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惹纷争大亚亲护短
◎怀妙香细雨润百花◎
恶来走出族庙时, 妲己的肩辇已经离去。
族尹心惊地打量着他,低声问:“大亚可觉得还好?”
他仿佛窃玉的贼,难以应对族尹慈祥柔和的目光,心虚难耐, 只含混应着。
族尹这才释然而笑, “大亚红光满面, 显然是鬼神之气尽除。”
又虔诚望天,“果然鬼巫仙力高深……”
他正尴尬不知如何作答,远远的, 豸一路奔来:“主人!主人!大事不好!小主人同人打了起来!”
恶来一听, 忙与族尹作别,匆匆赶去。
到了街口才知,是众人散去时, 季胜因口角打了一小儿, 其父母不依不饶, 硬要赔罪。
季胜得父血统,生来便大于别的婴儿。他所打之人虽与他同岁,看来却比他小了一圈, 此时脑袋上破皮一块, 血流不止。
恶来赶到时, 那小儿的父母更怒:“恶来,你弟若似野犬,就该栓好,你看将我儿打得何模样?”
季胜本就怒火中烧, 全靠蛄和蛴两个奴左右架住, 此时闻言更加大骂:“他不嚼屎, 我会揍他?该他吃我打!”
“季胜!”恶来喝止他, 正色问,“是为何事。”
季胜反而看向那小儿,喝道:“喜,是男人自己说来!”
喜反而缩头缩脑,向父母怀里躲。
其母冷笑出声:“我儿不过是以为大亚杀了人,随口说了一句,谁知便招至此祸。呵……我家可是贵族!”
季胜大叫:“喜,你这怂人,你敢指着天说只有这一句?”
其父又道:“不错,他还说你是克死母的凶人,这话何处有错?”
季胜登时眼圈发红、头发竖起、白牙龇出!他左右环顾,随手捡了一根手臂粗的棍子,暴喝道:“老鹧!你敢再对你季胜祖宗言语一声!”
那家人被唬得连连后退,颤声对恶来道:“恶来,你、你弟如此行凶,你竟不管?!”
恶来眉目峻冷,淡淡道:“我若管,也只会帮着亲弟。还是说,你盼我帮他?”
“你,你莫以为天子倚重就可如此无礼,我要去向理官告你!”
恶来点头,“去告。若真告了,我不能叫你白去,总要你伤得再重些为好。”
季胜凶名在外,似发疯牛犊;恶来一掌震山,可打死猛虎。这家人眼见恶来不管束,哪还敢再久留,鼠窜而去。
恶来这才冷下眉眼,对季胜冷斥:“滚回家去。”
季胜后脊一寒,忙丢下棍子,紧赶慢跑,一路随他回家,几个奴也慌忙跟上。
眼看家宅在望,季胜又恐惧,又不服:“兄!你要打我?!”
恶来面容紧绷。
季胜急了:“你不是教我,忍无可忍,不必再忍?”
恶来讥讽而笑:“你只记住了这一句?我和你说,不必在意贵族,更不必与他们为敌,你倒忘一干净。”
季胜不服,“喜家里算哪门的贵族?连我都见过王子,王子可知晓他是哪头韭菜?莫说五服,十五服也轮不到他!他嘴甚贱,下次我还打!”
恶来侧眸,只见弟弟唇上略有绒毛,眼中闪烁愚蠢,正是猫嫌狗憎、专生是非的年纪,不免声音冷厉了些:
“若有朝一日在战场之上,敌军辱骂,诱你入阵,你也冲去?”
季胜挠挠头,低声道:“那……那我不能中计。”
“你连今日此等羞辱都忍耐不得,那时羞辱更胜百倍,如何能不中计?”
“……”
“我再问你,你打人也罢,为何被其父母看到?”
“……”
“所以,连暗袭也白学?”
“……”
“季胜,你以为我幼时无有此等事发生?可我从未给父惹过麻烦!”
季胜沉默一阵,忽地小声说道,“我知晓,但,但此一时,彼一时……反正兄会为我撑腰,再者,兄自己还打了圻,王子不还斩他为你出气?我们何必要忍……”
恶来此时已进了院子,听他胡言乱语,肚中一团怒意:
“休要编造!王子斩圻,是为严正军规,怎是为我出气?我打伤圻,也是为了稳定军心。你以后迟早也要领兵,需知,喜怒哀乐,是你控制敌人的手段,而非是被人控制!”说着,脸色越发阴沉,“也罢,你太浮躁,去,将那日给你之兵书,抄上十遍!”
季胜挨揍尚可,听闻要抄书则五雷轰顶,当即跪倒在地,挤出眼泪,大声嚎啕:
“兄,我知错,我憨鹧,你莫要叫我抄书!”
但恶来却兀自恍惚一瞬。
才一提到兵书,就忽想起妲己说,明日要来家中……
脑中顿时又被含毒的香气笼罩,不大清醒。
季胜杏大的贼眼瞄着兄长,见他忽然神色柔缓,忙趁机问:“兄,别叫我抄书,可好?我将家里规整齐全,我,我去搬旧物,求你……求你……”
“……”
良久,恶来无奈叹息,破天荒心软饶了他这一遭,“去带人将四处擦净,一星灰尘也不许留。”
季胜狂喜,连连应下。
心头又疑惑:今日兄长未免也过于好说话……
~
妲己回到宗庙内时,已彻底没了精神,靠在牀上闭目似死尸。
狐狸鬼祟探出头来,被她一把捉住,轻声问:“多少?”
狐狸眼珠转转:“你猜来看看?”
她慵懒道:“应该不至于是无……按三倍之数来算,少说也该有十五个时辰才是。”
狐狸早已憋不住,怪声大叫道:“臭宝,你我发了大财!是整整六十个时辰!!!”
妲己灵目睁圆,还以为听错!
恶来竟如此大方?
狐狸美得脚爪乱蹬,舔她满脸口水,“想不到恶来人不错,挤挤一大坨!”
妲己听它形容得恶心,却仍忍不住掩口而笑。
深红霞色里,青女姚从外面折回来,探头向卧舍看了,先很小声试探了一句:“姐姐?”
妲己含笑低婉出声:“我醒着。”
她这才绕过屏风来,“姐姐,饥樊病了,这几日怕是要卧床。”
“嗯?”她眼睛睁开一缝,“何病?”
“风寒。”
原来,饥樊这两日为了将身体炫耀,总打赤膊,一来二去,妲己还未多看一眼,倒先把自己病倒。
妲己并不知这背后还有此等辛酸内情,随口道:“那叫他歇着,叫相多喂些水予他。”
想了想又补充,“既然饥樊病了,你不妨也在宗庙内看顾些,正好少靠近南肆。我就怕那些人心里不服,不敢冲我,倒要找你撒气……若再有断事来请,我带方姺等人轮流去。”
青女姚今日也颇受惊吓,知道妲己关心她,忙连连应下。
妲己又闭上眼,梦呓般有气无力自语:“你说那偷贡品的小儿,会不会死……”
青女姚心中一动,忽地萌生一胆大的想法……
~
晨时,恶来屋宅庭院之中,处处皆焕然一新;尤其豸送季胜去茕营后归来,还又特意去了北肆,从萝族买了一车各色春花回来。
天知道,枯燥的院落从未这般色彩斑斓……
恶来来回看过,犹不满意,一会儿搬搬这,一会儿挪挪那,一会儿又望着天上的阴云茫然愣神。
她说今日会来,却未说何时会来……
转眼等到日中时,竟下起淅沥小雨来。
一园子的花叶水渍光润,在晦暗中更加娇艳。
雨落带来湿凉,恶来在廊下,脑中又忽地清醒了几分——
他这是作甚?!
明明昨日夜间才下定决心,想着暂且顺着她,将字学完了事,可谁知晨起就发了大昏,把院子改成此等模样!
他本该想清楚,更该与她说清楚!
他不该有期盼。
眸色一冷,他已迈进雨里,决心将这些荒谬的花草全部扔掉。
偏此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亚?”
他猛地转身。
灼灼花海,柔胧雨雾,妲己撩开幂篱笑问:“你这院子怎变了?我还以为走错。”
刚刚萌生的薄薄清醒,被她一笑溶解。
~
恶来的房屋内,简铺素帘,灰陶黑几,与他这人一般,别有一股单调淡漠之意。
妲己眼睛环视一圈,已看了个通透,口中只喃喃抱怨:“……偏偏行至一半下雨,想是你盼我别来之故。”
他沉默递上一卷干净巾帕。
她挑眉:“是擦何物的?”
他低沉开口:“是今日新买来。”
她挑剔接过,将面上先擦过,再擦衣物。随即才落座在松木的几案前。
案上不止摆有树枝沙盘,更有一陶瓶,里面插着一束烟粉脂白的留夷,又有些莹黄茹花点缀,娇媚得与整个舍内格格不入。*
妲己在花头一嗅,仰头灿然而笑:“是为我准备?多谢你用心。”
恶来仍沉默,像是等待刀落的鱼肉,说是不可期盼,某处却跃跃而动,最为翘首不安。
她狐眼笑弯,示意他坐下。
讲解兵书时,妲己也正经起来,那心无旁骛的模样,很令恶来疑心昨日只是他的一场梦。
可谁知他才放心下来,听得认真,她就做作打了个冷战:“我冷。”
他立即要起身,“我叫豸送两个火盆来。”
“诶……”她伸手勾住他腕上的绳镯,笑说,“你莫要如此坐着,将腿岔开……”
恶来抿唇,吞咽唾液,艰难说道:“不好。不妥。”
“极好,极妥。我要你为我暖……”冰凉的手钻进他掌心,“莫小气~”
良久,他别无选择,还是将腿伸展开,任她坐进怀里来……
雄壮的胸肌熨帖脊背,身后人的呼吸也滚烫,果然极为暖和。
她舒适叹息。
身上一热,手也渐渐暖热,只不过握着他的手写字时,就发觉他放松得过分
——嗯?走神了?
妲己微微侧头,果然见恶来两眼发直,那紧绷的下颌与紧闭的唇,无不昭示着他正全力压抑旖念,哪里还分得出一丝精神来学字?
怕是连自己姓甚名甚也都忘记。
她饶有兴味地欣赏。
恶来也是怔愣许久,若非左手死死摁住,早要露出端倪来……
过了半晌,他才察觉到妲己已没在教字,反而正凝眸看着自己。
温软的记忆瞬时袭来,他脑中一乱,误以为她又要亲吻,身体快于理智,嘴唇微张,头也低下一寸。
这微妙动作令妲己颇为惊诧——笑容顿时恶劣,向后一缩:“大亚这是作甚?以为我要亲你?”
恶来浑身一僵,脸先是惨白,随即汹涌涨红至夸张,狼狈得一字也说不出……
那神情,说是羞愤欲死也不为过。
妲己无奈摇头,倒一本正经斥他:“专心些。”
他喉咙中滚出一些破碎又无意义的声音来……
不过才又教了两字,她又抬手,将长发拨去一侧,露出白腻一截脖颈,细声蛊惑道:“看你学得极好,许你亲我……”
这话似有诡异神力,她察觉到身后燥热的人似乎更僵硬了。
她知他在天人交战。
若真吻了,此前的一应的躲避、拒绝、决心,此时看来皆会如同儿戏,可笑且愚蠢……不啻于自掴其面。
可她就是要逼迫他,看他将自己全盘否定,才最为有趣……
令她腿软……
恶来的心绪如呼吸一般剧烈起伏,眼前靡颜腻理,晃得他眩晕。
头几乎无法克制地在慢慢低下……
偏此时,外面吵闹起来,豸在大叫:“小主人!不可入!”
季胜着急大叫:“拦我作甚?邻里说,有女人来家中,可当真?”
豸窘迫,死死拦着,“当不当真,你也不可入。”
季胜大叫:“那女人在屋内?她同我兄在作甚?”
豸只是吭哧吭哧的,不好言说,季胜正急,忽听到屋内传来兄长模糊说话声。
恶来平日说话一向无有温度,总是严厉、阴沉、犹喜叹气。
而如今,季胜虽听不清他话语,却听得他语调——
柔和、绵软、无奈,似是在哄人……
先祖先妣在上!季胜发誓自己从不曾听过兄长如此腔调,腻得人直想捶地挠墙!
他并不傻,深知异常,牛犊似的埋头欲闯,大叫道:“你莫拦我!我倒要看看是怎样!”
正争执着,门突然打开,昏暗室内,恶来一兮玄衣,唇线锋利,气势凌人,开口时,嗓音却暗哑:“季胜,休要胡闹!”
【📢作者有话说】
季胜:服了,叫我别被控制,自己被人硬控。
恶来:……
~
留夷:芍药;茹花:类似于黄色稀疏版满天星。
42 ? 夜掩奸计箕微暗商(一)
◎花落见蕊妲己破局◎
季胜从来对兄长既敬且畏, 闻言立即缩头,又觉得兄长今日斥他并不严厉,反而语调仍绵软,故而壮着胆子低声辩解:“兄, 那肆上已传开, 说、说你抱了女人回来, 我来看看是怎样……是他们胡说,对否?”
说着,眼睛又向屋内瞄, 只恨屋外亮堂, 内里便晦暗一团,仅有一道倩丽白影,看不清楚。
恶来挡住他视线, 对豸说道:“拉他走。”
豸忙上前拉季胜:“小主人, 同我走, 我叫蛄带你去玩。”
季胜不肯,哽咽说道:“兄,是不是你到了年纪, 要娶嫂母给我?八尚说, 嫂母会撵我走!你不要我了?”
恶来无奈, 只得走出:“无人撵你。八尚的话怎能当真?我不是教过你,若旁人说甚都信,颈上便白长一颗头。”
季胜听他并不否认嫂母,只否认撵人, 大惊失色, “所以……所以真是嫂母?”
恶来一哽, 眼神罕见地闪烁, 清了清嗓,方对豸道:“蛄在何处?此时并非茕营结课之时,他为何能归来?!”
季胜还欲分辩坚持,豸忙劝道:“小主人,走罢,叫蛄为你教训八尚!”又压低声吓他,“再胡闹,主人要恼。”
季胜毕竟畏惧恶来,又被豸劝了两句,这才不甘不愿地被拉走。
直到看他走出院子,恶来才闭门转身。
妲己早已起身戴上幂篱,竟是要走了。
恶来眉心一紧,心中极为不愿。
她款步走到他面前,笑说:“大亚,今日时辰不早,我又说得口干舌燥,也该走了。”
他嘴唇动动。
明明也才仅过去两个时辰而已……
她走近,见他仍玄石一般杵在门前不让,轻声逗他:“怎了,舍不得我走?”
白纱后,她面容模糊,正如她的心思,深藏在嫽美画皮之下,叫人捉摸不定。
他这才闪身让开,“我送你……”
~
「泥墙腐木褥盈馊,
半尺天光照不透。
湿泞埋身寒入骨,
夜来风似鬼锁喉。」
此诗原无他意,单是描述奴隶居所何等不易。
需知,奴舍日日昏暗幽湿,若再遇到下雨,更是漫漫潮气,竹床还要生霉。
妲己的四个奴隶,住在奴舍第五行木栏里,因是天子赐奴,栏中实则还比一般的奴要来得宽敞。
此时,饥樊满脸通红,高烧不退,在此时代,无异于已一脚跨入鬼门关。
青女姚虽不喜饥樊,却唯恐他死,还特意去向庙里的巫求了一碗汤药来。
这药质地粘稠,似一碗稀屎,臭气莫名,却还是巫看在妲己面上,多用了药材之故。否则一般奴隶只会任其病死扔出,谁还会给药?
青女姚捏着鼻子将药送下奴舍,让昙妧为饥樊灌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灌下药后,饥樊更面似屎色,形容极惨。
眼看药到了底,她正转身要走,却猛地一震——
木栏门外不知何时,赫然站了四个精光男奴!
个个粗壮,模样也出众。
对方还未开口,她已隐约猜到他们目的!
果然,其中一个先卑微出声:“青女,我唤作雎,你是否需要侍奉?”
另一个又抢道:“青女,我唤作榛,我从不生病,你可否选我侍奉。”
……
于是一个个心急要将过硬「本钱」展现给她,只盼能得她青眼。
下奴皆想高攀上奴,尤其青女姚比一般的管事还要受宠,活脱就是下奴眼中的太行山巅。
平日在地上,他们并不敢与上奴交谈,但今日青女姚破天荒下来,他们便不能错过此等翻身契机,一定要用身体引诱。
何况她如此纤柔嫽美,叫人喜爱。
但青女姚何曾见过这等「选妃」场面,早已骇得惊慌失措,夺路而逃。
夜间妲己归来,她将此当做惊悚事讲给她听。
妲己闻言失笑,又不免好奇问:“你在大邑两年,竟不曾相中一人?”
青女姚阴沉摇头:“是有贵族看中我,但我宁死也不给人做玩物,所以公子邑也不强迫我。我也早已想好,绝不会诞下后代。焉知我的孩儿又与谁做奴,与谁陪葬?”
妲己见她神色坚定,言辞果决,倒还要钦佩,向狐狸赞叹道:“你看她,如此清醒。”
狐狸近来已对青女姚印象改观许多,但仍听不得妲己赞她,故而哧道:“各朝各代、各国各地、各族各人皆有可恶之处,莫非她世世都如此逃避?”
妲己知它呷酸,只是笑笑。
此后三四日,鄂顺与武庚忙于与崇侯亲眷应酬,又被春猎一事缠得分身乏术,故只能命人送些礼物来。
而妲己的「威名」则不胫而走,歇过神来,又被索族请去断事。这次,那些事主都听闻她能隔空拘人魂魄,无有不老老实实的。
如此她又得了一朋贝,还得了一些麻绳为酬礼……
时光弹指过,这一日,月光寒融融、冷浸浸,大邑喧闹渐沉。
微子启府邸前的灯笼已灭,却又有人紧裹黑袍,踏夜色而来。
正是:
真言岂能白日吐,奸计总需夤夜生。
微子启实则一早就候在院中,见到来人,忙压低声音请进屋内,又命门外心腹将仆从人尽数撵去。
屋内,其弟微子衍也在。
“父师……”微子启与微仲衍皆向其行礼。
箕子摘下兜帽,一头鹤发苍苍。
他将两人扶起,叹道:“亲族之间,何需顾这些虚礼。”
说着,又低声解释,“也非是我故意拖到今日。崇侯册封,诸多酬酢,我难以脱身;且天子多疑,需多观望……”
微子启道:“父师乃天子伯父,天子何需疑你?”
箕子闻言冷笑,“呵……如今景况,你们也知。我纵为天子伯父,又何曾能约束了他?两位王子为天子兄长,他遇事又何曾与汝等相商……”*1
微子启和微子衍思及近来之事,也不免心头酸楚。
昔时帝乙有三子:启、衍、寿。
寿虽为幼子,却偏处处拔得头筹。
论气力,寿拔山扛鼎,敢与虎斗。
论外貌,寿身长昳丽,姣美无俦。
论心智,寿言辞敏对,又擅筹谋。
叹只叹:凡人谁能不偏心?帝王也难持公道。
帝乙得此佳儿,自然疼之爱之,顾之惜之。
启与衍虽倍加勤勉,奈何资质有限,越上进,越孤单,早被王父忘去脑后!
寿还未及成年,帝乙已一早定下其为天下共主。
可怜二位兄长,自小便处处不及帝辛,如今帝辛为王,又岂会将他二人略萦心上?
若是恳求多要封地,便是“再议再议”。
若是为子女求升要职,便是“不急不急”。
二人虽为天子亲兄,却连蜚蠊的兵权也令他们望尘莫及。
再看恶来,大邑商唯一大亚,又引得多少贵族子女望之恨嫉!
再如此这般,大约迟早贱奴也有封地?
启、衍因此各自拭泪,泣问:“父师,我二人邀父师来,不过是连日心中疑惑,实在不解。父师可知鬼侯与梅伯因何而死?”
箕子沉吟良久,方才谨慎说道:“宫中人传言,是因鬼侯之女婴媿不敬,殃及鬼侯;梅伯求情,亦被连累。婴媿也已被斩杀。”
“必不是为此!”微子启激愤。
“必另有隐情。”微子衍附和。
箕子无奈,“我何曾不知有隐情,但其中缘由,谁又知晓……”
箕子看着寿从小长大,深知他脾性——
帝辛最喜征战舞乐、狩猎骑马。鬼侯之女入宫就是摆设,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怎就突然不敬,还连累了梅伯一齐受刑?
箕子仰天叹气,怨气难忍:“此事蹊跷,我也不敢细细问清。你们也知,天子这些年,脾气越发莫测,放着亲伯舅兄弟不用,反倒多施给外人恩情。
只说攸侯喜、崇侯虎也罢了,毕竟先考看重,又在人方一战中有功。可那蜚蠊、恶来皆是奴隶!怎配如今的地位?怎会为大邑尽忠?可笑,他竟还许恶来去辟雍翻看书册,实实将贵族脸面扔得干净。*2
唉,再说那日殿上之事,攘窃神祇之牺牷牲,何等滔天罪行!我竭力劝谏,天子却轻轻揭过,反将那小儿送去茕营……”*3
微子启附和抱怨:“父师所言,亦是我心中之痛。天子还十分亲近妇人。那妲己前来,他只听师顼与小臣姞谏言,便纳了仙人之说。以我看来,那鬼巫定有蹊跷,许就是天子寻来。天子是否想令她替代大祭司、把宗庙也把控?”
他低头哭泣,“那鬼巫嫽貌近妖,令人观之恐惧。若她为祭司,天子日后欲用我等祭天,岂不只消她一句话?”
连鬼神之权也由帝辛彻底掌控,他们哪里还有活路?
箕子扬天长叹,“内疏亲族兄弟,上轻神祇先祖,寿如此拗愎,大邑前途…晦冥……”
微子衍更压低了声音,“父师,我亦为你不平。按说鬼侯与梅伯被杀,三公该由父师或比子叔父补上,可谁知天子竟选了侯虎,另一位宁可不定……”
在他们看来,崇侯虎虽对天子忠心,但与天家委实无一根毛的关系,连名义姻亲也无——
所谓名义姻亲,便是天子挑选外姓低阶贵族女人,赐下「子」姓,嫁予诸侯,以示拉拢联合。
而若无姻亲这项基本「合约」约束,便是实打实的“外人”,绝不可将大事托付。
箕子默默无言。
微子启低声道:“天子如此,实在令亲族心寒。我自知天资愚钝,不堪大任,但幸而禄与我们亲厚。若是……若是禄能早些取而代之……”
“启!”箕子不防他突发此叛逆之言,心中惊涛骇浪,猛地直了上身,“天子盛如烈日,你需慎言!”
帝辛耳目极多,心机深沉,最恨旁人惦念他的王权!!
微子启遂闭口不言。
箕子有些心慌意乱,匆忙起身,不再久留:“天子不日将往周原田猎,我等皆需随驾,也需小心准备。时辰不早,我这便归府。”
微子启也不坚持,与微子衍一道,将他送出。
箕子一走,微子衍便忍不住问启:“兄,父师似乎并不赞同我们的计划。”
启摇头:“不,父师已然心动。”
“何以见得?”
“父师此前不来,正是已猜知你我意图。只不过一两事时犹可忍,如今三四事便不可忍。天子行事太过荒唐,父师怨气累叠,自然需向人倾吐。”
“那父师怕甚?你我封地养有重兵,父师亦有精良武士。要我说,何不直接寻机会出兵,逼迫天子让位给禄……”
启看他一眼,似看傻狗,“父师心动,但绝不会出兵。”
衍一怔:“怎会……”
“方才你也看到,他只是抱怨,实则并不想与天子决裂。”微子启冷哼一声,“大邑重兵,诸侯之卒,尽皆在天子之手。师顼、蜚蠊、鄂侯、崇侯、恶来、亚妁……一应兵权在握者,俱是天子亲信。贸然反叛,即便所有贵族出兵,也全无胜算,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其一。
另来禄是独子,与天子血脉更深,对天子敬爱崇拜,若贸然拥立,不但禄未必愿意,倘或他暗中告知天子,扯破出来,我等便也是叛臣!
衍,你切莫自大,你我封地重兵算甚?对上师顼或蜚蠊,无异于以卵击石,毫无胜算……若真出兵,等同于反王,不能一击即中,便是全族祭天。此等凶险之事,父师岂会轻易应允?”
微子衍急道:“我等岂是要反,无非是拥立宽和亲厚的新君……禄是他亲儿,这天下,仍是他的!”
“呵……可寿绝不会如此认为。”
“那依兄之见……”
“无妨。父师肯来,就是有怨,我将禄登基这个种子种下,父师定然也会暗暗思量。等天子再令其积怨,种子就会生根发芽。总会等到出击的时刻。”
“就如此干等?”
“岂能干等?”微子启慢慢道:“莫忘记,三公之位尚有一余,悬而不决,而鄂侯禹与崇侯虎皆非子姓亲眷。方才提及三公,你可记得父师是何神色?”
“他……不曾说话,颇为怅惘。”
“不错,故而我猜,这最后一位,也绝不会在他与叔父比子之间择出。”
“什么?!那、那还能有谁?师顼?”微子衍顿了顿,忽地大急,“总不会、总不会是北师蜚蠊那贱奴?!那我宁死!”
一想到自己或许要与蜚蠊平起平坐,微子衍一脸屈辱,恨不能立时剖腹。
微子启摁住他的肩头,反而笑道:“急甚?最后人选,即便天子真选外人,我们也仍可将这外人变为自己人;亦可让自己人,貌似外人。”
此话很是玄妙,衍不解:“这是何意?”
启笑道:“满腹怨气之人,又岂止你我、又何止太师父师?我们该暗中联合其余贵族,推出一人来,一个「外人」。最好天子不察,叫我们安插得当。
退一万步说来,即便天子真另寻他人,我们也该将此人吸纳。只要好处给足,谁能拒绝?如此,一来可为贵族谋求利益,二来可制约天子,三来,我等也暂且不必妄动。”
话至此处,微子启一声叹息,散于夜中,
“最好天子肯迷途知返,我等便也无需这些周折……”
【📢作者有话说】
恶来:原来真的没有亲亲。
狐狸:自私,要雨露均沾啊!
~
1.微子衍与微子启,封地在微,子是族尹的意思,所以称之为微子,箕子也是同理。但平时尊称,还是叫王子。见《尚书·微子》。
2.根据甲骨文,侯的名字多是国+侯+名,所以可以叫X侯,也可以叫侯X,或者X侯X。
3.色纯为“牺”,体全为“牲”。
43 ? 夜掩奸计箕微暗商(二)
◎花落见蕊妲己破局◎
次日一早, 妲己醒来时,青女姚竟不在屋中。
她好奇起身开门,却是昙妧与方姺候在门外。
“主人,可要梳洗用食?”两人卑顺。
妲己好奇张望:“青女何在?”
昙妧答:“回主人, 明时有人在宗庙外要见青女, 她自去了。因恐回来不及时, 故叫我二人在此等候。”
妲己闻言,也不在意,命二人进入服侍。
如此直到大食过后, 青女姚仍不见回归, 反倒又是昙妧走进来,轻声道:“主人,饥樊病愈, 说有话相告。”
妲己正在向陶瓶中插花, 随口道:“准。”
不多时, 饥樊进屋来,跪地匍匐,口呼“主人”。
其举止虽然貌似恭谨, 一双贼眼却又忍不住频频瞟她。
妲己装作不查, 只冷淡问:“你已痊愈?”
“回主人, 已大愈。”
“有何事?”
“回主人,主人昨日去断事,不在庙中,我发觉青女姚偷偷外出, 一日未归。”
妲己顿时极有兴趣, 皓腕支首, “哦?你可知她去做甚?”
狐狸奸笑:“许是去找新大腿来抱。”
饥樊几乎要在她注视中化作一滩水儿, 眸中热情诡异,“奴不知,只看到她向宫殿那边走去,觉得主人应当知晓。她今日也一早离去,不知去往何处。”
妲己唇角一勾,笑得意味深长:“原来如此。听来确实奇怪。”
眼珠转转,她打开贮贝器,从中摸出一枚夔贝,推至他面前,“你如此有心,赏你。”
饥樊激动至极,一边跪谢,一边仍目光贪婪盯着她。
妲己一刀切断花茎,抬眸冷睇,“还有旁事?”
他忙收回视线,轻声道:“无……无……奴这就退下……”
饥樊走出来,只觉得日光灿然晃眼,却仍逊于妲己之光,无法从方才的心神荡漾中回过神来。
但他很快恢复冷静
——红颜枯骨,不过瞬息享乐,而权力却永存。
昙妧趁方姺去准备水酒,低声凑来问他:“你去说了些甚?”
饥樊瞄她一眼,将一个夔币弹给她,似帝王施恩,“赏你。”
昙妧双眼一亮,双手紧紧捉住,“你可莫悔。”
“我不悔。”
昙妧忙收起夔贝,又问:“你去告了青女的状?主人为何赏你?”
饥樊轻蔑道,“因为不论那青女姚去做甚,主人不知,便是为贼,总会心生嫌隙,”他顿住,哂笑,“此乃弄权之术,再多说你也不懂,但只要你好好配合,日后我一定不忘你。”
昙妧闻言,虽觉得他有些忘恩负义,但仍喜不自胜,连连应允。
饥樊望着她的喜悦模样,心中满是鄙夷。
蝼蚁。
若非我沦落至今,岂会多看你一眼?
若非需求无处宣泄,我又岂容你近身?
且待有朝一日我翻身……
~
「日中」之时,恰好武庚也命人送了礼物来,妲己打开来,看到里面是两柄青铜短吕——
手柄饕餮纹,柄尾镂空菊花,一个刻写「斩邪」,一个刻写「避凶」,其花纹精致,一看便知是绝世兵刃。
狐狸见她只顾玩儿刀,不免皱眉,尾巴不耐地拍打:“方才那人,眼神甚是讨厌,你怎不恼?”
妲己耍了一个刀花,故意问:“哦,何处讨厌?”
狐狸跟随妲己一同看过世人百态,心中自然有所计较:
“这世人见到美人,欣赏有之、爱慕有之、嫉恨有之、生畏者有之……凡此种种,皆是常情。
但其中还有一类,最是下流,满脑子奸邪之意,先想占有,而后炫耀,再要利用。其心叵测,将美践踏,还不如禽兽。”
狐狸忿忿断言,“饥樊方才看你,就是此一类,丑态毕露,看你不似看人,似看物!丝毫无有尊重!心怀不轨!”
“呀~”妲己娇声一叹,眉眼弯弯,“我的狐狐竟也学会看人表情,还懂将人分类?”
狐狸卖弄一番,才发觉是班门弄斧:“你已发现?”
“我非瞽叟,他又如此露骨,怎能不发现?”
“那……那你信他?”
“信如何,不信又如何?我还以为,你一向讨厌青女呢。”
“咦?非也。”狐狸正经解释,“我只是不喜她频繁换槽,忠心可疑,但她委实比奸邪之徒可爱千倍万倍。”
正说着,青女姚竟已折返回来,手中还抱着一大束灿烂春花。
见妲己正在插画,她兴奋坐下:“姐姐,这些也送你!”
妲己接过来闻闻,抬眸柔笑:“如此欢喜,是有好事?”
青女姚张口欲言,忽又止住,先去门外看看,关好房门,这才复又跪坐,声音极小:
“姐姐,我有要事要说给你!那日偷贡品的小儿,天子实则并未处死,反而怜他年幼,将他送去了茕营。”
说着,又将茕营是何处解释了,还说了天子出行周原,禄、顺、邑皆要陪同等事。
“果真?”妲己颇意外,“你又是如何得知?”
原来,青女姚那日见她为那小儿忧心,突然动了念,决心为她打探一番。
在大邑生存,情报为上。但妲己却不知,此等信息闭塞的时代,非要虫蚁才能将消息知道全面。
大邑商的奴隶,恰同门外蝼蚁、窗外飞虫,不起眼,却到处皆是,自成一派。
他们看似不言不语、呆滞麻木,其实人人皆在听、在记、在看。
毕竟,贵人们交谈,总要避着旁人、避着光;但人情往来之时,备马奉食,搬物运器,多少要露些马脚、日常谈天也会偶尔透露分毫。
贵族并不将奴隶当人,故而奴隶们一旁伺候,十句听到五句,拼拼凑凑,总有机会探得一二真相。
主人在明,他们在暗。
青女姚的性格和婉,很懂得如何与奴隶相处交谈,再加之如今正是人人巴结的时候,所以没费甚力气,很快打探来那偷的下落。
至此,她本该回去,可谁知却又勾动了她另一重心念——合该打听更多才是。
起了这个主意后,她先沽了些酒、买了烤鸡、买了烤羊腿、麦饼,趁着奴隶们中午吃饭,凑了过去,赚得了更多八卦。
今晨,一个奴隶更是主动找来,带来一个更重要的信息:
昨夜箕子暗访微子府,来去匆匆;
箕子去之前还曾喃喃一句,“必不是因为婴媿之故。”
妲己听到此处不由问:“婴媿是谁?”
青女姚答:“是鬼侯之女,曾为天子妻,但据说入宫多年也不曾有宠。如今天子说其轻慢,将其斩杀,连累鬼侯。”
青女姚当时虽并不太懂其中原委,但莫名觉得这信息宝贵,还付了她一夔贝。
妲己若有所思。
将八卦说完,青女姚道:“本该昨日就说给姐姐,偏巧姐姐断事归来疲惫。正好连今日之事一并说了。”
妲己不免动情,倾身狠狠抱她,又将手中的「避凶」短吕递上:“青女,我的好青女,我果然不曾看错你。这短吕赠你,留着防身!”
“呀!”青女姚不敢相信。
不过就是一些八卦,为何竟能被赏此时代最高级别的奢侈品青铜器?!
看那花纹,再看那刀鞘,这等重器,只能是王子用物!
双手接过时,呼吸都要窒住。
这一瞬间,她也感到无比荣耀,只想将自己名字刻上,供给祖先瞧瞧……
狐狸又是不服气地“哧”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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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打一个文尽人亡[粉心]
44 ? 夜掩奸计箕微暗商(三)
◎花落见蕊妲己破局◎
(月移人影, 夜来深凉。)
【狐狸】也非是我酸唧唧,青女那些八卦,听来个个寻常。
【妲己】你没听出其中机密?
【狐狸】我听不出其中机密。
【妲己】你需得细想。
【狐狸】那我细想。
帝辛春猎在即,武庚要与众多亲族同往;
箕子夜访微子, 叔侄往来倒也平常。
唉呀呀臭宝, 我想不出, 你若腹中有推论,何不与我共剖析?
【妲己】嗳呀呀狐狸,你且看这朵春花。层层包裹, 内藏玄机。
那机密之事, 恰似花中之蕊,需层层剥开,方可触及。
既然你问了——
【狐狸】我实心发问了——
【妲己】那就我为你将花瓣开启。
一瓣落。
你也知, 鬼侯梅伯蹊跷殒身, 贵族惴惴难安稳。
甚有趣, 竟无人将二人罪名知晓,天子亦讳莫如深。
【狐狸】看不到何事有趣呐!
【妲己】莫急,此事乃万事之首, 且向下听去。
二瓣落。
又有一事令我生疑, 青女说春猎皆在每祀五月, 今祀为何提前月余?
【狐狸】许是他五月事多,来不及呀。
【妲己】非也,乃是帝辛等不及。
三瓣落。
你且细想,帝辛春猎, 为何要前往周原, 为何御子是公子邑?
【狐狸】他往年过去竹国、攸国、盂方, 再去周原又有何稀奇?
【妲己】非也, 是因周原是他必去之地!
四瓣落。
我实则初来大邑之时就有不解,帝辛当时为何将我轻易放过?
【狐狸】众人神魂颠倒,皆为你圆谎呐!
【妲己】那只是其一。如今我已知,更要紧的原因,是我所说预言,恰好戳进帝辛心里。
【狐狸】你狠狠戳进他的心里!
【妲己】莫忘记,青女姚今日所报’小事’中,鬼侯与梅伯去祀曾在周原勘查土地。
说到这,你可能将诸事串起?
【狐狸】我脑中一片稀泥。
【妲己】莫忘记,二人前脚归西,后脚帝辛便要春猎而去。
五瓣落。
——所以鬼侯梅伯绝不冤屈,是他们勾结周原有了二心,这才将自己置于死地。
【狐狸】吓!我的老天奶!照你说来,竟是要谋逆?!
【妲己】勾结周原,未必是要谋逆。只不过天子看来,也无甚相异。
【狐狸】那这二人权高位重,又为何要将周原勾结?
【妲己】狐狐,你且将前事来看:不论是圻辱恶来、奴间八卦、三公祭天,实则都点出一个事实——
帝辛重用外族与奴隶,令他的不少叔伯兄弟、姑姨姊妹心有怨气。
六瓣落。
而帝辛为何这般?其实原因不难揣测——
商之贵族,六百年来累叠繁衍、臃肿不堪。
贵族后嗣,虽有些许能力,但绝少不了商圻同款。
托大拿乔、尸位素餐,长此以往,渐为负担。
我若是帝辛,为求国家运转,当然要寻求外族或能臣制衡;于是有了崇侯、师顼、蜚蠊……
若再想合理将讨厌的贵族消耗,当然可借口孝敬先祖,将他们频繁祭天。
再说那鬼侯与梅伯,位列三公,是贵族代表,
而他们察觉危机,为制衡帝辛,亦想寻得有力外援。
七瓣落。
外援能是谁?
你看如今天下局势,帝辛与师顼合力对抗东夷,蜚蠊率兵镇守北戎。
南夷、蜀国与大邑言语相差巨大,完全无法合作融通。
大邑周遭,攸国、崇国、盂方……俱对天子俯首顺从;
挑来选去,是否唯有西北尚空?
所以,鬼侯与梅伯将周昌挑中。
其乃西北大国首领,自成一系,与商也沾亲带故。
周原更有一定兵力,为天子对抗西戎。
八瓣落。
想通此等关节,就不难理解崇侯何以擢升三公。
只看崇国位置,便可堪破迷雾重重。
崇国惯常监视周原,定是探知了鬼侯与梅伯行踪。
再大胆猜测,或许候虎正是向帝辛揭露此事,才换取了今日之荣!
九瓣落。
狐狐,如今你已知悉,帝辛为何将我册封得轻易?
只因我口中预言,恰好是他心中所欲。
如今你已知悉,帝辛为何选公子邑为御子?
只因他去周原正是为了抓回周昌,却重用其长子将其麻痹。
(碧绿杆头,花蕊嫩黄。
花瓣尽除,零落满席。)
【妲己】狐狐,这,就是当今局势的蕊心。
【📢作者有话说】
狐狸:还得是我臭宝~
45 ? 鹬蚌相争妲己得利(一)
◎株离之舞子妤寻欢◎
狐狸不料她已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 难免震撼非常,怪异望她:
“也是我将你小瞧。你这模样,倒颇有人在山中、却知天下三分的架势。”
妲己得意媚笑,“不然?以为我耽于男色, 忘了根本?”
狐狸暗暗腹诽:你莫非没有?
她将花侍弄摆好, 才又正色说道:“箕子与微子兄弟见面, 势必在商议考虑外援之事。这次若到了周原,箕子之人也必定会发觉那处的势力可以联合。那局面,才真正有趣。”
狐狸点头, 奸笑, “那如今倒好,只看他们鹬蚌相争,你我想办法得利。”
妲己望着它奸臣嘴脸, 不免发笑, “不, 你又错。我不能坐看他们联合。这恰好是鬼巫显灵的绝佳契机。”
“?”狐狸眉心绒毛又皱出竖线。
妲己望向窗外的庭院巨树,“你想,若他们与周昌自然而然地结识。这便仅是他们的主意而已……”
狐狸不懂。
她眼眸流转, 低声提示:“而若在这之前, 鬼巫先给予指引……”
狐狸的皮瞬时展开, 大叫:“那便是鬼巫显灵!而且,而且,这亦有你所说之「势」。”
“不错,鬼巫显灵, 偏偏眷顾的是他们的利益, 这是大「势」, 我若顺势而为, 他们日后怎能不一腔鸡血地相信我、支持我?”
狐狸也拼命动了脑子,“可若你劝微子等人与周原合作,却猜错意图,反被他们告去天子处,又如何是好?”
妲己狡黠一笑:“所以,不可明示。我只愿他们足够聪明,能够洞悉其中含义。”
沐浴后,妲己提笔在绢帛上写写画画一番,放入竹筒,命青女姚次日送去微子府。
但究竟其她写了些何等言语,微子等人又否能参透,皆未可得知。
~
青女姚能看得出来,妲己姐心情不错,尤其望着自己的时候,眼中水波荡漾,满溢着欣赏。
倒叫她心里也发痒。
这意味着,她所给出的东西十分有价值。
从微子府送信回来,对方知道她是鬼巫的仆,也不曾叫她空手而归,赏了她一枚贝。
青女姚体会到了久违的升职加薪,走路也雀跃。归来宗庙后门,正看到饥樊正同别的奴隶一道,搬运宗庙用薪。
妲己说晚上要吃烤肉,她特意顺路来挑果木柴,如此烤出来的肉会有果子香气。
一见青女姚,饥樊的一双眼便死死盯向她。
事情的发展与预料中不大一样。
青女姚竟并未受到责罚,反而越发春风得意:踮着走,蹦着跳,仰着下巴哼小调。
饥樊困惑。
明明妲己已经知道青女姚暗自行动,为何却对她毫无惩戒。
是心软?是无所谓?还是端不起的威严?
原来,即便是妲己这般狡若蛇蝎的女人,也有着最无用的软弱心肠。
青女姚已挑好了木头,扭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她不免奇怪,斥道:“你不搬柴,看我作甚?”
饥樊匆匆低下头……
~
还有三日,春猎将始,天子远行。
非但鄂顺与武庚忙得脚不沾地,宗庙内,连随行的贞人也在混乱收拾用物。
妲己扶门,听青女姚为她小声介绍那随行的两位贞人:
“那是贞人狡,那是贞人叶。按说天子出行,应当由申豹随行,但是申豹在准备春日祭祀,这次无法同往。”
妲己不免问:“他要准备些甚?”
青女姚就知她要问,灵慧应答:“申豹擅舞。旁人皆说他曾以巫舞取悦上帝,降下甘霖。”
妲己心思微动,“是何种舞?”
青女姚摇头:“这我就不知了,只知他舞姿极美,刚劲有力,身法绚丽,人们见到,无有不如痴如醉的。”
妲己正欲再问,宗庙外跑来一戍卫,急切道:“鬼巫,有贵人请邀相见!”
妲己还以为是顺或禄提前辞行,忙略略整理衣服走出。
只见庙外一辆青铜马车,左右跟着两列雄壮武士。主人隐在帐里,见不得面容。
还不等她发问,里面的人已猛地掀开帘子,双目直直盯向妲己!似是被其面容惊艳。
妲己一怔,这贵人竟是个端秀女子?!
只见她:
梳高髻,着绿衣,周身玉石累累,身后燕尾巍巍。
体态宛转,洛水之鸿奚似,面容清丽,长湖之莲雅拟。
若再细细观来,眉眼中多有倦怠淫靡,混沌似雾,竟还有几分熟悉。
再说凡人见到妲己,哪怕是王子武庚,也不免要垂眸。这女子初时也被其容貌所震慑,望之如白日初出,皓月舒光,无法直视,却偏咬牙要看,眼珠忍着耀色,一错不错。
过了半晌,忽地又懒懒笑了,笑容颇为暧昧。
她起身,一旁的仆立刻跪地,任她踩在背上步下车来。
她拎着嗓音,说话调子悠长,“原来如此,我竟说我兄怎转了性,为妇人与人打斗,但若是为你,倒是打死也值得。”
一刹那,妲己心中明亮——这是武庚的另一个妹妹,子妤!
她又想起来鄂顺的叮嘱,叫她务必远离子妤,可恨她并不知这么快便会与子妤相见,竟也不知到底因何要远着她。
思忖间,子妤已走到她面前来,柔情蜜意地说道:“你大约不认得我,我乃王女,唤作妤,才从封地归大邑不久。听闻有女仙现世,惹得我兄与人呷酸,我要来一探究竟。”
说着,抬手在妲己面上拂过,声音发颤,“如此嫽艳的面容,叫我看了也心软。”
妲己忙后退一步。
子妤一愣,反而眯眼笑了:“你怕我?想必也是听了些风言风语,说我那处如龙潭虎穴?”
她上前,强势拉起妲己手腕,凤眼微眯,“旁人说来你就信?我邀你去我舍中玩玩,你自己去看,可好?”
虽是询问,但那随从的两队武士,或许并非是「请人」所需。
妲己也只得笑道:“有何不好,王女青眼,求之不得。”
子妤见她识趣,嘻嘻一笑,便要拉她上车。妲己回头时,眼见青女姚巴巴跟着、一脸惊恐,故意斥道:“王女尊贵,你去不得,就在这里等我。”
言罢,又递了个眼神给她。
妲己上车离去,只留青女姚一脸茫然。
怔愣一阵,她猛然惊醒,冲向宗庙的戍卫,正是那日与她一同去大集的武士。她哀求道:“求你,快带我需去见公子顺!”
~
车马绝尘而去,也不知走了几时,来到洹河畔一处宫苑。
那宫苑外表看来,比商王宫殿也不差什么,进到内里看来,又别有乾坤。
四方宅院中央,挖出个半米深的蓄水池,池子周围遍镶黄白玉石,又有奴隶不断向内里注入热水,令其总是热雾氤氲。
回廊四周,赤色幔帘悬挂,皆是丝帛做成,缥缈浪荡,靡靡乱乱,袅袅杂杂。
再看其间侍从:不论男女,无一不身貌俱佳,只穿着单薄衣衫。又有许多戴着颈铐,乃是奴隶出身。
见子妤回来,立刻便有侍从上前,奉上佳酿两杯——
象牙器皿,嵌着宝石,精雕细琢,与鄂顺所赠牙杯可一较高下。
子妤探出柔荑,先端起一杯来递给妲己,暧昧而笑,“贵客,这酒难得,也只能是你,旁人我绝不舍得。”
说罢,她自己倒先饮尽了。
妲己如何拒绝得了,眼见那酒水血红,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只好强笑着饮尽。
一杯酒下肚,脑子的狐狸不免惊慌失措:“这酒里混了鹿血!”
妲己只觉得酒在肠肚内烧灼,热在百骸内蔓延,遂问,“有鹿血又如何?”
狐狸跺脚:“鹿血最是催情!糟糕,又岂止有鹿血?还有菟丝子、灵芝、淫羊藿,又有水仙子、蟾液、毒蕈致幻……”
妲己追问:“只是致幻而已?倒不会毒死我?”
狐狸大叫:“我的臭宝,她哪里是要毒死你,她大约是要淫死你啊!”
正说着,子妤拉着妲己的手,将她引到内殿去。
依旧是纱帐迷离,红枕团团。斑斓春花增绮色,桂树芳枝添异香;其外又临洹河,金乌将坠时,逝水潺潺凌万顷,碧波澹澹浮亿金。不是人间,倒似仙宫。
内殿还有两个女子,早早卧候在了那里,看装束,也是贵族之女。
子妤一一为她介绍了,二人乃是子婄、楚姒。
从名姓来看,都与王室沾亲带故。
妲己近来饮酒不多,此时已然有些头昏,望去时,倒似看到一个人长着三个头,又有许多张红嘴白牙在笑。
但她亦看得出,不论是子妤还是这二人,出于对她外貌的畏惧,还处在试探阶段。主动权犹在她手。
她需要拖延。
好在虽然眩晕,但神智倒还清醒,谁知才软软坐下,便被子妤搂进了怀中来。
“好香,”子妤在她怀中磨蹭,揉乱了她的衣衫,“是什么香?叫人闻了身上发软。”
妲己知自己今日并无熏香,只觉得烦躁,又不大好推开她,好在她蹭了一会儿,自己便尽了兴,起身道:“我这里有歌舞取乐,你们可要看?”
妲己不曾说什么,那两位贵族女孩已经兴奋点头。
子妤拍了拍手,红帐后便走出几个健硕英朗男子来,肌肉成束,无一丝赘肉,恰似光溜溜肉鱼几尾。几人一般身高,还遍用朱砂在脸上、身上绘了细致饕餮花纹,又贴了许多金箔。
此时代炼金艰难,金箔哪里会像子妤这般挥霍?
一时间,乐声乍起。
商人尚声,乐器发达。
如今这奏乐却非为祭祀而用,亦非战曲,不过是些靡靡之音*1。
乐之初时,以埙做背乐,骨龠伴奏,佐之以铃,听来高音空灵,低音雄浑,铃声悠扬,又用巨大牛角将音扩出,听来何其神思迷乱,销魂蚀骨*2。
似入灵境,似奔仙界,乐在脑中,亦在魂里。
后乐声渐急,又有鼓点相随,磬声相伴,有女舞者果身而出,与男舞者蛇般交缠厮磨。
肢体软若柳藤,堆膏凝脂,纤秾腴美,壮而有力。
一对对阴阳肉鱼时而盘旋在一处,时而交错分散,既有美感,又有力量,舞动之时,金箔便碎裂开来,金屑轻浮于空中,灯火下点点浮光,叫人看得面红耳热,如身堕银汉,哪里还记得今夕何夕。
妲己本不会因这等银舞便兴起,奈何刚刚饮了鹿血酒,如今也面红起来。
再侧目望去,只见子婄与楚姒缠在一处,互相亲吻摩挲,俨然是情动,不尽香艳,又拉来一个俊俏男舞者,将他玩弄取乐。
这时,子妤又腻上来,手中端着酒杯,双目痴恋,面上酡红得似得了热症。
子妤紧紧抱着她,轻声诱哄:“枯坐无趣,再饮些酒又有何妨?”
妲己被她又强灌了两杯,忙笑着推辞,“我不胜酒力,哪能多饮?倒是看这舞有趣,不知是何种类。”
青女姚提及申豹擅以舞悦先祖,妲己实则也擅舞,当时便动了念头。
商舞种类,她也略知,大多拟自然之态,或舞羽毛,或舞丛林,或舞牛羊,或舞大猫。
但眼前的舞蹈,不是其中任何一类。
子妤低笑,厮磨她的脸颊:“此舞唤作株离。去祀,孤竹国向西巡视,抓到了一些蓝眼睛的怪异人牲,他们为求生,表演了此舞,与大邑这里的祭祀舞大不相同。
你是否也察觉了妙处?这舞看了,确实叫人心生爱意。爱身畔人,爱一切人。有爱无战,才是天下未来,而今朝生夕死、打打杀杀,实在无趣。且阴阳交合何其美妙,令人神魂升天,可与仙人魂交……”*3
妲己自出生后,从来只有她引逗旁人的份儿,今日自己成了猎物,果然如坐针毡。
狐狸唯恐她被迷了心智,大声道:“什么神魂升天!皆是银玉作祟!见不见得到仙人另说,倒留神别先将自己熬废!”
子妤又娇声感慨:“我父王也颇欣赏此舞。可惜,他只想用此舞悦先祖,不懂得其中真实奥妙。”
狐狸又骂:“奥妙便是供你银玩?”
妲己不免笑它:“你同青女姚呆久了,道德水准似已显著提高。”
狐狸忙答:“非也,乃是她不安好心。”
此时,子妤又拍手,两边帐内便点起星点灯光来,隐隐有人影映照其上,朦胧迷离。
子妤娇声柔腻道:“这株离之舞,还有下半段,非要这般观赏,才有升仙之感。”
妲己左右看来,正是:
阳台观巧,魂至蓝桥。长剑漓落水间,玉白偏生圆小。又一处风疾云颤,谁怜花娇?
檀语相叠,绛麟云撬。两厢汗融一处,声嘶嘶音渺渺。唐突了仙家禁地,莺飞人笑。
好一个雾笼清水湿蒹葭,霜隐茱萸亲豆蔻。
【📢作者有话说】
子妤:与父亲兄长审美一致。
武庚:……
~
1.靡靡之音《韩非子·十过》:之前时代多是战歌,后来师延创作了柔和的音乐……后人认为有这种音乐,其国必削弱。(帝辛:我就想换个曲风听听也不行?!)
2.骨龠(音 [悦]):《殷墟甲骨文中的乐器与音乐歌舞》宋镇豪。用丹顶鹤等兽骨做成的笛子,现在还存在,可以网上搜来听听。
3.株离之舞:裸体祭祀舞,相传起源于中亚地区,后被帝辛采纳用以祭祀,见《小臣墙刻辞》。
46 ? 鹬蚌相争妲己得利(二)
◎株离之舞子妤寻欢◎
妲己一时看得失神酥软, 冷不防被子妤捉住下巴,顺势又哺了一口酒给她,还依依不舍,将她嘴唇上残酒舔净。
妲己推脱不开, 只好侧脸, 只许她在面上吻着。
“你怎不喝酒?倒还要我喂。”子妤吃吃而笑, 蛇般腻在她身边。
妲己没奈何,只好又饮一杯。
子妤见她面盛桃花,不免情动, 得寸进尺, 手也愈发放肆,在她身上摩挲,低声哀求:“我这里不比仙宫还妙?你若在这里, 不必去见仙人, 自己便已做了仙人。”
妲己固然想做仙, 却绝非宙斯型的垃圾仙。
她亦好色不假,却与滥银取乐之男女不同。
此时,她浑身愈发燥热, 只撑着精神, 装作无意道:“不过一番歌舞取乐, 如何又做得了仙人?”
子妤笑了:“心肝,在我这里,便是你一日换十个,又有何难?我这又夜夜有歌舞, 有珍馐, 比仙人喝风饮露快活百倍!”
不等妲己说话, 她已向身边人使了眼色——
又十个男奴鱼贯走出:个个龙精虎猛, 再看面容,也格外清俊动人,比那舞者姿容还胜三分,想来是另有他「用」。
妲己清目一扫,摇头,“不好。”
子妤一怔,有点不服,随即又释然而笑,双目迷离:“是了,你这般好颜色,他们不配。叫我猜猜,你心仪我兄长那般,对否?”她低笑,“确实,禄生得最似我王父,颇有姿容,你眼光很好。”
妲己不免诧异,“禄也曾被你赚来?”
这话戳中子妤肺管,惹得她冷笑一声,幽幽叹气:
“怎能?他有军规所束,要示范旁人;又自矜是王子,贵体尊崇,恨不能日日端着臭架子。近些年来,他躲我还不及,只与邑那酸人投缘……”
叹息一声,她忽又眼波流转,手指间撩卷着妲己裙带,“不过,若他知你在这,怕是要跪着求我来。唉……若你与禄交欢,那该是何等美景?若叫我看一次记在心里,便是死也值得。”
狐狸醉醺醺讥笑:“十分银荡的人生追求。”
接着,子妤又为妲己换了两拨男奴,两拨女奴,俨然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许多她享用了也颇觉妙不可言,这位肤若羊脂,那个腰腿有劲,奈何妲己都只是摇头。
于妲己而言,她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她挑食——非得干净俊美,人又别有趣味,才能入得她眼。
可也不知发生何事,一个时辰过去,救兵仍未到。
酒劲蔓延,她想要维持警惕,偏又已神魂颠倒。
呼吸好似火山喷焰,腹中空缺无处填补,再看金星环绕、听鼓乐嘈杂,脑中的理智也溃败如缕,丝丝飘去,再难抓住……
子妤见她一个也相不中,脸渐渐发阴,硬攥着她的手摁在一奴胸前,冷笑:“就算是你是仙人托生,这难道算不得仙品?鲥鱼也无这般嫩,春花也无这般粉。我为你涂上蜂蜜,你且来尝尝,当真仙脔也不过如此!”
那被摸的奴一脸麻木的柔顺,对子妤的荒唐习以为常。
妲己见她急了,终于心生一缓兵之计,笑道:“如此直来直去,实在乏味,索性将他们都叫来,我蒙着眼随便抓一个,岂不是更有趣?”
子妤闻言瞬时转嗔为喜,一把推开那奴隶,抚掌大笑,“好极!好极!想不到你竟比我还会玩。”
她踉跄起身,命人将人全都叫来,又见妲己穿得多,轻声道:“好生累赘,竟是将外衣去了为妙。”
妲己也只好依她。
如此双眼被赤纱所蒙,身上却被剥得只余丝帛里衣,夕阳余晖下曲线玲珑,倒引得众人倒吸一口气,反比饮了鹿血酒还要生热动情。
子婄与楚姒也忘记了亲吻,只痴痴盯着她。
妲己已然迷乱,眼前红雾朦胧蔽目,灯光晕成了重叠的团,她青丝散乱,哪还知身在何处,脑中迸出花朵万千。
狐狸与她同享身体,更是颠三倒四,眼中转圈,即便开口,也不过是“吱吱”乱叫两声,哪还有一星思索能力?
她被子妤领到人中,先正转几圈,再反转几圈,又听子妤的笑声似从四面八方涌来:“快抓!妲己,快抓!”
好热……
极晕……
那些奴隶中,原本有愿的、也有不愿的,如今见了妲己,倒个个都愿。
正是麂尾翘翘、仙湖潮潮,人人皆巴不得承欢于妲己,又不敢过于露骨,只怕得罪子妤,故而初时都躲着,不叫她轻易抓到,只乐得子妤尖笑连连。
妲己连转几圈,也故意失手,并没有抓到一个人,但腹内越发翻江倒海,脸上身上似野火在烧。偏这时,一双铁臂围上腰间!
她挣扎一下,没能脱身,不免怪道:“你怎可抓我?”
扳他手臂时,却何曾摸到人的皮肤?反倒摸到冰冷铜甲。
她一怔,这才发觉乐声不知何时停了,周遭静得吓人。
缓缓拉下眼前红纱,她看到子婄与楚姒缩在一处,子妤面容呆滞,活似见鬼;再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雄浑胸膛,包裹着青铜皮甲,又慢慢抬头。
纵然眼前人六个脑袋乱晃,她还是认了出来,竟然是武庚——
他身上的松木香混合着凛肃青铜气,此时闻来,颇为清新醒脑。
一个荒诞的念头飘过心间——莫非子妤今日就可如愿?
武庚也不知是从何处赶来,风尘仆仆,身后又跟着几个武士,全副武装,表情森冷。
她身子一软,适时装晕——
王子的亲妹,本该叫他去应对。
此时,武庚面色铁青,先扯下披风先将妲己密密裹住,又狠狠瞪向子妤。
本就凌厉的眉眼越发凶狠,声音也格外低沉:“妤,许久不见,你很懂得胡作非为!连宗庙之人也敢掳来!”
再看子妤,哪还有一丝慵懒迷乱之相,只面容阴鸷,混似秃鹫被抢走了珍宝,阴声怪气,“兄,许久不见,你仍这般无趣。”
“你可知自己在做甚!妲己是鬼巫,是王父所封,不是你花钱买来的仆奴!若是被仙君与先祖看到——”
子妤阴狠喝断:“——你倒来说我?你觊觎她,先祖就不怪你?先祖在哪?!你叫先祖先来罚你,再来罚我!”
说完,又掩口,到底不敢过于嚣张,心中发虚,柔柔一笑,缓降了声线,“再说,我何曾得罪先祖?我邀鬼巫作客,赏株离之舞,不就是取悦仙人?”
武庚隐隐咬牙,不欲与她做口舌之争,弯腰将妲己抱起。
子妤眸中厉色一闪,喝道:“拦住!”
几十个武士涌出,将出路堵死!
武庚知晓妹妹荒唐,却不料竟还敢与自己兵戈相见!他回身,冷冷轻语如霜箭:“妤,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武士?”
子妤果然有些畏缩。
武庚又道:“各人父母不易,你莫叫他们白白送命。”
子妤脸委屈一垮,冲伏上前,长裙曳地,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兄!你别走,人生苦短,我们反正要成仙,你又何必约束自己?你是否心悦妲己?正好,妲己也说想与你欢好。你不若就在此住下,我对先祖起誓,绝不告诉旁人。我这里还有画夫,我叫他为你们刻在石壁上,从此千万年铭记……”
妲己在诡丽眩晕中不免一麻——
她何时说过想与武庚欢好?!
竟还要刻在石壁上,叫她千万年持续丢人?!
此时,她极怕武庚与妹妹心有灵犀,一拍即合。
可武庚越发厌弃皱眉,只一字字道:“叫武士让开。”
子妤见软也不行,愤然起身,阴恻恻笑了:“我当然可叫他们让开,王子要走,谁能拦下?但你我兄妹许久未见,总该饮一杯才是,莫非,要如仇人一般离去?”
说罢,也不等武庚答复,已命人奉上一小巧碧玉杯来。
她拿过,抵在武庚唇边:“兄,饮了这杯,我许你走。”
武庚利目盯她一眼,旋即低头咬住杯沿,仰首,一饮而尽,又将杯子甩在地上:“满意?”
珍贵的杯子碎裂,子妤却笑了,手一挥,命武士让出路来。
武庚抱着妲己,大步离去。
“嗳呀,妤……”子婄不甘腻上来,“你怎这般好说话?好容易才将禄赚来……”
“我好说话?”子妤低笑,款款绕弄发丝,“那一小杯药酒,胜似十杯鹿血酒,仙人喝了,也要变兽,何况禄血气方刚。”
子婄与楚姒对视一眼,惊愕狂喜,又更加惋惜:“可是,可是王子将人带走,我等也看不到好戏……”
子妤乜二人一眼:“贪心。已算计到了禄,竟还不满足?自去选奴来玩便是。”
于是纱帐内狂欢尽兴,香缠玉叠,种种情态不可尽述。
~
“呕……”
暮色沉沉,春夜清净冷风吹过,武庚在树后接连呕了几次……
“王子……”鲁番急急取来水囊,又一并递上香果并柳刷。
武庚用柳刷将口中刷过,又漱了,含了一个香果,这才走出。
明晰月色下,他眼珠仍盈着浅淡血色,面上也红。
“王子又何必喝那酒。”鲁番低声说道。
“我知妤的伎俩,呕掉便是。若真打起来,又要惊动王父。”他迈步向肩辇走,“差人告知青女,她主人已无事。”
“喏。”鲁番忙命人去了。
肩辇之上,妲己半卧,星目迷茫,一幅青丝垂泄,面红更甚于他。
她如此状态,回宗庙显然极为不妥。
武庚一时深恨子妤荒唐,凝神看了半晌,眸中情愫涌动,再开口时,只示意回自己的宫宇。
衡牙听闻不免为难,又不大好劝。
肩舆微微摇晃,酒劲儿开始上涌,令人心肠滚烫。
妲己此时一放松,当真脑中已醉得空无一物,只迷蒙中看到武庚驱马走在一旁……
再次微微有意识时,人已躺在牀上。
脑中狐狸仍醉成死狗,如何推搡也不醒。
她勉强转动脑袋,在天旋地转中又看周围:
偌大屋内俱是阴沉木装饰,一旁几个木架上悬着青铜皮甲,长案上堆叠着竹简帛书。
屋中也有一屏风,乃是木制,上面雕刻着一场战役。获胜一方显然是大邑商,每个武士手中都抡着青铜戈钺,而落败一方则是羌人,似一群凌乱逃窜的羊。
环顾一圈,虽也有松枝桂果装饰在梁上瓶中,也不过更添了些萧索之气。
这不是她的住处……
她拖着身子,踉跄跌下牀。
【📢作者有话说】
子妤:哼!哥哥好大的威严!
妲己:确实……
~
考古队:耶?石板上刻画的什么?
妲己:啊啊啊啊谁看谁死!
47 ? 巧设局子妤嘲兄长(一)
◎欲求学妲己进辟雍◎
屋外, 武庚已蜕了甲,端着解酒汤,热气蒸腾,要为妲己端入舍中。
“王子。”衡牙知道他喝了子妤的酒, 岂能看他铸成大错?只好硬着头皮劝阻, “不如……叫个奴去送吧……”
也非是他不知死活, 实在是王子看上去很不妙——
面容暖红,蔓延至脖颈,双目又似泉下熔火, 亮得惊人。
还有他一路望着妲己时的目光……
有时春日寻不到配偶的狼烦躁, 眼神大抵是幽绿如此……
武庚亦难得辩白:“我不曾醉。”
因为之前呕过,他音色仍有些哑。
衡牙听他嘴硬堪比鸭子,更不放心——
如今这局面早已逆转, 不论王女初衷为何, 如今不过是请神官喝了些酒, 并无不妥;但王子本是为救人,如今却直接将人裹回自己卧舍,这就极难说清……
以王子对妲己的情愫, 衡牙宁肯相信狗能上树, 也不信他能忍住——
尤其还有王女的酒「助兴」……
此时武庚也被勾起一丝冷静, 好似自语般说道:“我不会做多余的事,等她醒了酒,我再送她归宗庙……”
衡牙:当真?我实难相信……
正说着,屋内传来动静, 好似是人摔下, 带翻了陶器。
武庚一惊, 忙推门而入!
衡牙着急跺脚, 又不好拦,赶紧将门掩好,又去将仆从撵远……
“妲己……”武庚将碗放在一旁,将她打横抱起。
本打算将她放在牀上,谁知一掂在怀里,身体比脑子更快,反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
触目可及时,他眼神一暗,忙用披风为她裹好……
怎忘记叫人送衣物来……
原来真实抱着她与梦中极不相同,像抱着一条无麟瘦弹的鱼……
妲己环着他脖颈,怔怔盯着他,眼中实则空茫。
他被盯得不自在,小腹缩紧,看向一旁:“来的不是顺,你大约失望。”
说完,混乱之下,还荒谬地替情敌先解释起来,“顺去城南调配随行人手,武士一时寻不到他……”
而他,本带着崇侯亲眷在看兵器锻造;鲁番火急火燎寻来时,他不顾礼节直接就跑掉,唬得崇侯还以为出了大事。
妲己实则根本听不清他在说甚,看着他直鼻高尖,长眉似刀,近在咫尺更觉俊嫽,心波荡漾。
他也没了言语。
子妤的那句「妲己想与你欢好」正在他脑中疯狂盘桓。
是子妤为挽留而信口胡编,还是妲己真的……真的对他也有意……
才触及幻想边缘,身体已燥热难耐,手臂不免收紧。
那可恶的酒……
她忽地怔怔说道:“你……模样很像禄……”
武庚瞳仁一凝。
她轻声问:“你也是被强迫来?”
如若趁她醉酒骗她,未免低劣,更大大违背了他行事准则。
可他竟模棱两可应了一声……
应完,又不免抿唇心虚。
“唉……王女厉害,竟能寻到如此相像之人。”妲己语气怜惜,梦呓般道,“……放心,我不会对你如何……”
口中固然如此说着,却不自禁如狐狸般磨蹭他,只蹭得他鬓发也一片凌乱,半边脸火样燥热。
遥遥望去,仿若两人相拥。
武庚鼻息间满是她的气息,又被她口中酒气喷进耳中,饶是春夜微寒,额头也生了绵密热汗,急血冲红了眼眶……
他盯着那碗水雾轻袅的醒酒汤,如同看着救星,也似看着遥不可触的理智。
手臂似灌铜汁,无法伸手去端。
偏她越发无有顾忌,手指戳在他坚实的胸前:“你可曾见过王子?”
他缓慢摇头。
这次是确凿在撒谎无疑——每日照铜鉴也要见几次。
“唉……”妲己叹气,在他颈窝委屈嘀咕抱怨:“王子性情极凶悍,我曾为他看过伤……多看一眼,他也要斥我……他也绝不会允我坐他怀里,你未学到精髓……”
说着,还抽抽鼻子,泫然欲泣似的。
“你想看何处……”他侧头,与她气息交缠,不顾一切地急切诱哄,“我都给你看……”
这话听来极露骨,偏那语气低哑得诚恳,倒惹得妲己发笑。
她涣散的狐眼微眯,“禄也不会说这种话……”
他又沉默,倒不知该如何才能更像自己。
她又问:“你来此地多久?会讨好人否?”
不等他答,她反拉下他的手,低声道:“我难受,你讨好我即可……”
话还没说完,大手已然僵住。
“怎了?不会?”她变本加厉拨弄他脑中脆弱的弦。
他气息急促说道:“有醒酒汤……你饮下,便不会难受……”
她笑眼微挑,似条狐狸,很是和善,“更好。你喂我。”
他伸手端过碗来。
捏着陶碗,盯着棕色汤汁里的自己,他手背青筋毕露。
妲己不知他在犹豫什么,抬手戳他:“喂我。”
丰润唇珠也不过离他几寸而已……他直直盯着,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言说。
但他终也一字未说,却反而饮了一大口,随即贴上。
妲己一惊,酒醒了三分。
想躲时,才发觉脑后早被他大手扣住,无处可躲。
救……
这兄妹二人可真是一母同胞,爱好相同,一个爱喂人酒,一个爱喂人解酒汤!
那汤中添了黄连与木香,味道极苦,此时却叫武庚觉得甜入骨髓,他还能察觉妲己咽喉微微起伏,听到她喉头吞咽时咕咕细响,仿佛在吸食他的魂魄。
尾骨情动酥麻。
药喂尽了,他却不肯离去,反而贪婪吮吻起来,毫无章法,似要吃人……
“唔……”她好容易推开他,“有人叩门。”
“嗯……?”
他神色混乱,呼吸发抖,濡湿的唇上反射着银迷光芒。
“你听不到?有人叩门……”
他这才回神,竟真有人不怕死在敲门!
走到门边时,他不必铜鉴也知狼狈得根本无法见人,只隔着门问:“谁?”
声音更哑。
衡牙的声音小声传来:“王子,公子彪求见,问你今日突然离去,是为何事。”
武庚倚在门上,短叹一声,想砍人的烦躁顺着门缝外溢。
衡牙也很为难,“王子,公子彪那脾性,你也知晓……”
他这才开口:“去叫四个伶俐的奴来,再取一身衣服为鬼巫换上……”
在客舍见到崇应彪时,武庚面上余红未褪,表情很似犯牙疾。
彪倒还要关切他:“禄,你怎了?!我父说你着急离去,恐是有大事,特叫我来看看。”
他一上来就搬出崇侯,倒叫武庚不好沉着脸,只含糊说道:
“无甚要紧,只是妤做了些荒唐事。”
彪眼珠微转,追问:“是何事?”
武庚垂眸饮水,特意顿了一息,才似笑非笑看他:“既然是荒唐事,怎好叫你知晓?”
彪也释然而笑:“那就好,但若有用得到我的,你只消开口便是!”
二人闲谈一阵,总算将彪应付送走,衡牙也早有准备,恭敬迎上,“王子,奴已为鬼巫梳洗更衣,喝了醒酒汤。看时辰,是否该送归宗庙……”
他弓着身子,承受着王子的目光压顶。
良久,武庚终于开口,“我亲自送她归宗庙。”
衡牙混似被周伯邑附体,很想说不妥,但只能再度忍住。
送走总好过留下,只要这烫手山芋今夜别在王子府邸发热就好……
车马队执大烛,驶出了王子府邸。
远远的幽暗树荫里,崇应彪似一只蛰伏的虎,目光炯炯。
眼见车队向宗庙方向而去,他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调转马头离去。
~
次日天暖,子妤竟一大早来访。
武庚虽对这个妹妹避之不及,但总不能将人打出,仍出来见她。
院落中种了许多白木兰,此时正值开放季节,一团团白香气扑鼻。
院中央,还有几个陶制大缸养着肥硕鲤鱼,点缀苍松几株,正中央独立一棵青铜扶桑,乃是蜀国进贡,九枝九花,各枝头立一只金乌衔铃。*
此时,子妤手中握着草籽,袅娜立于庭院,正在喂鲤鱼。
“妤,你又有何事?”他眸色阴沉,开口即是质问。
子妤抬头,只见他穿着菱纹白色短衣长裤,绛红腰巾缀两个玉跪人,裤腿扎起,额上未带頍冠,只绑着一个绛色发带,镶了一块玄鸟白玉——是家常的装扮。
再看兄长脸色,她凤眼一弯,“呀,兄,晨起就怨气如此深重?”
“不及你眼下黑云深重。”
子妤脸色一僵,又玩味而笑,“我不过请鬼巫喝酒,你昨日为何动怒?”
武庚面色更寒。
昨日若不是她的酒,他岂会那般冒犯妲己!又岂会一夜辗转燥热?!
幸而妲己醉得厉害,大约不会记得,否则……
“兄,看模样,你分明也不曾好睡。”她巧笑。
他眉眼染上薄怒:“你叫我喝的什么,你最清楚!”
子妤瞪大眼望他,忽地迸出大笑,笑得几乎瘫软在陶缸边,连缸内水面也泛起涟漪。
武庚见她异样,疑惑拧眉:“你笑甚?”
“先祖在上……你当真以为我给你饮的是虎狼酒?”
子妤笑得匀了一口气,“不过是些寻常酒水罢了,还添了些清热的药材。嗳呀……”她忽地惊诧掩口,“总不会,你借着我的幌子,与鬼巫一番欢好罢……”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武庚脑中一白,面上立时难堪,“你、你休要浑说。”
“怎是我浑说?”她更笑得乱颤,“酒我还给你带来,乃是你我儿时常饮,好好品罢!哈哈哈哈哈!兄,你虽一贯无趣,但偶尔有趣起来,实实能笑死我也!”
说罢,她当真留下一提卣的酒,尖笑扬长而去。
院内仆从寂静,无一人敢抬头看王子此时是何颜色。
【📢作者有话说】
武庚:我给自己当替身……
鄂顺:不是,你这心机狗!这公平吗?!
崇应彪:我都还没上过桌,我抱怨过什么?
~
*三星堆青铜神树——三星堆遗址第四期大概在商末。
48 ? 巧设局子妤嘲兄长(二)
◎欲求学妲己进辟雍◎
暖阳高照, 黄梅、木兰一应盛放,宗庙之外,树树明雪流金,远远望去, 霎是喜人。
武庚此时站在一株黄梅后, 在等衡牙将妲己请来。
心口一处, 热热焦灼。
既盼她不记得昨日之事,又盼她最好记得……
子妤的酒他也尝过,果然只是寻常果酿。
这次, 他是真被算计到了……
妲己来时, 就看到武庚立在花荫之中,脚边全是遭殃的黄梅,碎金满地。
她忍住笑意, 脸上装出疏离又客气的表情, 柔声开口:“王子。”
他猝然转身。
腾腾明黄中, 她身着白衣赤裙的巫衣,分花走出:“为何要在此处见我,怎不去宗庙里?”
武庚热切的笑便有些僵住。
只看她神色, 也知她已忘。
一时间, 心头滋味异样, 他强忍冲动,低声道:“昨日妤行事冒犯,我……特来为她赔个不是。”
说完,又忍不住盯她神色。
“我当是何要紧事。”妲己笑了, 避重就轻地叹道:“王女确实生性热情, 可惜我无福消受……不知她以后来请, 又该如何。”
——言外之意, 若是子妤下次再来,她仍不好推辞。
武庚此时特意前来,也正有一部分顾虑是为此。
子妤好色,又恶招频出,他尚且防不胜防,更何况妲己?
思及此处,他已将腰上一枚刻着「禄父子圣」的玉珏摘下,郑重递予她,“妲己,我明日将随王父去周原,顺为戍卫,邑为御子,皆要同行。有这玉珏,即便是妤,也强求你不得。再者有此物为证,小事可传衡牙,大事可寻恶来。尤其恶来,大邑贵族对他颇畏惧,妤实则也有些怕他。他见我用物,定会帮你。”
狐狸吱吱而笑:“去寻恶来?岂非肉包子赠狗哉?”
妲己接过,指尖将玉珏摩挲,轻声叹道:“多谢……我竟不知你如此好……”她抬眼看他,有些异样的情绪闪烁,“先前,我还只道你冷淡,极难亲近。”
武庚听闻这话,又见她温乎如莹,昨日的唇齿相依瞬时占据脑海,微燥裹挟,手指蜷动……
你若喜欢我这般,我可日日对你如此,我还会为你做更多。
可不等他将此话说出,妲己已迟疑开口:“我可否再有个不情之请?”
昔时在有苏,她开口提条件,武庚只觉得她挟恩图报,无比警惕。如今再听她开口,倒恨不能她再多提请求,好证明自己无比「亲切」。
长腿上前一步,离她近了些,他低头柔声道:“你想要何物,想做何事,尽可说来。”
狐狸“啧”了一声,感慨:“瞅给王子驯得……”
妲己望着一旁:“我听说,大邑辟雍会教习骑射,很想学来,只是不知要何门路才能令其收我,今日恰好你来访,想问问清楚。”
武庚意外:“你竟想学骑射?”
“嗯?你觉得不好?”
“非也。”他笑:“巫实则本就可在瞽宗与东序习礼习舞,我却不料你对骑射有兴趣。也罢,今日我正巧有空,我这就带你去,为你向国老引荐。”
妲己也是意外之喜,双眸一亮,“今日……便去?”
“自然,这等小事,当然要立即为你做到才是。”武庚越发语气似水,“我去叫肩辇。”
~
商之大学,共有五学,分为东、南、西、北、中。
东有东序,习舞习器,干戈相斗、钟龠鼓磬,皆在此宗。
南有成均,习乐习歌,有乐师少师教习祭祀之歌乐。*1
西有瞽宗,习朝堂祭祀之礼仪,众人亦在此祭祀先王贤哲。
北有上庠,习古来之书籍,至于前史现史编撰,皆出于此。
四学之中央,即为辟雍。为王子王女等高等贵族讲学之地。
辟雍既授观天相,又授识地理,讲文教武,授业之人皆是皓首国老、骁勇师亚、甚至于天子亲授。其余四学,尽皆为辟雍学子所用。
大学落于洹河附近,又有广袤平原环抱。
若论学习,不论是草间骑射,水中赛舟,亦或是排兵拟局,皆可实现。
若论生活,不论是浣衣浣履,漱齿洁身,亦或是捕鱼捉虾,亦为方便。
妲己此时正在辟雍等候,武庚则先入内,向国老皋狼说明实情,又言明妲己欲学骑射之意。
妲己在外等候,四下观看时,目光先落于石墙上的阴刻诗文:
辟雍汤汤,华赫随常,
有彼麟趾,洹水一方。
苒苒姊兄,喧服莅堂,
上阙有恩,受而哺商。
文华舞祭,万德彰扬。
弓略戈行,邑有安康。
墙上亦还雕刻了丛丛玄鸟,展翅盘旋……
内里,皋狼见王子出面引荐,又是天子所封鬼巫,也并未迟疑太久便允了。
武庚这才折返,再将妲己引入。
妲己忙按照武庚所教之礼仪拜过,奉上一捆肉脯为礼。*2
原来在辟雍拜师,只需用肉脯以示尊崇即可,若要多赠,反而还会令国老以为被辱。
妲己跪地叩拜三次,抬头时,只见皋狼眉须皆白,梳着一丝不乱的半发,焦黄皮肤,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
其身着洁净白袍,赤色滚边为饰,头戴扁圆筒帽,满绣朱色山字纹;*3
其帽上饰有流苏白贝,累累叠叠,颈上挂以玛瑙玉璜,赫赫四层。
皋狼先前官至王子阿衡,曾专职教养帝辛,如今退养在辟雍,闲来便将年轻时收集的各地古册总结,如今正在编撰《山经》与《海经》。*4
此时妲己抬头,饶是皋狼见多识广,也是一惊,心道,如此鬼神之貌,无怪王子亲自说情。
大邑传言,果然从不空穴来风。
当下,他摇头晃脑,也为她和善解释:
“鬼巫既想学骑射,我也需将实情详说。辟雍之中,骑射教授之人乃是亚妁。她任护城军北翼首领,封为射少亚亲事。她每日小食后授课,直至日落西陌。
大邑如今万事之重,乃是一年春祭,亦是诸项考核之期。待天子巡猎归来,便要用各艺告慰上帝。不论何等课业,春祭前皆有比试。胜者享有殊荣,可为天帝先王献艺。
昔时比试,各艺多有出众者。譬如恶来,擅长角力,无人能敌。其如今已为大亚,闲时亦守于城之南翼。若是鬼巫有骑射天资,日后兴许也可为射亚。嗳呀,只是……”
妲己柔婉笑道:“师保请直言。”
皋狼问:“你可有坐骑?最好是刚及成年的马驹,可与你从小磨合,方互通心意。”
武庚适时抢道:“这不难,我在辟雍内为她寻一匹便是。”
皋狼看他一眼,玩味而笑:“既如此,今日辟雍骑射场清闲无人,不如去选一匹。”又从身畔草筐择出一木牌递上,“有此木牌,你便为辟雍学子,出入示予戍卫即可。”
妲己谢过皋狼,早已喜不自胜,出门来就忍不住蹦跳雀跃。
也不怪她如此欢悦,她以为进入辟雍定要再耗心力,该是件极难的事!
武庚又何曾见过她如此活泼,眼睛越发黏在她身上移不开。
两人来到马厩,妲己已急切催道:“禄,快为我挑一匹好马。”
而武庚不过抬眼一扫,便知都是旁人挑剩,或老或弱,皆是驽骀。*5
这些马,无非在这里养老,偶尔拉拉草料。
他来回看了一边,摇头道:“这些马虺隤*6,十分不好,皆是旁人挑剩的。只有这匹和善,你可骑来试试,我命衡牙再为你挑了好的来。”
此时,恰好马小臣将一批新马运来,见到武庚忙忙行礼:“王子。”
武庚颔首还礼,已瞧见马群中有一夺目神驹,不由惊讶赞道:“好马!”
此马何等模样:
灵气振振,纤巧身形。敢踏飞燕逐日去,四蹄略雪不留痕。
淡金皮毛水样滑,似将锦缎裹风神。瑶池骏骐应有妒,北海騊駼见生嗔。
偏有此驹惊俗世,何需伯乐辨我身?
马小臣因殷勤笑道:“回王子,这仙驹乃是公子顺命人寻来,说是要献给有苏国的鬼巫。养马之人也俱由公子顺派来,草料亦是专供。”
这话一出,武庚不免又化身青铜人——
面上发青,几乎狞笑。
顺这玲珑心肝,讨好起人来,真可谓面面生花!
旁人看来,只知马是天价,殊不知上等草料、专人修蹄、钉掌、刷洗,那才是连绵不绝的天价。而鄂顺从来细致,早将一应事务包揽下来,叫武庚毫无出力机会。
王子咬牙——
可见春猎护卫一事于顺还是过于清闲,以致他竟有空献此精致殷勤!
妲己已经欣喜上前:“是给我的?”
顺当然是允诺过要送她一匹适宜骑射之骏,但她并不当真,谁知他竟真寻了来。
马小臣侧头一见她,登时心头狂跳,心中惊艳,与此同时,王子目光又似毒箭,逼得他忙低下头。
他虽未曾见过神女,但此人极其亲嫽,又与王子一处,似是不必再多疑——
大邑之内的风言风语,他实则也有耳闻。
于是马小臣谄媚下声来:“既然神女今日在此,那么这马似乎可以提前送出了。”
妲己万般欢喜,对马爱惜至极,连番抚摸,立即为它取名为「追月」。
武庚虽未能抢占先机,但所幸顺还不知妲己已进辟雍,未曾准备配件。遂命衡牙去取来上好的鞍鞯辔头,为她将马妆扮齐整。
妲己见衡牙带来之物中,还有一墨色筒状指环,一边平,一边斜,侧面又有细长凹槽,不由问道:“这是何物?”
武庚根本也不避讳旁人,执起她手,为她戴在拇指上,“此物是韘,”又指着那凹槽,“此处用以拉动弓弦。若无它保护,不出三日,你手上便要破皮。”*7
妲己果然爱不释手:“为何我戴着正好?”
武庚扫衡牙一眼,知道是他伶俐,特意拿了女子所用的来,笑夸一句:“是衡牙有心。”
这时,鲁番策马赶来,见两人亲密交谈,欲言又止。
武庚不必问,也知他来意——明日出行,他却消失,王父一定好奇他去了何处。
他本不该耽搁更久……
“我先送你归去……”见妲己恋恋不舍,他又哄劝,“你已是辟雍学子,来日方长。”
两人回归宗庙,分别之际,武庚心中万般不舍,挠心挠肺,眼见她要离去,忽地攥住她手,低声问:“送你的镯怎不带?”
衡牙等仆奴一惊,赶紧垂目避视。宗庙戍卫也佯装看向别处。
武庚口中所说的镯,乃是与青铜短吕一道送去的一枚玉镯。那镯体莹白,没有一丝水线杂质,极为罕见。
妲己见他今日实在招摇,知晓是昨日撩拨狠了,忙抽回手来,正色道:“镯太过贵重,唯恐摔碎。”
实则是因其上雕刻鸟纹清晰,被旁人看到,难免有些麻烦。
他低笑:“镯本就要碎,这好为人挡灾。你不戴,它如何挡?倘或摔碎了,我再为你寻好的。”
说完,仍不舍离去,眼中直白的占有已毫无掩饰。
原来即便如此与她呆着,也极为蜜甜。
幸而青女姚跑来,在喜悦大叫:“主人,你归来了,可要用食!”
武庚这才如梦初醒,声音暗哑道:“去罢。”
妲己眨眨眼,对他灼灼的欲望视若无睹,笑而离去。
~
深夜,武庚了却诸事回到宫宇,将缰绳交给仆,对衡牙道,“备水,我要沐浴。”
衡牙忙回:“水已备下。”
武庚点头,迈步向浴房走,忽又止住,问:“可曾有人进过我卧舍?”
衡牙笑道:“王子已说不许人打扫,谁人敢进?”
他这才放心。
一番沐浴后,因天气转暖,他并不穿上衣,只拢着袍子,回到舍内。
牀上有些凌乱,妲己换下的衣服,正萎靡与被衾纠缠。
他昨日就是靠这衣物陪伴入睡,此时又伸出手,爱惜将衣服慢慢抚平。
发上的水滴落,自下颚蜿蜒至喉结,又缓缓淌过锁骨凹陷,拂过垒垒腹部肌肉……
又有水滴落在衣上,晕开一个又一个圆圆痕迹……
衣上仍有妲己的气息……
修长粗糙的手抚过细腻衣料,衣襟,腰带……
指尖逐渐颤抖,似已知自己将不受控制,又要被她的衣物蛊惑。
浅透的衣衫平平摊着,在他眼中,却幻视她躺在床上。
只是想来,就已发疼。
他慢慢俯身,压上,轻嗅着,表情逐渐醉酒一般,染上薄红,直至深红。
他埋脸在她的衣服间,被她的气息全然包围。
好似拥住了她。
气息逐渐粗重,他粗鲁地亲她的衣服,甚至于不自禁地舔舐……
在今日之前,他绝想不到自己会一遍遍行如此低劣之事……
酒已经不再是借口……
他攥住她的袖子,包裹自己。
“妲己……”他气息粗重。
缠绣衾,飘兰麝,魂飞魄碎。
孤枕冷帷,唯余轻喟……
~
城西崇侯的府邸之内,崇应彪正打着赤膊,怒而练刀,已将十余个木桩劈成木渣。
燎燎火光中,汗液在垒块肌肉上反光。
仆奴无人敢劝,连一向巧舌如簧的鼠须,也尽可能缩远。
总算熬到崇侯夫妇酬酢归来。崇侯一见满地狼藉,先喝斥道:“彪,你做甚?你索性将宅子都拆了不更好!”
崇应彪一甩发上汗珠,“桄榔”丢下刀迎上来,桀骜大叫:“我不服!天子春猎为何不带我?反带邑那酸人!父,你竟不为我求天子!你嫌我给你丢人?!”
彪这些年在大邑伙食极好,早比其父还要高出一头来,肌肉丰盈的上身又刺青猛虎图腾,此时再怒吼,当真有恶虎咆哮之势。
侯虎被他震得耳膜发疼,揉着额角喝道:“静!日日毛躁、生事、闹得人人不得安宁,半分无你母的气度!”
崇应彪将脸一抹,转向母亲婺姒,更委屈非常,“母,天子凭甚不带我?我也想送你们归崇国,我想同你多呆几日!”
婺姒无奈,语气不免怜惜:“你父才封三公,大邑多少贵族亲眷闻之眼红。若再赏你此等殊荣,有崇氏未免树大引风。天子此举,是为我们着想啊。”
崇应彪大声道:“天子坐拥天下,我父贵为三公,何需看那些无能贵族脸色?!”
“你这憨鹧——!”崇侯虎青筋暴跳,欲更骂,又被婺姒拦住。
她柔声道:“彪,母先前如何教你?天地初始分阴阳,是为平衡,阴阳有眼,是为流转。天子也需维持大邑的平衡流转,并非是看人脸色。我与你父虽有如今位置,但更需谨慎,方才长远。你需收敛狂妄,莫要毛躁如此。”
说着,到底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儿,又七岁就送来大邑,孤独生活了十年,不免更加怜爱,“何况,你苦征有苏归来,正该好好歇息、在辟雍修习,方叫我安心。心中若有抱负,待到春祭时一展身手,不也是荣?”
崇应彪圆眼一红,声音陡然转低:“可……你与父归去,又不知何祀才能相见……”
崇侯虎闻言未免也难受,但仍瞪眼低斥他:“彪,你已非小儿,不许哭。”
婺姒责怪瞪他一眼:“明日将归,你还疾言厉色,彪儿的脾气便是随你。”
说着,又去拉彪的手,摸着他毛刺刺湿漉漉的脑袋轻哄,“彪,再过一二祀,你也该议亲。待到你成家,有了儿女,迟早要与妻一道继承有崇,那时,不就可与我们团聚?趁着人在大邑,你该多学些本事,也需将毛躁尽数改正。否则……”她忽地笑了起来,“若是看中哪家好女,人家要嫌你!”
崇应彪闻言,霎时满面通红,似涂鸡血,“……母,你,你说这作甚!她凭甚嫌我,我还嫌她呢!”
他反应如此激烈,倒叫婺姒意外,先与崇侯虎对视一眼,才禁不住问:“你……你这是心中已有人?是谁家好女?”
崇应彪更急,瞪眼张嘴,脖子青筋乱跳,似块猪肝,半天憋出一句:“我极乏,明晨要早起送你们……”
说完,扭头逃窜。
婺姒与崇侯虎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
妲己:呵……妈宝狗。
彪子:妈宝狗上桌!
恶来:滚下去!
~
彪上桌其实还挺有意思的,主打一个不走寻常路。再者另外俩走了,不能便宜了恶来。
~
金梅:即迎春花。
1.成均:至今韩国仍有成均馆。
2.拜师送肉脯,其实就是束脩的原始版本。
3.皋狼装束:见殷墟筒帽玉人。半发:齐齐的短发。
4.皋狼疑似为《山海经》最早收集整理者,有学者认为其成书于商末周初。
5.驽骀[音奴台]:劣马。
6.虺隤:[音辉颓] 专指马疲惫虚弱。
7.玉韘[音射]:参考妇好墓出土玉韘。
49 ? 宗庙月夜公子为贼
◎辟雍白日猛虎啸谷◎
夜幕将至时, 大邑下了牛毛细雨,之后又出了月亮。
纱蒙窗外,宗庙内燎庭灼灼,与月亮一道, 照得有如白昼。
贞人正在设法将惯用之物也塞上车, 喧嚣之声不减。
妲己已经又沐浴过, 长发披散在一侧,靠在牀上;手中梳子缓缓梳理长发,亦似梳理思绪。
断事, 可迅速积累民心。
预言, 可得天子与贵族支持。
骑射,是接触兵权的初始。
至于另外五人……
虽然还有两人并未现身,她却已将其中三人妥善利用。
只不过王子近来颇为冲动, 需小心控制……
如今最为要紧之事, 还是辟雍……
能够进入辟雍, 仅是机会,而将机会利用到何种程度,要看她本事……
正想得出神, 她忽听到窗上“嗒”一声。
不是宗庙内窗, 而是向外墙的大窗, 平日都锁着。
她以为听错,紧接着又是第二声“嗒”——
是有人在向窗上掷石子!
她身子一直,还未发声,外舍的青女姚已经弹起, 冲进内室, 低声喝问:“敢问是谁?”
“青女, 你主人可睡下?”
窗下竟传来鄂顺的声音!
青女姚颇意外, 先看向妲己。
妲己也已行至窗边。
对视间,两人了然,是鄂顺明日要走,今日来告别。
青女姚有些无语。
不愧是男狐狸,告别的方式也如此鬼魅浪荡。
“姐姐可要见他?”青女姚低声问,“我可假装去廊外擦地,顺便守着。”
妲己微微点头,小声道:“多穿些。”
青女姚遂披上袍子轻手轻脚走出,将门关好。
妲己开窗探头,果然是鄂顺立在窗下,发上一层细密雨水,晶莹剔透,笑得犬齿放光。
他手里还有三枚石子,但是窗子既然打开,他便随手丢在地上。
其行径虽如偷,偏他在月下气度舒朗,神行瑟僩,仍是如玉君子之态。
妲己在窗边,故意不解说道:“嗳呀……公子这是做甚?我要叫戍卫了。”
“别……”鄂顺仰头望她,似望着太阴仙人,忙笑着央告:“我明日将走,特来看你……”
说完,见妲己佯装不曾听到,便知是在逗自己,心头发痒,轻声说:“你站远些,叫我进去可好?”
“不好……”她支着下巴,“除非……你求我。”
鄂顺无奈,笑着双手合实,“求鬼巫开恩,让我进去,否则被下属抓住,我只好羞愤吊死。”
妲己这才笑了,后退两步,他便飞身跃起,攀住窗棱,轻巧跃进房内。
狐狸“吱”地笑一声:“公狐来报恩也!”
房中昏暗,窗外光映入,隐约可见得他双目灿然若星。
屋内,妲己长发披垂,不施铅华,其象无双,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濯之样。
意识到她即将就寝,他不免面上一热,心中也知如此不妥,低声说道:“我知自己此时来,实在轻佻……但近日事务繁忙,实难抽身。今日若不来,便要一月后才能再见。”
一日不见,已如三秋,何况一月乎?
妲己已猜到他定是从城南奔回,仍故作好奇问:“你从何处来?”
“我要随天子出行,这几日皆与恶来调军部署。”
说至此处,话又顿住。
他不曾说的是,今日他与恶来空闲时,还聊及了她——
当时一切安排妥当,是他先状似无意提及:
“唉,我与王子不在大邑,只恐彪又要寻妲己麻烦。”
说完,细长的狐眼在恶来面上略过。
恶来果然没吭气。
他又眺望远处,感慨般说道:“大亚也知我对妲己的心意罢?只可惜,我了解马匹与宝石,却实在不了解她。唉,明月当空,却非我一人得其光芒……想来禄与我旗鼓相当,她也不知该择谁更好。不瞒你说,我此生从未如此费心讨好过一人。”
说至此处,哂笑一下,“但话又说回,妲己若真入宫,只怕天子也要转性逢迎……毕竟,玉石美酒、仙驹神兽,还不及她一笑。”
言外之意,鄂侯公子、王子、甚至于天子都难入她法眼,那么旁人——
就更该绝了肖想才是。
恶来平素就少言寡语,面容阴沉,如今看来仍旧阴沉,倒也无甚异样。
但鄂顺仍记得他曾对彪说:“天下英雄,唯你一人耳。”
说者不知是否无心,但听者一定有意。
鄂顺耿耿于怀多日。
更可恶的是,他也是近日才听闻,自有苏归来时,恶来经常去向妲己祝祷;盂方夜宴那日,恶来不去参宴,却反而去寻她……
还惹得武庚也多疑……
在鄂顺看来,这事绝不怪武庚多心——恶来只忠心于天子,何曾在乎过什么鬼巫,什么先祖,反常得令人介意。
如今他试探,若恶来无心,这就是闲谈,若有心,他要这份心死。
鄂顺自小顺风顺水,美姿容、高风仪,从来只被人讨好;而妲己令他如此刿心刳肺,哪怕手段不光彩,他也要将她独占!
后来恶来终于还是开口,语气低沉更胜以往:“鬼巫尊贵,凡人只配仰望,并不该肖想。”
鄂顺闻言不觉释然,深觉他识趣,说话也热络了三分。
他没指望一句话就能令恶来退却,但好歹要暂时将其约束一月。
这时,外面有戍卫走过,妲己眼见他又要说什么,忙上前掩住他的口。
戍卫中还有一人热切又怜惜问青女:“青女,怎这个时辰擦地?”
青女姚机灵回答:“飘了雨进来,只怕沾了灰明日主人要踩一脚。”
鄂顺何曾在听外面,眼里心里皆只有一个她。一时冲动,攥住她的手,飞速在她指尖一吻。
“诶?”妲己责怪嗔瞪他,“又来?”
狐狸趁机撺掇:“鄂顺只差一点就可以安排梦境,你可以对他好些。”
妲己顿时无奈。
也是,毕竟鄂顺一去月余,倘或心有旁骛,寿命贡献少了,也是她吃亏。
合该叫他印象「深刻」才是。
她于是低笑一声,气声说道:“公子很会做贼……”
若是旁人敢说鄂侯公子做贼,鄂顺只会当其发疯,可她说来,就全是缱绻绒痒之意……
他苦笑。
想他生来行事磊落,谁知竟真一日日沦落为翻窗入室、偷香窃玉的贼。
而宗庙外,贞人狡与贞人叶也终于收拾妥当,开始挨个向庙中神官辞行——
如这般长途远行,总需神官赐福,说几句吉祥话语。
妲己知晓宗庙有这礼仪,却不料是此时;只听到青女姚语气慌张在应对,“赐福……额,不知我家主人是否已睡……”
两位贞人恭敬:“那还烦请通禀一声,我等在外舍辞过即可。鬼巫灵力非凡,我等若得鬼巫赐福,想来会一路顺利。”
内舍固然有丝质屏风,却只可模糊轮廓,遮挡不了人形。若见鬼巫舍内凭空多出一个高大武士,只怕贞人也要被唬得狂喊救命。
鄂顺慌张,正欲翻窗而出,又听墙外隐隐有戍卫在说:“……此处乃外墙,也不可疏漏。”
听声音,正是他手下的亲卫,犽。
若被犽看到上峰亲自爬窗做贼,鄂顺确实也只能活活吊死在此处……
他脑中凛凛一麻,正是勾引良妇的公狐听人来捉奸时的惊恐!
“莫慌。”妲己拉住他,小巧下巴一仰,所冲方向,乃是她的牀。
纱帐朦胧,她是要他藏在内里。
舍门响动,青女姚故意磨磨蹭蹭,却也不得不开门引贞人进来。
他来不及多想,一猫腰躲进素色帐内,又不忘伸手将鞋藏在牀下……
“主人,”青女姚语气忐忑,极恐看到什么香艳情景,“贞人求离别赐福。”
妲己坐在牀沿,款款点头道:“我已快要睡下,叫他们在外舍即可。”
两位贞人遂步入进来,絮絮说些辞别之语。
妲己正含笑听着,忽地右手被帐里人握住,紧接着,灼热的呼吸又穿透青丝,断断续续拂在她颈上……
是鄂顺在偷偷闻她的发……
狐狸最喜鄂顺容貌,此时“嘿嘿”银笑道:“好个弘雅公子,偏生勾栏做派,甚得我心。”
她被他撩拨得颈上发痒,也有些生热,只忍耐听贞人在说:“……今将远行,请鬼巫赐福。”
她清了清喉方才开口:“两位贞人随同天子辛苦,我遥祝二位此行骖服行健,百兽不扰,诸疾退散……”*1
话至此处,她忽地一顿
——乃是鄂顺遏制不住在轻轻亲吻她颈上的绒发……
两位贞人听这话似未说完,一脸不解。
她在他肌肉紧实的手臂上用力一掐,惹得他“嘶”了一声,这才继续道:“也祝宿处水草丰茂,日日晴丽,天帝庇佑。”
贞人跪地,高呼三声:“天帝庇佑……”随即感激退下。
青女姚赶紧又将门关好。
妲己松了口气,这才转头掀开帘子。
帐内杜若香气浓郁,再看那帐中人,玉面朦胧、眼帘低垂。如此乖顺模样,倒好似方才是她借机将他亲吻。
鄂顺容貌出众,夜间看来,更在武庚、恶来之上。
他薄肌清隽,瘦腰长腿,此时低头躲在她牀帐内,还别有一种勾人去冒犯的意味。
心中一冲一跳,她口中已笑道:“公子要如何谢我?方才可救你一命。”
他抬头,怔怔望向她,呼吸陡然急促,正是一副「滴水之恩偏要以身相许」的模样。
本来雨夜凉寒,此时帐中却燥生干热,迸溅着灼灼火星。
吞咽唾液润泽咽喉,他抖着手去揽她的腰,语气低沉而郑重:“我以鄂国谢你,如何……”
这话之重,几近于在明示心意,妲己却只装听不懂,“休要胡乱允诺,你先将窃走之物还来,再说旁的。”
“我窃走何物?”
她缓缓凑近,也在他脖颈上轻啄。
鄂顺一僵。方才他还偷偷亲她,此时变成被亲的那个,反而羞臊。又想躲,又忍不住要迎合。
身体慢慢倒下,她长发垂落在脸颊两侧,天罗地网一般。
他已然情动,细细的狐眼眯起,里面尽是些颠倒色彩,近乎哀求地低唤她……
“妲己……”
他盼望着她低下头来,盼望被她占据。
可妲己反故意止住,正色道:“窃走之物我已讨回,公子也该离去。”
他眼眸一暗,忽地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笑说:“你多讨些回去,岂不更好。”
妲己要推他,两手已被他交缠抓住,拉去头顶。他分明出手温柔,也未用力,她却挣脱不得。
她又气又笑,故意唬他:“顺,你再闹,我要喊!”
“别、别……”他又是笑着求她。
妲己作势张口——
他猛地低头,将她的话语都吃进腹中。
等反应过来所做所为时,神魂如火烤,已在生涩吮吻她的唇瓣,恨不能吃进肚中……
隔着一层轻薄春衣,她的体温与柔软也如此清晰,令人骨髓缝隙酸痒……
也是天旋地转,诸感远去,只口齿交叠发出细微“啧啧”水声,听来极银。
怀中,妲己渐渐挣扎起来,蹭得他闷哼一声,这才放开,衣衫已被噌得凌乱。
“疼!”她抱怨,“怎如此恩将仇报?”
这是亲吻还是吃人?
她脑中还有了个荒谬结论——
这大邑之花虽看似端雅自矜、实则大约被舔两口就要顶腰。
狐狸也感慨:“顺虽爱说软话,实则最强硬。”
妲己无奈叹气:“确实极硬……”
狐狸:(^-_-^)???
此时鄂顺无比狼狈,一面低声道歉哄她,一面又忍不住仍要轻啄……吻细密落在她腮边、耳边……
他心中朦胧有一个感觉,此时此刻,他好似才刚被妲己看入眼中……
窗外,戍卫在大喊:“月出将至!寻锁落锁!”
宗庙即将闭门……
若是闭门,戍卫尽数退去庙外,只会在外部巡视更频繁……
“我需走了。”鄂顺的心犹在爆裂跳动,几乎要从喉咙蹦出,“待我从周原归来,你再找我还你……我还有礼要赠你。”
妲己知他说的是那金色小马,也不说穿,手推在他白皙胸肌之上:“快走,不必你还!”
他狐眼更是笑得一眯,顺势又低头在她唇上一贴:“那多要一个。”
逃走时,虽跑得快,到底还是被她在另一只臂膀上也拧了一下。
月色下,他看着两边被拧红的印记,反而还笑。
正是神魂飘忽时——
“公子?”
他回头,果然是犽领人来庙外巡视了。
他面上仍烧灼,幸而已是夜间,遂装作无意道:“咳,犽,我明日将离,今日四处巡来看看。”
犽这还有什么不懂?好心道:“宗庙已落锁,鬼巫大约已睡下。”
心中倒还要替他惋惜。
“无妨,无妨……”鄂顺也正有些心虚,反而和善,随口问道,“庙中近来无事?”
他一发问,就叫犽想起这两日之事来。
鄂顺挑眉,看出异样,眸光忽冷:“有事说来。”
犽只好将子妤如何来请,青女如何寻人,最后是王子将其送回之事说了,忐忑道:
“……因不过一个时辰就顺利将鬼巫接回,也知公子繁忙,就未特意禀告。”
鄂顺的心沉沉下落。
子妤之荒唐,他当然知晓,又偏是武庚将妲己救回……
她为何一字也未对自己说?
再开口时,他声音已低冷如常:“犽,我知你有心。但日后关于鬼巫之事,事无巨细,皆需禀报与我。”
犽心头一凉,忙低头,“喏!”
“机灵些。”鄂顺这才盈出一点浅笑来安抚,“待我归来时有赏……”
~
天明时分,九旒龙旗飘荡,王乘大辂离开大邑商。*2
王子武庚与各贵族首领,如箕子、微子启、微子衍等,随行侍王,又有崇侯率家眷归还有崇。
随行官员中,内廷宰负责酒食餐具、各类事官负责衣衾用物、各类小臣司马负责照顾马匹犬牲、各类史官负责记录沿路风貌、再有贞人为出行落寨占卜吉凶、舞臣多万为歌舞之愉情……
余者壮奴壮仆、捉吕侍卫难计其数,各贵族又自有近侍、食客、弄臣成一径……
如此牵豹引狗,架隼托鹰,百架青铜车相随,辚辚嵸嵸,声势浩大,穿过黄河,向西而行。
鄂顺为戍卫之首,带轻骑一支,携天子主帐,天不亮便已出发,沿途留旗,驱逐路匪流寇,顺便通知附近国准备酒食供奉,一切有条不紊。
除此之外,驻扎兵卒随从也需定好地点挖灶挖厕……
于是诸事齐备,大帐布下,就只等天子大驾。
众人皆看出,公子顺今日心情极好,狐狸眼放光,眸色乌浓,见谁都眯着笑,走路步履格外轻盈。
“公子怎如此欣愉?”随从之人不免要问,“有何喜事?”
昨日分明还一脸疲色、脸孔冷淡,今日却容光焕发,愉悦得诡异。
另一个知道鄂顺连日在给何人献殷勤,笑言:“这你有所不知,公子到了年纪,马上可议亲,春暖花开,鸳鸯纱帐,怎不算喜事?”
鄂顺越发笑,抬脚向他腚上虚踢一脚:“多嘴,滚去做事。”
众人哄笑,各自散去。
鄂顺也转去查看寨栅,冷不防身后跳出一人来,“顺!”
他定睛一看,先惊后疑,笑容凝滞:“嫷……你、你怎会在我队中?”
眼前人虽然也做武士装扮、革甲铜胄,但相对骁勇的女武者,实在太过瘦弱,面容亦过于稚嫩。
细细观来:
其面如满月,点雀斑几星,目似杏核,盈秋水多漾;鼻尖圆钝,双唇微撅,露出兔牙两颗。
此时,她见到鄂顺,顿时眼中放光,脉脉涌情——
大邑之内,鄂顺的倾慕者甚众,甚至于鄂国贩来的奴隶,但凡三分像他,都可被卖出天价。
幸而他一年之内多有出征之时,并未受太多骚扰。
但眼前人……
鄂顺只觉头疼!
此人他不但认得,还可谓熟悉,其乃武庚一位远房表兄之女,族属其母长勺氏。
因武庚那表兄年长颇多,故而此女仅比武庚小二岁,从小养在大邑,唤作嫷。昔时鄂顺参与天子亲族之宴,见过她数次。一群半大少年,也常一道玩耍。
只是那时鄂顺心性未开,只爱骑马角斗;嫷长勺生来体弱,一般只在旁观看。
他从未注意她,直到她频繁寻借口靠近。
此时见她混来,鄂顺更急而追问:“你来这处,你母可知?天子可知?”
嫷长勺抿唇一笑,声音细小:“我母不知,她若知晓,定不准许。”
“胡闹。”鄂顺一脸冷凝,眉头深蹙,“你是未来一国首领,我这里先遣军是为探路,谁知会遇到何等凶险?你偷偷混入,倘或有差池,我如何向你母交代?!”
嫷长勺慌了,“不,我已不同了。顺,我知你关心我,但我如今也会骑马,也会用弓用戈,我不拖累你。求你,叫我跟着可好?”
鄂顺扶额,深感棘手,摆手向回走,“不好。嫷,你乃天子亲眷,你若有事,我十颗头也不够赔。此事休要再谈,我这就寻人来护你,夜间你自去找禄说清。”
嫷长勺忙叫住他:“顺,你莫走,我、我只问你一句话。”
鄂顺站住,不解看她。
嫷反而嘴巴张张,又羞怯难说出口……
这时,一个随从奔来:“公子,天子大辂将至!”
鄂顺遂急急离去,又不忘严厉对这人道:“你不必去,你就在此护好贵人!若有半分差池,唯你人头是问!”
“顺!”嫷还在追着急急唤他,他却再也不曾回头。
~
~
帝辛大军前脚离去,后脚妲己已莫名觉得轻快。
她恰如开春野狐,脚爪发痒,迫不及待要去辟雍练习骑射。
大食之后,饥樊与相多一路抬着肩辇,将她送至大学外停下。
青女姚仍旧骑着小毛驴,手中撑一柄簦伞,毛驴身上也挂了许多吃食用水,巾皂衣物,皆是以备不时之需。
其时已近四月底,今日忽然极热,远处深林中,甚至影影绰绰可见两只野象在觅食。
究竟如何热?
正是天悬赤轮,地藏热龙。
天悬赤轮,挥出皓刀凛凛,地藏热龙,困蒸赤气炎炎。
真个是谈吐飘星焰,呼吸灼咽喉,双目迎流金。
冰肌雪骨,触而尽融,鸟卵落地,几可立熟。
却便似祝融涤荡天上火,果然是共工弃甲相柳愁。
但只见几处新芽焦白色,只烤得万里河山似火窟。
热极!真个是坐思冰雪,卧念寒冬。
坐思冰雪,敞襟难抵酷烈,卧念寒冬,挥扇不生清风。
停而不动,汗湿轻罗,动而不停,性命为忧。
恨不能肉皮尽褪除,只欲将肺腑浸水中。或曰:
飞鸟苦热不展翅,池鱼恨暖拒徜徉。
占此时节天异象,便知今祀有灾殃。*3
正因如此热,青女姚换上了短袖上衣与短裤,踩着草鞋。她腰上不敢扎巾,只扎一条绳。即便如此,仍然流汗。
肩辇上,妲己亦换了夏装——俱是鄂顺精心挑选送来——
白圆领无袖上衣,衣边缀赤色「人」字花边,衣体绣着饕餮花纹,外露玉肩两圆;
短裤堪堪到膝上,赤渌蓝三色滚边下,一双修长小腿,烈日下脂白刺目。
另有裹丝草鞋,脚面不过两绳交错,露出粉贝脚趾。
她今日不曾盘发髻,只将头发编成辫,向顶上束起,用丝帛发箍绑住。因嫌热,早将额上绢帛放下。
此时,她长腿一迈,从肩辇上走下,青女姚忙拿起东西上前,“主人,我随你进去。”又叮嘱饥樊与相多,“今日太热,你们自去寻凉处、寻水喝,也不必在此枯等,小食后归来便是。”
两个奴显然并无衣裤可穿,只用裩布包裹要紧部位。一身虬结肌肉汗湿,肌理蜜色光泽泛滥。
但这已算好,此时节大多奴隶连裩布也无,天热时个个赤条精光。
——穿衣,本是贵族体面才能如此。
听到青女姚吩咐,空相多点头称是,饥樊一如既往面目阴沉,不曾吭气。
妲己似笑非笑的眸子在两人面上略过,不发一言。
青女姚也不在意,横竖只要饥樊肯听她指挥,她并不在意他态度如何。
人总是如此,多个上级难免不服气,但天长日久,利益掌控在上位者手中,便不得不低头。
辟雍内里,时辰尚早,马场内无人。妲己将追月牵出,爱惜万分,为它刷去毛上泡沫,喂它吃马豆。
小马清澈的大眼中倒影着她的影。
青女姚也给自己的毛驴喂水,见她刷毛手法纯熟,不免问:“姐姐,你会骑马?”
“会一些。”妲己说得含混。
实则是前世带兵也时常骑马。
青女姚未免忧心忡忡。
她也并不知妲己姐为何心血来潮,喜上骑射。但既然领导要做,她只好尽力让这事向好的方向发展——此乃无奈社畜的基本修养。
她只是怕妲己被人刁难、或练习中受伤……为此,她还特意准备了跌打损伤的药物。
日头微转,马场人渐多。
只看服饰,无不是丝衣帛服、花样精巧、色彩明鲜。
再看面上,无不是懒怠厌倦、猥猥蕤蕤、呵欠连天。*4
一个个贵族子女,明显是被逼来学,天气又忽然酷热,故而一派垂头丧气,颇似撵猪上树,赶鸭子上架,苦不堪言也!
这些人也一眼看到妲己,但因其有丝帛遮面,也未多看,反而盯着她的马暗暗称奇。
有此等罕见仙御,这人来头不小。
眼见时辰已到,一位高大女子走上场来,其身长八尺,中气十足,大喝道:
“肃!!引马绕场!十围!”
她年纪不过二十,容貌英气,皮肤棕红,眉若刀锋,偏其面上懒散,缩在树荫下,下完指令,便打了个呵欠。
众人口中抱怨,懒散上马。
这女子瞄了一圈,冲妲己叫道:“你!过来这处。”
妲己牵马上前,掀开面上丝帛。
“你……就是鬼巫妲己?”她眸中惊艳,不免细细看一番。
“正是。”妲己恭敬笑道:“见过亚妁。”
对方表情玩味,半晌,皮笑肉不笑道:“我并非亚妁。”
妲己一愣。
她草草行礼,“我乃小亚婵,邓国终葵氏,侍奉亚妁手下。你唤我婵即可。”
「终葵」之姓,妲己并不陌生,因其在南肆族庙族谱上出现过。而宗庙之内,巫师祭祀时面上所带尖型面具,亦唤作终葵。
因终葵氏人擅于以「椎」驱凶邪恶疾,名由此来。
妲己因而不解:“国老说,是亚妁每日来授课。”
“啧……”小亚婵自怀中掏出一把蜂蜜榛子来嗑,不耐烦地笑,“土鸡菜狗,也值得少亚亲自来教?”
妲己错愕,柔婉点头:“自然,小亚教来,也是一样。”
小亚婵嚼着榛子,“国老已将你之事告知我。恕我直言,你若只是一时新鲜,还是早早放弃为好。”
“……为何有此言?”
“呵,同我装甚?你看你,嫩如鱼肉,又是王子举荐至皋狼国老处,我又非憨鹧,这还有何不懂?我话不中听,却是大实话,你若想为王子妻,这张脸已颇够用,不必来学些这些,叫我平白多教一人。过两日再晒黑了这一身嫩肉,王子还要心疼。”
这话直白且刺耳,饶是妲己也不免面上一沉,颇为气闷。
“如何?”小亚婵抬眉看她。
妲己点头,“你如此说,不过是怕我乃半途离去之人。但我选择其实是深思过,不会轻易弃之。”
小亚婵撇撇嘴,根本不信,皮笑肉不笑说,“好罢,那你还等甚?还不去引马绕场?!”
妲己也不多言,自上马而去。
又过了一时半刻,小亚婵看着那淡金色的马影奔过,愣神一晌,随即冷笑:“竟真会骑马,倒是我小看你。”
言罢继续专心吃榛子。
~
半日训练下来,虽然马场已生浅草,但少不了尘土飞扬。
小亚婵早在喊完“散”后就了无踪影,真真一息也不多留。
这厢,青女姚为妲己打来水洗脸擦发。
方才她在围栏外也见到妲己骑马,此时激动笑道:“姐姐,我虽不懂骑射,但是觉得你骑得极好!”
——身形洒脱,行止果决,携光掠影,轻宛若龙
——青女姚几乎要尖叫出声。
她看得出,妲己不但马好,她的御马之术,亦比那些贵族子女更好!绝非只是「会一些」而已。
只可惜小亚婵什么也未教授。
妲己顺势将水泼在草上,心情亢奋,也就话多:“是追月有灵性,今日我已与它相熟,它颇信任我。我还在想,明日或许该提前一个时辰来,也顺路去东序看看。我先前实则很会跳舞,如今既然做巫,倒也该好好练着。”
“姐姐还会跳舞?!”青女姚的语气,倒比她还激动三分!
妲己诧异应下,狐狸还要抢白:“岂止是「会」?九尾之舞,上动苍穹,下震苍生。”
青女姚欲言又止,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混似灌多鸡血,好似终于寻到了人生的目标。
妲己望之越发奇怪,不知她脑中又有何奇思妙想。
两人收拾好用物,将追月送还给马小臣,一道向外走去,却见辟雍出口处有几人徘徊,正是今日一同习练骑射之人。
一见妲己出来,这几人早乱做一团,咳嗽挠头,跺脚望天,混似一窝火烤蚂蚁,挤挤挨挨向这蠕动。
青女姚蹙眉,已然知晓他们意图。
原来,妲己虽有丝帛遮面,却少不得在奔跑中被风卷起,这些混人窥见,哪能不发疯发痴?
当下几人如痴如醉,磨蹭过来,口中胡言乱语:
“美人,我唤作采,敢问你名姓氏族?”
“美人,敢问是谁家淑媛……”
“此前我怎不曾在辟雍见过你?”
“你可曾四处转过?不若我携你一道……”爪子竟然还探出。
……
青女姚被嗡嗡得头大,又知在辟雍之内的皆是贵族,她不能动手,如何还冲得出一条路去?
还不等二人开口,身后忽地扬起一道霹雳声音,熟悉且可恶——
“祯、采!你二头憨鹧又带人扰女子清静?!莫逼我用尔等狗宝下酒!”
二女回头望去,惊魂一眼——竟是崇应彪站在廊上!
而崇应彪一眼看到人群中央一女回头,其实也未看清其丝帛后面容,却莫名知晓是妲己,当下脑中也轰然一声巨响。
正是:
硕鼠偷家凭添恨,粉蠹蚀梁更增嫌。
世上纵有千般厌,不及此人立眼前。
【📢作者有话说】
犽:公子好奇怪,凭空出现在宗庙外……
鄂顺:为什么我一天天干的,尽是些偷鸡摸狗的事儿!
崇应彪:谁知道,可能你好这口叭。
~
一天天的找字找得我眼瞎。
~
1.骖服,四马拉的车,左右两个叫骖,中间的叫服。
2.大辂:天子专用车。
3.这一段天气的描写,《西游记》和《封神演义》里都很喜欢用这种格式。
4.猥蕤:其实应该是葳蕤,也有表示萎靡的意思,但是可能大家还是知道另一个意思比较多,改了一个字。
50 ? 立赌约猛虎对奸狐
◎献娇奴恶来退獠晏◎
此时妲己与崇应彪, 果然心有灵犀,相看两厌。
一个蹙眉,一个立眉,一个白眼, 一个瞪眼。
妲己“嗳”一声, 糟丧心情溢于言表;而方才热络涌上的人, 早已跑个精光。
崇应彪听闻这声叹息,莫名恼怒,果然喝道:“妲己, 你怎在此!”
那语气混似在喝:「妖怪, 纳命来!」
青女姚唯恐她被刁难,鼓起勇气要拦到前面:“公子彪,我主人有辟雍学牌, 与你同在此求学, 你莫为难她。”
崇应彪闻言, 目光下移,果然看到妲己蜂腰上一痕青色束带,挂着学牌, 错愕怪道:
“你、你怎会有学牌?是谁为你引荐?顺?不, 他倨傲, 耇长从来不喜他,啊,应当是王子。呵,禄的心思, 竟用在这些地方……”*1
妲己拉过青女姚, 已镇定下来, 反而发笑:“不错, 是禄为我引荐。你若也在辟雍求学,少不得要日日见我。提前适应,倒也好。”
“你求学?哈?”彪子笑出鸡叫,“叫我笑掉牙也!你学甚?”
妲己偏过头,并不看他,只语气挑衅:“与你无关,你若好奇,自去问国老便是。”
“我为何问国老,我偏问你!”崇应彪又上前几步,惹得青女姚如临大敌!四下环顾,刚好手边墙上挂有一杵,是为撑窗用,“嗖”地举起对向他!
“公子彪!你、你莫要乱来,否则、否则我要叫戍卫!”
崇应彪本并无挑衅之意,见她如此,反而笑了,“你这是何意?哦,要护你主人?要打我?来!”毛茸茸脑袋一歪,点着额头,“向这打,我让你十下,看你能打晕我?”
青女姚被他逼得节节后退。
今日酷热,妲己本就气燥,更兼被小亚婵敷衍,不曾学到什么,心头实则压了一团火。
偏此时崇应彪又梗头梗脑凑来,委实蠢得人发狂,当下她一手扯下丝帛发箍,一手却揪住他衣领,仰脸对上他,嫽容冰冷,“彪,你若不满,冲我便是!”
“冲你?!呵……”崇应彪笑了一声,才要发作,忽地看到她凑得如此近,喉咙一哽,便没了下文,反而脸上一红,后退挣脱出来。
于此同时,狐狸也“吓”了一声,没了下文。
妲己虽有气,却又因他的反应发笑,打量一番,故意问:“你脸红甚?”
崇应彪理着衣襟,黑圆眼珠飘看一旁,色厉内荏,“我何曾脸红?!是日头晒得我皮烧……”
心脏擂鼓一样振动,似是恐惧即将落入毒蛛情网。
妲己叹气:“彪,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你若想借此叫我注意,这般也无用。”
“你、你胡言甚?”崇应彪一张俊脸顿时更要恼红,“你注意谁,与我何干!你来辟雍,定是存了坏心,我要禀明耇长,将你逐出!”
妲己面容一冷,愤而上前,逼得他又后退一步,只好翻眼看天。
她冷声道:“我来辟雍学骑射,不曾触犯禁忌,你凭甚将我逐出?”
“学骑射?呵……”崇应彪“嘿嘿”冷笑,“不过是找些新鲜把戏,叫禄注意你!”
“你不信?”
“我!不!信!你以为有马,会拉两下弓,就叫骑射?那全天下人皆可骑射!”
妲己闻言,反而站定,面上越发笑意盈盈,灵目含黠,“你既如此瞧我不上,可敢与我赌一次?”
“……赌甚?”
“你我以春祭骑射比试为赌,若我输给你,我离开辟雍。但若你输给我……”
“可笑!我怎会输给你!”崇应彪一急,反倒敢将她直视。
“但你总需说个赌注。”
“呵……好,若我输给你,我做你犬侯!为你陪葬!”
骑射一事,实则并非彪的强项。他最擅舞戈挥钺,一身使不完的牛劲。
但他看到妲己那细瘦臂膀,雪莹发光,晃得人眼痛,哪里拉得弓、射得箭?便是闭着眼也将她赢过、一根手指也将她碾死!
容易。
妲己笑得似一只勾人的狐,摇头,“犬侯大可不必,你哪里有犬侯惹人疼?不如,做我一月的奴,如何?”
崇应彪脸一绿,有些屈辱,随即不屑而笑:“呵,好。只怕你输了不认,说我欺负你。”
妲己叹息,“只怕你输了也不认,我又为之奈何?”
“你当我是混人?我彪所言,驷马难追!”
“唔?看不出。”
“那是你眼拙!”他被激不过,从食指脱下一青铜指环给她,“……罢了,这给你!这指环,是有崇首领世代相传,于我极为重要。若我不认,此物归你,有崇干脆也归你!”
妲己接过来,只见青铜环壁上镶洁白玉石,雕刻成虎头形状,是为崇国图腾,一看便知是各国君侯才有的宝物。她试图戴在手指上,却连拇指也要粗一圈,顿时嫌弃,“戴不上,破东西,我不喜。”
“诶你——!”
崇应彪正要心疼去夺,她又忽地将指环攥住,改了口风,“不过,用绳穿起来,戴在脖子上也好。”
她语气愉悦,“那么就这样说定?”
彪一口气生生卡在了嗓子处,瞪眼干干咳嗽两声。
总觉得何处不对。
这赌约还未开始,他怎已先把家传指环送了人?
~
回程时,妲己侧身坐在肩辇上,狐狸总算有了说话时机:
“咳,有一事,臭宝大约需要知晓……”
妲己娇慵而笑,“我知,彪是五人之一。”
狐狸大惊:“你怎知!”
妲己怜惜望它,手指在它脑袋绒毛里一戳:“狐狐,你我轮回八世,近乎一体,你一抬尾,我便知你要撇条还是放屁。你方才一声惊叹,我已知他于延寿有益。否则,我何必与一条傻狗做赌生气?”
狐狸大嘴微张,露出红舌犬牙,深感其可惧,遂问:“所以,你与他做赌,是已有了必胜之计!”
妲己笑:“并无。”
“诶——???”狐狸怪叫,“那你何故做此一赌?若果真败阵,后果谁负?”
她眉宇间萦绕奸诈气息:“狐狐,你近来道德水准过分拔高。我若败了又如何,赖掉便是。横竖彪智力堪忧,又无甚物件来将我制衡。叫他日日惦念这指环,也约等于惦念我。”
狐狸登时哑火,竟忘记此人脸皮韧比犀牛。
“开眼开眼……”狐狸抱爪,“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妲己亦谦逊而笑:“过谦过谦,狐狐见多识广,想来见过的皮厚之人亦不在少数。”
“可你为何要他做奴?有何说法?”
“无甚说法。我只是当时被他缠得气躁,想要折辱他。更何况……”妲己忽地面容天真,“世事难料,万一我真赢了,不就可以将他好好磋磨?”
虽然猜到彪子是五人之一,但她当时心中只余一个念头:
彪甚是烦人,时辰不时辰的实则无所谓,但必须先说些话叫他难受死。
妲己磨炼八世,其实早已性情平稳,不易起波澜,但饶是如此,仍被彪坚持不懈地拱出三分火来。
狐狸舔爪,极其理解这种「佛也会发怒」的心情。
妲己忽又问它,“你近来怎也不通报时辰?”
“嘿嘿,臭宝,时辰极丰沛,早已有月余,哪里还需通报?”狐狸搓搓爪:“那梦境之事,可以徐徐安排矣……”
妲己舌尖一舔,狐眼笑眯,浑然是奸妃附体。
~
天子离去,恶来也终于得了半日闲。
他提前归来家中,季胜混似贼鼠见大狸,一溜烟窜入舍内。
弟弟无事躲藏,定有故事,他走到门前喝道:“出来。”
磨蹭了半刻,季胜果然蔫头耷脑出来,脸上青紫一块。
恶来意外挑眉。
季胜在南肆,好比小儿中一霸,谁人能将他伤成这样?
“是谁如此厉害。”恶来反而有了点笑意,极为好奇。
季胜丧着脸——
今日也是他活该,八尚和他说那个唤作芽的小女怪力非常,是防风族后裔,他偏不信,跑去挑衅,结果被揍得险些寻不到北……
而原本是他挨了揍,那女孩却大哭,说他欺负人,惹得大人们纷纷将他痛骂,摁着他脖子道歉。
他也是那时才知,芽虽高,实则才七八岁而已……
欺负七八岁的小女已经可以臊死,但被她摁在地上揍更叫季胜心灵坍塌。
此时,他极怕兄长责罚……
恶来笑叹一声,点头,“揍得极好。叫你领领教训。家中有些新买的樱果籹糕,你送去向芽赔个不是。”
季胜眼珠一动。
原来真不是他错觉,而是兄长近日真的十分温和,就连他打架生事也不动怒。
怪哉……
好似……好似自从那白衣女子来过后,兄长就一直如此,有时还会站在院中,望着那些不能吃喝的花出神。
如此一想,嫂母似乎倒也不那么可怖。
这时,豸走了进来,躬身道:“主人,外有贵客求见。”
恶来猛地回身,心中已先有了期许。
但门外只走进来一个谄笑的中年男人……
他心一沉,失望弥漫。
来人他也认得,唤作晏,是微子启之妻一脉的表亲,与天子相隔甚远。在大邑之内,说是边缘贵族都勉强,家境或许殷实,但权力实在微末。
高等贵族固然看不上蜚蠊恶来的出身,但这些细末旁支却恨不能人人想将他攀附。偏恶来住在南肆这等地方,不难寻,门槛亦不高。
今日,獠晏也并非一人前来——
他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白衣女子拜访大亚的传闻,还以为恶来终于「开窍」,于是买下了一个极嫽美的奴隶,要送来贿赂。
这奴隶来自盛产美人的有莘氏,令獠晏大出血一笔!
此时,他将这奴拉来,忖着恶来或许喜女子穿白衣,也囫囵弄了一身给她穿,急切说道:“来,萩虫,这便是大亚,你日后就服侍他。”
奴隶乖乖跪下。
“诶。”恶来抬手制止,淡淡说道:“不必烦劳费心,我家中不缺人手。”
獠晏初时还以为他在假意推辞,往来拉扯一番,见是真不收,脸上便有些挂不住,遂笑道:
“这奴实实是我一份孝心。大亚若不收,我只好将她打死,岂不可惜?”
萩虫身子一抖,楚楚抬头看向恶来。
“……”恶来顿了一息,阴鸷淡笑,语调拖缓,“晏……我可否认为,你在威胁我?”
獠晏一怔,忙陪笑:“非也非也,大亚见谅,只是,实在是我留着也无用,还望大亚笑纳,给她一条生路。”
心中又畏惧嘀咕:人人皆说这大亚贱奴出身,故而对奴隶颇有眷顾,怎是假话……
一旁的季胜听不下去了,冲出来大叫:“你这老鹧,竟敢用杀奴威胁我兄?!你是求人还是辱人?”
獠晏张口结舌:“啊,这……这……”
季胜又抢道:“这奴是你花钱买来,是你所有,你愿意打死一百个也自便,又与我们何干!”
萩虫越发瑟瑟发抖,表情悲苦。
季胜本还有一肚子气话,此时见她如此,又极为气闷。
“晏,”恶来眉目深敛,对此乱象不为所动,“我知你所求。无非是为秀升小亚一事。秀确实勇猛,人也细致勤勉……但其父如此行径,倒令我迟疑。究竟是否要杀这奴,你不妨再与她商议一番。”
獠晏一惊,慌了:“这……大亚,不,不干秀的事!是我、是我自己做主……我、我知错,我好好待这奴,今日大亚就当我不曾来过可好?就当我不曾来过……”
恶来并不看他,只抬眸示意豸,“送客。”
獠晏惊慌失措,知道捅了大娄子,连连告罪,扯着萩虫离开。
季胜见他身影消失,挠挠头。
怪,兄不过说了寥寥数语,局势怎又扭转了?
恶来瞄他一眼,颇为无奈,沉声说道:“季胜,如此蝇头小事,有何可急,日后莫要如此毛躁。”
季胜崇拜仰视兄长,忽然脑袋一抽,“兄,你不收,实则是怕嫂母生气,对否?”他憨直笑了,“八尚说你一看就是怕妻的,我原本还不信。”
恶来身形一僵,缓缓回头,似是第一次认识般仔细端详幼弟。
季胜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吗?
憨傻惹事也就罢了,为何会嘴贱得如此令人发指……
像谁……总觉得无比熟悉……
心忽地就沉沉落了下去。
像公子彪……
【📢作者有话说】
恶来:掐死。
崇应彪:??像我就要掐死!?
~
1.耇长:有威望的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