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你晚饭吃了吗?”……


    议事厅从午后便大门紧闭,无人进出,也无人敢窥探,直到子时三刻,紧闭一天的门终于打开。


    卫长昀跟在其余三人身后走出,哪怕身形挺拔,眉宇间的神色却流露出疲惫。


    苏学士和王学士的轿子已经等在外面,仔细听,巷口马车的轱辘声也已经慢慢靠近。


    二人向傅老告辞后,各自钻进轿子,先行回家。


    旁边的卫长昀见傅老还在台阶站着,便没有离开,而是等着他开口。


    过了片刻,傅老转过头来,看着他。


    “千秋节在即,此事一旦传扬开来,必定震惊朝野,牵连甚广,你——”


    “务必明白,在一切尚未查明之前,打草惊蛇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卫长昀往后退一步,躬身拱手道:“学生明白。”


    马车缓缓驶来,傅老走下台阶,“时辰不早,我捎你一程。”


    傅老既已开口,自是不容卫长昀拒绝,应声后,跟在后面上了马车。


    身为内阁大学士的傅老,马车却不铺张,内里也十分平实。


    “好在此事只牵扯到鄂州、江陵府,并未涉及其他州府,否则不仅今年的科举受到牵连,怕是上一科都要被翻出来。”


    傅老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今科状元,便是鄂州出身的。”


    卫长昀神色微顿,思忖片刻道:“揭举人是鄂州士子,时隔半年入京检举,其中缘由,要详查后才能得知。”


    提前泄题如果是真的,那哪些考生提前得知,又是从谁哪里传出去。


    都要一一查清楚,追溯源头,才能一层层剥开真相,不祸及无辜之人。


    但不论如何,一旦真存在舞弊,那就说明当初去鄂州的那一批官吏里,有人收受贿赂、徇私舞弊。


    傅老睁开眼,看着卫长昀,“你的答卷,翰林院所有人看过后,都称赞不绝。”


    “今日你却只听不言,与你笔下文章,相去甚远。”


    闻言卫长昀一怔,并未急于辩解或是否认,而是沉默地坐着。


    “学生入仕尚且不足一月,此前生在山野,对朝廷之事了解甚少,故而不敢妄言。”


    卫长昀坦言道:“学生所答,只抒心中抱负与所想,若放到这件事上,便只想为那些无辜的士子要一个公平。”


    一番话说完,卫长昀见傅老神色不变,却也不再闭口不言,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长昀为官不足一月,却知道读书、科举是为实现心中抱负,而抱负便是要以所学为天下百姓做事。”


    卫长昀顿了顿,边想边道:“百姓是天下的根基,各地士子同样四朝廷的基石,我——”


    “老师,学生只是想,舞弊案祸不及无辜,不可因舞弊之人,而否定当地所有考生。”


    黔州地处偏远,今年乡试亦有二千余名考生参加。


    江陵府、鄂州四处长江旁,是富饶之地,两地加起来的考生至少有六七千人。


    乡试中举者,不说四百,亦有三百。


    这么多人里,参与舞弊的,至多不过千分之五六。


    要是因为舞弊一事,难以彻查源头、涉案考生,一刀切取消当地今年的科举成绩,对其他人而言,又何谈公平。


    车厢里陷入片刻沉默,直到车门被叩响,傅老才缓缓开口。


    傅老道:“前面巷口回去,半炷香即可到家。”


    卫长昀不多问,行了礼便要下车。


    他刚钻出马车,便听得身后传来傅老的声音。


    “你可知,乡试时是谁与礼部一同操办今年科举。”


    卫长昀站在马车旁,分明是端午后的夏夜,却只觉背脊一阵发凉,竟是连马车离开时,忘了向傅老行礼。


    金陵的子时三刻,夜市都还开着,街上并不觉得冷清。


    然而卫长昀只身一人回到家,推开门,站在院子里时,都有些恍惚,不知如何走回来的。


    “你怎么傻站在那?”


    卫长昀倏然抬起头,只见姜宁披了件外衣站在房门口,还揉着眼睛,一副睡着又醒来的模样。


    不安的心,忽地就定了下来。


    姜宁看他还傻站着,察觉出不对,“你晚饭吃了吗?”


    卫长昀一身疲惫,还有不知道往哪里发泄的情绪,瞬间被姜宁的话柔柔托住。


    难得的,他没逞能,“忙着商议事情,忘了吃。”


    姜宁皱眉,紧了紧身上衣服,走出房间,径直往厨房去,“现在天热了,饭菜放不住,我给你炒个蛋炒饭吧,正好试试今天揭盖的糟辣椒。”


    糟辣椒蛋炒饭,黔州最爱吃的口味之一。


    卫长昀跟在他后面进了厨房,嗯了声,“酒楼情况怎么样?”


    “东西采买得差不多,先得把硬装布置完,才能把帘子、帷幔跟桌椅这些放进去,灶台那边全都推了,正在重新砌。”


    姜宁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鸡蛋和碗,熟练打蛋后,拿着筷子搅拌,“糟辣椒在旁边的柜子里,我分了小份出来,免得总揭坛子的布,容易坏。”


    卫长昀打开柜子,不用多翻,就知道姜宁习惯放在什么罐子里,“灶台是要重新砌,原本那个看着问题不大,实际操作起来不方便,有些挡了。”


    “厨子站在过道里,哪能成,进进出出的,磕着碰着是小事,万一碰到热油,或者后厨跟伙计迎面撞上,热菜烫到,那也麻烦。”


    姜宁打完鸡蛋,瞥眼灶里的火。


    家里习惯留有一个灶孔烧热水,至少在子时左右都还有热水洗漱,所以这会儿火堆还没完全灭。


    卫长昀看他视线,便过去拿火钳夹了一块燃着的柴,放到小灶里,又添了点细柴,不一会儿就引燃了火。


    姜宁把锅往上一架,挖了一小勺猪油放到锅里。


    锅里的温度变高,白色的猪油化开,变成透明状,里面还夹了两颗花椒。


    姜宁端着碗,先把糟辣椒放进锅里炒熟,差不多了再拨到一边,鸡蛋倒进去,微微成型后,就和糟辣椒一块翻炒,而后放一勺饭。


    厨房里,除了炒饭的声音外,便只剩下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声响。


    姜宁拿着锅铲,瞥向明显有心事的卫长昀,没有立即问,而是往锅里撒了点葱花,先给他盛了一碗饭。


    卫长昀端着碗,吃了两口见姜宁坐在椅子里,微微往后靠,因衣服贴身,肚子比平时要明显。


    “这个时辰醒来,是因为我还没回家吗?”他问了一句,却已经有答案。


    不像问,像是在反省。


    姜宁点头,“夜里迷迷糊糊的,伸手摸不到你,又感觉不到,心里不踏实。”


    从前姜宁还觉得这种事是少数,结果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同床共枕久了,身边人不在,哪怕是睡觉,潜意识里也能感觉到。


    “烦心的事,是可以和我说的吗?”姜宁摸了摸肚子,“要是涉及朝廷机密,不可以说的话,那你就先吃饱饭,换我跟你说说事。”


    卫长昀扒拉两口饭,看了眼还有火光的灶,视线又移向姜宁。


    “不是机密,此事……”


    “瞒不了多久。”


    “那看来是件大事。”姜宁猜测道:“能比千秋节还大的事,让你熬到这个时辰,还跟翰林院有关,莫不是……”


    “与诏书有关的?”


    卫长昀吃东西的动作一顿,盯着姜宁,“……宁宁。”


    姜宁抿唇笑笑,“谁让我从前看的都是这些,加上之前去太白楼的事,一想就只能想到这个。”


    那位大皇子,可是给他们俩上了入仕的第一堂政治课。


    “……今日,我被傅老叫去了议事厅,只有他与两位学士,还有我。”


    卫长昀放慢了吃的速度,“从午后一直到刚才,都只有我们。”


    姜宁神色微顿,轻抚着肚子的动作也停下。


    什么事情能花五个时辰讨论?


    思来想去,都是一些捅破天的事。


    “真的可以说吗?”姜宁不问别的,只问了一句。


    卫长昀扯了扯嘴角,笑道:“如果连你也瞒着,那这世上便无人能听我心中所想,亦能保守秘密。”


    姜宁看他神情,不知怎么,有些难受,便伸手去牵他。


    “那和我说吧,再大的事,我们都一起。”


    卫长昀嗯了声,接着扒饭,“今天礼部那边有一名考生揭发,鄂州与江陵府两地乡试,考题提前泄露。”


    鄂州与江陵府同属于荆湖北路,地理位置相近、军事属性想通,故而历朝历代的科举考题多为一套。


    这名考生如今被留在礼部,由专人看管、询问,至少在千秋节前,不可能离开礼部。


    既不入狱,却也不可外出。


    姜宁差点惊呼出声,左右看看,生怕叫别人听了去。


    好在他们的宅子一边是大树,另一边的邻居早早入睡,离厨房这边还远,听不到。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做这种事?”姜宁压着声音,“脑袋不要了。”


    卫长昀起身,把碗洗了一遍,用帕子擦干,放回柜子里,一边收拾台面一边道:“自以为天衣无缝,实际纸包不住火,时隔大半年,便被状告到礼部。”


    东西理好,他又简单地洗漱,才拉着姜宁回房间。


    姜宁还处于震惊里,坐在床边时,眼睛跟着换衣服、收东西的卫长昀转。


    “等一等,鄂州不是那位齐状元的家乡吗?”


    “此事会不会牵连到他。”


    卫长昀摇头,“不知。”


    “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不像能做出这等事的人。”


    姜宁点点头,嗯了声。


    才不过瞬时,又猛地抬起头来,瞪圆了眼睛,“乡试时,与礼部一同操办科举的人,是大皇子——”


    后面的话,他全咽了回去。


    乡试与大皇子有关,而会试则是太子主导。


    卫长昀动作一顿,对上姜宁的眼神,并无意外或是惊讶,而是在回家路上,便已想到这里。


    那名考生的来历如何,怕是不好说。


    姜宁缩了缩脖子,感觉阴风阵阵,把脚往被子里伸。


    “不是还有一个三皇子吗?要不——”


    效仿一下,做个透明人好了。


    第202章 “这凉茶,应该很受金……


    “宁宁。”


    “宁宁……”


    姜宁浑浑噩噩地被困在梦里,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把他束在床上,完全挣脱不了,一直拖着他往下坠。


    朦胧的世界里,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声音。


    长昀。


    是卫长昀。


    卫长昀坐在姜宁身边,侧身弯腰,抓着他的胳膊,眉头紧皱地晃了晃。


    “宁宁,醒一醒。”


    外面天色还灰蒙蒙的,连鸡鸣都很少,周围邻居大多都还在睡梦中。


    卫长昀是在迷糊的意识里,察觉到姜宁不对劲的。


    他一睁眼,就发现姜宁陷在梦靥里,一脸难受,轻声叫他都没反应。


    才看清,卫长昀就清醒了。


    不过叫了好一会儿,姜宁都还是没反应。


    卫长昀握着他胳膊的手往下移,在他拇指处掐了一下,看见姜宁眉头皱了皱,便松开手。


    姜宁吃痛,过了会儿猛地睁开眼,盯着屋顶的顶格。


    剧烈地喘息声响起,胸膛也起伏得很快。


    缓了一会儿,姜宁转过头,瞥向守在旁边的卫长昀,“……做了一个噩梦,但记不清是什么。”


    卫长昀伸手擦掉他额头的汗,低头贴上去,“吓到了?”


    姜宁抬起胳膊,环在他肩上,“嗯。”


    太难受了,那种被困在梦里的感觉,明明意识想要醒来,却清醒着挣脱不开。


    卫长昀控制着不会压到他,几乎整个把姜宁抱在怀里,细碎的吻落在他颊边、额头和唇上。


    “只是梦,别去想了。”


    姜宁没说话,只是把脸往他的颈窝里埋。


    难受的劲儿还在,甚至那种手脚不能控制的感觉都还未完全褪去。


    卫长昀摸了摸他的脸,抱着他,轻声安慰着。


    好半天,姜宁才把心里那点闷气散开,哼了声,慢慢松了手。


    卫长昀握着他手,捏了捏他手心,“好点了吗?”


    姜宁点头,发现卫长昀的指腹蹭过他眼角,不自觉偏过头,余光扫过指尖。


    被梦里的情形吓哭,几乎是头一回。


    姜宁闭了闭眼,开口时声音有些哑,“离千秋节还有多久来着?”


    卫长昀神情微顿,道:“还有三日。”


    “后面这几天,我可能顾不上家里的事,礼部那儿——”


    几日前上告到礼部的那名士子,隐约察觉到不对,已经要控制不住。


    万一以死相逼,不愿意等到千秋节后,那不止涉嫌泄题的那几位考官会被清查,扣押考生的那几名礼部官员,也都会受到波及,如此盘根错节地查下去,翰林院也不可能幸免。


    姜宁嗯了声,“我只要你平安就好。”


    卫长昀摸了摸他的背,“朝堂之事虽变幻莫测,但我并未行不端之事,经得起查。”


    “长昀。”姜宁抬眼盯着他,忽地问:“你觉得傅老待你如何?他对大皇子和太子又是什么态度,他——”


    卫长昀会不会因此被迫卷入其中。


    卫长昀知道姜宁的担心,思索片刻后道:“你若问我,老师是不是一个好人,那会说是。”


    “甚至于他隐而不报这件事,亦不影响是个好官,并未做过伤害百姓这件事。”


    闻言姜宁一下就明白了,这位在朝堂里沉浮几十年的傅大学士,身居高位,若要完全无偏无倚是不可能的事。


    朝堂之上,哪有什么自由而言。


    于情于理于天下,储君人选,都事关整个燕朝能不能如常地往下走。


    帝王坐于高堂,是整艘大船的掌舵者。


    然而在天子之下,以内阁为首的朝廷各个机要,各司其职、互为托底,组成了这艘船的大脑。


    姜宁眨了眨眼,又往他肩上靠去,“不管如何,你得知道家里还有人在等你。”


    卫长昀亲了亲他的脸颊,“我知道。”


    不只是知道,更明白只有姜宁在他身边,一家人能在一起,才是他所求。


    庙堂虽高,能立身之处不过方寸。


    拘于这一片天地里,总归是不自由的-


    千秋节在即,金陵变得更热闹。


    尤其今年科举与千秋节相隔不过一个多月,许多赴京赶考的士子都尚未离开,就为了目睹、参与这场盛宴。


    两边都忙起来后,姜宁和卫长昀白日里碰面的时间更少。


    好在睡前聊会儿天的习惯还在,对彼此的事都了解。


    姜宁从马车里钻出来,早已跳下去的卫小小立即朝他伸手,“宁哥哥,我扶着你。”


    闻言姜宁笑了下,拍了一下她手心,“不用,你先进去。”


    卫小小看姜宁可以自己下来,便点点头,“那我先进去找今南他们玩了。”


    姜宁点头,叮嘱她跑慢点,别被院子里的东西绊着。


    他从车里下去后,让车夫把马车驾到后院,自己往酒楼里走。


    这段时间因为千秋节的缘故,街上巡逻的士兵变多,街边的铺子、门店全都已经打扫过。


    就为了千秋节当日,天子在城楼时,能看到万象盛景。


    姜宁进酒楼的前院时,往周围看了看,想到卫长昀的同时,在琢磨着酒楼什么时候开业。


    正愣神,听到旁边有人叫自己。


    姜宁闻声看去,看清对方时,不由愣住。


    “温大、温公子?”


    酒楼的位置并不算在前街附近,周围也少有达官贵人住宅,多是一些六品以下的官员,或者是商贾。


    连周围的店铺,都是些小店。


    温安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安臣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几个禁军,“正好过来办事。”


    “丛文前几日跟我说,你们酒楼在这里,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碰到你在外面。”


    姜宁诧异后,点了下头,“外面炎热,酒楼虽未完全收拾好,但也有休息的地方,要不要进去坐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姜宁觉得温安臣出现在这里,不完全是巧合。


    但碰到他,或许是真的意外。


    “那就打扰了。”温安臣颔首,答应下来。


    片刻后,姜宁和温安臣坐在了酒楼暂时收拾出来的休息间里。


    平时他们太忙,就在这里吃饭、喝水、休息。


    不过因为温安臣来得突然,所以图纸、账本、清单都堆在柜子上,甚至还有些买回来对比的杯子、筷子。


    温安臣的身份特殊,本不应该这么私下邀人进来。


    好在酒楼还未开业,这段时间在的都是自己人,所以还好。


    赵秋和谢蕴早上就去了城西选东西,这会儿只有顾苗和周庚领着顾家和谢家的两个小厮在忙。


    “谢谢苗哥儿。”姜宁看着顾苗放下茶盘,抬头对他道:“外面的事,你多盯着点。”


    顾苗拍拍他肩膀,“放心,有我盯着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说完,他余光往温安臣身上扫了眼,很快挪开。


    怎么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呢?


    虽然穿着常服,却不像是普通人。


    “温公子,喝些凉茶解暑。”姜宁在顾苗离开时,对温安臣道:“是家乡做法,口味有些苦。”


    温安臣嗯了声,向姜宁道谢后,拿起杯子。


    “早就听丛文提起,你手艺了得,为酒楼更是拟了不少菜品。”


    关上门的顾苗一惊,把情绪压在心里,转身时,不由皱起眉。


    他怎么会这个时候来酒楼?-


    外面艳阳高照,休息间因为靠近花园,又有大树遮阴,反而不显热。


    凉茶味苦、入口清爽。


    但确有解暑的效果。


    温安臣把杯子放下,望向姜宁,“进来时看了看,酒楼收拾得差不多,定好开业的日子了吗?”


    姜宁一怔,想了一下摇头,“还没想好,正在看日子。”


    “赶在六月开业的话,会好一点。”温安臣脸上挂着很浅的笑,比平时不近人情的模样,多了点人情味。


    “六月天气好,客人也愿意在外走动,加上各地士子都还在金陵,机会也更多。”


    姜宁没想到温安臣会考虑到这些,有些意外。


    温安臣见他表情,失笑道:“只是说一些建议,也不一定有用。”


    “但从味道来说,上回那一桌菜,应付金陵这些人,是完全够了。”


    “真的?”姜宁倒不是盲目听信久居金陵的人口味,只是温安臣这个人说的话,莫名就令人信服。


    哪怕他暂时看不透,也不影响心里的观感,并不会觉得是危险的存在。


    温安臣点点头,“那天说的话,和现在的话,都没半分作假。”


    姜宁松了口气,笑起来,“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更有信心了。”


    拿起杯子,啜了口,“聂大哥这一阵很忙,长昀和沈大哥也是,礼部应该会更忙吧。”


    他不是口无遮拦,只是知道温安臣来,并不完全是巧合。


    尤其是想到近日卫长昀说的事,没办法不联系在一起。


    温安臣看他一眼,沉默片刻,“是很忙。”


    “过一阵,翰林院应当也会更忙。”


    姜宁表情怔住,握着杯子道:“他一贯都很忙,毕竟修书、编书这些事马虎不得。”


    温安臣打量着姜宁,好似在想他话外的意思。


    都是聪明人,所以喜欢打哑谜。


    因为,对聪明人来说哑谜就不是哑谜了。


    “姜宁。”温安臣忽地出声,喊了姜宁的名字,“我与你们来往不多,但我知你们二人的品行,更信得过你们的为人,所以有一事相托。”


    “丛文是我多年好友,更是……挚交。”


    姜宁眉头微蹙,察觉到什么,无意识握紧手。


    “他的性格一向不拘小节,却行事刚正。虽因大方而少得罪人,但也会因为过于耿直而得罪人。”


    温安臣神色平静,“若有一日……”


    “我希望你和长昀能劝住他,不要做傻事,更不要做一些徒劳的莽撞之事。”


    为他,不值得。


    他有他要走的路,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


    聂丛文就该像如今这样,有几位至交好友,每日办完公务,便能得一处地方喝茶、闲聊、蹭饭。


    说几句不得体的抱怨,然后睡一觉醒来,又恢复了精神。


    姜宁皱紧眉,想说什么又没办法说。


    温安臣这话听上去,分明是已经料到了后路坎坷,却打算好了不回头。


    半晌后,他只问道:“是不是入了局,就没办法抽身?”


    温安臣拿起杯子,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背脊挺拔,如林间翠竹,“这凉茶,应该很受金陵百姓的欢迎。”


    第203章 “生气了?”


    温安臣并未久留,只待了一炷香,便离开酒楼,又领着禁军回去复命。


    送他离开后,姜宁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想了许久,连顾苗进来都未发觉。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尤其以他的角度来看的话,有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积累,哪怕并非专业,大致也晓得为何会有这样的局面。


    说到底,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孰是孰非,不是如今可以评判、定论的。


    哪有一派和气的朝堂,争个输赢后,是骂名还是美名,自有百姓与后人说。


    但科举泄题一案,如果成为双方政治斗争的砝码,那性质就变了。


    无论谁赢,最后受害的人必定是无辜士子。


    温安臣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知道多少、牵扯多少,他都猜不准。


    但他与太子走得近,那势必就不可能没参与。


    那……


    卫长昀呢?入翰林、拜学士,全看傅大学士下的是哪一步棋子。


    “他怎么会突然来酒楼?”


    顾苗忽然出声,吓了姜宁一跳,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他。


    “没什么,就是在附近办公,正好碰到了。”姜宁摇头,没有多说。


    此事不可声张,越少人知道越好。


    和信任不信任没什么关系。


    顾苗瞧出姜宁神色不对,但又知道他不说的话,谁都逼不了他,只好点头。


    “那你再歇会儿,等秋哥儿和蕴娘把东西买回来,再一起商量。”


    姜宁摇头,定了定心神。


    “我来得已经够晚了,又在这里坐半天,还歇什么?我去转一圈,正好看看什么时候能开业。”


    朝堂的局势再复杂,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酒楼的事,毕竟关系到这么多人的生活问题。


    顾苗看他表情变化,意外之余,又觉得不愧是姜宁。


    认识了这么久,身上那股要好好生活的韧劲,一点没变。


    “那我和你一起去啊,正好看看还有什么地方要调整。”顾苗起身,跟上去,“话说回来,我爹娘知道要来金陵开酒楼,一百个支持。”


    “伯父伯母肯定高兴,从前你接手酒楼都勉强,现在主动做生意,能不开心吗?”


    姜宁搭着扶手下楼,“不过易安楼是交给秦掌柜,还是伯父伯母留在镇上看着?”


    “他们可待不住,我们出发不久,应该又去游山玩水了。”顾苗撇嘴道:“好在有秦掌柜盯着。”


    姜宁嗯了声,心想秦掌柜倒是一个能托付的人。


    两人说着话走下楼,正好周庚从后院出来,身上蹭了不少灰,看上去跟泥瓦匠似的。


    周庚看到他俩,停在柜台前等他们。


    姜宁走下台阶,抬手就帮他拍了拍肩头的灰,“上哪蹭这么多灰?灶台不是都在晾干了。”


    周庚半年多的时间,个子长高不少。


    比姜宁还小三岁,却跟他差不多高了。


    “不是灶台蹭的,我搬那几坛酸汤、糟辣椒,在墙边蹭的。”周庚挠头,问道:“我想今天把厨房打扫出来,这样敞着晾,干净也不用后边再收拾一道。”


    闻言姜宁拍拍手,挑眉看他一眼,“脑子倒是转得快,那你去弄吧,别忘把做菜用的佐料单理出来。”


    周庚点点头,“知道的,那我去忙了。”


    说完,朝顾苗示意后,又去忙了。


    当初姜宁收留周庚时,顾苗不太赞同。


    倒不是心狠,而是对方来历不明,又是亲戚,人情关系复杂,弄不好升米恩斗米仇。


    “你眼光倒是一向好,挑了个能用的人。”


    “顾老板也不差啊,不然怎么能一眼就选择跟我合作。”


    “得了吧,你就是靠着一篮子土豆片和辣椒把我哄过去的。”


    姜宁想起当时的情形,不由失笑。


    那他也没想到顾苗真这么好哄,就为了一个贪吃,真跑到村里去。


    日子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三年了-


    半个月过去,酒楼几乎变了个样。


    从前院的花草、石径,还有花园里的凉亭、水池,全都重新搭理、修剪过。


    又买了不少盆栽,看上去满是夏日的盎然生机。


    大堂和二层、三层,几乎由里到外翻新了一遍,先把掉漆的地方补上,又把坏了的柱子、扶手重新安装。


    好在败坏的地方不多,只需要小修补。


    但原本的饭桌、凳子和柜台,全都是把以前的材料拿去重新做的。


    大堂规划下来,如今可以放下二十二张桌子,二楼的雅座以屏风、盆景作为遮挡,除了两边楼梯口外,可以放十二张桌子。


    至于三楼的雅间,撇开最里面留来做休息和议事的两间外,其他的还有十间房。


    后院连着厨房,每日运来新的菜都会放到后院的仓库里,石磨、水井就摆在院子里。


    其实后院外,还有一片空地,若是以后生意做起来,还可以再拓宽地方。


    正好临河,那就做一个海上餐厅的概念,正好在西边,还可以看日落。


    “要是赶时间的话,六月初也能开业。”顾苗看了一圈,陪他在花园里坐下,晒会儿太阳。


    卫小小和顾今南正蹲在不远处拔草,说是石径里的杂草长得不好。


    姜宁摇头,“移栽的花草都得再养养,至少长实了才行。”


    不只是花草,还有修补完的东西,都得晾一晾,不然客人一进来,观感很不好。


    “那这样的话,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早半个月、晚半个月开都一样。”


    顾苗点头,“菜单的话,就按照上回你拟的好了。”


    “等忙得差不多,让周庚先做一桌看看,大家尝过要怎么调整才好。”


    姜宁往后靠着椅背,被太阳晒得舒服,眯了眯眼,“只不过辣椒这事,我想跟谢姐姐商量商量。”


    “辣椒怎么了?不是已经做了些出来。”顾苗诧异问。


    姜宁道:“金陵的辣椒与我们那儿不一样,拿来做配料还好,要是做蘸水、蘸碟就不够了。”


    要辣味没辣味,要香味也没香味。


    “你是想借谢家的运货行,从黔州运辣椒过来?”


    顾苗想了想,“可以是可以,但这样成本会变高,两地距离太远了。”


    “所以才要找谢姐姐。”姜宁分析道:“我那些菜能做得好吃,但凡是和辣椒沾边的,都离不开辣椒的原材,原是将就着用,我怕不叫座。”


    之前姜宁也想要不将就着用,毕竟之前做的菜,大家都觉得好吃。


    可那都是用来做配料,本身就已经经过加工的,和菜的味道在一起,互有弥补。


    但前几日,他让周庚炸了一下土豆片,再做糊辣椒和麻辣椒时,味道就有区别了。


    “谢姐姐每年都要送茶叶进京,反正都是要走一趟的,我们付一笔钱,让他们帮忙走一趟货,既不用另外请人押货,还能放心。”


    姜宁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这样的话,的确可以省下不少成本。


    运送的辣椒也不要新鲜的,就要晒干的辣椒。


    “那等蕴娘回来,跟她商量一下。”顾苗觉得可行,“辣椒的话,要是他们那儿不好收,可以让秦掌柜帮忙。”


    “有秦掌柜帮忙自是好,这样的话,我又想到一个事。”姜宁灵机一动,“小河村和周边的村子,都可以去收,我们之前的辣椒不够时,都是去附近收的。”


    闻言顾苗瞪大眼,“你是打算——”


    这不就跟茶商、粮行一样,周边的村子都能有一笔固定的收入,至少不会饿肚子。


    姜宁对上他视线,点了点头,“若是能成,也算为永安镇做了点事。”


    顾苗惊讶又觉得佩服地盯着姜宁,一时说不出话。


    “宁哥儿,有时候我会特别佩服你。”


    “怎么?”


    “你年纪轻轻的,是怎么能想到这些,连我爹娘都说,他们从商几十年,见过太多人,可你这般的太过少见。”


    姜宁挑了挑眉,安心收下夸奖,闭上眼打算休息会儿。


    他能想到这些事,与宽宏大量、以德报怨无关,只是觉得举手之劳的事,就不必太计较。


    再者,他并不是没有从中获利。


    拿了好处,再反馈一些力所能及的照顾,应该的-


    等到谢蕴和赵秋回来,已经到了未正时。


    外边天热,他们又跑了不少地方,累得够呛,一进酒楼,顾不上说话,先猛喝了两大杯水。


    赵秋身上衣服都快浸湿,呼哧喘着气。


    “外面可太热了,今天遇到的那店家还敢狮子大开口,听我们要品相好的,要价都快赶上之前那家了,人家可是大窑口。”


    “小秋说得对。”谢蕴气不过道:“我还不信就寻不到一家价格合适的烧陶、烧瓷都好的窑口。”


    硬装解决得差不多,余下的便是锅碗瓢盆这些东西,还有各类摆件、帘子、幔帐。


    “不急,还有小一个月,慢慢选便是。”


    姜宁看他们累得不轻,道:“之前选的几个日子,我想了想,要么就六月十二,或者六月初八。”


    “六月十二是不是会好一些?”谢蕴道:“正好两个六,开业顺利。”


    旁边赵秋疑惑问:“不是三个六吗?”


    姜宁:“……”


    “六月十二的话,我们准备时间会充足些,那暂时定这给日子。”


    其他人点头,表示没意见。


    姜宁等他们休息得差不多,便把辣椒的事跟他们说了。


    在座的人都生在黔州,自小在黔州长大,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甚至于谢蕴问清姜宁的运货法子后,琢磨着还能一同押送什么过来。


    反正都要走一趟货,只要不是贵重的,一起送还省事。


    “要不送点野货吧,能晒干的那种。”


    “那就野花椒、野木姜子,还有什么?”


    “这些可以,木姜子放酸汤才是真正的酸汤味,这边太贵了。”


    “其实土豆也可以要一些,这边的土豆不太一样。”


    “我还以为只有我吃出来不同,原来你们也觉得啊!”


    “对吧对吧,一点土豆的味道都没有,就感觉不香,不够有土豆味。”


    “但我觉得这边的糕点好吃,还有烤鸭。”


    “还有那个盐水鸭,鱼跟虾也不错。”


    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结果就是忙到晚上,直接在酒楼里吃了顿饭,再各自回家。


    马车过来接姜宁他们时,正好是戌时。


    周庚一回家,就开始琢磨厨房常用配料、香料的事,卫小小则凑到卫小宝旁边,问他被罚抄的字写得怎么样。


    姜宁在家几乎做不了什么事,只好跟赵秋、朱红一块待院子里,闲聊起酒楼的事。


    “二郎这一阵忙完,过后能休息了吧?”朱红望向门口,随口就问了一句卫长昀。


    后日就是千秋节,盛典一过,应当就忙完了。


    听到卫长昀名字,姜宁一愣,“他初入馆阁,事务不少,不过应当会比这段时间好些。”


    赵秋瞥眼正在教兄妹俩写字的王子书,“在村里大家都觉得当官好,成日什么事都不用做,有案子的时候审审就行,原来也分人的啊。”


    闻言姜宁低笑,“那是分的,有的人和咱们从前以为的一样,那也有人跟长昀一样。”


    人人都当个闲散官,天下之事还要不要管了。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亥时。


    卫长昀回到家时,正好亥时二刻,手里拎了一盒茶点。


    兄妹俩和朱红亥时前便睡了,这会儿只有周庚屋子、赵秋和王子书屋里还亮着灯。


    姜宁还在院子里纳凉,顺道等他。


    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去,嘴角不自觉上扬,“回来了?”


    卫长昀栓好门,走到他旁边,“小宝那篇字,给你检查了吗?”


    “子书检查的。”姜宁瞥眼他手里的茶点,“又给我开小灶,不怕我吃胖吗?”


    卫长昀握了握他的手腕,“离胖还差得远。”


    姜宁一笑,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来,往房间走,“今天去酒楼,碰到温安臣了。”


    卫长昀神色微怔,“他可说了什么?”


    “他身在礼部,你觉得他能说什么?”姜宁叹了声,“他希望有朝一日,若朝堂生变,我们能劝住聂大哥。”


    “即便是他不说,聂大哥也是我们的朋友。”卫长昀把茶点盒放下,扶姜宁在木榻坐好。


    撩起衣摆,在他面前蹲下,“但他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该去酒楼,找上姜宁提起此事。


    卫长昀对温安臣并无什么意见,更不会因为如今的局面,就不待见他。


    哪怕真要托付,也该是与他说,而不是姜宁。


    姜宁摸了摸他的脸,问:“生气了?”


    卫长昀不语,却能看出不悦。


    “现在的情况,你让他怎么跟你交托?”姜宁点了一下他额头,“今日他提醒我们,当初大皇子邀你见面,太子是知情的。”


    但点到为止,具体太子如何想,连他也未必猜得准。


    卫长昀听后,神色稍松,“他如今的境地,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弃子。”


    从前大皇子与礼部关系近,用过他,可如今又是太子掌事,他又成了太子跟前的人。


    一旦追究,自是弃子的最好人选。


    姜宁嗯了声,笑道:“不说这个,再聊下去,我又要跟前两天似的,光做噩梦了。”


    他有意岔开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千秋节的事。


    各方都按兵不动,那就大家一起装作其乐融融,等千秋节后再说。


    怎么说,当今天子都还在呢。


    第204章 “姜老板能赏个脸,别……


    五月二十一,天子生辰,故名千秋节,意在千秋万岁。


    从前一晚的夜里,整座金陵城里家家户户点灯挂在檐下,万户千灯,明亮如昼。


    朝廷有令,全城皆可休息三日,故而酒楼不得继续施工,正好连轴转半个月的大家,可以安心休息。


    白日里陪同天子祭祀的官吏都是朝廷大员,轮不到六品和以下的官员,加上宴请百官的宫宴在千秋节当天的酉时,故而卫长昀难得能睡个懒觉。


    姜宁拿着从院子收进来的衣服,推开门回到房间,朝木榻走去时,往床边瞥去。


    盖着一床夏日薄被的人,睡得还挺沉。


    他摇了摇头,把衣服放到木榻上。


    能睡得好也是一种本事,总比失眠来得好。


    等几件衣服叠好,放进柜子里,正要出去时,床边有了动静。


    姜宁停下步子看去,见卫长昀翻了个身,面朝着他这边,睁着眼看他。


    “睡饱了?”


    含着笑意的三个字,跟夏日里的风似的,吹散屋里的躁闷。


    卫长昀笑起来,“嗯。”


    姜宁微微歪了下头,脚步一转,朝着床边走去,“难得卫大人今日放假,原本还想邀你一块出门玩,谁知大人睡得如此沉,都要到午时了才起。”


    话里话外,全是逗弄、调侃之意。


    等在床边坐下后,他的手就被捉了过去,捏着他手指揉。


    “不知姜老板是这么想的,长昀先行赔罪。”卫长昀顺着他的话往下道:“姜老板能赏个脸,别生气了吗?”


    姜宁挑起眉,“那就要看卫大人的诚意了。”


    原本只是一句打趣的话,谁知卫长昀真坐了起来,伸手拿过昨夜换下的衣服。


    姜宁诧异看他,见他拿出一个小盒子,好奇眨了眨眼,等他打开。


    卫长昀打开细长的盒子,递到姜宁面前,“前天帮馆阁送东西去太常寺时,路上正好看到一家铺子门口摆放着一些物件,一眼就看到这东西,心想过一阵你能用上。”


    金陵商铺众多,越是繁华热闹的地方,商铺越贵。


    所以到后来,不少铺子的面积越来越小,不得不往外延伸摆摊,放些不那么贵重的东西,不怕被抢也不怕被晒坏。


    东西都是好的、新的,只是价格便宜许多。


    卫长昀买的就是一根簪子,素而不寡,簪头处有雕刻竹叶的形状,簪身还有纹理。


    只不过用料普通,便放在门口支棱的摊上卖。


    “那你怎么不给自己?”姜宁接过来,拿出簪子看着,“不过,我很喜欢。”


    平时发带用习惯了,少得有用簪子的时候。


    不过要是卫长昀送的,那他自然会用上。


    “幞头用不上。”卫长昀看他拿着簪子把玩,是真的喜欢,不免松口气,“从前在镇上买的,也能用。”


    姜宁把盒子放好,向他摊开掌心,笑盈盈地看他。


    卫长昀把手放上去,手指扣在一起。


    姜宁凑过去,亲了他一下,“要再睡会儿,还是起了,一块吃午饭?”


    “不睡了。”卫长昀穿着中衣,去柜子里拿衣服,“这几天都要停工,会耽误酒楼的事吗?”


    姜宁往后稍微靠着,并未起身,“不影响,就两三日而已,而且大家是该休息了。”


    从端午后到现在,大半个月的时间,一直都在忙酒楼的事,再怎么急,也得劳逸结合。


    “那就好。”


    卫长昀穿好衣服,一边系扣子一边转过身,恰好看见姜宁低头抚着腰腹,神色微怔,走到他旁边。


    “蕴姐那边可有什么事?”


    姜宁抬眼,“碰到陈轩了?”


    卫长昀点头,蹲在他旁边,手覆在他手背上,“碰巧遇到过一回,他也认出我来。”


    “他那种人就是欺软怕硬,仗着有靠山狐假虎威,实则外强中干,上不了台面。”


    姜宁把人骂了一顿,才道:“他不敢来,孙家也不会让他生事。”


    丢人。


    要不是孙小姐喜欢,就金陵这地方,谁能瞧得上陈轩那种人。


    卫长昀笑了声,手掌贴在隆起的腹部,“大夫那边有说什么?”


    姜宁前两日去了一趟医馆,主要是把把脉,确认肚子里的小家伙还在。


    要不以他忙的程度,万一哪天真有意外,怕是自己都察觉不了。


    “健康得很。”姜宁冲他一笑,“大概是知道我们俩都忙,这段时间夜里也挺乖,不折腾了。”


    卫长昀放下心,知道姜宁不会为了哄自己这么说。


    而且这一阵夜里的确安生许多,很少再抽筋,或者被闹醒。


    “算日子的话,应当是今年十月出生。”


    卫长昀仰起头,看光落在姜宁脸颊,“那一阵,不知金陵会不会冷。”


    姜宁见过顾苗生产,心里有所准备,但乍一提起来,还是有些发怵。


    抿抿唇,“天冷一些会好点。”


    有利于伤口恢复,不然夏日炎热,容易发炎、感染。


    就现在这个医疗水平,如果感染就能轻易要去一条命。


    卫长昀直直地盯着姜宁,“不会有事的,到时——”


    “请金陵最好的大夫,若是能请到太医院的人,我也会去请。”


    “还早着呢。”


    姜宁看出卫长昀害怕,握了握他的手,“我身体这么好,说不定半个时辰都要不了,孩子就平安出生了。”


    见卫长昀还直勾勾看自己,姜宁抽出手,抚上他眉尾,“我们那儿有一句话叫吸引力法则,心里想什么就会来什么,所以多想好事,好运自然会来。”


    四目相对,彼此的心意和想法都毫无保留地袒露。


    过了好一会儿,卫长昀才点头,起身扶姜宁站起来。


    “等酒楼开业后,不用你亲自去盯的事,交给周庚就好。”卫长昀牵着他,“那会儿你身子沉了,会比较累。”


    姜宁失笑,觉得卫长昀太紧张了。


    “他要忙后厨的事,哪能顾得上其他的,我都还在想,后厨只有他一个人必定不行,但这两日看见招厨子告示过来的,我都不太满意。”


    开酒楼,必然得有拿手菜。


    他们拿手菜不缺,但缺能做的人。


    昨日来了两个厨子,看上去都心宽体胖的,面善还和气。


    但一提到做菜的事上,一个比一个主意大,一听姜宁说的改良菜品,就跟他争辩起来。


    聊完过后,姜宁坐在休息的雅间里,觉得脑袋发晕。


    顾苗和赵秋正好在,见他那样,劝他别着急,实在不行招两个年轻点的,给周庚打下手。


    然后配两个后厨伙子,只负责洗菜、切菜。


    姜宁知道成熟的厨子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但既是到别人店里做事,肯定以东家喜好为准,哪有主意这么大的。


    但却没想到会一言不合就争辩,完全教不了。


    “厨子的事,按他们说的那样也可以,至少好教。”卫长昀牵着姜宁走到院子里,在树荫下的桌旁坐好。


    姜宁点头,盯着卫长昀的脸打量起来。


    卫长昀给他倒水,又顺手帮朱红递了一下架子上晾着东西,还往其他人那儿瞥了眼,看看能有什么帮得上忙。


    被姜宁这么一看,不自在起来。


    “有话要说?”卫长昀问他,并未等他自己开口。


    他们俩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不是认识,而是朝夕相处。


    相处模式早就摸索出来,怎么样最舒服。


    姜宁笑起来,“酒楼的事,你只管放心,要是我真的需要人帮忙,一定会开口。”


    其他人一定不会不管,哪怕是他不开口,如今也帮他分担了不少。


    卫长昀应声,“那馆阁的事你也放心,如果真到了我没办法处理时,一定会和你说。”


    姜宁皱皱鼻子,“这么一说,我们俩像是在交代——”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住嘴。


    “今夜一过,礼部那边就压不住了。”卫长昀压低声音,“内阁、礼部与翰林院,会将此事上奏,科举泄题一案,明日就会传遍天下。”


    届时,天下文人士子,必定会口诛笔伐,声讨朝廷。


    连钦点的进士,也会牵连其中,等待调查。


    “那……”姜宁话音一顿,“今科状元,也会受到影响?”


    “嗯。”卫长昀点点头,见王子书拿着书走来,便噤了声,“外面的风言风语,你自当听不到便是。”


    这话说得隐晦,实际是让姜宁不管听到什么风声,都别当真。


    受到质疑的怎么可能只有鄂州考生,连入京参加会试的其他州府考生,一样会被牵连。


    哪有科举泄题,只泄露一处的道理。


    在落榜和进士名次不高的考生心里,排在他们前面、中进士的,都有可能是受益者。


    是有人泄题在前,不能怪人家这么想。


    人之常情罢了。


    “这一处,我有些不明白。”


    王子书看着他俩,“要是你有空,能帮我看下吗?”


    姜宁给卫长昀递了个眼神,便拿起一边的干果,梅子的酸甜味道在口腔里散开,胃里的不舒服,瞬间散去。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卫长昀看了一眼书页内容,“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此句若在策论中,便要以……”


    四书五经,对于考生来说,是必备的书籍。


    要说字面意思的理解,大多学生都能参悟,然而要化用到八股、策论和经义中,会用者少数。


    姜宁听卫长昀说了几句,便觉得脑袋疼,主动抱着瓷罐,躲到一边去,看周庚和赵秋在忙什么。


    两人正在讨论酒楼的事,见他来了,又问他意见。


    姜宁咬着梅子,腮帮微微鼓起,“……”


    “难得放假,你们可以歇歇的。”


    到底是谁要在放假的日子,讨论工作啊?


    姜宁陷入沉思,难道是前阵子,他太急着把酒楼的事处理好,给大家的错觉?


    可是,在镇上时,他可不会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忙。


    不营业的牌子,挂得比谁家都早。


    “中午吃什么啊?”姜宁环顾一圈,只有小小和小宝跟他一样闲,忍不住问:“我有点想吃凉粉凉面了。”


    外面街上虽热闹,但隔了一条巷子和几道墙,姜宁声音不至于被淹没。


    他一问,其他人停下手里的事,看了过去。


    表情不一,但除了卫长昀,多有惊讶和诧异。


    姜宁笑得无辜,指了指肚子,“他也想吃。”


    卫长昀看着他的表情,莫名就想起了其他人还未进京时,有一晚姜宁忽然想吃烙饼。


    那时的神情,和现在一模一样。


    第205章 “先保住命再说。”……


    “还得是凉粉凉面,要是再来一碗冰粉就好了。”


    姜宁心满意足地放下碗,轻轻摸了摸肚子,觉得没有什么坎过不去了。


    夏天就是得吃凉菜,才算真正的过夏天。


    卫长昀替他拿走碗,又给他端了杯水,“要是想吃,可以做改良版的,街上那些饮子,有和冰粉差不多的。”


    闻言姜宁抬头看他,“那是水果捞,不是冰粉。”


    水果捞是水果捞,冰粉是冰粉,坚决不能混为一谈。


    卫长昀边答应边往厨房走,在门口时停下,“还要再拌一碗吗?”


    姜宁摇头,“不要了,有点点撑。”


    吃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感觉都要堵到嗓子眼。


    卫长昀:“……”


    “太撑的话,靠着椅子坐,让胃缓一缓。”


    姜宁低咳一声,知道是自己自找的,乖乖答应,坐着就不动弹。


    卫小小坐他旁边,拿着扇子给他扇风,“宁哥哥,冰粉是什么啊?水果捞又是什么?”


    她一问,其他人也看过来。


    脸上都写着好奇。


    姜宁哎了声,有些诧异。


    难道他从来没说过吗?


    “冰粉就是一种滑滑软软的东西,夏天加上玫瑰酱、干果碎和红糖水,再来一点冰块,特别好吃。”


    姜宁一想到冰粉的口感,就忍不住遗憾,他实在是想不到能怎么做出来。


    卫小宝听得咽口水,“井里的陶罐能有冰,可以做冰粉吗?”


    赵秋和王子书、朱红虽然好奇,但知道姜宁没做,那就说明暂时还做不出来。


    不然这么多年,姜宁不可能还藏着掖着。


    “暂时做不了。”姜宁不哄他们,照实道:“哪天能做出来,第一碗给你们尝。”


    卫小宝点头,给姜宁杯子里添了水,“好。”


    他现在是大孩子了,要懂事,不能再吵着要吃糖。


    “宁哥儿,明天我和子书出去一趟。”赵秋看向姜宁,“我们打算给家里捎一封信,得去一趟渡口。”


    进京大半个月,除了刚到那天,托人捎口信回去报平安,到今天都还未再写信回去。


    算算时间,这会儿捎回去,下个月中旬能到。


    姜宁笑了笑,“你们有什么事要办,该去就去,记得跟家里说一声就好,不然见不着人,又不知道去哪了,会担心。”


    赵秋:“知道的。”


    “不会让你们担心。”


    王子书起身,把其他人的碗都摞到一起,“你们要不要也写一封回去?”


    “其实,二爷挺惦记你们的。”


    姜宁一怔,下意识往厨房看,不意外地对上卫长昀的目光。


    其实,他们一家人都到了金陵,在镇上和村子里的牵挂少了许多。


    可再少,那也有他们惦记的人。


    朱红会惦记姜富贵、姜万贯,哪怕早就不怎么往来,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卫长昀会想到杨二爷、严肆和私塾里的老师。


    姜宁自己也会想起戚大叔、邻居叔婶,还有村子里帮衬过自家的叔伯婶娘。


    “那我们写了,明天早上给你们,一并带过去。”


    “好啊,我们也不赶最早的时辰,去渡口一日来回够了。”-


    申时二刻。


    卫长昀换上官服,准备入宫赴宴。


    坐在一旁的姜宁手里拿了一本书,抬头看着他,“我以为皇上宴请百官是一个虚词,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能去,原来真的是百官觐见。”


    卫长昀转过身,理着袖口。


    “往年自是不用我们去,今年特殊,赶上科举,我与齐兄、李兄都要去。”


    姜宁哎了声,好奇道:“所以这个宫宴,实际上也是一个结识人脉的机会。”


    卫长昀不可置否地点头,“嗯。”


    真是弯弯绕绕一堆,想不明白。


    姜宁心里腹诽,打了个哈欠,“那你应该能碰到温公子。”


    “应该是可以。”卫长昀理好袖口,“要是明年,就不一定能碰到。”


    姜宁盯着他领口,招了招手。


    “为什么?”


    卫长昀走过去,弯腰低头凑近,抬起下巴,“因为五品以上官员是在殿内,我们在殿外的御园里。”


    姜宁给他理了理衣领,白皙的手指,在红色的官袍间轻微翻动,“之前是谁说,要努力升官的?”


    “眼下怕是不行,官司缠身。”卫长昀垂了垂眼,“先保住命再说。”


    姜宁瞥他一眼,“你倒是看得开。”


    “跟你学的。”卫长昀等他撤回手,才站直,“惜命。”


    姜宁忍俊不禁,伸手推了他一下,“谁要听你说这些话,赶紧去赴宴吧,卫编修。”


    卫长昀握住他手腕,“夜里别等我,先睡,还不定什么时候能结束。”


    “是说宫宴,还是别的?”姜宁问得直接,“要是宫宴,我便等等,不是的话,那你这不到明早,怕是回不来。”


    卫长昀认真地看他,“我也不知。”


    傅老虽把事情告诉他,可也仅仅是知道。


    去礼部从未带过他,所有信息,他都是从三位老师那里知道。


    “那就祝你此行顺利,夜里回来的话,可能有烧烤等你,要是明早回来,就给你煮一碗猪脚面。”


    姜宁摸摸他脑袋,“去去晦气。”


    卫长昀挑眉,笑而不语,“天底下,也只有你敢这么说了。”


    姜宁不在乎道:“反正只有你知我知,在你面前都不能说真话,那我总不能梦里说吧。”


    “晚上约了谢姐姐,还有苗哥儿他们一起烧烤,可不闲着。”


    “是,一点也不闲着,让我好生羡慕。”


    卫长昀这话倒不是故意说的,而是的确羡慕。


    比起去宫宴上应酬,倒不如在自家院子里,喝酒、吃烧烤、闲聊来得自在。


    小两口一句接一句,腻歪了会儿,卫长昀才终于走出房间,往宫里去-


    入宫赴宴,不是一件轻松事。


    宴会上,不仅有朝廷机要的官吏,上到首辅、尚书、大学士,下到侍郎、寺卿、少卿,还有王公宗室。


    每一个人拎出来,都能掀起不小的风浪。


    碰不到还好,若是碰上了,一句话得在脑子里过三遍,仔细斟酌后才说出口。


    少说多听,是最有简单的应付办法。


    但有时候不得不说,比如上级问话,你是接还是不接?


    不接,得罪人。


    接了也不一定能不得罪。


    连敬酒一事,都有门道在里边。想完全做个透明存在,几乎是不可能。


    其他人都这般,身为新科进士的卫长昀三人,更不可能避得开了。


    卫长昀在宫门口与齐时信、李平峥碰面,一块往宫门里去。


    今日千秋节,城内巡逻严了许多,生怕有人借此闹事。故而宫门处检查较往日也多了几道,身上物件都要一一查验。


    “明年我们应当不用来了吧。”李平峥看眼前面的队伍,悄声道:“突然有些想念馆阁的笔墨味了。”


    齐时信看了一眼四周,“李兄还是小声些。”


    李平峥忍不住笑,“我还以为你又要让我注意分寸,莫要再说这些了。”


    齐时信面露赧然,“我平时会那么说吗?”


    “长昀,你来说,他平时是不是都会说……”李平峥清清嗓子,声音压平了些,“不可妄言,身为朝廷官员,要谨言慎行。”


    齐时信:“……”


    “你性格这般,不让你说,岂不是憋在心里,倒不如偶尔说一说,还好些。”


    卫长昀听他俩唱双簧似的,摇了摇头,神情却露出轻松。


    不管外面的事如何,在馆阁里,能有这二人做同僚,实属撞了好运,都是好相处的。


    三人正说着话,慢悠悠跟着队伍往前走。


    忽地一辆马车过来,不止他们,其他人也看了过去。


    马车停在不远处,几个人从马车里下来,身上都穿着文官的红色朝服。


    卫长昀一眼就认出走在其中的温安臣,太醒目了。


    不过二十七岁的年纪,却已经与身边几位三十五以上的礼部官员同样的品级。


    哪能不显眼呢。


    五品以上的的官员,自然不跟他们走一条道,旁边另有一条道。


    “遥想当年,他一路考入京,还未会试,就已经在天下考生中颇有名气了。”


    齐时信感慨道:“少年得志,当真是有抱负的人。”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们长昀比起他来,那更是不差。”李平峥哼了声,“短短三年,就能连升四级,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齐时信看他,板起脸道:“李兄。”


    李平峥撇撇嘴,立即道:“我又没说什么,只不过是他不一般而已。”


    “你别板着脸了,就不是看上去会生气的脸,我不提了还不行。”


    卫长昀在一旁听着,只字未言,只是余光扫过去时,正巧撞上温安臣看来的视线。


    不过转瞬的对视,卫长昀才放松的心,又一下沉了回去。


    倒不是担心科举之事会牵连自己,毕竟这事儿怎么都落不到他身上,朝廷不管是为了颜面,还是为了息事宁人,最后都会掩饰太平。


    反倒是齐时信,会比较担心他。


    枪打出头鸟,今年的状元出自鄂州,这事怕是总要有一些人得负责。


    要齐时信不是鄂州的,那还好,偏偏他就是鄂州籍。


    “长昀,你怎么了?”齐时信忽地问。


    卫长昀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第206章 宫里出事了。


    千秋万岁,百官朝拜。


    天子坐在高台之上,俯视着从殿内到殿外的群臣,听着他们的高呼万岁。


    分明是五月下旬的酷热天,大殿里却能感到一丝凉意。


    从酉时觐见,到所有礼节结束,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待到真正坐下,便是酉时正点。


    算来,也刚好是饭点的时辰。


    身为新科一甲进士,科举才过不久,宴上的话题,免不得要在卫长昀他们身上绕几圈。


    等一番应酬结束,卫长昀面前的那壶酒,已经去了半壶。


    卫长昀坐下后,闭了闭眼,轻轻晃了晃头,努力让自己清醒点。


    右手边坐着的齐时信、李平峥酒量比他好不少,不仅有余力和别人闲聊,还能抽空再碰碰杯,互相喝着玩。


    礼部与翰林院的往来原本就比其他机要多些,又都是为官,自是挨在一起。


    卫长昀一抬眼,就能看到坐在自己斜前方的温安臣。


    比起他们三位新科进士,温安臣倒是显得低调了许多,应付的大多是同僚。


    卫长昀借着酒力不胜,躲过了一轮酒,反而有时间打量起其他人。


    分坐在天子两侧的那几位,他见过的只有傅大学士,还有另外几位在殿试时同在考官之席的人。


    视线再往上挪了一点,便是太子赵歧、大皇子赵珏,另一位……


    年纪更小一些,应该是才弱冠的年纪,不出意外就是三皇子赵洵。


    赵洵。


    三年前因成亲,出宫自立门户,行事低调、不问朝政,与妻子感情和睦。


    卫长昀垂了垂眼,收回视线不再乱瞟。


    他一个半路做官的人,都已经尝到了身在其位的不得已,生在皇家,哪能想不争就不争的。


    除非——


    卫长昀忽地灵台一下发凉,意识到什么,抬眼看向了面前的温安臣。


    不对。


    他能想到,温安臣不可能想不到。


    从大皇子到太子,即便是因为在礼部为官,所以看上去跟随了两个主子,风评不大好。


    可如果温安臣真正跟随的人,并不是这两人呢?


    卫长昀那点醉意醒了大半,心绪翻涌,视线下意识地往三皇子那里看去。


    弱冠之年的三皇子,比太子小了七岁,比大皇子小了九岁。


    “今日一同赴宴,自放榜后,还未向三位道贺,恭喜。”


    卫长昀的视线还未扫过去,忽地被一道声音打断,强行拉了回来。


    抬眼看去,发现温安臣不知什么时候转过身来,举着杯子正向他们敬酒。


    身边齐时信、李平峥诧异地看来,慌忙拿起杯子。


    齐声道:“下官多谢温大人。”


    卫长昀端起杯子,压下心里的猜测,“多谢,温大人。”


    温安臣点头,依旧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好在嘴角挂着点笑意,不至于令人看了生畏。


    “我亦是从馆阁出来的,不用这么客气。”温安臣顿了顿,道:“期待你们能在馆阁施展自己的抱负。”


    “下官定当谨记。”


    温安臣笑而不语,一饮而尽后,坐了回去,只不过视线在卫长昀停了停。


    其他两人震惊于温安臣会主动跟他们说话,并未发现卫长昀和温安臣视线对上时,温安臣蹙起的眉头。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千秋宴上一派盛世景象,入夜后更是宫灯交映成辉,宫娥亭亭立于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烟火升起,众人仰头看去,张首辅起身,一句“恭祝皇上寿与天齐”,引得群臣纷纷起身附和。


    卫长昀站在殿内的最末尾,行礼时,余光瞥了一眼天子。


    明德帝大病一场后,不复当初的壮实,露出了精瘦的一面,却依旧眼神锐利。


    分别坐在他身边的三位皇子,长身玉立、贵胄气质,若不论储君之争,的确都是精心培养出的人才。


    然而,宫殿顶落下的阴影,投在他们身上,莫名多了几分晦明难辨。


    卫长昀垂下眼,听着耳边的声音,心里一片平静。


    暗流涌动、风云诡谲。


    哪是他能撼动、改变什么的。


    蚍蜉之力,何以撼动大树?


    不过,蚍蜉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路,撼动不了大树,亦能开辟一条道来。


    千秋宴的君臣同乐,持续到子时才结束。


    大臣们陆续离席,乘坐马车、轿子回府,宫门外,全是等候的轿子和马车,管家、小厮、随从提灯等着。


    卫长昀跟在其他人身后,正欲离开,便见傅老看了过来,神志顿时恢复清明。


    该来的事,躲是躲不掉的。


    李平峥看眼停下的卫长昀,“你——”


    才说了一个字,便意识到什么,“我原本问你,要不要送你一程,现在看,只能祝你好运了。”


    卫长昀嗯了声,看向等在台阶下的齐时信,“李兄……”


    “齐兄喝了不少,你要是顺路,能否送一程?”


    李平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说,我也要送的。”


    卫长昀一愣,抬手按了按额角,“是我糊涂了,那你们先回去,明日……”


    “馆阁里见。”


    李平峥拍拍他的肩,而后往台阶走去,抬手挥了挥,“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


    若是明天能在馆阁碰面,一切都好说了。


    卫长昀朝傅老走去,离了几步距离时,见温安臣也在一旁,还有礼部、翰林院的其他官员。


    温安臣朝傅老拱手施礼,“学生,见过老师。”


    傅老神色不动,只是道:“嗯。”


    待温安臣直起身后,卫长昀才走上前,向其他人行礼,便走到傅老身后站着。


    其他人离开得差不多,傅老看见张首辅出来,二人对视一眼,颔首示意,先行迈开步子,朝文华殿走去。


    一炷香后,一声茶盏摔碎的清脆声响,在文华殿里响起。


    门外当值的内侍,竖起耳朵听了一声,而后又低了低头,绷紧了后颈-


    “长昀!”


    赵秋听到旁边的声响,猛地惊醒,朝旁边看去。


    床上躺着的姜宁,不知道是梦见什么,睁着眼看天花板,一副被吓到的表情。


    见状,赵秋连忙从木榻下来,摸黑过去,借着外面的光,把灯点亮后,盖上罩子。


    “宁哥儿?”


    姜宁一头冷汗,慢慢回过神来,肚子也变得不太舒服。


    不知道是心理原因,还是真的吓到了。


    “秋哥儿?”姜宁茫然地看向赵秋,“你怎么在这?”


    赵秋看他是真的迷糊了,道:“你睡前就脸色不太好,朱婶婶怕你夜里有事,想守着你,我怕她睡不好,就跟她换了。”


    朱红年纪虽然不大,但守夜这事儿熬人,一会儿一会儿要醒,肯定不如他年轻来得方便。


    闻言姜宁怔然一会儿,才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卫长昀入宫后,他们就在家里准备烧烤的事。


    顾苗一家、谢蕴、聂丛文陆续过来,每个人手里都带了点东西,原本就丰盛的晚饭,一下变成了大餐。


    一群人围坐在院子里,小孩在一边玩,他们边吃边聊,亥时快结束,才散了各自回家。


    不知道是吃太多,还是有一阵没碰这些东西,入睡前,姜宁有些反胃、想吐。


    干呕了一回,朱红便放不下心,担心他夜里睡不好。


    这才有了赵秋说的事。


    毕竟从他们来之后,姜宁一直没有过什么孕期反应。


    “要坐起来吗?”赵秋问了句,“还是想喝点水?我看你一头汗,做噩梦了吧。”


    姜宁摇摇头,手往肚子上伸去,“秋哥儿,什么时辰了?”


    赵秋往外看了眼,又回忆起眯觉前的打更声。


    “大概是寅时了,再过大半个时辰,天应该也要亮了。”


    姜宁转头,朝窗外看去,“都已经要第二天了?”


    赵秋看他表情,抿抿唇,“不会有事的,你别太担心,说不定只是馆阁有别的事要处理呢。”


    姜宁张了张嘴,又不能说,只好闭上。


    房间陷入安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赵秋尽管不知道朝廷里发生了什么事,可看姜宁的脸色,也知道卫长昀一夜未归,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他想安慰,都无从下手。


    过了一会儿,姜宁又睁开眼,“秋哥儿,我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天亮后,全金陵可能都会知道这件事,你——”


    “你和子书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议论,更不要去打听,告诉阿娘和小小小宝、周庚,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有人来打听都只说不知道。”


    闻言赵秋一惊,意识到要出大事。


    “那苗哥儿那边……”


    “平时沈大哥虽不善言辞,亦不爱说教,但事关重大,他只会把苗哥儿看得更紧。”


    姜宁不敢去想刚才的梦,“谢姐姐和聂大哥那边,我只放心不下聂大哥。”


    竟然牵扯这么广吗?


    赵秋惊讶地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姜宁抽不出心思去安抚赵秋,有些混沌的大脑,只来得及想,还有什么事是尚未想到的。


    “咚咚咚——”


    忽地,一阵敲门声响起。


    姜宁和赵秋几乎是同时看去,心里都是一咯噔。


    “我去开门。”赵秋起身,“你安心躺着。”


    姜宁嗯了一声,看着赵秋走出房间,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走到门口,赵秋比姜宁好不到哪里去。


    在村里那么长时间,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


    深吸一口气,朝外面问了一声,“谁啊?”


    门外传来顾苗的声音,有些急切。


    “是我,秋哥儿。”


    赵秋一愣,连忙打开门。


    顾苗看见他,又往姜宁房间看去,低声道:“宫里出事了。”


    第207章 “人没事就好。”……


    科举舞弊,天子震怒,群臣自危。


    天边的第一道光亮起时,整座金陵城的歌舞升平余韵还未散去,便陷入了舞弊案的哗然中。


    客堂里,姜宁表情怔然地坐着,偶尔皱眉,抬眼看向门口。


    一旁的赵秋和顾苗对视后,不免担心起来。


    从顾苗把宫里出事的消息带来,姜宁就是这个状态,看上去很平静,实则更让人担心。


    还不如噩梦惊醒那会儿,情绪能释放出来好些。


    “宁哥儿,你要不先吃点东西?”朱红担心道:“二郎平时没什么错处的话,应该不会为难他的。”


    姜宁转头,看了眼朱红,余光又扫过别人。


    “你们守着我做什么?我心里有数,只是在琢磨这事牵扯这么广,不知道哪些人会遭殃。”


    其他人不知,但顾苗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利害。


    “真是科举舞弊案,不只是考官会受到牵连,涉及到的州府考生,都会因此不平。”


    顾苗皱起眉,“明尧早上听到消息,立即叫我过来,便匆匆去了太常寺。”


    昨日是千秋宴,太常寺亦不清闲。


    哪怕沈明尧只是一个新科进士,却也被抓去当了壮丁,在宫里守了大半晚,直到子时才回到家里。


    结果才睡下没多久,就有人来传话,说是宫里出事,速速回太常寺的衙门候命。


    沈明尧一边穿戴一边旁敲侧击,对方含糊其辞,但却透露了礼部和翰林院的大人们在文华殿待了一宿。


    这话一出,沈明尧就猜到了些。


    不是和科举有关,也是差不多的事。


    顾不上其他,便跟顾苗说了句,宫里可能出事,让他安顿好两个孩子,就去姜宁这里看看,捎个话。


    闻言顾苗也不敢耽误,让乳娘盯着两个孩子,自己比沈明尧也就晚一炷香出门。


    那会儿天已经泛白了,他走在街上,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消息,科举舞弊一事,已经在街坊传开。


    顾苗一听科举舞弊,心直直往下坠,只觉脑门突突的跳。


    “打听、打听到了!”


    客堂外忽然传来声响,几人循声看去,就看王子书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王子书跑进来,手往桌上一撑,“外面已经传疯了,说涉嫌泄题的肯定不只是鄂州,其他州府也要彻查,不然就是对天下士子不公,更是要求取消今年的科举名次,重新考试!”


    取消科举名次?!


    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取消的。”姜宁摇头,视线又往外看去。


    赵秋忍不住道:“既是鄂州士子揭发的鄂州与江陵府两地,又与其他地方有什么关系,连考官都不一样,试题也不同,还能透到其他地方吗?”


    顾苗道:“舞弊案一出,不管是哪一个地方出现,天下士子必定群起而攻之,愤怒难以平息,自是会迁怒其他。”


    每一届科举有多少人参加,其中又有多少是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人。


    更别说那些以一个名次之差落榜的考生,心里都会想,如果不是舞弊,自己是不是就能高中。


    世道就是这样,人心也是这样。


    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公正、公平地去揣测这件事。


    朱红听得一知半解,却在听到要求取消功名时,担心地看向姜宁。


    王子书看其他人都不说话,便在赵秋旁边坐下,试着安慰道:“纵观从前的科举,不是没有发生过舞弊案,处罚都相当严格,但从未有过取消所有功名的说法。”


    过了这么久,更不可能重考了。


    姜宁嗯了声,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一时间反应变得迟钝。


    科举舞弊,皇储之争……


    事到如今已经分不开了。


    真够复杂的,权力面前,人人都想争个高低。


    越有机会的人,越是想要争。


    不像他们,哪有机会去当皇帝,索性不争,毕竟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


    “秋哥儿,什么时辰了?”姜宁拿起杯子,喝了点水,“周庚去了得有一会儿吧。”


    赵秋道:“辰时了。”


    心里算了算,“去了半个时辰。”


    姜宁点头,“时辰不早,大家先吃早饭,一边吃一边等。”


    从夜里做噩梦惊喜,到早上听闻宫里出事,姜宁到现在才完全缓过劲来。


    仔细想了一遍,卫长昀出事的概率很低。


    但吓人也是真的吓人,一夜未归,留在宫里,哪怕出事的不是他,接下来日子都不轻松。


    朱红坐着更煎熬,一听他想吃早饭,立即起身,“那我去给大家下馄饨,正好有发的面。”


    “我去帮朱婶婶。”赵秋也起身,“子书,你过来帮忙擀皮,你手脚快。”


    王子书啊了声,看赵秋给自己使眼色,立即答应。


    他们三个一走,便只剩下顾苗还在客堂里陪姜宁。


    姜宁看出他们心思,心里一暖,肩膀一块放松,往后靠着椅背。


    “其实,大家是真的担心你。”顾苗看他神色缓过来,“长昀那里我反倒是不怎么担心,他虽年轻,却心性稳重,在翰林院又得赏识,若真跟他有关系,被留在文华殿的,不会是他。”


    尽管顾苗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但家里有沈明尧是一样的。


    金陵的官场再大,那也有范围。


    各个衙门、官署之间互有往来,只要不是什么机要,办公之余一样八卦。


    卫长昀看似殿试赐名不如齐时信,然而却得到傅大学士的赏识,连翰林院那位苏学士都对他文章赞赏有加,此事早不是什么秘密。


    “听你的话,好像我多不稳重似的。”姜宁撇撇嘴,笑道:“苗哥儿,你这偏心了啊。”


    “我偏心,那也是偏向你。”顾苗斜他一眼,“你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为他担惊受怕、食不下咽,我能不担心吗?”


    姜宁抿唇,“担惊受怕是真,食不下咽是假。”


    顾苗嗤了声,嫌弃他在哄自己,“朱婶婶和秋哥儿都说了,你昨夜吃的那点东西,后来全都吐了。”


    原本吃得就不算多,这一吐,肚子里还能剩什么。


    姜宁低咳一声,不好意思地看他,“是肚子里这个在闹。”


    “说正经的,卫长昀在事情发生前,是不是就跟你说过什么了?”顾苗压着声音,“看你的模样,像是早知道有舞弊案。”


    闻言姜宁面上神色不变,只悄悄地摩挲指腹。


    当日卫长昀要自己保密,是因为无人知道。


    今天他要对顾苗撒谎,不是不信任,而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么一件大事,被礼部压到今天,要是走漏风声,只会引来更大的愤恨。


    近七天,那名考生就被软禁了七天。


    “并不知道。”


    姜宁摇摇头,“这么大的事,谁敢告诉我们。”


    顾苗点头,“这倒也是,不然查起来,要真计较,那你和卫长昀怕是都要受牵连。”


    瞒而不报是一项可大可小的罪名,其中操作空间可不小。


    听着顾苗的分析,姜宁心里反倒是平静。


    傅老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卫长昀,便不会这么快把他当成一枚弃子,而且——


    “我们回来了!”


    不等姜宁接着想,院子里传来周庚的声音。


    姜宁思绪一下断开,倏地站起来,未有半点犹豫地往门口走,甚至一旁顾苗都没反应过来。


    他走到客堂门口,一眼便看到跨过门槛的卫长昀。


    一夜过去,卫长昀身上的红色官服瞧着只是皱了些,幞头拿在手上,头发有些松散。


    上下打量一番后,姜宁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脑袋胳膊和腿都还在。


    没缺斤少两的。


    正想着,卫长昀看到他,眼神微动,不复初进门时的毫无波澜,而是带着安抚。


    卫长昀一看姜宁,就知道他昨夜必定休息不好,又为自己担心了一早。


    一向待人有礼,少有忽视其他人的卫长昀,几步走到姜宁面前,朝他伸出手。


    等姜宁把手交给他,便道:“让你担心了。”


    姜宁鼻尖一酸,轻轻摇了摇头,“人没事就好。”-


    房间外传来煮馄饨的香味,姜宁站在卫长昀身后,拿着梳子替他重新挽发髻。


    他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对上卫长昀的视线,动作一顿。


    卫长昀抬头,反手握住他的手,“已经梳好了,不用再梳了。”


    姜宁愣住,而后点点头,“还以为你要中午些才能回来,比我想的要早一点。”


    一听他的话,卫长昀眼里露出愧疚之色。


    这一晚他不好过,姜宁也不可能睡得踏实。


    “小的不闹你,反倒是我闹得你不能安心。”卫长昀伸手,环住姜宁的腰,靠了过去,“是我的不对。”


    姜宁垂着眼,发现卫长昀眉宇间的疲惫,手搭在他肩上,绕到颈后捋着他头发。


    低声问:“是不是累坏了?”


    卫长昀嗯了声,声音有些闷,一看就是真的累了。


    姜宁摸摸他的后脑勺,“只要人没事就好,我是被吓到了,但冷静下来一想,你应该无性命之忧,便放心许多。”


    察觉到卫长昀要开口,他抢了先。


    “但我知道,你肯定会为朋友担心难过,所以——”


    后面的话,他知道卫长昀要说。


    卫长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齐时信,暂时被停职了。”


    第208章 “下回再是这样,罚我……


    卫长昀在宫里待了一夜,天光大亮才回来,几乎十个时辰没合眼。


    只是在家也待不了多久,中午又要回翰林院与内阁、大理寺、礼部来的人一起,查阅存档的考卷。


    此事关系重大,涉及到朝廷的威信与尊严,若处理不当,引发民怨,不只涉事官员,奉命彻查的人,一样也会落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其他人一看他平安回来,心里都松了口气。


    至少人没事,也没受到牵连,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了。


    顾苗一大早赶过来报信,这会儿和他们一起吃过早饭,便准备回家去,临走时还打包了一份走。


    关于舞弊案的事,一句也没多问。


    这么大的案子,问了也白问。


    更何况,如果能说,卫长昀和姜宁也不会瞒着他们。


    知道得太多,对他们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天子动怒的压力扣在头顶,此事注定了不是他们能打听的。


    与这个案子无关的人,恨不得躲到天边去,生怕沾到一点。


    别说打听,都想当不知道。


    顾苗走后,其他人还是担心卫长昀会有事,不时投去担心的眼神,或者欲言又止地问一句。


    “别担心啦,没什么事的。”


    姜宁看他们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都忙自己的事,他去补补觉。”


    赵秋接话道:“那宁哥儿,你陪他补会儿觉,你不是也没睡好。”


    “就是就是,你们俩歇着,别管我们了。”朱红道:“我们有自己的事忙。”


    闻言姜宁挑了下眉,看向旁边坐着的卫长昀,忍不住弯了嘴角。


    卫长昀起身,拉着他往房间走。


    “走吧,去歇着。”


    姜宁坦然地晃了晃他的手,“睡吧,我也困了,眯一会儿。”


    房门一关,姜宁和卫长昀直接往床边走,脱了外衫钻到被子里。


    一个一夜没睡,另一个整夜都没睡好,其他的事不说,困是真的都困了。


    姜宁一躺下就打起哈欠,“睡吗?”


    卫长昀嗯了声,却伸手搂着他,把脸埋在他颈侧。


    姜宁见状,伸手摸了摸他的脖子,干脆抬手把人抱住。


    “怎么了?”


    被留在宫里一个晚上,怎么可能心里没有一点想法。


    设身处地想一想,换做是他的话,大概率会怀疑人生,或者是对朝堂失望。


    科举,多少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机会,能够摆脱寒门、贫苦,足以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


    那些点灯苦读,甚至背负全家人希望的寒门士子,在知道这件事情后,得有多失望。


    太轻易了。


    旁人得来不易的改变命运的机会,竟然成了朝廷官员的敛财手段。


    “我知道,哪怕已经做好了准备,朝堂上的事并非黑白分明,真正看见时,依旧会被冲击到。”


    姜宁摸了摸他背,声音轻柔,“长昀,你要是太累了,可以告诉我,然后你歇一歇。”


    不是说放弃多年努力考取的功名,而是别那么有责任心。


    事情是做不完的,贪官也是抓不完的。


    只要抱着一颗不与他们为伍,力所能及地维持正义、公平,也不失为一种为官之道。


    “不是人人都可以做青天,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圣人。”


    姜宁知道自己的话听上去消极了,可他现在只想让卫长昀放松一点。


    书里不是也说过吗?勿以善小而不为。


    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事,也不算是坏人,或者忘了初心。


    “宁宁。”


    “在的。”


    姜宁语气里带着笑,哄着他。


    卫长昀呼出一口气,过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你说那些被占了名额的士子,该怎么办?”


    闻言姜宁怔住,一时语塞,好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恐怕不止他,翰林院、礼部、内阁的所有人都回答不了。


    补偿?顺位替补?


    都不行。


    只要是落榜的考生,都会想,如果没有泄题,或许我就能中了。


    姜宁叹了一声,知道卫长昀陷入了死胡同。


    “卫长昀,你要是敢想什么,我是不是幸运的那一个,我就把你踢下去。”


    “……”


    姜宁语气不善,恶狠狠地盯着他,“在科举这件事上,你哪里幸运了?书是一页一页读出来的,考卷是一份一份答出来的,连个正儿八经的学都没上几年,你要说幸运,那就是你生来天资比旁人高,和泄不泄题没什么关系。”


    从卫长昀回来,他就觉得不对劲。


    现在看是真的不对劲,哪有人把自己的努力归类为幸运。


    当然了,幸运也的确是努力的一部分。


    比如说高考时的刷题狂魔,考试的时候最后一道大题是做过的类似题型,所以拿分了。


    幸运吗?


    当然可以说幸运,但这也是建立在努力刷题的基础之上。


    见卫长昀盯着自己不说话,姜宁伸手使劲儿戳了一下他胳膊。


    “你自己睡吧,我不跟你一个被窝了。”


    话音才落,还没翻身,就被卫长昀拉着胳膊拽了回去。


    “我发誓,我一定没有这么想。”卫长昀声音掷地有声,“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些考生。”


    姜宁哎了一声,疑惑道:“有考生去宫门口了?”


    卫长昀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出宫的时候,一群考生聚集在外,被侍卫拦住。”


    他们一出来,就听到考生们的不满大喊,纷纷要讨一个公道。


    其他大人都坐轿子、马车离开。


    卫长昀坐在傅老的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声音,心一沉再沉,掀起车帘只看了一眼,便匆匆放下。


    脸上的表情,让人太不忍了。


    “好长昀,有共情力是一件好事,这能让你看到很多人察觉不了的东西,可共情力太强,会是负担。”


    姜宁想了想,“你现在为考生们鸣不平,想要帮他们我理解,所以允许你意志消沉一会儿。”


    谁让卫长昀时至今日,都尚未到弱冠之年。


    十八少年郎,偶尔消沉无伤大雅。


    卫长昀被姜宁的话逗笑,“那消沉之后呢?”


    姜宁瞥他,“这都要我来教你,你这个翰林院的编修,要不给我当吧。”


    卫长昀勾住他的手指,捏在手里玩,“查清案子真相,给天下考生一个公道。”


    “如果粉饰太平呢?”


    “那就上奏天子,为天下考生陈情。”


    姜宁盯着卫长昀,有一会儿没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的卫长昀在他眼里,比那日打马游街时,还要意气风发。


    “分明自己早就想明白了,还偏要我哄着。”姜宁拍开他手,话是带着怒意,语气和神情却都是笑意。


    “我补觉了,卫大人自个想吧。”


    卫长昀知道他是想让自己跟着睡会儿,挨过去把人搂住,手贴在他腰腹。


    软声道:“是我不该胡思乱想,夫郎教训得是。”


    没听到姜宁回答,又道:“下回再是这样,罚我睡三日木榻。”


    “三天哪里够?一个月起。”姜宁接话道:“正好天热,挨着不舒服。”


    卫长昀:“……”


    “一月太长了。”


    姜宁:“这才能长记性。”


    卫长昀:“已经长了。”


    “没有下回。”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姜宁握住卫长昀的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像我一样。”


    不管是市井酒楼,还是朝堂青云,都是一样的道理。


    凭着本心去做,至少不会让自己失望-


    舞弊案一出,接连几日,金陵城里的茶余饭后、酒肆茶楼,全都在讨论这件事。


    小道消息跟雪花似的,纷至沓来,一个传得比一个真。


    城内的那些考生更是,去不了宫门口,就去礼部和翰林院门口,每日都敲一遍鼓,为自己鸣不平。


    鄂州与江陵府两地的涉事官员,在三日里全都停职查办。


    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府邸,更由金陵派去的禁军专门看守。


    一时间,两地满城风雨,州府衙门更是人人唾骂。


    卫长昀几乎睡在了馆阁,没日没夜地翻阅考卷,一处处去核对,还要把考生信息拟成册子,等着下一步去查证考生家中与考官的关系。


    而姜宁也不清闲,酒楼那边开业在即,一桩事连着一桩事,压根也抽不开身。


    两个人忙成陀螺,碰面的时间都少,更别说是聊天。


    好在默契依旧,对彼此都放得下心。


    “啪——!”


    正提笔写字的卫长昀被动静吓一跳,抬头看向对面的李平峥,神色未有变化。


    他放下笔,把理好的信息放到一边,重新拿了一张纸后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李平峥一听他的语气,立即道:“太过分了,这帮人怎么能把齐兄软禁起来,他那身才华,用得着花一千两银子去买题吗?他家里连几百两都不一定有。”


    卫长昀低咳一声,“平峥兄。”


    “我不是说他家境不好,是他就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李平峥气道:“把人关着就算了,还不让我去看,我能通风报信吗?”


    卫长昀保持沉默,不对这句话做出评价。


    李平峥反应过来后,也沉默了会儿。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还能沉得下心弄这些东西,要不我们一起去看齐兄吧?”


    他是侍郎之子,实在不行就卖个他爹的面子,给齐时信送点东西也好。


    卫长昀皱了皱眉,看他一眼,继续写自己的东西。


    “去看了,然后呢?”


    李平峥愣住,“然后安慰他,表示我们相信他,听他——”


    卫长昀打断他的话,“我是问你,看完之后呢。”


    李平峥一愣,“什么意思?”


    倒不是李平峥笨,是关心则乱。


    他和齐时信关系原本就更好,这会儿担心是正常。


    卫长昀淡声道:“与其去看他,不如早点把此案了解,还他一个公道,便不会受此事纠缠。”


    那个时候,齐时信就能回到馆阁,还跟之前一样。


    李平峥恍然大悟,一拍桌子,“对!还是你脑子清醒,我来看看,下一份是谁的……”


    卫长昀摇摇头,却加快了看卷的速度。


    此事,拖不得的。


    第209章 “有考生投河自尽。”……


    关于舞弊案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然而民间说得再多,案子查起来依旧不是三五日的事。


    外界的压力越大,他们就要把核查工作做得越细。


    只有不出错,才能在回应的时候,给考生和百姓一个交代,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卫长昀忙得早晚不见人,眼看着酒楼要开业,姜宁反而被勒令在家里休息,其他人去盯着就好了。


    大的东西都已经定好,从装修到翻新,全都装完了,正晾着散味。


    其他细节的布置,他们早早就在选,弄到现在也基本敲定,照着之前规划的填空就行。


    姜宁难得清闲,跟小小、小宝在家待着,修剪下花草,或者做点吃的解馋。


    午后,太阳藏进了厚厚的云层里。


    兄妹俩在房间睡午觉,姜宁拿着剪刀,站在屋檐下剪那盆石榴。


    石榴的树形本来也挺好看,不过赶上夏天,长得快,所以得定时修剪,不然容易枝叶杂乱。


    姜宁抬起头,往后退了一步,欣赏自己的大作。


    别说,石榴还挺好看的。


    尤其是石榴花开的时候,橙红色的花,放在哪儿都特别打眼。


    姜宁左看右看,满意地点点头,低头摸了摸肚子。


    “希望你能遗传到我和长昀的优点,缺点的话随意有一两个就行,然后……”


    “有我俩给你撑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为人父母,原来是这种感觉。


    哪怕已经六个月了,姜宁还是会觉得很神奇。


    “违法乱纪的事,就算了。”


    一道声音插进来,姜宁诧异回过头,发现卫长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身上官服和石榴花一样惹眼,哪怕三天不着家,那点颓然反而让他多了几分成熟气质。


    姜宁眉眼弯弯,忍不住笑起来。


    “卫大人忙完了?”


    卫长昀走到他面前,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便把姜宁抱住,“可以休息半天。”


    听着,案子应该有些进展了。


    是好事,不然那么多考生成日去衙门外等着,不说其他,大热天的,身体都得出毛病。


    姜宁被他蹭得往后躲了下,笑出声来,“别蹭了,痒。”


    卫长昀难得露出些不满,皱起眉,“为什么?”


    在馆阁里昏天黑地待了三天,他现在脑子都是木的,完全想不起事,更不想用脑。


    姜宁抬手,抵在他下巴,“胡子。”


    表面嫌弃地瞥他,“自己摸着不觉得扎啊。”


    卫长昀怔住,下意识地伸手也摸了摸,一手刚冒出来不久的胡茬,像是村里那片地边,每到夏天,草长得太茂盛,便会被割掉留下的那一截短茬。


    “会扎吗?”卫长昀挑眉,故意凑过去,蹭了蹭他脖子。


    姜宁被他挠得痒,伸手拦了两下,完全拦不住,只好随他去了,笑得完全控制不住。


    卫长昀被他笑声感染,心里的烦心事一扫而空,舒服了不少。


    “别闹了,怎么跟毛栗一个样。”姜宁拍拍他肩膀,“熬了那么多天,今晚可以在家里吃饭了吧。”


    卫长昀嗯了声,起开身,发现姜宁脖子都被自己给蹭红了一片。


    指腹在上面按了下,“还好,只是蹭红了点。”


    “那我要说疼,你就道歉了?”姜宁斜睨着他,“你这胡茬倒是够硬的。”


    卫长昀低笑一声,“给你吹吹?”


    姜宁脸发热,推了他一下。


    “你——”


    “宁哥哥,是二哥——”


    卫小小从房间里跑出来,还揉着眼睛,话说一半,看到卫长昀抱着姜宁,立即捂住眼睛。


    “哎呀,我什么都没看到。”


    姜宁扭头看去,“我们都还没害羞,你看看就害羞了?”


    卫小小嘿嘿笑起来,歪了歪头。


    姜宁推开卫长昀胳膊,“那你们小时候,我们还抱你们、给你们换衣服,现在知道,害羞吗?”


    “嗳,差点忘了,不能揭小孩的短,”


    卫小小努嘴,“宁哥哥,你都说完了才想起来啊。”


    姜宁走过去,“那我跟你道歉,保证下不为例,你能原谅我吗?”


    卫小小笑着走过去,歪着头,轻轻摸了下姜宁的肚子,“当然可以了,抱我们、换衣服又不是说哥哥尿裤子的事。”


    “宁哥哥,你和小宝宝都一定会平安的。”


    “当然了,再等几个月,等他出生,就给你们俩玩。”姜宁揉了一把她脑袋,“现在去玩你的。”


    瞥向身边的卫长昀,“你二哥胡茬都冒出来,得先补觉。”


    卫小小一听,好奇地瞪大眼,往卫长昀下巴看去。


    卫长昀对上他们一大一小的揶揄目光,无奈叹了声。


    “我去洗把脸,顺道把胡子刮了。”


    姜宁没忍住笑了,等他去打水洗脸时,往天边看了看。


    瞧着是个大晴天,可怎么觉得闷热、潮湿,怕是要下暴雨了-


    赶上雨季,连着好几天都在下雨,秦淮河的水都涨了不少。


    酒楼那边弄得差不多,就等着六月十二开业。


    大家没什么事,除了平时去盯一趟外,别的时候要么自己在家里,要么就是互相串门。


    姜宁坐在客堂,剥了一把瓜子在手里,往外面瞟了一眼。


    “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下四天了。”


    “不知道,再下下去,河水都要没过平时那片玩水、放灯的河坝了。”赵秋看他面前瓜子皮一堆,立即把盘子挪开,把水果挪到他面前。


    “别嗑瓜子了,再嗑就上火。”


    姜宁笑呵呵点头,半点不介意被管着,又剥了一个橘子,“随他下吧,多下几天,等酒楼开业那天,就没雨下了。”


    顾苗喝完茶,又往杯子里添了点。


    “下雨也没事,有一句古话叫遇水则发。”


    “那就大发特发!”


    姜宁赞同地点头,看向进来的王子书,手里还拿了一本书,“嗳,秋哥儿,你不管管吗?子书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闻言赵秋看眼王子书,悄声道:“别管他了,他现在一心都是进国子监、州府官学的事。”


    “不是还有半年吗?”


    姜宁好奇问:“虽说提前了一个月,也不至于这样,压力太大反而会影响状态。”


    “他应该是怕舞弊案的事一出,不管结果如何,今年的进学考试都一定会变得更难。”


    顾苗从沈明尧那儿听了几句,“我看他埋头苦读,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不受外面的人影响。”


    距离舞弊案过去,已经半个月。


    案情尚未完全查明,从金陵一路查到了鄂州、金陵府两地州府,还有其他州府监考官。


    牵扯出的官吏,不说上千,那也有一二百。


    考生积怨已久,流传在外的话也越来越离谱。


    不听是好事,听了反而会影响自己。


    姜宁若有所感地点头,拍了拍手,发现雨下得更大,落在地上的水花,都已经溅过门槛。


    “半个月,应该也查得差不多了。”


    姜宁心里有点不安,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不管查出来是什么样,都该给考生一个交代。”


    既是肃清朝政,亦是立威的机会。


    不管是太子,还是大皇子,或者其他什么人,这场戏,该谢幕了。


    顾苗和赵秋对视一眼,想起这段时间的听闻,亦是有些感慨。


    哪怕卫长昀和沈明尧、聂丛文并未受到牵连,但他们认识的人里有,更别说因此落榜的。


    就是见过寒门士子的辛苦,才知道舞弊意味着什么。


    “周庚是不是要回来了?”


    姜宁问:“这么大的雨,从酒楼回来,可能要比平时晚点。”


    “那我去厨房看看,帮朱婶婶打个下手。”赵秋起身,把桌上的瓜子皮收到篓子里。


    “这个我比较在行。”


    顾苗原本还想跟一句,和他一块去。


    听了他这句话,才抬起来的屁股立即坐回去。


    姜宁看见这一幕,笑着打趣他,“苗哥儿,你一开酒楼的,半点不学做菜啊。”


    顾苗大方点头,“我会吃不就成了。”


    姜宁一怔,发现顾苗的脑回路,大概真的和自己差不多。


    “有道理。”


    赵秋才撑着伞进了厨房,还没一盏茶的功夫,周庚就举着伞匆匆走了进来。


    原本正在客堂里闲聊的姜宁、顾苗、王子书,听到声响,下意识看了过去。


    “表哥。”


    周庚喊了声姜宁,跟其他人点头示意,“我回来路上,听到有人在旁议论,说是——”


    他顿了顿,“有考生投河自尽。”


    话音一落,姜宁猛地站起来,“什么?”


    其他两人脸上表情皆是一变,心往下沉了沉。


    客堂里陷入死寂,雨声哗哗,变得愈发明显。


    姜宁扶着桌沿,脸色几乎是在一瞬间变了,比卫长昀被留在宫里一夜那次还要难看。


    “投河的考生,可知道是——”


    姜宁抿唇,定了定心神,“人现在如何?”


    “连日下雨,河水变得又浑又急……”周庚在他们身边这么长时间,自然长了心眼,一听说就停下打听,“还未寻到。”


    完了。


    一旦牵扯上人命,只会让案子越来越棘手。


    现在的舞弊案,已经不是烫手山芋那么简单,是要让朝堂受一记雷霆重击了。


    “先、先吃饭,吃过饭你和子书分头去打听,务必要知道投河考生的情况,还有对方身份。”


    姜宁缓缓坐下,抬眼望向房檐。


    大串大串的水珠落下,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阴云里,看不真切。


    第210章 投河的考生死了。


    “打听到什么了吗?”


    姜宁看到周庚和王子书回来,一边地上干的帕子,一边问:“可知道是哪里的考生?”


    周庚拿着帕子擦脸,雨太大,打伞根本没用。


    他穿着蓑衣都还是一身水。


    “那名考生是江陵府的,听说家里只有年迈的父母,和一个年纪小但瞎眼的妹妹。”


    周庚顿了顿,观察着姜宁的表情,“这是他第四次参加科举,原本——”


    姜宁表情微怔,抬眼看他,“原本什么?”


    “我来说吧。”王子书接过话,“这考生家里情况差,全靠他一个人撑着,好在父母和妹妹都支持他考科举,所以去年的乡试他准备得还挺好,认识的人里,都猜他的名次应该靠前,结果险些没办法参加会试。”


    信心满满地参加乡试,等着放榜。


    结果名次差点掉出,对他的打击很大,以至于在会试里发挥失常,连上一科的排名都不如,更别说进殿试了。


    为此,一直待在金陵不敢回乡。


    住的也是城里最便宜的民宅,给人家一点钱,就分了一个小房间,白日里连光都看不到,成日郁郁寡欢的。


    “舞弊案的消息一出,他立即觉得有希望,想要申请重考,或者是名次顺延,想要看看能不能进殿试,若能进殿试,那就说明能在金陵谋个一官半职。”


    王子书说着,见赵秋伸手过来,便把帕子递过去,“但案情一直未公布调查结果,他又喝了一点酒,所以……”


    姜宁皱眉,“所以你们打听到的是,他投河是因为酒后情绪失控,所以才以死明志?”


    王子书和周庚同时点头,他们打听来的事,听下来就是这样。


    “不对。”


    姜宁摇了摇头,“如果他家里情况真和你们说的一样,那他就算再想寻死,也不会丢家一家人不管。”


    参加了四次科举,年纪至少在三十四五的样子。


    那父母的年纪应当是接近六十,眼盲的妹妹再小,那也应该过了二十。


    家中妹妹还跟着父母、兄长一起住,便说明没有成亲,还需要他们照顾。


    这种情况,他会求死吗?不会。


    就算是心里想过一死了之,也一定会强撑下去。


    “可当时目睹他投河的人,并不少,大家的口径一样,都是他自己跳的河,还口口声声念叨天下不公。”


    王子书诧异道:“你是怀疑,他的死有问题?”


    赵秋一听,下意识盯住姜宁,“宁哥儿,你是不是多想了?”


    闻言姜宁抿紧唇,一点一点把打听到的事捋明白。


    这人乡试排名不高,但也是举子。


    又参加了四次科举,哪怕每次都未进殿试,又或者连乡试都没中,可也是个秀才身份。


    江陵府再是江南,读书人居多,秀才也并非人人都是。


    一年给的补贴,给人上课,应当也能养活一家四口。


    科举失利,何必要真的走上绝路?


    除非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不是多想,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姜宁抬起眼,“舞弊案牵扯甚广,你们外出时有人打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只说等朝廷调查。”


    客堂里其他人见他表情严肃,立即点头。


    直到夜里,卫长昀从翰林院回来,姜宁一直心神不宁的心,才稍稍安定。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卫长昀在翰林院住了三天,他都没这么心慌。


    今天考生投河的事一出后,他就觉得心里慌。


    “知道了?”


    房门一关,卫长昀就牵着姜宁走到木榻坐好,给他倒了杯水。


    姜宁捧着杯子,手心里暖和了些,低头啜了口。


    掀起眼看他,“嗯,那会儿周庚正好从酒楼回来,碰到了。”


    卫长昀替他拿了一件衣服,给他披着,“雨下得太大,又下了好些天,河水涨得快,我回来时,还未听到说找到人。”


    姜宁重新垂下眼,“我打听了他的来历,发现一些问题。”


    卫长昀有些诧异地挑眉,而后一想是姜宁,又觉得正常。


    “打听到什么了?”


    姜宁放下杯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坐着,“他那样的家庭情况,多半是想死却不敢死,能这么毅然决然当众投河,背后一定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不管是让他觉得生无可恋,还是利益交换,都是在推波助澜,想要舞弊案结束不了。”


    要说科举舞弊案的确能让朝廷动荡,天下士子口诛笔伐,不得不彻查。


    那士子投河,就是往上加码,让此事变了性质。


    卫长昀嗯了声,点点头。


    “今天我们在馆阁里,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就知道不简单,等他的身份报上来时,就知道此事难了了。”


    一个考生,因为科举舞弊案的影响,意志消沉后,以死明志。


    不用去百姓那里问,都知道是个什么作用。


    民愤只会被激化,从科举不公变成世道不公。


    原本大理寺只是协助查办涉案官员,现在可好,两个案子一起,更难办了。


    “那你说,如果这件事背后真有人在操控,目标是谁?”姜宁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是大皇子,还是太子。”


    卫长昀沉默片刻,“明面上看,是针对大皇子去的,但实际却不一定,因为江陵府……”


    “是先皇后的家乡,而江陵府的知府,是先皇后同父异母的弟弟。”


    姜宁愕然地瞪大眼,“太子和大皇子都牵扯其中,那——”


    “你是说,有人一石二鸟?”


    卫长昀并未回答,只是道:“不管是不是,事到如今,我只是在想,那名考生的家里人,要如何安顿。”


    下这么大的雨,人生还的可能性极小。


    要说不公,的确是因作弊的人而起。


    可投河自尽对于朝廷而言,是把他们架起来用火烤,让百姓对他们更不满。


    姜宁握住他的手,指腹在他手背摩挲。


    眼神柔软地开了口,“等案子水落石出,你能调两天的休沐给我吗?”


    卫长昀听他把话题岔开,便也不再去想,“如果馆阁里允许,我就调给你。”


    “那就来酒楼里给我当苦力。”姜宁听着外面的雨声,“或者我们去城外的寺里玩一日。”


    前半句是在开玩笑,后面半句才是真的。


    姜宁见他不接话,掐了掐他虎口,“去不去?”


    卫长昀:“……”


    “在镇上答应你去看枫叶就没去成,这回无论如何都要去了。”


    “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姜宁笑道:“夏日赏不成枫叶了,但连片的荷花倒是可以。”


    卫长昀呼出一口气,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愁绪淡了不少-


    投河的考生死了。


    是住在城外一个老头,第二天去河边钓鱼,扒开河边草堆时发现的。


    面朝下,胳膊被草堆缠住,衣服飘起。


    又是大雨又是暴涨的河水,捞起来时,已经不能看。


    原本已经偃旗息鼓,没了之前声势浩大的考生们,听到这件事后,犹如被巨石砸入的水塘,再度闹了起来。


    别说礼部和翰林院门口,连大理寺的大门外,都全是考生。


    白天夜里两班倒,逼得衙门里的人不得不从后门溜走,或者趁他们休息、瞌睡时离开。


    这事一出,姜宁他们一商量,把酒楼开业的日子推了几天,先看六月十八。


    如果解决不了,那就只能等下旬再看。


    不然姜宁和卫长昀的关系被考生们知道,他都担心酒楼被人砸了。


    还好聘来的人,都还未正式上工,否则成本又多了一些。


    卫长昀知道后,表示赞成姜宁的做法。


    先不说他和姜宁的关系,连沈明尧和顾苗也会牵扯进来,如果被人记了一笔,还有可能影响到王子书。


    旁人知道他们是一起的,这还好。


    本是同乡、好友,待在一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朝廷里拉帮结派的同乡多得很。


    最关键的是聂丛文和温安臣,一旦把他们俩卷进来,可就不好说了。


    又连着过了几日,离案子被揭露,过去已经二十来天,才隐隐有传言说,案情已经调查清楚,所有涉事官吏和考生名单,全都理出来了。


    “总算是要结束了,这段时间看卷宗看得眼睛差点失明。”李平峥伸了个懒腰,“要不是这回的案子,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完这么多考卷。”


    卫长昀放下笔,动了动胳膊,“这些考卷里,倒是有不少亮眼的。”


    李平峥道:“你说真的啊?”


    卫长昀点头,“各有所长,但——”


    “通篇下来,有问题的也不少,否则便不会连殿试都进不了。”


    之前他不知道,但从姜宁那儿听了一些。


    科举考试,学的东西不少,但真正答卷时,所写内容就是给天子和朝臣看的。


    有天下百姓的民生,亦有各地州府、县乡的沉疴之处。


    以所学形成对策,再从中论述。


    这么看上去,好像真的是在看考生们关于如何治理国家的想法。然而事实上,写到最后,还是在唱一出自娱自乐的大戏,不需要百姓参与。


    “从前不曾入仕时,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当官不久便辞官的,现在我可太明白了。”


    李平峥托着脸看向外面,“为官之道,并非有才能就行。”


    卫长昀不知说什么,索性便不说。


    连李平峥都生出这种想法,说明这一阵以来,舞弊案的事的确让大多人身心俱疲。


    “哎,我打听了,那个投河的考生,已经安排人过两日送他回江陵府,会给到一笔银两,足够他家里人下半辈子生活。”


    李平峥不是会沉浸在伤春悲秋情绪里的人,“要是他们想种地,就给一亩地和旁边的几间房。”


    卫长昀瞥向桌上的几摞册子,起身后伸手去拿,“如此,甚好。”


    死了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但家里人后半辈子无忧,应当也算是种慰藉。


    念及此,他看眼李平峥,先一步往外走,“走吧,把这些名单交给老师,案子那边也该有个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