


    “师兄!”风绫猛然抬头,“这是我的事!”


    阮亭还没应答,仰司便冷笑开口,“还给你们又如何?当谁想要呢?!”


    有骨气。阮亭笑一声,“好,既然你这般说,那请做好准备。三日后九云台上,我分离你的灵息,所有不该属于你的,请尽数交还。”


    说完,他站起身,目光却落在了风绫身上,“当年确实是我不好,没有守住天人之门,才叫佟昂闯了进来。风绫,”他叫她,声音柔缓下来,“其实你早就知道,佟昂他身份不比寻常人族。哪怕你收了他一缕残魂,他也是早已彻底身死的。”


    “七百多年了,你该放手了。”


    自从搬入息女殿,风绫就很少再回霁云台。


    一是因为浮兰常年居住在那儿,她心里存着伤,不大愿意见人。二是因为,她在那里留了太多往日的东西。


    腾云石上风总是很大,吹动风绫的鬓发如她的思绪一般飞扬。


    阮亭走后,风绫没有再同仰司说什么。她静静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朝外走去。


    仰司没想到这事竟然在这位明帝口中这般简单就解决了,仿佛他所有的伤痛所有的在意他都不屑一顾似的。


    他心里忽然空落落的,捂着,却又不知该如何缓解。


    他怔怔地看着风绫走下台阶,忽然叫她:“喂。”


    风绫步子一顿,却没回头。


    “我……”喉管酸涩凝滞,仰司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要问什么?她和那个佟昂的过往吗?有什么好问的,无非是有情人生死两隔。


    要说什么抑扬顿挫的话来表达自己的不屈之志吗?好没意思。


    风绫闭了闭眼睛,刚刚阮亭说的话又响在耳畔。


    她不该这么做。


    “那残魂,我会还给你。”风绫道,“那之后,你就和浮兰一起离开吧。”


    从腾云石上远眺,能看见天的尽头。


    任凭风在耳畔呼啸,一声声,一道道,渐渐就把当年那些往事吹得满天飘扬。


    思绪横飞之际,她冷不丁地想起,佟昂死的时候,好像跟她说了句什么话。


    只是当时她心里太乱,完全没有顾上。


    他说了什么来着?


    “小神仙,要活着,好好爱自己。”


    “千万要忘了我。”


    什么嘛,明明她比他大几千岁,他怎么好意思叫她“小神仙”的。


    浮兰的所作所为她不是不知道,她之所以放任,之所以纵容,怎么会是因为她一无所知?


    她心里有执念,一丝一寸往上缠,缠得她失去理智,竟做了这七百年的错事。


    也是了,已经七百年了。


    她总是,该放手了。


    蘅仪拿着披风等在霁云台,见风绫自腾云石上下来,便走过去把披风给她围上。


    “平日里还总是说别人不爱惜身子,你这刚被若微伤了,竟然一声不吭地跑来腾云石上吹风。这到底是谁不爱惜身子?”


    扯扯披风的角,风绫笑笑,“我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转头,她再回头看了一眼风声凛冽的腾云石,释然一般扭回了头,“去请明雪吧,定个时间我们分一分敬真和仰司的罪责。”


    蘅仪略微一愣,“明雪道尊不是已经向明帝禀明,昆仑墟和天界再无瓜葛了吗?”


    风绫的步子缓缓向前,“昆仑墟与天界无关,但是彼泽隶属于天界。敬真杀了林观渡,这事儿还牵扯到白圣山,她得来一趟才行。”


    想着确实如此,蘅仪送了风绫回息女殿后便马不停蹄地去了昆仑墟。


    只是她没想到,昆仑墟上……


    麻蛋,乱得更狠了。


    昆仑殿里一堆人,俞俞和秦窈窈捧着一个拳头大小的云珠目不转睛地焦急着,其余人以聆璧为首,或站或坐分列在两侧,脸色皆沉重无奈。


    其中殷翎殷秀坐在不远处的小桌子上,两个人互相上着药,看起来是受了伤。


    蘅仪打量了一圈,迟疑着问:“有人攻上昆仑墟了吗?”


    虽然她知道这问法有些离奇,但现如今这场景,蘅仪也想不出别的原因。


    聆璧摇头,叹息着解释:“不是,是道尊自彼泽带回来的那个云珠。”


    云珠?蘅仪想了想,似乎没有听有蒲说过这东西,“那是什么?”


    “道尊说,是林山主委托楼沉庚交给她的。只是没想到,楼沉庚竟然连林山主的遗物也要动手脚!”


    “这珠子怎么了?”蘅仪心中一紧,自知怕是有八分的不妙了。


    果然,聆璧道:“里面原本放着的是林山主和道尊的旧日记忆,但是楼沉庚往里面加了东西,竟然直接把道尊吸了进去!珠子红光大盛,明显是已经把道尊困在里面了!”


    “这!”蘅仪倒吸一口冷气,“岂有此理!”


    正怒斥着,忽然殷翎殷秀那边一阵吃痛吸气的声音,将蘅仪的目光引了过去,“她们怎么了?这云珠还会伤人吗?”


    说到这,聆璧脸色更阴沉些,“是敬真。”她别开头,似乎不愿提及,“不知他是怎么感知到道尊出事的,竟然破开了须弥牢,闯过长门大殿,一路抢到昆仑殿。殷翎殷秀拦不住,被他伤着了。”


    “敬真??”蘅仪满眼不可思议,“他,他不是身患重病又身受重伤吗?!怎么会在须弥牢里关了这么多天还有力气干这些事?!”


    聆璧的目光游移不定,没有接下话去。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颗悬停在半空中的云珠上,心底里悄悄一个声音回答了蘅仪的问话。


    她这几日来送东西的时候就发现了,明雪她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


    这是很不正常的现象。


    明雪诞生自昆仑墟后山,这里是她的家,最适宜她修炼的地方。她在昆仑墟里只会法灵逐渐增长身体逐渐强健,断没有一日不如一日的道理。


    然而须弥牢里那个不肖孽徒竟拖着一副残败的身子撑到如今都没死。


    聆璧当然能猜到是因为什么。


    她们这位昆仑墟道尊明雪大人,果真是个护短到极点的人物。


    竟然不惜拿自己的命,去保着那个混蛋弟子。


    聆璧回到明雪身边的时间短,她并不知道敬真和明雪绑的有契约链。因此,当她察觉到须弥牢被破开,敬真一路发疯一般往昆仑殿闯的时候,只以为他是被仇恨蒙了心,想要对明雪不利。


    她迅速调集了长门大殿附近的门人,齐齐拦在长阶前,数十把利剑寒光四溢,竟没有喝退敬真不顾一切的决心。


    少年不知从哪里偷来了明雪的佩剑轻絮,长剑过处,鲜血淋漓。


    他下手倒不狠,只是划伤他们拿剑的手,好不叫他们继续拦在自己身前。


    直到他仰头看见长阶尽头的聆璧,和慌张赶来的俞俞。


    寒风猎猎,吹动他破烂不堪的布条,一下,一下,如鞭子一般抽打在他满是伤痕的身体上。


    他定定地看向她们,口中重复着一句话。


    “我要见师尊。”


    俞俞皱紧眉头,又为难又心疼,“敬真


    ,大人休息了,你别吵她了。”她扁扁嘴,“大人这几天状态都不好,你别再闹了。”


    敬真不听,只是说,“我要见师尊。”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因乏力而无法提高音量。但他的语气又坚定得很,一字一句,咬着牙送了出来。


    聆璧居高临下,淡淡瞥着他,“你旧罪未消,已经颇令道尊心烦。今日又破牢而出,残害同门,你见她,是要再给她添一分为难吗?”


    长门大殿上风声不断,敬真平平将轻絮指出,横在身侧。


    左手颤抖着比在额前,渐渐凝动周身的法灵。


    银蓝光亮幽微一瞬,他的声音被寒风送了过来,还是那五个字。


    “我要见师尊。”


    聆璧烦躁不已,掌心长剑初初成型之际,却听得身后昆仑殿内秦窈窈一声惊呼:“道尊!”


    俞俞和她齐齐折身,未及反应,便见一道银蓝光影伴着暗红色的身子从眼前闯过,直直撞进灯火辉煌的昆仑殿。


    “道尊!”


    聆璧急呼一声,紧随而去。


    可跟进了昆仑殿,却只见秦窈窈捧着一只红光璀璨的云珠,身子抖如筛糠。


    “道尊呢?敬真呢!”环顾四周不见人,聆璧焦急地抓着秦窈窈的手问。


    秦窈窈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竭力扣出来的声音,也颤得吓人:“道尊、道尊被,被吸进去了……”


    俞俞紧跟而来,听见这话,踉跄着倒退,简直要坐倒在地上。


    “敬、敬真,他、他也追进去了……”


    聆璧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吸进去了??什么叫吸进去了!”


    她飞速在指尖凝出法灵,刚碰到那云珠,就被一阵七彩的光雾格开,以同等力度反击了出去。好在聆璧躲得快,不然怕是也得受伤。


    回想起白日里明雪跟她说的话,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云珠里,被楼沉庚动了手脚了。


    明白了之后,聆璧只会更加心急。


    楼沉庚和明月的关系她知道,明雪亲手杀了明月,楼沉庚他未必不会恨明雪。如今他对林观渡留下的云珠做了手脚,意欲何为?岂不是再明显不过!


    可是,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明雪被吸进去之后只有敬真一个人进去了?是因为有时间限制,还是,


    这云珠就是针对这师徒二人而来的?


    第85章 许幻梦沉醉又何妨娘子,我们睡觉吧……


    很吵。


    “鸡蛋~”


    “麻花~”


    “大油条~”


    什么声音?


    敬真睁开眼,却忽然被耀眼的光亮刺痛了眼睛。


    “林官人,外面太阳这么大,怎么不进屋去等你娘子啊?”


    什么?


    抬手搭在眉骨上,敬真眨了好几次眼,才适应眼前的亮度。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粗麻布衣裙的女子挎着一个篮子正站在自己身前,“你娘子这才刚出去多久,你待一会儿再出来等她也不迟啊!”


    敬真茫然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娘子,谁的娘子?


    那女子见他呆呆的,捂着嘴打趣他:“林官人这是睡懵了吧?梦见什么了,这么久都没缓过神来?”


    她的话音里有强烈的调侃之意,敬真隐隐猜得到她的话应该没那么简单,但他依旧听不懂。


    那女子笑够了,从篮子里掏出来几个鸡蛋,二话不说就塞在了敬真怀里,“雪娘子给孩子们教书可累着呢,林官人在家里可得好好照顾她。这几个鸡蛋你拿去,晚上给雪娘子好好补补!”


    敬真愕然,木然抱着那五六个鸡蛋,半晌才问,“我…娘子,她……”


    那女子像是还想再跟他说些话,但是一阵鸡鸣犬吠声杂乱地响起,叫此人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她拍着大腿,忙忙道:“哎呀,我忘了,我得去给鸡打些草来吃!”


    女子匆匆走出几步,又折回头跟敬真说:“林官人,你别睡了,你看看你家的鸡崽子都瘦成什么样了。怪不得不下蛋呢!你去割点鸡草好好喂喂呀,鸡下了蛋,才能给雪娘子补身子呀!”


    这女子是好意,敬真察觉到了。他谨慎着,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鸡蛋,点头应了一声。


    女子走了,敬真回过身来,看见身后一个小小的茅草院落。


    院里圈着五六只小鸡,黄黄的,瘦瘦的,还有一只干巴狗儿。


    这是哪?


    他迟疑着走进屋,把鸡蛋放在桌子上,看见里屋有一个小小的梳妆架子,便走过去。


    在那铜镜上一照,敬真浑身冒出一阵冷意来。


    那简陋的镜子里,映出来的,是林观渡的脸。


    他想起来了,他闯进昆仑殿的时候,师尊就是被这颗珠子吸进去的。


    这是哪里?为什么他会变成林观渡的模样?那妇人说的林观渡的娘子是谁?


    雪娘子……是师尊吗?


    抬手,遍体的疤痕创伤已经消失不见,手腕上却仍然有一抹鲜红刺眼的丝痕。


    是契约链。


    哪怕是在异境之中,契约链总是不会消失。


    他闭目感受了一下,契约链温热颤动,显示与他签订契约的人就在不远处。


    大概定了一下位,他心念微动,便想用移身术去寻明雪。


    然而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敬真愣了愣,没反应?法灵不能用吗?


    他心中一紧,难道自己要一直顶着林观渡这张脸?


    扒着简陋的镜台,敬真疯狂催动体内的灵力,只见银蓝光辉幽微一霎,镜中的人已变了模样。


    这是什么道理?


    为何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却不能使用移身术?


    继续催动法灵,他想再试一试别的,可再用力,也没有一丁点变化。


    ……


    好像只能变回自己原身,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了。


    那么,想用法灵探查此地的情况,也是做不到的了。


    疑惑颓丧之际,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喊:“林官人!”


    敬真停了好一下,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刚往外走出一步,忽然看见镜子里一闪而过的红影。他心里存了个念头,故意以自己的原身走了出去。


    “是谁?”


    走出堂屋,他看见矮墙外刚刚跟他搭话的妇人。


    那妇人微微一怔,眉心一霎时拧成了“川”字。她仿佛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眼睛盯在敬真身上许久,才张了张口,“你是谁?林官人呢?”


    敬真愕然,忙转身回屋。


    模糊不清的铜镜前,他深深呼吸,那昏黄的镜子中,红衣少年慢慢又变成了蓝衣服的林观渡。


    再走出门,那妇人便如同忘记了刚刚的红衣少年一般,提了提挎在肘弯的篮子,又挂上和善的笑容,“林官人,我去搁草喂鸡,西地里一大片黑麦草呢,你要不跟我一块儿去吧。”


    割草?喂鸡?


    敬真眨了眨眼,没太能明白她的意思。


    妇人见他不怎么乐意,撇撇嘴,“我说林官人,你也别天天懒在家里啊,雪娘子出去挣钱了,你也得把家里操持好啊。别的不说,你看看你家的这几个鸡,难不成你还想让雪娘子回来喂啊?”


    “啊不是。”迟疑一瞬,敬真环顾四周,看见窗台底下几株稀疏的花儿旁边有两个篮子,干脆过去提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这才对嘛,雪娘子得一个多时辰不回来呢,你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一块儿去干活。”


    敬真点头,跟在她身后朝


    外走去。


    妇人滔滔不绝地说起闲话来,敬真听着,似乎明白了一点。


    雪娘子是“他”的妻子,在村子私塾里教书,而“他”林观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魄小白脸,吃喝全仰仗雪娘子。


    左邻右舍的早看他不顺眼了,觉得他吃软饭还不帮雪娘子干活,实在是奸懒馋滑。


    这妇人带着他去了割了一个时辰的草,回来的时候遇见几个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新奇不已。


    走远了,妇人小声跟他说,“你得多出来干活,人不能既要又要,软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到了家门口,妇人又嘱咐他:“你给雪娘子做点她爱吃的,晚上烧点水给她洗洗脚,按按肩。也好好伺候伺候她。这样村子里才不会觉得你不好。”


    敬真呆呆的,似乎在理解她话语中“伺候”两个字。


    妇人凑近,压低声音:“我听雪娘子说你不肯跟她同房?这可万万不行!你是个大男人,这种事哪有叫媳妇开口的!你小心伺候不好雪娘子,她不要你了!”


    “同房”二字烧得敬真满脸通红,他一面气愤这个“雪娘子”怎么什么都跟旁人说,一面又深觉不好意思。他唯唯地点头,“哎哎,大姐,我知道了。”


    那妇人回家去了,敬真挎着篮子推开小木门,把割回来的黑麦草撒在鸡圈里,看那几只瘦气兮兮的鸡一窝蜂地跑过来吃。


    很快,一把草就被吃完了。敬真又撒了一把,歪着脑袋看那红嘴尖尖的动物争抢食物。


    干巴狗儿拱过来,围在他脚边吭吭唧唧的。敬真低眉看看它一眼,“哦”了一声。


    它饿了。


    那那个“雪娘子”应该也饿了吧。


    掀眸向西看去,橙黄金红的晚霞漫天铺洒,黄昏了,是该吃晚饭了。


    时间刚刚好,敬真刚掀开元气了的锅,院子里就响起了木门开合的声音。


    他顾不及去看食物如何,大步朝外走去——他要好好看看,这个“雪娘子”,到底是谁。


    掀开门帘走出闷热的厨屋,敬真的步子随着门口那人的转身凝在当地。


    他手中还拿着一只沉甸甸的锅铲,这时候却浑然不觉。


    那人穿一身淡紫色的麻布衣裙,头上用一支绿莹莹的玉簪子把头发挽起,夜风一吹,鬓边凌乱的发丝便在幽暗的夜色中如银丝飞舞。


    女子的脸在清淡的月色下并不明晰,但敬真看得明白,那就是她。


    关上了门,明雪又把锁挂了上去。转过身,看见站外厨屋外的人,她似乎有些错愕,“夫君,你下厨房了吗?”


    夫君。


    敬真的心忽然被狠狠一击。


    顶着的是林观渡的皮囊又怎样,被她当成林观渡又怎样,她叫他夫君啊。


    这“夫君”二字,钻进敬真耳里,如虫子一般吞吃了他的理智,叫他的心如砸鼓一般急急地跳动起来。


    他是的,他就是她口中唤着的人,他就是她的夫君。


    没错的。


    弯唇一笑,敬真阔步朝明雪走去,摘下她挎着的书袋,挽住她的臂弯,“娘子。”


    他叫了一声,心口如春风猛吹,忍不住又叫她一声,“娘子。”


    明雪莫名其妙,“怎么了?”


    敬真压不住心里的喜意,尽数呈在脸上,“没事。娘子,我们吃饭吧。”


    邻居大姐说的对,他要好好给她做饭,给她洗衣,为她烧水洗脚,为她揉肩按腰。


    他要好好伺候她。


    因先前并不能确定“雪娘子”就是明雪,敬真这一餐饭全是从菜橱子里找的剩饭热的,如今端上桌来,他憾恨不已。


    捡了一些品相好的,他夹在她碗里,“娘子,你吃。”


    饭桌上,明雪满眼笑意地看着他,“岂能我一人吃,夫君,我们一起吃。”


    他乖巧地点头,从桌子对面端着碗挪到她身边,依在她身旁,共进餐饭。


    明天,明天一定好好准备,把她爱吃的尽数做出来,绝不能再吃这等残羹剩饭了。


    明雪并不知他的想法,只是奇怪以往他都是坐在自己对面,吃饭斯文端庄得很,怎么今天忽然挨着自己坐了?


    饭罢,明雪正要起身,却见敬真按住了她的肩膀,“娘子稍等,我去打水。”


    “打水作甚?”她惊愕。


    “洗脚啊。”


    “啊?”


    很奇怪。


    明雪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眼前蹲下去的男子,感受着温热的水温,和轻柔地揉按在自己脚上的一双手。她只感觉很奇怪。


    林观渡以前是这样的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她试探着叫他,“夫君?”


    几乎是瞬间,敬真便扬起脸,“嗯?”


    烛火虽幽微,但明雪确定,这张脸,是林观渡无疑。


    她喃喃,“没事。”


    先前林观渡从不跟她亲热,哪怕是牵手或者挽臂,更遑论别的事。


    邻居大姐跟她说,她还年轻,趁着身子好,得早点要个孩子。不然等年纪大了,生孩子老受罪了。大姐还说,要是男人不主动,就得女人主动,都是夫妻,有什么不能说不能做的。


    可她试了,他只是拉着她的手,一起躺在床上,和衣而眠。


    然而眼前这人不是。


    洗罢脚,幽微的烛火中,他悄悄挪了过来,从背后将她圈揽。


    “娘子,我们,睡觉吧。”


    她心底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的话音旖旎婉转,仿佛他吐出来的“睡觉”二字不是睡觉,而是邻居大姐同她说的……那两个字。


    实在不能怪她想歪。


    烛火下,她的脸庞莹亮温润,在敬真的凝视中,慢慢红涨起来。


    “好。”


    第86章 许幻梦沉醉又何妨2她知道是他


    明雪虽是博学广识的教书先生,但这等事,却是头一遭。


    她脸上红得厉害,叫人一看就知道她在羞怯。


    敬真本牵着她的手,但见她羞得头都抬不起,便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惊呼一声,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明雪连忙搂住了身前人的脖子,待腰身和双腿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托住,她才颤声责怪他:“你干嘛!吓我一跳!”


    敬真抿嘴一笑,却不言语。


    几步路的距离,他走得缓慢。


    一是舍不得,二是在想一件事。


    她愿意同他行房,可他不想用林观渡的身子跟她同房。


    思来想去,敬真抱着明雪坐在了床沿上,他站在地下,久久地垂头看着她。


    明雪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低别开了脸,细声嘟囔:“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看向小木床上挂着的麻纱帐子,敬真忽然一笑,俯下身去在她发顶落下一吻,“娘子太好看了,我爱看。”


    明雪扭头躲开,缩着身子往里躲,“瞎说。”她定一定,“我一直都长这样,你以前又没看我。”


    解开帐帘,敬真抽了一条三指宽的纱带出来,“是我以前眼瞎。”


    他俯下身,把纱带蒙在明雪眼上,“娘子,乖,把眼蒙上。”


    明雪扬脸,蹙眉不解:“为什么啊?”


    绕到脑后,敬真把那根碧玉簪子拔下来,青丝瞬间如瀑一般散开。他将纱带轻柔地系好,再矮下身子,已经变回了自己的原身。


    他蹲下去,把她的鞋子脱掉,扶着她转动到床上。他低低一笑,凑过去解释:“为夫害怕。”


    “害怕?”褶皱的纱带昭示着人儿的疑惑,“害怕什么?”


    白纱帐里,敬真轻轻扶着明雪躺倒,手指绕上她的


    腰间的衣带,“为夫没有做过,怕做的不好,娘子不喜欢。”


    白纱之下,明雪的脸又嫣红起来。她薄唇翕动几下,似乎说了句什么话。


    敬真没听清,俯过去,“娘子说什么?”


    明雪哪好意思再说一遍,捂着脸往旁边一滚,“没有啦……”


    敬真自然知道她大概会说什么,她已娇羞至此,实在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风采,便忍不住要多逗一逗。他扯着她的衣带追过去,扒开她捂着脸的手,“为夫想听,娘子再说一遍吧。”


    浅笑低语间,朦胧不清的两道身影缓缓交错,自白纱帐外透进来的烛火似乎更幽暗了一些。


    “娘子,叫夫君。”


    敬真抓着她的手,低声引诱。


    明雪的身子被铺天盖地的酥麻与痒攻击着,身如筛糠,声如碎玉。


    她不得不将身子弓起,朝前伸展,才能获得一刻的纾解。


    她听话地开口,哆嗦着,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音,“夫、夫君,夫君……”


    青波荡漾,百转千回,他大汗淋漓,将自己沉浸在碧波之中,随着水浪起伏摇摆,渐渐感到一阵窒息,几乎要溺毙。


    他绷直了身子,想在水波中借力,可水浪声声,淹没了他的理智。


    就这样死在这碧波深潭之中吧,他闭了眼,彻底松开了压抑的汹涌。


    窗外的花朵照夜低垂,仿佛被精怪吸食了精气,夜晚的露水淅淅沥沥地淋在花瓣上,将滴不滴,欲落不落。一片幽深之中,素白的花瓣竟染上了极妖艳的红晕。


    干巴狗儿看到摇颤不止的花朵,如见了鬼一般,毛发倒立着,自喉管中发出了轰鸣的低吼。


    清夜静寂,就此了去。


    翌日清晨醒来,明雪只觉浑身酸软,心中不禁大骇,怎么这等事情竟然会影响这么长久吗?


    眼上还蒙着纱,她有些看不清。


    只是觉得身后有一阵温热偎着,似乎从她醒来便持续升温。


    是什么东西?


    她伸手欲扒开眼上蒙着的纱,却忽然被人拿住了手腕。


    身后那人的脑袋滑在她颈窝里,慵懒着嗓音叫她,“娘子,你睡得好久啊。”


    “夫君?”


    她刚醒,开口第一句话,难免带了些柔媚的娇意。


    却不知这两个字钻进敬真耳里,瞬间燃烧尽了他的理智。


    穿衣好衣服坐在饭桌前的时候,明雪整个儿就是很后悔。


    非常后悔。


    早知道就不叫他那一句了。


    这可倒好,身子骨酸软难耐,走两步腿上身上就不舒服,可还怎么去给孩子们上课?


    敬真端着刚熬好的粥走进来,坐在她身边一勺一勺地喂她,“我去跟私塾那边说一声,今日就告个假,也不是什么大事。”


    明雪蹙眉。


    “总不能你们私塾就你一个夫子……”敬真忽然一愣,喂到唇边的手僵在半空中。


    “私塾里就我一个夫子啊,夫君你忘了?”


    明雪前伸脖颈,吃下那勺清粥,疑惑地看向他。


    敬真干笑着,哈哈一声,“瞧我,脑袋蒙圈了。”执起帕子擦擦嘴,他又说,“别担心,你在家休息着,我去帮你教他们。”


    明雪更惊奇,“你?你不是不认字吗?”


    敬真脖子一梗,喉结上下滚动一霎。


    “我、我刚学会的。”


    这狗林观渡,弄的这是什么身份?


    “你刚学会怎么能教孩子?可不能误人子弟了。”


    敬真长出一口气,按住了明雪的肩,“别担心,娘子。你且在家好好休息,我去看着他们温书写功课,都可以的。”


    他想起邻居大姐说的话,“你身子弱,更得好好养着,我们还得要孩子呢。”


    这话也能拿在青天白日里说吗?!


    明雪脸上飞红,轻轻啐了他一口,不再理他。


    往后的时光里,简单的生活日复一日。


    白日她教书,他做家务,晚上他们烛火摇曳,巫山云雨。


    那条白纱带一直搭在床头,明雪没再问过,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疾风骤雨之中,她醉眼朦胧,透过那朦胧的纱带,低低叫了一句,


    “敬真。”


    风雨戛然而止。


    她疑惑着扭动身子,“夫君?”


    光怪陆离之下,那个身影缓缓俯下来,把头抵在了她眉心。


    似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下来,砸在她眼角,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夫君,你怎么了?”


    他却没说话,只是朝前挺身,缓缓又动起来。


    在她不成声调的低呼中,他的唇,轻柔地吻上了她的眼睛。


    窗台下那株不知名的花忽然死了。


    这是第二天一大早,明雪发现的。


    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她脑子里忽然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仿佛有人把手伸进了她的头颅,死命的搅弄着她的脑子。


    雪花,红衣,高烛,合卺酒。


    一个少年站在漫天风雪中,衣衫褴褛,他叫她,师尊。


    “娘子。”


    敬真从厨屋里走出来,手中端着满满当当的饭蔬,尽是她爱吃的。他叫她,“饭好了。”


    明雪转身,看向那个穿灰蓝色麻布衣衫的人,那个明明长着一张林观渡的脸的人。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珠一瞬不瞬。


    敬真心底忽然有些发毛。


    “娘子,”他放下饭菜,朝她走近,“怎么了?”


    明雪的眼倏忽一眨,扁扁嘴,指着窗台下的花儿:“这花儿怎么死了呀。”


    敬真轻舒一口气,将她拥入怀里,“没事儿,我们再养新的就好了。”


    明雪今日很忙,吃完了早饭便去了私塾给孩子们布置考试,直到傍晚才改完回家。


    敬真不放心,便早早出门去私塾接她。


    一路上遇见村里人,都夸他是个贤夫,把雪娘子照拂得越来越好了。


    敬真笑笑,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吃晚饭的时候,明雪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私塾里的花也死了,好奇怪啊。”


    敬真留了心,先去安抚她,“可能是这几天闹虫子,把花儿都咬死了吧。”


    他蹲在她身前,“娘子喜欢海棠,我去买一株海棠栽在家里可好?”


    明雪的唇微微一扯,“好,就栽海棠。”


    衣袖下掩着的手指,却不知何时深深抠进了手掌之中。


    夜朦胧,白纱帐已经被敬真换成了红罗帐。


    红浪翻涌间,白纱眼带松松垮垮,敬真只顾动作着,浑然不觉。


    然而眼带下那双眼睛,却在一瞬的失神之后,自己闭了起来。


    深宵红烛昏高照,花羞蕊颤和露滴。


    一任奔流,到天明。


    翌日,敬真到街上买花树,花草贩子却告诉他,这几日行道不好,培育的都死完了。劝他要是真的想立刻就栽,不如去后山找找,说不定有野生的。


    然而敬真到了后山,看见山上绿草如茵,竟一株树木都没有。


    这不符合自然常理。


    敬真“啧”了一声,只怪林观渡这个幻境实在过于潦草。


    罢了,没有花树,找几株花花草草移栽过去也行。


    只是他没想到,移栽过去的花花草草,不过三五日,尽数死在了窗台下。


    敬真以为是自己没栽好,便又去挖新的移过来。直到这些东西第三次死尽他才意识到,确实出事了。


    挖开窗台下枯死的花草,拔出那些腐烂发臭的根须,敬真的脸色越发沉重。


    陈腐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他皱着眉屏住了呼吸,然而待看见拔尽了的根须之下的东西,他整个人都死在了当地。


    第87章 许幻梦沉醉又何妨3(有点恐怖(……


    那里是一颗头。


    明雪的头。


    虽然那张脸还没有完整长出来,但是从那已经长出来的部分来看,分明就是明雪。


    沿着没长成的部分,往地下蔓延开来的是枯死腐败的树藤一样的东西,蠕动着不知名的黑色虫子,汩汩地吸食着,阳光照在那虫背上,散发出诡异的红光。


    这是什么?


    敬真忽然一阵恶寒。


    这时,那


    合闭的眼睛忽然睁开,半张人脸的头颅忽然狞笑着看向敬真。半拉薄唇上下张合,对着单膝跪在地上的人喊:“敬真,敬真,把为师拉出来。”


    敬真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半分。


    那东西还在叫他,“我是师尊呀,敬真!下面好难受,快把我拉出来!”


    怪物……


    敬真脑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从一开始刺耳嗡鸣渐渐变得清晰。那声音在跟他说:怪物,是怪物,是想要吸食师尊的血气抢夺师尊的怪物!杀了她,杀了这个怪物!


    碧寒刃。


    心念一动,那只在彼泽被明雪收走的匕首倏忽飞回到了敬真手里。


    剑还能用。


    敬真深深提气,轻轻把碧寒刃的剑鞘脱掉。


    “敬真、敬真!”那东西三官乱飞,像是第一次长出来人的器官还不会使用一样。明雪的半张脸在它的催使下变得格外别扭奇怪。可她的声音却还在继续:“你不认得师尊了吗?我是明雪,我是你师尊啊!”


    那匕首被高高举起。


    窗台下的泥土松软,那东西吱哇乱叫的时候不免碰到一些尘土,哗哗落在脸皮上。


    “孽障!你这孽障!你竟要弑师!你这不孝之徒!”


    怪物,去死。


    短小的匕首在烈日下闪出一抹银白色的冷光,朝下飞射,“咕唧”一声,刀身满根没入。


    不偏不倚,正正好扎在了那张脸皮的眼睛里。


    如深埋地下的暗泉,有一股黑色的腥臭的东西顺着敬真扎下去的口子,殷殷地冒了上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敬真左手上骤然一紧,仿佛被一只烧红的铁爪狠狠夹住一般,勒得他猛然扑倒在地。


    左手手腕那红痕如线一般收紧,猛烈地闪烁着诡异的红色。


    ——是师尊。


    顾不得什么,他咬着牙在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明雪教书的那个私塾跑过去。


    未至大门,遥遥便见私塾门口围了一堆人。


    敬真心中更紧,把脚抡得飞快,直直朝着那堆人中扑过去:“——师尊!”


    扒开人群挤进去,三两个妇人搀扶着的明雪此刻正双目紧闭,满头豆大的汗珠,一颗快似一颗地滚落。


    面色惨白,唯被捂着的一只眼上鲜红一片。


    敬真倏忽一愣。


    “正教着书呢,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雪娘子就一声哀呼。”


    “是不是哪个孩子不懂话,拿东西砸到雪娘子眼睛了?”


    “今天可是张姐姐监学,哪个熊孩子敢造次?”


    “雪娘子这眼睛确实奇怪呀,又不见血,也不见伤,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村人正叽叽喳喳,忽见了敬真,忙招呼他:“林官人,快来,快来带雪娘子去看看。”


    强定心神,敬真走过去,从那妇人手中接下明雪。


    “多谢大姐。”


    敬真朝身后人道谢,忽觉手上一热,低低回头,却见明雪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


    抓得很紧,几乎要把那只手从他腕骨上拽下来一样。


    他喉头上下滑动一瞬,将手反握回去,“娘子,娘子不怕。”


    时值昏黄,手推上小院的门的时候,敬真忽然想起来自己匆匆离去之时,并没有将窗台下的那堆东西收拾好。


    抓着门环的手朝内一扣,他道:“娘子,你稍等我一下。”


    然而明雪却捂着红得异样的左眼扬头看向他,“不必了。”


    她语气比之先前,冷淡了不是一点半点。


    这冷淡不禁叫他想起那天她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敬真后背忽然一阵寒毛尽立,身子几乎就站不稳。


    那眼神太像明雪了,就好像,她已经完全想起她和他的身份,就好像,她已经做好了要将他处置的准备。


    他情不自禁喃喃了一句,“师尊?”


    明雪唇角微勾,露出一抹讥嘲的笑。


    下一秒,她的手朝前伸出,推开了单薄的木门。


    紧绷之下,敬真慌忙提步跟了上去,一口气紧堵在胸口,不敢轻易举动。


    但目光随着她遍视院中,却不见丝毫异样。甚至是窗台下那凌乱不堪的东西,这时候也复归原样。


    窗台下被他移栽过来死得透透的那株不知名的花,这时候竟也重新绽放了光彩。


    不对。


    敬真心里警铃大作,不对!


    他猛然看向身边人,却见明雪轻声冷笑,“林观渡。”


    她放下了手,于是一直被掩盖住的眼睛便露了出来。敬真看见,身子震颤麻痹了一瞬。


    那只眼紧紧闭合着,然而一只直直的刀口黏在眼上,比划出了一个血肉翻裂的十字。


    “师尊……”敬真的心仿佛被揪住,那道伤口仿佛不是生在她身上,而是捅在了他身上一样。


    他的手抬起,想要朝她的眼抚去。


    眼前人倒退一步,可怖的脸上冷笑淡淡,“收拾你的东西,离开我的家。”


    她说。


    敬真一愣,“什么?”


    明雪转身,似乎是十分嫌恶他,不肯再看见他,“早先,你于梦中喃喃喊着那个姓‘施’的女子,我已经十分容忍于你。后来行房之时,你竟敢对着我叫她的名字。林观渡,你实在是,太过分了!”


    姓“施”的女子?


    敬真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如今我无故受伤,你竟然口中还喊着那个‘施尊’,”蓝衣女子凄冷一笑,“即使如此,你我也不必再继续这可笑的夫妻缘分了。”说完,她朝院内板凳上一坐,“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收拾东西,滚出我家。”


    敬真苦笑,“若是我说,师尊是你,你怕是不会信?”


    明雪嫌恶地瞥他一眼后,便紧紧闭上了眼睛。“我不追问我这眼是怎么回事,你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好聚好散,这是你最后的体面。”


    事已至此,他已无暇去顾及到底是因为什么了。前行两步,蹲在她膝前,“可是师尊——娘子,你就是我的师尊啊。”他忽忽想起这里的“师尊”一词可能不存在,便解释:“师尊不是人名,师尊就是师父,你是教我学习成长的师父,我是你的弟子啊!”


    虽没有一脚踢开他,但是明雪悄然转动身子,没让他扒着自己的膝盖。“林观渡,我何时教过你学习了?我何时是你的夫子了?”


    “可我不是林观渡啊,师尊,我是敬真!”


    敬真。


    这两个字,忽然如针一般扎进了明雪的脑子里。剧烈疼痛一瞬间,那针仿佛沉入大海,消失了痕迹,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她接着说,“林观渡,倘若你真是我的弟子,我们又是如何成亲的呢?”她冷冷推开他继续扒上来的手,“为这一个女子撒出这般谎言,我为那女子感到可悲。”


    他是如何同她成亲的?


    在这云珠外面,是他骗的她,在这云珠之内,也是他骗的她。


    敬真定定地蹲在她面前,慢慢的,蹲着的膝盖就软了下去,低低一声“通”,跪倒在她身前。


    他要如何跟他说,他根本没法子跟她说。


    敬真的头垂在她身侧,久久,唇瓣都咬得发白。


    然而她仿佛连他的靠近都十分嫌弃,拽着板凳朝后撤了一步,界限分明地把他丢在了前方。


    “若你还念着我的辛劳,就去自己收拾东西。”明雪深长叹息,“倘若你不愿,大可以直接离开,你的东西,我权当你死了,择日给你烧过去。”


    “不,师尊,我不走。”他膝行而前,伸出的手虚虚搭在她的膝盖上,往下搭了数次,终究不敢落下去。


    他只是一直重复着,“我不走。”


    “难不成,”明雪哂笑,“你不走,难道要我走?”


    敬真正摇头,忽然身边一阵嘈杂,扭头看去,小小的院落中竟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村东头的,村西头的,卖糖的,打面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群人,乌泱泱的,像是一群幽灵,无声地围在他身边。


    为首的那个妇人正是先前带他去割鸡草的领居,“雪娘子。”她的声音机械而平寡,不像是人的声音,倒像是从机关木偶中摩擦出来的声响。“要我们把这个人丢出去吗?”


    “雪娘子,要我们把这个人丢出去吗?”


    整齐划一的声音,自围着的村民口中发出,诡异得让人发毛。


    敬真僵直着脖子看向明雪,却见她已经起身,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


    “拖出去。”


    冰冷的三个字,恍惚叫他想起那天在彼泽。


    她也是这样,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如此狠心地,让人把他带下去。


    不能,决不能再像那天一样。


    他不要离开。


    “师尊!”


    众人的身影齐齐围上来之际,少年翻身而起,如飞石一般朝明雪扑去,紧紧将她扑在了怀里。


    “师尊,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女子没有说话。


    耳畔忽然一阵诡异的声响,像是蛇的“嘶嘶”,又像是无面鸟的哭泣。


    怀中的人陡然如死木一般僵硬。


    敬真低头,蓝衣女子的脸一霎时和那窗台下埋着的半边人脸重合起来,他拔刀扎进去的地方此刻忽然如活了一般,汩汩地朝外溢出腥臭腐烂的脏血和肉块。


    这女子的手,握着银白的把手,抵在他腰腹间。


    一抹寒光偏照,痛觉随着视觉被激发起来,敬真脸上的血色,如退潮一般疾速消散!


    第88章 许幻梦沉醉又何妨4师尊,求你醒过来……


    敬真醒来的时候,大雨瓢泼。


    他腰上还插着那把匕首,如今被雨水冲刷着,更显得裸露出来的刀身寒意凛冽。


    雨水混着血水,蜿蜒蔓延,如硕大的树根,缓缓汇聚向某个位置。


    血不住,敬真身上的力气一分一分地流失。他艰难地侧着头,朝着那血水汇聚而去的地方看去,呼吸在目光投过去的一瞬间,猛然急促起来。


    那里一株繁茂的树,


    树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站着,他的脚下粘着被源源不断输送过去的血水。慢慢的,随着那血水越聚越多,他的形状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像一个人。皮肤从脚踝开始生长,把可怖的血管与血肉掩盖起来。


    敬真浑身发冷。


    他大概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它在吸食自己的血肉,来构建另一个自己。就像那窗台底下埋着的那个怪物一样,它日夜吸食着他们,只待一朝成熟,便可将他们取代。


    要阻止。


    可是,要怎么阻止。


    腰腹上那个伤口源源不断地朝外淌着血,那柄原本寒气森森的白刃也在此刻被浸得发着幽幽的红。


    浑身没有力气,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他根本撑不起身子。


    雨打连珠,疾速坠落的雨滴宛如飞石,砸落在他眼皮上,生疼。


    要不就这样死了吧,无论是在这云珠之中,还是回到昆仑墟,他都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啊。可是、可是事情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明明,只是想靠近她,靠近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想捧住脸,掩住滚落的眼泪,可是手臂乏力,抬起来三寸,又摔落进泥水之中。


    死就死了吧,他想,反正……已经这样了。就算活下来了,就算挣脱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死在这里,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死在了她的手下。


    可当那个吸食着他的血逐渐长出来一整幅皮肤的怪物朝他走过来的时候,敬真抬头看见那东西的脸。烈烈暴雨之中,雨丝如银线一般在静夜之下闪着光亮。少年的瞳孔在劈闪的雷电之下,骤然紧缩!


    “碧寒刃!”敬真扯着嗓子嘶吼,那把插在他腰腹间的血色寒刃抖动着,在敬真崩溃一般的嘶吼声中猛然飞出。少年奋力爬起,在半空中抓住那把匕首,朝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怪物的脸上捅去!


    它,它怎么敢,透过林观渡的这一身皮囊,幻化出他的模样!


    它要是真的敢幻出他的脸,那师尊她——


    “去死,去死!”


    电光闪耀之际,匕首不断地刺入又拔出,拔出又刺入,电光闪照在刀身上,偶尔发出阴寒的一道光亮。


    那怪物低垂着眼,看着明明虚弱却强撑着攻击自己的人,嘴角咧着,朝他散发着天真而邪恶的笑意。


    它一勾手,敬真整个人飞悬在半空中,抓着碧寒刃的手也不自觉脱了力,“当啷”一声,刀子砸在那怪物脚上,却不见它有丝毫反应。


    它探着头,仿佛在看一个有意思的虫子。看了半天,它把少年倒转过来,像抡棍子一般,让敬真在半空中转了起来。


    敬真头晕眼花,然而被脑子里更难受的是肚子。他的肚子仿佛被人伸进去了一只手,从那刀口里,搅弄着,抽拉着。


    待他睁开眼,忽忽看见,那怪物的手,正虚虚捂在它的肚子上。


    那里,一根脐带似的血丝,在滂沱的大雨中悬浮着,而血丝的终端,正连在了敬真身上。


    它还在吸食。


    敬真脑里仿佛要炸,千般万般想法如今只汇成了一个念头:死。


    他如今是杀不死它的了,可若要以他为养料养出来一个这怪物,再让它去往师尊身边,他不能接受。


    师尊。


    师尊还被困在这云珠里,窗台下那株该死的花还在日夜吸食着师尊的血气!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样——


    因气急攻心,敬真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下,忽然泛起点点银蓝色的光芒。那些光芒在他身体经脉中游走着,四面八方,共同汇聚到一个地方——心脏。


    那盏如今已经健硕旺盛的命火,在这银蓝色光芒的点燃下如被泼了油一般,骤然升腾起巨大的火焰光芒!


    自敬真身上流淌出去的血丝也因此而染上了点点银蓝,流淌到那怪物身上的一瞬间,那怪物如碰到烧红的烙铁一般疯狂挣扎起来。


    诡异的叫声响彻整片山川,在只有“哗哗”雨声的夜里,尤为可怖。


    一丝一缕地吸收运转着体内骤然暴涨的法灵,敬真的身子缓缓下落。脚尖点在地上的那一刹,敬真平平朝后伸手,“碧寒刃。”


    那把掉在泥泞中的匕首如被一根丝线扯着,迅速飞转回少年手中。少年的手掌摩挲过刀身,短小的碧寒刀刃便如生了意识一般,银光伴着少年的手掌朝后延展,生生长出来了如霜雪寒凛的剑身!


    那怪物还在嘶吼哀嚎,仿佛流入它身体的不再是供给它生命的血液,而变成了要将它燃烧腐蚀的毒液。


    敬真不发一言,只是挥剑前击,每一剑刺中那怪物时,那怪物身上的口子里便如瀑布一般飞溅出大量的血液。


    那是他的血。


    可是那血已经染了那怪物的脏腥气,他不肯再吸收回去。于是更加生气愤怒,碧寒刃飞舞的频率愈发快速。


    雨停了。


    满地泥泞。


    敬真气血翻涌上来,喉管里一阵腥咸,身子一软,一口发黑的血随着他的跪倒喷洒在地上。


    血水混着雨水,蜿蜒曲折,跟那堆怪物的血肉混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师尊。”拄着剑,敬真从地上爬起来,他颤巍巍地抬脚,如同踩在一地的棉花上。


    师尊,要去找师尊。


    手腕上那根鲜红的丝带越箍越紧,仿佛要把他整根手腕都勒断一般。


    他伸手捂住那痕迹,一步一步朝那个亮着灯火的小村落走去。


    而他身后,那碎落一地的肉块,却在他走出一程之后,又悄无声息地聚集起来,渐渐凝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明雪不喜欢雨停。


    雨停了,嘈杂的落雨声便要消失,她痛苦呻吟的声音,便无处掩藏。


    林观渡,一定是林观渡给她下了什么蛊了!先是在学堂里无缘无故伤了眼睛,现如今手腕上又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道红得渗人的丝带。


    一开始明雪以为那是血痕,可那血痕怎么还会越收越紧?就好像有人在隔空勒着她的手腕,想活生生把她的手腕勒断一般!


    这种痛苦与以往任何一次的伤痛都不一样,它像是从心口里钻进去了一根弯曲的铁丝,然后随着丝带的收紧,那铁丝逐渐烧红,竟像一根细微的烙铁,在她心里猛烈搅动。


    那些被这烙红了的铁丝搅扰到的,都滋滋冒着黑烟。熏哑了她的嗓子,叫她连哀呼都难以吐露。


    好疼,好疼。


    雨停的时候,简陋的三间小屋里灯火一霎灭落,撕心裂肺的喊叫如一声短促的哨音,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结束。


    窗台下那株萎靡的花儿深深垂头,细弱的花茎在骤雨初停的夜风中,清脆一声“咔”,伴着迸溅的雨珠,断了。


    干巴狗儿如落汤鸡,此刻却弓紧了身子,尾巴夹得死死的,对着那株断了头的花儿狂吠不止。


    混乱的嘈杂中,敬真撞开门。


    骤雨初歇的月色之下,那个蓝衣服的女子倒在地上,面上苍白,无一丝血色。


    敬真的心猛然一抽。


    “师尊!师尊!”他扑过去,把明雪从地上捞起。


    怀中的人却如一抱软被,柔若无骨,轻若游丝。


    天边闷雷滚滚而来,电光先雷声一步闪耀而至。敬真低头疾呼之际,忽见电闪雷鸣之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自门口铺了过来。


    顺着那黑影看去,少年看见,一个单薄纤弱的女子正站在门口,半张脸似笑非笑,半张脸盛开着窗台下那株没名儿的花儿。


    花瓣轻颤,花蕊娇羞,还有一颗颗残留的雨珠,顺着那红艳艳的花丝垂落在地。


    那半张脸笑嘻嘻地看着他,“敬真。”怪异的声音叫他,“师尊在这里,你来呀。”


    抱着明雪身体的手簌簌发抖,敬真僵直着脖颈转回头来,一边把自己心口里流淌着的银蓝法灵发疯一般注入明雪的心口,一边吞声叫她。


    “师尊、师尊。”


    声音太紧绷,以至于多次,只喊出一个“师”字。


    法灵注入,如泥牛入海。反倒是明雪心口处,一丝幽微的银紫光芒渐渐升起,仿佛在回应银蓝光芒。


    敬真如看到了希望,更加疯狂地催动着自己的法灵,如灌海一般朝明雪体内输送。


    “师尊你醒醒,”他几乎是哭求,“阿真求你了你醒醒!”


    “阿真,师尊在。”


    熟悉的声音响起,敬真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可他低头,却不见怀中女子有半分醒转的迹象。


    他身后,门边,脚步声窸窸窣窣,他知道是那怪物走进了屋子。


    更有一道黏腻的脚步声,淋淋沥沥地,跟在那个半边花脸的怪物身后。


    熟悉的笑声中,四道目光紧紧黏在自己背上,敬真的头越垂越低,越垂越低。直到垂落到明雪沉睡的面容,抵在她如棉花一般柔软的额头上。


    阴寒之气如蛇一般爬了过来,在暗夜中,嘶嘶地吐着舌头。


    一只潮湿的手如刀刃一般搭在他的肩上,一道道笑声围在他身边。那声音叫他,那涎水朝他淌来,那腥臭的气味,要将他掩埋。


    忽然,一只手从腥热的肉身中探出,朝后弯折。


    银紫光芒骤然炸射,如崩裂的水晶一般折射出数百道刺目的光线。


    敬真听见,一个轻轻的声音响在耳畔。


    “滚出来。”


    第89章 无怪风来但凭风去明月明雪相见


    绿衣。


    敬真眼前,陡然被那片熟悉的绿衣围圈。


    孤寒的青松针上落着的薄薄一层雪,被山间清冽的风吹散,落在敬真鼻间,几乎要凉得他眼里溢出晶莹的泪花。


    明雪闭着眼,随着感觉朝后狠狠一抓,法灵大量迸射的一瞬,云珠破裂。


    而随着云珠破裂,被她隔空抓住的那个人,在寂静无声的灯火之中被甩了出来。


    昆仑殿中,一片死寂。


    守在云珠旁边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云珠炸裂后迸现出来的三人,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竟无一人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明雪沉沉喘息,攥着那人的手发狠扣握。她的眼还没有睁开,眼前却划过了太多荒唐离奇的画面。


    直到聆璧的声音陡然响起,她才在一声“明月”的惊呼中,猛然睁开眼睛。


    昆仑殿中烛火通明,俞俞和秦窈窈两个小姑娘被突然炸裂的云珠吓得脸白,被殷翎和殷秀姐弟俩护在了身后。浓雾四散之后,聆璧才看见那个被明雪奋力甩出来的人,竟是明月。


    那个,本应该早已死去的,明月。


    聆璧反应极快,电光火石之间,手上已经比她的脑子更快地接出来了自己的佩剑。剑影凛冽,剑气凝成寒光一点,直指倒在地上的那个青蓝色衣裙的女子。


    明雪反应不及,等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扑过去挡在了明月身前,替她挡下了来自聆璧的一道剑气。


    她刚从云珠之中脱身,根本受不住,那剑光撞在她胸口的一瞬,她的身子猛的前扑,在地上咔出好大一滩血来。


    “师尊!”


    “道尊!”


    “大人!”


    数道声音齐齐响起,眼见着殿中人不约而同地赶向受伤的明雪,明月心里翻涌起一阵颇不耐烦的燥意。


    她纤秀的手指轻轻挑了挑垂落眼前的发丝,嘴角抿出一声轻蔑的“啧”。


    聆璧一只手扶着明雪站起身,一只手恨恨地紧握着自己的剑,“道尊为何救她?!”


    她的眼睛充满敌意,直直看向袅袅起身是明月,而话却向着明雪质问。


    明雪轻轻按下她躁动的手,又轻轻撇开俞俞和秦窈窈的搀扶,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站直了身子。好不至于面对这一位,太过丢脸。


    她的眼睛飞快地在那娉婷的身姿上划了一眼,不敢看似的,很快又低下了眼睫。


    明月见不得她这扭捏的样,故意向她笑:“怎么,见到师姐,都不会叫一声了?”


    轻飘飘笑一眼,她复又转头看向倒地无力的敬真,“你这弟子跟你一个鬼样,一点教养也没有。”


    敬真本就倒仰着身子难以动弹,如今被明月淡淡一瞥,浑身一僵,胸膛起伏得更加汹涌了一些。


    俞俞瞧见了,忙叫上秦窈窈跟她一起把人扶起来。


    敬真低低垂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直直地,黏在那个明明虚弱,却强撑着挺直了腰背的绿衣神女。


    昆仑大殿内风是轻的,因怕气闷,明涯道尊曾长久地在殿内留了一道微风。如今这风吹拂着二人的衣角和发丝,莹亮的烛火之下,倒显出些凄凉的寂寥。


    “师姐…哈,师姐。”


    第一句她叫得艰难,仿佛是自干涸的河道中硬扣出来的两坨土坷垃。而后面那一声,就伴着明雪的笑,显得颇为可笑。


    这两声叫得明月浑身舒畅,她笑意盈盈,“这才像话。”伸手摄来了一把椅子,她堂堂然坐下,“可别以为自己挂了个道尊的名号,就远远越过旁人去了。明雪呐,你到底是要有些自知之明才对的。”


    明雪脸上白了一霎,“我倒不知……”她深深呼吸,好叫自己能顶着明月那随意的目光望回去,“师姐竟这般好手段,死了,竟也能复生。”


    “啧,啧,啧。”明月抱臂而靠,“我才叫你要有点自知之明,不过一转眼,你就忘了?”


    她轻蔑一笑,“就凭你那把破剑,还真觉得能杀得了我?”


    明雪轻轻吸气,喉头滚动,吞下一口口水。


    不是的,轻絮不一样的。轻絮是师尊在比宋亲自帮她祭出来命剑,被轻絮杀了的人,不可能有返生之道的。


    心念一动,那把银剑便悄然出现在明雪手中。


    明月一看,哈哈大笑,“你莫不是以为我是旁人假冒的?”她笑得直不起腰,“明雪啊明雪,你真是,”笑声戛然而止,她冷冷抬头,“太有意思了。”


    足尖后踢,明月翩然起身,手中翻转,一柄银红色的长剑便赫然在手。


    长剑剑心刻有一道凹槽,里面被灌满了猩红的血,如一块细长的红宝石,鲜艳夺目。明月把剑平平横起,直直指着明雪的脖颈,“这等情况下还得叫我向你证明我是谁,你真是惯会惹我生气!”


    眼见明


    雪脸上五颜六色一霎变换,明月“唰”一声收了剑,侧转身子,“不过此遭我可不是来跟你耍宝的,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废话,真叫人烦。”


    她一转身,“聆璧,”语声甚是新奇,“你这种脾气的人,竟也容忍得了自己在明雪的手下供职。”


    聆璧冷冷看她一眼,“再怎么样,也比跟着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人要好。”


    明雪是有不足,可若是跟明月的所作所为相比,她的那些不足,简直都能算得上是优点了。


    明月啧啧一声,“再怎么样,也不能屎盆子里面找豆吃啊,实在不行,你另寻出路也总好过耗在昆仑墟不是?”


    嘴角一扯,聆璧冷哼一声。


    这就是明月,为了自己,哪怕是生养她的昆仑墟,也能随便抛之弃之。


    既然聆璧这边说不通,明月也不继续下去。省得再助长了明雪的气焰。


    她轻咳一声,依旧挂着笑,“明雪,这些人都在昆仑殿中等着你,你难道不应该把那云珠之中发生的事情向她们言说一二吗?也好叫她们不要担心呀。”


    她这话伴着语意不明的笑,叫聆璧心中忽然打起鼓来。


    她看向明雪,隐隐猜到了那云珠之中可能发生了什么——敬真怕是又做错了什么,而明雪她,怕是又一次枉顾法度,对他偏袒了。


    聆璧看向适才蘅仪站的位置,心里稍稍平下去一些。


    还好,天界的人不在场,家丑到底是不好外扬的。


    然而她站在明雪身后,自是没能看见明雪的脸色变化。


    住口。


    明雪在心里轻轻张口。


    心里的话明月又如何听见?她自顾自说道:“只是可惜,朱塵给我的这个云珠妙是妙,就是不能叫我也看见其中的风景。不然,我也不会特意现身于此了。”


    她看不见,她不知道。


    明雪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能知道,没有人会知道!


    “虽则我不曾亲眼目睹,但是——”明月盯着她的脸色变化,故意挑她神色缓和之时激她。果然见明雪身子猛然一僵。


    “——既然你能自云珠之中将我拉拽出来,那便说明,云珠已经成熟了。”


    她笑吟吟地环顾殿内众人,“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这云珠成熟是什么意思吗?”


    没人想知道,她们投过来的目光,尽是敌意和疏离。


    俞俞意识到不对,抓紧了秦窈窈的手,厉声喝道:“住口!你这个早就被昆仑墟驱逐出去的坏人!”


    “俞俞住口!”


    “坏人?”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急促而气短,一道笑得癫狂。


    “什么年代了啊,居然还有人以好坏分人。”明月食指纤纤,轻轻朝俞俞一点,“小姑娘,这么蠢的话可不许再说了呦~”


    俞俞张口反驳,喊出一连串字词,却发现根本没有声音。


    秦窈窈慌忙捂住了俞俞的嘴,把她朝后拉了一步。


    这次哑口言而已,倘若俞俞再惹怒了这人……


    想着怕着,秦窈窈又拉着俞俞朝后躲了几步。


    敬真扶着桌子,气喘吁吁,缓缓把身子挪到了两个小姑娘前面。


    明月又“啧”一声,懒得再管她们。


    敬真的目光紧紧随在明雪身上,自然知道明月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怪异得很。


    想叫昆仑殿内的这些人都知道,好让他们都明白师尊是属于他的。可他又有一些自私的占有欲在拱动,他不想明月说破这事,不想叫外人知道那些独属于他和她之间的秘密。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只看着明雪,企图从她脸上看出来一些启发。


    可她脸上只有震悚。


    那种,对于丑闻败露的恐惧的震悚。


    “住口。”她的声音轻轻响起。


    终于有点令人满意的反应了。明月展颜而笑,“师妹,这些孩子都不知道呢。我们作为师长,不能什么都藏着掖着呀。”


    她说,“这云珠成熟,代表的是跌入云珠内的两个人做出了选择,愿意以云珠内的身份永远活下去。”


    她大声说:“可是好师妹,我记得这颗云珠里,朱塵给你们准备的是新婚夫妻的角色。你们在里面过得可开心?夫妻生活可甜蜜?是否心意相通、肌肤相亲了?”


    她笑得畅快地说:“想必是一定的了!要不然,那两个肉偶是怎么吸取了你们的血气成熟的呢!看来,好师妹呀,你同敬真做夫妻,倒比做师徒要合适得多呢!”


    殿中人脸色尽阴沉不堪。


    聆璧的剑复又亮出,连殷翎殷秀的佩剑,也一同握在了手里。


    “住口,住口!”


    明雪声音猛然拔高,惊疑不定的声调掩盖住了明月荒乱不堪的后半截话。


    “住什么口?!”然而明月的声音比她更高,“你扪心自问,我难道说的是瞎话吗?!”


    不是。


    明雪自然知道她只是据实而言,她木着眼睛,“住口……”


    “明雪啊明雪。”明月哈哈而笑,“你当年不是觉得爱一个人就是罪该万死吗?不是不明白为何我要抛弃昆仑墟选择跟沉庚一起走吗?我帮你明白明白,不好吗?”


    她向着她走近一步,“现如今,爱了敬真了,你可明白了?”


    第90章 无怪风来但凭风去2赶下昆仑墟


    她从没有觉得爱一个人就是罪该万死,她从来都不觉得明月爱上楼沉庚是不应该的。她当年只是觉得,明月她不该如此狠心,不该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双眼。


    可她如今一步步逼近自己,一声声质问自己,“所以,你明白了。现在要换我问你了。”


    她看着明月走到自己面前,神色不再嬉闹,眼睛里渐渐蒙上了冰霜,“你当年,为什么背着我去找沉庚,为什么要勾引沉庚,为什么要自己得不到沉庚就向师尊告发我?”


    明月的声音如昆仑墟上数百万年不化的雪,“师尊当年真的要把我逐出师门吗,师尊真的要把道尊之位传给你吗,师尊真的要置我于死地吗?!”


    “明雪!”她骤然冷喝,“看着我!”


    不能、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明雪心里有一个声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声音,一声一声叫她的名字。


    殿中灯火辉煌,人影恍惚。明雪猛然回神,目光陡然转向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自己的敬真。


    少年薄唇翕动,看口型,是“师尊”二字。


    他仿佛没有力气,只能虚虚地喊着,却难能发出声音。


    够了,这样就足够了。


    昆仑殿中寒光猛然乍现,“铛”一声巨响,一道巨大的灵力波动在殿内骤然炸开。


    法灵如风似浪,翻滚横肆间将殿内一切东西都扫落在地。噼里啪啦,叮里咣当,满地狼藉。


    波动中心,青蓝混着大片的绿,翻飞着,露出两柄巍巍颤然相交的神兵。


    明雪嘴角的血丝不断,可她咬紧了牙,竟没有退却一步。


    “道尊!”


    聆璧疾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就架剑而来。


    明月身后陡然一阵黑红雾气拔地而起,在聆璧一剑刺来之际,挟卷着明月的身躯呼啸不见。


    狂风过境一般,明雪拄着剑,一下扑倒在聆璧身上。


    昆仑墟有九座绝地通天的山脉,一脉脉相连,在天的最低端,地的最高点巍巍矗立出昆仑墟一派。这里凝固着上亿年不化的雪,寒冰冷雪汇聚在最低的凹谷里,涵养出天地间难得的宝物——昆仑墟冰莲。


    冰莲开在第九峰中的绝崖谷下,那里有一片极寒的大湖,叫做临镜渊。连接临镜渊和绝崖谷的,是十三座问心台。


    明雪在自己手掌上割了一刀,将冒出来的鲜血按在绝崖谷的崖壁上,那十三座隐在茫茫学海云浪中的问心台便依次阶梯升起,开出了一条通往临镜渊的路。


    她是昆仑墟道尊,若是不想被问心台盘问,是有权利以自己的鲜血来挡掉的。


    聆璧等在绝崖谷上,看着明雪流下的鲜血被那崖壁一丝一缕地蚕食干净,眉眼之中更多了几分心疼。


    明月联手朱塵在林观渡遗留的云珠上动手脚,一伤明雪敬真的心,二伤她们的身。明雪还好些,她的血气被吸食殆尽之际,有敬真及时为她灌入了大量的法灵,因此伤患也能很快调理过来。


    敬真却不能。


    那云珠之中的伤害都是真实加诸在受困人身上的,明雪眼睛上的伤,敬真腰间的伤,都由碧寒刃导致,皆非一朝一夕能痊愈。更有甚者,明雪为敬真诊疗身子之时,发现她好不容易为他修补好的两瓣命火,竟然全然消失。


    那半盏颤巍巍的命火边上,燃烧痕迹犹在,叫旁人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命火的主人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自天地有始,也不曾听闻谁人燃烧过自己的命火来获取力量的!


    敬真本就命火稀薄,如何又这般虚耗,明雪不得不为他担心。


    聆璧质疑了,“道尊难道还想要留着他?!”


    明雪略一低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聆璧,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


    当初她是因为敬真是明月的遗物才要好好待他,


    后来又想着把他培养成昆仑墟的接班人,好让自己了无遗憾地去赴死,去向明月谢罪。


    可如今明月没死。


    那当年师尊留给她的任务她就没有完成,她就必须继续去追杀明月,然后再陪她去死。


    怎么着都是要去死的。


    明雪憾然一笑,看向聆璧,“林观渡的事天界那边不好轻易放过,所以我打算先把敬真驱逐出昆仑墟。让他在人界历苦三百年,以赎他的罪,也顺便平息了彼泽和明殿的怒火。”


    她看了看手中刚摘来的一朵冰莲,“师尊交代我的事我没有办好,自然还是得继续办了的。聆璧,”她交托她,“倘若我和师姐在敬真回归昆仑墟之前身死,请你勿计前嫌,三百年后将敬真接回昆仑墟,由他承继道尊之位。”


    “可,”聆璧深深皱眉,顿了半晌,才道:“敬真他是澄溟海的人啊,我们不是也没有确定他不是息女一族吗?”


    借着聆璧的力,二人一路往回走,明雪便向她解释了敬真的身份。临到山前长门大殿时,明雪道:“我怕敬真这孩子多想,他就是明珍这件事,我择个时机再慢慢告诉他吧。你勿要向他言说。”


    自云珠中出来后,敬真见到被甩出来的明月,心便紧紧绷了起来。他担心明月和盘托出,牵连着自己一同被明雪厌恶。又担心明月会趁人之危,对虚弱不堪的明雪动手。


    好在算是妥善结束了。


    因此,明月被那道浓雾卷席走的时候,他竟然心中更多的是庆幸。


    一口气顺下去了,他整个人也直直地栽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恍惚睁开眼的敬真模模糊糊看见眼前一片银紫和银蓝交汇的颜色,像极了他梦中沉溺的颜色。


    背上有一道微凉抵着。明明是寒意森森,可敬真却敏锐地察觉到,与他背部接触着的那两处,是带着温热的。


    就像当初在那冰冷彻骨的冷泉中的热度,就像那日日夜夜里柔软的温度。


    敬真心神动荡,悬在他发顶的冰莲便乍然绽放出七彩的光芒,不由分说地将他禁锢在炫光之中。


    浑身如被人操控一般不能动弹,敬真口中疾呼:“师尊!师尊救我!”


    然而身后那一点触及却悄然离去。


    敬真拼命转动眼珠,只在眼角里瞥见那一点熟悉的苍烟绿。


    “师尊!”


    拿着一枚药丸转到敬真身前,明雪依旧没有开口应他。撬开他的嘴,把那药丸塞进他口中,再一托下巴,上仰他的脖颈,将那药顺利喂了进去。


    与此同时,敬真头顶那朵冰莲收敛了光芒,悄然下坠,缓缓融进了敬真的身子。


    能动了。


    敬真伸出手来上下翻开,低头才发现自己竟裸着上身。他脸上羞赧一瞬,低头抓了床上的丝被披在了身上。


    一番劳动之后,明雪收了手,静静地坐在床榻边休息。


    敬真看着她的背影,问:“师尊,你又为我做了什么?”


    明雪却问,“你不问我刚刚给你吃的是什么吗?”


    敬真说,“师尊给我吃什么我都愿意。”


    明雪回头,“是毒药,我厌恶极了你的所做所为,深觉你是不肖孽障,我想要你去死。”


    敬真看她,“也好,师尊想叫我死,我愿意。”


    话语中竟有释然一般的欣喜。


    明雪一怔,“你不反抗吗?我只是你的师尊,并没有决定你生死的权利。”


    敬真说,“你有。”


    明雪不说话。


    敬真说,“我愿意叫师尊决定我的生死,我愿意叫师尊决定我的一切。所以你有这个权利。”


    说着,他笑起来,显露出一种安详的笑意。


    “如果我死能叫师尊开心,阿真愿意去死。”


    明雪忽的扭回了头。


    她站起身,背对着他,“你的伤已然大好,从明日起,你便离开昆仑墟。”


    敬真猛然抬头,“离开昆仑墟?”


    他向她膝行而去,“师尊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


    明雪不回身,只是说:“彼泽直属于明殿,你杀了林观渡,这件事是混不过去的。要么你生生世世都被囚在须弥牢里,要么你离开昆仑墟,自去人间赎罪三百年。”


    敬真飞快开口,“我选须弥牢!师尊,我不要下山!”


    须弥牢……明雪深深提气,闭紧了眼。定一定神,她拂袖,“你没得选。”


    “师尊——”


    眼看那道绿影就要离去,敬真从床上不管不顾地扑下来,紧紧攥住了她的裙角,“师尊我不要!”


    “我愿意待在须弥牢里,我愿意的!”


    敬真哀声求着,“只要师尊别赶我走,不说须弥牢,任何地方我都愿意去,什么刑罚我都愿意承受!”


    什么刑罚都愿承受?什么地方都愿去?荒唐!无知!


    明雪的怒火骤然席卷而来,愤愤甩开敬真紧紧抓着的衣角,裙摆随着她的转身如花朵一般绽放,“住口!你懂什么!”


    她怒斥,“你以为你犯的是什么错?你以为自己很强能承受得住所有的惩罚吗?!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须弥牢是因为什么?!我说要你下山你就下山,你还争执什么!”


    “可是师尊——”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勃然大怒,敬真慌乱间不知所措。


    “别叫我!”明雪胸膛起伏不定,咬着牙强行镇定下来,


    “下山去。明日一早,不要叫我再在昆仑墟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