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 看大集万物皆稀奇
◎撞野虎鄂顺时不济◎
天色将明, 东方还只是莹莹淡青石色,鄂顺却已破天荒地来宗庙当值。
还顺手抓了几个迟到的戍卫。
众人又慌又惊诧。
依照公子顺的职级,大邑所有戍卫皆由他掌管。但他一般都在戍卫总所处理公务,就是再勤勉, 也从未做过宗庙巡视这等芝麻小事。
再说他那穿着, 啧啧……
他今日显然是刻意装扮过, 头上的頍冠尤其奢华精致:
其頍冠正中央是枚罕见的淡粉贝壳,周遭用红色米粒大小的玛瑙缝出菱形方格,格内再缀上细小蓝色松石……仅这一样就不知有多麻烦, 耗币更不知凡几;
发箍后面, 牛皮带稍荡着一簇罕见的孔雀翎羽,浮光跃金……
更不必说皮甲下的衣物也簇新,绣着繁复鳄龙纹样, 光袖口花边就有三层, 结姻时穿都算夸张。
但他很适合如此华丽的衣衫, 更显得面如白玉,容光盛极。
此时太阳露头,迟来的戍卫被罚举戈蹲站, 一脸苦涩。鄂顺则守在宗庙门外, 背脊挺直似刀。
眼见少亚如此, 其余戍卫们更不敢懒散,个个胸脯鼓起,头颅高扬。
妲己走出来时,就见到一溜趾高气昂的雄鸡牝鸡, 可谓震撼非常。
而雄鸡中最大、最五彩斑斓的那只一见到她, 已扑棱着翅膀飞奔过来——
怪哉, 她明明戴了小檐幂篱, 遮住了脸颊,他缘何一眼就能认出?
“妲己!”鄂顺笑得狐眼弯成细线,见她穿戴整齐,身后还跟着她那心爱小奴,不由问,“你……这是去何处?我送你!”
狐狸惊艳地颤抖赞叹:“鄂顺果然甚是俊美,叫狐看了心都要麻麻。”
妲己也不料他在此守株待兔,越发好笑,淡淡解释,“青女说,要去旧家中取些用物,还说今日洹河畔有集,要带我去看。”
本身,青女姚预备先取了东西再回来接她,但妲己实在无聊,主动要求同去。
她如今也理解了申豹为何不来宗庙——实在是宗庙日常事极少,也并无申豹所说的有人来请断事,是个不折不扣的高薪闲职。
正好她对大邑充满好奇,趁着空闲出去转转。
鄂顺也知晓今日有集,忙道:“你要去看集?那里人多且杂,恐有不开眼的冒犯了你,不若我陪你?”
说完,他巴巴盯着她,只恨不能穿透幂篱的白纱,将她神情看得清楚。
帘幕后,妲己故意顿了顿,随后才红唇一弯:“也好。”
鄂顺不料她竟真同意,登时一脸明晃晃的喜悦!他忙忙褪了甲,调来一个武士守自己的空缺,自己则命另一个武士将马牵来。
狐狸此时尤其欢喜,尾巴直摇成风火轮,狐狸毛在识海里下雪。
大邑内部,多是人行道,便不需要车,鄂顺骑马,妲己有奴隶抬肩舆,却不想坐。
她向鄂顺道:“我也要骑马。”
“额,这……”鄂顺犹豫,“你可曾学过?”
“想学,你带我可好?”
鄂顺的声音顿时有些微妙的低柔,“那……我扶你上去……”
仍是那品种奇异的雄壮黑马,壮实得像头犀牛,说是猛兽大概也不会有人反对。
青女姚扶妲己踩了上马石,鄂顺又托住她的腰,将她抱了上去。
她一上马,立刻就被这贼马发觉是个不会御马的生人,当即不耐烦地想跑,还耸起屁股想颠她下去。
“携羽,”鄂顺健硕的手臂筋络绷起,死死拉住它,蹙眉呵斥,“不许胡闹!”
马看了主人一眼,坏脾气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刨地。
鄂顺随后双手扶住马鞍,用力一撑,倒像是平地飞起,跨坐在了她身后,连松石耳坠也不过微微晃了晃。
这下,狐狸彻底美死,膏药似的贴在他身上:“有三人续命就是不同,还是顺这般细腰长腿的……”
被续命对象拢在怀中,无异于被捏着狐嘴塞喂时辰,此等快准狠的新型投喂方式令狐狸悲喜交加,开始四脚朝上耍贱:“唔唔,不要了,时辰太……大了……真的吃不下……”
妲己被变成黄色的狐狸搞得极为无语。
鄂顺心跳得极快,小心问她:“你为何想学骑马?”
他也并未离她太近,身体却热熔熔地发软……
妲己随口胡诌道:“因我想学骑射。”
——因我想收割你的时辰。
“骑射?”鄂顺低笑:“若是为了骑射,战马实在太大,虽然冲劲足,但实则有点傻,躲闪也十分笨重。你需要另一种马,比这纤细,行动灵巧……也罢,我去为你寻来,送你一匹。”
她诧异,笑着仰头回看他,桃面在白纱下若隐若现:“原来还有这种说法?那先多谢你了。”
“唔……”他目光一抖,脸上飞起两坨红来,又问,“你目力如何?”指向远处的旗,“可见得那玄鸟翅上几层花纹?”
妲己放眼望去,“三层,这有何难?再远的我也看得到。”
鄂顺点头,刻意奉赞她:“那你适合骑射。且你四肢也纤长……”
妲己微微挑眉,侧头,笑得意味深长:“公子观察好细,还知我四肢纤长。”
顿时,鄂顺的俊脸在阳光下红得熠熠生辉,他本就是带点女相的秀气,此时脸上再有红晕,便如敷脂,越发俊俏可人。
他被妲己撩拨得心神大乱,狐狸也正被他迷得七荤八素,盯着他常服下的胸肌,双眼恨不能透视,迷醉地赞叹:“好一个金刚芭比……”
“???”妲己实则并不知它在夸些什么,却差点笑喷出来。
这个时代,男女共骑一马,实则也算常事。但鄂顺到底不曾与女人这般亲昵,此时妲己在怀,春日不免就炎热令人流汗,日光也耀眼令人眩晕;鼻端唯有她的香气盈盈袅袅,惹得体内一股奇怪冲动阵阵上涌。
她的幂篱总会偶尔蹭过他的下巴,好似他只要一低头,就可亲吻到边缘……
一下……两下……
连携羽也发觉了主人的异常紧绷,好奇回头瞥他好几眼……
鄂顺眼一眯,扯了一下缰绳,让这八卦的马专心看路。
携羽打了个响鼻,反而故意将两人一掂。
“唔……”
不期然被妲己身体蹭到,他险些要闷哼出声。身体全然不受控制,当下就有了反应。
妲己唇边隐过一丝笑意,只装作不曾察觉。
两人身后,青女姚和另外一个武士各骑一条驴子,见到此状,不免要为红彤彤的鄂顺扼一把同情泪。
青女姚心想,恐怕顺很快也要和武庚当初一样,彻夜难眠了。
一行人向西边的平民区而去。
今日大邑果然热闹,大批的商人或推小车,或背草筐,牵羊赶牛,都是要去洹河边看集的。
街上那些自洹河引出的水渠,近看来宽竟有两米,为方便交通,每隔几米,便有小桥跃过。时不时的,还会有小孩互相追逐,喧喧闹闹地从他们身边跑过。
越向西行,地上的屋子也开始渐渐下沉,逐渐成了半地下,直至全部隐藏于地下。
妲己有点惊诧。
大邑商的平民,原来还有部分保持着穴居的传统。*1
“到了到了。”青女姚喊着,利索地跳下驴子,奔向自己的洞穴。
却说这洞穴是何等样貌?
一个四方深坑陷此处,壁上凿挖四个洞屋。
层层陡阶通向下,见得邻里几户。
坑底中央日光充盈,陶盆内少不得种着些干枯菜蔬,又有麻绳挂着晾晒衣物。
坑沿更有木架,摆放了许多陶罐、陶盆、石斧……
此时,坑里有一小孩站在中央,正预备同父母同去大集。她穿着兽袍,梳两个冲天小辫,一双灵动大眼直直盯着妲己和鄂顺。
小孩显然不明白,为何这英俊武士会带着一个蒙着头纱的姑娘出现在这里。
妲己友善地冲她点头,心头却不期然想起那个被枭首的人牲……
两相重叠,她面上笑容又微滞,心头滋味难言。
另一边,青女姚显然无甚家底,只用麻布包了几件兽皮、两个陶盆出来,同邻人将租贝付清。
“茴!我走了,日后来看你!”青女姚同那小女孩挥手。
小女孩呆呆啃着手指。
青女姚一爬上坑来,妲己就注意到她手腕多了一个玉石小环,用麻绳绑着。
青女姚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自己倒先要不好意思捂手腕,低声道:“这个手环是邑说有瑕,不要了,我到看不出什么,就捡来戴。邑说可以……”
本来,在这个苹果与黄瓜都没有的时代,青女姚一直活得清醒——
毕竟,她曾是个快乐白领,薪资按时开,自由自在。
什么黄金白金玫瑰金、翡翠珍珠金刚钻,都能靠着自己统统买来。
玉不值得羡慕,因为她有过更好的玉。
马不值得羡慕,因为她买过更好的车。
细粮更不算什么,因为她为减肥甚至拒吃白米与馒头。
她看到贵族们为了白色石头,不惜战争流血,觉得野蛮荒谬。
她看到贵族们在墓穴埋下累累贝币,以求死后富贵,几乎笑掉下巴。
都是时代所塑,都是眼界局限,都是虚无。
而她,青女姚,永远头脑清楚,不受时代的荼毒。
但可惜,也并未清醒太久。
大邑商的冶金技术毕竟尚不成熟,只能炼出些金箔装饰棺材板;
大邑商也不产玉,全靠帝辛派师顼东征抢来赐予贵族,无从购买。
她有玉环戴,便超越了99.99%的奴隶和平民——奢侈品的奥义,本就是人无我有。
所以时间一久,她见这玉上卷云花纹精致,又极稀缺惹人羡慕,难免越看越爱,到后来竟只敢偷偷戴着,日夜惦记,走火入魔,唯恐被人抢了去。
妲己夸了她的玉环好看,又问:“住在洞中,冬日岂不冷?”
她连忙解释:“不会,洞穴一向冬暖夏凉,很是舒适。”
妲己顿时对这种居住的智慧很佩服。
狐狸早听得不耐烦了,大叫催促:“不是说要去看集吗?磨蹭球死。”
拜托,与大邑商之花的约会,才是你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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洹河边上,此时正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好像整个大邑商的人集体出洞,集中在了这里。
大集的左右又有城戍巡逻,呼喝着维持秩序。
商人卖东西很懂得吆喝,只不过吆喝声实在古怪,似咏似唱,就算妲己已经商邑殷语八级,也听不出来在喊些什么。
倒是近处一人,在卖篦子,拉来一人硬要演示:
“梳梳瞧瞧,蚤蜱难藏!活血发涨!来看来看,还都活着咧!”
妲己虽目光收回得及时,但仍不幸看到篦子上一团蠕动的黑。
老天奶……
她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几乎吐出来。
但偏偏这篦子卖得最好——
毕竟冬日洗澡易生病,更兼河流井水有时冻住,取水也难,身上生蚤乃是常事,这令喜洁的商人无法忍受。
眼看妲己快步向前走,青女姚还飞快为自己也买下一个。
再向前而去,妲己又发觉,这里人虽多,竟十分干净,不见一点垃圾。
她问向鄂顺时,鄂顺便笑答:“你初来此处,所以不知。依大邑刑法,乱扔废弃之物会被斩去一臂。”*2
妲己一凛,狐眸瞪圆!
扔个东西,便要砍人胳膊?!难怪一路过来见到几个手脚长短不一的人……
狐狸幽幽为她科普:“「轻其轻罪」这种事,要到唐后了。”
进了集中,鄂顺便如后世所有的好好先生那般,但凡妲己将某物多看了一眼,他便一定要为她买下,但凡妲己略要叹气,他便要拉她歇息。
一边贡献夔贝,一边贡献时辰,双管齐下,只美得狐狸在识海里嚎叫、打滚。
鄂顺还特意为她包圆了一整摊的饴糖。
毕竟,当下的商朝,甘蔗尚未传入*3,甜味儿只有依靠蜂蜜实现,对于寻常人来说,吃口甜食着实不易,而饴糖也算稀罕,又贵,并不常有。
再往里走,又有支着棚子卖鸡苗、卖小羊小犬的,一只只毛茸茸的甚是可爱。
鄂顺见妲己喜爱小狗,柔声问道:“你想要一只犬侯吗?”
“犬侯?”她不解,挺新奇的称呼。
鄂顺俯身拎起一只胖乎乎的小犬来,细细解释:“此种犬性敏,舌头是紫色的,养在身边可以打猎看家,还可封作犬侯、犬中。若主人先死,就可用来陪葬。你若喜欢,我买一只给你。”
胖胖的小狗,竟然也是陪葬预备役。
妲己忙摆手拒绝。
鄂顺笑笑,放下小狗,陪她继续向前。
之后又见到染成淡绿色的丝帛,很少见,便买给她做春衣……
见到了木头雕刻的小牛马,便特意叫摊主雕了木头鳄鱼,买给她回去摆在家里……
很快儿,青女姚和随行武士怀里就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按照妲己姐的大方程度,青女姚觉得那包饴糖自己也能分几块,口水顿时疯狂分泌。
一想到能吃到甜,她的心都飘了,再望着鄂顺那宽阔的背影,顿觉伟岸异常,早把什么发旦武庚忘去了爪哇国:
如果这都不算是大邑商第一霸总,谁算?!
妲己和狐狸当然也玩儿得十分尽兴。
之前在宫里,虽不愁吃穿,但取乐唯有歌舞乐器,还时不时要观赏一下史官们幻想中的烧烤活人、解剖孕妇*4等项目,终归不似逛集有趣。
此时,妲己开心、青女姚开心、鄂顺更开心——
正是其乐融融、一派和顺之时,狐狸忽地尖叫一声:“诶?那是不是彪啊?!”
妲己:“你骂谁?”
“我何曾骂谁,我说,那是不是崇应彪!”
妲己抬头,果然,远处人群中高高壮壮一人,浓眉圆眼、鼻子高尖、嘴唇丰润,一脑袋短发硬茬茬地支棱,像头营养充足的壮虎,不是崇应彪又是谁?
狐狸急道:“快向回走!叫他看到你和顺在一处,指不定又要发什么颠!”
可妲己眼珠转转,丝毫不慌,反而故意站定了,装着对一旁的木头发簪感兴趣。
于是,不远处的崇应彪很快看到了这边雀羽辉煌、熠熠发光的鄂顺,大叫:“顺?是你!你今日不当值?怎也来顽?!”
鄂顺抬头,那冰冻神色,恰似被捉奸的西门大官人!
再说彪子先前面见天子,临门有多喜。
这次征战有苏,他带回来的人头、俘虏最多,武庚又是不记私仇的性子,说了他不少好话,令他受到了帝辛的额外嘉奖。
更惊喜的是,他的父亲崇侯,即将新任三公!
险些将彪子美死!
正所谓是:
春风得意彪彪爽,一日看尽大邑花。
如今,彪彪被赏了玉器、铜钺、奴隶、十朋贝、牛马……天子还说今年之后要提他做中亚总事……彪子约等于发了横财,现如今只想横着走;再知道今日洹河畔有集,他岂能不来凑热闹?
且看他何等架势?
——頍冠上歪歪扎了两朵丝绢做的红花,身后跟着一个管事并四个谄媚嘴脸的奴隶;他手里还握着一包盐炒榛子,他在前面吃完随手一丢,奴隶就蹲在后面捡,颇有纨绔出街的架势。
其中一个最尖嘴猴腮的,密切挤在他身边,双眼水汪汪地崇拜,大约彪子命他奉上屁股,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这人正连声追捧:“主人之英武举世无双,主人之容貌撼天震地,主人身上有气吞山河之势,主人啊主人,你就是我的神仙上帝!”
崇应彪浓眉一挑,笑转身来:“好个鼠须,我问你,若主人我放屁呢?”
鼠须笑道:“主人的屁,那也是闻不够的香屁。一口叫鼠须我提神醒脑,二口叫鼠须我魂儿飘飘!”
众人闻言,又是嫌弃,又是笑倒,鼠须便再接再厉:“今年一过,便不知哪家妇人族长能得主人去绵延后嗣,天大的福气。”
崇应彪听他这样说,倒忽地猛虎害羞起来。
脑中猛地闪过一人倩影,虽太快不曾抓住是谁,嘴角却已然翘起……
鼠须又压低声音说:“其实,便是主人悄悄做些事,也未必有人知晓。我便知道有一处,那里的首领极高极壮,正在招健硕夫婿……”
他话不曾说完,已被管事一脚在屁股上踹开,无情斥道:“住口,军规岂是儿戏!你鼓动主人做这等事!长了几颗鼠头!”
鼠须被踹了也不恼,嘿嘿直笑,又一轱辘爬起,拍拍尘土,凑将上来,马屁俏皮话继续如洹河不尽的江水,滔滔奔涌而出。
彪正被逗得开怀大笑,远远看到人群中高出一头来
——嗯?鄂顺?
武士不论男女,因营养充足之故,身高皆远超平民,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且鄂顺的身姿从来挺拔如松,全然不同于周遭的猥蕤气质。崇应彪一眼认出好兄弟,赶紧欣喜唤他。
这下,不光鄂顺石化心虚,冷汗直冒,连青女姚也低下头,用东西遮住了自己。
总觉得若是被崇应彪看到,少不得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偏妲己磨磨蹭蹭,只等着看好戏。
崇应彪仗着自己雄壮,已横冲直撞地挤开人过来,惹得周围人敢怒不敢言。
走近了,才见鄂顺身侧还有一少女,头顶白纱,不得见面容。
今日日头大足,春日之暖已来,妲己穿得少了些,身姿越发窈窕婀娜、楚楚动人。崇应彪惊愕了一瞬,随即桀桀怪笑,黑眼水润,白牙闪光:“顺,这……是你心悦之人?”
鄂顺的红脸正在明晃晃地不打自招,却仍蹙眉道:“休要浑说!”
脸别去一边。
彪子岂肯放过他,偏歪头在他脸前,调笑道:“呀,怎是浑说?!你这人最乖,平日总说我贪顽懒怠,今日却翘了职来陪她,还说不是?你瞒得好呀,我竟一星不知。”
说着,又蛰去妲己面前,也不敢站太近,一面行礼,一面嬉皮笑脸问:“敢问是谁家良姝?这王室贵族女子,我无有不识的。”
他倒也想得简单,见妲己一身华服,想来是哪个贵女公主无疑。大家闲时同在大学受教,他料想出不了那圈子去。
鄂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前扯他,战场上也没这么慌过,额头一层凌凌冷汗。
妲己却不紧不慢地抬手,微微将面纱撩起一痕,露出了半面脸,直对上崇应彪惊愕的虎眼:“彪,又见了。”
识海中,她又不免放声尖笑!几乎直不起腰来!
——只因彪的表情实在有趣,似迎风活吞了只大蝇、正梗在嗓子里蠕动,难说吐出来或咽下去,哪个更恶心。
彪的脸涨得极红,一脸凶恶,半晌,他慢慢转头看向鄂顺,语气低沉得像要咬人:“顺,这是怎样一回事。”
美人当前,鄂顺焉能露怯?顿时理直气壮了许多:“如你所见,妲己想看集,我陪她来。”
“哦?你陪?”崇应彪狞笑,“武庚不在,她就挑上你?顺,我竟不知你如此无耻。”
“你——!我怎又无耻?我是怕集上人多,伤到鬼巫!”
妲己已放下头纱,甜美声音幽幽自白纱内传出,十分挑衅:“彪,何必呷酸?不管挑上谁,都轮不到你就是了。”
崇应彪的帅脸顿时又由红转白,圆滚滚的黑眼睚眦欲裂!
这妖女!她怎敢!
可他尚还没发作,鄂顺已未雨绸缪、一把薅住了他——与拉住携羽那蠢马也无甚区别——又面露厉色:“彪,今日大集,你要闹不成?”
崇应彪怔住了!
他确实生气,但实则没打算动手。
他崇应彪再孬再混,也不会对武士之外的人动手,可鄂顺却拉他!还下了大力!
此时周围的人早就远远躲开了五尺远,但又好奇地看着。
洹河附近既有殿宇,也有宗庙,但整体仍然是个大村,贵族们出没不算罕见。
眼下这两位武士装扮的公子,就算有不认得的,也在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知道是谁。
崇应彪当下生气倒还是其次,反而先觉伤心:“我闹?好,好,狼心狗肺的,为了这个外人,倒把自小的情谊都抛了!你还是人?!”
见他如此,鄂顺反而愧疚,软下声来,“你知我不是此意……”
崇应彪没听,一把将衣襟从他手里扯出来,梗着头走了——走过去的时候,还重重撞了鄂顺一下。
鼠须一溜烟跟上去,还不忘替主人狠狠剜了妲己一眼!
“诶……”鄂顺无奈叹气。
他并不知,自己这声叹息,与先前的周伯邑叹息之情十足十相似。
妲己望着崇应彪气势汹汹的背影,特意用他能听到的声音气道:“他怎如此浑?”又一脸心疼地问鄂顺,“撞疼你了,是不是?”
鄂顺本来郁闷,听她这样问,又实在心中发软,笑着宽慰她:“不疼,是怕你生气。走,前面有热酒,我带你去喝点,暖暖身子。”
顺便又贡献了三个时辰。
“诶?发生何事?”狐狸不解,“他与彪子争执,如何反而更爱你?”
妲己微笑:“这有何难以理解?鄂顺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花几个夔贝,买一点饴糖,便是心中重我?未必。
万事皆足之人,非要与其余雄性相斗,得之不易才会珍惜;何况他还牺牲了与朋友的情谊,付出加倍,怎能不更爱?”
狐狸恍然大明白,深觉妲己阴险老辣。
当然,妲己也不忘说些好话安抚鄂顺:“顺如此强悍,实在可靠……”
“啊,可靠嘛……”鄂顺局促,欣喜。
“方才我极怕,幸而有你制住他……”
“嘿嘿……彪虽浮躁,但人实则不坏。当然,他确实也非我对手……”
如此走了十几米,鄂顺早浑然忘了彪子的落寞凄凉,一腔粉红,迫不及待要为妲己花掉更多夔贝。
两人循着酒香来到热酒聚集的摊位,看到衣着干净的摊主正用束矛滤酒,将酒浆倒进陶锅里。
滤出来的渣滓里有桃仁、李、枣、还有些妲己不认识的草渣。
青女姚小声道:“绿色的草是草木樨,清热解毒,黑色的是大麻子,主要是通便。”*5
冬天没什么蔬菜吃,大邑子民就靠大麻子润滑肠道。而也唯有富庶之地,才有多余的粮食用来酿酒。
那边摊主见她如此装扮不俗,已经热情地要给她舀酒了;鄂顺却抬手拦住,自腰上摘下一个牛肚水囊递去,“灌这里。”
摊主一看二人装扮就知是贵族,也知贵族们最讲究,喜欢热闹但又嫌不干净,于是依言灌在水囊里,双手归还。
鄂顺这才回到摊边坐席上,递给妲己:“尝尝,这家味道一直不错。”
妲己接过来抿了一点。
酒中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还甜,于是又多喝了两口。
透过白纱缝隙,鄂顺见她的唇含过水囊口,也看到她舌头探出,舔了舔嘴唇。
泛着水泽的唇比新摘的樱桃还要饱满,蜜甜的光泽就此沾染在水囊上。
再一想那是自己常用之物……
心头燥热陡生,夜间肖想瞬间龌龊地浮上眼前,身体又不争气地跃跃而跳。
他的手死死掐住大腿,忙看向别处,苦苦纾缓。
“怎了?”妲己递上水囊,“你不喝?”
“嗯,喝……”他忙接过来,又顿住。
水囊口的酒渍未干,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他吞咽一下唾液,随即迫不及待地贴上,仰头倒进嘴里,喉结一滚一滚,将酒送过咽喉。
喝完,他匆忙扣上囊盖,心底的笑意渗在唇边,脸上霞飞似火。
狐狸兴奋翻滚:“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六六大顺!”
鄂顺腔内烘烘生热,饮了酒,更是激起勇气来,于是将平日冷静十中丢了二三,结巴问道:
“妲己,我、我先前听闻,是你为疗愈王子眼疾……”
妲己笑得人畜无害,点头,“确有此事。”
“那……王子他……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妲己沉吟一阵才叹气:“怎突然问起他来……”
“唔……也只是闲来一问。”
她抿抿唇,“不瞒你说,我实则极怕他。”
“怕他?”
她有些可怜,“他甚凶,从来不笑,我似乎总令他不快。”
“额……”
鄂顺与武庚一道长大,知道他幼时是最爱哭的一个,性子实则很柔和;可再一想他平日形容:冷眉微蹙,说话也无有温度,可不就令妲己觉得「凶」?
他心头暗喜,眉开眼笑,立刻就要更加「不凶」,好与武庚形成鲜明对比。
「不凶」的他趁机又追问:“可军中人皆说,王子对你极好……”
这份好,明显得路人皆知。
妲己越发无辜,“此问甚怪,武庚何时待我极好?”
他一怔。
武庚为她精挑细选衣裙首饰送去,连吃食也是照自己的规格做了给她,为了她连邑也疏远……再说斩杀商圻一事,固然是军规使然,但若说无有妲己的原因催化,鄂顺不信。
也就是妲己从不曾开口要过什么,否则,纵然她要天上月、河中星,武庚大约也会想办法弄来。
但在妲己口中,俨然是不同的看法:
“公子有所不知,因我先前逃跑之故,王子实则对我颇多提防;后来,我为他疗愈眼伤,伤势一好,他便立即将我送去踵军,可说是避我如蛇蝎。更莫说他总是对我疾言厉色,无有好声气……”她苦闷摇头,“我日日都心惊胆战,唯恐将他惹怒,真不知你口中的极好,是从何而来。”
顿了顿,她动情道,“但若说有谁对我好,除父母妹弟之外……便是你了……”
这最后一句,搭配其眼波流转,已然堪称绝杀!
鄂顺魂儿都要飘起,又恨不能对她更好,柔声告罪:“我并不知是这样,对不住,不该提起前事,叫你难受,还叫你思及家人……”
青女姚见一向眼高于顶的鄂顺被她耍得团团转,心里更加感慨:
幸而我只是个不近女色的小女孩,否则也不知要被妲己姐折磨得如何神魂颠倒。
这时,酒摊又来一人,他一身骨头叮当,装扮奇异,耳朵上一个巨大的角将耳洞撑开,脸上刺青了花纹。和干净整洁的商人装束比来,十分格格不入。
这人也想沽杯酒喝,也有夔贝。可谁知,方才还笑如春花的和善摊主勃然变色,一个箭步冲出,手蒲扇似的扇,厉声斥道:“哪来的蛮方?!走走!休污我摊位,我这里都是贵客人!!”
那人怏怏不快,但没还嘴,快步走了。
妲己被惊扰侧目,见状不解,问鄂顺:“摊主为何突然变脸?”
鄂顺的笑容中带了些矜傲:“集上人员混杂,各个部落的人都会偷偷来此交易。方才那人,是个夷方,只要是正经商人,绝不会卖给夷方东西。”
妲己仍不太懂,还是青女姚低声补充道:
“这是一种歧视!外族人在大邑被称为「方」,若是夷人,则要更次一等,被称为夷方,是对北边和东边氏族的蔑称,譬如什么鬼方毒方、林方人方……就算是大邑商的乞丐,见到夷方蛮方,也有资格唾一口!”
——好比大城市的土著居民看不起外乡人,知名大学的土著本科看不起研究生,先期有绿卡移民看不起后期无证移民……
挺好的,千年前就爱歧视,千年后歧视又换了模子,这怎么不算某种程度上的血脉延续呢?
妲己了然,原来是优越感作祟。
饮过酒后,妲己鄂顺脸儿红红,已逛至大集中央。
此处垒建了一个高屋木台,占据了最大一块地。台上,十几个奴隶被捆成一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有婴儿小儿,全都光着身子,其中也不乏容貌清秀之人。
已经有许多人围在那里,或手指捣进口中摸牙口,或看手指脚趾是否齐全,又翻看发里有无跳蚤。动作粗鲁随意,好似对待牛马。
更有人已经挑选了婴儿抱走。
这些婴儿会被埋在家宅之下,以求欺骗死亡之神与疾病之神不要入内,籍此保佑安宁。
那买奴人群中,竟也有一个华服女子:头顶一个筒形玉冠,罩着白纱,背后燕尾翻飞,身边围拥者甚众。她已经挑了一男一女两个奴,都是容貌最佳的,身边人正在同奴贩还价。
“她怎在大邑……”鄂顺蹙眉自语。
“谁?”妲己不解。
“妤,王子的妹妹。”说到这位王女,鄂顺表情莫测。
妲己不免笑问:“这又是什么表情?”
鄂顺无奈叹道:“妤承袭其母部落封地,其实很少回来大邑。但你若是碰到,还是尽量躲远些好。她同王子的性情很不同……但,我实在不好多说……”
妲己明白了,若子妤在此,那日殿上那年幼的王女,显然就是子姞了。但究竟这子妤有何不好,鄂顺既不直说,她遂也没追问。
这一日,一直逛到小食,她才被鄂顺送回宗庙。
鄂顺仍旧骑马送她,怀中一团蜜,心中蜜一团。可远远看到宗庙口时,目力极好的妲己却心中忽地一紧——
要死!
怎是武庚站在那里!!
而在他身侧的,不是讨厌的彪又是谁?!
武庚此时的脸色,已然青得像个青铜人。
而彪子俨然兴奋坏了、又过年了。
他为了找武庚找得满头大汗,唬得王子府上人人都以为有天大急事,领他去商圻亲族处将王子唤出。谁知,他就纯纯是为了叫武庚来「捉奸」……
狐狸在识海里僵成一坨,青女姚在身边抖成一团,只有妲己毫不在意,嘲笑狐狸:“何必害怕?莫非送出的时辰,还能收回?”
狐狸:“收是收不回了,否则你现在已然负分滚粗。但你的时辰本就少,恶来今日贡献更少。若武庚也生气变心,靠鄂顺一人你我又命不久矣。”
妲己冷笑:“变心?我闻所未闻。”
携羽被勒住,打了个响鼻,停了下来。
鄂顺先下马,又伸手将妲己抱下。
眼见此幕,武庚的脸色就不止青了,而是比烧铜的坩埚底还黑!
他其实也常赞鄂顺容色,但如今看来,只觉此白脸面目甚为可憎!那双狗爪子,也实在该被剁去!
另一厢,鄂顺亦深感倒霉!他不过略略开一开屏,就先碰到彪,又见到禄。
但他喜欢妲己,绝不会轻易放弃。如果世间有一个胜者能赢得妲己的心,那为何不能是他?
再想到妲己今日话语,他越发毫不避讳,反而坦然上前,“禄,我陪妲己去看集归来,你怎来了?”
崇应彪怪里怪气学他:“你怎来了?”
狐狸禁不住骂:“彪子甚贱!”
武庚虽沉默,眸子却只盯着妲己,几欲喷火。
愤怒固然有之,但心头也仿佛被针刺入,令人委屈无比;他痛得发抖,眼眶莫名酸涩起来。
美人将白纱撩开,正是深林雪女一般的容颜,一副无知无觉的表情:“王子,你为何在此?”
话至一半,眼见武庚表情似要吃人,又匆匆放下白纱,缩去了鄂顺身后。
她不如此还好,一如此,武庚颈上更青筋直跳!
武庚犹记得,当初彪故意挑衅,她明明是站在他身边,要他护住的……
他至今都还记得,她冰凉的手扒在自己手臂上,即便隔着衣物也能感知清晰,让人忍不住要握住将她好好安抚……
不等武庚开口,崇应彪已在拱火:
“禄,你看!非是我与她有私仇,是她不知耻,她负了你!”
真真是屋漏偏逢雨,武庚的心事虽然人人皆知,但大家全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戳破;此时隐秘却被这彪货直白剖出、公示于众,他几乎喉头哽血!
妲己闻言岂肯罢休?立即探出头来,对着鄂顺委委屈屈嗔道:“顺,你看他,竟如此谤我……”
魅魔撒娇,无人能挡。鄂顺急忙柔声安慰她:“我来对他,你先回宗庙。”
妲己点点头,果然毫无义气地跑路。
青女姚早已被这大场面吓尿,赶紧踮着脚跟上。
鄂顺这才厉声斥道:“彪,你莫乱咬!此事与妲己何干?是我带她去看集!你若不满,就冲我来!”
彪子也机灵,笑了:“呦,这就护上了?你带她?冲你来?你是她何人?你不知禄的心思?”
鄂顺语塞。
当然是因为知晓王子情愫,所以才心虚了一瞬……
但那又如何?
是他为妲己披上披风,是他同她一齐掉进洞中,是他将她贴在身上焐活过来……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就该是属于她的!
于是细长狐眼一眯,他故意字字清晰说道:
“彪,你这话更是浑说,妲己三日前还是贡女身份,王子能有何心思?何况妲己告诉我,她对王子颇为敬畏,毫无杂念。你莫要污了王子与鬼巫清誉。”
“诶,你——!”崇应彪叫唤了一声,却无了下文。
——只因此事实在无法反驳,彪子也知轻重。
但这话说出口,无异于在武庚心口戳上一刀。
武庚腮肉紧绷,声音低沉得苦涩:“是她亲口同你如此说?”
鄂顺见他面容有异,似乎是气狠了,倒又不好应下。
武庚也没再追问,他直眼发怔,似乎被伤得不轻。
她对他,「颇为敬畏,毫无杂念」?
喉咙忽地好似被何物堵住。
那、那他苦心欺骗王父的仙人之说算什么?!他那些夜间轻柔粗暴的梦又算什么?!
他远远望着她那般久,竭尽全力看顾她,他日日患得患失阴阳怪气……如今看来,都是笑话吗……
难道……只有他一个人在怀念那黑暗中湿润温暖的一切,而她根本无动于衷?
是的,她从无任何表示,那只是他一厢情愿……
有个声音在重复:
“是你一厢情愿无疑……”
他忽地眼圈发胀。
他知晓自己已经失态,可是无论如何强忍,也无法扼制。
狼狈。
此生也不曾如此狼狈过……他想杀了彪这憨鹧!
诡异沉默中,崇应彪逐渐一脸惊恐,呆呆问:“禄,你、你哭了?”
【📢作者有话说】
狐狸:好可怜,但要是恶来也在就更好了。
妲己:想要我死直说……
~
1.穴居,见殷墟平民区遗址。小儿冲天辫造型,见殷墟出土玉人。
2.《韩非子·内储说上》里说,商朝律法严苛,乱扔垃圾的人会被斩手臂。
3.甘蔗起源于新几内亚或印度,周宣王时期传入中国南方。饴糖及麦芽糖传说殷商时就有。《诗经·大雅·躲》中说:周原朊朊,堇荼如饴。就是说:周原这里土地肥沃,连堇荼这样的苦菜也和糖一样甜。
4.“剖割孕妇之胎”其实是《诅楚文》中秦王宣称的楚怀王的罪状,被后世按在了纣王头上。后来又从纣王转移到了妲己身上。
4.酒渣,见殷墟出土酒壶物质分析。
35 ? 借力打力妲己含怨
◎夜深难寐武庚惊春◎
青女姚这边才不过走了一半, 只听得彪不知又说了什么贱言贱语,立即就传来拳头打在人身上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周伯邑的声音竟然也远远传来:“禄!顺!你们这是做什么!这里是宗庙!大家都是自小的兄弟!别打了!顺,你疯了, 你还不住手!”
——正是鲁番在崇应彪来找王子时就觉得不对劲, 又特意寻周伯邑来劝。
而此时武庚鄂顺两个早打在一处, 当真是招招狠厉、拳拳到肉,丝毫无有留情,只叫人看了心惊胆寒;
周伯邑架住了这个, 那个又一拳擦着他耳边招呼过去, 好容易将两人隔开,他们又不忘抽冷子给看热闹的彪两拳,只打得彪一个仰倒, 鼻血狂喷, 一片混乱。
青女姚才只瞄了一眼, 就已经接收到如此混乱的画面,当即转头回来,再不敢回头。
可怕……
再看始作俑者妲己, 步履轻盈, 一次也没回过头, 仿佛那雄性的乱斗,与这只单纯的狐妖全无关系……
回到屋舍内,青女姚实在惴惴难安,低声问妲己:“姐姐, 你方才怎不解释?王子似是气疯了, 若闹得动静太大, 只怕……”
妲己摘下幂篱, 一脸不解:“解释?”
“是呀,可解释说顺只是去陪你看集……事实也是如此……”
“但王子与我是何关系?我为何要同他解释?”
青女姚一惊,还以为自己失忆:“他、他心悦你,你近来也很中意他……”
莫非不是?
除邪祟之事后,她明显感觉武庚与妲己之间的情愫更加不同。
“嗯?你听到他亲口说,他心悦我?”
青女姚一窒。
武庚固然不曾说过,但是他的举动无不在说。
毕竟,谁也不瞎。
妲己摇头故意逗她:“唉……也是,禄是王子,我是战俘,地位已然低他一等。他权高位重,我空有美貌,便该用这仅有的优势,顺势上爬。所以但凡他有些许示好、关切,我皆需感恩戴德、曲意回应。”她佯作伤心状,“青女,在你心中,我如此不堪?”
“不……不……”
“你说他心悦我,可我怎不知?他病愈送我去踵军,说明他只当我是巫医;方才我与彪争执,也不见他将我维护。难道仅仅因一些衣衫钗环、小恩小惠,我便要假定他心悦我?巴巴贴上?”
妲己这话固然是扯淡,无人比她更清楚武庚的心思与付出,她如此刺激王子,无非是要压榨他的时辰。
但话又说回,感情一事,哪怕对方拼尽全力证明,她都还要挑剔,何况武庚如此隐晦?
她可懒得替男人脑补深爱的证据。
青女姚浑身冷汗,心知说错了话,急急哽咽赌咒:“我,我若有那个意思,叫我不得好死。我、我心里只有姐姐。”说着,竟要跪下。
妲己忙拉住她臂膀,正色道:“这是作甚?你我是姐妹,哪怕意见不合,也不必跪下,更不许胡乱赌咒,我又不曾怪你。”
青女姚擦擦泪,小声问:“那姐姐对他有无感情?”
妲己倒被问住,半晌才笑道,“禄确实令人喜爱,否则我不会留他在我身边。至于如何留,你无需烦忧,我自有分寸。”
青女姚忙点头。
妲己见她仍紧绷着脸,可怜又可爱,笑道:“都说了不曾怪你,怎还如此紧张?”她拿起一包饴糖给她,“惦念了一路吧,拿去吃。”
青女姚刚接过来,门就被叩响。
她惊在原地,神色有些畏惧,还是妲己轻推一把,才回神去开——
门外果然是武庚。
身后跟着鄂顺和周伯邑……
青女姚眼前一黑——这大场面,浑然就是苦主上门来讨要说法。
实心来说,青女姚也觉得王子冷漠凶悍。他既不爱说笑,也有着上位者的冷厉与淡漠;以往若是在邑的宅舍见到他,青女姚连大气也不敢出。
可如今,丰神俊朗的王子嘴角带伤、衣衫有土,混似丧家之犬,满脸写着阴沉失落,十足凄惨……
诚然,另一厢的鄂顺也好不到哪去;半长的发凌乱,孔鸟羽毛也不知被薅去了何处,玉面犹如结霜……
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周伯邑仍在竭力劝着:“禄,你若有疑问,趁此机会问清楚也好;顺,你也冷静些,自小打闹是一回事,今日闹成这般是另一回事,莫要因天子纵你就胡来……”
此时情况,已乱成一锅粥。妲己忍着笑,先缓声嘱咐青女姚:“青女,你自去宗庙里玩一阵子。”
青女姚早求之不得,壁虎似的贴墙逃了。
武庚不发一言,率先迈步进屋,黑眸空洞,直望向几案。
案上摆满各种用物、衣料、小食……
目光上移,还看到妲己纤白的手中攥着一个劣质的木头鳄鱼……
每样物件,几乎都在明目张胆地挑衅,昭示着另一个男人的野心与殷勤!
鳄鱼……
他嫉妒得发狂,瞳仁微缩,只恨不能将大邑的鳄鱼统统绝育。
妲己似乎被他这般气势汹汹吓到,后退两步,嗫嚅道:“王子……”
狐狸干呕一声,无情点评:“略做作。”
她一把捏住它的狐嘴。
但武庚显然并不觉得做作,只觉得刺目。
曾经,她要他护着,如今,却反而躲着!
他声如冰碴,笑得森冷,刻意装作不在意地说道:“我记得,鬼巫仿佛是倾慕邑来着?这才几日,就变了心。”
这话说出,鄂顺先要心惊,猛地看向周伯邑,双目飞刃。
周伯邑百口莫辩,神色略微绝望。
又是想喊救命的心情……
妲己只抿着唇,默不作声。
武庚兀自咬牙轻笑:“也是,顺容貌更出众,其父又是三公,你倒极有眼光。只是不知下一个又是谁?”
鄂顺见妲己畏惧,又听武庚说得不像话,早一步梗上前来,严肃道:“禄,她怕你,你莫吓她!”
武庚听闻这话,几乎喉头堵血!
——我吓她?我何时吓她?你又算是哪国的憨鹧!你有何资格将她维护?!
高傲如他,本不屑于去驳斥鄂顺的荒谬,更不屑于用王子地位压人。但这细眼狐狸八成就是吃准了他的脾性,所以敢如此嚣张!
心头登时涌上千般阴暗怨气,嫉妒、委屈、不甘、愤怒……瞳仁因此黑云涌动。
好在擅于挑事的崇应彪早已跑掉,唯有周伯邑这老好人硬着头皮帮打圆场:“你二人冷静些!顺,你叫禄先将话问完……”
直至此时,事件的暴风眼才柔柔叹气一声,对鄂顺和周伯邑道:“两位公子可否先出去,我想单独与王子说。”
周伯邑顿时如获大释,忙去拉鄂顺,压低声道:“人情有先来后到,你先同我出去。王子绝不会伤她,你大可放心。”
鄂顺初时还不肯,被他拉扯了几次,这才勉强嘱咐妲己:“那我守在外面,你若害怕,唤我一声便是。”
周伯邑心头哀叹,哪里还敢看武庚是何脸色,硬是将鄂顺拖拽出去。
门被掩上,屋中安静。
武庚方才还「妙语连珠」,此时又沉默伫立;
心底深处,他实则有些慌,只怕妲己当真要说出些残忍之语来,将自己拒之门外。
强悍如他,实则只是命运莫测的猎物……
酸涩的委屈又在上涌……
此时,他甚至盼望妲己说些软话愚他。
可谁料妲己仰头,眼圈微红,倒比他还委屈三分,问道:“王子如此愤怒,是为公子邑不平?”
武庚微怔,为邑不平?
干他何事?他有何事不平?
妲己认真解释:“邑实则心中有结姻之人,他早已与我说清。”
“……?”
“你眼伤是否痊愈?”
他张了张嘴,干干道:“唔,已愈……”
和眼伤又有何关系?
“既然已愈,彪为何说我负你?”
“……?”
“彪还说我不知耻……”她泫然欲泣,声音更轻,“此罪名甚重,我承受不起。不是你一早警告我,叫我「勿有他念」吗?我从来遵守,对你敬畏有加;你眼疾才愈,就将我送去踵军,我也绝无二话。我自认又未做错何事,也不曾有非分之想,何故招此责骂?”
武庚凛冽的气势微妙地裂开一隙,慌乱正自缝隙疯狂向外弥漫。
他固然说过这样的话,但……
妲己情绪就位,终于落泪,愤然说了句“欺人太甚”,扭身进了卧舍,伏在牀畔,啜泣不止。
“诶……”他追至门外,进退两难,看到屏风后她肩膀微抖。
也不过犹豫一息,他已经绕过屏风,冲上前半跪在她身边,略混乱道:“你、你莫哭,彪年纪小,说话顾头不顾腚。今日我实则揍了他,他以后绝不敢乱说。”
妲己抬头,乌红的眼含嗔带怨瞪他。
武庚心中一颤,抬手欲为她拭泪,她却猛地将脸一躲,直起身子,避开他的触碰。
手指生生僵在半空,半晌才蜷起收回。
局势诡异陡转,方才还气势汹汹、兴师问罪之人,此时却仰着头,欲求得她原谅:
“是我不好……是我不曾辨别清楚,欠缺考量……”
“……”她只望向一旁。
他艰难再道:“我……也绝非是为邑不平……”
是为自己。
“不是为邑,那便是为顺?”妲己好容易捏到他错处,又怎肯轻易罢休,反而收敛了哀色,冷冷质问:“顺是因职责所在,才护我去看集,你为何说那些刺心之语?唔,我懂了,大约是我出身卑微,不配鄂侯公子亲护。你实则是恨他自轻自贱,所以迁怒于我,恐我玷污他!”
他猛地看向她,发狠沉声道:“我若有此意,叫雷立时劈死!”
这种时刻,妲己免不得指尖在他唇上一摁,又收回。
“赌这种咒做甚?叫彪听到,还不知还要织罗些何等罪名。”
武庚失神一瞬,不禁舔舔唇,神魂荡漾之时更恨彪子,“他敢!我押他来跪你……妲己,你莫生气……是我被彪挑拨,以后绝不会如此……这次,我一定不将他轻饶。”
他自小高傲,成年后更只学王父的威严,何曾如此温声软语求过人?听来混似钢筋打结。
也是哄了许久,搜肠刮肚,妲己才略略冰雪消融。
武庚也跟着松了口气。
再想到妲己言语之间,似乎只将顺看做护卫,也无旁意,他心中倒还暗喜。
正可谓:
金果高悬挂玉树,旁人难取我自安。
只要妲己对鄂顺无意,他实则已宽心一半。
至于另一半,他也已有思路,无非是叫妲己觉得,他并不凶恶,
并且想被「玷污」……
~
鄂顺在外焦急等待,几次要冲进去都被周伯邑拉住;如此煎心烹肺转了几圈,总算得见武庚出来。
他何等机敏,先就要观其神色。
只见武庚面上也无怒、也无喜,说是沮丧有之,说得意也有之——一派怪异的糅合。
而一旦知晓妲己对鄂顺无意,武庚顿时就觉得他格外眉清目秀,还要心生同情。
再看周伯邑,啧,即将被姻亲捆绑的男人更是顺眼,分外可亲。
当下武庚反而有了笑意,冷淡的声线难得轻缓,“顺,你我也是被彪挑拨,回去我定要派人斥他;邑,这等小事还烦你赶来,我领你这份人情……”
鄂顺与周伯邑二脸疑惑。
尤其周伯邑,疑心妲己给武庚灌了新的迷魂汤:
王子与鄂侯公子在宗庙大打出手,这能是小事?! 方才若非他拦着,只怕彪要被揍出黄子来!
武庚却步履轻快,向外走时,还闲聊起天子即将春猎一事;
鄂顺一面应承,一面又疑惑回望
——妲己,你究竟说了什么?
直到众人离去,狐狸这才在识海中一个三百六十度胡旋、口中叼着一枝玫瑰花滑跪出来,它前爪高举,拿腔捏调地鸡血大叫:“而你,我的妲妲臭宝,获得了三十个时辰!”
呷酸后又和好的情感剧烈,有时倒还更胜春宵一梦!
~
青女姚已在外面窥视了许久。
一直看到王子等人离去,她才敢回来,又在门外探头探脑。
屋舍内,妲己面容冷静,坐在几案前,沉思望着面前盘中的五块饴糖。
先前含泪愠怒的人,仿佛不是她。
青女姚知她定是又在思忖谋划,大气不敢出,只为她倒了杯水,复又悄悄溜了出去。
而在妲己眼中,此时的五块糖,正似当下的五人——
她伸出手来,手掌无情碾过时,代表武庚、鄂顺、崇应彪、周伯邑的四块,已爬过裂痕……
她白皙的手指拈起第五块——恶来。
今日武庚贡献三十个时辰,鄂顺贡献十五个时辰,而恶来呢……
至此刻尚无。
若不出意外,之后也该是无。
果如狐狸所说,此人心性坚韧更胜旁人,竟还真叫他成功了……
她圆滚滚的狐眼不悦地微眯,将这块糖送入口中。
糖在柔软的舌与坚硬的齿之间滚动,香气与甜味同时绽开。
“咯吱……咯吱……”
她将其一点点咬碎,唇边逐渐浮上笑意。
也罢,且叫大亚以为自己真能够扼制,再得意几天……
~
是夜,武庚一身黑气,从商圻族中归至宫舍。
圻固然是个浑人不假,被斩首也是罪有应得,但其父母仍是长辈,王父命他好好安抚,他不得不从。
谁知他正艰难抚慰,却反而被彪这憨鹧诓走,再归去时,未免显得诚意全无,惹得圻的父母一脸的敢怒不敢言。
武庚相信,若非有先祖的「支持」在,圻的父母早要哭天抢地,挨个向亲族哭诉求援。
甚烦……
头疼……
偏族中这般荒唐的子女又不在少数,日后少不得还要有类似之事。
他疲惫躺上牀,孤影投石壁,冷月洒凉阶,许久难眠。
脑中烦扰的诸事退去,妲己嗔怨的面容倒是浮上心头……
想到自己总算将她哄得神色缓转,看自己的眼神也仿佛颇有柔情,武庚唇边终于泛起笑意,心底诡异地满足。
迷蒙之时,忽听得外有歌声,是一男子隐隐歌曰:
“天若无极,地若无尽
薪之翘翘,思之不尽
嗟彼葛兮,其叶莫莫
女欲不归,如我若何
叹彼葛兮,其叶蓁蓁
女欲不回,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此乃民间情歌,诵一女子归家,令其夫思念,患得患失。
恰如他此时心情一般。
他恍惚听着,似回到在有苏扎营时。
营帐铜镜前,有一女子对镜,长发灿灿,闻声回望来。
似兔之狡,似狐之媚,华色含光,姿容藻丽。
不是旁人,正是妲己。
他上前,跪坐她身侧,见她似乎仍欲怒未销。
他一时情动,不自禁去握她的手。她不过挣了两挣,瞪他一眼,也就由他……
神魂几乎要融化在她手中……
她的手极白,凉润如玉,他在掌心揉捏一阵,实在难以按捺,遂小心低头吻她指尖,而后逐渐贪婪,吮食上去……
那圆滚滚的狐眼只管盯着他瞧,也不推却,也不说话,微喘又含笑,满是动情缱绻之意。
他将她抱入怀中,动情地亲吻她的额头,又察觉她抽出手来,在自己的腰间摸索……
他已知她意,手上青筋一绷,将衣衫扯裂!复又去扯她的衣裙……
吻细密地落在耳朵、脖颈之上……
怀中,细溜溜一只白蚕缠动,仿佛隔着一层雾,什么也看不清楚。
唇息香甜,暖玉满怀,殢雨尤云。
龙蛇惊起碧波潮汐,浸透芳草。
情至深处,他低吟一声,似是魂落入深渊,猛地惊醒!
双目茫然瞪视,口中喃喃一声“妲己”,才发觉身畔空空。
窗外,正是月色清透,万籁悄然,远处歌声也不知何时停了,唯有融雪“叮咚”之声、树木催长之声远伏近起,又听得风呜咽盘旋于太行山巅……
他胸膛起伏,心脏爆裂般狂跳。屋中并不热,却一头汗珠向下滚落,呼吸粗重。
回味许久,又察觉到身上也汗湿般冷浸浸、黏腻腻……
喉结微动,狼狈至极。
【📢作者有话说】
妲己:小小生死局,拿捏~
狐狸:哦莫,晚上还贡献时辰!勤勉!
36 ? 寿命足九尾添妖力
◎好奇盛妲己探幽兰◎
“嘶……”
脑中传来钝痛, 妲己迷蒙醒来,发觉是狐狸踹了自己一脚。
星眸微睁,窗外不过微明之色,时辰还早, 她便复又闭眼, 翻了个身。
“醒醒。”狐狸又蹬一脚。
“诶?”她睡眼惺忪, 无奈笑道:“又是要怎样?”
狐狸的毛脸一脸郑重,“臭宝,我容你歇了两日是为续命, 但你如今已做了鬼巫, 总该告知我下一步计划。做鬼巫后又要如何?”
皇考先妣……
妲己埋首在枕中。
不得不说,九尾能做项目经理,是有原因的!
它真的很卷、很拼!
想她一路朝登紫陌, 暮践红尘, 如履薄冰方有今日。眼下也不过危机刚过, 狐狸竟一清早就翻脸要她给出下一步方案!
“唉……”她双目紧闭,绵软似死尸。
狐狸只好又解释:“也未必要立刻去做,无非是叫我知晓方向, 好早些准备。何况, 我这里也正有好消息要告知——昨日时辰数量暴增, 我部分妖力已然恢复。”
“哦?”妲己眼虽未睁,眉却挑起,“是何妖力?”
“若你肯投入两个时辰,我可以按照你的意愿为铆定之人编撰旖旎梦境, 如此一来, 他们睡梦中也会提供时辰。昨日我小试牛刀, 武庚回报了十五个。”
“??”妲己双眼圆睁, 霍地坐起,“既有如此美事?!狐公何不多投哉?”
“请冷静,有限制。”狐狸抬爪止住她的欣喜,“我能为武庚编撰梦境,是因你与他接触时间最久,肢体接触最多。这一点,如今恶来与鄂顺都不满足。”
“……”
“第二点,梦境未必都有回报,若梦境极不合理,将其提前惊醒,不但一无所获,两个时辰也会打水漂。”
“……”
“总之,投入有风险,决定需谨慎。”狐经理一本正经介绍完自己的项目,清了清嗓,“好,该你了。下一步计划。”
妲己无语卧下,懒懒冷笑。
眼看狐狸作势又要踢她,她这才妥协开口:“我的计划是,做个奸臣……”
“哦?好新的赛道,好野的提议,是现想来的?”
“怎会?”妲己娇嗔它一句,伸手将它捞进怀里来,“狐狐,你莫非没有发觉?宗庙之内,不但祭的过往帝王有男女,最近五代也同时祭天子之妻女姑姨,譬如妣庚、妣辛、妣癸、妇妥、妇好……帝王们还需祭祀舅父,有时还舅位甥及……”*1
狐狸只要听到这一大串的「庚辛壬癸」就会脑浆出走,现在果然又两眼发直,双眼转圈。
妲己忍着笑又款款说:“那日在大殿,女小臣众多,你可还记得那位王女?还有那魁梧小臣?”
狐狸眯眼:“子姞,师顼。”
“不错,所以在大邑商内,母系氏族仍在旺盛延续,女人可带兵打仗、可入朝为臣、可占地为族尹。所以,我自然也可为官!做个奸臣。”
狐狸凛然,“可你如今已是神官,还想要何官职?议事的尹官?记录的史官?负责琐事的事官?沟通部落的族官?剩下的可都是农牧工、仓山兽,你若做司彘,虽可为母彘产后护理,却不大可能令商亡国……”*2
专业不对口。
妲己被逗笑,“纯做文官,未免太无趣。”
“……?”
“你又忘记,我做事从不只为一样。莫非我早早接近恶来,教他识字,纯然只为续命?”
狐狸瞪眼,不错,你当然绝非只为续命——
你要恶来也为你的仙女鬼话添砖加瓦、你要套知商军内部布局计划、你要逼迫他对武庚说谎……还要——
它心头一凛,不免瞄向她的细胳膊细腿,吞吞口水,说出判断:“你……还要通过他做武官……”
无怪她写兵书时如饮鸡血。
妲己挑眉,“怎了?不可?莫忘记,恶来极崇敬我。”
“额,额……”狐狸挠头,慢吞吞地句酌字斟,“我绝非瞧你不起,你莫非忘了师顼何等高大丰健,力可拔山,我若说她一只手可掐死你五个,你可有意见?”
拜托拜托,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何等做派我能不知?
慵懒、娇媚、绝色,这些词用来形容你都贴切。
力量、械斗、肌肉,那可以说是与你毫不沾边。
上进固然是好事,但努力错方向,便令人十分扼腕。
妲己闻言冷笑,不以为然:“乍一听闻,委实不可思议,但是你不是同我说过?有个羽扇纶巾的书生,也非力量型战士,却封了侯。怎地,男人做武官,便无人质疑他力气,只看智力。女人做武官,便非要力量才可?”
“额,额……”狐狸更麻,再度句酌字斟:“他当时也有人质疑……但我、我九尾绝非瞧你不起……不过你在智力上与武侯比,那就好比,拿武侯在外表上同你比……”
不,这类比糟糕,还是师顼掐死五个她更贴。
妲己点头:“话虽如此,但我做武官,细想来实则可行之处有三。
一来,这个时代,人的头脑简单。我细问过恶来的行军兵法,无非是靠人多兵壮、又以青铜武器压制石锤木棍。我自认头脑略胜他们,并非自命不凡。
二来,我在前八世轮回中也曾带兵,我可自创军师一职,辅助排兵布阵,又有你暗中相助,更如虎添翼。
三来,顺说我适宜骑射。所以,我预备学习骑射,弥补部分武力的不足。啊……如此说来,竟无有阻碍了。”
说至此处,妲己一脸欣然。
狐狸目瞪狗呆。
她昨日说要学骑射,它还以为就是信口骗人,谁料她还真存了此心!不禁弱弱问:“额,额,可你如何学……”
“我要进大学!”
“恕我直言,现在本科毕业,工作都很难找,更别提做武官……”
“噗——!”妲己没听懂,但是被它逗笑了:“你在说甚?我可去贵族们上学的地方。”
“辟雍。”*3
“正是!”
狐狸沉默,躺在妲己怀里沧桑地点了根烟。
优秀员工无疑提出了一个非常创新、极具建设性的意见。
但狐经理认为,这纯然是冒险。
用自己的短板去挑战别人的长板,不需什么兵书,也知道是兵家大忌。
但狐狐转念又一想,也不好说。
毕竟,若帝辛当真色迷心窍,封她做了亚甚至师,那商不亡也很难。
妲己柔婉的声调撒娇般在狐狸耳畔蛊惑:“狐狐你想,若我既是鬼巫,又是武官,则文可制政令、武可领兵权,那成汤天下,还不尽在你我掌控之中……届时或兴或亡,还不都在狐狐你一念之间……”
狐狸抓抓脑袋,疯狂心动。
“无妨,你且考虑着……”她媚眼如丝地为狐狸顺毛,又在它鼻头一亲,“今日,我就先去寻鄂顺,解决你所说的,唔,肢体接触不足的难题。”
~
欲要与鄂顺接触,仍需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思来想去,唯有再从老好人周伯邑下手。
趁着大食吃饭,她闲谈般问青女姚:“青女,你在邑身边两年,可知他有一心爱之人,即将结亲?”
青女姚忙点头:“我知晓,她唤作妚,是姜族人。”
“姜……族?”
妲己神色微变。
这可恶的姓氏,瞬时唤起了她许多模糊又糟糕的回忆。
一说起八卦,青女姚自己已滔滔不绝起来:
“妚的父亲虽是屠户,但她是个佳人无疑。她不但淑美清媛,性情也极和善。邑十岁来商为质,先是王子伴读,后选为天子御子。他自小就与妚相识,非她不娶,双方都约定一生一世。
若以花类比,姐姐是海棠,那妚便是幽兰。本来,若他们结姻,我就要去伺候妚。”
说到先前的主人,青女姚感慨叹气。
周伯邑是个好人,她虽从他身边逃离,但仍对他心存敬重。
“原来如此。”妲己神情微妙,忍着疑虑问:“那妚住在何处?”
青女姚一怔。
不是姐,你竟比我还八卦,还要亲自去看?!
~
大食结束,青女姚才命人将餐具端走,鄂顺就又来了。
并非是空手而来,身后还跟了六个健仆,两两抬着木箱,并一卷厚重地毯。
他玉面含笑,殷殷说道:“妲己,这些都是些寻常用物,你且用来,不喜的直接丢掉也可,送奴仆也可。”
妲己正巴不得要多将他贴近,此时见他俊脸仍有些肿,玉面染桃色,分外惹人怜,忙道:“昨日不曾细看,怎伤这样重?”
鄂顺忙微微侧脸,只把好看的一侧向着她,笑说:“这算不得甚,一点小伤。”
青女姚鬼机灵,见状忙招呼人将地毯铺去内室,只留两人在外。
妲己抬手抚上鄂顺脸颊,关切歪头问道:“叫我看看,可涂过药?”
鄂顺眼睛一扫,见四周无人,忽地抬手摁住她手背,在她柔软的手心轻啄一口。
“呀!”
妲己惊呼一声,惹得青女姚等人望来:
“主人?”
妲己嗔瞪鄂顺一眼,这罪魁祸首反倒低头、眼神可怜。
她发作不得,悻悻说道,“无事。”
众人便继续摆弄地毯。
她低声斥他:“不许再这般,否则我要恼。”
他并不答应,反而心急问:“昨日,你……同王子说了什么?”
妲己叹气,“还能说什么。我不懂他为何生气,他自己也说不出缘由,就离去了。”
“当真?!”鄂顺玲珑心思,已经大约猜到当时情境,顿时笑意难掩。
青女姚这时走出,听到二人所言,适时开口道:“主人昨日一直担忧公子,夜里很晚才睡。”
“青女……”妲己做作地嗔怪她。
果然,鄂顺闻言,越发狐眼笑成细线,“我实则皮糙肉厚,这点伤算甚,怎好还惹你挂念。对了,你看这些。”
他打开一个箱子,箱中尽是四季衣裳丝衱;其中一个小箱子再打开,里面则是一对蓝色松石珠、一对赤红玛瑙珠,一对粉色海螺珠,一对光润白真珠;中间又有一个嵌宝象牙杯,上面用松石嵌雕了一条鳄龙。
好家伙——青女姚双眼发直。
这个时代,真珠也好,螺珠也罢,皆是野生,一样大小的更价值连城。在后世人工养殖真珠培育出来之前,野生真珠甚至可与楼同价。
鄂顺将珠子拈给妲己看,“这些珠子颜色特别,可做耳坠,奴中若有手巧之人,亦可做些新鲜发带样式。还有这杯也不同,乃是象的蛀牙所雕,所以对光看来,内有血粉色花纹。”
妲己看了这些,又看他,“东西皆好,只是……都不及你耳上坠子好看。”
这下,鄂顺另一边脸也红起来,抬手就要摘:“送你。”
“不。”她拦住他的手,笑中有蜜,“是你戴着好看,我喜看你戴。”
这在鄂顺听来,与「我就喜你」也无甚不同。
青女姚趁机道:“公子,今日天气更暖,不如再带我主人出去逛逛?”
鄂顺忙道:“我正有此意,只是……”他望着妲己,柔声问:“可有想去之处?”
妲己看向青女姚:“我想买些新鲜牛肉烤来吃,却不知哪里可买到?”
青女姚心领神会地引话:“廛肆。”*4
“廛肆?”鄂顺迟疑,“东肆还是西肆?”
青女姚笑道:“公子怎忘了,屠肆皆在西肆里。”
鄂顺沉默一息,反而并未立刻应下。
“怎了?”妲己不解:“你不愿?”
“非也……”他忙笑,“东肆就罢了,确实可买到不少有趣东西。但西肆腌臜,你一定不喜,我命人买好送来,也是一样。可好?”
妲己不免怪道:“若是不能自己去挑,有甚乐趣?你若不喜,我自去也可。”
“那绝不可!”鄂顺忙拦住她,终叹气,“也罢,我只好舍命陪你。但若去西肆,不好穿这样出挑。”
于是命仆重新挑了衣裳来,与妲己各自换上;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两人向外走去。
此时饥樊才抱完薪柴在歇,恰好看到妲己离去。
他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表情阴鸷。
“主人似乎根本不曾注意过你。”
一道声音凉凉响起,他侧头,看到是昙妧。
昙妧表情略带讥讽,又隐隐快慰:“你看,主人身边不是王子就是公子。财、貌、权皆是顶尖。而你日日卖弄身体,主人从未多看你一眼。”
如今虽然春暖,实则天气还凉,但饥樊为了吸引妲己注意,故意日日打赤膊在宗庙走动,露出一身不大明显的肌肉来。
在昙妧看来,这委实诡异得可怜,混似一只绝望的走地鸡……
饥樊深沉驳斥:“那些庸人,也配与我相比?”
“???”昙妧费解于他的自信。
饥樊怜悯看向她:“你当然不知,主人实则早已偷看我多次,又故意从我面前走过。女人需要征服的快感,也需要被征服,那些做犬的蠢物永远不会懂。”
“???”昙妧神情复杂。
“你且看罢,现如今,实则是主人在暗暗与我博弈。只要我装作不在意,将她无视,她很快就要按捺不住,要来主动近我。”
昙妧心中不服,想反驳,又堪堪忍住。
好,好,待主人真主动来近你,我倒要开开眼!
她嘀咕着向回走——
看来今夜只好找个别的男奴来骑。
~
臭。
恶臭。
站在西肆入口时,妲己已知鄂顺为何不愿她来。
她的第一感官,是连绵不绝、令人作呕的臭。
臭气弥漫空中,天罗地网,令人无处逃遁。
此时春来乍暖时节,复苏虫蚁还极少,可此处却已有幼嫩苍蝇成群飞舞,在光下黑云重重、鳞翅闪闪,蔚为壮观。
妲己已经换了平民的短衣长裤,外套一件普通长袍,头上更无发髻,幂篱之下只绑了发带。
临出行时,鄂顺看了又看,仍觉不妥,只是苦劝不住。
再看鄂顺,亦是平民装扮,额上頍冠也换成布带额束。
妲己乍见时,还觉得他这装束别有一番味道。
恰如好玉不雕——他这样更显唇红齿白,肩宽腿长。再者无有华丽饰物,气质也愈发文气脱俗,正是幽柔公子,沉详郎君,斯斯文文一条大公狐狸。
此时代尚无「雅」字,表达规范之意时唯有用「鸦」。但若有朝一日「雅」字出现,所形容便该是他这模样。
也不怪狐狸在她脑中口涎长垂。
妲己虽也欣赏喜爱,但此时笼在臭雾之中,便无法专注,只尽量凑在鄂顺身边闻他身上的香气。
她蹙眉问:“此处怎如此臭?”
鄂顺亦不堪忍耐,捂着鼻子瓮声解释:“这里多是屠肆,远处有一坑穴,是他们丢无用骨架秽污之处,纵然时时拉去山上掩埋一些,亦难免臭气。此处冬日尚且臭不可闻,何况如今入春。”*5
说到这,他已忍不住笑,狐狸眼儿看她,“是否后悔,不若我带你去兽园,那里有赤豹、麒麟,还有貘,比这里有趣。”*6
妲己摇头,“我偏要去这里。”
鄂顺只好叹息,正要叫武士一同,她又道:“该叫青女与他们候在此处。你我已做平民装扮,身后却跟着仆从,岂不是白费功夫换了衣服?”
鄂顺一怔,心知她所言极是,却又唯恐一人不能护她周全,只得道:“好,只一样,你同我走在一起。”
~
西肆之中,怪人横行。
一人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却不见,绑着木棍一根。
一人无鼻,似受过劓刑,面上偌大一块癫痕。
一人孔武有力,双耳皆无,偏又剃了光头,额上莫名生出一角来,望之凶狠。
一人瞎了一目,另一目却炯炯有神,瞄着过往人的腰间财门……
鱼龙混杂。
青天白日下,光怪陆离,恍如异世。
鄂顺轻声对妲己说:“西肆人多而杂,多是犯过错、受过罚之人,形容有损,便在此处做些苦力、或寻些见不得光的事务。”
妲己点头。
她发觉自己与鄂顺虽换了装束,却也仍与周遭格格不入。只因这些人无不筚路蓝缕,一身脏污,唯有她与鄂顺,干净似新孵出的鸡仔!
路边几个不着寸缕的闲汉,好奇盯着二人,也不忘从身上捉住虱蚤,放进口中“哔哔啵啵”吃掉。
【📢作者有话说】
周伯邑:姐,我错了,我能不能求你放过我……
妲己:实在放过不了一点!
~
1.舅位甥及:郭静云《殷周王家的关系研究》;到了周朝,父系宗法制形成后,母系一支的先舅就被从祭祀系统中彻底清除出去
2.商朝可一人任多职,主要还是因为比较闲。
3.辟雍——《礼记·王制》:“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4.廛肆:商业街
5.殷墟发现有废弃牛骨动物尸首的巨大坑穴,其中也有破碎的生活用物,推测是扔垃圾用的。
6.貘:商代晚期的二祀邲其卣、四祀邲其卣、六祀邲其卣铭文:亚字中间一个貘字,是为族徽。貘形的青铜器也有出土,推测那个年代是一种受人喜欢的珍稀动物。
37 ? 西肆生虫又见大虫
◎南肆客来又见恶来◎
鄂顺见她似有惧意, 不免说:“你若不喜,不如尽快买了肉离去?”
妲己回忆着青女姚先前告知的路线:
「妚家在西肆向东廿八户,主路进入,十四户向右便是。十四户门前有渠。她家门上挂了牛头骨, 有一绿旗, 极好辨认。」
妲己此时正数到十四户, 便说道:“我想去那边看看。”
鄂顺本就聪敏,此时也明白过来:“你不是为了买肉,是要寻人?”
妲己正欲说话, 却猛地掀开眼前帘幕看向远处, “你看前面,那是不是彪?”
鄂顺忙顺着她视线看去,费了点力气, 果然看到人头攒动中一朵耀眼红花闪过——真是崇应彪!
也是妲己目力好, 隔着幕篱也能远远看到。
鄂顺眼眸顿时一沉, 手搭在佩刀上,怒气难忍。
这厮怎又追来此处?!
是来抓他?还是凑巧?
不,绝非凑巧——他不悦地眯眼——是戍卫中有人卖了他的行踪!
想到此, 他心中隐隐疑惑。
彪这野虎, 为何如此关切妲己去向, 甚至还不惜贿赂宗庙的戍卫?
再想到彪拼命拱火,他越发不懂……莫非是另有所图?
也罢,不论图甚,他今日一定要给他好看!
正要推刀出鞘时, 妲己却忽地拉住他的手, 悄声道:“何必与他对上, 来这边。”
路边, 正好一辆木牛车拉满一人高的草料,墙边又堆着许多废弃农具。
妲己拉着鄂顺躲在后面,身后是幽静小巷。
不多时,果真听到彪的声音!
“去你先考祖宗!”彪在跳脚大骂,“哪里有人,我要被臭晕,他们怎会来这!去你祖宗先考。好臭,将我新衣也熏臭!”
崇应彪身边,另有五个壮仆,忙劝:
“公子,咱们从那头堵来,按说该会碰到。”
“公子,再向前就是秽污坑,更要把人臭倒。”
“那又如何?”崇应彪忿忿大叫,不知扯到哪里伤口,“嘶”了一声,更气急败坏,“可笑,分明是她包藏祸心,王子倒派人来骂我缺敲打,该死!”声音开始移向远处,“她定是看到我躲了起来!也许就藏在坑里!若被我捉到……”
“呀,”妲己蹙眉,“青女他们在那头……”
鄂顺也觉不妙,但一低头,却又愣住。
妲己正站得如此近,几乎是贴在他怀中;
帘幕缝隙中,清矑幽潭泛波,皓齿珠光微闪,正急切望向自己……
口中忽的干燥,身体却发沉,似乎一直沉向潭底。
本该是动用计谋的时候,却反而犯起蠢来。
妲己装作不觉,又兀自道:“也许无妨,青女是个巧人,大约知道如何应对,只是怕彪为难她……”
她听到鄂顺“咕”地咽了一下唾液。
她疑惑望向鄂顺,对上他恍惚的狐狸眼,“怎盯着我发呆?我脸上有脏污?”
“无……”他慌移开视线。
妲己又凑近,「好心」轻声提醒,“你佩刀勿顶着我,有些难受。”
瞬时,鄂顺面容爆红、耳边轰鸣!新染的赤裙也无有这般绮丽绛色!
他成了一条鱼,将死,在岸上嘴巴微微开合!
狐狸“哦呦哦呦”地感慨,“顺顺其物甚伟!”
鄂顺忙僵硬侧过身,硬是将不安之物压下,疼得他低哼一声。
他忽地想起自己幼时,尚不懂事,抱着犬侯去问亲族中的兄长们:“为何犬侯尾在后,我的尾在前?我的尾也不会摇。”
那些兄长俱已成家,荤素不忌,几乎笑喷,故意逗他,“虽位置不同,但见到心悦之人皆会翘起,却是十分相同。”
如今,他已非一星不知的孩童,当下心中激荡,里外折磨。倒好似被烹之鱼,在鼎内水煮、跳出去火灼,无有生路。
偏妲己又问,“怎了,脸突然这样红……”
固然,她也想装看不出,但他这模样,像被蒸腾水汽狠狠燎过,真要忽略未免刻意。
“无、无事……是……天热……”他躲无可躲。
“我为你吹吹?”
“不……不……”他越发结巴。
肉尾本就被蔽膝磨得发疼,她若再吹,他便是不羞死也要憋死。忙道,“不论去何处,此时……出去为好。彪见到你的奴,定要折返回来。”
妲己遂也不再逗他,点头,“就在这里出去,下一个路口向南。”
横竖不是她难受。
两人于是飞快走出,又入了下一个路口。
果然,不过一时半刻,崇应彪又杀了回来,气得大骂:“肯定就在此处,跑不掉!”
~
路口拐向南,果然全是屠肆,地上灰石缝隙中有黑色污垢,细看来是干涸血迹。
妲己二人曲折深入,果然看到一肆,牛头骨高悬,又有一暗淡绿旗,是青女姚所说之处无疑。
“就是这里。”妲己拉住鄂顺,心中紧张。
鄂顺脸上余红未了,魂儿才归来不久,走路又被磨得发疼,实在百味交杂,艰难万分。大脑放空时,也未多想,拿起门前木牌扣了扣。
听到响儿,内里走出一人来。
妲己红唇微张,眸中惊艳——
这人一走出,竟令人有错位之感!
可谓蒺藜出茞兰,泥淖生杜蘅,岫内出云,云开见月,走出之人袅娜窈窕,面容姣好尚是其次,那恬静气质委实罕见。
世间美人千面,她果如青女姚所言,是淑行婉善、煦若春和之美。
便是她从案上拔出刀来,也并不野蛮,更不粗鲁,倒似仙人拈莲花、金女摘灵芝。
妲己也不必再去问旁人,便知这一定是妚姜。
周伯邑眼光委实不俗。
“贵客要买肉?”妚姜不解看向二人。
鄂顺还在觑着妲己,竟未听到她问话。
妲己缓缓点头。
妚姜又柔声问:“敢问贵客要哪处?脊处腱处?肋处颈处?”
妲己全然不懂,只看向鄂顺问:“哪处好?”
“嗯?”鄂顺恍然回魂,显然一句话未听到。
二人均从未买过肉,互相茫然。
妚姜眼珠碧波微动,已看出异样——
两人虽做平民装扮,但过于干净,指缝中连泥垢也无;再看仪态外貌,牙齿皮肤,哪里是会亲自来这腌臜之地买肉之人?
不等她发问,内里一人问道:“妚,客需要甚?怎不动作?”
妚姜回头道:“客是初次买肉,犹在挑选。”
幽暗内室中,又有一人走到光下来。
妲己才一见到他,身子已是一震!
她心中虽有此猜想,但真眼看到,仍心潮翻涌滔天!!
鹤发银须,望之若耄耋老者;但面容红润紧绷,仍是饱满童颜;其身在廛肆,气势却凌厉若显臣。
正是:
昔时磻溪钓,今逢屠肆旁。
心怀天下势,韬光待周王。
——吕尚。
他本是羌人旁支,属吕氏部族,在前八世中,他更常被唤作……
「姜子牙」!
世人见其白首白须,皆以为是耇老。却不知世间偏有人怪异,虽一头白发,却实则正值壮年。
瞬息之间,妲己内心爆发出强烈恨意,指尖发抖,头内晕眩,一句话也说不出。
哪怕她对前八世记忆已遗忘颇多,但姜子牙的脸她永不会忘。
她想杀了他!
识海之中,狐狸更是浑身炸毛,丢掉的八根尾巴根部,一见到吕尚便生疼。
她与他,它与他,是真正的仇敌!
鄂顺发觉妲己似乎僵住,忙道:“要肋骨,一扇。”
吕尚并不多言,端出厚重木板,用干净石斧劈下牛肋,又砍成几块,擦净手后,再用大叶包起,麻绳打结,递上:“客今日来巧,是小牛扇骨,烤食轻盐为佳。”
鄂顺方才虽看到他擦手,到底公子心性,瞄了两眼,方一脸纠结接过;心中嫌弃,微微流露在脸上。
买好肉,鄂顺已与妲己离去,妚姜却好奇,仍盯着两人背影。
吕尚舀水洗斧,问:“在看甚?”
妚姜说出疑惑:
“那男人容貌甚嫽,身边女子虽不见面容,只看身形也知容貌不凡。再加之他方才接肉时面有迟疑,定是嫌脏污,我以为这二人并非平民,更非为买肉而来,故好奇。”
吕尚冷笑一声,“无需好奇,那是鄂侯之子。”
“公子顺?”妚姜颇意外。
她与周伯邑相处,自然听他提及过鄂顺。邑盛赞他是玉琢的人,狐狸的魂,多智毓秀,旁人多有不及;又说鄂国那处,多产这般白皮细目的美男,鄂顺是其中佼佼者。
周伯邑自己是个清俊男子,妚姜自然只当是与他一般的人物,如今看来,旁的不知,外表确实胜邑颇多。
但妚姜与邑一般,心中有人,旁人容颜再盛,皆与她无干,故而只是愈发疑惑,“鄂侯之子,为何会来此处?”
吕尚只说,“你若好奇,问邑便知。”
~
妲己一路随着鄂顺走,神魂出走,身上颤抖仍不能停止,忽地,她腹内翻江倒海,猛地别过头,干呕几声。
“妲己!怎了!”鄂顺忙扶住她,又赶紧拽下腰上香囊递上:“是被臭气呕到?多闻这个……”
杜若的香气中混合了菝的清新,她这才略微好了些。
帘幕下,她眉若翠羽,红眼含泪,不尽楚楚,抚着胸口道:“此处确实甚臭……”
鄂顺哭笑不得,又心疼万分,“我便说不该来。你就是为见那女人?她是谁?哪里值得你来这里……”
妲己不答,只说,“这是何处?我只怕彪在肆口守着。”
鄂顺环顾四周,“我亦有此顾虑,不过我竟认得此处。这里向前再过三巷就到了南肆,恶来家正在南厮西面住,我们且去避避,从他家后门离开。如何?”
妲己微微一怔,旋尔狐眸一弯,意味深长道:“如此甚好,但,可否不要让恶来知晓是我?”
鄂顺不解:“为何?”
“我怕……他被彪套出话来。”
鄂顺笑了,认为她多虑。
不论彪是否有心机,恶来都绝不是那等会被人三言两语套出话来之人。
但他仍应允:“好,我自然听你的。”
鄂顺将她扶起,再扭头去拿腿边肉时——哪里还有肉影?
他吃了一惊,不免气笑,“好快手的贼。”
~
两人一路拐过小巷,经过脏渠,眼前豁然开朗,隔着一条大路,俨然又是一处闹市,看来更整洁明亮。
妲己环顾周遭,只见南肆所卖之物多为陶器、石器、木柜、草席一类,相较于西肆,秩序井然;再看来往客人,更是衣衫整洁,似乎俱是大户之内的掌事,比西肆客人更体面。
这闹市口便有一家宅院,松柏环种,自居一隅,颇为阔大,屋上茅草比别家更厚更韧。
门前有上马石,还有个奴隶在扫地。
——恶来并非贵族,故而只在廛肆之中置宅,不在贵族区域。
鄂顺先行上前,唤那扫地奴隶:“豸,恶来可在家中?”
豸仰头,是个五十向上的健硕老头,一脸风霜深褶,见到鄂顺唬道:“公子!缘何突然来访!快请入内,我去叫我家主人!”
他将人引到中屋,随即跑去偏房:“主人!公子顺来访,还带了一贵客。我看他形容,对那人十分殷勤。”
恶来刚午睡醒来不久,闻言坐起,揉着额角问:“贵客是何模样?”
豸摇头:“带了幂篱,见不得容貌。哦,是女子。”
恶来手上一顿,这才道,“你与蠛先去为客倒水,我通通头脸便去。”
不多时,恶来果然来到中屋。
他一身横纹黑袍,腰间扎个赭巾,卷曲的发尽数束在头顶,用一个皮质頍冠箍住。
他周身无玉,只颈上皮绳挂着一枚硕大狼牙。
鄂顺见他,已起身迎来。
恶来打量一眼他装扮,恍惚中还以为看错,阴郁眉眼也有了些微末笑意:“怎如此穿着?”
鄂顺也面上微红,笑道:“去西肆买肉,不好张扬。”
“买肉?肉在何处?”
“肉……被偷走……唉……”
恶来亦无奈而笑,“你啊,脑中无数新鲜念头,西肆那处,连我也少去,你又为何有此奇想?唔,豸说,你还带了贵客……”他视线偏移,声音忽地一顿,笑容僵在面上!
本就剔透如冰雪的脸,似乎又白了一分!
——屋中跪坐一女子,也做平民装扮;但身姿袅娜柔美,有宓妃之态。*
其幂篱白纱到肩,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一星也难窥见真容,但他已知晓,那就是妲己!
心似乎被瞬时抛高,又瞬时落回,耳中突突鸣响,脸唇一并麻去脑后、脊后,身体僵直。
猛地,他想起白猿被捉时,鄂顺那似醉似迷的语气:“我一见到妲己,便知她不是凡俗之人。她定是女仙,让人想将一切都拱手奉上……”
鄂顺心仪妲己,这似乎更早于王子……
隆隆之中,他模糊似听鄂顺在说:“我们略略坐一阵便走。”还上前为那女子添水。
果如豸所言,殷勤体贴。
鄂顺自小万事不忧,又十分聪敏俊俏,所以丰而生疲,慧而生厌,总有些慵懒,而如今,竟然是臣服之态……
恶来听到自己在问:“这位是……”
声音竟有些抖。
鄂顺忙道:“是我家中亲眷。”
虽如此,却并不大敢看恶来眼睛。
“亲眷……”恶来缓慢咀嚼这两字,扯动嘴角,似是欲以笑应对,又全然笑不出。
忽地,大门被“砰砰”叩响,崇应彪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恶来,在家否?白日怎关着门?”
鄂顺听到简直无奈!忙对恶来道:“可有地方叫我二人躲躲?”
恶来强笑:“又是为何怕他?”
“我、我与他近日有些争执,唉,算我求你可好?”
恶来这才微微扬起下巴,“去内室罢。”
鄂顺遂拉起妲己躲了进去。
侧身时,透过朦胧帘幕,妲己看到恶来的目光正失神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她唇角微勾。
内室之中,空间极小,早已堆满杂物:也有蒙尘兵器,也有废弃柜子,一派无人打理之态;如今再添两人,越发拥仄。
鄂顺叹气,轻声道:“恶来也该多用些人才是,怎如此乱。”
妲己已摘下幂篱,理理凌乱的额发,亦小声抱怨:“闷死我也。”
鄂顺看她一眼,只见几缕发丝黏在她额上,清水芙蕖,云鬓毵毵,肌香拂拂,一派动人心魄,偏又离自己极近,忽地脸上又红,假装看屏风花纹。
外面,崇应彪宏亮的声音也由远及近传来:
“……你在家为何关着大门?
……我脸上的伤,呵呵,你去问顺那无情狐狸。
……我为何来?我不能来瞧瞧你?
今日太热,快快,给碗水喝……”
声音顿了顿,已然来到门口,忽地问,“这里缘何有两个杯子?!”
恶来不动声色地拿走了妲己方才所用,低声道:“上午邻人来访,忘记收起。你来又是为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看你?”
“……”恶来也不再问,抬手为他倒了水。
崇应彪嘿嘿一笑,一饮而尽,旋即盯着恶来,黑圆狗眼放光,“恶来,我虽是无事来看你,但也想同你说句肺腑言。我近日越发十分敬服你,有时甚至觉得,你比禄与顺都强许多。”
妲己在内里闻言,莫名被戳中笑穴,忍笑艰难,肩膀不由发抖。
鄂顺本来紧张,此时也忍不住笑,又示意她莫要出声。
恶来只凉凉看彪一眼,问:“此感慨甚怪,从何而来?”
崇应彪颇动情,凑近他,“别的不说,你与妲己那妖人同行多日,还当她是无、是屁、是獐子,仅这一点,就绝非常人能够做到。你看那些衰兵,再看禄……啧啧……”
说着,彪不免要仰天感慨悲叹、摇头晃脑,“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尔。”
识海里,狐狸已然笑得砸地,累得妲己也憋笑艰难,只好埋在鄂顺胸前……
恶来转着手中陶杯,淡淡笑一声,语气透着萧索:“天下英雄,唯你一人尔。”
鄂顺闻言,心头一动。
崇应彪如何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反而喜不自禁,“嗯?何必谦虚?你当得起!这大邑以后啊,兴许也只能指望你我……至于顺,唉……”
恶来实则心中已隐隐有答案,却仍问:“顺怎了?”
崇应彪一脸厌弃:“妲己又相中了鄂顺。”
“你……勿要乱言。”
“呀,怎是我乱言。禄是未来共主,身份尊贵;顺模样招人,又将承袭鄂国……”他冷笑一声,“妲己也非憨鹧,诡计多端,挑挑拣拣,当然专挑好菜下手,旁的难入她眼。”
这话说到末尾,倒有些酸意,但恶来面容紧绷,显然并未听出。
两人正说着,外面跑进一半大男孩来,口中喊着,“兄!兄!看我买到甚!”一进来,见到崇应彪,男孩堪堪站住,笑道:“公子,你怎来了……”
崇应彪打量他,也笑:“疾生,你又高许多,比树长得还快!”
男孩面容与恶来十足十地肖似,但俨然更为生动。他得意一笑:“我改名啦!我如今不唤作疾生,是季胜!季季常胜,叫我这个名!”
恶来闻言,欲言又止,清浅眸子不免暗去几分。
“季季常胜?志向不小!”崇应彪也未多想,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木戈,笑道:“叫我看看,什么稀罕?”
季胜递过去,他看了便摇头:“不对不对,这戈做得不好,你看这镦头,无有血槽,这样戳了人,会吸在肉里拔不得……”
“彪!”恶来猛地直身打断他,严厉低声道:“季胜才十二,还小。”
崇应彪忙掩口,忘记这恶来护弟如母狼,叹道:“哎哎,看我……”
遂改说起旁的八卦,说天子不日即将前往周原田猎,却不带他,如此愤愤不平,怨东怨西。
恶来见他只顾废话,并不肯走,无奈道:“崇侯如今已升三公,你该对天子感恩才是,怎还如此抱怨?”
一说到自己得意之处,彪便不免笑得开怀:“正是,我父母明日就至大邑,要来领封,也来看我。”
恶来点头:“我也已听说,明日,我也自会替我父也备一份厚礼……”
“果真?你实在有心……”
内室中,妲己早已在鄂顺怀中止住了笑……抬头时,正看到鄂顺的衣襟被她蹭开了些,光润胸肌的线条若隐若现……
胸骨正中,深凹一线,阴影向下延伸,更引人遐思迷乱……
她怔愣一瞬,不自觉舔舔唇,忽觉很渴。
鄂顺容貌明明更甚妇人之嫽,偏生身上肌肉却坚硬如铁,肩宽腰劲,如此融和,更叫人迷醉。
额顶很热,她知道,是鄂顺的视线也在望着她……
两人呼吸交融,还未做何事,却已暧昧横生。
【📢作者有话说】
崇应彪:唉,妲己就是不选咱俩,真是同病相怜。
恶来:有些话,说出来真怕你伤心……
~
宓妃:不是甄宓,是伏羲的妹妹,当然上古根本没有伏羲这个人,所以宓妃也纯属虚构。
~
一滴都没有了。
38 ? 惊册封鄂顺理乱相(一)
◎预田猎帝辛恕小儿◎
鄂顺喉结一动, 手已笼上她的腰,却不敢拥紧……又忍不住想去抚她的发……
高大的身躯似雄浑山神,将她围裹入连绵山间;
山下岩浆滚烫燥热,入侵她的衣衫烤灼;宽大的手掌又在她脸侧, 散发着浓烈杜若香气, 叫人闻来腿软。
他已察觉到尾又翘起, 但无论如何也不舍放开。
好似抱着一团香雾,鼻息间,细腻暖甜, 喉头尾骨一齐发痒……
妲己方才被吕尚所惊, 又被彪所追逐,正需将心思平复,此时便只任他虚虚拢着;呼吸吹拂进他衣缝时, 引得胸肌线条更加起伏不定, 似怪物躁动的海……
仿佛又回到晦暗洞中, 天地苍茫远去,只余彼此……
听到恶来在外说“彪已走”之语时,鄂顺仍痴迷不觉, 甚至觉得并未过去几漏时辰。
还是妲己先微微推开他, 后撤半步, 复又戴上幂篱。
他这才如梦初醒,面容滚烫得自己也察觉,尴尬步出。
季胜再想不到家中内室还藏了两人,不免“呀”了一声, 大声道:
“公子, 你怎藏我家里。”
又问, “你为何脸如此红?”
鄂顺语塞, 只干干一笑,转而向恶来做了一揖,道:“恶来,今日多谢你,我欠你一份大情。”
季胜不知为何如此就叫公子欠下大情,又好奇去看妲己,问:“敢问贵客如何称呼?”
妲己也不言语。
鄂顺忙拉起她来,匆匆道:“季胜,这次实在不便,下次再同你说明,可否借你家后门一过。”
季胜不明所以,向后一指,鄂顺便拉着妲己快步走去。
幂篱纱幕飘动,妲己同他一齐离开,一眼也未回头看过。
季胜转回身来,满脑疑惑,却看到兄长直直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容色僵硬。
“兄,你怎了,何处不适?”季胜慌问。
蜚蠊北征常年难归,对季胜来说,恶来亦是他的父。
恶来攥紧了拳:“无事……”
季胜心惊道,“可你不似无事,你莫吓我!”
兄长方才脸色就已不好,此时更差。
季胜急了,“我去叫巫医!”
“不必。”恶来喝住他,低声道:“无妨,只是心口憋闷。歇一阵就好……”
他双目紧闭,尾音微颤,似在告知自己。
不错,何必自扰,本也该如此……
彪说得对。他空有大亚之名,实则不及鄂顺,更不及武庚……不属于他的,他不该肖想。
妲己那时,或许只是离家寂寞,戏耍于他……如今她已想清楚,自然要去选择更好之人,这不正是他心中所盼?
可为何又如此窒息……
~
~
在大邑商的领治下,各国首领能够封侯,皆是光耀先祖的大事。
而今崇侯获封三公,更是足以令崇国先祖骨灰诈尸、坟头热舞……
鄂顺本该将此事牢记心头,加强戍守、备好厚礼,谁料这两日热血冲脑,竟浑将此事忘一干净——他还是首次如此!
无怪今日武庚竟不曾露头,想来正是被册封琐事缠住。
鄂顺略微后怕。
他虽任少亚戍卫总长不过两祀,却已深知管辖之难:
武士中懒怠之人不少,得空就要饮酒赌钱、早退晚到,再设若捅了娄子、出了疏漏,只会累他这个少亚被天子骂成狗头。
此时他将妲己送回宗庙,少不得要将自己来日去向解释:
“……也是崇侯及其家眷将至,我此后几日大约要在戍卫所,还要陪同各处巡视。”
说着,又恐妲己觉得他不够体贴,含笑补充,“但若彪找你麻烦,你只管派人寻我,我无论如何也会分身过来。”
妲己听他如此报备,有些好笑,口中只说些“公子甚是有心”之类的蜜语,惹得鄂顺低头而笑。
但崇侯册封一事,倒又勾起妲己先前的疑惑来,于是佯装无辜问道:“说来也怪,宗庙内,竟无人知晓鬼侯与梅伯因何祭天……不知公子可知内情?”
鄂顺眼眸扫过四周,微微摇头,刻意俯身,声音也压低:“想来是二人是犯了大忌。天子不说,也无人敢问。我知你只是好奇,但最好也莫要再问旁人。”
妲己会意,心头有了计较——
杀了高位者,却不披露缘由,帝辛或许还有更大的谋划……
或许……该从王子之处下手试试……
此时两人已到了宗庙门口,她款款与鄂顺别过,转身步入红漆高门,拾阶踏上幽暗回廊。
身后的视线似有温度,热热黏黏地向她缠裹。
侧身看去时,鄂顺正逆光站在暖黄明亮的光里,身长玉立,仰头热烈注视着她,如一个虔诚信徒……
直到一抹倩影彻底消失在回廊上,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心头萦着一团甜热,又怅然若失。
他调整呼吸,整理心绪,再转过身来时,面上温软笑意已然骤灭,反而厉声唤来戍卫小亚:“犽,将今日当值的名册取来给我!”
犽见上峰忽地变脸发火,如何敢怠慢,连忙跑着取来,双手奉上。
鄂顺拧眉,粗略看过众人名姓,只见今日戍卫竟俱是自己从鄂国带来的随侍亲兵,脸色登时更沉。
他点着这几十人道:“告知册上诸人,不论是谁将我今日行踪透露,我此次暂不追究;但若有下次,直接杖毙,绝无宽宥!”
犽闻言心头一紧,忙急急应下。
鄂顺又飞身上马,折回西肆,一张令牌召来西肆戍卫小亚们。
——听闻少亚总长竟在此处丢了买的肉,西肆戍小亚们几乎吓尿,怎敢不好好排查?
不多时,先从西肆揪出几个惯偷来。
鄂顺瞄了一眼众人的鞋,马鞭点向其中一人,慢语道:“是他。他大约料不到我会回来,去他家里找,有些剩余东西许是还在。”
“不、不是我!我不曾偷!”那人嚎啕大哭,颤颤发抖,“我、我莫非食了豹子胆?我怎敢偷公子之物?”
戍卫很快折返归来,手中捧着一张叶子,一些牛骨。
那人更瑟缩而哭:“是我自己买来,是在屠肆买来!”
鄂顺狐狸眼一眯,低头笑了,“自己买来?你不要怕,若说真话,我为你免刑。”
“是真话,真是我买来!”他大哭,“不敢欺瞒。”
西肆戍小亚知他惯偷食物,也知道鄂顺性情,忙低斥道:“菓,公子宽仁,你只要好好认罪,兴许还无事,若惹公子动怒,你如何吃得消?”
那人一怔,心中略有动摇,但见公子顺温润含笑,狐目有情,女子也无这般唇红齿白的嫽样儿,似是个极好说话的,加之众人围拢,便腆脸求道:“公子,我真不曾偷,是真话!公子何必为难我……”
小亚大声喝断:“菓!缄口!”
鄂顺反而“诶”一声,马鞭抬起止住小亚,笑道:“容他说。”
菓偷越发无所顾忌,嚎哭起来,“公子尊贵,我是虫豸,无凭无据,若一定将我踩死,我无话说。”
“哦……”鄂顺眯眼点头,笑得危险,“确实,当时往来人杂,我虽看到你的鞋经过,却并无旁人佐证……唉,如此说来,倒还真要坐实了我仗势冤人……”
他眸光一转,勾勾手,示意侍卫将「证物」奉到马前来。
细长狐目将物件扫了一遍,将叶子上的绳拿起闻闻,递给一旁戍卫:“闻这处,是何气味?”
戍卫接过,闻闻,“是……香气。”
浓烈的杜若香气。
鄂顺又从腰间扯下一香囊递去,“是否一样。”
“是,是……一模一样……”
鄂顺眉眼森冷,“去,叫他们都闻。”
众人闻过,果然是一样味道,如此昂贵的香料,就算是西肆小亚总事也用不起,不禁交换眼色,皆知这偷小命休矣。
众人受鄂顺统领两年,深知其脾性。其平日总是面有微笑,笑若狐狸,犯了事若求他倒也好说话。
只一样——
深恶人说谎。
为此,他也自有一番道理:“人如何能不犯错?若肯认、肯改,就不必为难。可若拿我当憨鹧欺瞒,即是辱我,我决不姑息。”
此时,他面上笑容更嫽,望着那偷儿:“你看我,可像憨鹧?”
菓偷吓得哆嗦,却仍狡辩:“怎能闻一闻就判罪,我不服,你们,你们联合欺我……”
小亚听他说得不成样子,忙抬手劈了他一掌,打得他倒在地上,又大声请罪:“公子,是我管理不严,我、我亦向公子请罚!”
鄂顺将香囊挂回腰间,语气柔和:“大邑偷盗,依律如何?”
小亚高声道:“鞭五十!”
“偷盗贵族,又如何?”
“鞭一百!”
“拒不认罪,污蔑贵族?”
“鞭……二百……”
菓偷闻言,已经吓瘫!
人被鞭二百,就是一团肉馅,哪还有能活命的?当下知道厉害,连连磕头:“公子!我知错!是我所偷!可我不知冒犯的是公子,求公子饶我!我知错,我知错!”
那小亚心有不忍,亦可怜他年纪大了,再度求道:“是我失职,让瞎眼犬彘惊了公子,请公子同罚。”
鄂顺摆手,笑得和煦:“直身。西肆本就杂乱,向来是个苦差,你不易,我不罚你。”手上马鞭却一转,对准那偷,“但他……”
小亚会意,知道再求不得,声音发沉:“我这就押他去鞭刑!”
“何必麻烦。取鞭来,就在此处打,叫他们看着。”鄂顺见周遭已围了不少西肆人,温声笑说,“明日崇侯入城,倘或到时亲眷被盗还被反咬一口,倒叫我的脸无处搁。”
此番当众行刑,正好以儆效尤。
小亚不敢怠慢,很快,负责刑狱的理官同他一道,将重鞭送来,小孩胳膊粗的一条。
另有负责记录的理官在竹简上书写。
菓已吓尿了,地上黄黄骚骚的一滩,惹得鄂顺蹙眉……
忽地,人群中一人说:“公子,可否容我一言?”
鄂顺挑眉,冷声道:“是谁,出来言说。”
人群中,妚姜不顾父亲阻拦,款步走出。
鄂顺眼眸一敛,语气微妙:“是你……”
妚姜恳切求道:
“公子便是罚了这偷,肉仍寻不回来,如何能消气?我愿赠牛肋一扇,还望公子施恩。菓年事已大,他从不偷人贵重之物,只是嘴馋好肉……公子做平民装扮,他不知你身份,否则定然不敢。何况今日,我见公子身边女子举止柔善,还望公子惦念她,莫要与菓一般见识。”
鄂顺不妨她提及妲己,心头一甜,厉色果然略缓。
他修长手指在鞍上轻轻敲打,半晌才含笑道:“赠肉不必,你需答我几问。”
妚姜不卑不亢:“公子请问。”
“她为何专程去看你?”他打量她,十分不解,“你有何殊?你们是旧识?”
妚姜脸上微红,轻声道:“我也不知,许是……许是因为我与公子邑……情意相投之故……”
鄂顺猛然听到友人名,微微讶异:“邑?周原伯邑?”
“正是……”
他沉吟半晌,想到武庚说妲己倾慕邑,再想到青女姚是邑的旧奴,心中明亮了然,语中顿有些酸味儿:“原来如此。无怪她好奇来瞧你。却还瞒我……”
心头虽酸涩不快,到底要卖邑这个面子……于是他依旧温和而笑,微微俯身,“邑乃我好友,此前在有苏又曾助我,我不可不顾他。也罢,今日只鞭十,是看他情面,你需为我将他告知。”
言罢又直身望向菓,冷漠睥睨,“这十鞭。不为你偷窃、撒谎,只为你行脏污之事,却反说我冤你。”
说完,已经兀自调转马头,同时抬手,示意施刑。
身后,长鞭横空破风,卷起血肉,菓惨叫如鬼嚎,身下鲜血淋漓……
~
归家路上,月明星稀。
妚姜屡屡觑着父亲紧绷神色,终于忍不住开口:
“父……你还在怪我方才出头?”
吕尚睇她一眼,语气幽沉:
“妚,我知你心善,可你与菓交情极浅,为他求情,何必提到邑?”
妚姜咬唇,“也是公子顺问,我才照实来说。且菓毕竟年迈,若为一块肉丢了性命,我心有不忍。幸而公子顺为人和善,网开一面……”
吕尚打断她道:
“妚,今时今日,若是你身为少亚,宽恕那偷,我或许还要赞你!可你应当知晓,今日纷争的根本,并非是一块肉。那公子顺是何性情?——心高气傲,眼中不容纤尘;他堂堂鄂侯之子,今日被偷污蔑仗势冤人,竟肯不计较,仅责十鞭,你以为是因他和善?”他语气越发严厉,“他是为邑留情!”
妚姜面容一白。
吕尚神色愈加冷肃,“我早同你说过,大邑贵族交往,最重还借人情。公子顺特意提及有苏国,显然是曾在那里受过邑的襄助。而鄂侯之子、大邑少亚总长如此分量的人情,却被你用来救一个偷,更平白叫邑去背负偷的因果!你究竟可曾有过考量?”
“这,这……不过是微末小事罢了……”妚姜急急分辩,“我明日自会赠上好肉,以做弥补。”
“公子顺最重声誉,这于他是微末小事?”吕尚闻言越发失望:“我问你,你救了菓,他会否有能力助更多人?他会否对你、对公子顺感恩?会否从此改正偷习?”
妚姜哑然。
菓懒散好偷,年过六旬,想要改正大约只能投胎。
吕尚:“你也知他不会。他早晚还要惹出大祸。而你,本可将这份大情给更值得相助之人,或待邑有危机时,将人情债作为筹码之一……可你因一时恻隐,就不分利益轻重,直接将邑说出,如此昏聩,日后怎堪高位!”
妚姜如何当得起如此重语,当下眸中泪光闪动,哽咽道:“父,何至于如此,邑与公子诸人素来交好……”
“素来交好?交好能存几何?一事不至于如此,但我只怕你事事如此……唉,妚,你莫怨我话重,毕竟,你结姻的并非平民人家……我该早些教你……”
妚姜流泪抿唇,良久方低声问:“那,那如今该如何……”
吕尚无奈,“公子顺叫你告知于邑,也只好如此。此事早已与你无关,是顺与邑之间的人情偿还。”
妚姜神色怔愣,怅然良久……
【📢作者有话说】
季胜:我哥好像要哭
恶来:没有!
武庚:哧,反正大家迟早都要哭。
39 ? 惊册封鄂顺理乱相(二)
◎预田猎帝辛恕小儿◎
夜深已至「寐人」时辰, 妲己却拥衾难眠。
今日虽诸事繁杂,恶来还被激得贡献了十二个时辰,但夜来寂寥时,她只记得吕尚自黑暗中浮出的面容。
好似皓首鬼魅, 令她又想起自己被枭首的痛苦……
狐目隐泪, 双拳因此紧攥。
狐狸知她心病, 不由轻声道:“那吕尚,不若早早杀了也好,以绝后患……”
妲己眸中利光划过, 实则也动了这念头。
但杀吕尚, 也不大容易。
阳谋来说,吕尚全无过错,人又多智近妖, 从刑律不易陷害下手;
阴谋来说, 自己如今并无势力, 妚姜又将为公子邑之妻,借由王子公主之手杀他,也不好开口。
何况, 她既想着亡商投周, 日后与吕尚的关系, 就不再是仇敌,反而可能是同盟。
没了吕尚这天降助力,周还能亡商否?
她不确定。
更重要的是——
妲己翻了个身,冷恹恹说道:“杀吕尚, 需一击即中, 毕竟他这人……”
她没说下去, 狐狸也知。
吕尚心智, 可媲美后世武侯。若一次杀不成,不但再难有下手机会,还会被他察觉意图、伺机反扑。
良久,妲己还是按捺下了杀心:
“也罢,你我既已决定日后去往周原,暂且徐徐观之。若还是难以共存,我自会寻势杀他……”
狐狸欲言又止。
以它千年道行观来,前世深恋,后世即便擦肩而过,心头也要生好感。
而如妲己这般,有八世杀身纠葛,即便同属一个阵营,亦难免互为敌雠……
妲己叹息一声,又问:“今日我与鄂顺接触,可够一场梦境所用?”
“虽不够,但已十分接近,大约再见一次就可实现。”
她这才觉得宽慰些。
“倒是恶来……”狐狸忍不住旧事重提,“我绝非可怜他,实在是他今日伤心极重,甚于武庚许多……你总该安慰一番才好。”
毕竟,妲己今日不看不言,实在冷漠——狐狸不必特意用妖力去探,也知那男人定然要萧索如阴冬,苦闷如枯树。
寿命好容易才翻了三倍,有道是由奢入俭难,它不敢失去恶来这条大腿。
妲己懒倦轻叹:“便是安慰,今日也已晚,莫非叫我半夜安慰不成……”
一人一狐又说了些闲话,终于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宗庙内一片嘈杂声将她吵醒。
天色已亮,她支起身,困意犹缠,听到外室的青女姚正在急急穿衣。
“姐姐也醒了?”青女姚蹦跳着穿上鞋,“我去看看发生何事!”
也未等太久,青女姚又折回来,笑叹道:“虚惊一场,是小儿偷贡品被抓。宗庙贞人前两日便说贡品多有丢失,原来是那小儿从狗洞爬进偷吃。”
妲己点头,本不大当回事,又忽地想起大邑刑罚极重,乱扔杂物尚且会被斩去一臂,偷贡品冒犯祖先,或许更不可饶恕。
思及此处,她忙穿好衣衫走出;
只见到宗庙众人也在围观,视线中心,是孔武戍卫拎着一小儿向外走去。
“且慢。”她忙忙喝止,分开众人上前问道,“敢问会如何将他处置?”
那戍卫此前已被鄂顺特意叮嘱过,不敢怠慢她分毫,忙说道:“鬼巫莫惊,是个小贼,掀不起风浪。但如何处置,还需天子定夺。”
妲己一怔,如此小事,竟还要惊动天子?
再看那小儿,也不过十岁年纪,身形比那日所见季胜要小一圈,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僵硬似木人。
一时偷被押走,宗庙诸人看完热闹,也渐渐散去。
只妲己还驻足原地。
狐狸知她心情,出言劝她:“偷食贡品与普通偷盗不同,实乃大罪,即便顺在,大约也求情不得。你如今自己尚且难保……”
妲己轻声道:“我知道自己尚弱,救他不得,只是不忍……”
她轻叹一声,正沮丧欲回身时,宗庙外遥遥走入十几个脸生的仆来;
为首一壮妇,领系长巾,昂首阔步,手中持着一截木牌,口中高声说道:“南肆锜族、繁族族尹,恭请巫觋断事——”
妲己惊诧。
原来还真有人来请巫觋断事?申豹没诓她。
可还不等她开口,另外四个尚未走远的巫觋忽地全做虚弱状:
“唉,我今日突发头疾!”
“我今日突发足痛……”
“实不相瞒,我添了尿不尽的毛病……”
“那为今之计,似乎唯有鬼巫可去。”
说完,四人狂作鸟兽散。
妲己一脸震惊,虽从未「断事」过,却已然知晓这绝非好事!
再一想大祭司申豹还躲去了太行山……
不等她回神,那些仆的首领看到她身着巫服,已瞬时一脸诡异的热情迎上:
“这位,定是天子亲封的鬼巫!”
“哎呀,仙姿瑰魄,灵韵清神。”
“既然鬼巫接下,就随我们去罢。”
“族中已备食水,正等鬼巫大驾。”???不,不,且慢,她并不曾说接下之语啊!
一群人簇簇拥拥上来,热情地将她向外引。
“鬼巫眼眸黑白分明,一看就能清断是非。”
“今日诸事,全凭鬼巫做主……”
“大幸啊大幸,晨起就知今日能请到!”
“鬼巫身负天命,定能服众!”
“啊……”妲己茫然,混似羊入虎口,硬是被热情地架上了肩舆……
回头看去,青女姚正举着鬼巫面具一路狂追。
~
且不说妲己被架去不知「断」些何事,单说宫殿之外,「明」时便已聚了众多小臣,等待崇侯领封。
鄂顺今日不曾披甲,着白袍赭靴,红带彩韨,頍冠是整圈玉石雕就,更衬得面如月色,芝兰玉树。
站了不多时,武庚也盛装向此处步来。
王子一身云雷纹赤袍*1,头戴玛瑙頍冠,腰围锦绣玄鸟绿韨,英武轩昂。*2
鳄鱼与玄鸟前日二雄乱斗,事后虽貌似和好,但双方心头都有些紧绷;可谁知今时再见了,竟无一星儿火药味儿——
一个想:妲己也不过是为了寻人护卫,所以请他,他迟早知晓,自然伤心,何必再添火?
另一个则想:妲己已与他说清,他定知她无意,心中少不得难受,何必再向他心头插针?
如此一来,反而要互相客客气气问候、温温柔柔寒暄,倒叫晚来的周伯邑看了无比茫然。
但周伯邑亦要对鄂顺客气——
昨日,妚姜已托人送书信给他,告知了西肆的插曲。周伯邑知鄂顺素来最重声誉,却肯为他妥协,故而此时见面,先要谢过。
鄂顺掀眼瞄他一眼,只觉得这温柔面容分外可憎,只冷笑,“谢我作甚?我即便宥他,他挨了鞭子,仍要恨我骂我。”他冷峭地掸掸衣袖,“我做此事,纯然是为你的好姻缘呐。”
周伯邑不妨鄂顺也学会了阴阳怪气,强笑着点头:“虽如此,你不曾怪妚插手,我亦要谢你。”
武庚在一旁囫囵听懂个大概,也要趁机再出声「提醒」:“邑,你有此良媛,合该早日迎娶定心,日后也好免得对旁人太过关切,引人误会。”
说完,一白一红还相视一笑,神清气爽,惺惺相惜。
好人周伯邑:“???”
你二人可否给我一条生路?!!!
转眼吉时已到,崇侯携妻子亲眷,车队浩浩荡荡向天子仙籞而来*3。
三公册封无上尊贵,故而左右道路皆被帘幕围住,不许平民围观。
飘扬虎旗来到宫殿前,崇侯虎身穿吉服,上绣衮龙,腰上连缀玉石,肩头披满香草。他手持白玉笏,脚踩翘头靴,威风凛凛,神情低顺严肃。*4
而其后的彪就不同了——
彪子那模样,倒好似被封的是他:趾高气昂、胸脯高耸,只恨不能鼻孔看人。只惹得与他相熟的几人都摇头叹气,需拼命忍住才能不笑。
殿上循礼册封授赏,帝辛也不免向崇侯夸赞崇应彪勇猛机敏、大有可为,只将彪子喜得一脸憨笑,望之更蠢。
崇侯虎知自家大儿德行,汗颜不已,连连推脱谦逊:“彪行事冲动,脑中空空,天子谬赞,实不敢当……”
“父!”崇应彪果然忿忿大叫:“天子赞我是真心,你为何拆我台?”
“你、你缄口!”崇侯极为恼火,一双虎眼几乎要瞪出眶来。
二人上演「父慈子孝」,惹得帝辛与众人忍俊不禁。
册封礼毕,亲眷退下;帝辛将崇侯留住,又与众人商议春猎一事。
大邑商历代天子,皆好田猎,每年会在属国中选一国前往:既为狩猎,也为视察,更为练兵。
帝辛先前去过盂方、大方等国,今年却选中了周原;而崇侯返回崇国时,恰好也可一路同行。
此时,帝辛鹰目环顾殿中众人,先点了周伯邑:“邑,你做事一向稳妥,今年既去周原,你为余御子,还可归家相聚。”
周伯邑闻言,怎能不欣喜若狂?忙跪谢天子恩。
目光寻睃,又落在鄂顺身上:“沿途护卫扎营,需要心细之人,此事由顺领职。”
鄂顺亦受宠若惊,欣然领命。
接下来,无非是繁琐的食宿奴仆安排……
武庚在一旁听着王父选人,唇角微勾,略显得意。
王父春猎,早就点了他跟随,既如此,他岂能留邑与顺两个心腹大患在大邑商?当然要向王父力荐,将二人一并打包带走!
且春猎诸事繁杂,仅准备一事就足以叫鄂顺焦头烂额,如此一来,他自然无暇去「叨扰」妲己。
「顺,你也莫怪我,」武庚心中阴险笑叹,「你比邑还叫我忧心许多……」
帝辛又对拟名单的小史说道:“王子禄与我同往,大邑由比子、子姞暂管。至于亲族同去者,需登记来予余看过……”
此时商议临近尾声,外面一小尹进来道:“禀天子,戍卫在宗庙抓得一偷,其盗食贡品,请由天子处置。”
“好大胆!”
帝辛尚未开口,倒是其叔父箕子先怒斥:“是何等虫豸,连先祖也敢冒犯!”
帝辛反而笑笑,温润说道:“父师勿恼。”向那小尹,“先将人押来。”
两个宫殿戍卫果然押了偷进来。
众人一看,不过是个半大小儿,十岁左右的年纪,柴瘦,矮小,猴样缩着,早已吓得瘫软。
箕子见状更怒:“可恨也!小小年纪已知偷盗,将来岂不要杀人!天子,依我所见,当将此小儿祭天,以儆天下,以慰先祖。”
此话一出,众人皆静。
盗食贡品,确实冒犯天家,按律当燎,只不过这偷年纪如此小,有些叫人不忍。
子姞正欲求情,却被帝辛抬手止住。
他问那小儿:“你名甚姓甚,可是大邑子民?”
小儿抬头,只见遥遥一张嫽丽英俊面容,恍若天帝般威严又和善,登时吓得黄脸透白,抖着声道:“我,我叫仓……属弥族……我、我自小住在大邑……”
“你为何偷食贡品,父母安在?不必怕,实话说来。”
“我……我父母去祀病死,我同祖住在一处,今祀祖也老死,叔父母不管我。我已三日不曾进食,横竖也要死,只想饱食一顿,虽死也值……”*5
箕子见他不知悔改,更是面上气红,只是不敢打断天子问话。
帝辛打量仓弥一番,问道:“若有一处,可让你每日饱食,但亦需每日操练,你可愿?”
仓抬头,难以置信,“我、我当然愿!”又突然哽咽,不敢相信,“天子……竟不杀我?”
帝辛只笑笑,转而对恶来道:“恶来,你领他去你的茕营罢。另来,顺与余同往周原,大邑之内戍守一事,还需你尽心匡助子姞。”
恶来躬身应下。
众人心中了然——
恶来自己奴隶出身,平日最爱收留一些无主孤儿,自出俸禄养在一处,唤作茕营。
茕营之内,自有武士教他们舞刀弄棒。若恶来无战事,还要亲自教操戈使钺。其中许多长到十五岁,或入军营为兵卒,或自寻活计。
箕子闻言再难忍耐,气血冲顶,高声道:“天子!怎可如此轻巧将其放过,这、这岂不是叫天下人效仿!叫先祖心伤?!”*6
小臣尹事中,亦有许多箕子一派的人纷纷附和,痛心疾首。
帝辛不悦,利目一扫,众人慌慌住口。
他这才开口安抚:“父师,众亲族,小儿失怙失恃,已是可怜。更兼他只是为吃食,并非存心辱先祖。余之所见,且叫恶来将他归束,日后为商效力,也算是赎罪。若先祖怪罪,余一人自去请罚便是。”
说着,帝辛又看向鄂顺,语气略缓:“且余今晨听闻一桩趣事。顺被人偷走肉,见其年迈,本该鞭二百,却只鞭十作罢。少年人尚有此宽宏之心,余对大邑子民更当仁厚。”
鄂顺错愕,不料昨日之事今日便已被天子知晓。
那他与王子的打斗……
而箕子等人闻言,面上无不愤然,连同帝辛的两位兄长——微子启与微子衍——也暗暗咬牙。
周伯邑见此情形,与武庚交换一个眼神。
两人当然心知箕子怒从何来——
鬼侯梅伯被祭后,三公缺二,天子不在贵族中选择,偏偏挑中崇侯;
再者武庚斩杀商圻,虽是合规,但于情天子也该去慰问商圻家人,却只遣武庚去;
今日,又忽地法外开恩,将偷贡小儿赦免……
如此连番操作,不啻于接二连三掌掴贵族,还全掴在一边!
武庚深知王父脾性,他决定的事从无有转圜。只是他少不得又要替王父去安抚亲族,心中叹气。
圭表影转,仓弥被恶来领走,殿中人俱领命离去……
也是有人喜、有人怒、有人得意、有人失意,恰似湍流混搅在一处……
~
另一厢的南肆里,季胜正在家中搬运杂物,好友八尚却冲来院里拉他:
“季胜!有好事!快同我走!”
季胜眼一翻,脸一沉,丧气道:“走不脱!兄叫我把不用之物都拿去丢掉。”
“唉呀,丢东西算甚要紧?繁族与锜族请了鬼巫断事,你不去看?”
季胜双眼一亮,“当真!”
“谁敢愚你!”
季胜几乎要原地蹦起来,当即丢下杂物就向外冲。
谁料才冲到门口,正正撞在一坚实怀中。
季胜一抬头,果然是兄长似巍峨玄峰,眸有厉色。
他腿一软。
见鬼,兄长怎下朝如此早……
“兄,我今日可否不去茕营?”他硬着头皮求情,“八尚说今日有鬼巫断事!我想看……”
恶来浓眉深簇,看向八尚:“鬼巫?”
大邑之中,恶来能止小儿夜啼之说绝非杜撰,当下八尚浑圆的身子一缩,规规矩矩地嗫嚅道:“回大亚,是宗庙新封的鬼巫,大家都说她面容极嫽,又不曾断过事,定有趣味……再去晚了,怕是无有好位置……”
恶来脸色一变:“族尹为何请她?!”
“唔,大约别的巫觋都知道要躲……”
八尚话音未落,已看到恶来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武庚:彪子机敏?我爹是在讽刺吗?
崇应彪:???
武庚:把邑和顺都带走,妲己就安全了。
崇应彪:???嘻嘻。
~
1.云雷文:分为云纹和雷纹,是青铜器和衣物上常见的吉祥图案。
2.韨[音扶]:有刺绣的蔽膝称为「韨」。
3.仙籞[音域]:帝王禁苑的意思。
4.玉笏在商朝就有出现。《三公总叙》:诸公之服,自衮冕而下,如王之服,王的服上要多日夜星辰。
5.祖:即奶奶。
6.《尚书·微子》:今殷民乃攘窃神祗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翻译:民竟然偷盗祭祀天地神灵的牺牲,把它们藏起来,或是吃掉,(天子)都没有判他们有罪。
40 ? 族庙内断事难断人
◎荒野里逢魔亦逢春◎
大邑商之内, 工有百种,族群众多。
各族各氏起源,大多与工种相关。
譬如擅编草席的大族肃氏,因不断壮大, 一部分向外延伸为了萧国;
再譬如擅制酒器的长勺氏、尾勺氏, 如今在内廷多管礼器、酒器。*1
而南肆这处, 大族有七:
制陶的陶族,制旗的施族,制马具的繁族, 制釜的锜族, 制篱笆的藩族,制熟食的饥族,制椎的终葵族。
——如今请妲己去的, 正是制釜与制马具的两个大族。
妲己实则也问过其他的贞人与巫:断事究竟是何意?
众人都说得十分轻巧, 说偷盗、抢劫、杀人之事, 有戍卫与理官抓捕判理;但各族之间琐事人情纷争,不触及律法,也就不归戍卫与理官管辖。
这种时刻, 德高望重的族尹族老便要出面, 将事情一一了结, 若是连族尹也调和不得,就要将各案规整,来宗庙请巫觋。
巫觋沟通阴阳,代表天意, 其言语等于终论, 不容再反驳。
此时妲己被众人围拥进族庙之内, 只见花发族尹慈祥温和, 一众仆从热情殷切,一派和睦得怪异。
更何况,若真不触及商律,为何族庙之外的戍卫反而更多…?
她才仓促坐下,青女姚也挤来,为她戴上巫的凶恶面具。
一切就绪,诸人落座,宗庙正门豁然打开——
妲己一惊。
只见庙外乌压压人头攒动、拥来挤去,最前方还铺了席,给族中有身份之人来坐。
更有小儿太矮怕看不到,爬去树上;遥遥望去,每棵树上皆猴满为患……
卖饵糕籹饼、浊酒榛果的走贩,正四下兜售。*1
这时,方才来相请的壮妇高声道:
“静——!
阴阳分,黑白明,是非在断!
巫问天,天示命,日月昭鉴!”
众人果然安静,个个兴奋异常。
壮妇抬手:“请,事一。”
妲己正严阵以待,却意外看到恶来也出现在人群之中。
恶来身形极高大,一出现就惹眼非常,他又自带生人勿近之气,惹得周遭自动避开两尺,更有席上族老来请他去入座……
不等她再看更多,一个衣着体面的瘦妇领着一女孩走了出来,恭敬道:“小藉臣竽请巫断。此女原是奴,唤作芽,如今有大亚恶来亲自作保,将其归籍于锜族之下。”
妲己一怔,随即眉眼一弯——
她再不曾想到,会在此处与芽重遇,更不曾想恶来还亲自作保给她一个身份,心中极是欣悦。
数日不见,芽好似又窜了三寸,只不过面上稚气犹在。
此时,芽惴惴不安,一脸忧虑地看向高坐的诡异面具。
妲己也不知该说些甚,试探道:“准……”
小藉臣毫无异色,恭敬俯身,带芽下去了。
妲己暗暗松了一口气,对脑中狐狸道:“看来这断事不难,他们为何避如蛇蝎?”
狐狸也疑惑:“莫要松懈,且再看看。”
庙外壮妇再说道:“请,事二。”
事二出来的两人,一个唤作鳎婆,一个唤作蝠叟。
此事也简单,蝠叟与鳎婆相好两祀有余,急欲结姻,鳎婆却总推三阻四,不肯同意。
妲己也是首次参与花甲老者的情感纠葛,只听那鳎婆绝情说道:“……我孙女嫌你丑,不叫我同你好。”
蝠叟凄凉无比地挽留:“鳎婆,你怎如此无情啊,我日日给你摘花,又给你砍柴、唱歌……鳎婆,我一心只想着你,你怎能让孙女将你我阻隔……”
“唉……”围观民众齐齐跟着叹气。
妲己惊诧看到众人中还有感动落泪的。
鳎婆眼一横,已扭身泼辣地骂了回去:“去唉你们老祖!”
蝠叟又低声说:“鳎婆,我们一道睡了二祀有余,于情于理,你就该是我的妻啊……”
鳎婆将腰一叉,眉一立:“哈,莫将人笑死,一道睡过就是你的妻?你去黄河蘸蘸龟,黄河也是你的喽?你再去田里蘸蘸龟,天下都是你的喽?那你来做天子?”
“哗——!”围观民众齐齐发出惊呼。
妲己正听得无比震惊,族尹在旁轻咳一声,方才记起本职。
她狐眸微转——
这鳎婆高颧骨、三角眼,言语狠厉——分明是我行我素之人,岂会真在意孙女阻拦?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她于是端起声音来,严厉说道:“鳎婆,你既死心与蝠叟断清,又为何隐瞒实情?”
鳎婆一怔,只见那鬼巫面具可怖,表情有些不自在;
半晌,忽地冷笑一声,倒不装了:“对啦,不愧是鬼巫,我找了新叟,比他年纪小!”
民众一片震惊声中,妲己双眼一翻,心情有些无奈——
她就知。
蝠叟嚎啕大哭,死死抱着鳎婆的腿不放手:“鳎婆,你怎可如此,我不与你分开……”
“休哭,你叫我好生没脸!”
“我对你之情,鬼神可鉴啊,那年纪小的,又如何懂得疼人……”
“撒开,我最恨你如此!”
二人胡搅哭闹起来,好似要收不了场,谁知妲己才要开口,鳎婆忽又改口妥协,决定三人合住,于是两厢皆为欢喜,和睦离开。
南肆民众心满意足,看得津津有味,妲己只觉万般费解,脑中嗡嗡作响。
接下来更似群魔乱舞,荒谬难言:
一人说新邻人故意用蒺刺刺伤他的尻,实则是他总将尻撅去邻人院中阿屎,邻人难以忍受才想出这个法;*3
一人哭诉被负心女子抛弃,当场就要触柱去死,可实则那女子并不认得他,不过曾见其摔倒,扶过一把;
此等纠纷虽荒谬,分析清楚后倒还算一目了然;
余等还有为了三尺地界撕破脸皮的,为了连绵不绝陈年旧恨怨念丛生的……
妲己知晓为何巫觋皆避之不及了……
只因一旦遇到无头之事,不论她判断哪一方有理,另一方皆要大骂。还有一个才不管她是否是神官,挥拳就要上前揍她——
恶来几乎是箭射一般冲进了族庙,好在两旁的戍卫也非摆设,快他一步将不服之人摁下。
妲己心中狂跳不止,目光与恶来对上……
他虽闪烁避视,但竟未离去,反而就站在了庙口。
树上,八尚茫然问季胜:“大亚认得鬼巫?”
季胜捧着饵糕亦茫然:“应当不认得……”
有了恶神镇守,族庙阴沉肃杀之气弥漫,接下来的事主果然规矩不少。
于是日头偏转,终于只剩最后一桩事项——
乃是一男人因娶不到妻,殴打老母。
妲己已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再见这人:猥獕面目,双目暴突,一身横肉,更令她直觉不妙。
他一出场,观看断事的民众也一寂,许多人甚至面露畏惧,只因知其凶名在外……
狐狸察觉到气氛的异常,轻声提醒:“只怕前面都是小菜,这人才是主食。”
这男人唤作脊,此时双眼赤红大喝道:“我不管是鬼巫还是族尹,今日若不能为我寻得一妻,我定要将这老犬打死!”
妲己蹙眉,先问族尹:“儿殴打母,这怎算是断事范畴,合该请理官与戍卫来将其押走。”
“不!不!”反而是脊的母亲闻言慌张大叫:“我儿不曾打我!我儿良善,他只是年幼不经事……”
妲己愕然,看向那身长七尺的「年幼」壮汉。
族尹忙凑近低声解释:“鬼巫有所不知,族中也多次报过戍卫,但豕婆咬定是自己摔伤,戍卫也无奈。”
妲己点头会意,正欲训斥脊,谁知他也不知发了何疯,竟忽地暴起向自己冲来!
众人皆不防脊动作如此突然,唯有恶来利目一直盯着,当下两步疾奔上前,长臂一伸手扯住他后襟!
脊虽被抓住,但其距妲己也不过一尺,电光石火间,忽地抬手将她面具一掀!
青丝荡起,石开玉现——
“诶???”
众人似群鹅,脖子拔长,双目圆瞪。
脊的双眼似乎更红,颈上额上筋尽数绷起,死死盯着妲己,似见到仙人……
不等他再看清楚,已被恶来一扯一带,手臂扭转,死死摁在地下……
族庙内乱成一团,族尹忙上前用袍遮住妲己,青女姚也急着过来为她重新戴好面具……
“大亚,放开我……”脊脸红似猪肝,拼命挣扎哭求,“我求你,我要她做我妻!我方才一看便知,她是天君赐我的妻!我保证待她好,我绝不打她!”
“放开我儿!你放开我儿!”豕婆冲上去双手抡圆打恶来,“你要压死他了!”又不忘向妲己苦求,“鬼巫,求你嫁给我儿吧,求你,我家中殷实……”
戍卫回过神来,又冲上来拉她。
庙内乱成一锅粥,庙外却寂静,人人皆震惊于方才的惊鸿一瞥。
恶来将脊交由戍卫辖制住,正要去看妲己,却听豕婆惨叫一声:“儿,你这是怎了?!”
脊前一息还在大声求爱,谁知被戍卫钳住后,却忽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脊,儿呀……”
豕婆惨叫,众人忙又送水来,可脊牙关紧咬,根本难以灌下。
眼见他越发抽搐厉害,连戍卫也惊惧,不敢再碰他,任他在地上活鱼般翻腾。
终于,他腿一蹬,不再动弹。
豕婆惊惶,颤手去探他鼻息,蓦地心肺俱裂,悲泣大叫,“我儿……我儿死了!”
恶来一惊,只见脊死不瞑目,双目瞳仁渗出鲜血,忙探出两指压其脉搏,竟果真死了!
这……
“是你!”豕婆忽地揪住恶来衣袖,几乎疯狂,“是你杀了我儿!你不如也杀了我干净!”
“休浑说!”季胜早窜下树,小兽一般莽莽冲来,“老昏婆,他自己死掉,与我兄何干!!”
豕婆嘶声大叫:“诸位都看到,是大亚恶来害死我儿!”又转身看向妲己,“鬼巫!鬼巫也看到!鬼巫要为我清断啊!”
诸人惊疑不定,又有那并未看到事情全貌的,已经在说:
“大亚竟失手杀了人……”
“啊,他那等气力,怎也不收敛?”
“吁,脊固然可恨,但只是可怜了豕婆……”
议论声若群蜂过境,正要蔓延,妲己忽地扬声说道:
“豕婆,脊是我所杀。”
恶来猛地看向她。
豕婆以为听错,怔愣忘言。
鬼面之下,妲己语气幽柔森寒:
“我乃西母钦点、先祖相护的仙人托生,天子亲封鬼巫。你儿性劣,将我冒犯,天地鬼神不容,故将其魂魄拘去。你若仍不收敛,纵然死去,也要与你儿天各一方,生生世世不得相聚!”
周遭寂静一瞬。
豕婆尚未回过神来,族尹与众人已先唬得要跪下祝祷——
鬼巫显灵,隔空拘人魂魄,简直见所未见;何况那等容颜,当然只能是仙人托生……
又有人劝豕婆:“豕婆,你还不拜仙人,真要死后也见不到儿?”
豕婆惊慌环顾,眼见众人皆在跪拜,终也跌跪在地,呜呜痛哭作一团,口中悲苦说着,“鬼巫恕我……”
~
直至小食,断事方结束,族尹将妲己请至偏屋饮水润喉,赠上谢礼:
一朋贝,一釜,一鞍鞯,一些肉脯。
族尹毕恭毕敬,花白脑袋恨不能点地:“今日多烦劳鬼巫,这大釜与鞍鞯,是两族族老敬上,望鬼巫莫嫌寒酸。”
妲己疲惫款笑,客套一番,又说:“今日大亚在脊身边,恐沾染了鬼神之气,族尹可将他请来,叫我为他驱逐。只不过,驱逐时众人需远离,否则若被散去的鬼神之气伤及本元,我无可奈何。”
族尹顿时惊恐,不敢怠慢,忙将周遭人撵远,又去唤恶来。
狐狸摇头,未免要敬服她的精神:“你受到如此惊吓,又累了半日,倒仍不忘撩人?”
妲己气定神闲,笑如鬼魅:“狐狐,若一件坏事发生,却不将其利用,那坏事就永远只是坏事而已……”
“我知,坏事也是你的势。那些平民还真信你是仙人。”
一件坏事,生生被她找出两用来。
妲己又好奇问:“不过,脊为何暴毙?你可知缘由?”
狐狸哧一声:“此人性躁,平日就总急血冲顶,方才一见到你,颅中血管绷不住,美炸了。”
妲己顿感荒诞,半晌无语,“如此说来,说是我杀的倒也无错?哎,无怪巫觋皆不愿来,此事吃力不讨好,又险象丛生,酬劳也不过尔尔……”
她也想躲。
这时,恶来推门进入。
妲己卧坐在几案旁,身姿袅娜若蛇,他只看了一眼,就已垂下眼,呼吸微乱。
“我还以为,大亚此生都要躲着我……”她放下杯,抬眸望他。
恶来阴郁的眉眼只投向一旁的陶罐,“你今日不该来。”
“唉,职责所在,你以为我想?”妲己轻声说完,眨眨眼,“可否坐下说话,如此看你,叫人颈酸。”
恶来迟疑半晌,方才在她身畔团垫跽坐,沉默以对。
妲己盯着他,指尖在杯口转圈,正一圈,反一圈,摩挲得他略微躁动,这才轻声道:“那些兵册,大亚都已看懂?”
他双眼笼在眉骨阴影下,手在袖中攥紧,低声道:“看懂一半。”
“既如此,怎不问我?”
“……”
她将他的局促神色尽收眼底,轻声替他回答:“不敢。”
“妲己。”他出声打断,勉力维持着语调平稳,“你若无旁事,我……该归去。”
“啧……”她抬手在他肩上一压,“无情。我今日如此助你,你不回报就归去?”
“?”
明明是他在助她。
若非他今日在,她早和以往的巫觋一样,要么被事主追打,要么被扔鸡卵,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
但再想到脊的事,他只好忍耐,声音暗哑问,“你要我如何回报……”
她低头一笑,探近,邪恶开口,“在踵军教你识字时,你不是「回报」得极好吗……”
他神色一僵,回忆与折磨同时袭来。
妲己循循善诱,“你只需闭上眼……”
说着,欲抬手去抚他。
他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浅淡眸色里的冷静碎开,神色因此激动,“妲己,我一直将你视作阿衡……”
他花费数日才将情愫压抑,不能被她如此轻易挑破。
有了禄与顺,她为何仍要招惹他?
顺……
他忽地牙关咬紧。
只要想到昨日她与鄂顺离去时,一眼也不曾看来,阴暗的嫉妒就开始啃噬心肉……心中因此格外贪婪,哪怕明知不该,也想在她眼中多停留一瞬。
妲己趁机凑近他眼前,反逼迫得他仰头。她一身妖气弥漫,甜腻气息如鸩香,与他的纠缠:“谁叫你将我视作阿衡?你问过我?再者,我仅仅是要些回报,你又何必发急……”
这也是实话。
她轻声诱哄,手背轻柔向下,蹭过他脸颊,下颌,“只要大亚肯回报,我还继续教你识字,如何?大邑之内,谁还似我对你这般好……”
他脑中正一片混乱空白,实则并未听清她的荒谬言语。
该拒绝,该将她推开。
可她此时正望着自己……她眼中唯有自己……
心底,似若有一物冲破血肉长出……
是荆棘荒野里爬出的一朵毒花。
“何必对抗我?回报也如行字,需放松一些才好……”她轻柔蹭去他耳畔,如此说着,舌尖擦过他的耳垂。
软湿袭来,惹得他喉中发出不明声音……
“不、不可……”
如此虚弱,倒好似在求饶……
明明已知她并非什么雪山圣人,却仍自惭形秽,只怕脏污了她。
“有何不可……”
下巴被柔软的手指勾动,他又被迫绵软转头回来。
还未看清如何花容月貌,花已凑近,花瓣落下,轻柔贴上了他的唇。
慢啄几下后,舌尖也蠕蠕探入破碎的呼吸……
仿佛耐心的猎人徐徐逗引猎物,眼看强大嫽丽的男人溃败、战栗,颇有乐趣……
他身上泛软,欲向后躲,却无论如何也难以躲开。
恶来肤白,此时连耳廓、领口的肌理也泼红,狼狈中有一种别样之美。
妲己并不过火,品尝尽兴就坐直身子;面若桃花,双目灿星,是餍足之色。
碧清妙目中,倒映着恶来此时情状:
半卧在地,衣衫凌乱,涣散迷醉,似乎犹不清醒……
相较于主人茫然无措,心底的花却盎然绚烂。
舌舔过唇瓣,她含笑起身:“今日大亚「回报」甚多,明日,我去教你识字可好?”
她声音更轻了一些,“乖乖在家中等我……”
【📢作者有话说】
妲己:呵呵,破班,谁爱上谁上。
狐狸:你只爱上恶来。
妲己:那可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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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烦,改八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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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勺氏:今山东莱芜苗山镇一带
2.饵糕籹饼:当时的一种食物。
3.阿屎——排泄,元《硃砂擔》:“他破了腹,要阿屎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