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书斋 > 古代言情 > 浮屠令 > 120-130
    第121章 上巳(三)


    ◎心有千千结◎


    清都入夜,初春的风拂过河岸,轻柔而寒凉。


    最初的灯是轻轻点燃的烛火,在河岸试探地绽放,河水清澈如镜,倒映微微泛起的光晕。不多时,华灯铺展开来,流苏缀影,沿着河岸蜿蜒如练,明灭光影织成一匹流动的锦绣。


    明灯入画,于是河水中零星的人影也变得婆娑。绸罗轻舞,水光摇曳灯笼影。


    人声由寂至喧,笑语随风而至。


    一张张面具从灯光中浮现,分明是凡人欢笑,却被灯火映照出鬼俏之姿。桃花一线的艳影,狐狸妖精似真似幻,面具下,世人皆成夜色里偷渡的游魂,有一种介于人间与鬼市的灵动与戏谑,天真又狡黠。


    既都藏在面具里,真情人假情人也不带什么分别,是以宴如是光凭识灵一角便在熙攘人群里认出游扶桑后,挤开人群,步履轻盈地跑来,鹅黄的衣袖带着初春的香气,她扑进她怀中,用亮晶晶的眼睛无声说“找到你啦!”


    便像寻常情人那样。


    也像年少温情。


    年少时天不怕地不怕,越往后拥有更多,才多顾忌,更多考量。终究是不同。


    宴如是虽未佩戴面具,却也用了简单的障眼法,更柔和了面部,减去几分仙姿气度,留下少女娇俏,浑似五月芍药。便不似如今大名鼎鼎仙家首领,只是从前灵动少主,像一只立在梧桐枝头的、白莹莹、金灿灿的小孔雀。


    宴如是伸手来讨狐狸面具,游扶桑怔了一怔,再回过神,袖里的面具竟已不翼而飞,是宴如是熟稔地上手,将那面具占为己有了。指尖轻点过手腕,捎带过初春的凉意。


    白色狐狸面具,红绳牵引,宴如是将绳绑在耳后。娇俏的白孔雀带上了狐狸面具,又来捉师姐的手:“人这样多,将我和师姐冲散怎么办?”


    游扶桑略带生疏地回握住她的手。


    周围的人挤挤挨挨,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夜空中轻轻飘散。尽管喧闹渐盛,那初春的清寒却始终缠绕,悄然浸透灯火与人群,化作湖边草叶上的露珠,被风轻轻抚过——


    滑落在二人的手心里,变成了薄薄的汗。


    “师姐,你闻到糖炒栗子的味道了吗?”


    “闻到了,好香,你要吃吗?”


    宴如是想了一下,“算了。”


    “为什么?”提到了,却又说算了,那分明是想吃的。


    果然,就听宴如是道:“好甜,会牙疼的。”


    游扶桑认真道:“只吃几个没关系。”


    宴如是连摇头:“不吃,不吃不吃。”边摇头,边将人拉开,渐渐远离了香气。


    游扶桑问:“真不吃吗?”


    宴如是肯定道:“不吃。”


    游扶桑于是道:“哦。”


    宴如是说完不吃,鼻尖却还是萦绕了香气,明明已经避开栗子铺子走出很远了——怎么回事呢?


    就听游扶桑又问:“真的不吃吗?”


    “不……”


    话未说完,宴如是才发觉香气的罪魁祸首就在身边。游扶桑拎着一袋栗子,歪头问她:“真的不吃吗?”


    “我……”


    仙首的肚子超没骨气地叫了一下。


    游扶桑添一句:“是剥好的。”


    于是。


    仙首本人超没骨气地咽了下口水。


    游扶桑直接从袋子里拿出一颗:“吃吧。”


    隔着面具,那双深邃的眼睛染了华灯烟火色,也染上许多温柔的笑意。


    宴如是盯着那眼睛,头已低下去,把游扶桑手里那颗剥好的栗子咽下去了。


    很糯,清甜,一入口,香气便弥漫开来。


    游扶桑问:“好吃吗?”


    宴如是咀嚼着,含糊道:“唔觉得,还是有点甜。”


    游扶桑笑:“仙首也怕牙疼呢。”


    宴如是摇了摇头。从前小宴少主是个喜甜嗜辣之人,山珍海味统统收入口中,可惜在她身边,扶桑师姐是个没什么口腹之欲的人,而阿娘早已辟谷百年,她徒有美食,无人分享。更要命的是,她会蛀牙——哪有修士修行入道了还会蛀牙呀!太丢人了啊!!


    小宴少主被牙疼折磨得快死掉,却不敢告诉阿娘。


    直至一次,游扶桑与她在结课后一同下山游玩,小宴少主喝了口清泉冰水,立即疼得龇牙咧嘴,蹲在地上,捂着脸不说话。


    这可把少年扶桑吓到了,以为水里有毒,手足无措也蹲下去,“你、你、你、你怎么了!?”


    “牙疼……”宴少主含糊不清地说道,“快,快,师姐,这小镇有没有医馆?”


    游扶桑谨遵师妹嘱。


    到了医馆,二人说明来意,医师瞥一眼二人明黄色的宴门道服,怪异道:“你不是修仙吗?修仙的人也会牙疼吗?”


    小宴少主嚷嚷:“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呀!”


    小宴少主躺在医馆的榻上打滚,游扶桑便坐在她旁边陪她,直至最后,医师给小宴少主塞了一兜子药草,并说道:“神仙的牙我可不敢动。您二位还是回宴门的时候找医修看看吧。”


    宴如是“唉”了一声。


    再往后的事情游扶桑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宴少主的牙疼是被宴清绝解决了,但也被勒令修习辟谷之术,不可再食无节制。


    如今宴如是惦记这个,怕是牙疼之症又发作了。


    游扶桑于是只给了宴如是三颗栗子,剩下的,一半自己嚼了,一半收起来,束紧口袋。


    宴如是:“喂……”


    面具遮了一半容貌,但游扶桑仍能看到仙首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游扶桑本来想笑,却听宴如是问:“对了,师姐,你拿这袋栗子有给钱吗?”


    游扶桑皱眉,佯作不满地回道:“这说的什么话?”


    “问问嘛……”宴如是撇嘴,“不知道在清都,一袋糖炒栗子要多少银钱呢。”


    游扶桑道:“十文。”


    宴如是大惊:“这么便宜!”


    “便宜吗?”在蓬莱攒钱成习惯的扶桑小草面无表情心道:这很贵了……


    宴如是嗯嗯:“我以为要三四两呢。”


    毕竟清都官家皇室上仙家请愿,随便一个魑魅魍魉解决了,能给上万两黄金。但其实这些黄金银钱对宴如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只是宴门的学子总要下山游玩采买,便将大部分钱财都拨给她们了。


    游扶桑只是:“哈哈。”


    要怎么告诉不通物价的仙首大人,三四两是清都最高酒楼一整桌满汉全席的价格呢?


    游扶桑将栗子随手一放,眼前的摊子以为贵客已至,立即拔高了声音推销:“情人千千结!心心相印,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赠此结者,乃是送去最真挚的情感,缔结一世的诺言。各位客官,各位情人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这每一结啊,都是一次爱的承诺,每一环啊,都是一份真心!挂上这情人千千结,愿二位共度百年长好——”


    身边有个提着灯的小娘子问:“几多钱?”


    摊贩道:“九十九文!意为久久情意绵绵,久久不分离!”


    小娘子小声嘀咕:“什么啊,逗小孩儿的玩意儿卖九十九文?真黑!”又与同伴耳语,“名字取得也不吉利。什么叫情人千千劫?过情关九九八十一难?”


    这话小摊贩是听不到了,不过游扶桑与宴如是修道之人五感更佳,才听得一清二楚。


    宴如是也轻声道:“一个小小绳结,可买十袋糖炒栗子呢……师姐,这是不是很贵?”


    游扶桑道:“喜欢便不贵。”


    虽然她自个儿谈不上喜欢。


    这样的绳结买的不过一个好寓意,单看做工便有些粗制滥造,三文顶天,不能再多了。即便是从前挥金如土的浮屠城主时期也断不可能买,更别说现下省吃俭用的蓬莱扶桑小草了。


    让她惊讶的是,本该见惯各类精致做工的仙首,对此居然是起兴趣的。


    她看着满目琳琅的千千结,犹豫道:“师姐……”


    宴如是想问:师姐,我们是情人吗?


    也许是错把游扶桑的不感兴趣当抗拒,又也许是想到了什么,很恍然地,宴如是忽然顿住了。


    是情人吗?是爱人吗?厮磨相亲的事情她们做尽了,如今也在上巳十指相扣,花灯夜游共良宵,可宴如是却茫然了:师姐是我的情人吗?我是师姐的情人吗?


    还是说,只是亲近的友人,从前的师姐妹呢。


    当师姐说自己没有合适的身份回到宴门,宴如是深知那是真的。宴如是亦很自愧,她无法为游扶桑昭告天下,让她以最真实的身份回归宴门,即便她知晓师姐所行皆有缘由,甚至说是苦衷。


    她无法为她昭告天下。


    她无法、无能,像七十年前的师姐一样,抛弃一切地,写出那份《告天下人书》。


    是她做得不够好,是以也没办法再多要求什么。


    她们的关系是点到为止,无法再逾矩了。除非师姐愿意隐姓埋名,抛弃真实的身份——但是,宴如是想——她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师姐就活该愿意吗?


    她不想师姐去做那样的事情。


    如今师姐在她身边,她二人能相吻能相亲,宴如是不应该再强求更多。她也自认不是贪心的人。


    可为什么还是难过呢?


    或许是因为她很清楚,上巳节一过,她们摘下面具,翌日清晨,她们一人回到宴门,一人回到蓬莱……


    再次相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刻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身外的灯火皆看不见了,耳畔只剩一片寂静,素日诸般尽涌上心头,仿佛千斤巨石压胸,教她连气也透不过来。往事种种,如刀割,如錐锥,悲不可遏。


    相牵的手忽然顿住了,是游扶桑回过头,也似是纠结许久才出了声:“有一事……”吐出三个字,才陡然觉察宴如是情绪,面具后一双眼潸然婆娑,分明是要掉下眼泪。


    游扶桑愕然:“这是怎么了?”


    宴如是慌忙低下头:“没什么、只是华灯晃眼。”


    游扶桑略一皱眉,伸出手,将那白色狐狸面具上移,果然露出一双泪水朦胧的眼睛。


    游扶桑道:“你有心事,不必瞒我。”


    宴如是没有回应,只觉眼泪更重,要落下来了。


    游扶桑再问:“是宴门内里事务繁多,压力太大,让你难以承受吗?”


    宴如是摇了摇头。


    游扶桑:“那是……”


    该说吗?


    宴如是心底忽然很是自嘲。这全然是她没有处理好的事情,说出来只会让师姐为难,徒添烦恼。


    她于是只摇了摇头:“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只是情随景色起伏,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什么好说的。”


    游扶桑无奈地看她一眼:“……随你。”又叹气,“其实,你不必瞒我的。”


    宴如是极快地擦干眼泪,戴回白狐面具,再次开口,语气已恢复了寻常模样:“不问我了。倒是师姐方才说的‘有一事’是什么?”


    游扶桑沉思地眯起眼睛。


    诚然,她此行并不只是为了欣赏上巳花灯,待她们摘下面具,各奔东西,宴如是作为仙首,理应为之后发生的一切未雨绸缪。


    游扶桑于是正了正色,“事关玄镜,也与鬼市相连。你还记得孤山那面镜子……”


    “——杀人了!!!”


    一道突如其来的叫喊打断她的话!


    说话的人已因为气短而显得有些语气狰狞,蹒跚地跑着,直至被一只剪子从肩膀劈开到心脏!


    鲜血喷洒出来,五步之内所有华灯都遭了殃。鲜红的血被灯芯燃烧着,在夜里显出诡异的光芒。


    熙熙攘攘的人群登时鸦雀无声——又某一瞬间——爆发出尖锐的尖叫!!


    人群尖叫着,奔跑着,冲撞着,憧憧灯影皆被撞倒了,接连形成一片火海,衣衫各异的人慌不择路地奔跑着,各色的面具隐藏在夜色下,覆盖了惊慌失措的泪水。


    游扶桑所见,十余步开外,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正看向了这里。


    第122章 上巳(四)


    ◎仙首帐里养了个魔修——◎


    鬼火萦绕的河畔,披头散发的疯子。


    游扶桑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翠翠窥见的玄镜预言!只是她们的预想实在偏差很大,不在七月,不在鬼市,而是三月初三的上巳节——


    花灯在河面上起火,上巳节面具各异,人影憧憧。


    那疯子丢下剪子,又开始用牙齿撕咬,捡起竹棍,地上散落的灯芯,经手的一切都成了武器,力大无比,行动迅猛,仅仅眨眼的功夫已有数人遭殃。


    游扶桑注意到,其人貌苍白,血黢黑,颈、臂、肋骨有多处骨折,行动却依旧迅速,绝非常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宴如是与她对视一眼,确定道:“鬼气!”


    这样杀红了眼无分别地攻击,显然是鬼上身的状态。


    游扶桑心里了然:也对,倘若只是寻常滋事,大概也入不了玄镜的法眼;只有人间涂炭的大事,比如鬼气弥漫人间,才会被玄镜照见,甚至使其炸裂。只是,鬼市与人间泾渭分明,鬼差与人间修士各司其职,更甚,自从得知岳枵与鬼市的勾结后,仙首便派遣陈君道掌门亲自前去,在鬼门关严加防守,但凡一点儿异象,都会向宴门通报……


    如今鬼气毫无症状地蔓延至清都,只有一个可能:


    镇守鬼门关的修士,早已全军覆没了。至于陈君道,或许,业已殉道了。


    宴如是道:“上一次与陈君道联络,是二月廿八,彼时一切正常。如今短短四日,鬼气已至于清都,甚至开始夺魂杀人,先操纵了众鬼差不说,杀害了镇守的修士百余,甚至是陈君道。”


    要知道,陈君道也是身负血祭可抵千军万马之人!


    游扶桑低喃:“岳枵已经死了,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宴如是身后长弓破风:“师姐!”


    疯子已杀了数十人,再不阻止便是更血流成河的惨状,宴如是三箭齐发,分别射中疯子的右臂、大腿与心腹,尖锐的箭尖破开血肉,疯子的行动瞬间迟缓下来。


    “好啊!”人群中立即有人大叫。


    可是,下一瞬,疯子立在血泊里,竟生生拔下心脏前的弓箭,牵扯出的模糊血肉也不去管了,未将弓箭丢在地上,而是举起弓箭,将自己的血肉塞进口中!


    “疯子吃掉了自己的心脏!”有人嘶喊一句,惊吓地四处推搡,渐渐看着疯子毫无顾忌地挖掉自己身上所有羽箭,将拉扯出的血肉都吞进肚中。


    游扶桑心里一阵恶寒。不仅是因为疯子的举动,更是因为她发觉蕴含煞芙蓉灵气的羽箭,在鬼气面前居然不起丝毫作用!


    那妖气可有效用呢?


    疯子拔下弓箭的电光石火,唐刀从游扶桑身侧飞出,沿着宴如是弓箭给出的创口再利落砍下其手臂与头颅。残肢滚落在地上,切割之处溢出乌黑的血。


    失去了一只手臂和头颅的身体依然站立着,只是失去了五感,显得有些行动失常。


    在确认了被鬼上身的疯子无法凭空生长出新的血肉后,游扶桑操纵唐刀飞速转动起来,很快,疯子被剔得只剩下几根白骨。


    但那白骨也不久留。


    只听哧地一下,几垒白骨尽数化作灰烬,再无所踪。


    游扶桑对着那灰烬消散之处屏息静气再盯了许久,疯子没有再莫名复生,她不禁松一口气。


    却听宴如是道:“师姐,鬼气并没有散去。”


    游扶桑于是暗叹一口气,也去追那鬼气踪迹,见其慢慢分散在了那几个被疯子袭击倒地血泊的尸体之上。


    人死后化鬼,仙死后化鬼,鬼只有万河归海归去鬼市,倘若存在人间,是无法消灭的。鬼无法消灭,蛰居的肉身却被剔骨灰烬,自然要找新的身体。


    眨眼的功夫,就看那数十尸体从躺地不起的姿势里骤然惊醒,尽数站立了起来!!!


    宴如是与游扶桑对视一眼,一人在前用长剑代替长弓,另一人以唐刀向后方包抄,霎时一蓝一红两道光芒急促地环绕住尸体,试图相仿先前那样,再将它们剔个干净。


    “扶桑——抓活的!”游扶桑却忽听识海间有人这般喊道,“用缚仙锁!”


    只是已经晚了,唐刀与长剑配合无间,已然剔开尸骨,留不下全尸!唯独最后一击,游扶桑悬崖勒马,唐刀偏差一毫,从一具小儿尸体上偏偏划过去,溅出一片乌黑的血花。


    游扶桑喊道:“缚仙锁!”


    宴如是袖中缚仙锁闻声而动,银色的光在灯火夜色血色里迅速掠过,将那鬼上身的小儿捆绑在地,动弹不得。


    缚仙锁作用下,小儿总算消停了,游扶桑得以看清她样貌。被鬼上身时舌头是吊着的,眼白是翻着的,面无血色,且有裂痕,骨头再怎么回折都不影响行动。


    ……真是吓人。


    可怜的孩子,胸前还是阿姆绣在衣上的金色长命锁呢。


    缚仙锁慢慢紧缩,小儿便被定住了,她闭上眼,倘若忽视那些密密麻麻的血痕,好似只是睡熟了。


    周围跑的跑,藏的藏,偌大的上巳花灯节已不剩了什么人,目睹一切的百姓也都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的是陷在鬼气噩梦里出不来,依旧手足无措的。


    “这小儿如何处置?”游扶桑与宴如是异口同声问,又异口同声答道,“带回蓬莱/宴门。”


    两人的面色皆藏在面具下,眼睛却互相瞪着,难得地僵持起来。


    鬼怪之事,带回宴门是仙首职责,游扶桑缘何要提出带去蓬莱?无非是后知后觉,先前出现在识海中的声音当属……


    “咣当!!”


    却听铁锤撞开人群的声响,是街口铙钹三声,一队铁骑精兵骤然出现在集市内,个个甲光隐隐,腰佩利刃。见了满地乌血白骨,残肢灰烬,为首者不惊慌,翻身下马,对随行精兵吩咐道:“列阵警戒,待命听令!”


    再回过身来,向宴如是与游扶桑严肃道:“禁军左卫,奉皇贵妃懿旨巡查。既入清都,修士与凡人同礼,此处鬼气肆虐,残杀清都百姓,此中事关重大,不容小觑。还请二位道明,与此事究竟是何干系。否则……”语气虽不带敌意,却有审视之意;指挥使将声音压低几分,黑缎火焰纹章的披风下,赫然是一把威风凛凛的法器长刀,“若不如实交代今日之事,莫怪我出手无情了。”


    这是将我们当作共犯了?游扶桑心道,还真不该多管闲事,任这鬼魂杀它个东西南北中,血气直逼清都皇宫,这些个禁卫军才会晓得不作这耀武扬威之人……


    游扶桑于是嗤笑:“你是什么东西?我不如实交代又如何?清都鬼气肆虐,我们出手相助,你竟是蹬鼻子上脸了?”


    游扶桑出言并不客气,可这世道,怪就怪在,越是嚣张,旁人才越不敢招惹。


    许是从百姓窃窃私语中听得这二人先前杀敌多么利落痛快,绝不好惹,指挥使立即换一副姿态,俯身揖礼道:“并非此意,是属下唐突。适才多有冒犯,只是听闻清都煞气冲撞,太过慌张,草木皆兵了。职责所在,还请阁下莫怪,莫怪。”


    游扶桑没多怪罪,但也不再搭理人了。


    宴如是则不动声色道:“你披风下所佩长刀,可是孤山掌门周聆赠与的么?我见它周身灵气盈盈,确有威慑能力,只是,倘若是皇贵妃的近卫亲军,此类法器……怕是不合衬。这长刀对付凡人与次等修士不成问题,可再往上,便不行了。”


    宴如是将长箭收进剪筒的功夫,指挥使长刀颤鸣不止,只听一道裂帛声响,如春湖厚冰破裂,一声难以忽视的响动绽开在指挥使法器长刀之上!


    禁军左卫引以为傲的法器,此刻裂出一道伤口。


    指挥使固然明白自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识时务为俊杰地跪了下去:“小的仅仅是想问询此地变故原委!此事关乎皇城安危,小人并无别的意思,只为查明真相,还请……海涵。”


    宴如是道:“不知真相,不知原委。我也要查。”


    她向缚仙锁摊开手掌,那被鬼上身的小儿便随着她飘了过去。宴如是道:“这唯一的幸存,我要带回宴门。”


    宴门?也没法儿多想,指挥使跪在地上以头撞地,焦急道:“小的此次前来便是将涉事之鬼押回宫中,若无能带回,该如何向贵妃复命?”


    游扶桑心里笑:还抢上了?


    “便让贵妃去宴门见我。”宴如是言简意赅,“总而言之,如此鬼气,放置清都皇宫,不合适。”


    清都相邻临安城,与孤山最近,众仙家之中是周聆与皇室往来最密切。


    鬼气放置皇宫,那大抵是周聆派人看守,平心而论……宴如是并不太信周聆。


    指挥使还要再恳求,话未说出口,便听远处一人疾行而来,掷地有声地道:“且慢!”


    未见形貌却闻幽香,宛如梨花暗洒春雨。闹市尽头,一队宫人徐徐而至,为首的贵妃头戴凤钗,身披云锦霞裳,衣饰间嵌满流光溢彩的珍珠宝石,指尖莹润的翠玉指环,好一个雍容华贵清都皇贵妃。


    贵妃看着自己的亲禁军,在心里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货!


    心里骂了,却没有表露出来,明面仍然端庄尊贵。宫人分列左右,为她开道,贵妃声如春水清雅,婉转道:“本宫奉旨而来,所为上巳灯节异事,”贵妃偏向宴如是,双手轻拢衣袖,膝盖微曲,低头说道,“见过宴翎仙首,恭请金安。”


    宴如是面具下面容平静无澜,回道:“不必。只是这鬼怪我将带回宴门,你可有异议?”


    贵妃欠身行礼:“自是没有的。”


    宴如是问:“鬼气缘何会弥漫清都,暂时尚不明晰。待我将其彻查——大约要个几日——届时再向官家,或向您通报,这可以吗?”


    贵妃道:“自然,自然是可以的。”


    游扶桑接话道:“清都不止这一只鬼。你让周聆把法器换好点儿,带修士好好守。”


    虽然心下也想,宴门与青城山镇守鬼门关的那些精英修士皆全军覆没,倘若换成周聆孤山修士……真是让人担忧啊。


    贵妃道:“一定会与周掌门详谈。只是……”她抬起眼,看向游扶桑,试图从那副黑色狐狸的面具下窥视出什么,“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游扶桑别过脸:“你不认识的人。”


    *


    “你不认识的人?”周聆斜倚绣榻上,在嗑瓜子儿,“这人在傲什么?”


    日光斜照,琉璃瓦上金光流转,华清宫里幕低垂,雕梁画栋紫檀炉。檀香袅袅,如浮云流转。


    贵妃同坐榻上,坐得万分端庄,流仙裙华美,玉簪斜坠,凤钗轻摇。


    她似上贡地给周聆递起一物,一只描金花瓷小碟,碟中瓜子颗颗饱满,粒粒香脆。


    贵妃道:“能与仙首同游,也许也有傲气的本事罢……只是,实在不知晓是谁。”


    周聆拍了拍手,一水儿的瓜子皮落在名贵的桌案上。她道:“你再与我描述一下,那人大约长得什么样?”


    其实昨夜夜色已深,月色不显,因那血腥混乱,灯火也散了大半,贵妃并没怎么看得清楚,她仔细回想:“狐狸面具里,双眸很深,面如白玉。身形约是很清瘦,玉立修长,腰细如削,双腿修直如修竹,长发如瀑,多为乌黑,但发尾……”她顿了顿,“发尾似染晨雾,淡淡灰影,若隐若现,有些奇怪呢。”


    周聆忽问:“看着不像好人,是吧?”


    贵妃噎住。


    周聆又问:“她面上狐狸面具,与宴如是的可是同一对?”


    贵妃肯定道:“相差无几,只是黑与白的分别。”


    “哈哈哈!”周聆早已心中了然,笑得仰天,“我的好贵妃,你可听闻七十年前,十二浮屠鬼为祸人间的惨事?”


    贵妃轻声道:“自然是记得的。”


    七十年前浮屠鬼,人间血染万骨垒。彼时太多“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故事,闻者无一不动容心碎。那是史书上极重的一笔,即便七十年后今日,未亲身经历那段恶鬼肆虐的时日的,年轻的贵妃,依旧感到胆寒。


    贵妃犹豫:“您是说……”


    周聆道:“我是说,那人,就是七十年前驱策浮屠鬼为害一方的魔修。”


    贵妃登时语无伦次:“那样的人、那样的人,怎么会与仙首并肩同行?”


    “那人也曾是宴门的学子,还是前掌门亲传,仙首大人的师姐,你知道不知道?”


    贵妃大愕: “学子又如何,亲传又如何,师姐又如何?犯下那样祸事的人,怎会、怎会、不、怎敢与仙首同行?!”


    “那便要问问我们的好仙首了呀!也许她便是无比超脱,不理会世俗言语,誓与旧师姐共进退呢?”


    贵妃依旧错愕:“这……”


    周聆大笑不止。


    “也或许,仙首癖好特殊,琴棋书画都不爱,唯独爱在帐里养魔修——天上上重天,地上惟人间,天上神仙管不着,地上人想管却也打不过,我们人间无敌的仙首要养魔修,谁拦得住呢!”


    第123章 上巳(五)


    ◎是鬼非人◎


    旭日初升,残风如泣,吹开高阙瓦上砖红色,华清宫笼罩在晨雾中,宫外宫人徐行。


    不过卯时未半,宴门的书信已经寄来。仙首向来恪守信用,上巳妖鬼之事水落石出后书信便寄到了清都宫城,前后监察不出五日。


    信中书写鬼市沦陷,鬼差死伤,阎罗不振,游魂被催入往生道。此中有恶鬼不愿烟消云散,从鬼门关逃离,湮入人间。镇守鬼门关的修士全军覆没,青城山陈君道殉道。


    什么修士,什么青城山,贵妃并不熟悉。她更关心她的人间。


    如果可以的话……也想关心一下仙首与魔修的事情。


    只是,周掌门临走前说过:“贵妃娘娘,有些东西别让别人知道你知晓,是一种自保。”


    明面提醒她不该提魔修之事。


    平心而论,仙首在仙首位,行仙首职,作风无可挑剔,可贵妃翻阅七十年前的史书,总是越看越心惊。


    不过蹊跷的一点是,曾有稗官野史记载,仙首曾有屈居魔宫的传闻……彼时各路谣言与话本漫天齐飞,可惜后被十二浮屠鬼糟蹋,杀个精光,贵妃想,未料到大名鼎鼎如仙首,也有那样被编排的时刻。谣言不可尽信,贵妃将那些丢开,置之不理,又忍不住偷看。可惜没有全本。


    贵妃重新拿起宴门锦边的书信。


    贵妃想,鬼市陷落的缘由呢?恶鬼在人间,所行事的风格呢?


    可惜宴如是未在信中书写鬼市陷落的缘由,只说溢出的恶鬼多为怨气较大的恶鬼,记忆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刻,便譬如,清都上巳节闹事的那一位,大抵生前也是被追着砍死的。一切死伤都追溯生前人祸。有了人祸,生出鬼怨,再成为如今天灾。


    宴如是很是体恤民哀,信中询问官家是如何安抚百姓的。毕竟清都一事死者有七,伤者无数,背后家庭支离破碎。未提前阻拦妖鬼溢出,宴如是自认也有责任。


    “凡人既殁,若遗体完固,鬼必依之。然清都之内,鬼非独此一也,余者未必皆如此癫狂,或伪形潜藏,未显行踪。抑或诸鬼自以为轮回再生,复为人身,遂忘其本为鬼耳。”


    清都不止这一只鬼,其余的不一定会如此疯狂,也许还在伪装、隐藏。


    又或许,那些鬼以为自己是投胎转世再成人了,便忘了自己仍是鬼,食人食、行人行、举止如常、无异凡俗。


    “然一旦重历前尘之苦境,旧忆如潮,鬼性必现,方知己非人而仍鬼也。”


    只是当她们再次陷入从前困境,必然会记起自己是鬼非人。


    “贵妃娘娘,”宴如是写道,“强敌环伺,危机四伏,守备之事实不可缓。若欲固御外患,宜速遣使前往孤山,请其相助,以共御强敌。”


    *


    寄出书信后,宴如是仍在头疼。鬼市陷落的缘由是什么?阎罗闭关不见,鬼差至今未给出说法,只是献上一面铜镜,那是孟婆桥下的镜子,断断续续记录过桥一些人与事,孟长言坐在木质的轮椅上,正细细察看。在不周山里,孟长言鲜血与灵力被姜禧抽干一半,能活下来已是不易,再难行动自如;大约还有一些残存的灵力,能驱策一些符箓,不能如从前一般舞枪弄棒。


    游扶桑看着她,眼神在她与铜镜之间游离,被觉察后,面上笑一笑:“只是觉得孟长老身残志坚。十分……”她吞下刻薄的话,直道,“十分,佩服。”


    可那神情,话再好听都似阴阳怪气。孟长言白她一眼,手推着轮椅速速转开了,她想:不和小辈计较。


    她转头向宴如是道:“鬼市覆灭前几日里,发生了一事,想来仙首会感兴趣。进入鬼市的岳枵,已身为凡人,手无缚鸡之力,我便在想,她曾杀毁那么多人,会不会有人在鬼市守株待兔,向她复仇?”


    “答案是有的。”


    “在铜镜里,我看到了姜禧,她隐藏在新魂里,藏得很好。她遇到岳枵,按照岳枵惯有的饕餮之术,有条不紊地,一口一口吃掉了她。”


    宴如是猝然抬起眼,游扶桑亦微微震惊。孟长言将铜镜放在桌案上,让她们都可观看其中景象。燃烧的火海里,鬼市哭魂,已经混乱一片了,厉鬼敌我不分地相互攻击,相互撕咬,残肢与头颅散落在血泊里。其中一人端坐其中,如坐闲庭,正悠然地进食——分明易了容,游扶桑却一眼便看出那是姜禧。


    孟长言道:“我不知厉鬼杀害镇守修士、涌入人间,这与姜禧有没有关系。只是她确确实实吃下了岳枵。”


    饕餮被吞噬,新的凶兽出现了。


    恶鬼互相残杀之事并不少见,邪修相互吞噬的事情亦屡见不鲜。只是饕餮被吞噬后会出现什么并不确切。


    孟长言道:“饕餮贪食无度,死于自溃。混沌者伴恶徒,若逢不善,随之为非,祸乱苍生。穷奇抑善扬恶,是非倒置,以噬人为业,凶戾之极。至于梼杌,其性顽愚,志在逆道而行,桀骜难驯,概不化也。”


    游扶桑思索后道:“姜禧其人,追随恶者,确似你所言中的‘混沌’。倘若邪修互食,便能使修为攀至堪比凶兽之境,姜禧应对的凶兽,应当是‘混沌’,只是,倘若已那样强大……她还需要追随别人吗?”


    孟长言不自觉地揉了揉颈窝,苦恼道:“混沌的本性是追随。与强大与否无关。”


    “是吗……”游扶桑喃喃,“岳枵为‘饕餮’,姜禧为‘混沌’,另外二只凶兽又如何对应呢?”


    孟长言:“梼杌在我心中另有人选,她认识你,你却不认识她。”


    游扶桑:“认识不认识,你总要说说名字。”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孟长言紧接道,“再者,她已避世不出太久,我也不知要怎么与你形容。”


    游扶桑盯她几许。


    游扶桑先当她是打哑谜,眼底几分不耐,可顷刻又反应回来,于是会心一笑:“明白了。”


    大约有那样一个人,在现下情景,孟长言无法说出她的名字,却又渴望游扶桑知晓。


    游扶桑转而问:“穷奇呢?这凶兽在你眼里可有人选?”


    孟长言道:“穷奇嘛,现下没有,以前却有。”她忽然笑起来,周正的脸上笑出几分阴险,乜眼瞧游扶桑,“历届浮屠城主,皆以食人而闻名,是故曾经的第十七任浮屠城主,又名穷奇十七。”


    穷奇是游扶桑。


    游扶桑知她在玩笑,没在意,道:“说回姜禧。”


    孟长言:“去查便是。”


    宴如是却皱眉:“你们是已确认一切与她有关了?”


    游扶桑:“鬼门关陷落之夜,姜禧出现在鬼市,很难说是巧合。就算到最后真是无关,鬼道之事,姜禧很是精通,多问也无妨。”


    宴如是摇头:“她不会帮我们。”


    在不周山,游扶桑未亲眼所见姜禧行事恶毒,却也略有耳闻。觉察宴如是眼里低落,游扶桑改口道:“那便不去求助姜禧了。”


    “变得真快,”孟长言挑眉道,“可目前只有这一条线索。”


    游扶桑摊开手:“想找总还有别处可找的,再者,仙首说得也没错,孟长言,你是不周山上被她杀得不够惨吗?为何还是对邪修那样放宽心呢,”她低下语气,十分可怜道,“仙首都说她不会帮我们了,孟长老,您请乖乖听话。”


    孟长言翻她一个白眼,将铜镜放在腿上,手搭着木头轮椅,轮椅转了向,她对宴如是道:“既然如此,仙首,我便告辞了。”


    成垒的卷轴后,宴如是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孟长言离开了,木质的轮椅在地上擦出轻轻的声响,风送来木质的清香。孟长言走出掌门书居,随即有小道童上前搀扶,游扶桑的视线在她们的影子上逗留了一会儿,又落下,指尖拂过案上书卷,拎出一只巴掌大的纸人。


    纸人本是死物,却在游扶桑的灵力下站了起来,随风拂动。


    游扶桑对纸人指一指门外:“去跟她。”


    小纸人飞起来,抱着游扶桑的手指,笨拙地点了点头,尔后离开。


    游扶桑的灵气应不如孟长言,好在孟长言此刻负伤,灵力所剩无几,这纸人理应不会被发现。


    或者说,要的便是被发现。


    宴如是微微讶异:“师姐是怀疑她?”


    游扶桑回道:“并非如此。这纸人,是她想让我带去的。”


    “孟长老今日有些奇怪。起初我只当这是死里逃生大病初愈,较为疲惫,稍转了性子,后来我却发觉,她大概是想提示什么,却不敢说出来。”


    孟长言那些话并非为了故弄玄虚,只是在提醒游扶桑谁是幕后黑手:这是一个你该认识,我却不能说出口的人。


    那人与姜禧有关,也与她孟长言相联系。


    在上巳灯节中,提醒游扶桑妖鬼应活捉之人是庄玄,说明庄玄早在鬼市之事上下了功夫。上巳灾祸前,姜禧前去过鬼市。孟长言提醒这一切有另一位幕后黑手,同时,孟长言意在引导她们先去查姜禧。


    这三人都比游扶桑与宴如是更先觉察鬼市的灾变。


    人人都有秘密,都是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而当这些秘密利益相勾,她们又可借此,合谋一张天罗地网。


    她们究竟发现了什么?她们指向之人究竟在蓬莱山里,还是人间之外?


    *


    孟长言回到长老居所。


    未着烛光,窗外月影已经长了。山林之间冷雾弥漫,天地如罩银纱。


    孟长言离开轮椅,试图站立起来,她捂着心口喘几分气,脆弱的双腿在打颤。薄雾弥漫的刹那,屋中,深幽的地面攀爬出一只骨龙的尾巴,森森地缠上她双腿,似乎是支撑她站了起来,却分明是桎梏,她缠着她,让她动弹不得。


    夜风吹过,屋中明灯亮出火光,不是烛火是鬼火。


    龙女坐在窗棂上,瘦削的身影如一栏枯枝摇曳着,衣袂飘飘,似风卷絮。


    甫一出现,寒气逼人,竟让初春时期的草木俱结了薄霜。夜间的虫鸣骤然止息。


    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只小小的纸人。少顷,纸人被鬼火烧毁焚尽,化作齑粉,散在空中。


    “你那些多余的话,让扶桑对你起疑了啊。”龙女轻轻启唇,似笑似恼,“孟婆大人。”


    第124章 黄梅落灯花


    ◎番外两则,很短且关联剧情,别跳◎


    【一】


    姜禧 / 凡人岳枵 / 鬼市


    玄镜预知鬼市会遭殃的日子,在姜禧眼中实在平静得出奇。她修鬼道,出神入化,混在新鬼群中进入鬼市时,无人(无鬼)起疑。


    过了孟婆桥,过了往生道,她遇见岳枵。


    一碗孟婆汤后,所有亡魂只剩一副无名无主的躯壳。


    岳枵失去了记忆,瞧起来倒是尤其纯善,一身白衣似仙,明眸善睐,娴静非常。只是双手枷锁沉重,那是她杀伐无度的证明,失去记忆都要身负枷锁的,想来入不了轮回道,该去炼狱折磨千百年。


    岳枵看着来势汹汹的姜禧,瞪着眼,莫名其妙说:“我不认识你。”


    姜禧笑得很轻快:“我认识你就足够了。”


    庚盈之死,是因为她。浮屠城灭,是因为她。常思危之死,亦是因为她。


    她恨她、杀她、食用她,理所应当。


    姜禧当自己的心是荒原上的一口干井,仇恨一滴滴地渗进去,慢慢积满;害的人越多,杀的人越多,井水就越涨。


    只有淹没了整片荒原,才能填平那幽深的裂缝。


    姜禧于是明白,原来这世间每个人的恨,都得靠别人的命来续。杀不满,则恨不穷。


    【二】


    庄玄 / 青鸾 / 蓬莱山


    清泉滴入寒潭,一音未落,余韵已满。青衣女子坐在湖心对弈亭中,眼看庄玄独坐棋盘前,沉静地复盘棋局。


    覆盘审局,如点兵校阵,复看别有洞天。


    局中春秋,一子如星覆中天。旧路重寻,胜负不过闲。


    棋盘一端,黑子连成一线,逼迫白子进攻。白子在另一侧逐渐被包围,阵型中却隐隐有着一条未被察觉的退路。


    庄玄道:“此为‘伏’。”


    白子静静围作一圈,黑子在另一侧密布,看似对立,却又微妙地平衡着。


    庄玄道:“此为‘察’。”


    以静制动,伺机而动。


    庄玄以棋局代讲,青鸾的视线却不在棋上,而在她指尖。


    庄玄叹气:“你没有在看下棋。”是陈述句。她知她心思不在棋上。


    青鸾却道:“我在看。”


    青鸾抬手,手指青葱,拨动棋局,她将黑子密集布于一角,形成一个险象环生的包围圈,而另一侧白子散布,如同突破口,有意留出一道空隙,正适合跃出。


    青鸾道:“此为‘逃’。”


    再拨动手指,白棋缝隙被填上,棋局更险。青鸾又道:“此为‘放弃一切,保命逃亡’。”


    庄玄眼底暗潮,身却不动,她凝视着棋局,不看青鸾,只轻轻说道:“下完这一局,你便离开蓬山罢。”


    青鸾久久看着她,没有回话。


    山泉从远山涌来,淙淙冷冽,风过松林沉吟。


    天地沉静。青鸟掠过天际,静静落在心头,清音山寺,深钟回响,有情似无情,无意似有意。青鸾听见棋子落在局中的声音,叩、叩、叩。


    第125章 陵(一)


    ◎勾结◎


    龙女森冷,咄咄逼人。


    孟长言却忽而笑了:“你怎知游扶桑对我起疑心了?”


    该胆寒的,寒气入体,孟长言的病躯根本禁不住太久的折腾,龙女比她强大太多,指尖轻轻一捻,就能要她性命。


    可转过来说,丢了性命又如何?人死便做鬼,而她本就不适合做人。在奈何桥边,逮着人便灌一碗孟婆汤,虽然枯燥无味,但吃着地府官飨,日子清闲,自在,远比在宴门作辅佐轻松。


    她只是可怜宴少主……


    龙女挑眉,打断她思绪,直言道:“怎不是对你起疑心?扶桑的纸人都跟到你寝居来了。”


    孟长言笑着反问:“纸人在哪里呢?”


    又成了孟婆那副慈祥又慢邹邹的模样。


    ——纸人已被烧毁了啊。


    龙女动了动唇舌,忽然有些空口无凭的哑然。许久,才道:“方才被我烧毁了。”


    孟长言向前轻轻作一揖:“老身年迈眼拙,未看见龙女大人灼烧了什么物件。刻意引人猜疑的罪名太大,老身担当不起,还请龙女大人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龙女显然皱了眉。龙女强大,不善唇舌,只擅武力制衡,可又偏偏要用孟婆勾连鬼市,无法对她真的下手,口头上被占了便宜,她不知要怎么呛回去,居然只是别过脸,磨了磨牙道:“孟长老身残志坚,我不与您计较。”


    幽暗的屋中,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你不计较我计较。”是姜禧靠在门扉,闲闲道,“恰好我也最喜欢与人计较。”


    孟长言心道:坏了,爱吵架的来了。


    姜禧的饕餮之术是龙女赋予的,此后理所应当便归顺于她了。她恨御道,也杀了御道不少人,却始终敌不过常桓,倘若能借龙女的力是最好。龙女赋予她术法与力量,也不管她复仇不复仇、如何复仇,姜禧相对自由;她无法杀鬼,她便成了鬼。食了人,唇更殷红,眼眸更漆黑,身上鬼气更重,说不出哪里变了,却分明更多几丝可怖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像野地里靠着蚕食其它生命茁壮生长的曼陀罗,散发着不祥的香味。


    食人的欲望是很难满足的,辟谷无用,除了人肉,其余再无味,她只能越食越多,每食一人,功力更深一层,是比什么功法都要快的。她开始认同岳枵。反正她本来也是这样的脾性,己身能变强的话,杀戮更多也无妨。


    姜禧甚至想,倘若没有庚盈之死,她兜兜转转会去追随岳枵也说不定。只是与岳枵共事无意与虎谋皮,下场一定不好,如若可能,姜禧还要先下手为强。


    姜禧对孟长言道:“你与游扶桑那些话、她的回答,摆明了暗里协议,你引她来窥探梼杌这个幕后黑手。龙女不是傻子,只是懒得与你计较;我不是傻子,所以更要与你计较。”姜禧步步紧逼,如毒蛇在逼近,又在笑,“你作宴门长老,与游扶桑本不熟稔,没有勾结的道理。游扶桑魔气已失,依靠宴如是供血而活,能力并不够看,没有勾结的必要。倘若敌人还是岳枵,那游扶桑尚有牵制的作用,现下嘛……”


    她勾了勾唇,周身鬼气就更深一些,似深不见底的黑洞,“孟长老,我实在想不出你与她勾结的缘由。”


    孟长言只问:“这样放肆鬼气是生怕别人发觉不了吗?”


    姜禧:“龙女在,她压着呢。”


    宴门满山,只有煞芙蓉的清香。


    孟长言摇了摇头。“倘若被发现了,定要让人觉得清都鬼灾之事与你有关。此次鬼市统共放跑一百九十八只恶鬼,个个都怀深仇大恨,杀心极重,进入清都屠杀的那只还仅是一只不成形的小鬼。这整件事儿虽是岳枵做的,可此刻她已死了,魂魄都找不到,这么大的事情,总要押一个人抵罪,将奈何桥边框下你生食岳枵的铜镜献与宴门主看,那是阎罗王的意思。”


    姜禧原以为孟长言在宴如是面前明示姜禧又暗示龙女,不过是想拉拢游扶桑,好让里外多个帮手——却不想她是真的想栽赃嫁祸于我!姜禧显然动了怒,一身鬼气顷刻扑倒孟婆:“孟长言,你这个三姓家奴,吃里扒外的贱种!”


    鬼气直扑上前,带起裂帛的风声!孟长言堪堪避过,却因体弱失衡而踉跄退后,跌倒在案前。霎时桌椅尽乱,一屋狼藉。


    姜禧不待她喘息,再度近身,抬膝击向孟长言前胸,孟长言手忙脚乱从案上拿起书卷,匆忙遮挡,顷刻,书卷破裂如雪飞散。


    孟长言已是狼狈至极,口中却犹不肯让,冷冷勾起唇角,笑骂道:“总要有人死。姜禧,你作恶最多,死你一个,很值当。”


    姜禧冷笑:“我看现下是你要死了!”


    孟长言一边躲,一边骂:“泼妇!”


    姜禧回:“泼妇揍的就是你!”


    姜禧脚下用力,一个扫腿将孟长言所依靠的椅案掀翻,木屑四溅。孟长言猝不及防,被迫向后一仰,脚踝一扭,踉跄半跪在地,磕得膝骨俱碎,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喘息未定。


    姜禧居高临下看她,冷冷笑道:“真不禁揍。”


    姜禧习饕餮功,功力精进,风头正盛,孟长言体弱且势弱,又是在人间,她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再者,姜禧明白得很,因着先前搅弄口舌之事,龙女对孟长言也有所不满,不会贸然出手相助,便放任她挨打——别打死了就行。


    果然,待孟长言被揍得咳出半盅血了,龙女才一声清冷喝道:“住手。”


    她目光冷冷扫过二人,神色不动。


    姜禧于是停手,退后一步。


    孟长言强撑而起,面色勉强,不胜狼狈。“龙女大人真是合作得好诚意,”她没好气,大翻白眼,“早说了老身年迈体弱,你却放任你那个糟糕的下属行尽泼妇之举。看来合作一事,我还要再考虑考虑。”


    “——您不会的。”龙女却忽然笑了,笑得很冷,但情真意切,“为了您可亲可爱的宴少主,您会加入我们的。”


    龙女伸出手,似在搀扶孟长言站立,又意在邀请,“你我都知晓万年前上重天的故事。凤凰翎出,恶鬼现,人间涂炭。若要救世,必有救世主现身,这在万年前是扶桑,抵到了今日,就是你的宴门少主。你心疼她,可怜她,不愿意看她重蹈覆辙……是以,您会加入我们的。”


    孟长言咬了咬牙,搭上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孟长言戏谑道:“宴少主以煞芙蓉生,思来也是您的半个女儿。您不心疼她?”


    龙女面色一凛,冷嗤:“煞芙蓉是那剑修抢走的,是那剑修的女儿。又或者说,就算把她当作王母的女儿,也不是我的女儿。”——只是,有王母这个亲娘,真是还不如没有好——思及此,龙女很快又调整了神色,继而再道,“孟婆大人,你与姜禧在不周山上就有仇,我不插手,今日是她鲁莽,回去我自会训诫。只是合作一事,还望您三思。”


    字字在请求,又字字点在她七寸,咬定了孟长言不会拒绝。


    孟长言苦笑一声。


    她道:“我们想收拢游扶桑,却不能让宴如是知晓,真是困难。如今她们已大致和好,各方信息是藏不住,只能放弃她。”


    龙女道:“放弃她,胜算便小。”


    姜禧抱着手臂,插话反问:“把她用如你一般的想法拐进来,不就行了?”


    太难。


    孟长言只道:“我……尽力。”


    *


    清都事变的第七日,宴门又向皇宫修书一封。


    彼时华清宫贵妃正匆忙主持皇室的祭典。祭典的钟声提早了两个时辰,群臣静默在殿前,正要向皇陵去。


    贵妃将信件阅后即焚,袅袅香径燃香满室,屋外,轻风无云艳阳天,御前摇铃的宫人向她问话:“皇帝陛下还是不参与此次祭典么?”


    皇贵妃未答。


    帝体弱,卧病榻上二载,皇子未立,诸王皆无,遂有后宫干政。群臣无所措手,从最先的阻挠,到了如今无可奈何。国中上下惶惶。


    然,贵妃素慧,通文墨,谙政事,善权衡轻重,处事明断,朝野赖以安宁。诸臣或有谏,贵妃每以言辞折之,政令亦多可行。


    尤自贵妃结识孤山掌门,其干预朝政之事遂成诸臣心照不宣之势。世人常道,修道者长生,晓阴阳,通兵法,能筹大计。贵妃时与往来,每有国事,必请掌门秘密商议,得其策后而施行,往往奏效。朝中虽有暗怨,无敢明言。


    贵妃干理朝政,是定势。


    贵妃烧落宴门信纸。


    仙首的书信带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由鬼市溢出的妖鬼以八卦阵法,是可查的。仙首已是明确人间有鬼一百九十八只,各在一百九十八个点位,杀一只少一只,绝不会再多了。


    一百九十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贵妃信仙首有抵御的能力,却也知晓将要有一场硬仗。


    至于坏消息,则是鬼气怨气皆可传递。一鬼附身于人,人身亡则鬼魂不灭,鬼气缭绕于世,必再觅新宿,循环往复,不绝。鬼最喜附新亡之尸,大约因阳气方散,阴气未凝,正是其易侵之时。


    贵妃揉了揉眉心。宫廷钟声又响了,是祭典时。此日祭典,礼制当赴皇陵行祭,可是贵妃召摇铃者,急召百官上朝,群臣莫名其妙,却又不敢不从,纷纷仓促迈入殿中。


    大殿尽处灯火明,烛光摇曳,龙椅后帘影重重,贵妃端然于御阶之侧。


    群臣心中窃疑,有一老臣在思索后出班:“今日祭典,依例当赴皇陵,敢问为何改于殿中议事?此非典礼之常,愿贵妃娘娘明示。”


    贵妃微抬眼睑,淡然答道:“今日不将大事解决,去不得皇陵。”


    此言甫出,满殿哗然,老臣面露惊疑,急问:“何事竟至如此啊?敢请贵妃娘娘示下。”


    贵妃目光晦暗不明:“尔等可知清都妖鬼事变?”


    妖鬼事变……


    殿内气氛顿时肃杀,群臣百官屏息,唯有风过烛火,摇曳如影。


    老臣惶然颤声问:“贵妃此言……说的可是上巳节死伤之事?如何评断是鬼,可有依据?”


    贵妃道:“上巳鬼一己之力屠杀数人,伤十余人——这还是在仙首出手制止的情况下,若说这只是一位武林高手,必说不过去。近日我与孤山掌门、宴翎仙首俱有商讨,才确定是鬼市地府失守,一百九十八只厉鬼出逃,蛰伏人间。”


    此话一出,大殿内静若寒潭,忽然春风过殿门,居然隐隐作啸,几缕帘幔微动,如身后隐影与光同舞。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如寒霜覆地,俱是无措,无人再提起皇陵。


    群臣不问,贵妃反倒去提了,她严明仙首信件里提到的“鬼附新尸”,再以提到皇陵:“鬼之附体,最喜新亡之尸。皇陵列祖列宗固已长眠,然近年皇亲国戚殉葬者不在少数,尸骨新寒,阴气方聚,若有鬼祟侵之,后果不堪设想。”


    “……娘娘何意?”老臣颤巍巍地抬起头,心里预感不详。


    贵妃轻道:“焚尸。”


    众臣闻之面色愈惨。老臣刷地跪了下来,磕磕巴巴问:“何为、何为焚尸?微臣……微臣恐怕不太明白。”


    贵妃不厌其烦重复:“皇陵,焚尸。”


    霎时朝堂哗然,群臣皆失了声音。


    即便事变在前,这样的提议也太过突然,显得荒唐。


    于是立即有人跪去地上,以头抢地高声呼道:“皇贵妃娘娘!皇陵乃列祖基业,祭祀之所,怎可轻毁!若动此地,恐天怒人怨,动摇社稷!娘娘三思!娘娘三思!”


    “陟罚臧否,得失异同,治国理政,岂可由一时之恐惧所决定?若以此刻之恐慌为依据,行极端之策,焚尸恐非长治久安之道……”


    有新臣在前,老臣亦跪地垂泪哀求:“贵妃娘娘,臣等无能,但皇陵之事,非我等可擅断。皇上虽病卧于榻两载,然此乃天家重事,非得圣裁不可。”


    此语一出,群臣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前后附和,纷纷跪坐于殿中,声称若皇上不亲自出面定夺,谁也不得擅改。贵妃于是低垂下眼,唇角微弯:“是嘛……”


    她沉吟片刻,复抬起眼,缓缓道:“列位大人,非本宫以狂论欺诸位。然今清都之中,鬼气弥漫,尸身为媒,流毒甚烈,已非人力所能平息。”贵妃少做停顿,目光扫视群臣,“天灾、疫病、战乱之时,焚尸之法乃古来有之。前代《史记》有载:‘瘟疫大作,焚尸以靖民心。’此策虽非常之举,然每遇危急,必能定乱安邦。焚之非为亵渎,实为护生。诸位当记得,清都上巳祭典之日,尸身积累,鬼气四溢,百姓沦亡,至今未能平复。而今若不速行大策,恐再演其祸,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群臣之间,有对清都上巳之事记忆犹新者,有对其略有耳闻却记不真切者,听闻贵妃之辞,反应不一,有犹疑退让,亦有错愕者。


    贵妃目光凝重,语气愈发低沉,“至于皇陵,虽为列祖基业,祭祀圣地,然今日之事,非寻常可比。尸身藏于其内,阴气汇聚,反为鬼祟栖息之所。若不焚之,群鬼附尸,化作怨灵,届时祸起京畿清都,尔后便是……亡国灭种!”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情势至此,焚陵乃破局之策,非本宫之私心,实为万不得已也。列位大人,社稷存亡,黎庶安危,系于诸君一念之间。倘若今日决断迟疑,后果将不可收拾。事已至此,斗胆请诸位暂释疑虑,共扶危局!”


    话音方落,殿中静谧如寒夜,惟有风声入耳,簌簌。


    群臣无一人出班应对——却听此刻殿外一阵喧哗!!


    宫门洞开,一人衣衫病白、满面污垢、踉跄而入。此人步履诡异,目光呆滞,却忽地暴起,凡见了人便扑,指甲如爪、指缝脏垢、牙齿森森、齿间腥臭,状若疯鬼,杀出一条血路。


    宫人惊呼:“有鬼附身!”


    群臣霎时大乱,有人惊慌退避,有人掩面疾呼,唯恐沾染秽气。


    贵妃目光一凝,冷声喝道:“愣着做甚?上前制住!”御前侍卫抽刀而上,岂料疯病之人力大如牛,突如其来地扑向朝堂中央,速度之快令人目眩。侍卫虽持刀,却如螳臂当车,轻易便被掀翻在地,一瞬断臂流血,惨叫声不止!


    病鬼冲入朝堂,又以赤手空拳连伤数人。


    贵妃再驱武将上前,武将身着铠甲,手持刀刃,竟然仍是不敌。


    疯病者似无痛觉,肩膀硬接铁拳,双腿折断亦行动自如。


    群臣中有人大喝:“断肢行走,不惧疼痛——此正是清都上巳之鬼祟形状!”


    众臣心胆俱裂,惶惶间有人喊道:“杀了他!割下他的头!割下他的头!割下他的头!!”


    朝堂之内乱成一片,侍卫、臣子、宫人一拥而上,有刀具寻刀具,无刀具以朝笏作器。霎时刀剑乱舞,一柱香后,以人数取胜,将病鬼压制在地。


    一声凄厉长啸,病鬼渐渐无力,面容抽搐,最终气绝于地。


    有人困惑:“銮殿重地,怎会放任恶鬼附身之人擅闯?……”


    然而,当众人拨开尸身血迹,望见其面容时,整个朝堂霎时如坠冰窟——竟是病卧二载久不见人的皇帝!


    堂内沉寂,如一潭死水。


    谁都不愿犯弑君之罪,可谁都犯下了弑君之罪。


    有人面色苍白便跪下去了,心思惴惴根本来不及推诿责任,便见贵妃闭目,沉痛道:“果然,果然。鬼怪附身之事,无有所谓九五之尊之分。厉鬼突现,群臣为自保弑之,错不在群臣。”


    于是年迈的官员抬起头来,浑浊的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亮。


    贵妃又道:“皇帝亦可为鬼气所侵,何况尔等大臣、尔等身边之人?疯病之人作乱,其状骇人,诸位亦亲眼得见,一只鬼,需要满朝文武一拥而上,大声疾呼,才能制止。若尸骨不焚,陵寝不毁,鬼气或随其尸,必将蔓延,灾祸难以预料。故此焚尸毁陵之事,还请诸位再三思量,切莫因小失大,误国误民……”


    群臣不住磕头,居然无人再敢异议。


    这一日祭典方才匆匆落幕。


    *


    贵妃在宫人簇拥下退出朝堂金銮殿,向华清宫走去。


    宫道蜿蜒曲折,砖红色的瓦片铺展如海,随众人的步伐轻微起伏,仿若在呼吸。青石路面上细小的尘土,宫墙高耸,瓷瓦玉色,青玉雕栏点缀其间。远处紫藤依依,花影摇曳,枝叶间透过几缕天光。过于耀眼了,贵妃心想。


    方归华清宫,宫人悉皆退去。宫人的簇拥如潮水来,如潮水去,贵妃独自一人时更忆起方才堂上惨状,那些血肉模糊的嘶吼与惨叫,在她心中如何也消散不去。贵妃顿觉双腿如无骨,万斤重担压肩,心有余悸,踉跄间几欲坠地,是有人扶住了她。


    天色倾洒,光辉刺目,那人的面庞隐没在光辉中。


    贵妃心头剧烈跳动,胸口如有千钧重压,心跳声犹如鼓点般急促,亦不知是因恐惧,抑或因无尽的焦虑,便听那人轻快地说:“要真是厉鬼,可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杀掉。真正从鬼门关逃出的厉鬼,用仙首三支利箭都杀不死……”


    正是周聆。


    她轻轻笑:“贵妃今日真是好威风。来年史官记载社稷华清词,当写:贵妃主持皇陵大祭,倡言‘鬼祟横行,皆因阴气不散,皇陵当毁’。此后亲率内侍举火焚陵,止阴祟,定社稷。是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贵妃倚着她,嗔怪笑道:“周掌门莫要编排我了。”


    时至今日,已说不清是周聆的主意还是她的。朝堂之上,病鬼并非真鬼附身,乃是皇帝回光返照,因服仙药之故,瞬间精神复苏,力大无穷,身体无痛,气色如常。其心智混乱,亦非为鬼所附身,而是因其癫痫发作,借妖鬼之名,欲祸乱朝堂。此日待诛。


    堂上群臣,自诩耳清目明,心思敏捷,却如猴子一般被耍得团团转,真真宫中一场笑话。


    周聆只道:“今日祭典,皇帝被乱棍打死,群臣推卸责任,鸦雀无声;皇陵一把火烧毁,真是……趣味至极。”


    九五之尊又如何?失了龙位,失了人心,只是凡人。群臣因其在殿上高坐而尊其龙威,俯首称臣,亦可因其在陛下疯魔,奋起攻之,弃其如弃鬼魅。


    登高,跌重。


    于是自那日起,贵妃算是明白:旦是凡人,皆是一条性命,不是生,便是死,高官厚禄之人之命不比两袖清风之人之命更硬,九五之尊不比贫贱之人难诛。人命不过薄薄的一层皮裹着几许流脓的血肉。兴许权贵有金银物什傍身,皮稍厚些了,可是贫贱的皮又能薄到哪里去?再怎么贵贱分别,都是一把刀子进,皮开,肉绽,鲜血溢出,瞪目而断气。人命,真贱,轻不过粟米,重不过碎银,她的命,他的命,都是一样。


    第126章 陵(二)


    ◎正是因为看重,才敢以命换命◎


    史官记载:乾德十七,贵妃主持祭典,烧皇陵,保社稷。祭从前厚苦种种,期从后风调雨顺。


    史官补记:帝次年病逝。


    乾德一火烧皇陵。前天子以身作则,后敦促百姓效仿,凡家中有新尸者,焚作骨灰,散在江海。江海处,修士联合鬼差作阵御敌。


    清都的圣旨,快马加鞭传进每个城池村落,唯恐落下一处,让鬼魂钻了空。官兵与仙门修士共同传递,御道与周聆倒也配合;小门小派亦倾巢而出,终于赶在第三日日落前传达到位,万幸万幸,这三天里风平浪静,并无鬼怪现身。


    修士分门别类镇守村落城池。


    只是,圣旨虽传达了,操行总是偏差。至亲离世,马不停蹄焚尸,百姓总有多不忍。偏村丧童,母亲哀恸之余,不忍焚尸,原想将尸体入土,好歹留了全尸。母亲抱着孩子,常想起孩子咿呀学步的模样,不禁潸然泪下,却是半梦半醒间,听孩子开口说:“……饿……”


    其音不似孩童,而从四方而来。母亲惊醒,却见幼儿口中涌出黑气。


    转眼已成了盘中餐。


    这是在九州偏村找到宿体的第二十七只鬼,附身在三岁幼童上。


    鬼魂现身,村外的摇铃很快响彻云霄,修士警觉,排兵布阵地包抄半片村庄。


    此前她们已经处理了十余具出现异变情况的新尸,逐渐摸索出作战计划,熟能生巧。只是困惑,眼下境遇鬼魂只是附身尸体,尸体本无魂,修士杀死便好,若是往后鬼魂附身在活人上,她们又该怎么办?杀死?擒拿?又要如何逼退鬼魂呢?逼退鬼魂后,凡人躯体必然大受其害,即便不死,非痴即傻,就此缠绵病榻,民怨又要如何是好?


    这是寻常修士能想到的,却不是寻常修士能解决的。


    眼下她们能做的,只有依照仙首命令,镇守一方,驱逐恶鬼。也万幸仙首反应及时,能在三日内便这般快速地做出决策,极大免除祸害蔓延。若非如此,怕是人间三日已成炼狱。


    数十名修士在一炷香内解决了恶鬼,可她们的神色并不见轻松,额头沁出点点汗水,衣衫沾满尘土。


    这三日里,她们几未合眼,都怕让摇铃声在小憩间溜走,醒时血光漫天。只因她们都见识过鬼气之强。倘若恶鬼现世,只有一名修士坐镇,单打独斗是绝招架不住的,更不要说寻常凡人——即便凡人中的练家子也会被压在地上击打,牙齿,血肉,红黄的脓血流了一地,直至被击打断气。恶鬼只在附身的那一刻与杀生暴动时才面露凶光、口吐黑气、力大无比,寻常时则行事无异;如若没有摇铃,根本分辨不出。


    但并非那么幸运,每每异变出现都有修士帮衬。那些没有帮衬的时刻,恶鬼悄然溜走,她们鞭长莫及;如今能做的,只是尽可能解决眼前的恶鬼。


    一百九十七只鬼,再多便没有了,而如今她们已销毁二十七只,是好事。


    清都事变的第三日末。


    宴门高阁里,即便仙首,亦是三日未合眼了。


    修道之人没有昼醒夜眠的说法,只是整整三日不曾休憩,难免也神不清气不爽。


    窗外的天光升了又落,烛火照了一夜。


    宴如是不动如山如玉雕像,身坐案前,朱砂笔圈画一叠又一叠的书简,偶尔拨动案边星盘,上面记录着鬼魂已出现与未出现的方位、个数与时刻。


    这样以罗盘问判词、算星轨的场景似曾相识。七十年前浮屠十二鬼,罗盘判词判得丝毫无生机,年轻的少门主在众目睽睽下慌了神,是陆琼音波澜不惊行步高台,悠悠指出绝处逢生之法。让罪魁祸首来稳定军心,这难免有些贼喊捉贼,只是当时她那些笃定的话语到底起了作用,到最后,局面也确力挽狂澜。


    牵机楼的陆楼主,神机妙算。


    其运筹帷幄之至,即便死前,也要损人不利己地牵扯一片人间伤亡。这世上有人苦恼,她便快活,有人死去,她便有生机。恶世的凶兽饕餮,是这样的活法。


    死了仍然折磨人。


    宴如是坐在案前叹气,游扶桑闭眼靠在窗边小憩。夕阳的光一点一点沉落,游扶桑面上的光亦点点消失不见。


    宴如是道:“西南方有山贼掘古墓,欲取财宝,行事隐蔽,不为修士所察。甫入坟墓,水银拂面,七人俱毙。鬼,便在这个时刻现身了。”


    游扶桑问:“几只?”


    宴如是答:“七只。”


    时刻清晰,方位确凿,太适合一网打尽——


    但游扶桑去听宴如是低落语气,便知晓,事实是让它们尽数溜走了。


    鬼只在附身的那一刹那以及暴动伤人时才会激得仙门摇铃大躁,其余时刻与常人无异。丢了最初附身的时刻,往后再去巡查,怕是异常困难。


    七人七鬼,如今已身作凡人,不知去向。


    游扶桑道:“你既已知她们身份,那可有什么身份文牒可供追踪……”


    未说完,已然觉察不妥,讪讪住口。那七人本是盗墓贼,明面的身份怕都是假的,要从文牒入手,难如大海捞针。


    摇铃不可察,文牒不可察。


    她们于是知晓:鬼在慢慢变得聪明。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盗墓贼这般的事情在这三日的书简中并不少见,宴如是正在分门别类地收整,以免错漏。仙首做事事必躬亲,不放心假借旁人之手,更导致了事务繁多,忙里无闲期。


    游扶桑于是显得清闲,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中巴掌大的银香炉,香气氤氲如雾,气息渐渐盖过书简与书墨的味道。


    从前她作浮屠城主,可没这么事必躬亲的兴致,小事过目,大事点头,自有下面的人去做。这么想来,仙首可是难做太多,居然显得她这个城主十分德不配位了。


    根据她估计,往后史载:焚尸灭鬼,始得安国。然人心难聚,令难即行,民间灾事不断,终成一乱。百姓多叹:焚尸虽有不忍,然生者安危,须得顾全,鬼气祸害,人力终究难胜。


    即便是焚尸一事,宴如是与周聆亦有分歧。这与其说是贵妃的意思,不如说是周聆旨意如此。宴如是的思路本与部分上书劝阻的臣子一致:“人死为大,死者应得安宁。”焚尸到底有违人伦,望陟罚臧否,慎思之。


    她以为,焚尸太过残忍了。


    周聆却说:“此刻不作残忍事,往后更有残忍年。不然你便撤回成命,等着看吧。”


    事实证明周聆所言非虚,人人都夸她雷厉风行。


    而她们所行,不过被鬼气与血光推着走,没有机会也没有心力做多余的决策。


    宴如是放下朱砂笔,揉了揉眉心,略微苦恼,低声喃喃:“孟长老怎么还未将书简送来……”


    游扶桑手中把玩的香炉抛起又落下,她十分突兀地问道:“宴如是,此情此景,你怕吗?”


    ——怕,自然怕。她怕极了她坐仙首位时,无力责任,放任灾祸发生。孤冢零落,哀鸿遍野,亡魂漫天,残阳映血。


    宴如是闭上双眼:“师姐,我自是怕得极了。”


    游扶桑于是又问:“那么,倘若用你一人的命,可换得全天下人的安宁,宴如是,你愿意吗?”


    问出这话时,游扶桑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她不是不熟悉宴如是,却还期待另一种可能。她只是希望宴如是稍稍自私一些。


    却仍然出她所料,宴如是的答案并非“愿”或“不愿”,而是——


    “师姐,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用她一命换全天下人之性命,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在宴如是心里,根本没有“不愿”的答案,她太愿意,以至于不信这世上有这样不劳而获的幸事。


    游扶桑忽而哑然了,手中把玩的香炉烟香燃尽,只剩了丝丝缕缕的灰。


    同时,另一种无法固向的,掺杂着错愕、迷茫与无措的情绪将她吞没。


    游扶桑咬了咬牙,听齿缝里溢出属于自己的故作镇定的声音:“缘何这样不看重自己的性命?”


    是疑问,语气却笃定,她笃定宴如是便是那类置己身为无谓、视性命为无物之轻率之人。


    或是游扶桑掩饰得当,抑或是疲惫让宴如是忽视了这些细枝末节的情绪,她不曾觉察。抬眼去看那些堆起的书简与卷牍,摆放得不甚平整的纸张叠作似蜿蜒的山脉,朱砂笔的勾画似血河曲折地流下来,鲜红的宴门掌门印章恍若斑驳的血印,一步,一步,蹋下山脉。


    宴如是轻声却坚定地道:“便是因为看重了,才胆敢用它来换取全天下人的安宁。”


    她重新提起笔,用未沾染朱砂的笔杆轻轻拂过案牍,“九州,天下,江山,百姓,安宁,这些词看来那么轻巧,笔画横竖撇捺,寥寥草草写完,也不费几点朱砂,却压着万千人的喘息与性命。


    “师姐,如我们这般、她们这般、分分合合久别重逢的故事在人间无数次地上演,那么多苦尽甘来,这在人间,并不是老生常谈。命与命,无贵贱分别,都是喜怒哀乐一生;性命长短,千万年可以眨眼过,数十年也可以漫长而悠然,我们的追求、迷茫、为之欣喜若狂又为之遗憾难忘的事情、我们穷尽一生都在探寻的事物,不可说她们不曾拥有。


    “我们的命与她们的命一样,她们是千千万万的我们。”宴如是轻轻地抿开唇角,似笑也似叹,“师姐,我如珍重你我性命一般地,珍重她们的性命。是以方才我说,倘若,能用我一命换她们性命,舍我一人换千万人,那我这条命,才是真的贵重呢。”


    窗外彻底昏暗了,屋中烛火才显更为明亮。暖光映照在二人的面庞上,映一双晦暗与明媚的面容。


    游扶桑缓慢地眨了眼睛。


    她对宴如是所言,再如何不认同,无法改变。


    青灯苦卷,游扶桑如在梦中。


    却听宴如是又是停笔犹疑:“孟长老她……”


    游扶桑随即道:“又是半残,又固执事必躬亲,也许是在哪里跌了爬不起来了罢。”窗棂边,只有燃尽烟香的银质香炉,游扶桑轻轻掸去衣上灰烬,起身说道,“我去找一找她。”


    宴如是于是道:“好。劳烦师姐。”


    深夏的长廊烛火明亮,夜深露重,符法所护,湿濡的风不会吹向廊内。


    游扶桑如愿在灯火明灭的长廊尽处见到孟长言。


    游扶桑快步向她走去,如释重负,“不能与她说,不能与她说……乱红垂泪的秘密。”游扶桑停下脚步,神色还稳重,唇色却苍白了,嗓音里一丝自己未觉察的慌乱。


    “我……”咽下什么似的,游扶桑低声道,“孟长言,我与你们同道。”


    *


    蓬莱夏深,群山如深睡了。次日晨起,塔西雨过佛头青,天际星子仍醒着眼,庄玄沏茶,香茗的气息飘了满山。


    她去向长老阁,与椿木饮茶间,状似无意地提到近来清都人间事。


    人祸天灾,真是可怜。


    椿木不知说了什么,却是饮茶尽,她哈气又认乏,庄玄于是不再追问,草草结束。


    庄玄收拾茶盏,途径对弈亭,蛟龙的灵息在水间不动声色地掠过,亭中棋局变幻了模样。


    不消多时,如有感应,杳无人烟的山林里,悄悄落下一根青色的羽毛。


    几乎同一刹那,游扶桑随身携带的匣中,那枚青色的羽毛传递出棋局的摆放,含义是,“稳中求进”。


    第127章 陵(三)


    ◎可在宴如是心里,再无人比师姐更似一朵绝命的山茶花◎


    朱砂笔停在最后一段,久久等不见人来。


    宴如是抬眸,去看窗外漆黑深邃长夜,总觉没有尽头。


    此夜无月,无星,沉闷而压抑。


    游扶桑一去不返,孟长言也杳无音讯,宴清嘉手持简牍推开掌门书居的门扉,书居内,燃香正烧了一半。


    氤氤袅袅,冲不淡此中愁。


    烟香烛火,点缀宴如是眸中,似一颗凝结在眼底的夜露,在此盛夏中,居然尽是寒气。


    宴清嘉试探去问:“鬼市逃逸的恶鬼统共一百九十八,这三日里,众修士陆陆续续消灭了六十余,已是疲惫不堪。”


    宴如是道:“还是不够快。这般的恶鬼,一只便能引起血光灾,如今有一百三十只在外游弋,恐生大乱。”


    宴清嘉不知如何作答。书居内短暂地沉默。


    恐生大乱?已生大乱。


    恶鬼愈发强壮,千百名修士焚尸、搜寻、疏散、布阵、诛杀,在三日里剿灭六十只已近极限,还不够快?可又能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


    前路那样昏昧,可出路总是要找的,宴如是不过思索了片刻,已起身,披衣如披战甲。


    屋内分明无风,发上的红绸却被吹起了,似惊鸿流星,划过天际。宴如是拾起箭筒,阴山初月已被修复完毕,她收拢羽箭,寒光凛凛映彻进她眼眸,背影挺拔如松。


    她道:“宴长老,您请留在宴门。若有要事,传音通报。”


    宴清嘉几分讶异,微长了张嘴,却未出声。她心里已有了答案,少作思索,却还是问:“仙首,您这是要……”


    宴如是道:“外头干戈,我便没有坐在烛火书居里独善其身的道理。一百三十只鬼,每多一只,便多一个百姓家破人亡,我既下令,也要从令。东南方有几个点位尤为棘手,正发出求助,那虽是孤山的场域,我却也有责任去援助。”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恳请道,“宴长老,我回来之前,烦请您护好宴门。”


    宴清嘉这才神,身前这位她看着长大的少主早不似从前青涩,颀长的身姿如竹,眼角便似竹叶般锋利坚韧,眼底风霜雨雪尽。经历了那么多生死与离散,再多天真都如晚星般暗淡了。


    她作门主,肩上有整个宴门;她作仙首,顶上又有一片天下。是以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吞下血与肉与眼泪,表现在外的,只能是坚韧。


    她要做一个好的领袖。好的领袖不可脆弱,无有私欲,无有软肋。


    有私欲,不成仙。


    有软肋,便不自由。


    宴清嘉惊觉,宴少主眼角眉梢不知何时已映满了她姐姐的模样——从前的、还未被舐犊深情拖累的宴清绝的模样。


    冷静自持,可托重任。


    宴清嘉于是恭恭敬敬作了揖:“遵命。”


    宴如是道:“谢过。”


    她打开门扉,夜风撞开额前一绺碎发。


    风无月,夜无星,只有庭下千帐灯。


    从道行而言,三日摧毁六十余只恶鬼已足够快。


    但从百姓生死,依旧太慢。


    她们做不得的事情,她去做。


    *


    既有罗盘指引,寻鬼不是难事。


    倒是仙首亲自上阵出征,惹了许多人分神,有人松懈,有人如释重负,有人打趣——但很快便无人闲心谈笑了。


    她们在孤山更往南的偏僻群山里,是罗盘指出那七个盗墓贼聚集之处。若说狡兔三窟,那这七盗便是二十一窟,诡计层出不穷,修士大意,中了陷阱,失了先机,致使这七只鬼藏入人群,居然以活人布阵,挡下了修士的攻击。


    她们逃入哪里?人群?小镇?医馆?凡人的庇护之处?修士举着烛台一个一个排查,效果甚微,更耐不住恶鬼人心,偷偷使手段。


    宴如是患夜盲,只看得清稀稀疏疏火光,反而混淆视线,干脆取下腕带,蒙在眼上,以识灵一角去探查恶鬼取向。


    不消多时,她张开弓箭,一支羽箭从中射出,正中人群一位老翁眉心!


    顷刻,老翁皮肤脱落,肢体融化,鬼气毕现。


    阴山初月箭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出灵气,包裹四处逃窜的鬼气,将其剿灭!


    出箭快速,杀敌利落。众人立刻沸腾了,称赞仙首大义,使众修士如虎添翼。


    “好!”众人惊呼,“那箭风着实凌厉,真真无人能及!”


    “一击必杀,如有神助!”


    “鬼气不是只在附身和杀生的时候暴露吗?缘何她平白无故就能认出鬼气来?”


    “要不怎么说是仙首呢!厉害!真是厉害!……”


    却有身着孤山道袍的人小声抱怨:“她若是早来,我们便用不着费那么多时间!一只鬼花了我们几个时辰去寻,可分明,这是她一人便能解决的事情……”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疾风,鞭子舞出银光,灵力凛冽,正正击在那修士胸前!


    与此一同响起的,是周聆怒骂:“住嘴!没用又不识礼数的家伙!”


    长鞭极快,周聆出手又从不收力气,可想而知打出了怎样一道血痕。


    修士一口血咳出,半死不活跪在地上,周聆则指着鼻子骂道:“若非你们无能,我与周姨能这般拉下老脸去向宴门求助吗?整整三天画地为牢一只鬼也捉不出,姓宴的初来乍到一刻钟便击杀一只,你们不嫌丢人吗?金樽清酒养出你们这一堆饭桶,我真是脸都丢尽了啊!”


    周聆那一身衣裙已过于脏污,沾满了血与尘土,都见不出原先颜色了。惟有长鞭仍然散发着银光,


    觉察周聆又要挥起长鞭,宴如是制止道:“好了,不必再责罚,若我早些来,确无需白白耗费这几日了。”她不知周聆为她打抱不平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倘若此刻再在言语上耗下去,反是丢了更多良机。毕竟她此行目的只有一个,杀鬼。而时不我待。


    宴如是已用识灵一角在探寻第二只鬼,将手中罗盘丢给周聆。


    周聆接住,用鼻音“嘁”了一声。“现下来也不迟。”


    周聆将鞭子甩在地上,震慑了因慌张而混乱的人群。她们顷刻噤声,周聆指着她们问宴如是:“便借您法眼瞧一瞧,这些百姓中还有没有被鬼气附着之人?”


    宴如是摇了摇头。


    自老翁被诛杀,另六位盗墓贼不约而同溜走了,留下的百姓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人。


    周聆于是道:“那敢情好,都来登记了名字!各位,好好活着啊!不要变成新尸。”


    宴如是本以为百姓会不满周聆这张牙舞爪的态度,岂料她们皆规规矩矩站着,规规矩矩听话,规规矩矩作登记。


    “觉得奇怪吗?”周聆似会读心,忽而问她。


    宴如是未答。


    周聆轻笑,也不再言语了。这些年,她与清都贵妃亲近,虽未修进什么道法,却在官场里见识了人心。焚新尸一事,若是劈头盖脸命令下来,她们必将抗拒;而倘若放任恶鬼半日,让她们亲历了恶鬼杀人的惨事,听尽了血流成河的传闻……让她们知道,她们孤立无援,需要向修士求助。于是,顺理成章,言听计从了。


    当然这些周聆断不会与宴如是说。她不会自讨没趣。


    修炼嘛,周聆自知天赋就那样,再修也修不出什么名堂。


    周聆只对宴如是道:“但凡亲历恶鬼杀人,便不会觉得这是小题大做了。”转而问,“难道时至今日,仙首大人仍觉得我给出的焚尸一法过于残忍吗?”


    宴如是稍稍愣住,终摇了摇头。“不会。”


    周聆“唉”了一声,口型仿似是叹了一句:你啊……


    转头,她向几位不敢吱声的百姓介绍道,“此人打架最是厉害,别的却不怎么厉害。你们若有什么事,还是要与我说。”


    百姓讷讷道了好。


    这里毕竟是孤山的辖域,宴如是不在意周聆如何在嘴上逞威风,她只问周聆此处七只盗墓鬼的状况。


    周聆道:“鬼比我们想得聪明。她们已经开始互相交流,互通有无,尤其是这七只附身在盗墓贼上的小鬼,她们把人演得很好。鬼气只会在附身的一刻与最后爆发杀生的一刻才彻底泄漏,其余只能靠罗盘探寻,她们又藏得太好,我们也没有办法。”


    周聆比划手指,“那七只鬼,一只老翁已被你斩杀,还有两个青年,一个丫头。另外三个不提也罢,已被我与周全斩杀。最怕的便是鬼气爆发的那一刻,如若没有尽快剿灭,鬼气分散开来,污染了许多活人,那些人变得疯颠,见人则咬,虽没有那么强悍,却也分外难缠。”


    宴如是微微皱眉:“原先只是恶鬼附着新尸,如今……居然能附着在活人身上了?”


    周聆笑:“常言道,瞬息万变,这三日更是变了千百万遍。仙首大人,倘若要治世,单单窝在书居里闭门造车可不行。”周聆再道,“更甚者,我听周姨说道,如果留在凡间的鬼一直没有被消除,可能会渐渐积蓄力量,成为‘鬼王’!鬼王只需要隐藏在人群中,便可以散发鬼气,引起凡人自相残杀!”


    宴如是固然知晓万年前上重天也曾有一灾,便是恶鬼横行,鬼王现世。不过上重天的事情她此次并未了解太多,只是一知半解,她未曾想到这两件事情之间居然也有关联。


    宴如是紧了紧前襟。


    看来此次回去宴门,还有别的事情要记挂。


    转身,她道:“鬼王的事情往后再说,速战速决,先解决了这山里的三只盗墓鬼。”


    宴如是看了看那些不明所以又怯怯发抖的百姓,再道:“周聆,你管好她们,也管好你的下属,那三只鬼我一人去捉,足矣。”


    周聆却道:“不。我与你去。”她收敛了平常笑嘻嘻的模样,“这次确实棘手,连我这个不太靠谱的人都坐不住了。”


    又是一轮圆月,月色初上,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一如青松,一如春燕。


    “那便一起吧。”宴如是淡淡说道。


    群山远处,不知是否错觉,鬼气森森的黑雾又在凝聚。鬼再次藏入人群中。宴如是抽出长弓,弓刃寒光凛冽。周聆支起鞭子,衣摆铃铛沙沙作响,手中罗盘不住地转着。


    最终停在东南方向!


    东南方向,又是一片人群山庄。


    周聆看过去,百姓也面面相觑地看回来。


    周聆又一阵头疼。


    却听宴如是极快极轻地道:“那对推着果蔬木车的妇孺!”


    与只能指出大致方位的罗盘相比,宴如是那识灵一角实在很精准。原先恶鬼藏匿在人群里,周聆怕伤及无辜,不敢贸然出手,只能小心排查,敌在暗,她在明处,总让鬼溜走。


    可此刻,只看周聆了然一笑,顷刻鞭梢炸响,她手腕一转,鞭子便如灵蛇般缠上了推车妇人的脖颈!


    妇人失声尖叫起来,腥臭的鬼气在空中迅速散开——


    周聆一声怒叱,鞭身骤然收紧,恶鬼妇人便被拦腰斩断!!


    坐在果蔬车中的孩童眼见不对,眼里露出不合年纪的阴鸷,才要逃,一只羽箭凭空追出,正中其眉心。


    鬼气洋溢,宴如是飞身跃起,以灵力极快地收拢了这一对妇孺的鬼气,才让其不至于溢出,祸害她人。


    周聆道:“好!”


    宴如是犹疑道:“你在这山里待了三日,居然在击杀被鬼附身的凡人后不晓得要收拢鬼气,防止溢出,周聆,我该怀疑你杀那三只鬼的时候有没有留意鬼气,还是让真的鬼逃走了。”


    周聆大叫:“当然不会!自有周姨把关。我说杀了三只鬼,那就是杀死了三只鬼!”


    宴如是不置可否。


    周聆压下脾气,撇嘴道:“还以为你会夸我方才使鞭子很帅呢。”


    宴如是于是道:“百年过去,算是有了一点长进。”


    周聆不服气:“那也比不得仙首,短短几十年,羽箭折换了三四筒。”


    宴如是没有搭腔。腕带遮住了双眼,她显得格外安静,面色仿佛一潭深水,没有波澜;耳朵也似乎微微向前翘着,在倾听着什么——


    “最后一只鬼,逃得很远。”她轻声道。


    周聆问:“逃得很远,抓不住了吗?”


    宴如是:“抓得住。”


    周聆于是轻盈一跃,落在宴如是跟前:“走!”


    宴如是用灵力小心探了探,周聆又催促道:“快!”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没入长夜。


    才离了人群,周聆立刻藏不住心思,她问:“游扶桑缘何不跟着你来?这些鬼啊魔啊妖怪的,她该比你清楚罢。”


    宴如是面色骤冷,脚步未停,持弓的手却紧了。


    周聆赶忙道:“没没没,我可没打算告发您。”她追着她脚步,笑嘻嘻道,“诚然,宴翎仙首,你的魔修师姐正在你的宴门中好端端坐着——我大可以将此大肆宣扬,让你这个仙首之位摇摇欲坠。只是我不会那样做。即便我不知道其中缘由,却实在很明白你的心性,宴仙首,您可放心吧。”


    周聆自知没什么大志向,不过混吃等死,但到底在那个位置上,她见过许多事,也见过许多人,知道什么人站在高位,她要提心吊胆谋求后事,又是什么人在高位,她可放宽了心。有些人啊,真是好人,好就好在倘若真有什么差错,要豁人命,她不会推人上去,而是牺牲自己。那样的人又好,又傻,周聆不去当,但很乐意别人去当。


    周聆与宴如是有仇——周聆自觉是血海深仇——于是自然看不惯宴如是太快活。


    但也不会去害她死掉。


    这是周聆自认难得的一点善念了。


    宴如是停下脚步,抽出弓箭,一箭破空。


    清亮的灵气在浑浊的夜雾与鬼气之中显得那般耀眼。


    宴如是对她道:“之后除鬼,我与几位宴门修士足矣。周掌门,你与孤山修士,且去安抚百姓。”


    清都事变后第四日清晨,附身在七个盗墓贼上的恶鬼被尽数祛除。一百九十八只,还余一百二十九。


    往后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宴如是没有回到宴门。


    她身后有宴门修士跟随。


    宴如是的眼前始终蒙了腕带,以心法识人。耳朵尖尖翘着,永远在倾听风声。


    嗖——


    利箭破空,正中百步之外恶鬼眉心。第三十七只。动作行云流水,搭箭、拉弦、放手,一气呵成;事实上,在普通修士以星盘罗盘察觉到恶鬼气息之前,宴如是便已在识灵一角下感知了恶鬼移动时带起的风声,与它们身上散发的阴寒之气。


    “左前方三丈,五丈,后方十七丈……”


    宴如是心里喃喃。长箭离弦,破空之声此起彼伏,却无一支偏离目标。常常是恶鬼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化作一缕缕黑烟消散在风中。


    击杀之中,时光流逝。


    第三十七只,四十七只,五十七只……恶鬼无一能逃过她的箭。


    这三日里她不眠不休,眼上遮挡从未取下,手中长弓不曾歇下。


    她的箭筒永远装得很满,却又永远在清空,仿佛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六十只?还是七十只?她早已记不清自己诛杀了多少恶鬼。倒是那些箭矢破空的声音,是心中唯一能激起波澜的声响。


    宴如是立在一座山巅。长发被风吹起,衣袂翻飞。她忽然侧过身子,神色微动——又一只恶鬼在十里之内,急促地逃窜。宴如是缓缓抬起手,搭箭,拉弦。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必然。


    一箭必中。


    恶鬼化作轻烟。


    长弓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专注。


    她放下弓箭,身后有人试探道:“仙首,自清都事变,您已七日未眠了……”


    宴如是权当是对方困乏,便与她说:“若是累了,你可去歇息的。”


    “属下怎是那般意思!”修士急忙道,“我与仙首共同进退!”


    宴如是讶异:“我是说真的。你真的可以去休息。”


    修士摇头:“仙首大人,我也并非在开玩笑。我虽力量微薄,能作辅助也好。我只是太心疼您……七日都不曾休息。”


    宴如是莫名地笑了下。“倘若放任恶鬼,酿成大祸,无力寰转……我才是这辈子都无法合眼了。”


    “仙首……”


    宴如是收起弓箭。


    她取下箭筒,数了数剩余的箭矢,又从腰间摸出一块磨刀石,开始细细打磨箭头。她的手指纤长灵巧,在箭头上来回摩挲,“宴门尚好吗?”她轻声问,“孟长老有回信吗?宴长老可说什么了吗?”


    “回禀仙首,自然都是好的。”


    “扶……”


    修士不解:“什么?”


    “……没什么。”宴如是戛然止住,避而不谈,只是又问,“如今是杀了多少,还剩多少?”


    修士回道:“您已诛杀九十七只!众修士七日里,前三日诛杀三十四,后四日诛杀二十九,统共是六十三只……清都最始一只……如今是还剩下三十七只。”


    “三十七只,”宴如是想到周聆说的鬼王,喃喃道,“可我们不剩多少时间了。”


    修士道:“仙首,切忌悲观失望!您以心法探得鬼怪形貌,又出箭一击必杀,从未失误,如今勘查方向的任务就交与我们去做,这三十七只一定很快解决了!”


    宴如是:“但愿如此吧。”


    其实宴如是很是知晓,此前杀那九十七只看似势如破竹,实则是她先挑了容易的去斩杀,剩下这三十七只,大多启了灵智,颇有策略地躲藏了起来,追查难上加难。更不必说,似这样有计谋、会躲藏、甚至会合作的恶鬼……最容易诞生鬼王。


    那三十七只,分明是最难也最危险。


    而她诛杀恶鬼,倚仗的不只是识灵一角,更有一种潜藏于血脉中的神秘灵蕴。


    这灵蕴与她体内的芙蓉血脉共存,却又截然不同。它仿佛是从她降生那刻起就烙印在骨髓里的天赋,用起来得心应手,宴如是却不明其姓名,不知其来历。


    芙蓉血不能克制鬼气,但这股灵蕴却能轻易将恶鬼击溃。只是这灵蕴有限,不像芙蓉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宴如是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次运用灵蕴,实则都在消耗自己的生命;灵蕴耗尽之日,也许,生命亦枯竭了。


    然而诛杀恶鬼势在必行。


    宴如是只盼望在灵蕴耗尽前能将作恶的鬼物尽数铲除,最好还能留下一丝生机,让自己不至于命绝。


    至于旁的,修为,名声,她都可以不要。


    能为天下留一份生机,她尽可以丢弃性命——正因如此,她才担下这仙首之名。仙首,众仙家之首,本就该担起最多、最重的责任,走最难、最艰险的路。


    这便是宴如是之“道”。


    只是心底最深的角落里,仍藏着一丝不愿。


    她仍想活着,与爱的人一起。


    可若不得两全,必要做出选择,她断然会选择灭己,而生万物。


    人世间偌大,却不曾有两全之法。


    恰在此时,仿若心有灵犀,宴如是忽听见属下惊声道:“宴门步辇!”


    众人抬头望去,金玉步辇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帘幕轻扬。


    “是孟长老!”有宴门修士惊喜,“想来她恢复不错,能来与门主接洽了!”


    步辇外,孟长言轻掀开帘幕,一言不发。步辇内龙涎烟香袅袅,如梦似幻,宴如是却一眼看见其中一抹暗红衣袂。


    游扶桑玉白面庞,凤眼微垂,眉梢几分倦怠,轻轻倚靠在金玉流光的步辇内,居然让宴如是想到浮屠城下初见。


    分明暗红素衣,无有垂饰,可在宴如是心里,再无人比师姐更似一朵艳绝的山茶花,将谢未谢,眸光如水,糜烂中欲说慵懒,垂眸俱是风情。


    步辇缓缓驶近,孟长言淡淡扫了一眼众人,最终去看宴如是,眼底由淡漠变为不忍。“仙首,祛鬼一切可还顺利?”


    “顺利,”宴如是有些急迫,因她知晓步辇之内,那人亦在倾听,“与众仙家修士合力,已将恶鬼除去一百六十一只,余下三十七……”说到此处又变得气馁,“余下的三十七只,躲藏太好,我实在没什么头绪。”


    孟长言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您七日未有歇息了。”


    宴如是不答。


    孟长言再道:“总要劳逸结合,如今陡遇瓶颈,不妨稍作歇息。歇息半个时辰也好……”她俯了身子,低下声音,“她也很忧心你。”


    “她”是谁,不言而喻。


    宴如是眉头微微锁住,鼻尖嗅见一抹异香,那香味说来熟悉,一时却道不出姓名,宴如是只记得是有人将此香交给她,她又将此香用在另一人身上……


    啊。


    瞥见游扶桑那双似笑非笑眼,宴如是在心里恍然想到,原是江南春。


    宴如是抬手搭上步辇帘幕,与孟长言擦身而过,渐渐帘幕再落下,眼前只剩意中人,鼻尖只剩江南春。


    早取下了眼上腕带,宴如是双眼一眨也不眨。


    不敢多看,不敢不看。想起自己方才捻起的灭己救世的心思,忽然心虚起来。


    游扶桑向她伸出手,宴如是竟如受惊的山鹿,向后退去一步。


    游扶桑一愣,手便悬停在空中。


    缄默几许,游扶桑收回手,平静地看着她,慢条斯理说道:“宴如是,你太累了。”


    她左手抛那香炉,龙涎与江南春混合的香气,浓郁沉醉,“你当真该小憩片刻。”


    游扶桑的意图明目张胆,以江南春诱骗宴如是酣梦好眠;堂堂仙首,不该在区区江南春下动弹不得,可当望进游扶桑那双眼睛,那双如泓泓秋水温柔漾开的眼睛,宴如是恍然,疲惫侵袭而来,失了力气,成了自投罗网的一只蝶。


    蝴蝶折了翅,摇摇坠落下来。


    游扶桑眼疾手快,温柔接住她的身子。


    “是该困了。”游扶桑的声音极轻,似一片羽毛落在耳畔。宴如是眼睫动了动,似想回应,眼皮却是千斤重,只能发出一声含糊的梦呓。


    游扶桑的怀抱柔软而温暖,呼吸声轻且均匀,不需要江南春再起作用,宴如是亦能陷入沉睡。


    游扶桑轻轻揽住她肩膀。


    宴如是靠在她胸前。


    人非顽石,怎会不累呢。


    人前杀伐果决的仙首在在游扶桑怀中困倦地蜷缩起身子。看着那张清丽面庞上倔强却疲惫的神情,游扶桑眼底不自觉浮起怜惜,她伸出手,捋开宴如是额前碎发,指腹在面颊上划过,似风轻拂过初春的湖泊。


    宴如是睡沉了,游扶桑便环抱着她,靠在锦缎软椅的辇座上。宴如是呼吸渐沉,游扶桑又静了片刻,才压低声音对孟长言道:“余下的三十七只鬼……”


    孟长言心领神会,了然应声:“该交给龙女去解决了。”


    游扶桑于是颔首。


    龙女是万年大妖,实力自不必说。且有黑蛟与青鸾暗中助力,孟婆与姜禧擅鬼道,黑蛟又在椿木身边作眼线……如此看来,确是战力可靠,不容置喙——只是这些人来路各异,心思难测——尤其是姜禧,她真会老老实实去做拯救人间的善事吗?


    游扶桑不信姜禧,但又心存侥幸,觉得有龙女牵制,一切不会太糟。


    也许游扶桑根本不信她们。只是不想看宴如是继续奔波劳碌。


    游扶桑低头看着熟睡的人,心头一阵酸涩。游扶桑心里,宴如是是寺外一盏长明灯,即便形消骨散,即便死去无人知晓,也要成全世人;也像古井清水,明知浑浊了也好,干涸了也罢,只要有人需要,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往上涌。这样下去,迟早会重蹈万年前上重天神女的覆辙。


    游扶桑最怕那样。


    于是与龙女合作。


    可是王母执掌天命十万年,其意志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撼动的?


    龙女与孟婆寻求的也不是彻底推翻,而是既定轨道外的微小变数。


    游扶桑只是但愿这微小变数,能让宴如是留一条生路。


    游扶桑总想,自己求助龙女、动用江南春,看似在帮宴如是,实则也是依照自己想法一意孤行。倘若宴如是发觉她有所隐瞒,会伤心吗?倘若最后一切功亏一篑,满盘皆输,甚至于生灵涂炭,宴如是会痛不欲生吗?


    游扶桑不知晓,也不敢去细想。


    更何况与龙女的合作,有什么变数都不可说。


    游扶桑低垂眼眸。怀中的人睡得正沉,长睫轻颤,面颊贴着她的衣襟。


    江南春果真是好东西。


    周蕴将这药齑给游扶桑时,还与她说道,这江南春功效不仅在稳神,让嗅者深睡,解除疲惫,更神奇之处是它带来的短暂梦境——那从某种程度而言,是一个预知梦。


    周蕴说道:“世间万象,如千丝万缕纵横交错。每一缕丝线,皆牵引向一方天地。假若你今日驻足回望那株江南垂柳,为那一抹春色所动,决定多留一日。正是这一日,你在酒肆偶遇一位散仙,她的一席话改变了你的剑法根基。十年后,这破茧新生的剑法救了你一命。你看,生与死的大事,却因你彼时驻足观柳这一件小事而改变。


    “又或是,你停步细听那声山中黄鹂,循着鸟声入了深谷。在谷中看见一方石碑,原是一篇医经;又或许见一位白发仙姑,见你骨相清奇,传你一卷天书……你成为了济世的神医,或一代剑仙。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往后一切如一粒黄沙袭漫天,卷起巨大风浪,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当年,你驻足听了那一声黄鹂。”


    这一切很好理解,尤其周蕴用了如此浅显的例子。游扶桑理所当然地点头。


    周蕴继而说道:


    “更为玄妙的是,那些未曾走过的路并非消散在了历史的尘埃里。它们如同月光下的倒影,在另一方天地中延展开来。


    “或许在另一片天地里,你未曾停驻,未曾回眸,不看柳色新,不听黄鹂脆,于是,你踏上截然不同的征程。你即刻启程,恰赶在一场疾雨前来到驿站,你去牵马儿,匆匆一瞥,居然遇见许久不见的旧相好,你们久别重逢,叙旧良久,互相发觉心意,情投意合,从此携手并肩而去,隐居山林,过上了与山相看两不厌,采菊东篱下的日子。可是,倘若当时为了杨柳黄鹂多耽搁了几刻,你们便无法遇见。好在你们没有错过良缘,有情人终成眷属。


    “但这或许也让你无能称为医仙剑仙类似的厉害人物。


    “你看,一个小小的选择后通向那么多不同的人生。那些你此刻不曾作出的选择,在另一方天地里,有另一个‘你’替你去做;那些未经历的人生,自有另一个‘你’去感悟。谁都想未卜先知,在每一个时刻做出最好的选择,可此刻失马,焉知非福,人生便这么流动着,是起是落,无人能预见。”


    周蕴就此顿了顿,颇为得意地笑,“这江南春却不一样。它可助你未卜先知。饮下之后,能照见那最令你心惊的一方天地 —— 在那里,你选择了最令自己战栗的那条路。那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在另一重天地中化作了真实。”


    游扶桑思索一番,犹疑地问:“也就是说,它可助我避开灾祸?”


    周蕴道:“话是这般说的。江南春给了你预知,也给到你警示,告诉你从后经历,至于遵循还是反抗,全然要看你自己。”


    游扶桑缄默许久,才又问:“周蕴,你呢?你做过什么梦?”


    周蕴抿一口茶。“这个嘛……”


    说来丢脸,她做的梦并非什么家国大义、天下苍生云云,只是梦到某一日她上街,偏偏将袖中的钱袋系在腰上,便有小贼趁着她与摊贩讨价还价之时摸走了她的钱袋。


    周蕴于是惊醒,吓出一声冷汗。


    她原不信预知未来这般玄之又玄之事,却又想看看——也许是制作奇药之术的信任打败了守财的心——她便将钱袋系去腰间。当然,钱袋换成了本就该丢弃的破布袋子,里面的铜板也换作几粒石块。当她站在果蔬摊前犯病似的还价,腰间一轻,再回头,小贼已然凌波微步地逃走了。周蕴眺望,亦不可追寻。她于是知晓这江南春的奇迹妙用;只心道,幸好幸好,没丢铜板,只是丢了一个破布袋子……


    周蕴把茶水饮尽,“我的梦,不提也罢。”


    周蕴研究这般奇药,大抵,也是对预见未来一类的事情常有心结。


    周蕴放下茶盏。


    痛定思痛,她将江南春卖与游扶桑,以三个元宝的高昂价格。


    游扶桑未讲价。


    人各有心结。


    游扶桑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自己也曾在江南春下陷入短暂的噩梦。


    梦中确是恶鬼骤现,生灵涂炭了,不过这并非游扶桑最惧怕的。她只看见,宴如是站在地狱。献身的救世主没有得到应有的敬重,人们割下她血肉,饮食这些蕴含乱红垂泪气息的血肉,以从恶鬼的灾难中解脱。


    她们啖血,哭着说“也只是想活下来”。


    你说你要拯救我们,如今你的血肉可以让我们不受鬼气侵蚀,所以,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游扶桑不敢再看。


    她从梦中猝然醒来,浑身因冷汗湿透,犹如溺水绝命。


    她怕看到宴如是鲜血淋漓的样子,更怕看到,宴如是听了那些可怜又恶心的话,真的不再挣扎反抗。


    游扶桑知道宴如是确会那样。


    什么狗屁的大义、苍生、人世间,诸如此类游扶桑根本看不上的词语,却总能唬得宴翎仙首团团转。在战场上,仙首一人可敌千军万马,可在这人间,凡人们随便动动嘴皮子,哭丧几句,让仙首献祭己身,去救全然不相干的闲人——她居然真的会去做。


    游扶桑以为以命换命是最不值当的买卖,生者生,死者死,倘若都能兑换,这天地命理岂不是成了笑话?


    可这些笑话与最不值当的买卖,总能将宴如是吞没。


    悲悯之类,流言之类,道义之类。


    这些游扶桑眼里无足轻重的事物,却让宴如是寸步难行。


    宴如是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是救世。


    牺牲自己——不论是战死疆场还是喂食血肉——她便会去做。


    于是那场由江南春预示的梦里,游扶桑愣怔着眼睛,落下两行清泪,梦醒,泪依旧在流。


    而此刻,游扶桑在步辇中,平白想起那梦境,眼泪又擒在眼眶将落未落。


    宴如是虽是沉眠,眉头却还是微微蹙着。连梦里也放不下心事。


    游扶桑于是将她更往怀里带了带,宴如是上身一动,一缕青丝从耳后滑落。


    游扶桑伸出手,想为她拨开,指尖却在她脸颊边迟疑了。宴如是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下面细细的青色血管,游扶桑的视线滑落下去,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描摹她的轮廓,从眉骨到脸颊,再到下巴。


    宴如是在睡梦中轻哼一声,又皱紧了眉头。


    游扶桑抬起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头,又替她捂上了眼睛,在额角,落下一个轻若无痕的吻。


    “如是,多希望你好梦不复醒。”她心说。


    *


    只叹肩上重担太重,连梦中也绝无安宁的可能。那些白日里刻意压下的忧思,在沉睡时又化作缠身的噩梦。


    宴如是被暗处的梦魇攫住了心神,眉心微蹙,指尖倏然收紧,指节泛白,须臾,冷汗打湿了鬓角。


    梦魇里尸山血海,北风卷着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夜空。漆黑的夜色中,红光吞噬一切。宴门檀木金匾已被烧毁。


    宴如是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刻。


    是七十七年前宴门被孤山灭门的那个夜晚吗?


    是她发现至亲断臂抽筋,被仇敌带走,她却无能为力的那个夜晚吗?


    是她回到宴门,亲眼目睹母亲被啃食的那个夜晚吗?


    宴如是的眼前已然开始发黑。


    心跳得几乎要裂开,嘴唇咬出血也浑然不觉。


    她冲进火海,扑面热浪灼人,山道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身上宴门的明黄色衣衫被烧得看不出原先色彩,似孤零零枯叶,那么单薄。月光下,火海里,修士们泛着青白的脸色,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地上血迹已然半干,在火光中泛着暗褐色的光。


    宴如是的心几乎停了,她开口,许久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即便出声,喊声嘶哑,连自己也听不出是谁了。


    这是什么时候?她为什么回到这里?


    长廊明火不曾熄灭,亭台楼阁早不见旧时风景,浓烟呛得宴如是几乎窒息。热浪将棂框都掀翻,檐上的瓦片不断炸裂,火星子簌簌往下落,一根燃烧的房梁轰然落下。


    滚烫的房梁后,她看见宴清嘉。


    宴清嘉倒在火海里,身子蜷缩成一团,那张脸与宴清绝那样相似,与记忆里母亲的模样重合。


    宴清嘉手中还紧紧攥着长剑,嘴里呢喃:“鬼……鬼王……”


    恶鬼……恶鬼!


    宴如是惊觉:这不是从前经历过的噩梦——这是未来!


    宴门、全军覆没、宴清嘉、鬼王、灭门!


    是梦吗?还是预言?


    宴如是只觉身子不受控制,她向宴清嘉走去,宴清嘉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的光,很快又克制住,她颤抖地握住宴如是双手,“杀了我,杀了我!”她尖锐地喊,“鬼王……在我身上!”


    宴清嘉的声音一下尖锐,一下又沉静,似两个灵魂在争夺着。


    可她从来很坚定:“杀了我!”她挣扎说,“不仅杀了我——毁掉新尸!它还在宴门中,快,快……毁……毁……毁掉那些修士的尸体!”


    怎么可能?


    她怎么下得去手?


    可是梦里的她根本无法选择。


    火光刺眼,浓烟呛鼻,阴山初月下铺天盖地的威压,方死的尸体顷刻碾作齑粉,连存在的痕迹都不曾有。


    这梦境本是虚幻,模糊而虚浮,偏偏又在此刻感知最清晰。垂下的双手,紧紧闭上的双眼,心里的战栗,宴如是都全然地感知到了。


    站在火光的夜里,四周的空气滚烫,她却在发抖。无比寒冷,无比寂静,她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缓慢而孱弱地流动。她的手指尖已经失去了知觉,可脑海里某一个念头,清晰得刺痛:


    都是她不好,才让熟悉的人接连死去。


    死在她的眼前、她的手中、她的怀里。


    于是有一个声音与她说:从前做错许多事,此时是你赎罪的时刻。


    愈善良者枷锁愈多,愈执着者负担愈重。


    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处是归舟。细长的箭矢反射着明亮的火光,映入宴如是的眼底,却是死寂。


    乌黑的发丝皆被火光映得通红,发尾如火一般烧了起来。


    梦也静静地燃烧着。


    许久之后,宴如是的目光又回到了持弓诛鬼时,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里。


    握着弓的手,倒映某种压抑的痛快。


    第128章 陵(四)


    ◎宴如是,我要你好好活着◎


    金玉的步辇中,游扶桑立即觉察宴如是陷入梦魇。


    她心中警铃大作,抽离江南春,自然也将宴如是从梦里抽离。


    宴如是在她怀里眯着眼睛愣神。


    游扶桑问:“你做了什么梦?”


    宴如是却糊涂:“什么……梦?……”


    过于真实,导致她下意识未将其归类于“梦”。


    游扶桑紧紧开合双眼,深吸一口气,问:“梦里的你,活着吗?”


    宴如是神色一刹黯了。


    她活着。自然活着。她恨她活着。


    “——宴如是,”游扶桑扳正她身子,与她视线齐平,神色认真,一字一顿说,“宴如是,我要你活着。”


    宴如是仿似对游扶桑突如其来的认真感到困惑。她眨了眨眼,目光中漾起小小的涟漪,带着一点茫然,“师姐,你在说什么呀?”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游扶桑固执道,“宴如是,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好好活着。”


    宴如是低下眼,若有所思。


    她也想活着。


    可是她真的有机会做出选择吗?


    *


    步辇驶回宴门。游扶桑好说歹说,终于让仙首应下好好歇息,至少去榻上歇几个时辰。


    看宴如是这般拼命,游扶桑说不忧心是假的。


    游扶桑总觉她肩上责任过重,超出了她该承担的部分。


    她不知道宴清绝怎么教的!游扶桑想,这宴清绝也非什么心怀天下之人,怎就把女儿教得这样以万物为己任?


    闭上门扉,游扶桑咬牙叹了口气。宴门夏深了,朱门掩映,庭前月深,绿萝依墙廊曲折,夜露滴落如碎珠,风拂过竹帘,轻响,送来青竹香。


    游扶桑却敏锐觉察其中裹挟些许不速之客的气息。冰雪的气息。


    下一瞬她被拉入一方境界,龙女用冰雪筑成的与世隔绝之境。


    耳边传来龙女幽幽含笑的声音:“真是姊友妹恭,羡煞旁人呀。可惜我从小没有什么玩得好的姊姊妹妹,像龙啊凤啊这种妖怪,往往是死了前一个,才有后一个。”


    龙女的声音似一阵风,将人团团围住,真身却不见踪迹。


    游扶桑挣开,“不必阴阳怪气我。”


    龙女惋惜:“连与我萍水相逢的姜禧都知晓我的强大,扶桑,你为何不信任我呢?”


    游扶桑道:“强不强大,也要把事做成了。事做不成,谁管你强不强大?再者你从万年前就强大,可为什么一事无成,被困在不周山?”


    龙女忽然更冷了气息,沉默一下,才说道:“……因为敌人是王母。”


    游扶桑道:“现下,敌人仍是王母。”


    龙女道:“我与她做过多次敌人了。她总是不消自己出手,这便是我最好的机会。”


    游扶桑懒得与她寒暄,敲击一下腰侧唐刀,只说:“今夜诛鬼,都有谁?”


    “我,你,青鸾。”


    “孟长言与姜禧不去?”


    诚然在听说这二人不一道出行时游扶桑是松一口气。若将这两人放一块,不知是诛鬼花下的精力更多,还是调和二人矛盾费下的心神更多。但也觉得奇怪,缘何姜禧不去?按道理,她懂鬼道不少,又是龙女部下,理应前往。


    龙女只说:“她还有别的用处。”


    “什么用处?”


    “到时再说。”


    “……”游扶桑皱了眉,但最终决定不再追问。眼下时机紧迫,与龙女纠缠只怕会节外生枝。


    白白浪费时机。


    况且龙女此前已经解释过:宴如是诛鬼所用的乱红垂泪,如今还残留一丝在扶桑小仙身上。有孟婆相助,效用也是一样。虽然孟长言不便亲自前来,但她已送来一道符箓,可向游扶桑传音,暗中相助。


    游扶桑心里盘算着,宴如是说还剩三十七只。


    三十七只……


    *


    清都郊外,枯草在寒风中瑟瑟作响,阴冷而腐朽。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三道身影在密林中疾行。


    游扶桑手中符箓泛起微光,孟婆的声音从中响起:“恶鬼又回到清都。前方八里,荒庙之中,有四只鬼,俱是狡兔三窟,已经换了许多躯壳,绝不好对付。”


    游扶桑轻轻颔首,停下脚步,目光凝向远方荒庙。


    龙女身形笔直,雪白的龙尾无声摆动,在月色下泛着森森白骨的寒光。


    青鸾双钺出鞘。“我先去探路!”


    只看双钺在夜空中一掠,荡出青色的光芒,青鸾向后一看,向她们点了点头。


    游扶桑轻抚腰间的唐刀。冰刃在龙女手中凝结,映照着惨白的月光。


    下一瞬,三道身影电光石火般掠向荒庙!


    阴风骤起,腥气扑面而来。


    庙里的四只鬼也启了灵智,知晓来者不善,化作凡人可怜兮兮地说小人无辜绝无用处——要么逃,要么抵抗!


    双钺回到青鸾的手上,她迅速道:“有两个已经逃了,另两个在向我们攻击!”


    果见两道黑影从庙中暴起,如浓墨泼洒长空!


    青鸾双钺交错,银光如网。


    却有一张血盆大口诡异地出现在她身后!


    “小心身后!”游扶桑唐刀出鞘,刀光如月,划破夜空,救下青鸾,却见那两只鬼诡异闪烁,不断变换位置。鬼气流转,无数重影现身,霎时,如有千百万只鬼魂将三人包围!


    哪一只才是真的?


    “北边最高那棵枯树下!那是真身!”孟长言的声音从符箓里传来,斩钉截铁。


    陡然间,森白的龙尾横扫,猛击地面,激起一片寒霜,漫天冰晶。


    与此同时唐刀出鞘,双钺合璧,寒光刺眼,配合无间劈向枯树!!


    两只鬼显出真身!


    游扶桑眼疾手快欺身而上,唐刀如惊鸿掠影,雪白的刀锋割下其中一鬼的头颅!


    另一鬼堪堪避开一难,仰天发出嘶吼,黑气凝成利爪,亦朝游扶桑心口抓来——


    电光石火,龙女的冰刃无声出现,刺入那鬼后心,森白的龙尾同时缠绕其颈。青鸾双钺交错,斩断其利爪与头颅。


    二鬼形神俱灭。


    虽杀得利落,但谁都不敢松懈,青鸾喃喃:“还有两只逃走了……”


    游扶桑只道:“它们逃不了。”


    只看龙女抬起手,冰刃如箭矢般射出,刹时寒光暴涨,冰刃布下冰雪大阵。


    小鬼转眼化为齑粉。鬼气亦消散。


    诛杀四只已启了灵智的鬼魂,三人约用了一盏茶时间。


    不算慢,在游扶桑意料之中。


    游扶桑擦拭唐刀,看着龙女手中晶莹剔透的冰刃,游扶桑道:“你该早些出手。”


    龙女淡淡反问:“倘若我更早出手,要你们有什么用?”她看着游扶桑,眼底寒光渐渐消散,染上戏谑的笑意,意有所指道,“我们之间,最是杀鬼心切之人,可不是我。”


    月色渐淡,三道无言的身影在荒庙前伫立片刻,皆默默转身离去。


    符箓里,传来孟婆意味深长的一声轻叹。


    游扶桑收起唐刀,带走最后一丝鬼气。


    游扶桑道:“多说无益。还有三十三只鬼,尽早办完,尽早歇息。”


    *


    寒月依旧。


    森白的龙尾横扫过丛林,冰晶飞溅,三只逃窜的恶鬼刹那化作冰雕。


    唐刀出鞘,寒光一闪,冰雕尽数碎裂。


    三只。


    青鸟双钺交错,银光织网,又困住两只欲逃的鬼魂。冰刃直刺,刀光如虹,转眼又是两道黑烟消散。


    两只。


    符箓轻颤,孟婆的声音指引着方向。一白、一黑、一青三道身影在夜色中穿梭。


    月落日升。


    三人出手,总趁其还未在人群里癫狂之时便将其驱赶至郊外。


    从熙熙攘攘的村庄进入漆黑的荒野,又有三只恶鬼被逼入绝境。龙尾掀起冰雪风暴,唐刀划破长空,双钺寒光毕露。


    于是不过半盏茶,三缕黑烟消散在晨光中。


    古寺中,枯井旁,冰刃封路,唐刀刀势如电,青鸟钺影重重。须臾之间,阴气散尽。


    残月升起,寒星轮转。


    一天一夜过去,十余只恶鬼在这场无声的围猎中,如同被风吹散的残叶,消逝夜色里。


    游扶桑手中符箓微颤,孟长言的声音再次传来:“你们诛杀了十九只。仙首今日也没有好好歇息,仍是诛杀了六只。二十五只,三十七只……余下了十二只……”


    “十二只……十二只……”


    孟长言不知在拨算着什么,忽而语气一顿,透着一丝异样,“情况不对。”


    游扶桑追问:“是怎么了?”


    “最后的十二只鬼……”


    “是、是找不见了吗?”


    “不,”孟长言似乎微微喘气,声音藏不住慌乱,“那十二只鬼,尽数聚在蓬莱山?!”


    顷刻间,符箓剧烈震动,爆发出刺目金光,“游扶桑,速回蓬莱山!”


    三道身影一瞬消失在夜色中。


    *


    薄雾如黛蓬山远,楼阁在其中若隐若现,宛如浮在云海上。


    只是今日蓬莱似有所不同,白玉金仙五光十色,七彩祥云流光溢彩,居然衬得蓬山宫殿比起人间仙山,更似上重天宫。


    凡人见着,大抵都要原地跪拜,以为神仙显灵了,赶回蓬莱的三人却都心有余悸:是大事不妙了!


    抵入蓬山的前一刹,龙女吹出一朵妖气,是莲花的形状。妖气向远处飘去,眨眼就没了踪影。游扶桑本想开口询问,恰是她们步入蓬莱,耳畔响起一声钟磬,传自长老阁。


    玉阶琼楼,有一人独立。


    长发灰白,面容古老,却无半分衰败。秋水微澜生在眼角,面容便似山川老;饱经沧桑的面庞上,深浅不一的皱纹如虬枝蜿蜒,如风吹过沙丘,留下层叠的波纹,记录了整个世间。


    游扶桑曾以为,所谓大椿,八千为春,八千为秋,根盘结于九地之下,枝干耸立于九天之上,向北九万里,向南九万里,谁也走不出她的虬枝。


    走不出她的虬枝,走不出她的荫蔽。


    椿木能这般广袤,因为她年岁久,比人间更长寿。


    如今游扶桑才知晓,椿木的枝蔓铺天盖地,神通广大,是因为她真的身负神力。


    走出不周山前,游扶桑曾问龙女谁可掌管世间生死。龙女半倚船舷,无声说出的那个名字,不是王母,而是椿木。


    椿木,是王母在人间的显化。


    化身也好,信徒也罢,总之椿木承载了王母的部分神力,这毋庸置疑。


    也难怪,身边人生生死死,都由椿木一人说了算。


    椿木拆下一截虬枝作药,游扶桑便复生了;椿木抽离黑蛟三成妖力,庄玄便有了新的身躯。


    椿木站在玉阶上,背过身去,看向远方。


    老人呢喃:“蓬莱与昆仑,大约是三万年的距离。从昆仑玉山走到南方仙岛,我看过母虎冒着生命危险为幼崽寻食,也见过男人为一块铜板仇视而相互残杀,血肉横飞;我看过晨曦中村妇背着锄头唱歌,也见过深夜里,盗贼摸进鳏寡的房子;我见过人们为了生存易子而食,蚀骨的饥饿将人性吞噬,干涸的土地像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龟裂的纹路在无声地哀嚎。三万年里山河倒转,王朝兴衰,红颜白骨,人心叵测善恶难辨,我都见过。”


    “三万年,这个人间,确是没有变过,”她慢条斯理地说,又叹一口气,“三万年……这方天地,也该换一副新颜了。”


    椿木的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风,苍老而悠远。她看向远方流光的云层,眼底俱是虔诚。


    可再怎么看着天上,身总还是在人间,她于是醒悟过来,眼睛正视回身前。


    “庄玄。”椿木笑了,眼睛像一片久旱的田,忽落了一场小雨,雨点零星,泥土干裂的痕迹仍旧蜿蜒,从未愈合。


    “你的青鸟要来救你了。”她说。


    庄玄闻言,不过微微侧了面颊。


    她双膝跪在地上,鲜血浸透了衣衫与黑发,面庞冰冷,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平静。


    棋盘摆局那么多次,总告诉青鸾要小心行事,可到了她自己,又疏忽了。


    罢了。


    技不如人,她甘拜下风。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拖累别人。


    庄玄挺直了脊背,眼底却一闪而过担忧。


    椿木将目光掠过她,慈祥地笑着说:“青鸟,扶桑,龙女,她们都赶来了。正好,我一网打尽。”她的声音极尽温和,若非有庄玄一身血污在前,旁人大抵都会以为是一个老人在唠家常,无奈地摇头,语气中连带着叹息,“你们呀,背后小心思总是很多。妄图将将一百九十八只鬼赶尽杀绝,这怎么可以?”


    “天地阴阳,善恶相生,本为一体,如影随形,若是偏废,便是逆天而行,势必会自食其果。”椿木的目光落在庄玄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说起此事,也是你与扶桑的过错。你们曾为浮屠城主,本是世间恶意的承载者,是阴阳平衡的维系之人。可如今,你们一个个从良,谁来承担那无尽的恶意?谁来吸收那无尽的污浊?谁来调和这世间的失衡?”


    “你与扶桑,终究还是不懂事。天地之道,岂能因一己之念而轻易打破?若无恶,何来善?若无阴,何来阳?你们以为斩尽杀绝便是解脱,却不知这只会让天地更加混乱,让万物失去依托。


    “你们二人,不明大道,徒有热忱,殊不知祸福相生,阴阳相依。”她叹息,“大道至简,却非人人能悟。你们追求的纯净,不过是另一种偏执。”


    “——偏执?”


    便在此刻,一道清亮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直直刺破了椿木的叹惋:“那么椿木,你以为的阴阳调和是什么样子的?”


    游扶桑方才赶到蓬莱,听了椿木那些悲悯的叹息,却是气不打一出来。她迈步而出,目光如炬,直视着椿木,“是放出鬼怪肆意杀害世俗百姓,直至人间炼狱,还是独独让仙首一人孤军奋战,最后献祭己身,以救苍生?椿木,难道这是你口中的‘平衡’?”


    “椿木,你口口声声说天地之道,说阴阳相济,可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躲在冠冕堂皇的道理背后行却又蠢又坏之事!你放任鬼怪横行,让无辜之人死尽,却美其名曰‘维系平衡’。你让宴如是一人承担所有,不眠不休地消耗,而你自己,害怕打破现状,害怕承担责任,只用所谓的‘大道’来掩饰自己的无能!”


    椿木静静听完,神色却不变,脸上仍挂着笑,仿佛刚刚的激烈言辞不过是微风拂过耳畔,不足挂心。“扶桑,我理解你的愠怒。因为这一切,到最后,要牺牲的人——是你的师妹。”


    是你最在意的人。


    “扶桑,诚实一点吧,”椿木忽而笑了,“倘若注定牺牲之人全然与你无关,而牺牲她一人,可救全天下——包括你与相爱之人——你还会质疑,会制止吗?”


    “你不会的。”椿木代替她回答道,“扶桑,你不会的。”


    “人都是自私的,只要那个注定牺牲的人不是自己,不是自己在乎的人——便不会大声疾呼,怒斥不公了。”


    椿木神色不变,甚至更为和蔼,她凝视着游扶桑,“扶桑,你曾为浮屠城主,应当直面过人们无尽的恶意。即便此时,自清都事变,你应当见过,曾经温顺的百姓,在饥饿与恐惧的驱使下,变得比鬼怪还要狰狞。女人为了活命,亲手将刀刺向邻人的胸膛;男人为了争夺一口粮食,将彼此推入火海,俱烧成灰烬;村庄在夜晚燃起熊熊烈火,不是为了驱散鬼怪,而是为了烧死那些被怀疑染上‘恶疾’的无辜者。”


    “曾经相依为命的姊妹,在恐惧中互相猜忌。姐姐因为妹妹手臂上的一道伤痕,便认定她已被鬼怪侵蚀,亲手将她绑在柱子上,点燃火把;妹妹因为姐姐一夜未归,便怀疑她已沦为鬼怪的傀儡,将毒药悄悄掺入她的饭食。爱与信任,在灾难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宣,都无需清水浇灌,仅仅一个怀疑的湿手印,便能将其摧毁。


    “曾经高高在上的权贵,在混乱中露出最丑陋的面目。用金银财宝收买护卫,将自己锁在高墙之内,任由外面的百姓自生自灭。


    “甚至,那些自诩虔诚的尼僧,在绝望中撕下慈悲的面具,将寺庙的大门紧紧关闭,任由门外哀求的百姓在鬼怪的爪牙下化为枯骨。尼僧口中念着‘阿弥陀佛’,手中却握着沾满鲜血的棍棒,将试图闯入的难民赶尽杀绝。


    “于是,街道上再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是互相撕咬的野兽。她们眼中没有理智,只有求生的本能。曾经高呼‘仁义道德’的人,如今为了一块干粮,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刀挥向自己的至亲。而被鬼怪侵蚀的人,早已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鬼,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哀嚎,直到生命的尽头。”


    椿木微微闭眼,仿佛不忍再看,却又继续说道,“扶桑,你还会看到,那些自以为是的‘救世者’,在绝望中崩溃。你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便可以拯救所有人,可到头来,你会发现,这世间的恶意,早已将所有人吞噬。”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种深深的悲悯。


    “无尽的恶意,不是鬼怪的獠牙,也不是仙首的牺牲,而是人性最深处的黑暗。这些东西,不似鬼魂,它赶不尽,杀不绝,永远存在于这世间。”


    游扶桑终于出声:“是以,椿木,你需要这一场浩劫,进行一次‘清扫’?”


    椿木双目睨她,忽然笑了,“倘若这是你的理解。”


    不等游扶桑再做回答,椿木抬起手来,霎时,只看身边龙女被一股无形威压定在原地,银白的龙鳞瞬间黯淡,龙妖的血脉在王母的神力面前只是凡俗。


    椿木笑:“不入流的,好偷袭的小贼。”


    青鸟双钺出鞘,亦被一道金光击落在地,顷刻跪地,吐血不止。


    游扶桑方将手握上刀柄,椿木洞察地说道:“不必试了,难道你没有看到庄玄的下场?”


    椿木看向游扶桑:“庄玄的妖力是我赐予的,想收回自然是不难。她的命,你的命,皆是我重新为你们织就的,想要再次撕碎,更是容易。”


    “所以,不要再无畏地白费力气。”


    椿木将手一挥,天地变色,浩瀚的神力如潮水般涌来,将三人笼罩。龙女的身躯在这股力量下几近崩溃,化作龙身,游扶桑更是七窍都溢出血雾。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现下你们知晓了,这一切都是命数,是注定的清洗。那些恶鬼是播撒的火种,用来试探这方天地是否还有抵抗的力量。”椿木悲叹,“事实上,她们不再有机会了。”


    她可怜地看向庄玄、龙女、游扶桑、青鸾四人,“你们也是。”


    不再有机会了。


    *


    四人陷入蓬莱冰冷的牢狱。


    牢中昏暗潮湿,四壁皆是冰冷的石墙,唯有高处一扇小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光。


    庄玄盘腿坐在角落,背脊挺得笔直,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她心中自责,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众人。


    青鸾靠在一旁,神色颓然,却仍强撑着安慰道:“庄玄城主,您别多想,这不是您的错……”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已是心力交瘁。


    龙女蜷缩在另一侧,龙身半显,白色的鳞片下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她咳了几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虚弱地抬起头,看向游扶桑,陡然说道:“扶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凝重,“宴清绝没有死。宴门后山水潭,常年栖息着一条青龙——那便是宴清绝。几万年前,她抢走了我的龙鳞,于是有了化作龙身的本事。不过她的人身已经被岳枵彻底吞噬,所以她变不回人了。宴清绝肯定也不会看着宴如是独独去送死。这是我们的另一步棋。”


    游扶桑闻言,神色一动,却又眉头紧锁:“可如今我们都被关在这里,并不知道宴清绝会怎么做。如果青龙也像你一样,一遇到椿木就龙鳞失色,没有战力,宴清绝就算再怎么想反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白白看着女儿死掉。”


    龙女轻笑了一声,尽管虚弱,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虽然椿木对我们龙族的大妖确有血脉压制,但我输得这般惨烈,也另有一个原因:就在方才回到蓬莱,我意识到大事不妙,便将力量传给了姜禧——我与她说,我们要转后策了。”


    游扶桑一愣:“后策是什么?”


    龙女沉吟片刻,似有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道:“算了,想来姜禧已经去做了,那我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不怕隔墙有耳。后策是软禁宴如是,使其无力救人,亦无自刎之机——任椿木放出十二只鬼,让人间生灵涂炭。等世人都死尽,彻底死尽,也不需要再牺牲谁了。


    “椿木是王母信徒中的佼佼者,她在人间修炼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才得以窥视上重天、窥探天机。


    “虽然,这些恶鬼源于岳枵,但椿木护佑其最后十二只,又在此刻将它们放归人间……其责任绝不轻巧,罪孽深重,她难辞其咎。王母曾说,这世间需要一次洗牌,椿木便依言而行。可惜啊,她终究未能参透天机,反倒将自己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而这最终苦果,还是由椿木这老人去承担。”


    游扶桑听罢,追问:“对宴如是只是囚禁?”


    龙女道:“只是囚禁。”


    游扶桑沉默片刻,忽冷嗤:“我看椿木非要世间死,而是要宴如是死!”


    龙女不置可否,淡淡回应:“你不想宴如是死,而我只是不想椿木得逞。”


    凭什么她们总能决定别人的生死?凭什么她们总将一切生杀冠以“命运”的名号?


    其实在进入不周山的许久之后,龙女才想明白——那不是命运,而是上位者的意愿。


    龙女已经看过上位者有多么风光,便不想再让她们得逞,得意。


    她们话音落下,牢外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龙吟,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得令人心悸。龙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我听到了,龙吟。”


    “是宴清绝?”


    “是。”


    青鸾皱眉问:“可是我们被困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龙女道:“等。”


    游扶桑道:“等死。”


    庄玄终于开口:“好了,不耍贫嘴。倘若真如龙女所言,宴清绝是一步棋,姜禧是另一步棋,那听这龙吟,大抵是姜禧已经闯入宴门,与宴如是,甚至与宴清绝起了冲突了。”


    游扶桑不自觉地嗯了声,又忽然道:“万年前,已有出入上重天资格的龙女,就没有打过第七重天凡人剑修。”


    龙女不屑:“宴清绝这万年在人间来来去去,四处奔波,修为倒退,而我在东海可从未松懈精进。让姜禧打过青龙不难,倘若她们能说清缘由,统一战线亦非不可能。”


    “你让谁说清缘由?”游扶桑不认可道,“姜禧易怒,不擅讲道理,只擅诋毁她人。而且,宴清绝脾气也不好。”


    龙女不置可否,又忽然笑了:“那怎么办?真惨呀,我们只能屈居蓬莱牢狱中,猜疑她们自相残杀,却连观战也做不到。”


    龙女面如冰雪,眉如远山,淡而修长,眉梢微微上扬,额间一抹淡淡的龙纹印记,银色的纹路若隐若现。她的语气里有傲然,亦有戏谑,这让游扶桑恍然明白过来,既是龙女借力于姜禧,那么此刻战局几何,她应当是知晓的。


    能如此气定神闲,应是事态向好。


    游扶桑终于松一口气。


    游扶桑呢喃:“龙女大人倒是大度,将几万年的修为借给别人。”


    姜禧好战而慕强,这次倒是捡了便宜,能在人间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龙女轻笑道:“能达到目的,我不计较这些。”


    椿木又非王母,只是一位老人,一块木头,龙女不觉得她有多难对付。诛杀椿木,王母死一佼佼信徒,神力必有削弱——龙女期盼的,是这一刻。


    困在不周山千年万年,说不恨是假的,只是这些恨都在岁月里消磨了,记不起来,但依然存在,像一根细细的针,藏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偶尔一动,便隐隐作痛。


    龙女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氤氲的血雾,看到了那些早已模糊的过往。她忽然有些气馁,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恨意早已不再尖锐,成了一杯放凉了的茶,苦涩依旧,却不再烫口;恨意也不再浓烈了,是一件穿了太久的旧衣裳,不舍得丢,哪怕它早已褪色,看不出最初该是什么样子。


    万年未见,她甚至不记得王母的模样了。只记得王母娘娘统领众神官,在天庭高座站起身时,金冠流苏轻颤,九霄霓裳猎猎作响。


    再多的,龙女已记不清了。


    可这恨意是支撑龙女在不周山业火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唯一动力,是怨恨也是执念。


    恨到最后,恨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像是影子,她甩不掉。


    是恨王母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吗?恨她总是摆出一副悲悯的模样,便有成千上万的人为她前仆后继?


    龙女恨一切压在她心头,让她寸步难行的东西。


    恨让她不死,可她的心里也没有爱。龙女曾想,倘若有某一天她放下恨,一定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她累了。


    而她现在并不想放下。


    娘娘在意的一切,芸芸众生,永恒的人间,九重天的秩序,上天庭的权威,权力与庇佑……亲近的倾茶小仙,三大至宝铸就的新魂……每一个被赐福或诅咒的生命。


    她在意的一切,她都要毁掉。


    *


    牢门外的走廊尽头铁链碰撞,响声清脆,伴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某种压抑已久的力量终于爆发,脚步声越来越近,沉重而急促。


    龙女的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人要坐不住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牢门外——是椿木!


    老人的衣袍依旧素净,蓬山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出微弱的光芒。可她的神情却与往日截然不同,那双总是慈祥而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庄玄睁开双眼,依旧平静,唯有手指微微颤动,泄露了心底的一丝波澜。


    龙女也抬起双眸。


    她与椿木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椿木的身影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此刻又仿佛,更苍老了千百岁。


    对视的电光石火,椿木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眼中的怒火逐渐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取代。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于是龙女在这一刻闭上眼睛,唇角微微勾起。


    她知道,姜禧做到了。


    做到了与宴清绝不计前仇,因不同的目的——一个为了挑战权威的极致快感,一个为了救下至亲的生命——最终殊途同归,站在了同一战线。


    第129章 陵(五)


    ◎织梦◎


    姜禧借助龙女的力量,遁形术变得异常利落精妙。


    过去,她虽然也会使遁形术,但进出宴门一直谨小慎微。都不用说对上宴如是,对上宴清嘉这般修为的长老,她都要十分细心——如今却能大胆自如地穿梭于宴门,甚至畅通无阻地进入后山禁地,丝毫不担心被识破。


    还顺道在宴门的牌匾背后刻下浅浅的“到此一游”。


    她想宴门之人自顾不暇,应当不会去修理她。


    宴门后山水潭如镜,碧波微漾,山间草木的香气混杂水汽的清凉。


    姜禧褪去遁形术,在水潭中显出身形,宁静的潭水骤然翻涌。


    须臾,青龙从深处腾起。


    鳞片如墨,双目如炬,威压如山。


    姜禧立于潭边,青红色的衣袂轻扬,青龙的阴影完全地盖住了她,几乎将她吞没。


    姜禧却神色淡然,眸中无波无澜,抬眸直视青龙。


    青龙认出了她。


    她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正邪,生死,血光,浮屠与人间——又仿佛近在咫尺。


    青龙盘踞在水潭边,青色的鳞片在天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她的眼中俱是警惕,却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而姜禧觉察了。


    她于是并不开口,只是静静地凝望着青龙。姜禧知道,宴清绝恨她,素来嫉恶如仇的宴掌门总会恨她这般邪魔外道。


    不过姜禧需要的不是宴清绝的善意,而是她的力量。


    煞芙蓉的灵气在姜禧体内流窜,她还记得龙女教她的办法,三下五除二,便让青龙开口说了话。


    姜禧交代了一切,事无巨细。


    青龙仍然高高在上,沉默了许久。


    许久,许久,青龙才道:“姜禧,”是属于宴清绝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不信你。”


    姜禧略一挑眉,不作回答,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凝聚着一道寒光。


    寒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化作一幅画面——是宴如是的身影,她站在清都恢弘的城门上,手中是她惯用的匕首。


    白衣胜雪,刀光寒彻,风卷起她的衣袂。


    ——下一瞬,匕首割断了脖颈!


    宴清绝的身体猛地一颤,目光紧紧盯着那幅画面,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慌乱:“你对她做了什么?你要对她做什么?”


    姜禧轻轻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会做。但她很快就会去做一些事——一些会让你后悔终生的事。”


    “你想说什么?”


    姜禧笑:“宴清绝,这世上当无人比你更懂玄镜了。这镜子有多么玄乎,其预示的内容有多么难以改变,你该很清楚的。”


    “可这不是玄镜。”


    “这不是玄镜,却是玄镜预示的未来,”姜禧坚定道,“大约上巳节前三日,玄镜在蓬莱长老阁中莫名碎裂,其预示的未来永远停留在了清都事变,都说毁玄镜而改未来,可那之后,没有人可以再毁掉它,也没有人可以再改变未来。”


    宴清绝问:“什么未来?”


    姜禧回道:“鬼门关大开,清都事变,乱红垂泪,死她一人,而生天下。”


    “死……”


    宴清绝的呼吸一滞,她的目光重新正视姜禧,眼中渐渐浮起愤怒,“姜禧,你到底想干什么?”


    姜禧依旧平静,“她是你教出来的孩子,你该清楚,她就是那种倘若能以命换命换下整个世间,便不假思索要牺牲自己的人。如今天下大乱,仙门自顾不暇,倘若这时她知晓剖出她心间的一滴眼泪,可以平息一切,你觉得这对她来说,是不是一个捷径?”


    宴清绝警惕问:“你是如何知晓乱红垂泪的?”


    姜禧的手中渐渐升起冰刃,冰刃蕴藏着千年风雪的凉薄与锋利,她问宴清绝:“认得这冰刃吗?”


    冰刃……龙女吗?


    宴清绝依稀记得她。


    她这才讷讷理解回来,是龙女将一切告诉了姜禧。


    姜禧道:“血脉里的煞芙蓉让宴如是不死,心脏内的乱红垂泪让她长生,而等丢失了一切,便是她死期。”姜禧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宴清绝,你难道不想救她吗?”


    青龙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闭上眼睛,脑海仍旧浮现宴如是在城门高处剖开心脏,血如雨下。


    与姜禧同道是与虎谋皮,宴清绝也许会被利用。她化作青龙在水潭蛰伏太久,冰冷的泉水几乎封锁她的神识,她减少思考,只是沉默。


    姜禧并不催促,静静地看着她。


    姜禧少有这般耐心的时刻。


    最终,青龙对她低下了头颅,她问:“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两人的目光再次在空中交汇。


    姜禧满意地笑了,宴清绝却闭上眼睛,龙身低下去,重新回归水潭。


    ——既然命运已既定,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这般道理宴清绝怎么会不懂?


    但为了她的女儿,她总愿意试一试。


    *


    在宴如是意识到姜禧在身边时,她正射落第七只鬼,收起长弓,指尖还残留着弓弦的震颤。


    祛鬼这一事本该有尽头,却又仿佛无休止地延续,疲惫如影随形。


    忽地,她抬头,天地陡然变色。


    只看冰川骤现,六月飞雪,她的身前毫无征兆出现一只箭矢一般的冰棱!


    宴如是眼疾手快跃上高处石台,冰刃堪堪擦过她衣角。


    “反应不错。”姜禧戏谑的声音响起。


    宴如是虽看不见她,但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且猝然意识到,姜禧那抹游离的煞芙蓉气息,居然比她强韧数倍!


    宴如是不解其缘由,不过稍稍眯起双眼,冷峻而专注地拉开弓弦。


    一刹,箭矢如流星般疾射而出,直指一棵古木。


    电光石火只看光芒大作,姜禧手握冰刃,出现在树下。


    姜禧笑得玩味。手中的冰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她脚尖一点,借力跃向宴如是。


    宴如是迅速后退几步,手中长弓再次拉开,三支箭矢同时射出,封锁了姜禧的左右和上方!


    姜禧身形如燕如风,在空中翻转,冰刃成三分与箭矢对冲,将其逐一击落——


    箭矢落地,姜禧眼底得意更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声音轻佻地问:“几日不见,居然只剩这么点本事了?如此要该如何行你的苍生大义呀?”


    话音未落,姜禧已欺身而上,冰刃直指宴如是的肩头。


    宴如是神色一凛,迅速将长弓横在身前,弓身中暗藏的小刀弹出,与冰刃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她不愿与姜禧斗嘴,只想速战速决。


    刹时只见冰刃与小刀在空中交错,寒光四溅。


    姜禧的攻势凌厉而灵动。


    宴如是招招沉稳,亦丝毫不退让。


    焦灼颤抖,难分胜负,却是姜禧轻笑一声,身形忽然一转,冰刃从侧面袭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直指宴如是的咽喉!


    宴如是迅速后退,再次拉开长弓,箭矢如雨般射出,与冰刃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


    同时小刀亦没有收起。


    宴如是小指弹出小刀,袭向姜禧腰间!


    姜禧不得不后退数步。


    两人再次拉开距离。


    姜禧站在远处,冰刃在手中轻轻旋转,“还不错。”


    宴如是将长弓稳稳握在手中,搭着箭矢,未有接话,只警惕地看着姜禧。


    不再进攻,却全然防备。


    姜禧笑意更浓:“你这般进步,你的母亲该是欣慰的。”


    “……什么?”


    宴如是显然愣神了,虚无的箭矢在手中居然化不出形状。


    她知晓对决时被敌手三言两语扰乱心神是大忌,可当看见姜禧身后出现那人身影——


    那如梦如幻的身影,修长而轻盈地被一袭素白长衫裹住,墨发如瀑,凛冽的骨,清冷从容的眉眼。


    宴如是做不到定心。


    手中长弓应声而落,宴如是不去理会,又或许说她无法分心去理会了。脑海中的一切在瞬间化为空白,记忆成了被抽离的丝线,轻飘飘地消散在空气中。


    如潮水般涌来的喜悦淹没了所有思绪,只剩下眼前的那个人,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存在。


    她的、她的娘亲!


    宴如是心跳如鼓,耳畔却寂静无声,连呼吸都变得轻缓,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梦境。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所有的言语都被那铺天盖地的喜悦吞噬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感。


    “……阿娘?”


    宴清绝不疾不徐走来,对她颔首,“如是,是我。”


    那一刻,宴如是忘了过去,忘了未来。


    甚至忘记了自己。


    唯一记得的,只有眼前的母亲,和那无法言喻的、近乎失重的失而复得的欢喜。


    宴如是猛然扑向母亲,袖间的轻纱随风扬起,仿佛雏鸟的羽翼。


    宴清绝张手接住她。


    宴如是的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指尖微微颤抖,像是怕这一切只是幻梦。可这是真的。如七十年前宴如是以识灵一角觉察身死的确为母亲,此刻她亦全然相信身前拥抱的,正是宴清绝。


    正是宴清绝。


    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带着淡淡的檀香,是宴如是记忆中最深处的味道。


    正是娘亲。


    宴清绝的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背,指尖温柔而坚定,宴如是泪如泉涌,泪水沾湿了二人的衣襟。


    “如是。”宴清绝声音低柔如风。


    “阿娘……”


    “如是,阿娘接你回家了。”


    阿娘……回家?


    回家?


    ……


    宴如是在这一瞬间有莫名的困惑,她总觉得自己的喜悦过于倾盆,导致忘记了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她是谁?她在此处所为何事?手中长弓为何而举起?——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打磨过,变得模糊不清,仿若被人刻意隐藏的一纸书页,忽然,什么也记不起了。


    宴如是的手指微微抬起,想要摩挲着长弓的弓弦——这些天她从未离手的东西。然而,指尖触到的却不是冰冷的弓身,而是母亲的衣角。


    温暖的衣角让她心安,所有的困惑与不安都在这一刻被抚平。她不再试图追寻那些被掩埋的片段,心中的落空被母亲的出现填满,像是干涸的河床终于迎来了春雨。


    ——织梦。


    这是龙女能想到最温柔的软禁。


    “即便梦外化作森白枯骨,但美梦里有永恒的美好,足以让人甘愿沉沦。梦境中,她是无忧的少年,母亲的笑颜如春风拂面,长弓不再沉重。她还是宴门的少主,宴门欣欣向荣,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未曾有灭门之虞。梦中的天地,只有温暖与安宁。”


    “可是,她知道真相以后一定会……”


    宴清绝不忍再说,声音沙哑。


    “也总比死掉要好。”姜禧恹恹地反问,“难道你偏要看着她死掉?”


    宴清绝沉默,目光望向远方。透过层层云雾,她仿佛已经可以预见那片被鬼怪肆虐的人间炼狱。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山河染血,尸骸如麻。城池化为废墟,田野荒芜成灰,百姓在鬼怪的爪牙下哀嚎,孩童的哭声在火光中沦陷,哭嚎声撕裂了夜空。


    她不想看着她死去。


    “而至少在梦里,她还能笑。”宴清绝轻声说道,目光落在怀中宴如是安静的睡颜上。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可怜幽草终究渺小,晚晴总是匆匆,人间真正的安宁,大约,大抵,也只在梦中。


    第130章 陵(六)


    ◎深吻◎


    宴如是再次睁开眼,是被天光照射了眼。


    窗棂外晨光与春光难舍难分,却不刺目,只觉得温暖。鼻尖萦绕了若有似无的桃花香,轻盈又梦幻。


    “少主,该起床了,”门外有人轻轻敲门,“今日是掌门的心法课,可不要迟到了。”


    宴如是犹豫地应了一声。实则她十分糊涂,不知今夕何夕,困惑此处何处,但心里正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该晨起洗漱了,该去学堂了——今日不过是宴门中最平凡的一日。


    她坐到铜镜前。铜镜中少年眉眼弯弯,乌黑的长发用一根桃木簪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衬得神采灵动。


    轻开门扉,清晨的微风裹挟着桃花瓣,扑面而来。


    她顺着青石板路,走到绯红的桃林,忍不住停下脚步。晨光中的桃林美得教人屏息,粉白的花瓣上沾着露珠,在天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一阵风过,又纷纷扬扬地飘落,像落下一场粉色的雨。


    宴如是伸出手,一片花瓣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好熟悉的感觉,总觉得桃林里该有什么人在等待她……


    “如是,”宴清绝的声音从发顶传来,是母亲佯怒问,“连我的课堂都要迟到吗?”


    宴如是猝然转身。


    宴清绝一身掌门服饰,乌黑的发间别了一支白玉簪,整个人如同清晨的露珠般清透。


    “娘……”


    与宴清绝对视的刹那,宴如是忽然鼻尖酸楚,簌簌便落下了眼泪。她伸出手,紧紧拥抱着母亲,“娘!”


    宴清绝微微讶异:“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宴如是在她怀中也摇头,“只是,忽然很想抱抱阿娘。”


    该是昨夜也见过的,母亲还催促她早些安寝,可不知为何宴如是却觉得与她是许久不见了——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宴门的钟声敲响了,宴清绝轻轻推一把宴如是:“好了,如是,别抱啦,随我去学堂吧。阿娘这个做讲师的还去迟,多不像话。”


    天光在她的衣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学堂里,宴清绝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学子:“修炼之道,不在于争强好胜,而在于与自然和谐相处。”她道,“譬如窗外的桃树,它不会因为想要开得更艳而勉强自己,只是顺应时节,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


    “所谓心法……”


    “……”


    宴如是一面听讲,又望向窗棂外,一只蝴蝶正停在一朵桃花上,轻轻扇动翅膀,与春风相映成趣。


    她听见阿娘说:“顺应万物,天清地浊。莫要干涉她人因果。”


    阿娘说:“仙凡有别。倘若要成仙,便要向上看,而非向下。……”


    “…………”


    “……”


    匆匆下了课,宴如是与同窗结伴去了膳堂。身边的学子依旧笑容可亲,可她总觉着少了什么人。


    未时午憩,她在绯红的桃树下,枕着心法书卷昏昏欲睡。


    耳边是路过学子们轻柔或欢快的交谈声,远处传来琴音。琴音悠扬,如泣如诉,与飘落的桃花一同,都落在梦里。


    那是谁在练琴?


    待有这么一个念头了,她又从梦里惊醒,身上落满了粉白的花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宴如是总觉风里有人在唱:“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又忽听见有人在喊:“师姐,师姐你走慢一点呀!我都跟不上了!”


    那人的师姐顽劣地回答:“我才不!每次一等你,你就磨磨蹭蹭要这个要那个,我还是走快点儿了好!”


    “你!我要告诉师娘!我要告诉师娘你又欺负我!!!”


    “你去啊!我才不怕!哈哈哈哈……”


    二人渐渐走远了,宴如是却屈膝坐在树下失神。


    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塌陷又重建,宴如是决然地站起身,向与学堂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来到掌门书居前,门前庄园有浇花的小夭,宴如是问她:“我有没有师姐?或者是,阿娘还有没有别的亲传?”


    小夭一愣,随即笑得合不拢嘴,“大少主,这宴门上下谁胆敢做您的师姐呀!”


    宴如是于是闭上双眼。


    “母亲。”


    她这么唤道。


    她对宴清绝常常唤作“阿娘”,方显亲昵与依赖;唯有在外人面前,或是需要显得端庄持重的时刻,才会规规矩矩地,叫成严肃正经的“母亲”。


    可是此刻没有外人。


    一整个梦境,都没有外人。


    仅仅她们二人。


    ——大抵心中有所怨怼,情绪复杂,想亲近又不敢太过随意,宴如是才称她为“母亲”。


    才显得微妙。


    她淡淡问:“母亲,发觉您还活着,我很开心,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要将她困在虚妄的美梦里,沉溺进日复一日的春光,而慢慢淡忘人世中的苦厄呢?


    眼前,浇花的小夭褪去了形貌,四周春光景致亦是如潮水般散去。朝思暮想的母亲出现在身前,不复从前冰冷傲慢,反微微低垂了眼帘,眼底神色慌乱如风中细草,轻微而又无声,转瞬即逝的颤动着。


    ——却比其余任何激烈的表情,都更能让宴如是看出她内心的慌乱与脆弱。


    居然教宴如是觉得心疼。


    “阿娘,您也觉得我不该这般固执、不知疲倦地祛鬼,是吗?”


    宴清绝闭上双眼,沉默良久,忍痛说出一句:“她们不值得你这样拼命。”


    “为什么不值得呢?”


    “她们都是与你无关的人。”


    宴如是于是答道:“她们在与我看同样的人间,便是与我有关。”


    宴清绝皱了眉,“她们太过低劣。这低劣并不指出生或身份,而指心性。如是,我走过万年的岁月,比你见过更多人间,我见过屋舍焚毁后,仓廪被抢夺一空,亲戚相食,手足相残。饥荒漫延,数十万流民如蝗虫般四处劫掠,强壮者抛弃、暴虐老弱病残,甚至生吃残弱者的四肢与心脏;母亲在绝望中啃食自己的孩子,人们在腐肉与尸骨中争夺最后一口生机。宴如是,你要知道,这世上所有人经受的苦难,与她们的认知、能力,都是匹配的。她们的选择,不过是她们心性的映照。”


    宴如是却问:“可是天灾人祸,也是她们的选择吗?”


    “是。这世上天灾极少,人祸却多,大多因为一时贪念,酿成大害。”


    “母亲,不是的。心怀贪念之人与承受苦厄之人,很多时候,并不是一样的,前者再怎么自讨苦吃,后者仍然无辜。在乱世中过活最苦的人,她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宴如是的声音低了下去,更有一种不容回避的坚定,“手足相残,生吃亲儿,亦是因为她们别无选择。倘若可以在朱门内饮尽金樽清酒,她们不会愿意在街头与野狗夺食,冻死作寒骨。倘若可以在丰年时积谷防饥,她们不会愿意在灾荒中易子而食,眼睁睁看至亲化为枯骨,吃下生肉,也吃下自己的良知。倘若凡人亦有嫦娥灵药,亦被许诺长生不老,她们就不会愿意为一口粮食苟活,为一线生机践踏至亲,沦为野兽!倘若她们都可以选择……”


    “宴如是!!”宴清绝高声道,如雷霆般炸响,“朱门内的人死于荒淫,朱门外的人死于饥寒,灾荒中的人死于相残,凡人死于短寿——这是她们的命!”


    ——宴门覆灭,害你牵连,是我的命。修为被掠,身躯被囚,堕入魔修之口,是我的命。


    ——倘若我注定要失去你,那也是我的命。


    宴清绝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微弱下去,“命数如此,你又能如何?”


    宴如是猝然收紧情绪,面色变得平静。


    “那么,阿娘,为她们付出一切,也是我的命。”


    宴清绝猝然失声了。


    她哑然。


    渐渐的,宴清绝眼底的激动化作一种深深的疲惫。她低下眼,叹息道:“天灾之至,民命如草芥,相视以求活,相弃以求生。人性之恶,乱世尤甚,天灾愈急而更显。”宴清绝的声音低沉而苍凉,“如是,这人间,真的……不是那么值得你去拯救的。”


    宴如是却笑了,目光清亮。“可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有人去救。阿娘,人性本就有善有恶,以极端的天灾人祸去探寻人性之恶,实在有失偏颇。”她坚定道,“人性虽恶,亦未尽泯。纵使天地倾覆,亦会存在善念,如昏昏暗夜里的萤火之光,虽微弱而不绝。极端下的善意,才显得弥足珍贵。”


    宴如是忽叹了口气,再道:“然而,人性之善,往往被苦难与不公所掩盖。倘若人人都能知晓,她们的性命不比鸟兽虫鱼的重,亦不比皇亲国戚、仙家神祇的轻,便不会那般自轻自贱,也不会在绝望中轻易放弃心中的善念。”


    她看向宴清绝,眼底底色从来温和而坚韧,“阿娘,这是我选择的道,亦是我的命。”她笑,“如是长大了,不需要阿娘再替我做决定了。”


    宴清绝缄默许久,终是闭上了眼。“我只是怕……你会被你这善心害死啊。”


    宴如是笑道:“只要是害死我自己,而不是害死旁人。”


    “……”


    这话却仿似正点了宴清绝七寸,只看她神色一凛,忽地由先前的退让尽数化作坚决,“宴如是,我不会放你出梦境。”


    她绝不会将她放出梦境!


    她会给她造出新的梦境,重新洗清她的记忆。


    上一个梦境的疏忽大意,这次便查漏补缺,更谨小慎微。总有一个梦境能彻底留住她!


    宴清绝面上青龙鳞片骤现,她抬起手,指尖闪烁青光,这是龙族的织梦一术。


    却在电光石火,只见宴如是猝然欺身而上,拳风凌厉,直逼母亲胸口!——


    宴清绝侧身一闪,衣袂翩然,轻松避过,手中术法却中断了。


    宴如是未给母亲松懈的机会,不依不饶,脚尖一点,身形如风,再次逼近!


    梦境之中,她们都没了武器,只可赤手空拳。然到底是宴清绝主场,宴如是生怕迟则生变,偏偏要速战速决。


    只看她拳势如雨点般落下,教宴清绝步步后退,双手格挡,却始终未出全力,眼中带着无奈与怜惜。“如是……”


    宴如是没有回应,却忽然变招,一记扫腿直攻下盘。宴清绝猝不及防,身形微晃,险些失去平衡。就在这一瞬,宴如是在万分之一里抓住机会,猛然扣住宴清绝手腕,顺势一扭,将她钳制在地!!


    “阿娘。放我出梦境。”


    宴清绝仰面躺在地上,眼底情绪万千。


    在她眼里永远稚嫩的孩子、可以永远栖息在她坚厚的双翅下的孩子,如今拼尽一切也要打败她,却是为了……


    求死。


    “如是,何故去吃苦呢?”宴清绝轻叹,几乎落下一滴眼泪,“如今阿娘回来了,你分明可以待在阿娘身边……”


    宴如是只是坚定地道:“阿娘,放我出梦境。”


    “……”


    宴如是又问:“扶桑师姐在哪里?”


    宴清绝别过脸,冷哼道:“你不必去找她。她亦是知情。”


    宴如是不依不饶地追问:“她在哪里?”


    “……”


    “阿娘,扶桑师姐,她在哪里?”


    “……”


    宴清绝终于道:“蓬莱山。”


    “好。多谢阿娘告知。”宴如是便应下,大步流星向梦境外走去。宴清绝并未阻拦。


    她走得匆忙,便未看见母亲匆匆闭上眼,抬起袖,擦去眼角的泪光。


    *


    不知身在梦几何,宴如是前去蓬莱山时,分明山色景致未曾变化,却让宴如是无端地感觉到一丝愁云惨淡。


    不曾见到黑蛟将军,只与椿木长老匆匆一瞥,椿木长老的态度很是奇怪,咬定说游扶桑不在此处。


    可宴如是分明感知到她的气息。


    不待多想,只听蓬莱禁地又是一声龙吟,一条白龙乍现。原是龙女挣破了水牢禁锢。


    游扶桑站在龙背,风尘仆仆,面容略显疲惫,带着一丝局促。


    宴如是轻盈地跃起,落在龙背:“师姐。”


    ——你都知道了?


    游扶桑怔忡地看着她,想问却不敢问。


    宴如是却也什么都未说,不追问,不问责,不过是捧过游扶桑的脸,指腹轻柔却坚定地,抚过她因疲惫而泛红的眼尾。


    “师姐,你也很累了。”


    “我……”


    游扶桑的睫毛微微颤动,唇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宴如是与她额头相抵,呼吸交织,手指穿过她的发丝,捧住她的后颈,让她更近。唇先贴上她的眼角,再到面颊,小心翼翼下移,最终轻轻覆上游扶桑的双唇。起初是轻而温柔,试探地触碰,随即是深深地索取,仿若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唇紧紧贴着,呼吸交织,变得紊乱,湿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


    可她们都在颤抖。


    某一刻,不知是谁先落泪了。


    于是这吻带上了泪水的咸涩和未尽的话语。


    谁的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对方的脸颊上,像划过一颗星。


    没有人停下。


    那么深的一个吻,直至吻到难以忍受,都不愿意退去。


    直到呼吸纠缠成最后的告别,直到指尖的温度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游扶桑手指紧紧攥住宴如是的衣襟,指节发白,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可到底是,留不住什么了。


    游扶桑只是听见她说:


    “师姐,我会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