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520那就修罗场吧


    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青州街市一盏盏灯火连绵不绝,如天上星河般铺开,勾勒出一幅俗世繁华图卷。


    苍晏特意在青州城中最负盛名的揽月楼备下了晚宴。


    此楼依水而建,楼阁飞檐挂着宫灯,水色波光映入窗户间,明灭可见,衬得楼中席上美酒佳肴,分外清雅。


    沈念之换回了女儿装束,一身绯色织金长裙曳地,乌发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与精致的耳垂,那颗红痣在灯光映照下,尤为夺目。


    她端坐席间,明艳又从容,眉眼一挑一弯,便是无边风情。


    苍晏目光淡淡落在她面上,唇角噙着一抹不轻不重的笑意,修长的指尖执着银箸,不疾不徐地为她夹了一块鱼肉:“尝尝,这是青州的特色鲈鱼,嫩而不腻,最衬你口味。”


    沈念之含笑接过,眉目舒展,“恩师倒是记得清楚。”


    顾行渊坐在一旁,眉心微蹙,目光落在二人之间那点“亲密”之处,唇角不觉抿紧了几分。他低头慢慢饮了一口茶,掩去眸底隐隐的不悦。


    沈念之似乎并未察觉,轻轻放下箸子,眼神饶有兴致:“好菜有了,不知此处可有什么好酒?”


    她声音带着点儿漫不经心的挑逗,眼角却向苍晏瞥去。


    苍晏闻言正欲开口,顾行渊已先一步出声打断,语气颇为生硬:“我们此次出京是办案,不是为了游乐饮宴,饭后还需回去看卷宗。”


    沈念之笑意微敛,正欲怼他,苍晏却淡淡笑了一声,抬手为自己斟茶,声音温和如水:“话虽如此,但办案之余偶尔放松些,也并非大逆不道之事。墨怀初次来青州,沈娘子亦是初到,难得此地风月正好,不妨趁饭后,我带你们四处走走。”


    顾行渊眉心一拧,正欲再驳,沈念之已轻笑出声:“好啊,那便劳烦苍大人了。”


    顾行渊抬眸瞪了她一眼,沈念之却毫不在意,笑容明艳夺目,眉目里带着几分挑衅。


    苍晏看出二人暗中较劲,眸底笑意更深。他微微招手,楼内侍者很快送来一壶酒:“知你爱饮,我特地备下了青州最好的桂花陈酿,酿了足有十年,酒性温软,不烈,正合你心意。”


    沈念之眉梢扬起,眼底顿时生出兴致:“还是苍大人知道我。”


    顾行渊淡声道:“我在军中长大,有规矩在身,非休沐不得饮酒,你们随意。”


    苍晏闻言只是笑着颔首:“我平日办事也从不沾酒,不过今日高兴,便陪沈娘子浅酌几杯。”


    沈念之掀了掀眼睫,唇边一抹笑意更甚,拿起酒盏轻抿了一口,满室酒香浮动。


    顾行渊端着茶杯,眸色冷淡地看着苍晏举止从容地与沈念之对饮,心中莫名涌上一阵烦躁。眼前二人仿佛自成一界,他竟有些插不上手。


    这时,楼外晚风一吹,一枚叶子从窗外飘了进来,恰巧落在沈念之鬓发之上。


    苍晏瞥见,微微一顿,手指正欲抬起,想替她取下那片叶子。


    顾行渊却先一步站起身来,伸出手,轻巧地将她鬓边那片叶子取下,动作虽快却极为轻柔:“你头上有东西。”


    沈念之闻言略一抬头,目光与顾行渊相撞,他眼神带着几分不自觉的慌乱与回避,话虽硬气,耳尖却微不可察地红了些许。


    苍晏的手顿在半空,随后缓缓收回,眸光淡淡扫过顾行渊的脸,神色间隐有几分复杂难言。


    沈念之却只是懒懒靠回椅背,指尖抚过鬓角,抬眼笑望苍晏:“恩师方才说,饭后要带我们去哪里走走?”


    苍晏目光落回她脸上,神色恢复平静,温声道:“青州城夜市灯会最为热闹,今日正逢初一,游人如织,不妨一览。”


    顾行渊皱眉刚要开口阻止,沈念之已盈盈起身,裙摆曳地生辉:“那还等什么?既是青州初至,自然要好好看看。”


    她语毕,眼神似笑非笑地在顾行渊面上一转,踏着轻缓的步子往楼下而去,苍晏起身跟上,顾行渊眉心紧皱,也只得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目光沉冷,却终究没能说出一句拒绝的话。


    楼外,入夜时分,街市已然喧闹如昼。


    与京城的奢靡繁华不同,这里的集市别有一种随性鲜活的热闹,街市两旁灯火辉煌,人影穿梭不息,卖糖人的、耍杂技的、走马灯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得让人目不暇接。


    沈念之第一次来此地,瞧得眼睛都直了,唇角噙着兴致盎然的笑意,不禁感叹道:“若不是今日出来,我竟不知道青州夜市如此有趣。”


    顾行渊跟在她身后,语气不咸不淡:“这里人多眼杂,你当心荷包别被人摸了去,回头在这边发脾气,这里的人可不认识你阿爷,没人会给你薄面。”


    沈念之笑着回头,眸光清亮,“我又不是三岁孩子,顾大人这话可真扫兴。”


    顾行渊


    嘴角一紧,不再多说,只是沉着脸默默跟随。


    苍晏行于她侧,唇边带着淡淡笑意,听沈念之不时对街市上的新鲜事物评头论足,他目光温润地落在她脸上,眼中情绪不明却又极为专注。


    正当此时,不远处一群孩童追逐打闹着奔跑过来,欢笑着没注意脚下,径直朝沈念之撞了过来。


    “小心。”苍晏眸光一沉,下意识地伸手将她轻轻一带。


    沈念之还未回过神来,人已经稳稳被他护在怀前,两人之间恰好留出半尺距离,不至于过分亲密,却也让人清晰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温度。


    她微微一怔,抬头便撞进了苍晏含笑的眸底。


    此时,城中烟火骤然绽放,万千绚烂在他们头顶炸开,瞬间映亮整个夜空。


    沈念之目光怔怔地凝在苍晏眼底,那里折射着漫天烟火,火光流转于他深邃的眼眸中,熠熠生辉,美得令人失神。


    “真美啊……”她喃喃自语,却不知说的是烟火,还是面前的人。


    苍晏看她微醺的神情,眉眼含着淡淡笑意,似乎早料到了此情此景。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支方才悄悄买下的簪子,指尖轻轻拨开她鬓角碎发,动作自然流畅,像是做过千百次似的,将簪子稳稳地插进她发间。


    沈念之蓦然一惊,抬手轻触鬓边,神色带着明显的讶异:“这是……”


    “读完《左传》的奖励。”苍晏声音轻柔得几乎淹没在漫天烟火与人声鼎沸之中,唇角的笑却分外清晰。


    他瞧着她微醺又略显慌乱的神情,眸色温软了几分。


    “你喜欢吗?”


    沈念之凝视着他眸中跳动的火光,春心萌动,酒意涌上脸颊,染出淡淡红晕,却丝毫不羞怯,坦然一笑:“喜欢,谢过苍大人。”


    两人之间这气氛如流水温柔细密,却瞬间刺痛了顾行渊的眼。


    他立于一旁,眼底泛起一层寒意,心头仿佛被一团乱麻堵住,说不出是怒意还是酸涩,总之,极为难受。


    看着苍晏缓缓垂落的指尖,他忽然跨前一步,伸手一把拽住苍晏胳膊,用几乎有些生硬的动作将他拉了过来:“快看烟火。”


    苍晏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拉扯,微怔片刻,随后收回手,笑容不减,目光里却添了几分意味深长:“墨怀,你也应该稳重些了。”


    顾行渊没理会他,冷着脸直接站在二人中间,生生挤开了他们原本微妙的距离。


    沈念之眉头一皱,唇角的笑意顿时淡了下来,瞪着眼前的顾行渊,眼底清晰地写着不满与烦躁:“顾大人,你今天是一点也不困啊,什么时候回去休息,不是明天要办案吗?”


    顾行渊没有回头看她,只冷淡地盯着头顶绚烂的烟火,沉声道:“我啊,和墨怀许久没见,陪他看看烟火。”


    沈念之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苍晏在一旁瞧着二人这番你来我往,不动声色地轻笑一声,声音温和而隐约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们二人何必当街斗气。”


    沈念之闻言更觉气闷,却又无法发作,只能狠狠剜了顾行渊一眼,索性移开目光,转而仰头望着天空中不断炸开的璀璨烟花。


    漫天烟火绽放如锦,三人立于桥上,人潮拥挤,明明近在咫尺,沈念之却莫名觉得与苍晏的距离,隔着眼前这人,远得不可及。


    顾行渊立在中央,神情紧绷,眉心紧蹙,却始终一言不发,心中那股烦躁愈发难以平息,而苍晏,只是含笑负手而立,为了避免尴尬,说道:“前方有花灯,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一盏。”


    漫天烟火正渐次绽放,桥上游人拥挤如潮。


    沈念之被顾行渊挡在后头,心底憋着一口气,正欲转身离开,却被涌动的人群挤得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轻轻撞上了顾行渊的背。


    顾行渊一僵,下意识地回头看她,眸底冷意未散:“你——”


    “让开!”沈念之微扬下巴,正要推开他往前走,这时桥上的游人忽然一阵骚动,四面挤压而来。她脚下忽然一绊,身子失了平衡,整个人朝前扑去。


    “沈念之!”顾行渊眼底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她,然而未料到她惯性极大,两人齐齐后退一步,他手臂扣住她的腰身,拉近的瞬间,唇瓣竟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处。


    喧闹人声似在这一刻骤然远去,只有身旁烟火炸开的轰鸣与瞬息安静的惊愕。


    沈念之眼眸微睁,望着近在咫尺的顾行渊,竟一时忘了推开。顾行渊更是呆怔原地,唇上传来柔软而清晰的触感,脑中一片空白。


    “……”


    苍晏正巧从花灯摊前转身回来,手中拎着一盏刚买好的莲花灯。他望向桥中央的两人,正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脚步微顿,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僵在嘴角,眸色一沉,指尖骤然失了力气,那盏精致的莲花灯便这么无声无息地从他掌心滑落。


    “啪。”


    纸灯撞在石板上,灯芯晃动,瞬间熄灭。


    沈念之蓦然回神,推开顾行渊,下意识抬头看去。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你在扬州还有红颜旧识?……


    苍晏站在不远处,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他脸上的神色依旧温润平静,仿佛刚刚掉落的并不是他亲手挑选的花灯,而是一件毫不相干的小物件。


    可他眼底的光,却比方才那盏熄灭的灯火,更为黯淡几分。


    “苍晏……”沈念之心头微微一颤,不自觉地开口唤他。


    顾行渊缓缓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所为,顿时脸色铁青,又羞又恼,却无法解释。他看着苍晏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嘴唇,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人群依旧喧嚣着,丝毫未察觉三人之间涌动的暗潮,只偶尔几盏河灯摇曳而过,似叹息,似无言。


    苍晏目光停留片刻,终于轻轻一笑,弯腰拾起地上那盏残破的花灯,走上前去,语气恢复如常:“抱歉,手滑了。”


    他声音轻柔,似乎什么也未发生,唯有转身离开时,袖角掠过的风,染着他心底未尽的情绪。


    沈念之看着他的背影,忽觉有些微涩。


    她低头,目光落在顾行渊面上,忽然没好气地嗤笑一声:“顾大人,你今日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顾行渊咬牙别开脸,压下心底难以言说的烦躁,只冷淡地低声道:“闭嘴。”


    夜深如墨,苍晏将二人送回驿馆门前,烛影在青石阶上轻轻摇晃。


    沈念之略感酒意阑珊,微微颔首,却见苍晏忽然轻唤了一声:“墨怀,稍等一下。”


    顾行渊停步回头,目光微疑:“怎么?”


    苍晏略一沉吟,目光似有所思:“方才酒席上未便细谈,有件事我仔细想来,总觉哪里有些蹊跷,想与你单独再说说。”


    沈念之知他二人公事要谈,轻抬裙摆,先一步进了驿馆内堂。


    顾行渊和苍晏后脚慢慢进来。


    此时屋中灯盏昏暗,沈念之坐下喝了口茶,坐了许久,却觉茶水冰凉难咽,索性站起,轻步往前厅走去,想要唤人再添些新茶。


    夜色凉寂,驿馆静谧,只有庭中梧桐枝叶窸窣作响。


    她步履未停,路过顾行渊房门外时,却忽然听到里头有人低声交谈,压着声线,模糊不清。


    沈念之原本无意多听,正欲迈步离开,耳边却骤然捕捉到自己的名字,脚步便微微一顿。


    只听顾行渊道:“……谁能想到沈念之那个拖油瓶跟来了,此时牵扯了沈相,还不知真假。”


    苍晏嗓音温和:“你是担心她知道后会跟她阿爷通气?”


    “嗯,”顾行渊似有些烦闷,语气压抑着,“而且她性子骄纵惯了,不知危险。青州情势复杂


    ,她又是女子,万一出事,只怕不好交代。”


    沈念之倏然攥紧了衣袖,内心只觉隐隐不安,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下楼拿了新茶便回来躺下睡觉。


    翌日清晨,天光渐亮。


    沈念之尚在酣睡,眉心微蹙,似梦中也不安稳。屋门悄然被推开,顾行渊脚步极轻地走入,一眼便看见不远处榻上的女子。


    她半掩着锦被,发丝垂落在枕边。


    顾行渊凝视片刻,眼神一时复杂。他将一只绣的极好的荷包轻轻放在案几上,动作极轻,生怕惊扰。


    那荷包鼓鼓囊囊,边角压得平整。他又看了一眼沈念之,又悄然退出。


    下了楼,他低声吩咐几句,便带着随从往青州府衙去了。


    等沈念之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她皱了皱眉,伸手去唤:“霜杏——”无人应答,她才猛然记起,自己如今已身在青州。


    她坐起身来,披衣下床,随意理了理鬓发,洗漱过后,才注意到案上的那只荷包。


    她拿起一看,掂了掂,手感厚实——分量不轻。她记得昨晚桌上并无此物,略一沉思,便了然地笑了一声。


    “也罢,反正从昭京出来时也没带钱,这下倒省了麻烦。”


    她随手将荷包系在腰间,转身理衣出门。今日苍晏与顾行渊皆在衙署议事,无人陪同,她倒也乐得清净,正好自己出去走走。


    青州街市,天光熹微,初晴后的晨风微凉,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


    沈念之一身素色襦裙,披着浅烟外衫,漫步于市井之间。她手执一串糖渍桂花,兴致懒懒地瞧着街边摊子,步伐不紧不慢。


    忽然,一道瘦小的身影自斜刺里猛地冲来,“砰”地一下撞在她腰间。


    “哎?”她眉头一皱,尚未来得及出声,那小孩已低着头飞快掠过她身侧,撞得她一个趔趄。


    沈念之定神之际,猛然察觉腰间一轻,荷包没了。


    她眼中寒光一闪,手疾眼快,抬手一把拽住那小孩的衣领,力道不大,却精准得让人逃不脱。


    那小男孩一惊,猛地回头,脸上还挂着稚气未退的狡黠,眼神闪躲。沈念之却不动声色,另一只手已稳稳伸出,掌心朝上。


    “拿出来。”


    “我、我又没干什么!”小男孩挣扎着,嗓音脆却透着心虚。


    沈念之眯起眼,嗓音低慢:“你不把我的荷包交出来,我现在就送你去衙门。”


    小男孩试图嘴硬:“你凭什么说是我偷的?你有证据吗?”


    她笑了笑:“这条街这么宽,你偏偏往我身上撞,别废话,交出来。”


    小男孩见挣脱不掉,眼珠一转,突然俯身一口咬住她的小臂,沈念之吃痛一惊,手一松,那孩子便像脱兔般撒腿就跑。


    “该死的小兔崽子!”她低声咒骂一声,抬脚便追了上去。


    而那小孩一路钻入人堆,眼见转入一条偏僻小巷,沈念之脚步未停,疾步一拐,随即踏入阴影交错的小巷口。


    沈念之一路追至巷尾,却还是将人给追丢了。


    她站定片刻,目光落在四周。与青州城表面的繁华截然不同,这一带的巷弄狭窄阴暗,残瓦破壁,墙根坐着几位衣衫破旧的老人与孩子,神情木然,神色苍黄,像是已在饥寒中熬过了许久。


    巷子里,稻草垫地,破布棚架。


    沈念之缓步走上前,瞧着其中一位面容干瘦的老者,轻声问道:“老人家,方才可见一个小男孩,从这边跑过去?”


    老人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昏浊,似是分辨不清来人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手,指向更深一处。


    她颔首道谢,提步而入。


    巷中湿冷逼人,地面泥泞,空气里混杂着霉味与腐叶气,沈念之下意识用手掩住鼻口。


    不远处,一个残破院落里忽然传来稚嫩的嗓音,是方才那孩子。


    她循声走去,推门之际,手刚扶住门框,“咔哒”一声,那块年久失修的木柱轰然塌落,发出一阵不小的响动。


    屋内一震。


    昏暗的屋子里,铺着破草席的榻上躺着一位老人,面色蜡黄、呼吸微弱;角落的桌前,一名老妪正小心摆着几个早已发霉的馒头,苍白的双眼空洞无神,似是已盲。


    她摸索着叫:“阿洛,饭热着呢,快来吃。”


    阿洛站在一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荷包,声音低低的:“我有钱了,能带阿公去看病。”


    老妪闻言一顿,皱眉问:“钱?哪来的钱?”


    门外的沈念之静静站着,眼神里翻过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屋内三人皆未动,仿佛空气也凝固了。


    阿洛转头看见沈念之站在门口,神色顿时慌乱,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妪听见动静,抬起头,缓缓开口:“阿洛,是谁来了?”


    她目光扫过那间屋子,破败而干净,处处藏着挣扎求生的痕迹。


    阿洛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沈念之却抢先一步,走入屋内,语气温和:“阿婆,我是阿洛的朋友。”


    阿婆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喜色,微微探过身子:“阿洛交上朋友啦?”


    阿洛扯出一个略显别扭的笑,点了点头:“嗯,是的。”


    阿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从碗里小心捧出一个发着霉点的干馒头,摸索着缓缓走到沈念之前,将馒头递过来,声音诚恳而温和:“既是阿洛的朋友,那就是客。我们家穷,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沈念之望着那只微微泛青的馒头,眼神一动,唇角却扬起一个温软的笑来,接过时轻声道:“谢谢阿婆,我收着。”


    沈念之朝阿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说话。两人走到院中,风透过破旧的墙缝钻进来,院子残破不堪,几缕枯草散落在角落,脚下尽是泥泞。


    她环顾了一圈这副景象,开口问道:“你阿公得的是什么病?”


    阿洛摇摇头,小声答道:“不知道。阿公已经病很久了,也没钱请郎中。”


    沈念之又问:“那你父母呢?”


    阿洛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也没见过,是阿公和阿婆把我拉扯大的。”


    沈念之听罢,叹了口气,正欲说话,阿洛却突然掏出怀里的荷包,急急塞到她手里:“姐姐,求你别把我带去见官。我若是被关了,没人照顾阿公阿婆,他们会死的。”


    沈念之翻了个白眼,语气却比方才温了几分:“谁说我要带你去见官?我只是……打算带你去买点吃的。”


    她领着阿洛走出巷子,穿过几条街,找到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买了一大包吃食,又顺道去了医馆,找了个郎中一同返回。


    郎中原本满脸不情愿,刚踏入那满是霉味的屋子便皱了眉头。


    “姑娘,这屋里霉气太重,不利病人休养。住久了,怕是好人也要生病。”他说。


    沈念之挑眉看他一眼:“医者难道不是一视同仁吗?”


    郎中咳了一声,没再说话,弯腰走到阿公身边,伸手号脉。不多时,他神色凝重道:“是肺疾。长年吸湿霉之气,寒毒入骨。若不改善环境,药也不过是拖命。”


    他留下一张药方后便匆匆离开。


    沈念之将药方收好,坐在破桌边,和阿婆一同吃着热包子。阿婆笑着让她多吃些,沈念之也不拘束,咬了一口包子,淡淡道:“早知道就给你们带点咸菜了。”


    屋子里烟火气渐渐回暖,阿洛小心端着一碗鸡汤走到榻边,轻声唤着阿公,将勺子送到他嘴边。


    屋外天光微沉,屋内生出了一丝久违的温热。


    吃罢饭,沈念之靠着门槛,捧着粗茶慢慢晃着,目光落在院中灰扑扑的地面上,忽而开口问道:“阿洛,你可识字?”


    阿洛一愣,旋即点头:“识一些。以前这边有个私塾,我曾经扒着窗户偷听过……先生讲得慢的时候,我就记得住。”


    沈念之“嗯”了一声,眼底掠过一丝若有所思。


    临走前,她将手里的荷包塞到阿洛手中,也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阿洛怔怔地看着她背影,紧紧攥住那只鼓囊囊的荷包。


    出了巷口,她随口向路人打听了方向,便折去青州衙署。


    门前守卫森严,她拢了拢头发,对守门的衙役道:“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晋国公府的沈娘子求见苍大人。”


    衙役


    不敢怠慢,飞快进去禀报。片刻后,衙门大门一开,苍晏与顾行渊一前一后步出。


    顾行渊一见她便冷笑了一声,语带嘲讽:“没想到你也有求人的一天?”


    沈念之斜睨他一眼,苍晏打圆场似地微笑:“沈娘子是遇到什么难处?”


    沈念之神色平静:“你们跟我来便是。”


    二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跟着她走了。


    巷口破败阴湿,乍一入目,便叫人心头微紧。沈念之走在前头,踏着碎石与淤泥,一路领着二人往深处而去。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苍晏问。


    “闲来无事,散步遇见。”她答得轻描淡写,并未说自己荷包被偷的事情。


    行至深处,苍晏和顾行渊的脸色都变了。


    一排排歪斜的帐篷用草帘勉强支起,衣衫褴褛的老人蜷缩在角落,孩子们赤着脚,在污水边捡拾残食。


    顾行渊沉声道:“青州外表光鲜,没想到背后还有这等惨状。”


    苍晏眉头亦拧了拧,叹道:“我来青州已有时日,却也未曾听人提起。”


    沈念之抬手指着一处废屋,道:“这里多是老人和小孩,老的无力干活,靠讨度日;小的还算有口气在,若没人管,将来也是乞丐、盗贼。”


    她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楚:“我想修缮这一片地,搭上房舍,清清霉,把该拆的地方拆一拆,好能让阳光也透进来,遮风避雨是小事,叫郎中一一为他们把脉治病才是正事。”


    她回身望向二人,眼神透着一点认真:“这些孩子,虽生在泥泞,也仍是我大昭的子民。若请一位夫子教他们读书识礼,或许将来能走出别的路。”


    说到这里,她唇角带了一丝淡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废墟与柴门:“花银子是小事。长上若需要,可从我晋国公府出。我沈家还是养得起的。”


    话音一落,苍晏静静望着她,眸中柔光浮动,他笑了笑,声音温润:“沈娘子出手,倒叫我等汗颜。”


    顾行渊站在一旁,盯着她比划规划时的模样,心口莫名悸动了一下。


    他看着那个一向张扬骄恣的女子,站在这一群破衣烂衫的老人与孩童中,衣摆掠风,神色却认真得像在平摊江山。他忽然移开了视线。


    此事沈念之催得紧,苍晏一回到衙署,便立刻吩咐手下着手安排。他召来负责青州工部事务的属吏,让人带队前往巷区实地勘察、拟定修整方案。


    沈念之立于他身侧,目光扫向那些匆匆离开的衙役,语气淡淡却透着几分凌厉:“希望他们真心做事,别等我们一走,就又装聋作哑,顺手把银子填了自己的腰包。”


    顾行渊闻言,冷笑一声:“他们敢,我会留两名大理寺官吏在此,盯着他们从头到尾。一天不完工,一天不许撤。”


    沈念之转头看了他一眼,忽地抬手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点感谢的口吻:“那这份差事,就有劳顾大人盯牢了。”


    顾行渊听得这一声“有劳”,下意识挺直脊背,轻咳一声,正色道:“沈娘子不必客气。”


    苍晏笑了笑,随口一揶揄:“你们二人不斗嘴,我倒还有些不适应了。”


    顾行渊负手而立,语气不冷不热:“谁跟她斗嘴?分明是她一贯胡搅蛮缠。”


    沈念之立刻扬手指着他,冷笑道:“顾行渊,你睁着眼说瞎话。不是你每次闲得发慌,非要横插一脚?”


    “若你行事像个寻常女子规矩些,我又何须多言?”顾行渊语气不善,“真当我乐意盯着你?自作多情。”


    沈念之气笑:“你——”


    苍晏见二人唇枪舌剑,头微微一疼,抬手扶额,暗自懊悔方才为何要插这句话。他无奈叹息一声,走到两人中间,想伸手将他们劝开,谁知还未来得及张口,就被一左一右同时拉开。


    “你别管他!”


    “让她说!”


    两道声音同时落下,竟不约而同。


    这时门外忽有衙役快步而入,拱手回报:“苍大人,外头来了一位女子,自称是您在扬州的旧识,递了信物,说您见了便知。”


    苍晏微蹙眉,从衙役手中接过那物件。那是一块半边玉佩,温润细腻,边角处隐约可见岁月打磨的痕迹。


    还未等他开口,顾行渊已先一步挑眉讥笑:“哟,书阳,你在扬州还有红颜旧识?这玉,不是你姨母当年赐下的鸳鸯佩么?”


    话音落下,沈念之身子轻轻一僵,眸光微动,神色也跟着一顿。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书就不必送了,我更想听……


    苍晏抬眸看了顾行渊一眼,并未理会他的调侃,神色如常,转身快步跟着衙役走出衙门。


    沈念之见状也忍不住心生好奇,提步悄悄跟了出去,顾行渊无奈叹息一声,只得紧随其后。


    两人躲在不远处一方假山后,半掩着身影,偷偷探出头望去。


    院前阳光微斜,一名女子正静静立于檐下。


    她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青色细罗衣,身形纤秀,容颜明艳却不张扬,眼角眉梢自带几分温婉江南的软意。


    沈念之望着那女子,眼神微动,低声问道:“你可认得她?”


    顾行渊摇头,语气懒散:“我这些年都在瀚州奔波,也就偶尔往公主府写写信,与书阳没见过几回,更别说她是谁。我今年才进京,哪知道这位她从哪儿冒出来的?”


    沈念之听罢未言,只定定看着外面二人站在一处,容色相衬,竟好似一幅温润清雅的画,令人移不开眼。


    “你说……”她轻声刚启唇。


    “你说他们不会是旧相好吧。”顾行渊反应极快,抢在她前头接口,语气里压都压不住的幸灾乐祸,“这女子我瞧着模样不俗,和书阳站一块,倒也般配得紧。”


    话音刚落,只听“咚”的一声闷响。


    沈念之面无表情地收回脚,顾行渊脸色一变,低头看着被她狠狠踩了一脚的鞋面,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吧?”


    沈念之轻哼一声,神色冷淡:“走神了,没踩准。”


    外头,苍晏与那女子并肩而行,低声交谈着,不时发出几声轻笑。二人之间距离虽不远,沈念之却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只见苍晏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女子轻盈向前一步,二人顺着街道缓缓而行,背影和谐得令人心烦。


    沈念之眯了眯眼,刚要抬步跟上,便被顾行渊一把拽住手腕。


    “你跟上去做什么?”他压低声音。


    “怎么,你这不是也在跟着?你不好奇你那位好兄弟忽然有了个美娇娘作伴?”沈念之毫不客气地甩开他,语气带着点酸不溜秋的意味,抬脚就追了上去。


    顾行渊一怔,心道不好,又怕她捣乱,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尾随,远远地看着苍晏与女子在街上驻足闲聊。


    女子笑容温婉明媚,语调轻柔悦耳,不时侧头低语,苍晏神色温润,偶尔侧头回应,举止从容又带着几分难得的随意,显然二人颇为熟稔。


    走到一处小摊前,苍晏停下脚步,似是想买些什么。沈念之也站在一旁,假装看摊,手却始终搭在摊边没有动。顾行渊在她身旁翻了翻摊上的杂物,忽然拿起一面铜镜递给她。


    “干什么?”沈念之皱眉。


    顾行渊故作认真地道:“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脸,别说我没提醒你,这表情,像极了打翻了醋坛子的猫。”


    沈念之一把将铜镜拍进他怀里,白了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说话间,苍晏从摊上取了个糖人递给女子,女子接过后嫣然一笑,嘴角扬起一抹不自觉的甜


    意。


    沈念之看着那幕,心里顿时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他们又缓缓前行,最终走入一间名唤望江楼的酒楼。


    沈念之当机立断:“进去。”


    顾行渊无语:“你还真是要查岗查到底啊。”


    “少废话,走了。”


    两人快步入楼,找了苍晏那桌隔壁的位子坐下,只隔着一扇雕花木屏,若隐若现传来女子轻笑与苍晏低语。


    酒楼小二迎上前:“客官点些什么?”


    沈念之压着嗓子:“二斤牛肉,一壶酒。”


    顾行渊差点噎住,低声问她:“你这是要上演武场?二斤牛肉?”


    沈念之一抬下巴:“你管得着?”


    “我怕你撑死。”


    “撑死也不劳你收尸。”


    屏风另一侧,苍晏与女子对坐。茶香氤氲中,他语声温和地开口:“陈大人近来身体如何?自那年一别,已过五载。”


    女子轻轻一笑,嗓音柔婉如水:“是啊,一晃就五年了……我原以为,你是不愿再见我。”


    她说话声音极轻,语尾微颤,沈念之隔着屏风听得模糊,忍不住悄悄往前挪了挪位置,干脆贴在屏风边,耳朵几乎贴上去。


    顾行渊看着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由失笑,却又不知为何,心口忽然有些发闷。


    屏风后,苍晏声音淡淡传来:“玉泠,当年的事,不怪你。”


    只见陈玉泠取出一块雕工精致的半块鸳鸯佩,轻轻放在桌上,眼神微垂:“不知当年长公主的那句话……如今还算不算数?”


    苍晏凝视玉佩片刻,抬手取过,唇角带笑,却不见情意:“玉泠娘子,若是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亲,你觉得……会幸福吗?”


    陈玉泠一怔,神色间有几分难掩的落寞。但她终究不甘,还是抬眼问道:“书阳,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你当真,从未对我……”


    话未说完,便听“砰”地一声闷响。


    屏风轰然倒下。


    沈念之整个人摔了个正着,跌坐在苍晏与陈玉泠桌前,发丝松乱,袖角凌乱,一只鞋还斜斜歪着,狼狈得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一时间静得仿佛连针落地都听得清。


    顾行渊正拿着筷子,动作凝滞,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与苍晏对视一眼,皆无语。


    半晌后,沈念之清了清嗓子,撑着屏风边站起身,抬眸一笑,理直气壮道:


    “呵,这地板也太滑了。”


    陈玉泠抬头望向沈念之,又偏头看了眼苍晏。那一瞬,她分明在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柔意,甚至近似于宠溺。


    她与苍晏相识多年,太知道他一向温文有礼,却也始终疏淡寡情。那双眼看谁都带着距离感,彬彬有礼,却从未真正让人靠近。


    可眼下,他竟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跌了个跟头的女子。


    陈玉泠心头微颤,还是维持着温婉的笑意开口问道:“书阳,这位是?”


    “我的朋友。”苍晏语气平稳,看不出起伏,“既然都碰上了,不如一同入座吧。”


    沈念之本就有些尴尬,贸然打扰他人与旧识叙旧,正要开口推辞,却见苍晏已起身,朝她伸出手。


    未等他碰到,顾行渊忽然从旁站起,一把揽住她肩头,将她往桌边一按,神色自若地道:“既然书阳开口了,那就不必客气,坐吧。”


    苍晏微顿,垂下那只半抬的手指,片刻后,只淡淡点头:“也好。”


    陈玉泠望着三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唇角笑意未散,像是捕捉到了什么。


    四人一同用膳,席间气氛诡异,交谈寥寥,杯盏碰触声间透着几分沉默。


    饭后出了酒楼,陈玉泠将那半块鸳鸯佩递还给苍晏,语气温和:“替我向长公主问安,愿她身体康健。我来青州本为公务,尚有要事,便不叨扰你们了。”


    沈念之却在后头唤住她:“陈娘子,不随我们回驿馆小坐片刻?”


    陈玉泠闻言,脚步一顿,回身朝她走来,目光在她眉眼间停了片刻,忽而抬手替她拢了拢额前一缕散发,轻声笑道:“沈娘子果然是个妙人,若真能与你做朋友,想来也不至于寡淡无趣。日后若有机会去昭京,我一定登门拜访。”


    “好。”沈念之微笑颔首,“陈娘子的才情也是不凡,若能再见,自是幸事。”


    话音落下,陈玉泠盈盈一礼,神色平和,从容转身而去。


    她的背影沉静而妥帖,步履款款,一身江南女子的婉约风致,隐入街巷之间。


    沈念之目送良久,才偏头看向苍晏,语气轻巧却意味不明:“这是长公主为你挑的媳妇?确实不错,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女子。”


    苍晏含笑答道:“陈夫人懂医术,早些年带着陈娘子在公主府住了些日子,为我母亲调理身子,我母亲很是喜欢陈娘子。”


    “不过,这都是她一厢情愿,我从未有过半分想法。”苍晏补充到,他只是想起了陈娘子阿娘当年在府上的一些事,不过不提也罢,已经是旧事了。


    案子查到第四日,一切渐入尾声。


    陆家下线已被锁定,几条银流的关键走向也顺藤摸瓜揪出了青州两名贪墨官员。案宗卷帙浩繁,却也总算浮出了冰山一角。


    苍晏手中已有两份口供,一份账册,皆指向陆家钱庄与户部一名侍郎暗通银线之事。顾行渊亲自押送犯人回京,而沈念之也坐马车随行一同归京。


    天公却不作美,一场骤雨打乱了行程,三人被困在了青州郊外的一个小驿站。


    夜幕将至,细雨连绵,驿馆后院临时安置的房舍不多,加之近日商旅云集、客满为患,掌柜在堂前拱手赔笑:“几位大人,实在抱歉,今晚只剩下最后一间厢房。”


    空气一时沉寂。


    沈念之先开口,语气随意:“就这间吧,我们三人一起住。”


    她站在檐下撑着伞,眼梢还挂着雨珠,声音却懒洋洋地落下:“我平时经常留宿平昌坊,屋内与几个男伎同眠,也没发生什么,你们俩要是怕因此失了名节,被人嘲笑,大可在马棚过夜,只是这近深秋,天寒露中,还下着雨,好自为之吧。”


    顾行渊一噎,眼皮轻跳,想拒绝却说不出合适的理由。苍晏在旁含笑看她,指尖敲着伞柄,未发一语。


    倒显得顾行渊扭捏。


    没过多久,雨逐渐小而转停,天际压着未散的乌云,青州外城格外静谧。


    驿馆后院房内,三人共坐一桌,灯盏低垂,烛影在桌面上晃出三道交错的影子。桌上未收的茶碗里,还残着晚饭后尚未凉透的热气。


    沈念之半倚在窗边,手中转着一只青瓷茶杯,唇角未带笑意,眼神却并不疏离,只是安静听他们言语。


    “陆家那位陆氏寡妇,如今也进了宫,听说封了贵妃?”顾行渊先开口,语气不甚在意。


    “前日刚下旨。”苍晏放下茶盏,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据说颇得圣宠。”


    “陆家一步步布局,从银案到边军粮草,再到眼下陆家长女入宫,”沈念之淡淡开口,轻叩茶盏盖,“齐王和陆家这盘棋下的甚好。”


    “到时候只怕不止沈家被牵连。”顾行渊的语气更冷了几分,低头拨弄茶汤,半晌,才抬眸看了眼沈念之,“你回京之后,能避则避。”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我阿爷。”她回得平静,不见任何情绪起伏。


    一时无言。


    风从窗格里吹进来,撩起烛火,一点光在沈念之面颊上游走,照亮她眼中藏得极深的一点幽意。


    苍晏忽而轻声道:“等你回京,我送你一套《左传注疏》的孤本。”


    沈念之偏头看他:“书就不必送了,我更想听你读。”


    此话一出,苍晏笑得极淡,温和如月。


    顾行渊的眉微微一蹙。


    外头忽然响起一阵雷声,滚滚从天边而来,在头顶炸响,突如其来的暴雨落下,院中枝叶簌簌作响。


    驿馆房屋陈旧,本就漏风。苍晏起身道:“风大了,我去叫人加几盆炭。”


    沈念之亦站起,撑了个懒腰:“我出去透口气。”


    “我也去。”顾行渊一向语少,此刻却比她起得还快,生怕苍晏和沈念之二人独处。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院中薄雨已至,细如牛毛。沈念之步履缓慢,站在回廊尽头,望着前方空无


    一人的夜色。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忽而开口。


    “盯着你。”顾行渊答得坦率,“你不省心。”


    沈念之闻言轻笑,却不答,只望着天边被雨雾遮住的月光。


    苍晏走得慢,回来时步声轻极,像是刻意不去惊动谁。


    走到廊下时,三人恰好站成一线。


    沈念之撑着栏杆,雨丝落在檐前,一线光打在她肩上,像是旧梦叠影。


    她没有看他们,只看着雨:“我知道朝局不稳,也知道有人想利用沈家翻盘。我现在莫名有些心慌,说不上来,只想快点回去。”


    “就算沈家遇到什么事情,你一个人也做不了什么。”顾行渊说。


    “是,在这个大环境下我是改变不了什么。”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们,眼神很淡,“但我会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去博一下。”


    那一刻,顾行渊与苍晏皆沉默。


    雨敲打檐下,寂静如缄。


    沈念之微侧身,仿佛早知二人不会说话,只将头微微一偏:“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休息吧,明儿一早还得赶路呢。”


    沈念之刚欲回身,忽觉指尖一凉,低头一看,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划得不深,却隐隐渗出几滴血珠,映着灯火微微泛光。


    顾行渊察觉她的停顿,眉头一动:“怎么了?”


    “没事。”沈念之抬起手,语气轻巧,“大概是走廊这边的木栏没磨平,被刮了下。”


    顾行渊从怀中摸出一小瓶金创药,随手递来:“擦了,省得感染。”


    她正要伸手去接,身侧却有人动作更快。


    苍晏抬手拦下那药瓶,淡淡一笑,顺势将其打开,语气温和:“你不惯这些药味,我来。”


    他话音未落,已轻握住沈念之的手腕,指腹覆上她掌心,低头准备为她敷药。


    沈念之微怔,还未来得及反应,顾行渊却已经一把将两人间的距离打断,语气不善:“哎哎哎,你那双手是握笔写策的,懂什么上药?”


    说着便要从苍晏手中把药瓶夺回。


    可苍晏却未松手,只是淡淡一瞥,手指微紧,药瓶纹丝不动。


    两人就这样僵持在原地,彼此相视,谁也未让步。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放下武器!不然她死!”……


    沈念之站在中间,手还被苍晏握着,眉心微蹙,像是无奈又有些头疼。


    她从二人手中拿走药,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就不劳烦二位大人了。”


    说罢,她自顾转身离去,斗篷轻摆,步履稳如往常。


    顾行渊站在雨下,眉目沉静,苍晏负手而立,眸光如水。


    两人随后才跟了上去。


    房中陈设简陋,却因三人气质各异,平白多了几分拘而不乱的沉静。


    沈念之坐于床榻最内侧,衣衫整饬,袖口未解,鬓发仍盘得一丝不乱。她倚靠在床头,半阖着眼,似是闭目养神,又似在细听窗外雨声。


    苍晏端坐在案几一旁,手中执着未喝的茶盏,身上的深紫外袍仍未卸,神情从容温雅,顾行渊靠在窗侧,手中握着一卷书简,他面无表情,眉眼却不自觉透出警觉与紧绷。自他们进屋至今,他只说过一句“夜深了”,之后便再无言语。


    三人虽共处一室,却各守一方,气息互有交缠,言语却像被雨声割断,静得只余风吹窗棂、檐角水滴的细微声响。


    沈念之终是缓缓睁开眼,轻扫屋内一圈,又轻轻阖上,似对这番沉默毫不在意,反倒在这样拘谨的安静中睡得踏实。


    只是窗外雨声未停,夜仍漫长。


    顾行渊合上书卷,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案几前仍持盏未饮的苍晏,又望向床上那道熟悉的身影,神色如霜雪里一枚未融的松针,藏着寂冷,也藏着不可说。


    翌日一早,晨光未出。


    驿馆的院中还残留着夜雨后的潮气,青石板泛着点点湿光,空气里浮着一丝淡淡的草木清香。


    顾行渊站在院中,手中长剑未出鞘,只是缓缓演着一套剑势。衣袍在晨风中微扬,他神情沉静,步伐不急不缓,一式一式地拆着旧招,像是在复习,又像是在用熟悉的力道缓解内心什么未明的情绪。


    沈念之站在窗前,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披了件外衫走了出来。


    她的脚步很轻,也没打算掩饰。


    顾行渊听见声音收了剑,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怎么醒得这么早?”


    “梦里太吵。”她随口说着,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从茶桌上拿起那只昨晚未动的水壶,仰头抿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这什么?苦得要命。”


    “药汤。”他淡淡道。


    “果然。”沈念之撇了撇嘴,像是不情愿又不得不承认,“你倒是养生。”


    “瀚州早晚温差大,兵驻外营,一不注意就容易染风寒。喝着总比请郎中强。”顾行渊将剑收回鞘,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院子静极了,雾气未散,日头被远山挡住,只在屋檐边露出一线昏黄的光。


    沈念之撑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问道:“你家人呢?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顾行渊低头,抬手接住一滴从屋檐滴下的水珠,半晌才道:“母亲病重,我还幼年时她就去了。父亲……也去了。”


    沈念之轻轻一顿,没有说话。


    他却像并不介意谈这些往事,语气仍是那样淡淡的:“之后我被送去了长公主府。她是我母亲的闺中密友。”


    “长公主收养你,倒也不意外,我知道驸马也是久经沙场,后来病逝,你和苍大人在她膝下,也算不那么孤独?”


    顾行渊嘴角轻轻一动,似是回忆起什么,淡声道:“长公主待我如己出,叫我读书写字,讲人伦纲常,行事仪矩。小时候我和苍晏也常斗嘴动手,她便罚我们一块儿抄书、饿肚子,不许我们吃晚饭。”


    他说着,眼底一闪而过极淡的笑意,像是风拂过霜雪,转瞬即逝。


    “那几年过得也算开心。”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夜色中一点未熄的灯火,“只是到十五岁那年,我想出去走走。”


    “后来呢?”


    “十五岁那年,我自己去了瀚州。”


    “去做什么?”


    “找外祖父。”顾行渊望着远处天边淡淡的光线,眼神终于缓了一分,“他是乌勒族的大都护,姓赫连,手下驻守瀚州西北边疆。母亲当年也是在游玩的时候,认识了偷着跑出去玩的长公主,随长公主进京,在京中认识了我父亲,两情相悦,后来私下成婚。父亲那时还是刑部侍郎。”


    “你小时候是在京中长大的?”


    “嗯,一直到十五岁。”他语气平缓,“长公主那边规矩太多,我不愿一辈子被拴在京城的规矩里,于是独自去瀚州。她也拗不过我,就放我走了。”


    “那边很自由吧?”


    顾行渊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边微微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外祖父严格,不过在草原上确实要比京中自由。”


    “听起来像是你想要的日子。”沈念之眯着眼看他,“可你还是回来了。”


    “外祖年纪大了,把赤羽军交给我后,就不再过问军中事务了。而长公主……她常年写信叫我回京,说再不回来,都快忘了自己有个外甥。”


    他说得平淡,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圣上对你不错吧。”沈念之淡淡道。


    “圣上将我调回京任大理寺卿,不是因为我有多能干,而是因为长公主念旧情,朝中也需要一张不碍手脚的脸。”


    顾行渊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缓了几分:“……我外祖父是乌勒族旧部,镇守瀚州多年。这些年边境太平,一来是赤羽军镇得住,二来也靠些朝廷的怀柔之策。”


    “朝中几位老人都知道,我虽姓顾,却有外族血统。圣上也不是没有打这张牌的意思。”他低头,把玩着指节,嗓音低哑,“对他来说,我能调和两边,不至于让


    局势失控。”


    沈念之听得认真,侧首望向他:“所以你从头到尾,都很清醒?”


    顾行渊垂眸一笑,声音极轻:“在瀚州久了,学会的第一件事,是知道什么时候该握剑,什么时候该沉默。”


    沈念之看着他,许久,才问:“你还想回瀚州吗?”


    顾行渊静了片刻。


    “有时候会想,”他说。


    “那你以后会回去吗?”


    他垂眸,轻声道:“不知道。”


    沈念之微偏了头,看着他半晌,才嗤笑一声:“你真是冷漠啊,连个确切的答案都不给。”


    “你对自己的未来不是也没数?”他看她,“你有想过有朝一日离开京城去外面看看吗?”


    沈念之没有立刻答,只是抬头望了一眼渐渐亮起的天色,声音轻得像落在清晨露水上的风:“你看,天要亮了。”


    顾行渊仰头,乌云终于褪散,天边泛出一丝淡淡的金色。


    她站起身,拢了拢外衫:“走吧,别着凉了。”


    顾行渊没有立刻起身,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踏着湿润的石板路,缓缓走进清晨微明的光里。


    她没回头,顾行渊也没唤她。


    风轻轻掠过瓦檐,一滴昨夜未落的雨水,从屋角滑落,碎在石地上。


    雨后初霁,山路泥泞难行。押送青州犯人的马车沿着官道缓缓前行,车轮陷入泥中,车夫急得满头是汗。


    “前边车停了。”前头押车的差役回头喊,“这段路积水太深,车过不去!”


    沈念之掀帘望去,见前车确实已深陷泥中。她没多想,便提了裙摆走下车:“我来看看。”


    “你别——”


    顾行渊一句话没说完,她已稳稳落地,只是没想到那一脚刚好踩进水洼,泥浆没过了鞋帮,冰冷刺骨。


    她蹙眉低头,正要抬脚,忽听背后有人踏水而来,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在她膝侧,随即是顾行渊蹲下的身影。


    “你别动。”


    他低声道,语气像压了三分怒火,顾行渊将她托起,放在马车上,还不等沈念之说乎啊,他的手指已探向她脚踝,熟练地替她脱去湿鞋。


    沈念之一愣,身子僵了一瞬,低头望着他微垂的眉眼。雨后的天光照在他脸上,泛着淡淡的冷意。


    “下次别乱跑。”顾行渊声音低沉,“你以为你还是在京中?”


    “沈娘子。”一道温润嗓音忽自后方传来,打断了顾行渊的动作。


    两人一齐侧头,只见苍晏不知何时已折伞走近,手中拎着一包裹得极好的布巾和干净靴履。他目光扫了一眼她赤足立于泥地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没立刻走近,而是隔着数步立于伞下,目光从顾行渊泥污未干的指节,落回沈念之裸露的脚踝,才微笑着启唇:


    “沈娘子怕是冷了。我这备着一双干净的靴子,还有布巾,原是想着路上要下雨,怕你湿了鞋袜,特意备上的,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若不嫌弃,可先换上。”


    他语气温润,礼数周全,举止又极为自然,仿佛只是随手递给故人些许照顾,却偏偏落在这雨后泥泞之地、两人彼此对视的时候,凭空生出些不合时宜的意味。


    顾行渊眉头一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沈念之却像没察觉,笑了一声,语气懒散:“顾大人刚替我脱了鞋,手都脏了,还要劳烦苍大人送靴子,这份恩情,我真是要牢牢记下了。”


    气氛静了一瞬。


    苍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并未多言,只轻声道:“无妨。人在路上,总有不便之时,我不过多做一事。”


    他这话温润淡然,乍一听再寻常不过,可顾行渊却听出了某些深意,侧目盯了他一眼,眼底已有了薄火。


    他没再多说,将湿鞋抛至一旁,正要接过苍晏手中的东西时,远处忽传来一声尖哨。


    “戒备!”顾行渊厉喝一声,身形一闪挡在沈念之前,瞬间从腰间拔出佩剑。


    树影晃动,几道黑影自林中跃出,皆蒙面持刃,分两路而来,一拨直扑押车队伍,另一拨则直奔顾行渊方向!


    “劫车的!”一名衙役高声示警,还未来得及说完,已被一记刀背拍晕。


    “保护沈娘子!”顾行渊挥剑挡下一名黑衣人的攻势,却听得背后沈念之一声惊呼——她刚转身便被两名黑衣人一左一右架住手臂,一人亮出短刃抵在她颈边。


    “别动!”


    一人厉喝,“放下武器!不然她死!”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放开她,有什么事冲我来……


    顾行渊回身,眼神倏然冷如寒铁,剑锋未落,脚下却已停住:“放开她,有什么事冲我来。”


    “我们要的不是你。”那人咧嘴冷笑,“交出车上的人,否则她陪葬。”


    那人本欲转移人质,却被顾行渊一招锁喉逼得后撤,沈念之趁机往后躲开一步,衣袖却被钩破一道,整个人踉跄跌倒在泥地中。


    雨后积水未干,泥地又滑,她摔得并不重,却难堪至极,一只鞋早被雨水泡得变了形,泥浆溅上她的裙摆,一抬头,便见寒光再度逼近——


    为首那名黑衣人低喝一声,立刻有两人扑上前,再次一左一右擒住沈念之的手臂,不给她半分挣扎的机会。


    “别动!”一柄利刃已经抵住她脖颈,带着雨水的寒意直渗肌骨,沈念之眼底怒意翻涌,却强自压下,咬牙不言。


    她知自己不会武功,如今落入他们手中,若挣得过这一时半刻,必是拖累所有人。


    “你们疯了吗!”顾行渊怒斥,眼看那边又有几人已将昏迷的犯人从车上拖了下来,袋口滴着血水,一路蹭出红痕。


    “换人吗?”那名黑衣人冷笑,“你们要活人,我们要犯人。”


    沈念之挣扎之间,身后的黑衣人已将短刃逼近她颈侧,刀锋触肤的冰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划破喉间柔肌。


    “放开她!”顾行渊怒斥,劈退两人,已欲再扑上前。


    却在此时,一道身影从侧后飞掠而来,衣袍猎猎,正是苍晏。


    他不知从哪儿拎来一根马鞭,眼见沈念之被制,竟毫不迟疑地抬手将鞭梢抽向那名劫匪手腕——


    “住手!”


    力道不重,却极准。那人手腕一震,短刃微偏,擦着沈念之颈侧掠过,划出一道细细血痕,却未致命。


    沈念之猛然回头,就见一抹熟悉的紫色身影自风雨中扑来。


    “苍大人!”她惊愕出声。


    但下一刻,那名黑衣人已怒目回击,一刀刺向苍晏!


    “书阳——!”顾行渊骤然变色,疾步跃起。


    长刀破空,带着刺耳风啸,直取苍晏左肩。他身法虽快,但到底不通武艺,只来得及微偏一步,刀锋已然划过肩膀。


    “噗——”


    血花自他深紫官服上绽开,肩头湿透一片,整个人被力道撞得踉跄后退,重重摔倒在泥地中。


    沈念之猛然一震,脚步却被紧紧钳制,根本无法靠近。


    “头儿,囚犯已控制。”一个蒙面黑衣人急匆匆跑来说道。


    抓着沈念之的黑衣人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说道:“把她一块带走!”又对顾行渊的方向说:“你们要是敢追上来,我就抹了她的脖子。”


    沈念之再度被死死箝住,双臂被制,脚下踉跄,眼前一片晃动,只觉身子一轻,已被强行拖入林中!


    “放手——!”她怒斥,衣袖飞扬,挣扎之中,却被一人一拳打在肩头,险些昏厥。


    她咬牙忍住,扭头望向后方。


    身后,顾行渊与数名属吏正与黑衣人交战混乱,泥浆翻涌,尘烟遮天。


    苍晏倒在一旁,身上官服已被血染湿,强撑着坐起,目光却始终追着沈念之的方向,满是悔意,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保护她。


    他手指颤着,似是想起身,却被顾行渊一手压下:“你别动。”


    “她……”苍晏低声开口,眼中含痛。


    “我会去追。”顾行渊声音低沉,压着怒意,目光


    如刃,“书阳,你先护好自己。


    “等等。”苍晏伸手,两个衙役上千将他扶起,“人往北岭方向去了。”他沉声开口,手中已拿出一块泛着油墨气息的布帛,是青州地形图的一角。


    “从这片丘林出去,是老鹿谷废道,尽头有猎户旧居。他们想要逃走,一定会绕开官道从那里出山。”他指尖按图比对,准确无误,“我们若分兵从西麓绕下山脊,可在那处伏击。”


    顾行渊猛地抬头,眼底血丝泛起,却稳稳接过布图:“你怎知他们走那条路?”


    苍晏声音极低,语气却格外沉着:“劫匪带走的是案中核心人证,若临时起意,绝不会知晓这地形,他们背后定有人提前选好撤路线。”


    “此地距离青州更近,你如今受伤,我先叫人送你回青州,你到了青州,派人按照所说的,支援我即可。”


    “她若真被……。”苍晏此时已经气息不稳,疼痛袭来,额头冒了一层汗。他说这话时,声音不高,却重如雨点落在刀尖。


    “你放心,我一定把她带会来。”顾行渊坚定的说道,随后带着几个人朝着苍晏说的地方飞奔,留下两个送他回去。


    苍晏只是抬眸,望着那条沈念之被拖走的方向,眸色沉静如墨。


    他不言情绪,只轻轻吐出一句:“她若出了事,我该如何?”


    细雨再起,林风如梭。


    此时,天光昏暗,林中湿重的泥泞将沈念之的鞋子几乎吞没,手腕被捆,身后两名黑衣人一左一右押着,粗暴地将她推进一座破败的屋舍中。


    “进去!”


    沈念之整个人被推得踉跄几步,重重撞在屋内早已腐朽的木桌上,细小的碎屑擦破她的掌心,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屋子陈设简陋,仅有一张矮塌、一张破桌,墙角堆着些干柴,地上泥水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湿腐与血腥气。她被粗绳缠腕,绑在椽柱上,身上都是灰泥,乌发散落肩头,落魄而狼狈。


    黑衣人扔了她就出去了,门“吱呀”一声关上,光线一下子暗下来。


    沈念之靠坐在地上,喘息几声后平静下来。她低头,察觉脚踝在刚刚挣扎时扭伤了一点,隐隐作痛,手臂被勒得发麻。


    可她的神色却出奇地冷静,像是在等待。


    屋外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有人轻轻咳了一声,然后,是一道熟悉至极的男声。


    “……这人,你们弄干净些,别弄出动静。回京途中直接处理了,省得夜长梦多。”


    沈念之原本垂着的眼猛然睁开,目光骤冷。


    陆云深。


    那声音她熟得不能再熟。他不在屋内,但那低沉语调穿过门板,字字清晰,斩断她最后一丝侥幸。


    “我不是让你们去盯青州账册送信的人吗?怎么还带了个女人回来?”陆云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隐隐透出烦躁,“这些天风声紧,出一点差错,你们谁担得起?”


    屋外一名黑衣人低声回道:“回禀公子,属下盯了半夜,只见那女的跟着押送官的人在一起,属下以为她可能是那边的重要人物,就想着带回来,留作筹码,以防万一。”


    片刻沉默,陆云深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冷了几分:“重要人物?哼……怎么可能是个女子?”陆云深轻嗤一声,冷冷道:“回京路上,找个山林僻处,把她一并处理掉。”


    “是。”


    沈念之闭了闭眼,慢慢将头靠回柱子上,心像沉入了海底,她现在十分后悔自己跟着顾行渊离开京城,如今生死难料了。


    屋中光线昏暗,窗户被旧布糊住,只透出一缕隐约的天光,映出沈念之满身泥污的身影。


    她蜷在角落,四肢被麻绳死死束着,手腕早已勒出血痕。地面湿滑,她侧靠在那根歪斜的椽柱上,额角血迹已干,脸上依旧沾着泥斑,眼神却不曾有一丝慌乱。


    她知道,自己若真露出半分惧色,便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屋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踹了踹门,一边低声笑着骂了句什么。


    “那女的真硬气,一路都没吭声。”


    “啧,你说她是不是个哑巴?”另一个声音阴测测地响起。


    “不是,”那人嗤笑,“我刚才在门口听了会儿,她喘气轻得很,倒像个受过调教的。”


    “看那模样,虽然脸脏得不成样了,可那眉眼,那身段……哪像个寻常人家的姑娘?”


    “我看八成是哪个贵人偷偷养在外头的姬妾,模样这样标致,若真送到花坊里,那可是能卖个天价的。”


    “卖什么?”那人低声笑骂一声,语气已多了几分yin/邪,“关在这里也是关,送去路上万一又生变,还不如咱们哥儿俩先……好好玩几日。反正她是个废物,杀也杀得,玩也玩得。”


    另一个犹豫了下:“可公子不是说,路上处理了省得多事吗?”


    “哼,她那点能耐,能翻出花来?再说了——”那人拖长了声音,“你见她一路上叫过、喊过?说不定就是个下贱的玩意儿,在青楼里混不下去了,才巴巴跟着官差跑,想攀条活路,昨夜我们盯梢,她竟然与两个男子同住一屋。”


    两人又笑成一团,笑声渐渐靠近门口。


    沈念之闭着眼,唇边却浮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


    她听得清楚,他们还不知道她是谁,只当她是路上顺手牵来的“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黑衣人鱼贯而入,一人手中握着匕首,另一人则推门即笑,满脸淫邪。


    “哟,小美人醒啦。”那人吊儿郎当地走来,居高临下看她,“这幅样子还真是……啧啧,赏心悦目。”


    沈念之偏头看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


    她懒洋洋地挑了挑眉,语气却轻软:“怎么才来啊?”


    两人一愣,互相看了一眼:“你说什么?”


    沈念之像是没察觉他们的震惊,只是倚着柱子,歪头笑着看向那人:“我是被京城来的那个官差买的,他姓顾,你们不是看到我跟他们走在一处才抓我的吗?”


    “我一个舞姬罢了,值几个钱?”她慢悠悠地道,“跟姓顾的一个人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跟你们两个。你们若是能放了我,吃香的喝辣的我都伺候。至于这些年学的本事嘛……”


    她忽而笑了笑,眼波流转,“总比那些娇小姐懂得多些。”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你若怕,我在。”……


    那两个黑衣人听得口干舌燥。


    “这女人,真是个浪/货……”靠后的那人咽了口唾沫,似是还存几分警惕,“别信她,她想脱困……就是装的。”


    “装你娘。”那人按刀柄的手松了些,蹲下身仔细看沈念之的脸,啧了一声:“你看她的眼神,哪像个怕死的?咱们就俩大男人,能制不住她一个细胳膊瘦腿的?”


    沈念之不动声色,眼神却十分配合地浮出几分娇媚:“你们不解开,我又怎么服侍得了?还是说,你们俩不行,要绑着我才敢上?”


    此言一出,那人顿时勃然,低声骂了一句,抬手就来解绳:“娘的,还真把你当良家妇了——”


    “慢着!”后头那人还是有些犹疑,“要是她耍诈……”


    “放心,老子压得住她。你在门口看着就是。”


    “你可别出事……”


    “我能出什么事?”


    两人低声争执了几句,最终还是那人耐不住勾引,吩咐同伴守在门口,自己低头来解沈念之手上的绳索。


    绳结被解开的那一刻,沈念之手腕被勒得火辣辣地疼,她却面上未露分毫,只含着一丝笑意,轻声


    道:“大爷好手艺……真快。”


    屋内的气息骤然凝滞。


    那人正准备宽衣,沈念之猛地睁开眼,像猎豹一般弹起。


    “你!”


    话还没出口,沈念之手腕一转,宛若脱笼之鸟,迅疾无声地抽出那人腰间的短刃。寒光一闪,她几乎未曾迟疑,刀锋直直没入那人喉咙!


    “呃!”


    男人瞳孔骤缩,手掌还撑在她肩头,整个人踉跄后退两步,捂着脖颈倒地抽搐,鲜血狂涌,溅了沈念之一脸,她的半边脸颊、脖颈、衣襟顿时被染得鲜红。


    屋外那人闻声猛地冲入,看见血泊中抽搐不止的同伴,又见沈念之一手持刃、神情狠厉,顿时怒吼一声:“你这个臭娘们,没安好心!”


    下一瞬,他冲上来,一掌甩在沈念之脸上!


    “啪!”


    她整个人被打得飞了出去,摔倒在地,口中涌出腥甜,脸颊火辣辣地痛。


    “杀了我兄弟,我让你不得好死!”男人怒极反笑,狞笑着上前,猛地扑向她,手掌一把揪住她撕裂的衣襟。


    沈念之咬牙撑起身,狠狠一脚踢在他下巴,那人脑袋一偏,踉跄几步,却依旧扑上来,粗暴将她压倒。


    撕拉——


    破布撕裂的声音响起,她的衣襟被猛地拽开。


    沈念之眼神一凛,忽地膝盖蓄力,朝那人裆下一记狠撞!


    “呃啊!”


    男子惨叫着翻倒在地,双手护裆,蜷缩成一团,面目扭曲。


    沈念之顾不得许多,抖着身子爬起,抓起那把染血的短刃踉跄而逃。她赤足踩在泥水里,每一步都像踩在针上,脚底生疼,可她不敢停。


    她知道,停下就是死。


    暮色沉沉,林中枝桠横陈,地势崎岖,她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是泥,像极了从地狱爬出来的幽魂。


    雨后的林地极滑,她在一处山坡前脚下一绊,整个人跌落下去,滚了几圈,“砰”的一声头撞在石上,鲜血瞬间顺着额角滑落。


    她喘着气,手指扣着泥地,胸膛剧烈起伏,耳边嗡嗡作响。


    可她知道,自己还不能昏。


    就在这时。


    林子深处,远远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伴着一声撕裂般的高喝:


    “沈念之!”


    她倏然抬头。


    昏暗的林中,有人举着火把,披风翻飞,身形挺拔,正飞快朝这边奔来。


    “顾行渊!”她几乎是哭着喊出声来。


    声音带着几分破碎,几分痛意,还有几分惊惧。


    那一刻她终于控制不住了,踉跄着朝他跑去。


    “别过来!”顾行渊厉声对身后的属吏下令,所有人立刻识趣地侧过身。


    沈念之已奔至他面前,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顾行渊接住她时,手一沉,衣袍上传来湿濡触感,低头便见她脸上身上沾满血污,头发散乱,衣襟已破,露出半边肩膀,他心口一紧,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我来迟了。”他低声说着,双臂牢牢抱紧了她。


    沈念之此刻像是终于耗尽了力气,整个人软在他怀中,浑身都在发抖,却死死攥着他的衣摆,指节发白。


    “他想……他们……”她的声音哽咽,话未说完,泪已落下。


    顾行渊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那个张扬、冷艳、不肯低头的沈念之,第一次,这样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像一只失了方向的小兽。


    他没有说话,只将她紧紧箍住,低头嗅着她发间血与泥混合的气味,指尖轻抚她背脊。


    “你安全了。”他低声重复,声音沙哑,“我来了。”


    她只是抱着他,像是要将那份恐惧藏起来,嘴唇颤了颤,却什么都没说。


    顾行渊低头,视线划过她通红的脸颊与嘴角,隐隐有血渍。


    他怒火中烧,却又克制至极,只轻轻用袖子给她拭了拭脸:“别怕。”


    他回头冷声吩咐:“把那屋围起来!”


    属吏低声应是。


    沈念之却忽然开口:“有一个我杀了,另一个……可能还在屋里。”


    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


    顾行渊眉心一跳,望着她那一双还微微泛红的眼睛,沉声应下:“好。”


    他脱下外袍,将她裹好,抱起她:“先带你回去。”


    怀中人没有再挣扎。


    林风起,树影晃,火光隐约。


    顾行渊低头望着怀中紧紧闭眼的沈念之,眼中情绪翻涌,终究只归于一句压在唇齿间的呢喃:


    “你要是有事,书阳一定很伤心。”


    天色将暗,山风乍起,林中火把已然熄去。


    顾行渊抱着沈念之,翻过山坡,步伐始终沉稳。他的披风裹住了她单薄破裂的衣衫,将人护得极紧,不让外人多看一眼。


    不知道走了多久,途中遇见一户山民,家境清贫却颇为厚道,顾行渊将人放下,只拱手说了一句:


    “我与内人路上遇匪,幸得相救,但她受了惊吓……可否借间屋歇脚,讨口热水。”


    他口中“内人”二字说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怀里的人。


    山民闻言忙不迭点头,带他们进了院中侧屋,又唤来婆娘烧水送衣。


    “衣裳是我姑娘的旧物,干净的,姑娘先将就换上。”农妇人目光落在沈念之一身血污与泥点上,眼中露出怜意,却识趣不多问一句,退得远远的。


    顾行渊抱她入屋时,屋中炉火刚旺,热水也烧开了。他转身将门掩上,才低声道:“你可以在这里洗漱一下。放心,没人会打扰。”


    沈念之自他怀中被放下,手还紧紧抓着他袖角,半晌才慢慢松开,低声“嗯”了一句。


    顾行渊见她神色依旧恍惚,便只坐在屋外廊下,一言不发,双手交叠,眉目沉静地望着远处山林。他早已下令,今日之事,不许任何人透露半字。


    哪怕某日惊变,将会成为案宗转折的关隘,他也会永远将“沈念之”这三个字,从所有口供里抹去。


    沈念之一人坐在屋中,缓缓脱去沾满血污的衣裳,身子一动,皮肤上密布着青紫与划伤,隐隐作痛。热水泛着雾气,她咬着牙,将毛巾浸湿,细细擦去脸上的血痕,又清洗手腕被绑的勒痕,轻轻将肩头伤口上干结的血痂一一点开。


    温水流淌而下,她终究还是闭上了眼。


    她想起那柄刺入人喉的短刃,想起泥地里的挣扎与恐惧,也想起那双死死抓着她脚踝的手。


    水汽氤氲中,她红着眼圈,用水一遍遍地抹过自己。她不是不知道清白是什么,她只是不想在那样的境地下,失去选择的权力。


    过了许久,沈念之才穿上干净素衣,未束发髻,只任长发披散在肩,像是未褪尽疲惫的梨花。


    她缓缓拉开屋门。


    门外夜色如墨,一点灯火悬在廊下,孤零零亮着。而顾行渊就坐在那灯下,一身戎装未解,膝上放着那把未曾离身的剑。


    沈念之原想说一句“我好了”,却在那一刻哑了声。


    他听见动静抬头,见她那一身素白素净,脸上洗尽污渍,肤色清透,发丝未干贴着脸颊,只那一眼,竟比他记忆里任何时候的她都来得安静脆弱。


    他怔了一瞬,旋即收回目光,语气平静:“有事你随时唤我,你先歇下吧。”


    沈念之“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转身回去,而是站在门边,望着他许久。


    她开口:“今天……谢谢你。”


    顾行渊并不回头,只淡淡道:“你若出事,我对沈相,书阳都无法交代。”


    沈念之本欲调侃,却终究只是扯了扯唇角:“顾大人也早些歇息吧。”


    顾行渊不语。


    她忽而轻声问:“你今晚要一直守在这里?”


    “你若怕,我在。”他说。


    话落,依旧不看她。


    沈念之忽然觉得喉间发涩。她看着他肩膀上的泥,盯着他袖口早已染色的血痕,眼神轻轻一敛。


    “我不怕了。”她轻声道。


    顾行渊没有接话,只静静坐着。


    沈念之缓缓关上了门,脚步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外头的影子。


    屋内炉火已渐熄,沈念之裹着被褥靠坐在塌角,目光盯着门外那道仍未动过的身影许久,忽而轻声开口:


    “苍大人……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


    很低,像是怕扰了夜,也像是不愿让人听出太多情绪。


    门外静了几息,才听见顾行渊沉稳的声音传来:“伤在左肩,虽失血不少,但避开要害。已经让人送他回了青州。”


    沈念之轻轻“嗯”了一声,指尖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被子,目光垂落,似乎还在思忖。


    顾行渊继续道:“那边有府医坐镇,自然会有人替他诊治。好好歇几日,静养一段时日,再回京也无碍。”


    沈念之听完这话,才像是放下了心事般轻轻点头:“……那便好。”


    她没有再问什么,也没再说话,只是缓缓转身回了床榻。


    门外的顾行渊听着屋里渐渐安静的动静,垂下眼帘,将披风拉紧了些。


    夜色渐深,远处林叶沙沙作响,虫声时有时无,一切又归于寂静。


    沈念之望着那影子,睫毛轻颤,终于在火光暖意中,沉沉睡去。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我还没打算嫁人。”……


    一路回京,天高云淡,马蹄声在官道上节节回响。沈念之坐在马车中,始终沉默。顾行渊骑马在侧,偶尔回头看她一眼,却终究未开口。


    到了京城,天色已是黄昏。


    沈念之帘子开着一线,她目光掠过街边的药铺、布庄、小贩与酒肆,熟悉又疏离。


    车至晋国公府门前停下。


    顾行渊翻身下马,替她掀开车帘。


    沈念之却迟迟未动,眼神落在府门高悬的金字匾额上,望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踏出。


    步摇微颤,裙角拂地,她落地站定,依旧一身农家素衣,神色清冷沉静。


    顾行渊不欲多作停留,行了一礼,拢着披风便要回身上马。


    身后却忽而传来一道轻唤——


    “顾大人。”


    他手一顿,回头。


    沈念之抬眼看他,目光静得像湖面无风,只是轻声道:“我想你应当知道,指使劫车、嫁祸沈家的那个人,是谁。”


    顾行渊站定,眉头一皱,神色顿凝。


    沈念之目光缓缓垂落,唇角却勾起一点极淡的讽意:“是陆云深。”


    她说这话时,神情并无愤怒,只有一种早已看破的淡漠。


    “他未曾现身,却自以为布棋千里。可棋盘这么大,幕后也许还有人操纵。”她轻声笑了一下,声音如同浮在风里的碎语,“他说得倒是对,夜长梦多。”


    顾行渊静默良久,目光深深看着她:“你确定?”


    “我亲耳听到。”她目光不闪不避,“他还说……回京途中,把我一并处理。”


    这一刻,顾行渊的眼神变了。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深、极重的冷意,从眉眼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压在唇线之下未曾显露。


    沈念之却笑了一下。


    “我不需要你为我愤怒,也不是为了让谁出头才开口。”她淡淡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线索,就当是还你救我的人情了。”


    顾行渊望着她,许久,语气克制道:“沈娘子,你这条命不是别人给的,是你自己争下来的。”


    “你要怎么还,如何算……都是你自己的事。”


    他声音落下,翻身上马。


    沈念之未再言语,只站在府门前,目送他策马远去。


    风吹起她的衣角,身影孤傲,目光却分外清明。


    身后府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老管家连忙上前,惊喜唤道:“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她转身,迈过门槛,一步步走进晋国公府的大门。


    晋国公府的庭院在晨光下静谧如旧,红墙黛瓦,枝头初绽的玉兰泛着细细香气。


    霜杏自前院一路小跑进来,方一掀帘,便见沈念之坐在妆镜前发呆,鬓发半散,额头还有伤,身上也有些伤口。


    “小姐!”霜杏一声轻呼,声音里竟带着一丝鼻音,随即扑过去将人抱了个满怀,“您可算是回来了!可吓死奴婢了……您这一走,便是小十日,连封信也不曾有!”


    沈念之被她抱得微微一顿,随即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我这不是回来了?”


    霜杏眼眶发红,放开她后连忙看了一眼她脸色,眼神一凝,骤然轻声道:“小姐,您怎么去趟青州还受伤了?”


    沈念之偏头避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路上出了点岔子,误打误撞,倒像是跟着顾大人行侠仗义去了。”


    “行侠仗义?”霜杏愣了片刻,狐疑地打量她,“可奴婢记得小姐以前最厌烦这种打打杀杀的江湖事儿……如今怎么倒跟着顾大人往刀尖上凑了?”


    “没办法,他那人冷着脸,也不知怎么总爱往是非堆里钻。”沈念之笑得随意,眼里却波澜不动,“我若不跟着看着,还真怕他哪天连命都没了。”说的像是自己救了顾行渊一样。


    霜杏嘟着嘴,终究还是忍不住:“可自从小姐与那顾大人打了照面,哪次回来不是一身伤,奴婢虽蠢,可也看得出来,他……不是什么贴心人。小姐不如离他远些,少操点心。”


    沈念之未答,只懒懒一笑,轻声道:“好了,不说了,我身上都是灰,也该沐浴换衣了。”


    霜杏这才想起正事,赶忙去吩咐人备水药汤,不多时,净房中便腾起一阵薄雾。檀木浴桶里浮着几朵初开的木香花,还有一些草药,水汽氤氲间映出沈念之雪白的背脊和锁骨,点点擦伤犹在,虽已敷了药,仍看得霜杏直蹙眉。


    她小心替沈念之搓洗,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心疼:“小姐,奴婢瞧着您这伤不浅……若再过两年碰上成亲嫁人,该如何是好?”


    沈念之倚着浴桶边缘,闭着眼,嗓音低低的:“我还没打算嫁人。”


    “那苍大人呢?”霜杏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沈念之眼皮都没动,只慢悠悠吐出一句:“你啊,少在这里乱点鸳鸯谱。”


    霜杏被她噎了一口,半晌,才闷闷道:“小姐总拿这种话糊弄我,我看您分明对他有意。”


    沐浴完毕,霜杏伺候她穿上宽松素衣,又取了金疮药替她一点点擦拭处理完身上伤痕,最后细心将人安置在卧榻上。


    “今日就早些歇着吧,奴婢守着您。”霜杏轻声道。


    “我自己睡得着,你先下去吧。”沈念之摆了摆手,似乎毫无倦意。


    霜杏无奈,只得退下。


    可一躺下,沈念之便知今夜注定难眠。


    她望着帐顶沉思良久,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些场景——


    那一日林中混战,苍晏提鞭为她解围,肩头中刀、血洒官服的模样仍历历在目。他明明不会武功,却站在风雨中用一己之身阻挡利刃,那一眼,沈念之至今难忘。


    而下一幕,是她赤足逃生,跌入泥潭,衣不蔽体地奔向顾行渊时,那人眉眼冷硬,却又慌乱地将她揽入怀中的触感,那一刻,她是真的怕了,怕这一次再也回不来。怕自己……真的就那样被埋在林子里,死得悄无声息。


    沈念之翻了个身,闷头钻入被中,呼吸不稳。


    脑中是苍晏眼底藏着的隐忍深情,也是顾行渊皱着眉、满身杀气却紧紧将她护住的模样。


    她烦得不行,伸手拍了拍床沿:“霜杏,进来。”


    霜杏赶紧推门而入:“小姐?”


    “把我柜子里那壶百花烧拿来。”


    “啊?小姐这才刚上药……”


    “快些。”她声音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


    霜杏只得依言,片刻后送来一壶酒,沈念之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口,辣得眉心都皱起来,喉咙发烫,却仍不肯停。


    “好了,你出去吧。”她低声说。


    霜杏有些不放心:“小姐……”


    “我想一个人待着。”她声音放缓了些,“别担心,喝了酒,我自然睡得着。”


    霜杏犹豫片刻,终究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安静,酒气渐浓。


    沈念之抱着


    被子坐了半夜,最后终于沉沉睡去,眉头仍紧蹙着,梦中喃喃轻语,念的是谁的名字,却无人听得分明。


    ——


    永和宫香烟袅袅,窗外初灯才上,殿中却早已华灯如昼。


    梁贵妃素来喜静,今夜却难得设了一桌家宴,宫人们皆退至殿外,只余三人对坐,气氛也因此显得亲密而温和。


    沈忆秋穿着素净杏色襦裙,垂首执箸,不多话,偶尔笑意恬淡。李珩则半倚在母妃身旁,神色慵懒,却时时侧首为沈忆秋夹菜,举止间不动声色地偏爱已然分明。


    梁贵妃瞧在眼里,越发满意,笑着抬手将一只精巧的锦盒推到沈忆秋面前。


    “忆秋,来看看,这镯子是西海进贡的玉石,极为难得,本宫瞧着与你肤色极衬,就想着留着将来送你。”


    沈忆秋微怔,连忙推辞:“贵妃娘娘厚恩,忆秋哪里敢当?”


    “有什么不敢的?”梁贵妃轻笑,语气柔和却不容置疑,“你是好孩子,出身虽为庶,可知书达礼、温婉识大体,比那沈家嫡出的好太多了。李珩向来眼高于顶,肯看你,是你的福气,也是他的福气。”


    她话语不重,却带了些许点明身份的意味,李珩听着未作声,只低头斟了盏茶,递到沈忆秋手边。


    沈忆秋却没有立刻谢恩,指尖拂过镯盒边缘,片刻后,轻轻道:“贵妃娘娘厚爱,忆秋感激不尽,只是……家中姐姐,虽外表嚣张跋扈些,其实性子并不坏。”


    “哦?”梁贵妃挑眉,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意。


    沈忆秋低下头,继续缓声说:“忆秋年纪还小,不懂事,之前被人陷害。就是何婉娩……,她唆使一个男子请我一聚,谁知竟然在我酒中下药,想毁我名节。若非姐姐及时出现,救了我,忆秋怕是早已无容于京中。”


    这话一出,梁贵妃怔了一瞬,李珩则是猛然抬眸,声音透出一丝不敢置信:“是沈念之救的你?那次不是她主动约的我?”


    “嗯。”沈忆秋点头,语气如常,眸光却含着一分真诚,“那日事后她只说‘一家人,不能被外人欺负’,便再不提起。”


    梁贵妃似在思忖,未出声,李珩则紧皱眉,神情复杂:“那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何婉娩那样欺负你,你还替她瞒着?”


    “陆婉娩已经被姐姐惩罚过。”沈忆秋轻轻笑了一下,语气仍平,“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怪不得——”李珩忽然反应过来,冷声道:“怪不得何婉娩的舅舅,前些日子忽然在朝上参了沈相一本,说他手中银账不清,怕不是张家在给她出气。”


    沈忆秋抿唇,低头不语。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守门的内侍匆匆掀帘而入,跪地道:“启禀贵妃娘娘,下午陆贵妃与您在御花园饮茶,回宫后便觉腹痛,太医院刚诊出是中毒,陛下龙颜震怒,命人即刻传请贵妃娘娘前往百乐宫说明情况。”


    殿内气氛瞬间凝住。


    梁贵妃脸色微变,手中茶盏“当”地一声放下,站起身:“怎会中毒?今儿我与她不过在御花园歇了歇脚,也未用什么特别的东西。”


    李珩亦蹙眉站起:“我陪您一道去。”


    梁贵妃一边吩咐宫人备辇,一边侧目交代:“忆秋,你留在这儿,不必跟着,晚些我自会派人送你回府。”


    李珩看向沈忆秋,神情略显凝重:“你在这里等我。”


    沈忆秋起身应声:“是。”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这局摆得可真漂亮。


    沈忆秋在宫中等了许久,心中的焦虑却越发浓烈。


    尽管她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但眼前的种种不安情绪让她几乎无法平复。


    李珩和梁贵妃离开宫殿已经有些时候,她依然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宫内的寂静更加突显了她的焦虑,宫灯的昏黄透过窗棂洒进来,却无法安抚她此时的烦乱。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沈忆秋几度站起又坐下,心底的焦虑始终挥之不去。她试图不去打扰宫中的人,但却不时偷偷问询一些下人的消息。然而,没人能够告诉她太多,所有的答复都显得模糊不清。


    终于,门外的侍卫低声传来消息:“启禀沈姑娘,已经不早了,宫门即将关闭,您不如先回去吧。”


    沈忆秋心里一沉,她点了点头,勉强压下心中的担忧,跟着侍卫走向外面。


    宫门关上时,她不禁回头望了望,宫内的华灯已然渐隐,唯有风声在耳边轻轻响起,带着一丝凉意,穿透她的忧虑。


    马车摇晃着在长安的大街上缓缓前行,沈忆秋靠在车厢内,闭目思索。


    大概半个时辰的功夫,马车终于停下,沈忆秋下车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进了府内,管家见她归来,礼数周全地迎上来:“二小姐,大小姐刚到府中,应该已经回到自己的院子了。”


    沈忆秋微微一愣,虽然心底有些放松,但她依旧急切地问道:“姐姐可好?”


    管家轻声回答:“小姐看上去有些疲惫,估计是霜杏已经伺候她梳洗之后便休息了,连晚饭都没吃,不过二小姐不必太担心,明日一早再去看看也不迟。”


    沈忆秋点点头,放下了些许心中的牵挂。她一路走向自己的院子,院门的木板嘎吱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气息。


    次日清晨,天光尚浅,沉雾未散,薄霜已覆庭前石阶。院中梅枝早发,余香零落在枯叶之上,隐隐透着一股寒意。


    屋内暖阁中,沈念之正睡得沉酣,榻旁香炉未尽,一线烟火浮在金丝纱帐中,氤氲不散。


    门外却有低语声自耳边浮来,断断续续地穿透了沉睡的梦境。


    “姑娘,这手炉您也带着罢,如今已是九月末了,昨儿夜里霜气都凝在瓦檐上了。”是霜杏的声音,柔柔和和,一如往常。


    她身旁有人轻声应了一句:“嗯……我近些日子绣了这条披风,是用雪狐尾织的,想着天气渐寒,送给姐姐,得知姐姐昨日舟车劳顿才归府,便没有来打扰。你替我带进去吧,姐姐醒了便交给她。”


    是沈忆秋的声音,轻柔和缓,似秋水潋滟。


    沈念之本不欲理会,奈何这霜杏背着自己跟沈忆秋当上主仆了,一人温婉一人恭顺,清晨低语竟比钟磬还扰心。


    她缓缓睁开眼,一时间不辨昼夜,见四下尚未焚香梳妆,便起身披了件鹤羽色比甲,乌发未绾,仅以丝带束起,便径直推门而出。


    院中寒意袭人,晨光落在她赤足踏出的步履上,一步步都生着清凉。


    霜杏与沈忆秋一齐怔住,未及反应,沈念之已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们一眼。


    “哟,好久不见。”她笑意不达眼底,眼波冷冷,似拈花带刺,“妹妹倒是愈发动人了。怎么,你的跟屁虫,李珩殿下,今日怎未见随你左右?”


    沈忆秋神色微变,方才温柔含笑的面庞一瞬间露出迟疑之色。


    “姐姐……”她语气踌躇,眼中有惶然,也有几分难堪。


    沈念之眼尾挑起,唇角微弯:“怎的?我问话呢,你倒不肯说了?”


    沈忆秋低垂着眼睫,半晌才轻声道:“昨日我随殿下入宫探望梁贵妃……吃着饭的时候,听闻陆贵妃突然中毒……只是……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哦?”沈念之慢慢走下阶前,接过霜杏手中那条雪狐披风,拈着狐毛轻轻抖了抖,毛茸细密,手感温润,的确是上品。


    她似笑非笑道:“倒是个好东西。”


    话音未落,忽然翻了个白眼,语气一转,凉薄讽意尽显。


    “你啊,还真是个单纯的。”她摇了摇头,似在感慨,“话本子里都写过多少次了,宫里发生这种事,要么是梁贵妃嫉妒陆贵妃得宠,设局害她;要么就是陆贵妃自己下毒,自导自演,栽赃嫁祸。”


    她说着,目光倏地沉了几分,嘴角笑意却越发锋利:“但说到底,梁贵妃如今母凭子贵,长子李珩是太子人选之一,次子年


    幼体弱,她在宫中早立稳脚跟,年纪也不轻了,还犯得着与一个后起的陆贵妃争宠?”


    “但……”她语气一顿,眼神寒如霜刃,“若不是陆贵妃设局陷害,又怎会让梁贵妃携着长子一同前去,偏偏事发之时李珩又恰在场?这叫一箭双雕,杀人不见血。”


    她缓缓笑了:“这招够狠,若圣上动怒,不论查得清不清,李珩的太子之位也要打个折扣了。陆家向来与齐王交好……这局摆得可真漂亮。”


    沈忆秋听得面色煞白,唇瓣紧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竟然对朝局一点都不知。


    霜杏站在一旁,眼神瞟了瞟沈念之,终究没有出声,倒像是听懂了什么。


    沈念之却不再看她们,只慢悠悠地拎着狐毛披风转身进了屋,声音淡淡从屋后传来:


    “多谢妹妹送礼——改日若再有什么宫中风波,记得先提醒我一声。”


    沈念之却不再看她们,只慢悠悠地拎着狐毛披帛转身,声音淡淡传来:


    “多谢妹妹送礼——改日若再有什么宫中风波,记得先提醒我一声。”


    她语气懒懒的,像是随口一说,又像是在冷眼看戏。


    沈忆秋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终是轻轻唤了一句:“姐姐。”


    沈念之脚步微顿,未回头,只听沈忆秋又道:“我昨晚回来后,一直睡不着。总觉得心里空空的,像堵着什么……一个人待着,实在难受。”


    那语气低软温顺,带着几分试探,又几分委屈,仿佛小兽轻轻蹭过衣摆,不敢太近,却又不舍离去。


    沈念之终于转过头来,眉眼之间依旧是那副冷清姿态,眼底却带了一点没说出的复杂。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温顺、乖巧、满脸不解风情的真诚,像极了梦中一切未曾崩坏之前的模样。


    她心里一声冷笑,果然这人还是跟梦里一模一样,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信、什么都不为自己着想。


    就这副模样,如何能怪她觉醒前不动手呢。


    沈念之收回目光,眼风轻扬,语气依旧懒懒的,却慢悠悠丢下一句:“这天儿是一天比一天凉,你还想在外面站到什么时候?”


    语声不紧不慢,“还不快进来帮我梳头?早就听人说你手巧。”


    沈忆秋原本低垂着眼,闻言忽地抬头,眼中登时盛满明亮的笑意,那笑容温柔得像晨曦透过窗纸,软软地将这沉寒的晨光撕出了一道缝。


    “好。”


    她轻声应了,快步跟上沈念之的步子。


    霜杏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虽有几分不明缘由,但仍识趣地笑了一下,道:“小姐,我去打热水,梳妆也好有个暖手的。”


    沈念之点了点头,转身进屋,一言未发。


    檀木门吱呀一声合上,门后的光影便都柔了几分,院中微凉,屋内却渐渐暖起来。


    铜镜悬在楠木妆台上,梳篦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香炉里新点了沉香,烟丝缭绕,香气温和。


    沈念之坐在妆台前,披着那条雪狐毛的披风,未束的乌发披散下来,墨玉一般垂在肩头,映着她雪色的里衣,显得格外慵懒。


    沈忆秋跪坐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理着她的青丝,动作轻缓得像怕惊着一只白鸟。


    她握着梳子的手指纤细白净,眼神专注,一丝一缕都不敢用力。


    “姐姐在青州这些日子,可有受风寒?”她忽然问道,语声轻得像打湿的绵花。


    “倒也没。”沈念之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偏了偏头,“只是路上雨水多,鞋袜湿了几回,回来总算换了气候。”


    沈忆秋轻轻一笑,道:“听霜杏说姐姐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伤,吓了我一跳。”


    沈念之挑了挑眉,笑了笑:“那点小擦伤算什么?我这人命大,活得比谁都硬,你没听过那句话吗?祸害遗万年,我这恶名也能保我不死。”


    “姐姐别这么说。”沈忆秋低声轻斥一句,像是有些不忍,过了片刻才继续柔声说道,“这几日京中也不太平。宫里出事之后,宫门关得紧,我还是从梁贵妃那里听来的些零碎话……如今陆贵妃在宫中最得圣心,殿下也时常要避其锋芒。”


    “哦?”沈念之淡淡地应了一声,似漫不经心。


    沈忆秋继续道:“听说圣上近日身子越发不济了,连早朝都省了好几次……太医院束手无策,他便寻了些法子,那些道士也是陆贵妃早年认识的,说是能炼丹养身。”


    沈念之闻言,手指在妆台上一顿。


    “道士?”她慢慢转头,看着镜中自己眼神一寸寸变深,“谁引进来的?”


    “就是陆贵妃……听说是她从道观里请来的旧识,似乎还入过世家,是那种懂医术又晓养生的高人。”


    沈忆秋一边说,一边为她将鬓边余发挽起,用一根细玉簪固定住,动作依旧娴熟温柔。


    沈念之却盯着镜中那张艳色天成的脸,一时间没说话。


    她的目光掠过自己耳边的玉坠,定在那点被晨光映得发亮的金饰上,沉静中透着警觉。


    陆贵妃、圣上、丹药、道士,她脑海里慢慢理起线索,一条线从深宫伸出,牵连着陆家,牵连着齐王,也许还牵连着某个藏在暗处的手。


    圣上年事渐高,太子未定,而此时,最宠的妃子引道士入宫,说能延年益寿。


    她倏地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青州一事,定是有人想害沈家,现在知道陆家必然卷入其中,还是要告诉爹爹的好。


    沈忆秋替她梳妆完毕,沈念之站起来,看着她。


    她忽然开口,语气淡极:“朝中无人反对?阿爷也没有吗?”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今后——有你求着我的时……


    “不知道阿爷提没提过,但太医院有人提过,御医崔大人说那丹药成分不明,但没几日就被调出了宫。”沈忆秋迟疑了一下,又道,“好像……还贬去了南山药庐。”


    “呵。”沈念之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看来陆家动手比我想的还快些。”


    她语气平静,像是说一件旁人不相干的小事,眼神却在镜中渐渐沉了几分。


    沈念之仍坐在妆台前,手指微曲,轻轻拨了拨垂落的一缕鬓发,眼神却一寸寸沉下去。


    转眸唤道:


    “霜杏。”


    霜杏刚提了热水回来,闻声立刻应下,将铜盆安稳搁在一旁,快步走到沈念之前。


    “去一趟大理寺,”沈念之声音不高,却分外清晰,“告诉他:圣上近来沉迷丹药,服食之人是陆贵妃引入的外道,宫中局势未稳,事不宜迟。”


    霜杏心下一凛,却不多问,“奴婢晓得了。”


    沈念之看她一眼,淡声道:“他虽贵为大理寺,朝中事一清二楚,但宫里这点风吹草动,他一个外男未必能听得真切。”


    “你记住,不必添油加醋,只将我说的每一句,清清楚楚地传过去。”


    霜杏颔首应是,裹了斗篷匆匆而去。


    屋内只剩她与沈忆秋二人。


    沈忆秋站在窗下,仍有些怔怔地望着霜杏离开的方向,似乎还沉在刚才的话中,不敢出声打扰。


    沈念之却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将狐毛披风拢紧,走到窗前。


    阳光薄得很,淡淡洒在廊下,一道影子斜斜拉到她脚边。


    她望着窗外半晌,唇角忽然弯起,笑着轻声唤道:


    “忆秋,忆秋。”


    沈忆秋回头,“姐姐?”


    沈念之偏过头来,眸光明亮,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快:“或许没多少时日,我们会想念今日的秋风。”


    “天气难得不错——”她将衣襟系紧,转身朝外走去,“你上街陪我走走吧。”


    沈忆秋一怔,随即眼眸一亮,唇边露出温柔的笑意,像是初雪落入掌心,轻盈无声,心底却满满的。


    “好。”


    她快步追了上去,步子不紧不慢,始终与沈念之并肩而行。


    朱门渐远,石阶落霜。


    京中难得好天,虽已入九月末,街头却无风也无尘,阳光落在青砖白墙上,照得人睁不开眼。


    沈念之执着一柄浅青缂丝团扇,懒懒地半遮住面容,步子不疾不徐,走在街上仿若画中人物。沈忆秋则规规矩矩地跟在她身侧,手中拿着一只羊脂白玉的手炉,隔着薄薄香帕,悄悄递过去:“姐姐暖着点,方才早起天凉。”


    沈念之接过来,一边走,一边转头打量着街边。


    她原本是想去平昌坊,那儿虽热闹,却也最容易听见消息。但转念一想,带着沈忆秋进那种花楼茶馆,总归有些不合适。


    再者,这丫


    头一副乖巧模样,见不得场子大,耳根子还软,哪扛得住那种地方的舌头挑拨。


    便只挑了这处静些的街角书肆。


    书肆临街而建,门口悬着一块白地黑字的招牌,写着清言阁三字。门口立着小童在招呼客人,见是晋国公府的人来了,连忙将人迎入二楼靠窗一席。


    午后日头正好,窗边落下几片黄叶,茶汤热气氤氲,一切恰到好处。


    只可惜书肆里那位讲书先生,声调温吞得紧。


    “……当年赵王以十万兵马围困燕都,然使节未出三日,燕相苏子已献灭国之策……此事,见于《东华纪略》卷十二……”


    沈念之撑着下巴,眸光半阖,听着那人念书,听得昏昏欲睡。


    “姐姐……”沈忆秋轻轻在她耳边唤了一声,“若是无趣,咱们换处地方罢?”


    “唔。”沈念之抬起眼来,懒懒地“嗯”了一声,“倒也不是无趣,是这位苏子说了半个时辰还不灭国,唬人倒是挺会。”


    她说得轻巧,扇子一转,正欲起身,却忽然听得楼下一声招呼:


    “沈娘子?”


    沈念之眸光一顿,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束青巾、着青衫的文士正立于楼梯口,神情颇为讶异。


    那人不高不瘦,生得眉目清俊,是她少时在学馆听课时的同窗,名唤周远昀,父为翰林编修,素与沈家倒是多有往来。


    “果然是你。”周远昀快步登上楼来,朝她作揖一礼,笑道:“一别数年,沈娘子还是这般风采。”


    沈念之略微挑眉,未起身,只在案上轻敲一下茶盏,道:“周大人如今在朝中为官了?”


    “惭愧。”周远昀笑了笑,坐于邻席,“不过是吏部初授,眼下在国子监点经。前些日子,本还在宫中为御前讲书,不想三日前突然调令下达,说那职另有人接替。”


    沈念之手中动作微顿,漫不经心问:“你这人好端端的,怎就被换了?”


    “这我哪里知晓,是圣上养病,不再听讲。”周远昀低声,“但听内中出来的老内侍说,那新上来的讲书……并非监中出身,也不通经典,只是个道门清客,专门谈养生炼气之术。”


    沈念之眸光微敛,笑意却浮上来,淡淡道:“圣上最近果然是爱听新鲜的。”


    “咳。”周远昀略显尴尬,低声补上一句,“我那日在值房听见有人议论,说这人似乎与陆贵妃相识。”


    “这位是?”周远昀这才看到站在沈念之身后的沈忆秋,打量了一番问道。


    “这是我庶妹,名忆秋,今年阿爷接回来的。”沈念之淡淡说道。


    二人互相行了礼,周远昀目光始终在沈忆秋身上打转,沈念之看到这一幕,伸出手中的扇子挡在周远昀面前,告诉他:“吾家小妹已有主了,你惹不起的,连我都要避让三分的人。”


    “连你都要避让?那我还是先退下为好。”周远昀笑着离去。


    沈忆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着他刚说的话,原本听得有些懵,此刻微微蹙起眉头,似是也察觉这事有些不寻常,却不敢多言。


    沈念之却只是将茶盏轻轻搁回案几上,扯起一缕鬓发,含笑道:


    “看来本姑娘今日来得不算太晚。”


    她说完这句,反倒是望着窗外天色,缓缓立起身来,笑得明媚:


    “秋风未尽,世事初动,真是个好日子。”


    两人自书肆出来,信步往东行了一段,街上人声渐多。


    因天气清朗,许多百姓趁秋末好日子出来采买,沿街茶铺、香饼铺、糖铺处处热闹。沈念之站在一处点心摊前,看着那热腾腾的桂花栗糕,一时兴致来了,点了两块。


    她抬手扇着热气,歪头问:“忆秋,你要吃一口么?”


    沈忆秋轻声笑道:“姐姐挑的,自然是好的。”


    方才接过纸包,街道那头忽有一阵蹄声疾响而至。


    那马蹄声不快,却极有节奏,护卫开道,竟将整条街押出一段空隙来。街头百姓见状连忙退至两侧,行礼避让。


    沈念之原本兴致正浓,手中还拎着糕点,一听这阵仗,脚步微顿,眼尾往那方向一撇。


    人潮向街边退去,很快让出一条空道。


    沈念之却没有让。


    她站在街道正中央,手中仍拿着那块桂花栗糕,慢条斯理地剥着外头的油纸,像是根本没听见四周的动静。


    沈忆秋站在她身侧,望着人群退散,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姐姐……”


    沈念之却未动,唇角淡淡一扬,似笑非笑,眼角余光早已锁定街道前方。


    只见前方高头大马上,一少年身着墨色织金锦袍,腰系金玉狮头带,神情懒懒的,半倚马鞍而坐,身后是几位着陆家家纹的小侯官子弟,皆骑马同行,语笑喧阗。


    为首那人却不语,仿佛偶然察觉街边动静,倏地侧头望来。


    便在那一瞬——


    沈念之与他目光相接。


    她没有避,也没有笑,眸色沉静如水,隐隐带着一分讥诮与从容的挑衅。


    沈念之就这么立在阳光里懒洋洋地啃着点心,神情淡漠又漫不经心,像极了他记忆中所有冷眼旁观的模样。


    李珣微微一顿,神情未变,却缓缓坐正了几分,唇角似有似无扬起一道弧。


    护卫在他身后压低声音:“殿下,前方那位姑娘……怕是晋国公府的沈娘子。”


    另有人急促催促:“沈娘子请让一让,前方官马来……”


    可沈念之仿佛没有听见,手中还托着点心,另一手将风吹乱的发轻轻拨开,眼神澄亮又张扬。


    李珣勒马停下,与她不过两三步之距。


    她也不言语,就那么看着他,目光坦然。


    二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开口,谁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沈忆秋在身后倒是盈盈一礼:“见过齐王殿下。”沈念之则是昂着头。


    那气氛沉了片刻,终是李珣率先移开目光,唇线紧抿,却并未发火。他轻轻一拨缰绳,将马头转了个方向,从沈念之身旁绕行而过。


    “晋国公府的千金,果真不肯低头。”他低声笑了一句,不知是自语,还是对谁说。


    他身后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言,只得纷纷调转马身,顺着齐王避让的方向,策马跟上。


    沈念之咬了一口手里的糕点,连眼神都没送他们一眼。


    等马蹄声渐远,街上人流重新汇拢,沈忆秋才低声道:“姐姐,你也太大胆了……要是他……”


    沈念之不答,只将手中油纸一捏,随口淡道:“他还能把我杀了?”


    而此时,李珣已策马走出十余丈,他未曾回头,忽然勒住缰绳。


    那身后的陆家子弟正欲说话,李珣却只是轻轻一笑,目光像是隔着一层风,回看她的背影。


    低低一语,从他喉间溢出:“今后……有你求着我的时候。”


    第40章 第四十章“此签为下签——”……


    沈忆秋站在一旁,感觉背后发凉,回头看了一眼,望过去,心中一紧,轻轻拉了拉沈念之的衣袖,柔声道:


    “姐姐,风有些大,别着凉了。”


    沈念之却像没听见,用帕子擦了擦唇角的残余,淡声道:


    “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你说什么?”沈忆秋未听清,侧头问她。


    马蹄声远去,尘土未起,街角重归喧嚣。


    沈念之回了一句:“没什么,就是觉得晦气。”


    她转身不语,步子却换了方向。


    “姐姐?”沈忆秋小声唤她,忙快步追上。


    街角尽头,一道红墙灰瓦在秋日下格外醒目。观音寺的匾额斜挂在高处,香火气味混着树叶的香气,远远地便送进鼻端。


    沈忆秋眼一亮,轻声道:“姐姐,前面便是观音寺了。这寺在京中也颇灵,有人说,年初中得状元的李家公子便是年前在这抽过一签。”


    沈念之“嗤”了一声,似笑非笑:“那可得让李家公子来还个愿。”


    话虽这么说,她却并未抗拒,脚步轻缓,却也往那寺门走去。


    入了寺门,只见金身大佛端坐中央,檀香袅袅,庙中香客三三两两,不多


    不少,正合适她不爱人多眼杂的脾气。


    沈忆秋低声与庙祝说了两句,庙祝是熟面孔,认得沈家人,连忙殷勤引她们到西侧签亭。


    签筒摆在梨木台案上,台前挂着几张写得颇有笔力的签文,沈念之扫了一眼,唇角微动,道:“随便抽一个吧,图个趣味。”


    她伸手在签筒中一拢,轻巧地一抖,签枝“当”一声落下,庙祝捡起一看,神色微微一顿,继而低头翻了翻旁边的解签册,声音一沉:


    “此签为下签——”


    他顿了顿,才念道:“凤鸣九天,困于尘网。身有良谋,遇而不伸。贵人临门,却反为祸。宜守,不宜争。”


    空气仿佛静了一下。


    沈忆秋眨了眨眼,有些紧张地望着姐姐,小声道:“……这不吉利,我们再抽一个。”


    沈念之没答,目光停在签纸上。


    “凤鸣九天,困于尘网……”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拈着那纸条,慢慢折了两道,然后笑了笑,把它递还给庙祝:“你这签写得不错,算是警醒。”


    语气淡淡,但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那签文太巧。


    “凤”字于女子为尊,却又指帝后气运;“九天”本是高位,“尘网”却是困境。明里似是说她自己,暗里何尝不像是说那高坐紫宸的天子?


    贵为九五,宠信偏颇,困于丹砂外道,困于左右掣肘。局势乱而不表,危机已现,可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她一时没想明白。


    “姐姐……”沈忆秋轻声唤了一声。


    沈念之回神,转头看她那双始终清澈温软的眼,忽觉沈忆秋越发看的顺眼。


    她轻轻摇头,语气带着点敷衍又漫不经心:


    “不过是签文,信了岂不是我没意思。”


    她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在耳后,朝庙门走去:“走吧,下回再来,换个签筒。”


    阳光透过殿前琉璃瓦,在她肩上落了一缕。


    可她却觉得,那光有些冷。


    沈念之走出大殿门槛,落叶簌簌,天光仍旧明亮,四下却似被什么无形之物压着,叫人透不过气。


    沈忆秋在她身后,步子轻得几乎听不见,一直不发一语,只安安静静地跟着。


    两人一路穿过回廊,庙中僧人扫地的声音与远处木鱼声交叠而至,拢进院中香气袅袅,竟生出一种静得过分的安稳来。


    沈念之却越走越慢,脚步止在一棵古槐前。


    她回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庭前的水缸,水面因风微颤,倒映着她的脸,也映着那半抹流光。


    她忽然开口,像是随意地问:“忆秋,你信签文吗?”


    沈忆秋微怔了一下。


    “我小时候信过。”她轻声道,声音温柔如风吹檐角,“那时在庙里看别人抽签,有人抽到上签便欢喜许愿,有人抽到下签便烧香磕头……我便也学着抽过一回。”


    她似乎在回忆,眼中泛起一点笑意:“我抽到‘有惊无险’,那年母亲病重,我日日求签,那一签贴在佛龛上好久。”


    沈念之静静听着,眼中没有明显的起伏。


    她忽然扯了扯嘴角,语气里带点冷淡的玩笑意味:“那你觉得我刚才那签,是惊,还是险?”


    沈忆秋抬头看她,像是被问住了,小声说:“姐姐……你素来不信这些。”


    “嗯。”沈念之点点头,转身离开古槐树荫,淡声说,“但人不信,不代表运不会来。”


    她说这话时并未回头,背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在金瓦红墙下显得格外清楚。


    “这世道,”她低低道,“想以一己之力撼动命运的车轮,还是很荒唐的。”


    沈忆秋一怔。


    可沈念之没再解释,只摆摆手,带着她往山门外走去。


    庙门外,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熙来攘往,丝毫不知红墙之内,有女子轻声断言天命之虚,有棋局暗暗重排。


    落日缓缓西斜。


    沈念之走下庙阶,裙摆微扬,回头望了观音寺一眼,像是记下了这地方,也像是从此不再回来。


    “走罢。”


    她道,“回府。”


    午后将尽,日光微斜。


    大理寺后院,一排排书架高墙林立,卷宗整整齐齐叠在木格内,墨香浓重。屋中几案上摊着案卷,顾行渊正低头翻阅一封昨夜呈上的青州押案笔录,指节分明,神色如常。


    门口忽有小吏入内,垂首禀道:“大人,晋国公府的霜杏姑娘求见,说有紧要之事相告。”


    顾行渊指尖微顿,目光自卷上抬起。


    “让她进来。”


    片刻后,霜杏踏步而入,低低行礼。


    “我们小姐有话说,她让我将话一字不差带给您。”


    顾行渊点了点头,听完眼底一沉。


    屋内一时静了。


    顾行渊未作声,手中一直摩挲着案卷的一角。


    良久,他才道:“可知这道士从何而来?”


    霜杏摇头:“我们小姐也不清楚,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怕您未必能从外廷得知。”


    顾行渊“嗯”了一声,低低一笑,听不出是冷是淡。


    “她倒是急。”


    他随手抽出一页案卷,在角落写了几行字,收于一封薄笺中,封好后递给霜杏:“带回去交她。”


    “就说我知道了。”


    “若真是陆贵妃的人,那背后……怕不仅是陆家。”八成与齐王脱不了干系。


    霜杏领命而去。


    顾行渊站在原地未动,指尖敲了敲案几,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同一时刻,晋国公府西苑。


    沈念之回府后并未立刻回屋,而是在回廊下换了外衣才回到主院。


    不多时,门外霜杏匆匆回报回来,将顾行渊的回信递至沈念之手中,顺便也拿来了另一封信。


    一封未署名的书信,字迹极其清隽,信纸为上品云见血宣纸,落款只有一句:


    【晏问。】


    沈念之先拆开来看,那信中写得极是文雅客气,却字字不虚,言及今日中书省得闻内廷异动,太医院调令仓促,户部亦有微调,恐非偶然之事。


    末尾只轻轻一句:


    【沈娘子,是否有空,愿借一席清茶,与子一谈。】


    她看完,唇角微动,笑意未达眼底,随手将两封信并排搁在几案上。


    “一个讲知,一个讲谈……”她抬眸看向窗外,眼神沉静。


    霜杏站在旁侧,小声问:“小姐,要回哪一封?”


    沈念之眸光一敛,轻轻吐出一句话:


    “都不回。”


    “顾行渊知道就够了。苍……苍大人嘛,他什么时候肯不拐弯抹角地说事,再来信也不迟。”


    “反正晋国公府的路他知道,他也清楚我什么时候有空。”


    同一时刻,齐王府内。


    日头已斜,府中侧厅却灯火通明,连檐下的宫灯也一早换上了新油,罩着白纱罩,光色柔和,映得人影浮动不止。


    李珣一身轻骑装,甫一进门便摘下斗篷,随手交给下人,眉眼未改,却全无街头那般闲懒。


    厅中早有数人候着。


    首座之上,陆家二房长子陆瑾之正持盏而坐,身后立着一名眉眼清瘦的随侍,身量不高,衣衫朴素,却隐隐透着不常人有的沉稳气。


    “殿下。”陆瑾之起身作揖,“方才还在念,您今儿怎这般迟。”


    李珣走过去,抬手止了他礼数,自顾自落座,语气冷淡道:“路上堵了些人,耽搁了。”


    他不提是谁,也不说是什么人,陆瑾之却也不问,只斟了茶递过去,笑道:“宫里的事,得让您亲自定夺。”


    李珣抬眼看他:“什么事?”


    “今儿一早,圣上未出早膳,一直陪在陆贵妃身边,她始终昏迷不醒,圣上震怒,梁贵妃不认此事,派身边的嬷嬷去请太医院的御医时,也被挡回来了。”陆瑾之低声道,“宫里御医已经被我们收买,只有崔温不肯,今日我们的人也将他拦在了宫外,眼下该如何?”


    李珣


    手中茶盏顿了顿,眸色沉了下来。


    陆瑾之低声道,“殿下?”


    李珣冷笑一声:“那就想个法子,让他不能开口说话吧,但是这事做的不能太明目张胆,就……让他还乡吧。”


    “说到底,”他缓缓抬眼,“我们要的只是将梁贵妃拖下水,切勿惹出人命,沾上大理寺的人,那人……与沈家女走的有些近。”


    陆瑾之点头:“殿下放心,这事我一定会处理好,我听说崔温在老家,有一双父母,还有一个幼弟,有软肋的人,能翻出什么水花来呢?”


    陆瑾之又接着说道:“太子未立,陛下身边无人敢劝,生怕被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左右只剩几个皇子。”


    “如今殿下得宠于宫中,声势正起。”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若能趁此清理梁贵妃一派,那李珩也就不足为惧。”


    李珣没有立刻回话,只将茶盏搁下,半晌才淡淡吐出一句:“今日遇见了沈念之。”


    厅中顿时静了。


    陆瑾之轻声道:“晋国公府那个沈娘子?”


    李珣没看他,只起身缓缓踱了两步,像是自言自语:“她站在街当中,拿着糕点,谁让都不让。”


    “我勒马在她眼前,她看我,就跟看个死人似的。”


    陆瑾之道:“她一向如此。”


    “是啊,她一想如此,性子倔,骨头硬,从不肯低头半分。”


    李珣忽然回头,眸色发冷,“我们若动沈家,我想留她。”


    陆瑾之挑眉道:“那您是想?”


    李珣冷笑一声,“我自有安排,我倒是想看看沈念之这一匹小野马,会不会低下头颅。”


    他负手而立,眸光清冷,忽然淡淡道:“梁贵妃那边,便交给你安排。”


    “事要落到她的儿子身上。”


    “至于沈家……沈念之——”他微微垂眸,唇角慢慢勾起,“我倒是给她想了个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