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我的心是马蜂窝,一个洞里……
齐王本是微笑含和,一听此话,却明显一滞,眼神微敛,唇角那抹笑缓缓冷却。
气氛顿时变了。
他眸光一凝,复又轻笑:“沈娘子性子果真与传言无异,锋利得很。”
沈念之似嗔非嗔地挑眉:“那传言可曾说过,我这人胆子也大?”
“你这是不怕我?”齐王眸色幽沉,缓缓站起。
沈念之却也跟着起身,身形纤长,烟罗曳地,抬眸看向他:“怕呀,只是……怕也没用。”
她忽而压
低声音靠近半步,声音却温柔如猫:“王爷若真想让人闭嘴,就不该先上门送给我送簪子。”
齐王的眼底骤然一沉,袖中拳缓缓收紧。
二人对峙不过片刻,齐王忽然露出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沈娘子果然聪慧,与外界传言有所不同。”
他转身,整了整衣襟:“既如此,便不叨扰了。只愿……日后我们再见时,仍可这般从容。”
沈念之微笑颔首,目送他离去。
门扉一合,霜杏才快步上前:“小姐……刚才那话,他听出来了吗?”
沈念之将那枚齐王所赠的簪子,与她自己做的那支一并并排放在案几上,慢慢合上锦盒,低声道:
“他不敢拆穿,我也不会认账。”
“但如今我们都知道——彼此都知情了,如今朝堂之上没有传出关于他玄鹿山的事情,想必他心里也明白,我没有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阿爷。”
沈念之目送齐王离开后,也是心事重重坐在榻上,如今知道是李珣在幕后操纵,她一个晋国公之女又能有什么办法阻止,她看阿爷的态度似乎也是无所谓,并不想站队,告诉阿爷或许还会给沈家招来横祸。
想着头疼,沈念之决定先走一步看一步,如今李珣对她没有动杀心,她也有时间来想对策。
城南酒楼,花雕微醺。
沈念之靠坐在二楼临窗位,桌前小炉上热着一壶酒,炉火将她鬓边一点绒毛映得发亮。
她今日兴致不错,酒不过两杯,唇边已带笑。
霜杏从楼下回转,刚放下几样点心,便听得隔壁屏风后传来一阵拍桌子声。
“我娘就是个窝囊废!宠妾欺主她都忍着,我看着都恶心!”
是个年轻公子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与愤懑。
“要不是我外祖家是个寒门,她在我爹面前早就像个哑巴!家中大小事都得听那狐狸精的……”
“我娘啊,哼,早晚被踩在脚下死得透透的!以后狐狸精孩子出生,恐怕我都要被赶出去!”
霜杏听得皱眉,低声骂了句:“好歹毒的后生。”转头就要去制止,却听沈念之忽然出声:
“等等。”
她手指轻轻拨着杯盏,唇角却带着点似有若无的讥意。
“听他口音,是御史府那位小公子吧?”
霜杏一怔:“好像是……”
“御史夫人,是江南吴州人,姓柳。”沈念之不紧不慢地说,“我那年及笄,她便悄悄找到我送了我一坛酒。”
“别人都送金玉、香料、鸢羽,她却送了我一坛玉泉台。”
“那酒极烈,入口却温,像她本人。”
霜杏讶异:“小姐还记得?”
“当然记得。”沈念之眸色深了几分,指腹轻敲桌面,“她嫁给御史那年,我听阿爷说,她父母双亡、兄弟无靠,你想想一介寒门嫡女,能守着那张正妻位守这么多年……不是没手段。”
“如今这般被踩着,也不知,是她真甘愿,还是有人逼得狠了。”
她说罢,将酒盏轻轻一合,起身理了理袖口。
“打点一下。去御史府。”
“滴酒不能涌泉相报,但也要还个三分。”她勾了勾唇角,笑意乍现,却冷如霜刃。
秋夜风急,月色如钩。
昭京内城西南,一辆马车停在御史府前。
御史为官多年,家中规矩森严,此时却静得出奇。连门前执灯的下人也缩着脖子不敢多言,只因府中正传出一桩难以启齿的丑闻
御史夫人上吊未遂。
沈念之下车时,手中握着一柄雕着兰纹的银骨折扇,衣上大氅未解,面上妆极淡,唯眼神清明冷利。
霜杏提灯随在身侧,小声道:“听说是新进的侍妾不安分,逼得御史夫人亲手撕婚书,连掌家钥匙也交了。”
沈念之眸光微动:“有趣。”
她走进正厅时,府中婢女早已瑟瑟发抖,见她进来都不敢言语。
正厅内,御史夫人着素衣伏在暖榻上,发丝散乱,眼眶乌青,像是连夜啼哭。她听得脚步声,猛地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时,一怔,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沈娘子……”
沈念之将她扶起,道:“听说夫人最近不大顺遂,我来看看你。”
她声音温和,眼神却带着逼人的锐意。
夫人哽咽着落泪,嘴唇颤抖:“我、我实在是没法了。她不过是个妾,如今连账本都从我手里要去,连我的陪嫁都要动……他却只说让我退让,说‘家宅和气最要紧’……”
沈念之静静听完,慢条斯理地取下手套:“夫人,我问你一件事,你嫁入御史府,是谁八抬大轿请你进门?”
“是……是他。”
“你一纸聘书,一案明媒正娶,他是君你是妻,你的身份立在那里,凭什么要你退?”
夫人哭得更厉害:“可他说……如今那人有孕……只要我肯让位,御史府不会薄我……”
沈念之眼神冷了几分。
“世上便是有这样的男人,睡你的床、用你的银子,还要你让位给别的女人。你若答应了,那不是大度,是愚蠢。”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香几上,抬手挑起一串账本钥匙,语气淡得像在说一场无关痛痒的棋局:
“既然你握着这门的正位,就得坐得稳。你一退,她就会上桌。你一让,她便敢骑到你头上。”
“男人啊,惯得。”
她回身,笑意却冷:“你若不惯,他的小妾也就跳不起来了。”
夫人抬头看她,眼底一点点亮了起来。
沈念之抬手递过那串钥匙:“明日你去账房,账册你来核,柴米你来管,把那位‘怀孕的贵人’送去别院安胎。她再敢闹,就请太医好好诊诊,是不是虚张声势。”
“若御史问起……”
“你就说,让他来晋国公府跟我谈,我定会好好跟我阿爷说道说道,一个家都管不好的御史大人,不知他公事办起来,也是不是如此?”
御史夫人点点头,随后沈念之望着她,平静道:“你再弱,她也不会放你;你再忍,他也不会感恩。”
“你若还要做这个正妻,就该有个正妻的样子。”
厅中烛火晃动,那一刻,沈念之负手而立,整个人却气场冷锐,贵不可言。
御史夫人望着她,忽然跪下去,哽咽出声:“多谢沈娘子……多谢……我明白了……”
沈念之伸手将她扶起,声音极低:“不必谢我。你若不想死,就把刀握紧,别叫人欺负了去,她既然已怀孕,只要不主动找你麻烦,你就别搭理她,当多养一张嘴。”
离开御史府后,沈念之摇摇头,以前她也觉得是小妾的错,倘若她们不勾引,怎么会上了男人的榻,可是现在她看的明白,若是男人肯坚守,别人断然是没有机会的。
过了几日,一大早沈念之还没起床,下人就递了帖子给她。
京中近来风波暗涌,今日齐王李珣的一纸宴帖,无声处撩起了一池秋水。
此宴名为菊赏雅集,实则却是齐王回京以来,第一次广邀同辈世家公子齐聚王府。邀请名单中,既有忠王李珩,又有中书侍郎苍晏,甚至连大理寺卿顾行渊也赫然在列。
而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晋国公嫡女,沈念之。
坊间纷纷传言齐王“心悦沈氏”,此番宴请,不过是为表诚意。
沈念之坐在轿中,摇曳着手中象牙骨团扇,眸中带着玩味。
“李珣真是打的好算盘,知道我在京城名声放/浪,便用这等借口叫我去赴约,换做其他姑娘,怕是早让父亲朝堂上参他一本了。”她低声笑道。
霜杏有些紧张:“小姐,那……咱们真要去吗?”
“为何不去?”她将扇子轻扣,凤眸微挑,“我也想看看,今日齐王府这一局,到底请了多少人进来。”
夜幕低垂,金灯高悬,檐牙飞甍之间,流光映照着一道绯色倩影缓步而来。
沈念之一袭绯色云纹长裙,腰束珠链,鬓发高绾,步履从容,眸波潋滟。
她不紧不慢地踱至齐王府门前,一如往常,不曾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正值宾客登门之际,一道风雅之姿映入她眼
中。
苍晏。
他今夜着一袭淡紫圆领袍,衣袂如烟,手执骨扇,站在石阶下与齐王府的管家说话,侧颜如玉,风骨清寒。四下灯火一照,更显清俊无双。
沈念之眼眸微亮,扬唇笑了笑,正欲快步上前打招呼——
却不防,一道玄衣身影从马背翻身而下,几乎在同一时刻落地,步伐利落,直接拦在了她与苍晏之间。
又是顾行渊。
他穿着夜色玄锦袍,面无表情,袖摆未落,横在二人之间冷声开口:
“沈念之,你该不会是走错了方向吧?”
沈念之挑眉,眼神里带了点打量,又带了点不耐:“顾大人可真是随时随地都爱多管闲事。”
苍晏轻笑,折扇一展,从顾行渊肩后一探半身,语气风轻云淡地道:“沈娘子是我的学生,我和她来探讨些文章诗赋,不是理所应当么?”
话落,他抬手,轻轻用扇骨一点顾行渊的肩:“墨怀,挡着了。”
顾行渊剑眉一挑,冷哼一声,但身形却稍稍侧开半寸,让出一个位子。
沈念之正准备继续靠近,却忽地感到一股气息倏然凑近——
“你不守信用。”顾行渊低声在她耳边开口,声音不高,却极具压迫,“赌约未完,离他那么近,你是什么意思?”
他语调一如既往清冷,但语尾却含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薄怒。
沈念之唇角微扬,斜睨他一眼,吐气如兰:“顾大人也说了是赌约,那我若真能让你吃醋……不就更有赢的可能?”
说罢,她款款前行,朝着苍晏走去。
顾行渊站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目光却仍落在那道背影上,一动不动。
沈念之挽着披风,随苍晏步入齐王府大门,身姿从容,眼角笑意潋滟。
齐王府今夜张罗得极尽华贵,门厅铺着织金锦毯,两侧朱柱缠着花灯,雕龙画凤,尽显王府威仪。
三人一前一后而入,顾行渊走在最后,一言不发,却像一道冷意,始终紧随在后。
沈念之与苍晏肩并肩,气氛极是和谐。
“苍大人今夜装束……倒比我这身还要讲究。”她侧目一笑,眼神打量,唇角含讥。
“那是自然。”苍晏轻摇折扇,含笑看她,“今日是齐王设宴,沈娘子是齐王‘心悦之人’,我怎敢怠慢?”
沈念之笑容未变,脚步不停,眼神却扫了一眼后方那道步步紧逼的玄色身影。
“我如此容貌,绝冠京城,他心悦我,也是合理,苍大人你说呢?”
苍晏低笑一声,似有若无:“你若这般说,倒也合理。”
一旁顾行渊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眉头紧皱,终是沉声开口:“书阳,你来之前不是说,不喜牵扯俗务,更不喜宴请么。”
苍晏折扇一收:“是啊。可若有人请我看一出笑话,我怎能不来?”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沈念之,又瞥了一眼前方早已布置停当的大堂方向。
齐王府主宴厅金灯高挂,众人已陆续入座。世家子弟、勋贵后人皆应邀赴宴,场中觥筹交错,笑语晏晏。
沈念之刚一入场,便有数道目光向她投来,有探寻、有轻蔑、有打量。
她步履轻盈地走入主堂,发现自己的座位竟然被安排在了末席,沈念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李珣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难堪。
沈念之随即绕到前几席苍晏旁边的座位,盯着那个刚坐下的人,言语霸道:“起开。”说着指了指自己原本的座位,“你的位置在那边。”
那人听完,言语磕绊道:“沈娘子,那边……是女席,这边是男席,不……不和规矩吧?”
“规矩?呵,既然你知道那边是女席,你坐不得,那我叫你起开,你自己难道不会找个位置坐吗?”
男子也是知道这位是惹不起的主,立马拿上自己的东西挪到别的地方去。
“那位穿绯色的是谁?好生张扬,如此貌美。”
“张兄你才入京,有所不知,那是晋国公府的大小姐,沈相的女儿,沈念之。”有人低声回道。
“听说齐王近来对她颇有意。”
“啊?我记得她不是倾慕忠王殿下吗?”
“啧,世风日下啊……”
旁边,齐王李珣着玄衣锦袍,坐在宴首,面含笑意。
“沈娘子,今夜能来,实在是本王的荣幸。”他说着,举杯示意,“请入座。”
沈念之不疾不徐地落座,眼尾余光一瞥,顾行渊与苍晏也已入席,不巧,正好与苍晏分别坐在她左右。
三人并肩落座。
苍晏不动声色地替她斟了一盏酒,低声道:“这是十年的杏子春,很是爽口,你定喜欢。”
沈念之挑眉接过:“我一直以为苍大人素来只爱喝茶,不知你竟对酒也有了解。”
顾行渊一声冷哼:“饮酒误事,尤其是你这种人,别把齐王的场子搅了,回头又惹祸上身。”
她转头看向他,嘴角一勾:“顾大人今夜似乎管得特别多。”
顾行渊嗤笑一声:“你若犯浑,我也不介意再把你抓到衙门一次。”
苍晏慢条斯理一笑:“那墨怀,你应该现在抓她回衙门,她刚可是欺压弱小。”
沈念之笑出声,捂唇道:“诶?苍大人这是哪里话,男人哪里弱小了,古往今来,什么不都要压女子一头,我可瞧不出弱小。”
三人言语来往,气氛活络。
而齐王坐在上首,目光微敛,盯着三人相处间的气息流转,杯中酒未动,眸色愈加深沉。
齐王执盏未饮,指节轻叩杯壁,目光最后定格在沈念之身上。
她身着绯色云纹广袖,鬓边玉簪微晃,眼神清凉,坐姿却极懒散,毫无规矩,举杯时笑的花枝乱颤,时不时斜靠在苍晏身侧,像只生着钩爪的猫。
齐王笑了,起身举杯,温声道:
“今日设宴,原是为聚京中诸家才俊,然我有一事,许久耿耿于怀,今夜正好借酒抛砖引玉。”
众人纷纷起身,拱手道:“请殿下明言。”
沈念之也慢吞吞放下酒杯,眨眼看他。
齐王将杯盏轻放案几,语气温和却不容忽视:
“前些日,我听闻京中流言,说晋国公府沈家大小姐……颇得忠王殿下青睐。”
此言一出,众人一静。
李珩此刻正被一群文臣后辈围住,应酬间手微顿,面色微变。
齐王继续道:“还有人说,沈娘子才貌双绝,文有苍中书教诲,武有顾大人护行……如此艳福,羡煞旁人。”
席间隐有低笑,眼神悄悄地扫向沈念之。
苍晏握着酒盏的手轻敲案面,脸上笑意不变:“殿下之意,是要沈娘子当席澄清?还是要她在这里挑一个?我可知道她挑男人,从不选单。”
“这倒不是。”齐王笑意不改,却带着三分暗劲,“只是好奇,沈娘子究竟会心悦什么样的男子?”
此言宛若惊雷,众人齐齐看向沈念之。
沈念之却缓缓笑了,唇角一挑,红唇轻启:“我心悦的?那可太多了。”
齐王一顿,目光微冷:“哦?不妨说来听听?没准儿我还能帮你跟圣上讨个圣旨,圆你这段姻缘。”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大人的力道弄的我有些痛……
沈念之拿起酒盏,一边打量众人,一边娓娓而语:“文人我心悦其风骨,武将我心悦其英姿,美人我心悦其容貌,才子我心悦其文章……人生在世,悦目悦心之物,不可胜数,男子总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我自然也是心悦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话音落下,一地哗然。
有人小声窃语:“她竟敢如此回答?”
有人满眼敬佩:“竟能在殿下面前如此作答,胆色绝伦……”
苍晏低笑出声,一旁的顾行渊却面色冷硬,指尖狠狠掐紧酒盏。
齐王却没有恼,只是盯着她,片刻后道:“沈娘子所言,倒也洒脱。只是这等心性……未免太贪了些。”
沈念之轻声一笑,举杯遥敬:“贪心,是因人而异。”
“那沈娘子如何看我呢?”齐王目光骤深,语气忽转,像是掷下一道钩子。
顾行渊在一旁坐不住了,冷声道:“齐王殿下,宴请客人是为博雅畅谈,非为逼问私情,顾某不才,还请殿下慎言。”
齐王目光一转:“我不过玩笑,顾大人何须动怒?”
“那就当真是玩笑。”顾行渊回敬,字字带锋。
此时苍晏折扇轻展,似笑非笑地凑近沈念之耳边轻声:“我倒也是好奇,阿之会心悦什么样的男子?”
齐王挑眉与坐在下面的沈念之四目相对,沈念之放下酒杯,坐起身来。
“齐王殿下,我确实已有心悦之人。”沈念之说完,看李珣眼神中透着好奇,随后又接道:“但是殿下生的风姿绝伦,想要给我做小,倒也不是不行。”
“放肆,沈念之你简直荒唐,竟然敢拿皇亲贵胄开玩笑。”李珩站起来怒斥沈念之。
只是还不等沈念之反驳。
一支冷箭破空而至,“嗖——!”一声划破长夜,直射主堂。
羽箭几乎是擦着齐王座侧的珠帘而过,钉入他身后的雕着麒麟的金丝楠木椅,箭尾仍颤着未止。
席中一静,下一瞬——
“有刺客!”不知谁大喊一声,便见王府四周高墙之外,骤然翻入数道黑影,身着夜行衣,面覆黑巾,刀光一闪,直逼堂中!
“护驾——!”
“快护二位殿下!”
顾行渊几乎是第一时间拔剑而起,沉声怒喝:“保护忠王、齐王!封锁府门!不准放一个活口出去!”
王府内的侍卫即刻出动,场中瞬间乱作一团,金盏翻倒,案几倾覆,席间众人惊叫逃散,世家子弟纷纷躲避,有人摔倒,有人狼狈爬行,满地鸡飞狗跳。
而主位上,齐王李珣神情亦变,猛地起身,脸色苍白。
“沈娘子快退!”一侧的苍晏已挡在沈念之前,一手拉住她胳膊将她拽到自己身后,扇子微张,护在她胸前,语气却仍带着他特有的沉静,“你先避一避。”
沈念之本就没料到今日宴中竟真会出事,原本以为过来只是打打嘴仗,这一乱,她只觉自己真是晦气透顶,懒得多纠缠,低骂一句:“见鬼。”
她从苍晏背后跃出,踏着翻倒的案几往廊下奔逃。
可刚绕过正厅东侧,一道身影踉跄间撞来,她急忙一闪,脚下一滑,“啊——”
沈念之重心不稳,身形往前扑去,竟一头撞上正好回身的齐王李珣!
“砰——”
两人同时倒地,沈念之猝不及防扑倒了李珣,而也正是在此时,又一支羽箭自黑衣人弩中射出,带着森冷杀气直奔李珣面门!
但因沈念之横撞而上,箭失了准头,擦着二人肩侧飞过,钉入了他们身侧倒塌的金盏架。
李珣瞪大双眼,看着那箭矢近在咫尺。
沈念之却重重摔在地上,手腕“咔哒”一声,剧痛袭来。
“嘶……”她冷汗涔涔,险些骂出声,“好痛……”
“沈念之!”李珣满面惊愕,坐起身一把扶住她,“你——你这是……”
沈念之一边强忍龇牙咧嘴,一边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扯住李珣的领子,将唇贴近李珣耳侧冷冷说道:“殿下想要杀我,大可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李珣忽然一把握住沈念之抓着他的手说道:“我并没有,你也看到,这箭朝我而来。”他眼神真挚,沈念之一下看不出真假,但此刻此地不宜久留,她受了伤,李珣一把将她捞起扶住。
临走时他瞥了一眼那插在柱上的箭矢,心脏砰砰直跳。
这箭……明明应当是他来接的。
“殿下,快走!”侍从惊叫着冲上来,将二人护住。李珣抿唇不语,看着沈念之的脸色,眼底闪过一抹难掩的复杂与沉凝。
她是怎么恰好出现在他身边的?
又怎么恰好在那一瞬扑倒了他?
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另有安排?而他原本为自己设下的“苦肉计”,竟然莫名被她抢了去。
更要命的是,她还真受了伤。
顾行渊此时也带着人护着苍晏和李珩冲了过来,眼见沈念之靠在李珣怀中、面色苍白,一手死死捂着手腕。
苍晏向上前,却被顾行渊给推开,狠狠瞪了一眼意为警告,来到李珣身边说道:“殿下,还是我来吧。”李珣还没来得及反驳,沈念之整个人已经被顾行渊一把拉过抗在肩上。
“先送医!”他吼道,眼神沉如深井,径直冲出乱局,朝王府后院太医房方向奔去。
“不!我要回府。”沈念之不想在齐王府多逗留,顾行渊也只好又拐了方向。
身后,齐王披着衣袍立起,衣袖上染了几点血。他望着那远去的背影,久久未语,直到侍从低声道:“殿下……您没事吧?”
李珣收回目光,淡淡一笑:“本王无恙。”
“沈念之。”
他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神一寸寸变深。
顾行渊一路疾驰,他黑着脸,一言不发,。
来到马车前,霜杏掀开帘子,顾行渊一把将沈念之丢了进去,沈念之靠在榻上,额角细汗涔,脸色泛白,疼得几乎动弹不得。
“你能不能轻点?!”她咬牙切齿。
“你还知道疼?”顾行渊一低头,语气冷得像雪,“冲上去救人的时候,我看你挺勇的,是不是想因为救驾有功,回头跟圣上讨个郡主头衔。”
“我呸。”她气笑了,“顾行渊,你是不是疯了?我沈念之像是为了讨个破头衔连命都不要的人?我那是……绊了一跤……”
顾行渊盯着她,良久,冷冷吐出两个字:“蠢货。”
沈念之倚靠软榻,手腕肿得发青,指节还隐隐颤着,面色苍白却眼波潋滟,一副娇弱中带刺的模样。
沈念之忍了忍,忽地轻轻“嘶”了一声,皱眉蜷了下身子,“顾大人,我好疼……”
顾行渊眼角一跳,头也不抬:“忍着。”
她声音轻哼到几乎被车声掩去,却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颤,她缓缓抬起受伤的左臂,雪肤玉骨,腕间肿得明显,像瓷白胚胎上被谁按出的一团胭脂印。
“大人~”
“你不是喊痛喊得挺有劲?”顾行渊眉头轻皱,却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跌打损伤的药膏,随手丢给她。
沈念之接过来,眨了眨眼,无辜地抱怨:“右手废了,左手使不来,还得有劳大人。”
顾行渊不为所动。
她顿了顿,忽然低低叹了口气,语气里透出点薄凉:“果然,顾大人如此狠心,倒也不是多善良之人,冷情寡义,更不懂怜香惜玉,是我看错了你。倘若是苍晏在……”
此话一出,顾行渊黑着脸,抬脚上了马车,从她手中拿过药膏,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冷硬:“胳膊。”
药膏在他指腹被轻轻推开,触在沈念之肿胀的肌肤上时,顾行渊动作一顿,指尖微微发烫。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香气,清甜不腻,混着夜里的雨气,更添一丝撩人不自知的旖旎。
沈念之却偏偏在此刻,凑近了点,低声道:“大人的力道弄的我有些痛……”
顾行渊动作一顿,耳尖肉眼可见地泛红。
马车里灯光昏暗,沈念之靠在车壁上,姿态像只乖巧的猫咪,一双媚眼柔和地盯着顾行渊,看的他耳根发热,她嘴角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笑容。
“咯噔”一声,车轮猛地碾过一个水坑,车身一晃。
沈念之“哎呀”一声,顺势一个趔趄,整个人便倒进顾行渊怀中。
她却没有立刻起来,反而是“挣扎”中,忍着疼痛,一手轻轻放在他的手掌上,另一手不知是否故意,轻轻扯松了自己衣领,露出一寸白皙的肩头。
她仰起脸来,眼尾含着水意,那张娇艳的脸近在咫尺,对上他黑沉沉的双眸。
空气陡然安静,四目相对,顾行渊喉头一紧,像是被谁扼住,整个人僵住不敢动。
然而就在下一瞬,沈念之已然回神,迅速起身回到自己位置,将衣襟拉好,整了整袖摆,低头轻轻开口:“……冒犯大人了。”
她声音不高,态度又礼貌得近乎无辜,仿佛方才的旖旎不过是一场偶然的误会。
顾行渊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低低咬出两个字:“无事。”车内忽然沉默,沈念之
故意不说话,只是靠在一边闭目,为的就是让顾行渊坐立难安。
半刻钟的功夫,马车停到晋国公府门前,车帘一掀,顾行渊逃一样的跳出来,沈念之紧跟他身后,被霜杏扶了下来,路过顾行渊身旁时,靠近他身侧:“顾大人如此坐怀不乱,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顾行渊假装没听到,立即吩咐霜杏:“快去请府医。”
府内下人扶着沈念之,直到她被安置在榻上,府医诊断为:“右手腕伤到骨头了,需静养些时日。”
沈念之脸色更难看了,顾行渊拂袖转身,临出门时却又回头,语气复杂:“少给别人当挡箭牌,下次若真死了……没人替你收尸。”他甩门而去。
沈念之靠在榻上,冷冷看着那扇门关上。
同一时间,齐王府。
齐王李珣立于窗前,身披轻裘,眉头未展。
他方才刚遣人去查沈念之的伤势,得知她手腕骨伤,正卧床静养,便不动声色地踱至书案前,写下一纸密信,派人暗中送去晋国公府,说是“问候”。
“沈念之。”他喃喃着这个名字,眼神越来越深。
原本,他不过是设一局自导自演,让自己“小伤一场”,一来博圣上心疼,二来便可留下“留京疗伤”的理由,又能借机笼络人心。
谁知却被她横插一脚……
她替他挡了箭,成了“救驾”之人。“若她能与我结亲……”齐王闭目沉思,轻轻抚着手中玉珮,“沈淮景那只老狐狸,便不得不选边站。”
沈念之是嫡女,沈相唯一的爱女,她嫁给谁,沈家便向谁倾斜。这一步若成,便等于拿下沈相半条朝堂根基。
齐王唇角缓缓扬起,眉眼清淡,却带着谋算之色。“再探一探她的态度。”
数日后宫内。
圣上召见“救驾有功”的沈念之。
金阙高悬,丹凤朱门,御花园内特设雅座,设宴为赏。
沈念之被霜杏搀着缓步而入,手腕缠着白绫,一身绯色织金长裙,气势不减。
齐王也在,今日他衣袍素雅,神情温润,言语关切:“沈娘子伤势如何?是孤连累你了。”
沈念之神情平淡:“齐王殿下言重了,我那一跤,是意外。”
圣上笑道:“意外也罢,救驾之功不能少。说吧,想要什么,孤赏你便是。”
她盈盈谢恩,却一句也未再提“挡箭”一事,只是向圣上讨了些好酒。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你我之间,其实……可以……
辞别圣上后,沈念之正欲出宫,齐王追了上来,说是一同出宫,他也要回府,忽而语带试探:“沈娘子既与忠王殿下亲近,不知可曾听他谈起过你庶妹之事?”
沈念之眉梢微挑,轻笑一声:“我与忠王殿下……并无亲近。”
“那沈忆秋与你关系……?”
“她是沈家女,我虽唤她一声‘妹妹’,但自幼不识,她之于我,不过点头之交罢了。”她语气从容,“至于与四殿下之事,我向来不掺和旁人私情。”
齐王负手立于灯影之下,一身月白团纹衣衫,明明是个贵胄之姿,却看得出眼中藏了几分难掩的冷意。
“沈娘子,”他缓声开口,嗓音带着几分近乎温柔的沉静,“你我之间,其实……可以再近一步。”
沈念之闻言,先是一怔,继而挑了挑眉:“殿下此言,莫不是……想给我伏低做小?”
李珣垂眸笑了笑,盯着她半晌:“如果我说我想娶你为王妃呢?”
沈念之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嘴角一扬,忍不住掩唇轻笑:“我还以为,王爷是唤我是想共赏灯月,未曾想——竟是想托付终身。”
“你不愿?”齐王眸色微深,盯着她。
沈念之不答,反是绕着长廊几步踱走,纤指轻点挂在李柱旁的灯笼,语气不紧不慢:
“臣女不过一介世家嫡女,纵有父亲的庇护,在朝堂这潭水里也不过是条鱼;殿下是皇子,虽然不受宠,却始终是那一支龙脉。若娶了我,不怕有朝一日成为众矢之的?”
齐王看着她,第一次见到沈念之脸上露出认真的表情,他淡声开口:“我不在乎这些,我在乎的是你这个人,至少你真实,有趣。”
“是吗?齐王当真是看中我本人?”沈念之缓缓走到他近前,目光盈盈一转,带笑却不带情,“可惜,我这人,最怕被当成一颗筹码。”
她忽然凑近半步,低声道:“我若真嫁了王爷,将来是帮您做局,还是帮您杀人呢?”
李珣眼中一动,语气不变:“你不会后悔。”
“我不是不后悔。”沈念之轻笑,步步后退,“只是怕有一日,我比你还快一步回头。”
她顿了顿,忽然语气一转:“要不这样,你先娶我试试,我这个人生性自由惯了,你不怕别人叫你‘绿王’,那我自是不介意的。”
李珣看着她这副吊儿郎当、笑中藏刀的模样,眸中忽有一丝兴趣。
“沈念之,你与传言中不同。”
“传言传言,总是拿传言来说,那些传播谣言的人,好像睡在我床底下一样。”沈念之冷冷丢下一句,抬脚快步离开。
回到晋国公府的沈念之站在偏厅的雕花窗前,手中轻握着那盏尚未凉透的茶,窗外光影斑驳,庭前红叶堆地,秋意正浓。
“小姐……”霜杏迟疑地低声道,“齐王虽不受宠,可也是皇子,这门亲事若真成了……”
沈念之望着窗外,唇边笑意微凉,“可我偏不信这天是定的。”
“霜杏,”她忽地转身,声音轻却透骨,“我想试试看,逆天改命,到底有没有用。”
沈念子想起了那场梦,皇家于她而言,始终是个牢笼。
霜杏不敢多言,也不太明白小姐说什么,只低低应下。
翌日,长公主府。
一方古木垂枝,亭廊幽静。
风吹过水榭,清香萦绕,庭中苍晏着一袭墨纹圆领袍,正对着石案研磨。腕腕青筋微现,神色沉静,整个人如玉中寒松,不沾尘世一丝烟火。
顾行渊自庭外快步而入,脚步略重。
“你最近与沈念之走得太近了。”
苍晏没抬头,只将研好的墨推给书童,又洗了洗手:“你来此,是为了问这件事?”
“她那样的女子,”顾行渊目光冷沉,“满口胡话,言行轻浮,满京城谁不知她是个戏子都避三分的主。你与她走得太近,终会坏了名声。”
苍晏终于抬头,眸色淡然:“你我不是一贯不在意这些?更何况,自小你就说过,不要听别人说了什么,而是要看别人做了什么吗?”
顾行渊却步步逼近:“她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我亲眼所见,而你是长公主府的世子!你母亲是皇族,公主府多少世家贵女觊觎,沈念之配得上你?”
“她的父亲沈淮景手握重权,又是圣上最看重和信任的人,太子之位悬空,多少人盯着沈相的选择,如今齐王也盯上她。你知道她的婚姻绝非自由可选,她不是你能惹的。”
“更何况……”顾行渊一字一顿,冷声压低,“她的名声,一塌糊涂。你以后要登高位,是要做宰相的人,怎可因一女子,自毁自己清誉。”
苍晏闻言微顿,指尖轻敲石案,神情仍是温润如常。
“你说完了?”
顾行渊皱眉,不语。
良久,苍晏轻轻一笑,声音低得像是拂过山水的清风:
“那……倘若我想争一下呢?”
顾行渊面色骤变。
他死死盯着苍晏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像是第一次认不出这个与自己自幼一同长大的兄弟。
“你疯了?”他低声咬牙,“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不过把你当调笑之物,她不过是……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更
别说有真心。”
苍晏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只抬手,慢慢将袖口整齐叠起,眉眼沉静而坚定:
“我不在意她过去怎样。”
“你也说了,她是沈淮景之女。”他目光平静却带锋,“若我愿意执意护着她呢。”
顾行渊呼吸一滞。
下一刻,他冷笑一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让她嫁入长公主府。”他的声音压着火气,“就冲着长公主的养育之恩,我也不会看着这府中沾染半点风尘与污名。”
“苍晏,你别真当了情种。”
苍晏却低头收起研墨用具,动作极缓极稳,像是没听见那句话,丢下一句:
“我去上朝了”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
直至夜色深沉,大理寺卿的灯火却未曾熄。
案房内,顾行渊着一袭深墨色常服,外袍未解,神情阴沉,指节微曲地按在桌边。
一盏灯油燃得正旺,映着桌上一摞密报、地契、银案往来账册。
他缓缓揭开布帛,露出那枚箭头,金属锋芒尚存寒意,只是比军中制式箭矢略钝一分,若不细看几乎分辨不出。
此箭较钝,箭尾刻有“玉纹暗符”,正是前月定国寺刺杀案中发现的那批私制兵器的特征。
他手指一顿,翻出定国寺案时一并抄录的箭头素描比对。
这便是他在齐王府夜宴刺杀后,从残留现场暗中拾得的物证。
那夜混乱至极,人人只顾逃命,唯他一人冷眼观局,将刺客招式、兵器路径一一记下。
而如今,再看这箭尖,“与定国寺那日的,完全一致。”他喃喃出声。
他走到角柜,从木盒中取出另一枚箭头,二者并排于桌前,几乎无异,只是新得这一枚,杀意不足,锋芒未全。
分明是故意“误伤”,非要命之箭,而受此箭者,是齐王李珣。
顾行渊眯起眼,指尖缓缓摩挲过箭身:“设局者自保,刺客不追要害,混战中能稳稳射中肩头……且恰好落在沈念之扑倒他之后?”
他冷笑,唇角勾起讥讽:“真是一出好戏。”
他走回案前,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小册,摊开,是他秘密记录的齐王行动备忘。
笔迹端正,眉批清晰:
李珣近月来借旧伤名义,延留京中;多次出入边军将领家属宅第;京城外暗设新庭,为私兵操练之地;与户部、兵部牵连未清,银案去向未明……
顾行渊又翻出齐王府账册、行刺案卷、定国寺暗桩口供,并案推演,最终推至一页空白处,缓缓写下四字:
自导自演。
但他知道,仅凭箭矢,尚不足以入宫面圣。顾行渊眸光如刀不知不觉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沈念之。
他微微顿笔,竟有片刻犹豫。
那日在马车里,沈念之伤臂跌进他怀中,香风扑鼻,眉眼张扬又含着些不堪的柔弱,他至今没能忘掉她靠近耳边那句:“顾大人如此坐怀不乱,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顾行渊猛地闭上册页。
“该死的女人。”他低声骂了一句。
彼时公主府内。
暮色已沉,庭中桂花余香未散。苍晏一身素色常服,正于书阁中执卷沉思,忽闻屋外传来侍从通报:
“殿下已至。”
苍晏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迎出。
长公主早已步入厅中,身着藏青流云长袍,神色依旧端肃清贵。年岁虽长,却仪态雍容,不失风采。
“母亲。”苍晏拱手行礼。
长公主摆摆手,落座后缓声道:“你可听说了,齐王向陛下试探,欲与晋国公府结亲,明面上未指名,却暗示得极明白。”
苍晏眼中波澜不动,声线温润:“齐王打的是沈念之的主意?”
“不错。”长公主轻抿茶盏,目光深沉,“沈淮景这人……你比我更懂。他如今不表态,怕是也在观望,看齐王到底几分诚意,还是几分野心,这老狐狸只在乎谁更好控制。”
晋国公府。
书房内只点着一盏琉璃灯,幽光洒在梨木案几上,烛影微摇,墨香氤氲。沈淮景披着玄色鹤纹常服,正伏案批阅折子,眉心微拢,神色沉稳如旧。
“阿爷。”沈念之走进来轻声唤了一声。
沈淮景抬眼:“怎么?”他放下手中朱笔,语气不急不缓,“这时候不歇着,来这做什么?”
沈念之在案前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眸中泛着一点漫不经心:“听闻齐王向圣上进言,提及结亲一事。”
沈淮景没有立刻答,只是淡淡道:“京中消息传得挺快。”
片刻,他放下手中笔,轻声开口:“他若娶你,便逼我表态。”
沈念之抬眸,眼神清亮:“那阿爷,可有想要扶持的人?”
沈淮景看她良久,眸色深沉如古井,终是缓缓开口:“阿之,太子之位悬空,朝局动荡。陛下年岁已高,不肯轻立,满朝文武,各怀鬼胎。”
他手指轻轻叩在案几上,一字一顿:“齐王求娶你,是试探,也是一场赌。”
“那我是什么?”她望着他,唇边带笑,眼神却寒,“赌注?还是一块能左右棋局的筹码?”
沈淮景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坦然地开口:“你是沈家嫡女,是晋国公府的脸面。”
沈念之唇角的笑一点点褪下去,只剩眼底一点讽意,像被锋刃轻划过的丝绸。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我。”她低声笑了笑,“是你的兵,是沈家的钉,是朝堂上的一块招牌。”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那……若我想见你呢?”……
沈淮景望着她,忽而道:“出生在世家大族,婚姻本就是稳固家族,就连小门小户都要思量权衡,你有什么不服的?”
“我当然不服。”她直视着父亲那双冷静如镜的眼睛,“可惜我没得选,是吗?”
沈淮景没有否认,只缓缓开口:“你若嫁给齐王,他未必能扶得起太子之位。”
“我不指望你驯良守礼,也不怕你锋芒毕露。”他顿了顿,语气微缓,“但我希望你能站在家族利益考虑。”
沈念之望着他,缓缓吐出一句:“可若这盘棋,我不想下呢?”
沈淮景一笑,带着久经沙场的淡漠和笃定:“你生为沈家女,想不想下,也由不得你。”
灯火晃动,她坐在琉璃盏光下,眉眼像剪影,静得出奇。
半晌,她低头轻声道:“所以阿爷娶了阿娘后才会在外找外室,只因和阿娘是没有感情的联姻吗?阿爷,我倦了。”沈念之抬脚就走。
御花园,秋凉时分,雾色微扬。
白鹤低飞掠过荷池,水光微动,琼华亭中,几盘热茶新换,氤氲袅袅。
圣上着一袭藏青织金便服,神色悠然,指间执着一枚黑子,沉思片刻后落在棋盘右角。
沈淮景恭敬坐在对侧,面色沉静,似未将棋局放在心上,落子行云流水。
“沈卿这棋风,倒是愈发从容了。”圣上端起茶盏,语气悠然。
沈淮景含笑:“臣不过庸手,陛下才是老谋深算。”
圣上淡笑一声,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老是老了些。如今朝中风气愈发浮躁,各家子弟心思太多。”
沈淮景拱手低应,语气恰到好处:“臣也觉如此。臣年纪渐长,有时倒也看不懂年轻人做事了。”
圣上目光落在棋盘上,片刻,又忽地道:“你家那位沈大小姐,近来倒是颇引人注目。”
沈淮景唇角含笑,神情不动:“陛下是说阿之?”
圣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那两个女儿,倒都不省心。一个与忠王走得近,一个又让齐王上赶着,以后与孤做亲家?”
沈淮景仍是那副不急不缓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声:
“陛下,您也知,臣这两个女儿,都是头疼人物。忆秋性子温顺却执拗,有时候钻起牛角尖,我真是没辙,阿之则飞扬跳脱,不听话惯了,做事全由性子胡来。臣平日里常叹自己没本事,教不出省心的姑娘。”
他说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道:“皇子之事,臣,不敢妄议。臣只忠于陛下一人,其他事……能不掺和,便不掺和。”
圣上闻言,缓缓将手中棋子搁回棋盒,目光却落在亭外红叶间,半晌才轻笑道:
“你说得好听。但若真有一日,局势到了不可回避之地,你也未必躲得开。”
沈淮景低头叹息,颇有些无奈之态:“那便看陛下如何断局。臣只管守住沈家,不求越界。”
圣上点点头,忽而语气转沉,低声缓缓道:
“太子之位,孤迟迟未定,不是不定。”
“只是……太子之责,非长子便能胜,非宠子便能立,必须是能者上位。”
他手指缓缓扣着茶盏,轻声一顿,冷意一闪:“留齐王在京,也不是因为他孝。是得有人制衡李珩。”
“你也该明白。”圣上抬眸看向沈淮景,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威严,“孤还坐在这把椅子上,就容不得朝中、宫中任何人,妄动心思、僭越尊位。”
沈淮景闻言,神情一肃,立刻起身拱手:
“臣明白陛下苦心,臣亦不敢越雷池一步。”
圣上点了点头,目光转柔:“孤最烦的,是大臣与皇子私下勾结结党。尤其是太子废后,朝中暗流汹涌,我更不愿再见一丝私相授受。”
“齐王这次借母丧回京,祭奠是假,图谋是真。他虽是我儿,却也不是省油的灯。”
沈淮景低头:“臣知。”
圣上似又想起什么,顿了顿,回首看向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沉意:
“阿之那性子,不适合被当成筹码。她若愿嫁,就嫁她喜欢的;若不愿,就再缓一缓,孤暂时会替她撑着。”
沈淮景微一凝神,心中翻涌,却仍是恭敬俯身:
“臣谢陛下恩典。”
圣上摆摆手,拂袖离亭,身影在秋叶纷纷中渐行渐远,只留一地茶香未散。
沈淮景仍坐在亭中,望着棋盘上一枚孤子,良久未动。
然而待上了马车,那一丝笑意便褪去无影无踪。
他微阖双目,手指无声地叩在膝上,马车内安静无声,惟有车轮碾过石砖,发出节律清响。
车厢一角摆着圣上所赏的一盒乌木棋子,檀香未散。
——“她若愿嫁,就嫁她喜欢的。”
圣上话虽宽慰,但沈淮景太清楚,那不过是一句“你别插手”的提醒。
陛下未正面回应齐王之事,也未明言许婚或断婚,只是言辞看似放权,却实则画出一道无法逾越的界限。
沈淮景自然听懂了。
“让她自己选?”
呵。
那是沈念之,不是寻常官家闺秀。她若真有选择的自由,早该安分守在后宅,沈淮景合上眼,口中轻声一笑,笑意无波:“陛下啊……终究是老了。”
马车渐行渐远,驶出宫门,往晋国公府而去。
他看似顺着圣上之意,心中已有另一套盘算:
皇子之争,终要落子,沈念之,作为他手中的一枚“能攻能守”的子,不到最后关头,怎会轻易落定?
至于圣上的试探与那句“嫁喜欢的”——本就是个伪命题,倘若她偏偏看中了李珣呢?
她若能自己争一个未来,那最好。
若不能……
那就按沈淮景的意思,乖乖坐上他为她选好的位子-
晋国公府内,庭中桂花开得正盛,风一吹,香意幽微,黄白细碎的花瓣洒了一地。
沈念之静静坐在窗前的案几边,手中摊着一卷书。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下,落在她眉眼处,将她原本艳色不俗的面容洗得安静。她今日未施粉黛,鬓边只簪了一支素玉钗,耳畔却只戴了一只小巧的流珠坠子,另一边空空。
对面,苍晏坐姿端然,青衫如洗,袖口一线水银滚边,映得人更显冷静克制。他正低头翻着一页书,指节修长,骨节分明,读得极认真。
案几间偶有风起,书页沙沙翻动,庭中桂树轻摇,一瓣细碎的花瓣悄然飘落,轻巧无声地落在他翻开的书页之中。
苍晏微微一顿,指尖轻拈起那瓣花,垂眸凝视一瞬,又送至鼻尖嗅了嗅,神情浅淡,眸中却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
这时,沈念之忽然道:“我今日才发觉,耳环少了一只。”
语气轻描淡写,却像漫不经心地一石入水,溅出些许涟漪。她随手撩了撩鬓发,露出那一只未曾遗失的流珠耳坠,珠光微晃,折射出窗外金光,衬得她眉眼生辉。
“就是这一对。”她语气温软,带着若有若无的惋惜,“是我最喜欢的一对耳环了。丢了一只,便总觉得,心里哪儿也空了点。”
说着,她垂下眼睫,指尖翻着案上的书页,余光却悄悄掠过对面男人的脸,眼底波光未动,却藏了几分试探。
苍晏察觉她的目光,缓缓抬眸,目光温润淡然的凝在她脸上,未言一语。
忽而,他抬起手中的《左传》,不疾不徐地在她额间轻轻敲了一下,力道不重,却极有分寸。
“沈娘子。”他声音清淡,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轻笑,“你心里那点空,怕是与耳环无关。”
“专心。”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近乎无奈的责意。
“今日这堂,是我最后一次来教你了。”
沈念之一怔,唇边那点惯常的调笑倏然收敛,整个人也随之静了下来。
“为什么?”
苍晏将那瓣桂花搁在书上,指尖一寸寸抚平折页,语声淡然:“圣上另有差遣,近日便要离京一段时日。”
他顿了顿,又道:“你早不必我来教。《左传》已尽,你所学,已胜过许多读书人了,哪里还用的着我来教。”
沈念之沉默不语,目光落在那瓣搁于书页上的桂花上。半晌,她低声开口:
“那……若我想见你呢?”
话音轻浅,落下之后,屋内静得连外头桂花簌簌坠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苍晏望着她,眼神里有温意,也有说不清的压抑。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微偏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风过枝头,黄花如雨。几瓣悄然飘落,有若未语先哽。
他看着那花,忽而轻声道:“人的命运,有时也像这桂花。”
“风往哪吹,它便往哪落。心中再不舍,也由不得自己选路。”
沈念之听罢,没有再问。
她向来聪明,懂得何时收住执意。只是缓缓合上书卷,站起身,语气平静:
“那便谢过苍大人今日教诲。”
她亲自送他至院外。阳光映在桂树之下,疏影斑斓,暗香浮动。
苍晏走了几步,忽然回头。
她静静立在花树阴影中,神情安然淡定,看不出一丝悲喜。光落在她眼睫上,闪出一点细碎的光芒。
她轻轻颔首,将所有未说出口的情绪,一并藏进了那一树深浓花影里。
正值申时,市中酒肆沸腾,香气氤氲,街边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齐王李珣着一身墨色常服,独自一人立在茶肆门前,望着对街的沈府下人缓缓走近。
沈思修一身家常青衫,步履稳健,神情一如既往地沉着淡漠,显然并未将这座繁华市井放在心上。
“沈校尉。”齐王语气和煦,像是偶遇,唇角含着浅笑。
沈思修微微一顿,抬眸见来人是齐王,眼中并无过多波澜,拱手行礼:“臣见过殿下。”
“此地偏僻,若非命中注定,本王如何能在此见到沈校尉?”李珣语气带笑,不动声色地侧过身,让出身后座位,“不若一叙?”
沈思修稍作思量,终究颔首。
二人落座后,齐王亲自斟茶,茶香缕缕升腾,氤氲之间,他抬眼淡笑道:“本王素闻将军练兵有度、治军严明,一直心向佩服。然世事多变,校尉可曾想过,若非战场,而是在这京中风雨之地,您手中这三千铁甲又将落于何处?”
沈思修神色不动,淡淡回道:“殿下谬赞。我一粗人,书读的也不多,不习朝局。”
“世道变了。”齐王低声笑,“是我多言了,沈校尉见笑了,我也只是随口感叹,莫忘心里去。”
他似有意似无意掀开袖袍,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置于案上。香囊极巧,绣着栀子与竹叶,其上隐约有女子体香。
“这两位,是南边刚献来的舞姬,样貌极佳,琴艺俱佳。若校尉不弃,权作今日本王失礼的赔礼。”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你喝醉了,沈娘子——”……
沈思修一怔,却未拒绝。
李珣目光微动,眸中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七日后平昌坊,设一小宴,不拘礼数,愿再请校尉一叙。”他说。
沈思修接过香囊:“若有美人,那我就先谢过殿下了。”
他一走,齐王静坐片刻,茶盏未凉,便转身回府。
日暮时分,王府灯影交错,廊下浮光掠影。
李珣走进偏厅时,陆云深早已候在厅中。
“殿下。”他拱手,神色恭敬。
李珣负手踱至窗前,微微颔首:“你姐姐,可习了那首《踏云行》?”
“回殿下,已能熟奏。”
“很好。”齐王目光落在窗外斜阳,“下月初八,圣上欲往定国寺礼佛。我已打点妥当,寺中僧首知情,到时你们会在侧厅设斋。”
“那日,你姐姐便着湖绿百褶,随夫人一同前往。”
陆云深顿了顿,随即明白,低声应道:“微臣明白。”
“你要记住,”齐王语气温和,“陛下不爱被逼,但若是命运安排的偶遇,便是天意。”
陆云深再不多问,告退离去。
厅中光线渐暗,李珣站在原地,望着窗外的一方天空出神。
那天,他也是这样站着,看着母亲被送出宫。
她不过是个绣娘,因一时被宠生下他,却始终没有位分。她胆小、柔顺,在那座富丽堂皇的深宫里连话都不敢多说,日日祈求只求他能长得快、强些。
可他依旧被其他皇子逼着吃泥、跳水,连他唯一的一件小袍子都被当作笑柄拿去擦他们的弓箭。
他记得那年冬天,母亲病了,仍捱着给慧贵妃做裙摆的金线收边。她咳得快要晕倒,却还对他说:“你若能活下来,往后不要记得这些,我不想让你带着恨活。”
可他偏偏记得。
她死后,他被逼着认慧贵妃为母。表面上风光,实则处处被掣肘。慧贵妃家因贪污被抄,他也差点被削爵,那时他才知,哪怕是皇子,也不过是一纸“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被打发到边陲一个破县,圣山对他从来不闻不问,李珣才终于明白:
没有人会给你命。
他必须自己要。
等李珣回过神来,缓缓将茶盏置于案上,眼底一派清凉。
“该起风了。”
他低声自语-
日光透过檐角,静静地洒在案几上,几页翻开的书尚未合起,书页一角压着一朵残香未散的桂花,那是之前讲书时落下的,苍晏随手拾起,又无意中遗落在此。
沈念之坐在书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花瓣,有些干了,触感却仍软,像极了那人的气息,藏着细致的节制与不动声色的温柔。
她盯着那几行墨迹良久,字迹清俊,落笔沉稳,仿佛每一笔都按着规矩来,却偏生出了克制之下的锋芒。
她忽然觉得心头发闷,说不清是烦,是乱,是一种被什么勾住心弦的感觉。
他离京已有数日,无人提起,无人说去处。
可她偏偏日日撞见他的影子,藏在书页里,香气中,或是某个不经意的静默里。
沈念之“啪”地合上书册,声音不大,却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怔了怔,忽而起身走至窗前,望着院外无甚人迹的青石小道,心底竟升起一阵难得的空落。
她向来是个不肯自困的人,烦闷久了,总要寻个出口。
“霜杏。”她唤。
丫鬟立刻应声而入:“小姐。”
“收拾一下,我要出门。”
“去哪里?”
沈念之回过头,眉目间的郁色已被浅笑掩去,淡淡道:“平昌坊。”
“倒不是想做什么,就是忽然想起,好些日子未去了,那里的人,恐怕都快忘了我的样子了。”
霜杏不敢多言,忙退下去命人备车。
沈念之缓缓转身,脚步轻慢,像是心有所思。她走过案几时,停了一瞬,目光再次落在那枚被压在书页中的桂花上。
她没伸手,只低声道了一句:“麻烦。”
语气里既无怒意,也无深情,只像是心口落下的一滴温水,烫不破什么。
半个时辰后,马车辚辚驶出沈府大门。
沈念之倚在车中,未再说话,只轻轻闭了闭眼。
屋内案几上的书页被风掀起一角,那枚桂花也随之轻晃了晃,却终究没有掉下来。
平昌坊夜市华灯初上,曲院流觞,朱楼酒气醉人。
沈念之一袭橘红纱裙,发髻轻斜,额间点花已褪,几缕碎发缠在鬓侧,带着几分酒后的恣意风情。她与几位名伶坐在内厅,酒盏相碰,曲声绕梁,笑语盈盈。
她早已察觉,从齐王府传出“欲娶沈家女”的风声后,京中暗线流转得愈发频密。
“齐王?”她低声笑了一声,唇角带着讥诮,“李珣若真识人,看我这副模样,该避如蛇蝎才对。”
沈念之醉意渐浓,她独自起身,半醉半醒地推开帘幕,穿过香烟缭绕的回廊,朝内坊另一处幽院走去。
谁知前院一扇半掩的雅室门内,低语声若有若无地传出。她本无心细听,却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沈念之性子不驯,但只要沈大人一言,她不过是颗棋子。”
沈念之脚步一顿。
接着便听另一道声音应和:“她是沈家嫡女,沈相最是看重她,她还有个在龙武军当值的阿兄,只要殿下承诺将来一旦事成,许她凤位。至于外界那些传言,殿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是陆云深的声音。
沈念之眉头微拧,醉意瞬间退了一半。她侧身靠在廊柱后,透过雕花木窗,清清楚楚看见屋内烛影下,坐着的两人——齐王李珣与她平日吃酒交好的好伙伴。
她眼神微冷,听着陆云深谈笑间将她的性子、过往,甚至喜恶一一剖出,口吻仿佛在“推销”一件上好的货物。
“沈家虽不是宗室,却一贯中立,不偏不倚,正是王爷所需。若将来太子之位有变,我觉得沈家自会识大体。”陆云深举杯,神色从容。
齐王一身深青云纹长衣,神情敛着笑,举盏回敬,含而不露:“你们陆家倒是爽快,可惜没有能出一个与沈淮景抗衡的人。”言语间满是不屑。
沈念之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手指握紧了帷角,竟不觉掌心泛白。
她转身就走,却一时未辨方向,转身便撞入一道熟悉的身影,灯火下,她对上那张血脉至亲的脸。
“阿兄?”她声音微哑,带着三分醉意。
这时门也打开了,屋内,陆云深与李珣的面色皆是一顿。
“你怎么来了?”陆云深起身,语带慌张,“你喝醉了,沈娘子……”
沈念之却像没听见似的,视线淡淡扫过李珣,随即落在沈思修身上,抓着他的胳膊。
“阿兄,”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夜风掠过,“父亲不说话,你便代他说?如今沈家的脸面,也由你来给别人送了?你是不是也和他们想的一样?”
沈思修脸色一沉,低声呵斥:“阿之,你喝多了。”
她却笑了,笑意凉薄,放开沈思修,走进屋内,手指挑起一旁的琉璃酒盏,盏中酒色清冽,她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抹唇角:
“阿兄既是愿为沈家谋前程,那也请记得一件事。”她目光直视他,语气淡淡却带着压迫,“可别押错宝了。”
沈思修神情微动:“你不懂,别胡说。”
“我当然不懂。”她点点头,转眸看向齐王,眼神波澜不兴,“可殿下。”
沈念之坐在齐王身侧,轻巧地倚着榻角,橘红纱裙堆叠在脚边,酒意未褪,眼尾却已挑起。
她一边拿起盏中清酒,轻轻摇晃,一边似笑非笑地盯着李珣:“您要娶我,却不敢光明正大与我开口,倒与别人私下说嘴……殿下这点胆量,如何坐得起龙椅?”
李珣听到龙椅尔字面色微变,但仍维持着王侯应有的从容,只温声一笑:“沈娘子醉了,这话说出来可是要杀头的。”
“我当然醉了。”沈念之轻嗤,“不然怎会听见你们在背后说我‘不过
是颗棋子’。”她眼神一凛,“既然你们都当我是棋子,不如让我自己上盘。”
沈思修眉头紧皱,正要开口,沈念之却不再理他,轻轻拍了拍手,朝门外懒散扬声道:
“霜杏,去,把我那些‘不成体统’的朋友请进来。”
片刻后,伴着一阵脚步声,四五位身着华衣、姿容俊雅的“男伎”鱼贯而入。
他们或执瑟抱琴,或携酒持扇,气质清贵不俗,皆是京中最负盛名的几位花楼清倌,平日里若非沈念之照拂,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等贵胄之地。
霜杏低头掀帘,沈念之扬唇一笑,声音又软又媚:
“几位爷今日正好都在,殿下既有雅兴谋娶我,不如来试试,看你能不能哄我高兴。”
李珣神色不动,却垂在膝侧的手指微微一紧。
沈思修的脸彻底黑了:“沈念之,你疯了?”
“疯?”她懒洋洋地仰头靠着椅背,一只手随意勾过其中一名白衣公子的衣袖,那人低眉顺眼地奉上了酒盏,“阿兄说笑了,我一向不是如此吗?”
“殿下不是说我有趣吗?”她眼波微转,直勾勾看着齐王,“那便看你今晚……能不能比他们更有趣。”沈念之翻身将齐王压在身下。
那一刹,气氛骤变。
她双膝跪地,撑在他身体两侧,整个人隔着轻纱衣袍贴近他胸膛,呼吸灼灼。灯影微晃,照在她眼里,像是燃着细碎的火星。
齐王明显一滞,没料到她敢做得如此露/骨。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我想看殿下动心,却又不……
“你……”他刚开口。
“嘘。”她俯身,唇几乎擦过他耳廓,低声轻语,“别动,殿下若是本事够大,逃得开自然是你赢。逃不开嘛……”她慢慢拉长声音,“那便乖乖认输。”
陆云深在旁一口酒没咽下,脸色复杂,拢袖一揖,头也不回地快步退出门外,只留下句干巴巴的:“殿下,陆某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门扇合上的一刻,室内寂静下来。
齐王仰躺着,一动不动,眼神晦暗,望着眼前这个放肆的女子,像是在重新认识她。
沈念之见他不说话,反倒笑了,眉眼一弯,指尖在他肩上慢慢滑过,嗓音极软:
“怎么,殿下怕了吗?刚才还信誓旦旦说要娶我,如今却连碰都不敢碰?”
她这一句,带着赤裸的讥诮和大胆,像猫轻轻咬住了人的喉。
齐王唇线紧抿,终是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极稳。
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隐忍:“沈念之,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她轻笑一声,眼神流转如水,“我想看殿下动心,却又不敢动手的样子。”
她缓缓直起身来,顺势坐到一旁,抬手将垂落的发丝挽起,语气似真似假:
“放心,我不贪权不恋位,殿下若真动心,才是麻烦。”
齐王盯着她良久,那双一贯藏着八面玲珑的眼睛,第一次显露出几分难以掩饰的躁动与火气。
“你这张嘴,”他低声道,“迟早要惹祸。”
“那殿下今晚,是怕我惹祸,还是怕你自己失控?”
沈念之站起身,动作潇洒利落,纤腰轻摆,一步步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她忽而回头一笑:“殿下这副被压在榻上的模样,倒也不赖。改日若我真愿嫁人了,说不定……会考虑您。”
随后半真半假地道:“殿下放心,我是棋子,也要做那颗能杀王的。”
齐王坐在榻上久久未动,眼神深沉。
他忽地低声道:“沈思修,你这妹妹……是我之前把她看扁了。”
“殿下见笑了,我妹妹她,说的都是一些大话,也不知道何时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丢人。”
“沈……念之。”李珣唇齿之间,第一次,带出一丝压不住的情绪,沉默片刻,忽而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眼底闪过一丝晦涩不明的光。
“沈娘子,确实难驯。”
齐王走后,屋中气氛陡然一静。
沈思修已无言可说,找到沈念之,敲开门后只留下一个“你自求多福”,转身离去。
而那几位男伎依旧安安分分立在她身后,不敢多言。
霜杏看得心惊胆战,小声唤道:“小姐……您今日是不是太过了?说那些话,万一齐王……您这小命儿可就……”
沈念之笑着起身,拢了拢鬓边鬓发,走出房门前,只回了一句:“殿下只知驯鹰要熬其骨……可驯我?他还不够格。”
夜深,平昌坊的风带着一点立冬后的寒意,吹得红烛微晃。
沈念之遣散了唱词的男伎,正倚在卧榻上翻看刘义庆写的《幽明录》,就听见霜杏匆匆进来,小声禀道:“小姐,门外有人求见。”
“谁?”
“……是徐家千金。”
沈念之手指顿了顿,随即将书轻合,语气不动声色:“徐诺儿,她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快请进来,莫叫人看了去。”
帘帐一掀,徐诺儿一身鹅黄襦裙,发间钗斜,脸上还带着几道未干的泪痕,一见沈念之,便红着眼眶扑上来。
“阿之——”
她素来是京中女子中最会打扮的一个,如今却神情凄惨,哪还有往日娇俏模样?
沈念之让她坐下,递了帕子,语调依旧闲散:“哭什么?你不是不日就要定亲了吗?”
“定什么亲!”徐诺儿“呜”的一声哭出来,“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说他外头有了人,还要纳那个女子!”
“哪个他?”沈念之挑了下眉,“李家那位?”
“就是他!”徐诺儿恨恨咬唇,“我及笈之后与他定了情,好说歹说才让我阿爷看上他这个罗破门阀,如今说翻脸就翻脸,还说我家瞧不上他,我也趾高气昂的,只有在那个女人那里才能找到尊严”
沈念之倒了杯热茶递给她:“那他说得也没错,以前见着他,就觉得他事事斤斤计较,还喜欢自持清高。”
徐诺儿愣住,眼泪一时没落下来。
“你也确实嚣张。”沈念之慢悠悠道,“但你生在徐家,难不成要给那李姓男子伏低做小不成?再说了哪儿有妻还未娶,妾先入门的理儿?”
她说着,倚回榻上,眸光微敛:“他不要你?那就别要他了,男人那么多,尚书府随便找冰人要个册子,你还不得挑花眼。”
徐诺儿抹了把眼泪,小声道:“可我不甘心。不是舍不得他,我只是……就是难受。明明是他无情负我,最后却还是我成了笑话。”
“我自小学琴、习字、守规矩,好不容易有个身世清白不会压我一头的婚约,他却这样待我,满城人都在看我笑话,说是我女德不行,被人厌了……”
她哭着哭着,声音带了点恨意:“我就是恨他活得那样风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念之不语,只静静听完,缓缓拢了裙摆。
片刻后,她抬眸笑了一下,语气轻得像酒后的一声戏语:
“一个男人而已,哭成这样,回头我给你挑十个。”
徐诺儿瞪她:“你正经点!”
沈念之笑意却未散,只随手取来一枚素玉簪子,在指间慢慢转着,语调却渐冷:
“你若真不甘——”
她看着那烛火中微晃的光,语气里透出一丝狠:“那咱们,便让他也尝尝你这份滋味。”
“过两日他不是纳妾宴?我给他备一场好看的礼。”
徐诺儿一怔:“你……你想干什么?”
沈念之斜倚着榻,眼尾微挑,唇角扬着一抹危险的笑:
“干什么?砸场子呀。”
正午,昭京李府,花团锦簇,鼓乐喧天。
李家嫡子将迎新,堂中宾客满座,主位上老爷眉开眼笑。
喜乐未歇,忽听“砰”地一声!
李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震得门神画卷都颤了
两下。
满堂皆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一红衣女子大步入内,袖风猎猎,眸光如霜。
她未通名、未行礼,目光扫过全堂,步履不停。
那人眉眼极艳,偏生冷意逼人。手中还提着一只雕金锦盒,盒上覆着一条鎏银绣带,一路踏进喜堂,如入无人之境。
李家老爷率先变脸:“沈念之?!你来做什么?”说完起身挡在她面前。
女子步伐未停,冷冷一笑,一把推开李家姥爷:“给我起开,你个老匹夫。”
“我是来替人退婚的。”
她一抬手,霜杏在后揭开锦盒,里头赫然是李家当年许给徐家的所有聘礼,一件不少。
宾客哗然。
沈念之站定堂前,一字一句地道:“你李家公子当日向徐家求亲,是你们李家求的,可不是徐家求你,这点聘礼就像骗个尚书府的女婿当,真是好算盘。”
“现在你嫌她‘性子刚烈、礼法不拘’,还提前迎妾进门,无非就是觉得徐尚书给你安排了个职位,你当自己日后可以高升?”
“今日我就替她,把这桩脸都不要的婚事,彻底了断。”
说罢,她抬手将那婚书一扯,火石一擦,文书在空中瞬间燃起,化作一抹火光直落堂前!
“沈念之,你胡闹!”李公子猛然起身,欲抢火,沈念之冷眼一扫,一脚将他踹得坐回原位!
“你也配叫我的名字?”
“徐娘子哭得眼都肿了,你却在这吹箫对饮,李家大公子,你这点薄面——”
她唇角勾起一抹讥笑:
“值几个钱?”
话落,她抬手一挥,霜杏顺势将那满匣子金银聘礼哐当砸落地面,珠玉四散。
全堂死寂。
“既然婚退了,那聘也就该还了。你李家门风如何、教养如何,我懒得说。”
沈念之转身,红衣卷地,步步生风。
霜杏紧随其后,跨出门槛前,回头朝渣男啐了一口:“呸。”
沈念之走出李府,无心回家,不想看到阿兄那张脸,更不想面对父亲。
自从鹊羽被调回去后,原本沈思修说要再给沈念之安排一个护卫,倒是被沈念之拒绝了,人家在龙武军多威风,跟着自己岂不是大材小用,加上最近朝中涌动,有些文臣参了阿爷,沈念之也是不想招惹这档子事。
沈念之先打发霜杏离开,说自己只想找个地儿一个人走走,静一静,全当是散散步,霜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河风微凉,枝叶婆娑。
沈念之独自立在水边,身后无人。今日之宴的喧嚣仿若还未散去,脑中却是另一番静谧。
她将发簪抽出一寸,又缓缓插回鬓边,眼眸落在水面波光上,像极了那被夜色熨平的火。
沈思修的沉默,沈淮景的冷处理,还有齐王的“旁敲侧击”……
她不是看不明白。
沈念之眼角浮出一抹轻讽,抬脚踢了踢岸边的碎石。
她原本也不是非要挣什么,只是这世道,谁都可以谈筹码,偏她不配有选择?
不远处,忽然传来微弱的衣袂掠动之声。
她偏头望去,只见一抹玄色身影立于前方一座废弃小院外。那人戴着斗笠,身形沉稳,神色极警觉,却仍在门前逡巡不入,像在确认是否有人尾随。
沈念之静静望着他。
……顾行渊。
她眸光一动,脚步无声地靠了上去。
小院年久失修,砖墙残破,门扉虚掩,像是随时会倒塌的空壳。顾行渊推门而入,动作利落干脆。
她却未急着进去,而是伸指在门框处轻轻一抹,指腹沾了一层极细的白灰。
像是许久都没有人来了。
她唇角轻扬,脚尖一点,悄然潜入。
她继续往院内的屋中走去,脚刚落地,还未走几步,身侧石砖便发出一声轻响——“咔哒”。
几乎同一时刻,院墙剧烈震动,机关铁索疾落。
顾行渊骤然回头,眼中冷光如刃。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也在这?”
沈念之面不改色,神情淡然,嘴角噙着浅笑。
顾行渊眸色一暗,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忽听“咯咯”一声,地面下陷。
他来不及反应,只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地砖如潮水般塌陷,吞噬两人身形。寒风扑面,夹杂着多年未散的灰尘与铁锈之气,将他们一同卷入地下。
地下漆黑,无一丝光亮,也无一声响动,连风声都像被封在这座石室之外。
沈念之咳了一声,指尖拂过冰冷石地,方才跌落的那瞬,她只觉重力交错、耳鸣骤起,仿佛整个身躯都被天地倒置。
“你伤着哪了?”顾行渊低声问。
“还活着。”
她语气不重,却带着些许喘息。石灰呛入喉鼻,嗓音听来比往日更轻,也更哑。
顾行渊点燃火折,微弱的火光在石壁上映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这是个密闭石室,面积不过五步见方,四壁嵌着铁钉,角落残留几节锁链,还有被灰土掩埋的一只铜碗。
空气凝滞,带着血腥与湿霉,像是某种慢性毒素,一点点侵蚀人的神智。
“这里不是地窖。”沈念之开口,“更像囚室。”
她走近墙角,蹲下身,从铜碗中拈出一缕干涸的暗红残渍。
“人血。”她说。
顾行渊看着她,目光沉静。她的反应太冷静,冷静得不像一个被困女子。
“你怕吗?”他问。
沈念之未答,只慢慢站起身。
“你我都不怕死,只是怕死得不明不白。”她望着石壁,“若真有人在用这密道做局,那便不会只困我们一晚而已。”
顾行渊走到东墙,敲打片刻,忽然停住:“这边是空心的。”
他摸出短刃,循着细缝探入,“咔哒”一声,墙体震动,嵌板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狭长□□。
更阴冷,更黑暗。
两人对视片刻,无言,却步调一致走入。
通道极窄,仅容一人勉强侧身而过。石砖潮湿,脚步落地皆是回音,仿若走在别人的梦魇里。
沈念之走在前头,忽道:“顾行渊。”
“嗯?”
“你是不是……从未和女子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共处过?”
顾行渊无奈叹了一口气:“沈大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这种没羞没臊的话。”
“我这不是怕你紧张吗,这地儿怪阴森的。”
火折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柔弱,却又倔强得像一道锥。
他走近几步,道:“注意地上的石头。”
沈念之捂嘴轻笑。
通道尽头,现出一扇暗门。门上残留朱漆,隐约可见“仓”字。
顾行渊推门而入,一室残纸乱卷,角落散落着账册、人名、还有数道兵符描样。
“凤鸣山,银案,边军调拨……这些账册,为什么会藏在这里?”
顾行渊怔住。下一瞬,他目光一凝,猛地翻开一页。
署名:沈淮景。
他抬起头,与沈念之四目相对。
这一刻,她的面色终于出现细微的裂痕。
“不可能。”沈念之拿过顾行渊手中的册子,仔细端详上面的字迹,显然写了已经有很长的时日,但这不是我阿爷的字迹,只能说模仿的极像,一般人很难看出来,我就是知道,只是我很难解释给你。”
“沈念之,你对你阿爷做的事又有多少了解呢?”顾行渊此话一出,沈念之愣住,她确实不知道,阿爷也从未跟她讲朝堂之事。
“…我不知”她低声道。
“我们得快点从这里离开,这里空气逐渐稀薄,如若不走,我们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顾行渊说道。
密室中,灯火微弱。
顾行渊收起那几张账册与兵符描样,层层叠好,用布帛包裹,藏入怀中。他神色凝重,眼神落在密室一角那座歪斜案几上,半晌未语。
“这些账目……不是寻常人能接触的。”他低声。
沈念之却未理他,她正缓缓绕着墙壁踱步,指尖轻触着一排排凸起的石块。
那石墙与寻常不同,并非整齐拼砌,而是高低错落、隐约成形,仿佛……一
种图阵。
她停在一角,抬头,烛光下,那些砖石间竟隐约勾勒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旧体笔迹,时隐时现,若非极熟八卦之人,几乎难以辨识。
“顾大人。”她开口,语气温温淡淡,却带着难得的专注,“你可还记得,方才那封信里,曾提到几样‘祭品’?”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顾行渊,你欠我一条……
“铜鼎、蛇骨、寒石、甘草四物。”顾行渊立刻答道。
“这阵应是以卦位应物。”沈念之轻声道,“铜属金,应兑;蛇骨属木,应震;寒石主水,对坎;甘草属土,入艮。”
她抬眸,唇角似笑非笑:“劳烦顾大人搬动这几块。”
顾行渊没问为何,只抬袖上前,依她所言,一一按下对应石砖。每一块落下,都伴随机关轻响,墙内似有暗锁咬合之声,极其微弱,却如金属啮齿。
沈念之静静望着那堵墙,眼底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最后一砖落定时,整面石壁缓缓震动,石灰簌簌而落,一道狭窄通道从墙后缓缓显现。
顾行渊定定看了她一眼。
她挑眉,语气轻松得过分:“我可说了,我不是只会惹事。”沈念之低笑一声,随他踏入密道。
“你……竟看得出这阵法?”他语气里带了明显的诧异。
“嗯?”沈念之没有抬头,只淡淡应了一声,语气懒散,“也没什么难的。这阵是错落八卦阵,陈年旧法,寻常军史与奇门书中常有记载。”
顾行渊皱眉:“你竟也读兵书?”
沈念之这才直起身,掸了掸手上的灰,神情如常:“小时候没人陪我玩,整日一个人缩在阿爷的书房里,什么都看。医经、兵书、杂志、野史……一页页翻,一本本读。”
她顿了顿,笑了笑,眼中带着一抹落日后的平静:“后来书看完了,就开始找新乐子了,比如听曲,去平昌坊吃酒,叫点俊美男子陪在一侧,也是美矣。”
顾行渊看着她,忽然问:“你母亲……可没管过你?”
沈念之神色未变,答得风轻云淡:“我阿娘啊,早些年得了肺痨走了,那时我还不大……也没什么记忆。”
她语调平稳,像说起一个久远的邻人。
顾行渊却沉默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幼时父母双亡,身边也无一人教养,寄人篱下、谨言慎行,是如何过了那些年。沈念之的轻描淡写,却像极了他当年学会“闭口不谈”的样子。
这一瞬,他心底泛起一点无由的怜意,藏得极深,却未曾驱散。
就在此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脚边响起。
沈念之低头,见一只黑灰的老鼠从石缝里窜出,尖尖的爪子几乎擦过她脚背——
“啊——!”她惊呼一声,骤然抬腿后退,一把攥住了顾行渊的胳膊。
顾行渊被她猝不及防的反应拽得一震,下意识稳住她的肩,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我还当沈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也怕老鼠?”他语气淡淡,却在黑暗中低低笑了一下。
沈念之恼羞:“我不是怕老鼠,我是单纯觉得……它恶心。”
顾行渊没再言语,只侧过脸藏起嘴角那一抹未被察觉的笑意。
忽然道:“别动,前面怕有暗器。”他话音刚落,果然脚下“咔哒”一响。
“退后!”
顾行渊迅速将沈念之一把拉开,替她挡在身前,一簇短箭从石缝中激射而出,“嗖嗖”几声,险险擦过他肩头。
“顾行渊!”沈念之惊呼。
“我没事。”顾行渊闷哼一声,脸色却白了一瞬,肩上已被一道飞箭划破,鲜血渗透衣背,染出一片深色。
他们强撑着继续向前,终于,一道微光出现在尽头,空气中传来湿草的气息。
沈念之见他衣襟处血色晕染,神色一凛。
顾行渊蹙眉:“小伤。”
“脱衣服,我看看。”
顾行渊愣住:“……现在?”
“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男人肩膀。”沈念之说得坦然,眼神清清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
顾行渊默默别开目光,将外袍解开,勉强扯至肩侧,露出一道约两寸长的划伤,血未止,仍在缓慢渗出。
沈念之拧开顾行渊递来的药瓶,捏住帕子,细细替他擦去血迹,神情认真,手却极轻。
她的指腹触过他肩骨,指尖是凉的,气息却带着一丝植物药香,混着火折灰烟味道,叫人不由得心神一震。
顾行渊垂眼看她,只觉那一瞬她与他印象中那张张扬明艳的面孔重合,却又模糊,像雾中月色,离得很近,却不肯落地。
他没有动心,但有一点不知从何起的念头,像一粒碎尘落在心上,道不明。
“好了。”沈念之将他衣襟拢好,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如常,“你若真死在这地道里,我就真得为你守孝了,毕竟你救了我两次。”
顾行渊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二人往外走去,离开山洞重见天光,竟是出了京郊北山——而前方林影绰绰,鹿鸣远啼。
沈念之一眼认出:“这……是玄鹿山围场外,不远处就是官道。”
她忽然停住脚步,神情变得复杂,顾行渊看她一眼:“怎么了?”
沈念之缓缓低头,抬手理了理鬓边散发,语气轻飘飘的:“我想起来了……那日狩猎宴结束,我喝得太多,实在想干呕,叫人停了马车,想着散散酒气,便下车去林子里走走……”
她垂眸,声音陡低:“结果,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顾行渊眉峰一跳,望向她:“你听到了什么?”
“他们在密谋设伏,说若无意外,那夜李珩该命丧此地。”她定定看着他,声音一字一顿,“可惜那日我偏想赢你,撞了进去,搅乱了动手的时机。后来顾大人你也来了,再后来……他们就没动手。”
顾行渊眼神沉了下来。
沈念之仰头看天:“我当时匆忙逃走,发间的簪子落在林中,那支簪子,就是李珣之前派人调查的。”
“就是你让人重新打造那支?”顾行渊眸色一动。
顾行渊喃喃:“那天……不仅李珩差点没命,你也险些丢了命。”
“那不是多亏顾大人英雄救美,当了我的肉垫。”沈念之说道此处,二人都想起那日林中匆匆一吻。
沈念之扯了扯嘴角,忽然声音低了些,立即转移话题:“你说……李珣他这些年又不在京中,这密道肯定不是他一个人挖的,定然有同伙。”
半晌,他缓缓开口:“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儿,我们先走。”
光线浅淡,从密林缝隙间透进来,如碎金泼洒,照得人睁不开眼。
一路奔走疲累,又在地道中耗了整夜,沈念之衣摆满是尘污,顾行渊肩背染血,两人皆是狼狈不堪。
沈念之默默跟在顾行渊身后,步履沉稳,走了不知多久,她忽而察觉异样。
身前那道挺拔身影,起初还不动声色地稳步前行,渐渐却似脚步有些踉跄。已是深秋接着初冬的季节,顾行渊额角却沁出细汗,沿着下颌滴落。
她眼神一动,几步追上:“顾大人,你怎么了?”
顾行渊面色如常,声音低哑:“无事。”
“你脸色不对。”她盯着他,“嘴唇都白了。”
顾行渊垂眼不语,抬手想挥开她的视线,谁知才刚抬了几步,脚下一软,整个人便向前栽倒。
“顾行渊!”她疾声唤他,脚步快了半拍,堪堪扶住他倒下的身体,顾行渊躺在地上,唇角泛起淡淡青紫,额上汗如雨下。
沈念之心下一沉,伸手探他鼻息,又轻轻拍着顾行渊的脸:“你醒醒,不许死啊。我们……我们的赌约还没完呢。”
顾行渊眼皮微颤,却始终未睁眼,她语气强撑着轻快,可声音已微微发颤。
四下空旷,只有树叶簌簌摇曳。
她抬眼望天,嘴唇紧抿,终究低低骂了句:“……该死的。”
这深山林子离京城太远,寻不到马匹也拦不到人。沈念之知道,她若不做点什么,顾行渊就真可能死在这林间。
她
四下张望,随即起身,迅速撕下衣角,包住自己的掌心。
一根根藤蔓被她从林中扯出,断口带着锯齿,把她的手指刮出细密血痕。她强忍着,抽出较粗的两段,将其在地上绕成一个简陋的垫子,又折下几片宽大的树叶当底衬,再把剩下的藤条结成捆绳,编成一道可扛的束索。
最后,她回到顾行渊身边,费尽力气将他半拖半推地挪到垫子上。
“你可真沉。”她咬牙切齿地嘀咕着,“一身腱子肉,看来大理寺卿伙食着实不错。”
她将束索缠绕住肩膀与腰间,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
林间坡陡泥滑,树根横陈,她摔倒了不止一次,掌心早已磨破,藤蔓勒得肩头生疼。
“顾行渊……你若还听得见,最好心存感激。”
“我一个国公府千金,竟然拖着你这个大男人走山路。回头你若真活下来,就去衙门立块碑,写上‘救命恩人沈念之’,放你堂上去。”
“…你这个死木头,之前不还挺凶的吗?怎么现在说没事,下一刻就倒?”
沈念之咬了咬唇,眼底已有急躁,神色一点点绷紧,捂了捂眉心,恼火道,“早知道我就不跟来了,自己好奇什么劲儿,真是没苦硬吃。”
没走几步她一个趔趄,几乎跪下,额上立刻沁出冷汗。
“重得要死……你身上是不是缠了铁?”
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才低低骂了句:“……你真的很沉。”
喘了一会,她扶着树干站起来,继续往前拖。藤蔓勒着肩膀,皮肤一点点破了,鲜血把里衣染湿,她却仿佛不觉。
顾行渊在后面躺着,一言不发。静默的死了一样,由她拖着,慢慢往前移。
“我真是疯了,疯了才会跟上来……”
林间蜿蜒曲折,有时是泥,有时是碎石,有时还有乱藤缠脚。她几次跌倒,再次爬起,肩头勒痕紫红,血一滴滴渗入衣领。
手快握不住藤了,她索性扛起一段藤索绕至胸口,以胸骨强硬抗住力道,再往前拖。
整个人几乎是跪着、爬着,才一点一点从山林深处,拖出那条铺满落叶的瘴路。
晌午将至,树林尽头出现一截官道。
她费劲最后一口气,拖着顾行渊上去,跌坐在地上,背靠树干,浑身如脱骨般瘫软。
风吹起她乱发,她咬着牙,脸色苍白,却死死睁着眼。
“……顾行渊,你欠我一条命。”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况且,我又不会吃了你。……
沈念之的手上、膝上、肩上,全是明暗交错的伤痕,顾行渊还躺在一旁,神色沉静,像是在沉睡。
沈念之已无力再多说一句,身子靠着树干,指尖捻着那最后一缕干草,默默盯着前方。
终于,一阵沉重的牛蹄声,自山道深处悠悠而来。
“哞——”
她猛然抬头,眼底倏地掠过一丝光。
一辆拉货的牛车正沿官道而来,车上铺着粗麻草席,车尾还垒了几筐干果与盐包。赶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货郎,灰布短衣,头戴旧草笠,嘴里哼着小曲。
货郎远远瞧见沈念之身影时还愣了一下,待走近后,见她满身泥灰,又有一人卧倒地侧,连忙勒住缰绳:
“诶哟!这是……怎么了?这人还活着不?”
沈念之强撑着站起身,拱手一礼:“这位大叔,救命之恩,来日再报。可否载我们一程,入京?”
货郎惊讶地瞥了她一眼,见她虽满身狼狈,但眉目精致、气度非凡,便应道:“那自然是成的成的,来,我帮你一把!”
二人合力将顾行渊抬上车,沈念之本想独自扛他,无奈肩背酸痛得厉害,也高估自己的力量,一拉绳子就险些跪下,是货郎眼疾手快,赶忙接住。
“这位爷可真沉啊。”货郎喘着气道。
沈念之一边擦汗一边咬牙:“我知道……”
货郎乐呵呵一笑,将两人安顿好:“那姑娘你坐车头不?后头有点晃。”
“不必。”她轻声道。
说罢,她转身爬上牛车后厢,撩起草席,用力一甩,遮住自己满是尘灰的面容。
牛车慢慢驶入城门。
沈念之始终用草席遮面,只留一双眼静静观察着街上的动静。
她不想被人认出来,尤其是在这样的模样之下。
车子驶到大理寺卿衙门外时,她才轻轻掀起草席一角,小声道:“到了。”
她跳下车,唤来门前值守的官差,一番低语后,那人立刻进去叫了人。
沈念之跟着衙役进了侧园,顾行渊则被几名衙役合力抬下,送往后堂客舍安置。
沈念之交代了几句,便回身与那货郎结账。
“多谢大叔救命之恩。”她从袖中摸了摸,浑身上下没一分银子。
眼神一顿,抬头看着站在门边的大理寺卿小差,语气平静:“能否借我十两银子,我日后会让人还你。”
沈念之当即转身,将银子塞给货郎,微一欠身:“多谢,来日若有余力,必还此恩。”
货郎挠头笑笑:“姑娘不必客气,路上看见,总不能不管,京里人都讲规矩,哪像我这乡下人,这种事也就管一回。”
说罢,赶着牛车慢慢离开了。
霜杏得传话赶来,提着一只紫纹乌木的衣箱,气喘吁吁地奔到园中,一见沈念之模样,险些哭出来:“姑娘……您到底去哪儿了,我们都快急疯了!”
沈念之摆摆手,语气平静:“别嚷,我不就是出去玩了一夜?”
霜杏噎住,接着将手中衣裳奉上:“这是您平日最爱穿的襦裙,奴婢还带了净面巾与绣帕。”
沈念之点点头,接过衣物进了偏屋。
屋外,大夫正给顾行渊上药,解毒汤已熬下第一碗,换好衣服的沈念之走出来,淡淡看了一眼顾行渊,问大夫:“死不了吧?”
“顾大人回来的及时,毒没有太深,需一些时日即可恢复。”大夫答道。
“行,死不了就行,也不枉我救他,霜杏,回府。”-
顾行渊睁开眼时,只觉脑中仿佛压着千钧之石,眼前一阵晕眩,须臾才勉强聚起神思。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熟悉的屋宇结构与角落屏风上的印纹映入眼帘。隐约有药香从耳畔缓缓渗入,混着火盆中焚着的沉香,压下心头那一点点乱象。
“顾大人醒了。”
一旁候着的大夫见他睁眼,忙低声唤道。说话间,便替他把了把脉,又细细察看他肩头敷药的地方,神情稍稍舒展了几分。
“中毒之势虽重,好在来得及时,药已入腹三次,再休养几日,便可无碍。”
顾行渊动了动指节,却觉得筋骨间仍有寒意未散。他侧了侧身,却顿觉肩背牵扯,微微蹙眉:“我昏过去多久了?”
“已过了一夜半日。”大夫回答,“毒虽未深入心脉,但也险些错过良机。若是再晚些,只怕……”
顾行渊未应声,只抬眸静静望向屋顶那缕被风吹得轻晃的纱帐,心中却已有些模糊的片段翻涌而上——
那密林阴冷的气息、草叶沾湿的衣摆、身后藤蔓摩擦地面的声音,以及,有人在断续低骂,语气恼火却强撑着气力,咬牙似地一句句说着:
“你身上是不是缠了铁……顾行渊,你可真沉……”
他闭了闭眼,片刻后开口:“那日……是谁将我带回来的?”
“是沈娘子。”门口站着的衙役垂首答道。
顾行渊垂在褥中的指节微微收紧。
没想到那个盛气凌人、言语锋利的沈家女,竟能将他从那林中,半拖半扛地救回?
“她可曾受伤?”顾行渊开口,语气依旧冷淡,却带着难掩的低哑。
衙役怔了一瞬,回道:“……回来时看着确实不大好。肩上衣裳血迹斑斑,手也破得厉害,行路间几次险些跌倒,是人搀着才进的侧园。后来换了衣裳便走了。”
顾行渊闭了闭眼,唇线绷得更紧。
那一晚她说话时嗓子已经哑了,自己昏倒后隐隐记得有人在耳畔叹气、低语,一路跌跌撞撞地拉他出林。他以为是梦,原来不是。
原来,那的确是她。
他忽然生出一点说不清的情绪,淡淡浮在胸腔里,既不是惊讶,也不是感动,只是一种未明的触动。
他想起她替自己包扎伤口时那张低垂的面孔,睫羽微颤,声音清淡:“你若真死在这地道里,我就真得为你守孝了,毕竟你救了我两次。”
“……她走时,可曾说过什么?”他忽然问道。
衙役摇摇头:“并无多言,倒是看着有很大怨气。”
顾行渊闻言未语,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神落在床前案几上那只空碗上,里头还残着几滴泛苦的药渍。
外头槐树的影子正缓缓移动,光与风一起穿过帘帐,在顾行渊的眉骨与鼻梁间投下一道浅浅的痕。
沈念之回府时,天色方沉。晚霞如碎金洒落院墙,幽幽掠过檐角的鸱吻。她一身尘土、肩头的伤隐隐作痛,衣衫虽换,心绪却仍悬在密道那一夜。
才踏入影壁后廊,便见沈淮景的马车稳稳停在中庭。
老管家迎上来行礼:“沈相回来了,刚从都察院议事回来。”
沈念之一顿,没走偏路,反倒大步直入正堂。
堂中烛影摇曳,沈淮景方脱下外袍,案几上已有热茶,香炉升起一缕沉烟。他目光落在来人身上,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瞬。
“你还有脸回来?”
沈念之抬眸,步子却不止,一声不响行到案边,目光定在一张未合的折页上——是近日来中书省往来事牍。
“阿爷。”她开口,声线不高,却冷静清晰,“我只问一件事。”
沈淮景抬头,见她神色不似往常那般轻佻张扬,反倒平静得叫人不安。
“您……”她顿了顿,终究低声问道,“是否……已然参与李珣……”
这话一出,堂中陡然静下。
沈淮景面色微沉,敛了目光:“你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沈念之看他,“是我亲眼所见。”
她脑海里浮现那册账本上伪作的名字、藏在密道中的兵符文牍,还有那句模糊却致命的署名——沈淮景。
“我不想看见您涉入这些事情。”她语气轻,却不容置喙,“朝堂腥风血雨,谁与谁争位,最后都未必有好下场。我们沈家不必卷进。”
“住口。”沈淮景声音陡厉,放下茶盏,沉声道:“女子家莫管朝事!”
他盯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恼意,“你若真有心体贴老父,就该把心思放在刺绣女红上,莫再去平昌坊惹是生非!”
“你……在坊中轻薄齐王之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沈念之唇角一抽,笑意冰冷:“那倒不是什么新鲜事,阿兄告的状?”
沈淮景不语,算是默认。
她眉心一点一点蹙紧:“阿爷,您宁愿相信别人口中的‘轻浮’,也不愿相信您的女儿?”
“你是待嫁闺女,”沈淮景道,“婚事下来之前,就别再去了!”
沈念之听到“嫁”字,终于沉了脸。她什么也没说,只转身,一言不发地出了正堂。
晚风拂过她鬓边发丝,将她眼底的一点酸意也吹得散落无痕。
夜入三更,槐树影摇,桂香浮窗。
晋国公府的偏院,一道黑影自高墙翻入,落地无声,披着夜色藏于院中桂树后。
顾行渊站在沈念之的窗前,手中捧着一包温热未散的金疮药。
他本不该来,这种举动既唐突,也失分寸。可他今夜心乱如麻,屋中躺着,药香熏肺,却总觉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顾行渊垂眼,正要将药悄然搁在窗棂边。
“顾大人深夜登门,不敲门、不唤人,是打算做什么?偷香,还是窃玉?”
一声懒散清甜的调笑倏地自窗内响起。
他指尖一僵,抬头,便对上一双清亮眼眸。
沈念之倚在窗边,发未挽,鬓发垂落,衣衫是居家常服,杏白浅云,轻罗似水,勾的她身姿曼妙。
她看着他,眼神带着笑,语气却漫不经心:“你翻我院墙,若是被人瞧见,怕是得留名后世了。”
顾行渊冷脸:“你本就放浪形骸,翻你院墙,又不会让你名声再坏到哪儿去。”
他顿了顿,眸色微暗:“倒是我……一身清誉,才该小心才对。”
沈念之闻言,轻笑出声。
“那就不扰顾大人清名了。”她说着作势要关窗。
却被顾行渊一手扶住窗框,阻下了她的动作。他目光沉定,将手中药包递出。
“……药。”
沈念之挑眉,接过,手微一扬:“来都来了,大人何不干脆些,替我上药罢。”
她伸出手来,掌心伤痕未愈,皮肉细细裂开,触目惊心,顾行渊沉了沉眸,低声道:“你该让你身边的丫鬟来处理。”
她挑眉,“啰嗦,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一瞬无言,终是抬步而入。
灯影摇曳中,他沉默替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极轻,指腹掠过她的手背,像风吹过夜雨未干的窗纸。
沈念之抬眸看他:“顾大人,这般替我上药,若传出去,你可就……”
她话未说完,忽而松开衣领,半边肩膀微微一倾,露出一道深深浅浅的红痕。
“这儿也伤了。”她看着他,眸中带着点调笑,“还请大人一并效劳。”
顾行渊动作一顿,耳根霎时泛红,呼吸微滞。
“沈念之。”他低声,“你……”
“怎么?”她眉眼含笑,像月下的一枝桃,“你不是说我名声不好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顾行渊咬牙,猛地将药放在她桌上,转身:“叫霜杏来。”
说罢,毫不留情地推门离开,脚步匆匆,几乎像是逃跑。
沈念之望着他背影,从鼻尖轻轻哼出一声笑。
“我还真以为,顾大人坐怀不乱呢。”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我要去青州,见苍大人。……
京城最高楼——醉月楼,临城而建,登顶可远眺十里山河。
此刻正值中秋将过,夜风微凉。
楼中最上雅阁,红漆雕窗半掩,几盏琉璃灯映得屋中绯影摇曳。
案上设着三壶清酒、八碟小菜,偏角一队舞姬正在柔腰轻摆,丝竹之音缠绵入耳,暖香袭人。
齐王李珣却并未入座,他立于窗前,一袭玄衫,发冠松束,手中玉盏泛着微光。
风自半开的窗缝灌入,卷起案上檀香,拂过他面颊,他眯了眯眼,却始终望着那远方山影最深处的方向——定国寺。
他眼中无喜无怒,嘴角淡淡扬着,却叫人看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陆云深则半倚在几案边,已略有醉意。
他衣袍微乱,眉眼间透着几分肆意风流,举杯一笑,道:“殿下放心,姐姐那边已经打点妥当——方丈得了好处,内侍接了话,连那供佛的香都换了三炉,定保圣上福至心头,眼里只有灵玉。”
李珣不语,指尖慢慢旋着杯盏中清酒。
“殿下,快来饮酒。”陆云深起身,一把拉他回座,“成事在即,哪能总是紧绷着?”
李珣低头轻笑,回身落座,却不看舞姬们一眼。
桌前香气四溢,宫商丝竹回旋,舞姬们如柳枝一般在眼前晃动,然他却只觉喧闹无趣。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日的声音——
是那人在他耳侧低语,唇瓣几乎擦过他耳尖,带着酒意、香气和故意的撩拨:
“我想看殿下动心,却又不敢动手的样子。”
她眼神轻挑,唇角带笑,压在他身上时,头发落在他脖子上,软得叫人心悸。
李珣原以为自己早已不为这等轻浮挑逗所动,可那一幕回想起,却仿佛火苗拂过心口。
他骤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结滚下,胸腔里却越发燥热难忍。
舞姬的纱袖在灯下飘曳,他却只觉得烦躁,猛然起身,走到窗前。
风愈发大了,吹起他衣摆。他眯眼看着定国寺的方向,陆云深还想再劝一杯,瞥见李珣神色,只好识趣作罢。
屋内热意翻涌,屋外秋风凌冽,彼时定国寺香火鼎盛,山路幽深,杉松蔽日。
圣上微服前往祈福,所携随行不多,皆为心腹旧人。
而就在他抵达佛殿之前,已有一位女子,早一步跪坐在那供奉金身前,素衣
布裙,发间不簪一饰,仅用一缕浅紫丝带束起——低眉垂眼,仿若画中来人。
她身形瘦削,肤若凝脂,五官温婉,生了一副极怜人的模样,静静跪在佛前的金莲蒲团上,纤指合十,轻颂佛偈,唇动而无声。
圣上刚踏入殿门,便被这一幕所定住脚步。
“她是谁?”圣上缓声问。
随侍内侍低声答:“回陛下,奴才不知,我这就上前去询问一番。”
圣上目光沉沉,未语。
那女子仿佛察觉什么,缓缓转首,一眼望来,眸中水雾未散,却带着几分怔愕与惊惶。
她忙垂眸跪下,声音如莺啼:“妾身……不知圣上驾临,有失礼数,万望恕罪。”
圣上眼中不动声色,却已暗起波澜。
她声音轻柔如笛,面上惊慌却不失端仪,避让之时侧身微颤,正露出袖下雪肌一线——并非媚态,却恰如其分地勾人心魂。
“无妨。”圣上终于开口,声音不觉温了几分,“你叫什么名字?”
“妾名……灵玉,陆氏。”她低头如莺啼。
圣上微点头,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跪:“陆氏?”
“回陛下,阿爷是户部尚书陆长明。”陆灵玉低着头回答。
他转头吩咐:“此女心性端方,孤欲留她一同诵经。”
内侍应声,眸中一闪。
晚上的诵经,圣上未设旁席,只让她留在殿中相陪。陆灵玉谨言慎行,焚香时不沾衣角,奉茶时不越礼度,言辞柔顺中又带着些许聪慧。
夜风轻拂香案,火光微晃,他本欲闭目诵经,却一再偏头去看她。她眉目低垂,捻香时指如青竹,光影照着她额前一撮细发,他竟怔忡了片刻。
夜宿山中,圣上倚窗看月时,忽问:“她……尚未婚配?”
“启禀陛下,她丈夫两年前病逝了。”内侍低声答,“听闻尚书大人之后曾议过几门亲事,皆无下文。”
圣上点头,似未再多言。
三日后圣驾回宫,陆灵玉随行。
此时京城齐王府内,李珣坐于书案之前,手中翻阅密信,眼角一挑:“定国寺一行,果不负我所托。”-
京城狮子园中,一处极幽静的偏院中,疏影横斜,翠竹成林,水榭临池,设有一处六角藻亭,亭中摆着几只雕花卧榻。
沈念之倚坐其上,身着襦裙淡青,发间只簪一支白玉蝉钗,额前垂着碎发,慵懒地支着腮,半阖着眼,晒着太阳。
阳光穿过桂枝斜洒,照得她指尖微亮,肩头那点伤已结痂,外袍松垂,显得她整个人像是一只醒了午觉还不愿动弹的猫。
亭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附近几位贵女相约来园中赏秋景,路过亭前,见她在,也不敢打扰,只站在不远处说着闲话。
“你听说了吗?前几日圣上去了定国寺,竟带回一个香客女子,听闻姿色绝伦,如今已封为陆才人了。”
“陆?莫不是……那个陆尚书家的寡姐?”
“正是她!听说才进宫三日,圣上夜夜宿她宫中,连原本最宠的赵美人都被冷落了。”
“这陆灵玉命真好啊,做寡妇都能做出这样一个好前程……”
沈念之本无意细听,听到“陆灵玉”三字时,眉头微挑,眼睫轻掀。
她懒懒坐直,唇角微勾,抬手在亭边石几上捞起一颗青枣丢进口中,咬得“咯吱”一声脆响,才慢悠悠开口:
“命好?我看是她阿爷陆长明在官场上熬不出头,想着靠卖女儿上位罢了。”
霜杏一旁陪着,听她说这话时,瞥了眼那些贵女们脸色微变,忙道:“姑娘您还是小声点,别再惹事了。”
沈念之偏过头,微笑:“怎么,这话也不能说?陆家既然敢使这招,就该受得起议论。”
她语气轻慢,眼底却冷冽如刀锋闪过,待那些贵女知趣散去,霜杏才轻声问:“那姑娘你……一点都不生气?”
沈念之笑出声:“我生什么气?又不是我要争皇恩。我还得感谢我阿爷没有让我去给老头子伏低做下。”
“嘘!小姐你小声点,这话叫人听了去,可是掉脑袋的。”霜杏赶紧制止沈念之。
拢了拢衣袖,站起身,阳光照在她身上,整个人气势瞬间拔高:“我姓沈,不姓陆。一个陆家女,是得宠还是失宠,关咱们什么事儿,回府。”
说罢,袍角轻扬,转身便走。
傍晚时分。
沈念之换了身轻便绣衣,在府中后院池边喂鱼,指尖撒下饲料,锦鲤簇簇翻涌。
池水清清,月影被拨得碎裂,如她的心思,层层荡漾。
这时,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从回廊那头传来。
沈思修手中拎着一盏宫灯,身披玄色外裳,踏着碎影走来:“阿之,听说你这几日伤势已无碍,阿爷叫我来看看你。”
沈念之头也未回:“大哥连我身上哪处伤都不知晓,倒是关心得体。”
沈思修似未听出她语中讽意,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看着水中游鱼,缓声道:“你也大了,阿爷对你是宠,可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
沈念之手未停:“所以?”
“李珣如今与你阿兄我关系极好,心性宽厚、前途明朗,你若肯与他多亲近,将来也不必担心婚事……”
沈念之指尖一顿,忽然回头看他:“你很喜欢他?”
沈思修一愣:“……自然是欣赏。”
沈念之将鱼食一把塞进他手中,唇角勾起一抹淡笑,语气却冷了几分:“那便由你去亲近。听起来阿兄你比我更适合做个贤妻良母。”
沈思修脸色僵了僵,未言语。
沈念之站起身,拂了拂裙角,转身便走,声音却还飘回来:
“若我哪日真的看上谁,不需要任何人撮合,更不需要,把我往谁的手里塞。”
晚风微拂,院中水波轻摇,斜阳已经落入远山。
沈念之脚下轻转,正欲离去,却忽然顿住身形,回眸唤道:“对了,阿兄。”
沈思修方才还半倚着栏杆逗那群懒鱼吐泡,闻言抬头,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
她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随口问问:“前些时日,阿爷不是托中书侍郎苍大人教我读书?我听说他被圣上临时调离了京,查案去了?”
沈思修道:“是啊,这事朝上说了几天了。听说是查银案,牵扯挺大,今早还问起过那边文书回报的事。”
沈念之点了点头,面上神色未变:“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哪知道啊。”沈思修撇撇嘴,“不过听说顾行渊也要去一趟,好像是他们抓到什么人要深查,需要前后线索对口。今天下朝之后,他那边就在准备人马了,大概是今晚出发。明日一早就得赶进青州,不然来不及。”
沈念之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似是不经意地低头拢了拢袖口。
等她转过身去时,眸中却已泛起几分波澜,“霜杏。”回到内院时,她只吩咐了这一个名字。
霜杏应声而来,还未来得及开口问话,便见自家小姐正翻出柜中一包男子冠服,一件件取出试量。她眼皮一跳,压低声音:“小姐要出门?”
“替我准备一身便于骑马的衣裳。”沈念之头也未抬,“最好跟大理寺卿府衙的差役服色差不多。”
霜杏瞠目:“您要扮男装?又要玩什么新活?”
“我要去青州,见苍晏。”她声音极轻,“今夜就走。”
第30章 第三十章“你到底,是真的怕我与她走……
夜里子时,京城南门缓缓开启,一支小队由大理寺卿衙门带队,悄然出城。十余名随行官差骑马在前,顾行渊孤身一骑,行于最中,不言不语,神色冷肃。
而在队伍尾端,一名面生的少年打扮得干干净净,眉目藏在黑纱斗笠下,紧紧握着马
缰,身形虽略显清瘦,却策骑稳当。
沈念之轻拍马腹,悄悄放慢几步,远远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在夜风中不声不响地前行。
已是许久未见苍晏了,她未敢去打扰,只想着——若能见他一面,也好。
她不知顾行渊是否认出她来,也不愿此刻多作解释,只是将那份悸动与犹疑一并压在心底。
夜色深沉,繁星漫天,她策马沉默随行,一路跟着顾行渊的人疾驰在官道上。
夜行入郊,风声猎猎。
沈念之策马缓行,身下骏马蹄音沉稳,与前方队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京郊多丘陵地势,树影层叠,晚风穿林而过,带来阵阵枝叶摩挲之音,似有若无,像极了什么东西,悄然随行其后。
她皱了皱眉,侧首望去,四下皆沉沉墨色,只偶尔见山路尽头林中一片鸟雀惊飞,乱翅扑棱,极快又极静地隐入夜色。
不寻常。
她悄悄勒马,略略落后几步,想避开光线正中的位置,却见最前方的顾行渊忽地轻扣马腹,提缰止步。
那人身形挺拔,在冷风中未着斗篷,只是将衣襟扣得极紧,仿佛那山风与林霜皆奈他不得。
他回首时眉峰轻皱,眸中藏着一层薄霜般的冷意。
“都停一停。”
前方官差闻言立刻勒马,有人不解:“大人?”
顾行渊未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道锦封书信,举在手中缓缓展开,声如寒锋:
“苍大人来信,说青州那人,已然开口。”
他话语一顿,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向身后林道一线,夜色深浓,雾意未散,黑影忽隐忽现,既不前逼,也不后退。
顾行渊继续道:“既然供词已成,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细查,而是赶往当地,将人直接押回京城。”
“是。”官差齐声应诺。
沈念之听得心神微动。
她未看见什么,却早在数十丈前便觉出风向微变,有些马蹄声太轻,有些叶声太迟,有些地方,根本不该有回音。
她看向顾行渊那道冷峻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极淡的情绪——他知道有人跟着。
甚至,他故意把这番话说给他们听。
再行数里,身后林道依旧偶有动静,却始终未有强行动作。
不知他们赶了多久的路,天将破晓,东边山线微泛鱼肚白。
沈念之缓缓吐出一口气,暗道一声险。
雾未尽散,青州外城已现于远方轮廓,山路宽缓,沿途石板上积着薄薄晨露,蹄声踏落,清脆而克制。
沈念之骑在队尾,压低斗笠檐帽,衣领束得极高,神色安静,似乎只是随行一名无足轻重的小吏。
前方城门下,立着一人,衣袍半掩金线,眉眼疏朗温润,一身朝服未系襟纽,只松松斜搭,倒更像个早起漫步的文士。
苍晏站在晨风中,半眯着眼看向马队最末,一动不动。
那人面上不见喜怒,目光却落在那一点耳轮之上,神色徐徐生了变化。
“怎么?站在这儿好一会了,不进城接我?”顾行渊翻身下马,走到苍晏面前时,语气带了些久别后的调侃。
“自然是等你。”苍晏温声答,“不过你来的时候,带了个小尾巴。”
顾行渊闻言眉尖一挑,眸色微沉:“你也发现了?”
他语气忽而冷了几分,眼中掠过警惕之意。
“嗯,”顾行渊淡淡道,“我故意的。路上说那人已招供,是放出去的消息,若他们信了,接下来就会露出马脚。”
说到此处,顾行渊低声一笑,语气颇有几分得意:“果然,那批人跟了我们一路。只是没想到青州地头还有你亲自等我,倒是省了事。”
苍晏侧目看他一眼,忽而轻轻一笑,“原来如此。”他道,语气极淡。
顾行渊见他笑意未减,反倒有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没什么。”苍晏收回目光,手中折扇轻敲掌心,转而看向远处最末尾的身影,她白皙的耳朵上那颗红色的痣格外明显。
“人马都歇在驿所,衙役们我已安排过,不会惊动外人。”他语气一转,声音温和:“今早粥汤新熬,倒也赶巧。你舟车劳顿,先去梳洗,我随后送卷宗来与你对照。”
顾行渊微一点头,拂袖而行,随侍官差一一退入驿馆。
苍晏站在原地,最后一眼望向那队伍尾端已翻身下马的“少年”。
那人避着他的目光,将马缰递给驿卒,正欲随众入内,忽感有一股目光如风似水,从身后拂来。
她轻轻一顿,未敢回头。
苍晏却已收回视线,像是什么也未发现,只淡淡扬唇,转身回去取东西,顺便收拾一番。
他步履从容,行至走廊尽头时,终于抬手掸了掸袖口,一边自语道:
“真是只小狐狸。”笑意落在眼底,温软而沉静。
驿馆内清晨氤氲未散,老旧木梁上挂着温润水汽,隐隐有几声马蹄自远巷传来。
厅内,案卷已铺开。
顾行渊洗去一路风尘,此刻倚于案前翻阅文书,神情仍带着旅途之后的清冷疲惫,眉头却时不时皱起,显然正理出一条蛛丝马迹。
苍晏缓步而入,手中执着一沓卷宗,宽袖随步势而微晃,神情温润懒散:“人我已经见过了,你要的供词原件也带来了。”
“嗯。”顾行渊接过,却未即看,只抬眼一瞥:“那个线人现在关在哪儿?”
“后院东廊偏舍。”苍晏轻笑,“放心,我派了两个最老成的从事守着,嘴比铜锁还严。”
他顿了顿,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带的那几个属吏,我瞧后头那个个子最矮的,模样倒挺清秀。”
顾行渊头也没抬,随口道:“可能是新招的衙役,小地方出来的,怕是还没见过世面。”
“哦?”苍晏笑意更深,却未多言,只将案卷一一摊开。
二人初步对了线索,正要交代夜间的探访事宜,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尖叫——
“啊——!!”
那声音清脆锐利,刺破早晨尚未散尽的水汽,惊得堂中一众差役手中杯盏俱是一震。
顾行渊瞬时起身,衣袍一卷便已踏上木阶,连步伐都快得不容人拦,风声自袖边拂过,竟不似平日沉稳。
苍晏眸色一动,慢悠悠放下手中折扇,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行渊的背影飞快掠上楼。
沈念之站在床榻一侧,满脸怒意:“你大胆,岂敢在我面前脱衣服!”
对面那衙役愣愣地还提着衣服,眼中满是惊慌,显然还没意识到这“同房差役”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我、我没看见你啊!你、你不是说你要睡一会吗……”
“我是闭眼歇息,不是死了!!!”
沈念之翻了一个白眼,方才那衙役衣衫尽褪,腰间线条清晰,面容却不算好看,沈念之只觉得看见他脱衣,自己仿佛被骂了三句。偏偏门口这时“砰”地一声被人撞开。
她猛一转头——
顾行渊面色如霜,已然立在门槛之外。
二人目光在空中乍一撞上——
沈念之那一身“男装”再藏不住任何玄机。她脸上残余着惊怒未褪的红潮,那对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唇线,竟不需开口,顾行渊已认得清清楚楚。
气氛一时间,凝滞如冰。
他慢慢开口,嗓音里藏着风雪似的冷意:“沈念之,你——”
沈念之拔腿就想走,然而顾行渊早一步横身拦住。
“我说大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是不是可以判你一个妨碍公务加调戏男子罪。”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无所谓的表情,把手伸到顾行渊面前,“我不解释。你要抓人就抓。”
顾行渊一把将沈念之从房中拉出,长廊风过,衣角猎猎翻飞。他面色冷得像是被风雪刮过,半句废话也无,只拽着人径直下了楼。
沈念之也不挣扎,脚步稳得很,偏头打量他铁青的脸色,不紧不慢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堂堂大理寺卿还有拽姑娘的习惯了。”
顾行渊咬了咬牙,未语。
两人一前一后落入厅中,厅内安静,几名随侍官吏见状纷纷低头退避,空气中却仍残留着不散的尴尬气息。
苍晏端坐在正中,一袭深紫朝服,团花织锦纹隐在光影中,腰间银鱼袋轻晃,发束以墨玉,似倦非倦,风骨雅正。
映着一旁茶盏的热气,泛出水汽微光。手中折扇搁在案上,指节修长,正一下一下地轻敲桌面,声响极轻,像江南三月的雨落在鼓膜上。
整座厅都安静下来,仿佛连空气都压了一寸,只因他抬了眼。
那目光落在楼梯下两人身上。
他先看顾行渊,再看沈念之,眸色温淡不显情绪,唇边却似勾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他仿佛早已坐等,等的就是这一幕:大理寺卿亲自拎着堂堂晋国公府的嫡女,从驿馆二楼闯下楼来,一身狼狈,不清不楚。
灯影摇曳中,苍晏就这么歪了歪头,好看的眉目在光影里显出一点慵懒和漫不经心的锋芒。
他开口,嗓音极轻:“原本想将你安排在我府上,屋子清净些,也不至于和人混住。”
他目光淡淡落在沈念之脸上,“可既然你处心积虑地想躲我,我也不好自作多情。”
顾行渊闻言微怔,眉峰轻蹙,转头看他:“你早就知道她来了?”
沈念之站定,垂眸轻理了理袖口,抬眸一笑:“怕你误会,我不是躲你。”
“哦?”
“只是想着恩师久不归京,传言说此案牵扯颇深,不知何日回朝。”她话音不急不缓,嗓音里带着一丝天生的风情懒意,“弟子思师心切,又恰好有人出城,我便顺道来看看。”
她一口“恩师”叫得落落大方,水到渠成,反叫苍晏轻轻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那倒是我多想了。”
顾行渊站在旁边,冷着脸听完,似乎才回过神来,目光落在沈念之脸上,一字一顿:“你也太胡闹了。青州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查案不是登山踏青。”
沈念之扬了扬眉,神色自若:“我又不碍你办案,要保护自己,我比你熟练。”
顾行渊刚想反驳,苍晏忽然插话,语气温润如常,却轻描淡写地截了他的话头:“既然如此,不如还是住我府中。”
他说着一招手,“阿元,去备车,先送沈姑娘回府,安排她住西院。”
顾行渊神情一紧,登时跨前半步,声音低沉:“不行。”
苍晏转眸:“嗯?”
“她不去你府上。”顾行渊脸色僵了下,转头蹬了苍晏一眼,冷冷道,“还有你,别老跟她黏黏糊糊的,我们还要查案。”
苍晏含笑不语,懒得与他争,只朝沈念之看了一眼,像是静等她做决定。
沈念之看了二人一眼,眉眼微弯,语气闲闲:“苍大人如今也只是借助在知府大人的府上,我就不便过去叨扰。”
她顿了顿,又看向顾行渊:“驿馆就驿馆吧,左右有你这位好兄弟顾大人罩着,想来也出不了事。”
顾行渊像终于松了口气,沉声道:“我一会去开一间干净的独屋,你自己先去厅后歇着。”
沈念之撩了撩袖子,悠然往内堂走,人走远了,厅中只余下两人。
苍晏目送她背影,半晌,轻声笑了笑:“你到底,是真的怕我与她走的太近吗?”
顾行渊冷冷扫他一眼:“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