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陵(七)
◎城破◎
话音落下,身前的人移形换影,如烟散去。
游扶桑连一句诀别都未说出口。
只有面上的清泪还温存,似一颗未落的晨露,悬在她眼角的残梦中,证明宴如是曾来过。
她说她爱她,如今却要去赴死。
“你怎么不去追?”龙女仍作龙身,却静静问她。
游扶桑只道:“我追不回来。”
连她的母亲都留不住她。
龙女想了想,于是道:“这宴清绝还真是废物。不过让她将女儿困住一日,她都做不到。如今姜禧已经将局面闹大,却未等到神格降罪椿木与王母……真是最差的时刻了。”
游扶桑不曾答话。
只是想,追不回来,留不住她,困不住她……
可也不能看着她去死。
她总要做些什么。
游扶桑的目光忽而下滑,来到骨龙的脊背上,“龙女,我有一个回到上重天的办法,你要不要与我一试?”
龙女道:“当然。只要你真的有胜算。”
游扶桑将双唇抿直,牙关紧咬,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
一成胜算,也可称作胜算吗?
权当死马作活马医了。
*
清都的上空被铅灰的云死死压着,仿佛随时会挤压下来,将整个人间碾作齑粉。
满地碎瓦断垣,姜禧步步行过,绣着金线的裙摆扫过地上的血迹。
即便是清都,业已恶鬼肆虐,残肢腐肉随处可见,拖着坏躯的恶鬼四处啃咬,连宫墙陈尸白骨上悬挂的片片肝肠亦不放过,大口啃食起来。一如贪官搜刮民脂民膏。
这一场大害,史记载为“鬼疫”。
宫殿的龙椅下,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以森森白骨手紧紧拉拽着龙角。仿佛一个绝不愿意退位的旧帝,死也要死在皇位下。
载为“鬼疫”,不敢写人祸,于是只说天灾。若是人祸,便有太多需要担责了;官兵守城为何不力?城门洞开,游魂纵横,疫病蔓延,军民死伤,当真只是天意?贵妃下令焚尸,为何执行总是有疏漏?药石无存,病者弃置,令出多门,阳奉阴违,难道只是鬼神作祟?官家监管问责,莫非也是有心无力?推诿塞责,讳疾忌医,坐以待毙?——为何只是等死?
也只能是等死。
姜禧于是想,人到哪里都一样。
当了皇帝,成了仙,人性却不变。
如这般推诿,仙门给了她们再多神兵利器,她们也无法自救。
那些防护的符箓,本意让官家贴上城墙惠及百姓,可姜禧一路走来,竟发现贴在城门外的符箓,还不如高官朱门内马圈外贴得多。
不过,即便如此,高官骏马仍是死伤惨重。
多少高官散尽千金,在仙门外长跪不起,只求一个庇护之处。
可惜千金于仙门无用。
更何况大小仙门自顾不暇。
这鬼疫又被姜禧掺一脚,鬼王潜伏人间,鬼的怨念连活人都附身,如今早没有多少甚至清明的人了——
唔,姜禧想,眼前还有一个。
皇贵妃。
龙椅上的金漆已然剥落,露出斑驳的木色。龙椅珠帘后,贵妃警惕地看着她。
见姜禧踩碎了龙椅下的尸骸,又要踏上龙椅,忍不住出声制止。
姜禧却快她一步问话:“王朝都要覆灭了,还担心皇位是谁在坐?”她走近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贵妃,渐渐俯下身,用帕子轻擦去贵妃脸上的污渍,极尽温和地说道,“我大可以赐你一片帝王的陵墓,让你死后安安静静躺在里面,给你一个贤君的名,让史官说尽你的好话。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凡人今世造孽,来世投胎作猪狗。一只在上一世颇具贤名的猪狗……哈哈哈。”
姜禧笑得很欢快,直起身,头仰起来,面上喜悦,散发着与整座鬼哭狼嚎的宫殿十分违和……
却也契合的气息。
很快又止住。
她看着贵妃,面无表情地说:“娘娘,你活不久了。”
贵妃不认可:“我与周聆掌门约定好,就在此处待她。”
姜禧佯作讶异:“周聆?那个孤山二小姐?来的时候我觉她碍事,顺道杀了。”
贵妃瞪圆眼睛:“你!”
姜禧这才摆手:“说个玩笑话。看来你也不信任她,她的废物有目共睹。”姜禧站起身,衣摆扫过贵妃的脸,“我不打算杀你。”
姜禧走出宫殿,声音却悠悠传来,“不过您记住,龙椅再如何贵气,也只是一把椅子。既是椅子,那便是人人都能坐。”
“娘娘,活着吧。活着,看着这一切。”
*
城外鬼疫漫长地肆虐着。
四合的暮色里街道血色蔓延,四处是游荡的“人”。步履蹒跚,双目浑浊如死水,涎液从嘴角淌下,划过腐烂的皮肤,留下暗褐色的痕迹。
钟楼的拐角藏匿一个素衣的妇人,她正瑟瑟发抖,紧抱孩子。
孩子小脸苍白,在发高烧,神智不清地哭泣。
妇人低垂了头,温柔地轻抚孩子的发丝,如同过去千百个日日夜夜她哄着孩子睡去——电光石火,钟楼下有人撕咬,溅起的污血淋了她半面——妇人的动作陡然停滞了。
不过须臾,她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不似人声,随即,她猛地张开布满黑斑的嘴,利齿刺入了孩子细嫩的脖颈!
鲜血如泉涌出。
在灰暗的、覆满灰尘与铁锈的钟楼上格外刺目。
殷红的血浸透了衣衫,妇人的眼中却不起一丝波澜。她的眼里再也不会有波澜起伏了。她麻木地咀嚼着,仿佛吞咽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一餐普通的猪牛羊肉。
孩子因疼痛而惊醒,嚎叫起来,却挣脱不开。
妇人置若罔闻,表情比残破生锈的铜钟更为冰冷。
远处,暮色又闭合了。
*
游扶桑所想的“死马作活马医”,谜底在不周山。
她犹记业火下是一片青铜的地皮,踩来掷地有声,供业火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椿木曾说,不周山是通往上重天的唯一途径。
可即便当初她在业火沉睡,潜游进上重天,也不过是神思上去飘了飘,肉身却未抵达。
游扶桑却仍要一试。
不周山巅,熊熊的业火下,青铜铸就的山体在火光中泛着冷冽的青光,像一把锋利而沉重的古剑,被岁月打磨,于是成了一尊青铜的祭坛。山前的细长匾是它的鼓槌,以此敲击青铜地面,一如庶民击鼓鸣冤。
“咚——”
鼓声沉闷,穿透业火的呼啸,却又被无尽的虚空吞噬。不周山的夜向来晦暗诡谲。
游扶桑半跪在地上,如额头抵在冰冷的青铜鼓面,她开口:“金母元君,龙驾云途——”
她仍记得恭请王母显圣的祝词。
“咚——”
身后是一片赤红的火海,火焰舔舐着青铜山体,将游扶桑的影子拉得很长。
火光映照在脸上,将眉眼染上一层血色。
“咚——”
一声鼓响。
“金母元君,掌管仙籍,统领群母;赐福人间,普济众生——”
“咚——”
又是一声鼓响,“玉露金英,天花散布;瑶池千载,寿命永驻——”
“乾坤有序,阴阳调护;福泽四海,恩及万户——”
游扶桑的视线开始模糊,业火中有金光闪烁。她抬起头,看见天际隐约有一道裂缝,似乎是天幕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金光从裂缝中洒落,与业火交织,照亮了她的脸。
“金阙瑶台,伏愿慈悲;八方来朝,万灵景仰——”
游扶桑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奋力举起手,鼓槌再次敲响地面!
“咚——”
“谨以此刻,上达天听——”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如拼尽了全力,此刻才微弱下去,“王母娘娘,求您显圣!”
“王母娘娘,这世间已然颠倒,良善之人总在赴死,无辜之人总在受苦!鬼疫肆虐,百姓流离,宴如是心怀天下,愿以己身换苍生安宁,可她、可她亦是这苍生之一!求您……”
游扶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喉咙里依稀泛起铁锈的味道。
却见身前有一道或真或幻的金光与赤红的业火交织着,游扶桑并不能分清是现实还是幻象。
是神迹救赎,还是回光返照。
她只是全力喊道:
“求您不要让春燕折翅,明月蒙尘,烽火连天,白骨成山!”
“咚——”
“求您不要让赤子慈悲之人,沉沦苦厄;不要让良善之人,平白赴死!——”
“咚——”
“咚——”
*
城门高墙,宴如是长弓射落攀爬城墙的恶鬼。恶鬼眼神空洞,嘴角流着涎水,指甲漆黑如墨,在城墙上留下道道血痕,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向上爬去。
她看见城墙内也有恶鬼,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胸前还摇摇晃晃长命锁,眼神却狰狞可怖。
长弓才搭上箭矢,长弓的主人却迷茫了。
她想,射落的恶鬼又何尝不是她曾想保护的苍生?
城都破了,她还在守护什么?
却是此刻,小腿一阵刺痛!
原是在她愣神的瞬间,那孩子飞快地跑来,一口咬在她的小腿上!
疼痛蔓延开来,宴如是皱起眉,却是那孩子啃咬的力道变得松懈,逐渐松开了口。
女孩神色放松下来,浑浊的眼珠中,光亮点点浮现,仿若冰封的湖面开始消融。她的面色从灰白转为淡粉,紧绷的肌肉一寸寸舒展,僵硬的面容重新变得柔软。
在她身上,属于“疫人”的狰狞正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孩童独有的天真与懵懂。女孩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明,她看向宴如是,恍然震惊,带着惊慌和歉意地说道:“呀!姐姐,对不起……我、我怎么咬了你?!”
宴如是隐约怔忡,立即蹲下身来,双手颤抖着捧住女孩的脸,“你、你、你觉着怎么样?”声音中既有惊喜,又藏着急切,“还有没有哪里不舒坦?”
“我……你……姐姐……”小孩一时也不明白,“姐姐,我怎么了?”
便是这只言片语的功夫,一个被鬼疫全然侵袭的孩子,彻底康复。
宴如是低下头,感受着自己小腿的伤口。她感觉到鲜血顺着肌肤滑落,却又很快消散,伤口飞快愈合。
宴如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
难怪、阿娘,阿娘不愿她走出梦境!!
“原来……如此……”
宴如是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在指尖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飞涌出去,如一道彩霞,落到近处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妪身上。
老妪亦是染了鬼疫,正蜷缩在地上,苦苦挣扎。可当鲜血触碰到她的身体,变化立刻显现——
僵直的四肢隐隐放松,混浊的眼神开始澄清,身躯上,灰败之色点点褪去。
转眼间,她便如方才的女孩一般,从疫病的噩梦中苏醒过来!
宴如是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咚咚咚,咚咚咚,如有擂鼓在胸腔中震响。她低头看向城墙下那些疯狂的人们,一个强烈的念头在心中浮现——她的血能救她们,她的血能救她们!!!
同一时刻。
不周山业火中的金光越来越盛,照彻了天际,裂缝中隐约有身影浮现,似是王母的仪仗,又似上重天的使者。业火缓慢地凝聚,化作一个人形——游扶桑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想,原真是心诚则灵,王母显圣,宴如是,你万不可自伤,再等一等我,等一等我——
第132章 陵(八)
◎胭脂◎
不周山上,山风突起,愈刮愈烈,积压在山巅的乌云被狂风撕扯,渐渐分崩离析。暗沉的天空露出一道细缝,一线金光倾泻而下。
尔后是第二道……
第三道……
千百道金光,如利剑般刺破云层。
原来,天色还未暗。
云被清风吹散,零星遗留的几点又被金光点燃,边缘泛着耀眼的光芒,在风中极缓极慢地消退。
云后是晚霞,赤红的霞光似碎金那般闪烁着,在天际燃烧,如有泼洒万斛朱砂。霞光织就锦缎,最末,渐变成淡淡的橘金,晕染几缕粉紫,让游扶桑想起上重天的梦里,天宫的帘幕随风轻舞,为人间渡一层金纱。
她于是相信是上重天的使者到来了。
游扶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眼中盈满清泪——
将一生的希望倾注于此,寄托于神明,这确很愚蠢,可笑得像个见识短浅的痴儿,以为只要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就能等来救赎——可是除此之外,游扶桑还能怎么办?
这是一场早已写好的戏,宴如注定要寻找真相,知道真相后,又注定要赴死,恰如飞蛾扑火义无反顾。游扶桑难道眼睁睁看着她自寻死路?
游扶桑日日夜夜都在辗转,不知这世上到底有什么破局之法。
也许答案藏在传说,藏在乱红垂泪,亦或许,藏在上重天。
上重天,比凡界更高,比天界更远,那里的仙人已跳出轮回;俗世倾注所有才能勉强抵御的局面,上重天的仙者抑或能轻松打破。她做上重天倾茶小仙的记忆如此犹新,便是茶香都仿佛还萦绕在鼻尖。那绝不会是一场虚幻的梦,上重天的确存在,那里的仙人超脱于凡尘,超脱于天界,或许……也能超脱于这残酷的宿命。
更不要说是王母。
这也许是宴如是惟一的活路。
光华散尽,渐渐凝作一个人影。那人素白道袍,神情肃穆,眉宇间是对神明无上的虔诚。
——正因如此,她的出现才格外讽刺。
“……椿木,”游扶桑嘴唇颤抖,声音冷了下来,“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椿木笑了。她缓缓转身,原本佝偻的背脊不知何时已然挺直,抬眸时,眼角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眸中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十分年轻的神采,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枯槁的外表下逐步苏醒。
“吾乃王母娘娘在人间最大的信徒,凡俗请愿娘娘显圣时,我能现身,已是对你最大的恩赐了。”
说这话时,椿木的语气平和,似乎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她的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眉眼间透出几分戏谑的愉悦,却又巧妙地掩藏在慈悲的面具下。
只在这一刻,游扶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希望如碎镜般破碎。
那些期待,那些祈求,在椿木熠熠生辉的目光中,都毫无悬念地败落下来,变得无比可笑。
游扶桑无法正视椿木的眼睛,只是低下头,沉默地笑了一下,晶莹的泪水滴落在青铜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响声,滴答,滴答。
“椿木,宴如是……这是在替你赎罪。”
椿木微微侧头,舒展眉心,嘴角漾起笑意:“我不曾如此要求过她。”
游扶桑的心霎时被点燃了,她在袖中正摸到唐刀,电光石火,只见唐刀出鞘,寒光乍现。游扶桑一把揪住椿木的衣领,刀刃逼近她的咽喉。
“椿木,最该死的分明是你!”
这只是椿木,还不是王母!她只是王母在人间的信徒!杀了她!杀了她!!!
心里这么叫嚣着。
可是对上游扶桑的双眼,椿木一如既往地从容。“可以不要对老人家动粗吗?”她微微笑,面容在这一刻竟显出几分年轻的生动,“还有……”
椿木说着,指尖轻抚过游扶桑鬓角一缕青丝,目光中泛着胜券在握的光彩——而她的下一句话则如同寒冰刺骨,深深刺入游扶桑的脊柱。
“扶桑,再在这里白费时间,你就要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哦。”
*
清都也是彩霞满天。
不过并非神灵显圣时的彩霞,而是鲜血从谁的手腕滴落,在城墙上开出朵朵血花。
匕首一闪而过,寒光乍现,于是,鲜血喷涌而出,化作细密的雨,洒向整座沦陷的城池。
那些疯狂的人们接连停下动作,眼中癫狂逐渐褪去。她们茫然地看着四周,满地尸体,以及城墙上那个素衣染血的身影。
那人的血便是此刻的彩霞,平等地照耀在每一个世人的身上。
只要抬头,便是赐福。
宴如是缓缓倒下,意识开始模糊,眼前浮现出少年时的春日,宴门后山桃花纷飞,她站在桃树下,垫着泛黄的书卷,身前,有人正在抚琴。
片刻前诀别,她为那人留下一吻,希望,她不要忘了她。
至此,宴如是彻底倒下了。
皇城清都,天空中的乌云散去,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她无血色的面庞上。匕首的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素白的衣裳彻底被染作绯红色。红色从衣襟蔓延,似一朵在雪地里盛开的红莲,凄艳而悲凉。宴如是曾受过那么多重伤,煞芙蓉愈她千疮百孔,却不知道,倘若丢失了心尖那一滴乱红垂泪,自己便会真的死掉。
但是,值得。
她认定值得。
宴如是想起小时候。那时的自己坐在宴门的讲堂里,谈大义,谈苍生,谈河清海晏,谈太平盛世。谈遥不可及的理想,谈论天下黎民皆得其所,谈世间所不能及,不过朱颜辞镜花辞树,此去蓬山不见君。她谈六律、五声、八音以出纳五言,谈九畴、三德、五典以垂范百世,谈循大道,谈调阴阳,谈宫商角徵羽,相济且相生。
谈一切有为法,是梦幻泡影。
少时的她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眼中闪烁着光芒。
“我长大了,可要做一个心怀天下的正义修士!”
如今,那个穿着明黄色仙子裙,眉眼间满是朝气的小姑娘,此刻又仿佛站在面前,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宴如是于是心想:小时候的我……希望你不要太失望啊。
恍惚间,宴如是感觉有人向她扑来,颤抖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渐渐冰冷的身体。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脸上,宴如是却已喉咙发紧,胸口压着千钧巨石,呼吸已经很艰难。
是谁?
她想,也许是师姐。
她希望是师姐。
她的师姐。
记忆又回到那棵桃树,参天的粉色桃花下,那人站在树下,一身青衫,真是美得妙极了。
宴门时敏感却温柔的师姐。倔强又怕疼,练剑受伤,但忍着不出声,怕被人看轻。
浮屠城里诡谲妩媚的师姐。那雾发丝丝绕绕缠着她,锐利的指甲,在榻上,温柔地抚摸她的脊背,留下鲜红的血契,她又命令,又哀求,她说,宴如是,你不可以背叛我。
蓬莱山上,抗拒回避她的师姐……
于是最终,记忆停留在雨后的蓬莱,空山新雨,师姐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氅衣里,像一只白鹤,立在高阁。
此刻,师姐拥抱着她,颤抖地哭泣。
“别哭……呀……”宴如是的眼神变得涣散,声音微弱,“……我……不疼……”
她没有说谎,真的不疼。于是手缓缓垂下,眼中的光芒彻底消散。
风停了,天地在这一刻静止。
游扶桑紧紧抱着她,指尖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渗出,泪水无声地涌出。
宴如是的身体变得透明,仿若一缕轻烟,随时会消散。
游扶桑指尖嵌入她的衣襟,却抓不住任何实感。滚烫的泪水滴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无论如何都唤不醒她了。
霎时间,宴如是的身体化作点点红光,如火焰般燃烧起来。
红光凝聚,身躯化作万千赤色的芙蓉莲花,蕊心如火,花瓣如血,晶莹剔透,仿似由最纯净的火琉璃雕琢而成,却又轻盈不带一丝重量。
无数朵红莲缓缓升起,脱离游扶桑的怀抱,风起,又一片一片地剥落,随风飞舞,像一场红色的雪,洒向四面八方。
须臾,天幕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花瓣在空中盘旋、交织,香气弥漫,清冽悠远,似远山般缥缈,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地面被染作一片绯红,似一场无声的梦境,正在人间浅浅呼吸。
一片花瓣轻若呼吸地落在流淌着污血的死水上,霎时河水涌动,清澈如初,水声潺潺清如明镜;落在枯萎的田野,瞬息之间庄稼抽芽;落在鬼疫肆虐的村庄或城池,病痛如烟而猝然消散;落在被鲜血染红的城墙上,刀剑应声落地,硝烟散去,寂静地和解……
红莲的花瓣游走山川,掠过荒原,来到人间每一个角落。它们是流动的救赎,栖息于每一片需要慰藉的土地,静默地生长。
漫天红莲如雪散,散入大荒流。
她爱的苍生得救了。
可她自己,却永远地消逝了。
乱红垂泪本就是神祇悲悯的泪水,如今重现天地间,便似最温柔的火焰,耀眼而不灼伤人。
大漠孤烟坠下红莲,寂寥处生机悄然,一片,一片,直至铺天盖地。
游扶桑跪在地上,怀中的尸首早已不见。亦有花瓣落到游扶桑的身上,原来她亦是她爱的世人。
游扶桑忽想到,许久以前她曾问过宴如是,“宴少主,我不明白,在你心里正道道义就这么重要吗?”——她现在明白了,可惜为时已晚。宴如是散作莲花飞无渡,再追不回来了。
游扶桑抬起头,目光失神地望着,眼角的泪光未干。
直至最后,她也不过想到,宴如是曾与她说,“师姐,”她说,“我爱你。”
很爱你。
第133章 应作如是观
◎色、受、想、行、識、以無所得故。卷二完◎
怀中的温度彻底消散。
恍惚间,游扶桑听见九州欢庆,大地蔓延劫后余生的喜悦,各家灯火重新燃起,灼红了胭脂色的天幕。
她却觉得无比疲累。那些人的喜悦尤为碍眼。
胃里一阵翻涌,耳边有人在窃窃私语,听不真切,隐约是梵文——意识回归的刹那,蛇形的魔纹悄然游走,顺着脖颈爬上耳廓,瞳孔凝聚金光,乌发则在电光石火间,褪色成灰雾。
而同在清都、又对魔气异为敏感的姜禧,亦在电光石火之中,来到了她的身边!
姜禧再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就连驱策鬼王残杀无辜之时也不曾有这般激动——身后的魔气亢奋地暴涨着,暗红的魔息如同迷雾满天。
“尊主……!”
她双膝跪地,虔诚地喊道。
这一次堕魔比以往所有都更猛烈,魔气在瞬息间暴涨至千万倍,姜禧大喜过望,脑中难以自抑地幻想着游扶桑回到从前屈指取万人性命的模样。
游扶桑向姜禧道:“借我一些修为。不,是很多……”
姜禧嘻嘻道:“龙女借我,我借您,真是生生不息。”又问,“尊主是去做什么?”
“杀……椿木。”
虽比不上屠城一类,但也不赖。姜禧顺从道:“好!”
姜禧在这事上向来爽快,她手指搭上游扶桑的前颈,魔息顺着经脉灌入,源源不断。
那一瞬间,游扶桑身后魔气冲天,万千血色的山茶在其中绽放,她的影子变得扭曲。
游扶桑口中腥甜倍增,眼前眩晕。
“游扶桑!倘若仙首知晓你再次堕魔……”
姗姗来迟的孟长言意在阻止,不知游扶桑是否听见,反而是姜禧率先觉察,将其一把掀翻在地,“住口!就你长了嘴!?”
姜禧拽过孟长言衣襟,低声骂:“个老不死的,你也该和椿木一同去死!”
孟长言气得吐血,心想:姜禧,你最好别死了,别落到我的手里!
如此,也忘记劝说游扶桑向善了,何况此刻境遇,也非三言两语可挽回了。
曾在怀中的人如今连尸体也留不住,真正该要去死的人却躲在蓬山枉作活人。
这让游扶桑如何不恨?
她恨极了,便要杀人。她要杀椿木。她没有别的力量,只有魔气。
游扶桑已经快不记得如何用魔气杀人了。
那不属于她的强大魔气在经脉里滞留,像生锈的锁链,要微微拉扯才会有动静。游扶桑生涩地掐着指诀,强迫魔气为己所用。魔气几乎被驱使得溃败,终于从掌心钻出,聚成一个花苞——不是圣洁的莲花,而是邪丽的山茶,血珠顺着花茎坠落,山茶层层绽放的瓣蕊显出细密的獠牙,花芯中,浮动人面的瘴气。
游扶桑闭上双眼,再睁开,她已现身在蓬莱。
蓬莱里,椿木长老正在祭拜的供桌上摆放什么。每当有人以王母之名召唤她,她回到蓬莱,便会有这样举措:再次参拜王母娘娘,聆听神谕。
可是毫无征兆的一刻,因风吹过,烛火骤灭,一枝魔气铸成的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卷住椿木苍老的脖颈,绞下她的头颅。
老人在瞬息间断了气。
她还未来得及转身,只在死前看见藤蔓上的血煞的黑色山茶,瞳孔便变得浑浊了。
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似从祭台上滚落一个供果。
游扶桑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祭台烛火在魔气的冲击下变成幽绿色。已是黑夜,游扶桑的身影在夜中并不怎么清晰,只那一双金瞳闪烁着,如有明火,点点跳动。
“既然你是王母在人间最大的信徒,那便用你的命来祭吧。”
她的声音了无波澜,几乎只剩下死的气息。
游扶桑来到椿木的尸身旁,半俯下身,细细看着地上椿木生前画出的祭祀星图纹路,心想,原来这才是召唤王母的真法子。
她于是抬手,拎起椿木的头颅。
那头颅上,浑浊的双眼也在直勾勾地注视着游扶桑。
四目相对的电光石火,阴湿的霉味混着腥血,在游扶桑的喉间翻涌,她看见椿木苍老褶皱的身躯下凸起青色的脉络,仍在跳动,如有蛆虫在皮下蠕动。
游扶桑一阵眩晕。
“呕——”
游扶桑扑向供桌旁神龛,痉挛地呕吐,胃袋抽搐地挤出酸水,还有丝丝血的味道。
她觉得反胃,不只因为椿木的死状。
因为今日的一切,从不周山,到清都与城门,再回到蓬莱。今日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反胃。
可到最后,她从怀中取出绣帕——煞芙蓉印记的绣帕,大约是她身上唯一不被魔气侵蚀之物——轻擦了擦脸面。金瞳明火渐渐平息了,她坐下来,重新研究椿木布下的星图纹路。
北斗七星的样式,椿木的头颅恰摆在最后一个星位。
于是此刻,身前的祭台动了。
游扶桑恍然发觉自己的影子正在褪色,原是由无数萤火从椿木的尸体中飞出,在祭台上聚集成明亮的云雾。纯白的云雾里,好似带起了瑶池的水雾,一个灵蛇发髻的女人,身影在此间浮动,裙裾银白,若有星河。
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亦看见了游扶桑,转过身时,发间的星辰簪晃了晃。
“扶桑,”她的声音异常温柔,却如玲珑碎冰相撞,从根本上是冷的,“好久不见。”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游扶桑在俗世沉浮几百几千年,在王母心里,不过是身边的倾茶小仙成了救世的神女,坠落人间,约数百天。
只是那一身魔气却很可笑。
上重天的小仙,下界却沾了魔。
游扶桑浑不在意,双膝跪下来,额角磕在青苔的祭台。“王母娘娘,我恳请,您让宴如是回来。”
“啊……”王母淡淡问,“你要她如何回来?”
凝魂,稼生,转世,无论什么都好——
王母却接着说,“由上重天至宝凝作的人魂,只有一次生的可能。”
游扶桑闭上眼,道:“她是您亲手供养的魂魄,不在五行内,只要您有情,必然有别的生路。”
王母神色不动:“倘若神于一人有情,那便是待万物无情。”
游扶桑未再言语。反应过来时,她已跪行三拜九叩之礼,额角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幻影里瑶池的清水。
王母道:“椿木死了。你的躯体和庄玄那具黑蛟躯体,皆是依附椿木的灵力而行,椿木死了,你们二人也会死。”
游扶桑道:“那便死。”
一缕云掠过月色,照影斑驳。
王母垂下眼帘,凝视着游扶桑跪在地上的身影,良久。
“这是何苦?”王母叹。
游扶桑不答。
夜似乎更深几分。过了很久,久到,游扶桑似乎能听到瑶池仙鹤一声长鸣。上重天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王母道:“但你有煞芙蓉,死又死不了。她给你的煞芙蓉,你最好,好好活着。”
“……”
游扶桑不语。
她曾要宴如是好好活着。
如今宴如是也要她好好活着。
但庄玄活不了了。
王母于是道:“青鸾会恨你。”
“那便恨吧。庄玄也可恨我。”
“庄玄不会恨你。依附椿木而活,她活够了。她认为,倘若你能杀死椿木,也是本事。幸好她还有魂魄,此后便作凡人,这一世,该如凡人生老病死了。”王母娘娘在此顿了顿,“至于青鸾,她大抵要追着魂魄跑,陪着一个少年变老,再去到下一世。也许周蕴也会陪她找。她们这一生,都太苦,像杏仁。青鸾无法恨你,又不得不恨你。”
显然很是疲惫了,游扶桑重复地说道:“那便恨我。”
之后许久都没有人说话。游扶桑感受到瑶池的微风,温暖又清丽。她依旧跪着,膝下的青苔沾湿了衣袍,与粘稠的血污混合在一起。
游扶桑听见风铃响动,很是清脆。
“王母娘娘,”她终于再问,“椿木死了,您会觉得悲痛吗?”
王母凝神想了一会儿,回答道:“窗前开得欣欣向荣的兰花死了,总会悲痛。扶桑,缘何这么问呢?”
“只是好奇。”
王母于是点了点头,发间的星辰簪发出冰凌相击的脆响,“有好奇也是好的。”
游扶桑道:“没有再多想问的了。”
高阁中云母屏风在夜风里簌簌作响。
烛台蓦地爆开灯花。
王母娘娘离开了。
游扶桑走出高阁,拖沓的长衫划过朱漆斑驳的门槛。蓬莱的月光最后一次照耀在她的脊背上,似撒了一把不会融化的雪。
她的魔气枯萎了,山茶花坠落下去,落在那寂静的月光里。
漆黑的花瓣飘散,像在无瑕的雪地上烫出一串焦黑的洞。
*
新岁的麦子长势极好。短戟插在田埂上,上头缠了野草,麦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茎,金黄的麦浪一眼望不到边。
焦土渐渐变得肥沃,抽出嫩芽,折戟变作犁头。孩童们跑过田埂,嬉笑着编歌谣,唱的是鬼疫年间的故事。覆灭的王朝新建,朝廷在每个城池与村镇都修建了神殿,神殿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供奉的是当年拯救天下的神女。
其实人们并不能记得彼时城墙上,有谁自戕救了天下,只记得霞光万道,如是圣谕。
她们偶尔会想起那场浩劫,依稀记得亲近的人失去神智,猪牛羊都逃窜了,血和肉和暗黄的脑浆撒了一地,田地荒芜,苟且偷生的人在城门外零星地排队,却无人放行。谁都不知道她们是否感染鬼疫,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于是眼睁睁看着恶鬼飞扑上来,将幸存的人们啃食——这一切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那一年冬,雪白得像杏花,梳着羊角辫的女孩趴在窗边,见了雪,开心地说:“嬢嬢,下雪了!”
白雪落在她的长命锁上,随即消融。
那一年冬,无人再过问旧时的鬼疫,她们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跨新年,茶楼人声鼎沸,酒肆觥筹交错。满街张灯结彩的红,大片的红色让她们觉得害怕也觉得刺眼,于是只是饮酒,并不说话,杯中的酒映出许多少年白头。
但渐渐地,她们也老了。
这世上总是四季常变,世事更迭,新绿覆盖旧红花。青山依旧在。
永远有人高朋满座,永远有人得意春风,新人不记得旧事,歌舞升平,笑语盈盈。可是无人见新人笑,旧人哭,青山依旧锁残梦,乱红飞尽埋旧骨。
偶尔春风过,把一些尘土吹起来。那些尘土里,或许有当年枯萎的红花,或许有某对早已生离死别的鸳侣腐朽的信物。但没人在意了。活着的人只看得见眼前的繁华,听得见眼前的笑语。
新王朝建立第十七年,游扶桑体内的煞芙蓉开始盛放。
旧的芙蓉死去彻底,新的芙蓉花才开始催动,在体内保护她阴阳平衡,可运用魔气,又不被魔气侵蚀。游扶桑曾问过宴如是,宴如是可会为她昭告天下,如她曾为她写出告天下人书。彼时宴如是并回答不上来。只是现下,第十七年,故去的仙首终将全部修为以煞芙蓉为介留给她,再不用喂饮芙蓉血。
她死去的第十七年,游扶桑仍是夜夜噩梦。她梦见蓬莱新雨,梦见二十年前的仙首封禅,那个可怜的泪人儿在她怀中几近入魔。梦见宴门烛火,残忍的烛火划过裸露的身体,那人又在哭,但施舍一个吻,也会变得十分乖巧。梦见春风高楼,她们擦肩而过,无人认出对方。
而后游扶桑醒来了。
此中的许多年,她都住在清都外的山庄里。
青瓦檐角悬着风铃,春苔漫过苔阶,石灯枕松听雪。竹帘外夏有荷花,秋有红柿,冬有梅花映雪白。
她醒来时,天色微明。她犹记今日是清都神女殿讲经诵禅的日子。
游扶桑于是走去神女殿,金碧辉煌,精美绝伦,她停在殿前,望向那楹联,“应作如是观”。香客请愿的书卷里,人人都在称道神女,即便不曾目睹神女事迹的人亦可夸夸其谈。
“仙首有大慈悲。乐众生乐,苦众生苦。”
写出这一句后,游扶桑提着朱砂笔,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她只好放下笔。
立即有别的香客将书卷抢去。
孟婆化作的老尼正在诵经,她说,神女生前有极风光的一生,不曾失意过。
殿中神像垂眸,端坐在高台,玉雕的面容沁着无瑕的天光,月华点在瞳孔。冰绡的华衫,是她生前常穿的九曲月明,风露黄昏;银弓斜倚膝侧,弦上凝着经年霜色,青金石箭镞半掩在流云纹袂间,清都的工匠下了心思,连着神兵弓箭都仿得那样相似。
神女容色清美,眉目含笑,那么静美,那么温和,仿佛能就这样安静地存在过千年万载。
殿里檀香袅袅,信众虔诚跪拜,俯首时,琉璃窗棂漏下的碎金正沿着香径,静静流淌。
“福神保佑,无病无灾。”她们齐齐说道。
游扶桑站在那里,未有跪拜,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
心中只想:被敬为神,建了神庙,供起神像,那又怎样?可她死去了啊……
可她死去了啊。
老尼的诵经声回荡在殿中:「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游扶桑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的目光在岸边一串明灯烛台上逗留。
「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游扶桑抬起手,灵气流转,烛火便不尽涌来。
「心無掛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火光腾起!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
刺眼的火光很快冲破窗棂,香客们慌乱奔逃:“走水了——”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火光里,烛台琉璃灯炸裂,火舌越卷越高,冲破房梁。
金漆在热浪中剥落成烛泪,经幡书卷蜷曲,如灰色的蝴蝶翩翩飘落。
游扶桑跪坐金身像前,再拜三拜。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眼中没有半点温度。
只有沉默的苦涩。
「受、想、行、識……」
火舌卷过神像温柔的面容,很快,将那抹笑意一并吞没。
「色、受、想、行、識。」
「亦複如是。」
【卷三·不待南楼风雪尽,不见来年春信】
第134章 玄镜(一)
◎天人五衰◎
清都神女殿,纵火一案沸沸扬扬,惊动了满城官兵。官兵到时,火已熄了,楼宇依旧高大巍峨,并未坍塌,也未出现断壁残垣的惨状,只不过檀香换作烟香,袅袅升起,映在那“应作如是观”的楹联上,倒似一幅讽画:何故区分此烟与香客白日焚香时的烟色?都是人间烟火气。
这火起得奇怪,灭得突然,估摸纵火者并非凡俗人。
官兵小心翼翼、屏息静气进入神殿内,果见一个素衣背影立在檐下。
那人手持笤帚,正漫不经心地扫去青砖上尘灰、翩翩几落叶、焦黑的佛珠。佛珠骨碌碌地滚过青砖,来到官兵脚边,微光里似是一颗白森森的骷髅。
眨眼回神,又只是圆润的佛珠。
官兵不仅一阵胆寒。
面对官兵闯入,素衣女子不闻不问,依旧垂眸扫地。她面若寒霜,唇色浅得近乎透明,白衣上沾了灰,染了烬,肤色如玉生寒。她存在这殿内,慢条斯理地扫着青砖,庄严的神殿被她扫成了鬼祠,檀香都成了冥火,连佛龛上的金身,都似披着一层寒霜。
她如女娲座下清扫小仙一般,规规矩矩清扫了神女宴如是白玉雕下一片青瓷。
清扫毕,她转过身来,目光扫过官兵,眼里暗芒。
官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也有人壮着胆子询问。
游扶桑忽觉得烦躁,想到十七年前也是这些软弱的官兵守不住城门,她抑制不住怒火。
不知不觉里,神女殿内天光倾斜,青砖上,未被照耀的阴湿之处竟开出朵朵黑色山茶花。
魔气如瘴气,绞杀人于无形。
官兵顿觉喘息困难,却此刻一道清亮声音道:“——且慢!”
一人姗姗来到。
游扶桑很恍然地想到,十七年前在清都上巳节遇见这皇贵妃,仿似也是差不多的景象。官兵触了霉头,皇贵妃来作和事姥,一声“且慢”是人未至而声先到,而后再说些和稀泥的客套话。
不,或许不该再叫贵妃。
十七年过去,她也成了个老皇帝,苍老了许多,眼角是岁月的皱纹。
相比之下,游扶桑的形貌几乎未变,如在蓬莱,如在宴门,如在上巳;似一尊凝固在岁月的石像。这么来说,倒与这神女殿内神女雕塑异曲同工了,永恒地长存——可灵魂已然故去。
也许,这也是一种惩罚。
清醒地看着世间山川流转,草木枯荣,人事变迁,她却如困在琥珀中的,一朵将落未落的断头花,永远地停驻在某一个瞬间。
圣上驾到,龙仪万千。
阴影里,山茶花静默地退下。
关于这惊动了官兵的纵火,圣上出面,居然不再追究。来年清都再多了三座神女殿。民间纷纷效仿,自发建寺筑庙,自行供奉。
只是听说这些神女殿外,种什么花树都活不久,只有山茶开得最好,如火如荼,白得似霜,红得似血。
也不知是不是讹传。
*
转眼间,人间又百年。
这百年里,天象异变,九曲星华,五星连珠。
世上神仙千千万,女娲创世,王母掌管天庭与长生,九天玄女主宰战事与天规律令,帝姬掌世间兴替、气数与传承,神女统摄万物生死界与魂魄归处。
神女若无恙,当惊世界殊。
而在所有凡人与仙家之中,仙官寺里最受世人敬仰的还是宴翎仙首。因她慈悲为怀,与凡人最亲近,更是体恤悲悯凡人,两次救世于危难之际。故此世人都说她功德圆满,一跃飞升上重天了。
但游扶桑知晓,飞升只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宴翎终究没能飞升成仙,而是如同云霞般烟消云散了。
不过,有此祝福总是好的。
百年祭奠,来来往往香火不绝。只是祭奠的神殿里,到底,再没有人能确切地记得那场浩劫了。
*
朝代更迭,如杯盏跌落,流水淌过石缝。
战火烧毁城池,权柄从这座城池转向那座城池,南迁时,徒有虚名的皇室环抱着破损的典籍,衣襟上的金线散了一地,御辇歪斜地陷进泥泞;百年后北还,也算是扬眉吐气,旌旗蔽空,金银细软装载车厢,马蹄翻卷黄沙,舟楫绵延了千里。
来来去去。
转转回回。
二百年的光阴就这样消磨过去。
最终,迁都诏书落在御案,龙辇又碾过当年的宫道。这座古都依旧伫立在这里,只是门扉上的朱漆褪尽了,城墙上爬满青苔。
游扶桑的山庄掩在深谷,竹影婆娑。外头的世事翻涌如潮水,可在这山庄,惟有风吹动铃铛,雨打芭蕉,岁月在兰叶上凝成露珠。百年过去,一树红杏换了几茬新绿,庭前的兰花开了又谢,石榴枝攀过竹篱,长到亭角,再悬挂在廊下。
游扶桑日日看湖水漫过青石,夕阳西下,鸟雀归家。
其间周蕴来访过几次,提着好酒,却谁也没喝。她们匆匆叙旧,走的时候,桌案上茶还未凉。
游扶桑收拾茶盏,才发觉周蕴顺走三匣上好的龙井,于是魔气凝成山茶花,又将医仙从迷茫的山道里掳回来。
周蕴振振有词:“庄玄明日忌日,我拿你的东西去祭她。她生前爱喝龙井,又惦记你,可惜你没良心,她病故时不去见她一面。”
游扶桑道:“无人告诉我。”
周蕴回:“你不主动问。”
“……”
周蕴又说:“青鸾很恨你。但在庄玄面前,她不敢。”
游扶桑淡然道:“现在她敢了。”
庄玄走了。
实则百年前庄玄离世,游扶桑往蓬莱去过一次。
凡人生老病死,庄玄以凡人身活了百八十年,这是善终。
她们隔着窗棂遥遥望了一眼,游扶桑看到的却不是苍白的老态,而是最初遇时,阡陌的篝火旁,庄玄最清冷的那一面。
青鸟栖在她身侧,也没有哭,只是握着她的手,说来世一定要再相见。
游扶桑于是心想,长生并非是嘉奖,百年亦可有善终。
这百年,周聆安安稳稳待在孤山,她与最初那贵妃新帝有缘,与她在鬼疫里相濡以沫,灾后,又做了许多济贫的好事,孤山蒸蒸日上。周聆总是这样,实力不详,却乘东风。又不得不承认,气运也是实力的一环。
至于宴门,由宴清嘉去把持,她如愿成了掌门,却发觉轻舟已过万重山后,她的求索,竟成了刻舟求剑。如愿乘舟过千山,心念的古剑却永远埋在了过去的黄沙里。她总是愁眉不展。
宴清绝依旧没有人身,或说人身只在梦境内维持,她在织出的梦境内种满煞白的芙蓉花,茫茫一片,似乎雪原。
宴清嘉作掌门几十年,心障难破,力不从心,待姐姐点头后,又将掌门之位传给了自己的女儿。病树前头万木春。此为后话。
庄玄死后,青鸾离开,蓬莱又剩下周蕴。
御道新人换旧人。宴如是死后,常桓为道心想了许多,转念抛弃圣手一名,前去吃斋念佛。素雪落满肩,她带发修行,百年如一日住在香经寺。
如此种种,都是周蕴后来与游扶桑慢慢说的。
于是之后,忽然想到什么,游扶桑向周蕴提醒道:“庄玄会有转世。”
周蕴道:“魂魄尚全,转世嘛,总是有的。只是去奈何桥上汤一喝,忘川河里一淌,不剩几分前世的气息。我与青鸾和孟婆又不熟稔,并不好问,也无法让孟婆去做什么。倘若孟婆将这类天机泄漏出去,是要受罚的。她与我们八竿子都不着,自然不愿冒此风险。”她说着,叹了口气,“当年,青鸾在阎罗殿前跪了几十天,孟婆不见。”
游扶桑承认,寻找转世并非易事。
她们只是修道,又并非神仙。
周蕴不知是猜出游扶桑心里所向,还是随口一提,轻描淡写道:“宴如是的转世,孟婆也没有找到。”
游扶桑没有搭话。
长久的沉默后,周蕴宽慰道:“也许还没有转世。这样也好,慢些准备,一鸣惊人。”
游扶桑含糊地应了一声。
可是她没有忘记,王母亲手造成的人魂,只有一次生的可能。除非乞望王母大发慈悲,否则别无再见的可能。
思及此,游扶桑一时失神,眼睁睁看着周蕴如悍匪一般捎东带西。于是那天日影细斜,她也任由周蕴提着龙井,又顺手拿了一盒百年陈皮,一盒千年人参,风风火火地走了。
游扶桑也没兴致吃喝。与其留在匣子里放霉,不如拿去孝敬庄玄墓前,在清明雨纷纷时抽些新芽,抑或让周蕴拿去换些银钱……都好。
游扶桑并不怎么在意。
春去秋来,山庄愈发幽深,游人寻不见这条山路,香客误入也要迷失方向。
游扶桑深居简出,似一棵古树一般扎根在这里,与天地一同静默。
*
第二百四十年冬。
游扶桑自梦中惊醒。
又做了那个纷乱的梦,她在梦里的城门上,抱着那具轻飘飘的身体,看着漫天红莲向下坠落。她也向下坠落。醒来,居室内层层叠叠长满了黑色山茶,几乎成了荆棘的囚牢。
游扶桑在榻上半支起身,只觉心头绞痛,喉口涌动——
吐出一片染血的芙蓉花瓣!
她拾起那瓣血色芙蓉,晶莹的花瓣上还带着温热。这已经是这月来第三次了。天人五衰的征兆愈发明显,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流失。
——所谓天人五衰,是修仙者已有飞升之能,却久久滞留人间之时,表现出的劫难。
其在于,一,色,衣染尘垢,眼色浑浊;二,受,喜乐不生,感知退位;三,想,神魂躁动,心力不定;四,行,因果牵缠,恶业执念;五,识,心生妄念,慧光微熄。
天人五衰,若不堪破,便是身死道消。
可这是煞芙蓉给的命。再怎么蹉跎,她不想死。
但是修为也无法再进一步,仿似撞上一道无形的天障。
游扶桑不知该怎么办,也失了向旁人求助的兴致,她不止一次幻想过画地为牢地活在这山庄里,吐出第四片芙蓉花瓣、第五片、第六片……直至吐出一朵完整的煞芙蓉花。
尔后死去。
宴如是没有转生的可能,还有什么能支撑她苟活?能在山中蹉跎二百四十年已是极限。
曾经明亮的眸子现下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道袍沾染难以祛除的尘埃。那些曾带来无限喜悦的飞升天象,此刻在她看来,只剩下苍白的色彩。神魂日渐躁动,夜不能寐,梦中常见过往种种,皆是缠没。
便是此刻居室,幽幽绽放的黑色山茶花间,忽然映出一抹微光……
那是一地镜子的碎片。
棱镜似的碎片静静躺在层层叠叠的黑色山茶丛中,其上浮动着奇异的符文。
游扶桑不由自主地走近,在破碎的镜中凝视着自己。那张历经近三百年岁月洗礼的容颜,分明依旧豔绝无俦,却显得苍白颓败。
游扶桑绝没有笑。
镜中的她却笑了。
笑得温柔潋滟,桃尽涟漪,胜过春风。
游扶桑从未见过这镜子,但此刻,她隐约意识到,或许它是上天给予她最后的机缘——
玄镜。
第135章 玄镜(二)
◎吾名窥世镜,照见三界因果线◎
山茶花瓣漆黑如墨,在居室内织出浓稠的黑暗。花在寒气中散发着冷香,吞噬着仅存的温度与人气。
游扶桑走近玄镜,镜子里的“她”不动声色看着她。
游扶桑微微眯了眯眼睛,镜子里的“她”也拙劣地眯起眼睛。可惜,形貌可以模仿,那恹恹神色却学不来,俱是眯眼,游扶桑是疲惫后稍稍松懈的神色,玄镜则是先有神态后情绪,仿得不像,很快气馁了。
此刻,玄镜开口说话了,声线与她别无二致:
“扶桑城主,久仰大名,未曾一见。”
游扶桑一挑眉,坐回床塌,如从前坐在浮屠殿美人榻上。
黑色的山茶花似无数双幽深的眼睛在暗处窥视;花瓣花枝支起了破碎的玄镜,将它送近榻缘。游扶桑已不在镜前,玄镜里却还映出她的脸,她们平视着,游扶桑没有先开口。
居室内幽幽冷,寒气森森渗入骨髓。
玄镜清了清嗓子,“扶桑城主认得我吗?”
游扶桑不语。
玄镜觉得尴尬透顶。
但转念一想,人是浮屠城主,又总是经历生离死别,脾气差点儿是正常的。她于是自开了话匣:“我为镜子器灵,万年前我们在上重天见过!”
“我本不叫什么玄镜,是孤山人瞧见我玄之又玄,才将我名为玄镜。我原先便有名字,吾名窥世镜。”玄镜陡然很是活泼,却顶着游扶桑那张淡漠的脸,显得十分违和,“女娲娘娘补天时以五色石将我炼制而成,可照见三界因果线。而后,女娲娘娘出席王母蟠桃宴,有个火凤凰烧了一片瑶池,我趁乱沾染蟠桃仙露,生出自主意识。彼时什么也不知道,便一下跳下上重天……”
“在人间,我有过许多主人,可惜都活得不怎么长。第一任是一个帝王,用镜面占卜引发黄河改道,彼时,我的镜身出现第一道裂痕;第二任是个祭司,照见敌国命脉导致七座城池瘟疫;第三任是个老尼,她逆转镜面照阴司生死簿——她、她、她使我背后符文剥落!”镜子变得激动起来,“兜兜转转……大约十五六七任主人之后,我来到孤山。孤山嘛,那个老奶奶,她对我挺好,也不问我什么,我想着显出一些能力,告诉她孤山之祸,人间劫难……”
镜子开始叫冤:“老天娘呀,一个剑修受人谗言,莫名将我打碎,虽说是有玄镜毁而预言灭的说法……但她也太暴戾了!尔后我被蓬莱木头老人收留,我原本以为她会是个好人,没想到也是个心黑的!用我不断窥探未来,害得我炸开了啊!!我在蓬莱泄露太多天机,遭致天谴,可我并非有意,要怪便怪椿木吧!”镜子向游扶桑正色,“扶桑城主,还要多谢你杀了椿木老人,我才得以自我恢复二百年,有了现下这副模样——勉强凑出一个碎片,能照这四方了。”
镜子颇为自豪,似翘起小尾巴。
“如今我照这人间,也知晓许多秘密。更新的王朝还有十年要覆灭,彼时仙门又是一次变天。宴门后山那条青龙有臻化之意,东海的白龙已然沉寂海底。至于你,扶桑城主……”镜子忽然急切,“我亦觉察你有天人五衰之相。百年前你救过我,如今我也想救你。”
游扶桑略一闭眼:“就这么简单?”
居室内山茶花骤然缩紧,层层爬上玄镜碎片,游扶桑冷冷道:“世人各取所需,无人会只为报一次恩情,千里迢迢赶到另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身边。窥世镜,你先前说自己泄漏太多天机,恐遭致天谴——你来找我,怕不是要报恩,而是要找一个冤大头,与你共担天谴吧?”
玄镜愣了愣,不想惹恼她,索性承认:“大差不差,却也不尽然。其一,并非天谴,而是天劫;其二,我不会让你陪我担天劫,只是需要在天劫到来之前,在你体内休养生息。简单来说,我需要一个主人。我们器灵与主人修道相辅相成,你体内有芙蓉清气,对所有器灵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至宝;而我也是上重天器灵,和外头那些没啥卵用的法器不一样,我可助你稳固天人五衰之相至少百年,不,至少五百年!”
玄镜可怜巴巴说:“扶桑城主,我借您之力,尽力在天劫到来之前把这碎片裂缝修补修补,作为谢礼,我助你稳定心魂,不受心虞与天人五衰之相干扰——扶桑城主,我们相辅相成,共度难关啊!”
岂料镜外的游扶桑直截了当,“不需要。”
玄镜的目的很清晰,要借煞芙蓉修炼;只是,倘若仅是跟在身边、滴血认主也便算了,这玄镜居然还想入她体内——器灵吞噬主体的例子从来不少,游扶桑若是答应,简直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游扶桑只是有些想死,但她不是傻了。
游扶桑于是摆一摆手。
山茶花向上生长,遮蔽了玄镜的视野,她心里顿时不妙,大喊道:“等一等——!!”
“扶桑城主,你、你不想找到宴如是吗?”
窥世镜急切地说道,“十五年前,邻边的小国诞下一个王女,其年柱木水相生,月柱火木通明,是‘参天古木得甘泉,春月灯火映桃李’之兆。其日时厚土成山,双龙盘踞,朝阳普照,五循环情,无冲克战局——扶桑城主,您听来有没有觉得耳熟?”
游扶桑的神色显然沉落了。
她走近,认真瞧着玄镜:“你所说的邻边小国,所在何处?”
“停停停停停!!”玄镜知晓自己正中七寸,很是得意,对游扶桑的态度也愈发大胆起来,“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言而总之,小王女还有三个月及笄礼,扶桑城主,您请三个月后再去找她……不然我会觉得有点恶心。在这之前,扶桑城主需要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
“二百年世事变更,这大国的都城虽然还在此处,其名却从‘清都’换作了‘京城’。而此京城郊外,也便是你这山庄之外,每逢月圆,必有鬼新娘出没,专寻落单的活人问路,若是答了,照常归家,可不出三日必见血光。”
“若是不答呢?”
“宴清知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缄默,于是被鬼新娘捉走了。”
“……宴清知是谁?”
这样熟悉的清字辈,其实游扶桑心里早有答案。
玄镜也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她:“扶桑城主,你也不想可怜的师妹再经历一次幼年丧母吧?”
“……”
“再说,鬼新娘缘何出现在山庄周围?扶桑城主,那鬼新娘也是以你的魔气滋养的。倘若你不想成为王女的杀母仇人从而被憎恶,你确该去救人。”
游扶桑靠坐回榻上。
救人一事,她大抵是会去做的,又不想被一面镜子牵着走。
有了前车之鉴,她知晓玄镜求她去救人绝不只是出于“救母”的目的,玄镜必然从中得利。换言之,鬼新娘身上,有玄镜需要的东西。
游扶桑于是顾左右而言它,“你说王女诞生于邻边小国,那小国国运如何呢?靠海吗?有山吗?”
玄镜道:“南海的一个小屿国。国运嘛,承天佑运,历代英主明君励精图治,其国度如一块东海璞玉,渔盐富饶,商船云集,四季温润,百姓安居乐业,异邦使节往来不绝。对了,还有宴清知往来京城的事情……”
游扶桑却打断道:“王女还有三个月及笄礼,是吗?”
“是。”
游扶桑于是感慨:“那她真是生在一个,极美的春天里。”
玄镜道:“屿国春暖花开,王女降世在丙辰时,晨曦初现,一夜寒气悄然退散。彼时都城上空瑞气氤氲,山头云霞似火,天际现出七彩祥云。宫中琉璃瓦上忽绽满朵朵桃花,玉阶边,苑里木樨次第吐蕊,金色暗香流转九重。满城百花齐放,似天地为她庆生。”
游扶桑于是道:“听来是个好命。”
望她今生真的可以万事顺遂。
玄镜又道:“扶桑城主,那个,宴清知往来京城的事情……”
可话未说完,游扶桑却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玄镜大惊:“你你你,你去哪里?!”
游扶桑似怪她明知故问,反而困惑:“三月后王女及笄礼,我总不能空手而去吧?”
玄镜大骇,“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宴清知……”可恨没有腿脚,怎比得过游扶桑脚下生风,“扶桑城主!”
玄镜鬼哭狼嚎。
游扶桑迈出房门的前一刻,又回头说:“我去去就回。你可以留在这里。”
玄镜又叫:“扶桑城主!“
“好了,够了!”游扶桑也烦,“不要再与我说宴清知的事情了,时辰到了,我自会去的!”
“才不是呢!”玄镜在山茶花里被困住,委屈极了,“城主先把我放出来吧!”
游扶桑嫌烦,抬手,将山茶花收回。
只看山茶花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玄镜却在半空摇摇欲坠,眼看就要跌碎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
千钧一发之际,一缕花枝轻轻托住了玄镜,让她稳稳落地。
玄镜惊魂甫定。
游扶桑抬步又要走。
“扶桑城主!”
“……”游扶桑道,“又怎么了?”
玄镜里的“她”摇了摇头:“只是看您颓丧至此,我实在感到可惜。山庄外世事更迭,您与山庄如同凝固,百年如一日地过。您以为山庄内的凝滞才是永恒,厌倦了外界的纷扰变幻。可您看,那些永恒的变迁,才是世间最不变的规律。”
“同一个太阳,她在昆仑山沉下的同时,也在扶桑地升起。她既是日出也是日落。同一轮明月,对东山而言是残月将落,望西岭却是玉盘初升。暮云敛去,晨辉徐来,日月又无穷。”
“只有这些变化,才是生命永恒流转的证明。”
玄镜道,“这山坡上的山茶花零落成泥,那小池塘边细水芙蓉又初绽清颜。有人在此处暮年惆怅,另一处,必有另一个与她少年时别无二致的孩子,踩着绢虎与风奔来,一身杏子红衫。”
也像您与她。玄镜在心里说道,您滞留尘寰二百四十年,几近天人五衰,而在春暖花开的另一方国度,十五岁的王女与宫女们掷金箭、玩投壶、习蹴鞠。盛夏的蝉鸣摇碎窗碧纱,王女赤足踏过浸了冰的玉簟,纱幔漏下碎金。
年轻的王女研习史册,琴棋书画,向母亲学习射术。天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白瓷般的面上投下深绿色斑驳的影,她十分认真,屏息搭弓,箭簇破开百里云雾,正中一朵白色山茶花。
同一时刻。
山庄居室里,黑色山茶悄悄落了一片花瓣。
玄镜话音落下。
游扶桑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第136章 玄镜(三)
◎记忆的青苔◎
“月圆夜遇上红盖头问路,切记莫应声!”
京城西市最热闹的茶楼里,说书人惊堂木拍碎茶沫,从袖中抖出幅泛黄画卷。画中是一位新娘,盖头齐整,末端如刀刻切断脖颈,她的嫁衣下摆,洇着暗红的斑块,似尸斑。
满堂茶客盯着画卷,听说书人又说:“诸位可知道,每到月圆之夜,那披着大红嫁衣的鬼新娘便会现身街头,寻找落单之人问路?若是好心答了,便会三日之内必遇血光之灾;若是不答,就会被她掳走,再无了音讯!”
临窗的灰衣女子垂眸剥着松子,不甚在意,未抬头看。
茶客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宁可血光之灾,总比与鬼新娘相看两厌要强;也有人说,倒不如被掳走,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书人大笑不止:“什么一线生机?怕是要被鬼新娘折磨致死!我听闻那鬼新娘的老巢在城郊,其中尽是骷髅白骨,你们以为都是谁的?”
茶客们又是一阵恶寒。
灰衣女子垂下眼眸,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说书人道:“这还不是最可怖的。你们知晓最可怖的是什么吗?”
茶客一时未反应过来,众说纷纭,可说书人卖关子,好久都不曾作答。一盏茶后,卖足了关子,说书人才道:“今夜便是月圆时!!!”
月圆之夜。
子时梆子敲响铜锣。
京城青石板路上,一团猩红火焰幽幽飘浮着,把如水清澈的月光都衬成阴森的绿。一袭红衣人影凭空而立,提着一纸灯笼,血红色的嫁衣在夜风中飘荡,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
某一阵风拂过,纸灯笼倏地熄灭,新娘的盖头稍稍被掀起。
于是绣鞋边的水洼里,倒映出一张腐烂的脸。
游扶桑站在原地。
鬼新娘一步步逼近。
金线绣的合欢花在嫁衣上渗出点点血珠。
大约三步之遥,鬼新娘才要伸出白骨森森的手,却看月色里游扶桑的影子诡异地被分成两道!
鬼新娘霎时反应过来不妙,几欲逃走,却是月色照射不到的地方疯狂长出山茶枝蔓,在电光石火间缠绕住鬼新娘的身躯!!
是游扶桑幽幽问:“你该向我问路的,对吗?”
鬼新娘明白自己这是撞上了硬茬儿,自然跪地求饶:“仙家饶命啊,我、我不曾害过人——”
游扶桑忽笑了:“我不在乎你害过多少人。”
她抬手,抚过鬓边将散的墨色山茶花,那双眼睛如熔金明火,直勾勾地望向鬼新娘。她分明是人,却比真正的恶鬼更如魑魅。
游扶桑笑:
“现下,该我向你问路了。”
*
京城郊外的茅屋,茅屋挂着褪色的“囍”字,门楣贴了黄符,鬼新娘在黑山茶的桎梏下推开了门。
一阵腥臭扑面而来。
黑漆漆的洞口像是一只张着的鬼眼。
茅屋内,墙角堆着白森森的骨头,正中供着一面铜镜,镜面厚厚的灰。
游扶桑没有跟进去,却听见里面隐约有人声,窸窸窣窣的,有人哭得哑了,有人喊得哑了。鬼新娘紧张地拉扯着红盖头,去问游扶桑:“仙家是想救她们?”
救吗?
游扶桑忽而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她是来救宴清知的,可其她人救不救?鬼新娘杀不杀?
却是此刻!
茅屋内忽有人掀桌而起,隔着近十步之遥,一盆黑狗血陡然泼来!!!
游扶桑眼疾手快,拎着鬼新娘来挡了一挡。
黑狗血好歹没泼到游扶桑身上。
这到底是民俗驱鬼,对鬼新娘也不起什么作用,只是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青衣女子猫儿似的想从游扶桑与鬼新娘身边的茅屋门缝里溜出去!
鬼新娘淋一头狗血,又不敢向游扶桑发威,只大喝一声“大胆!”素手一挥,将那女子卷了回去,重重摔在茅屋中央!
分明摔得极重,那女子却愣是一声不吭。
鬼新娘踏着血色的雾气冲上前去,掐住青衣女子的脖子,将她一把提起,又狠狠掼在地上!
青衣女子挣扎着爬起,又被无形的力量抽打得连连翻滚。她蜷缩成一团,发髻散乱,灰扑扑的衣裳沾满尘土。游扶桑却注意到,她虽满身狼狈,但眉宇间依稀清贵之气。
是她吗?
游扶桑在心里问。
玄镜也在无声地回应道:是她!宴清知!但别这么势利只救她一人嘛,她也会怪罪你的!
……太麻烦了。
游扶桑叹了口气。
游扶桑轻抬了手,一片黑色山茶花瓣飘落在青衣女子身前,替她挡住鬼新娘的第三次进攻。
青衣女子在漆黑的茅屋中警惕地看着她们。
游扶桑几步上前,向她伸出手:“站得起来吗?”
这宴清知显也是个倔强性子,分明痛得咳血了,不露怯,不示弱,不求助,强撑着站直身子,微微扬起下巴,眼神怀疑地看着游扶桑:“多谢……相救。”
她的声音是清脆中带着一丝沙哑,想来是方才被掐的缘故。她整了整凌乱的衣襟,对游扶桑亦是万分警惕,毕竟游扶桑身上鬼魅之气并不比鬼新娘少。
即便这般境地,她说话时依然保持了从容与礼数,只是紧抿的唇泄露了几分紧张。道谢后,宴清知不再开口,但双眼明亮,一直机警地观察周遭,大抵在寻找脱身机会。
但到底是凡人。
一碗黑狗血后,她也没什么妙招,硬打打不过,只好只好强忍着伤痛,假意镇定。
宴清知暗暗往袖中摸去,袖中还藏着最后一张驱邪符咒,那是她在寺中向尼僧求来的。可这符咒对付一个鬼新娘都不够,更何况还有个浑身邪气的……
美人。
这时美人向她开口了:“宴清知。”
“……你!?”宴清知大骇,心里恐惧与警惕更甚,“你怎知我名姓?”
游扶桑道:“这很容易。我还知晓你来自何方,家中有一个未及笄的幼子。”
宴清知恍然觉得恐慌。修道之人真的这般神通广大?匆匆一面,居然将她家底儿都翻清!
她来此京城,不过也是为了女儿。十五年前,朝胤的国师断言小女宴安命格奇特,生来便有天人之姿,可惜,虽是好命,但阴阳相缠,好恶相通,越是明亮的烛火,其阴影才越是黑暗;宴安如此命格,恐会招致更大的祸害。于是朝中老臣皆说她过于与众不同,不该继承王位。
她又询问国师,是否还有解法?
年迈的国师摇了摇头,只说,或许……修道可解。
然宴清知身无道缘,朝胤实则也不是什么修道之国,即便她为王储,亦不曾结交什么修士大能。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想明白修道一事究竟几何。
面对游扶桑的疑问,宴清知只是含糊其辞地道:“是。我有个幼儿,她身有怪病,我前来京城求医。只听寺里老尼说,这病不可医治,只可……改命。”
疯子!玄镜在游扶桑心里大叫,宴如是可是顶天的好命,要去改命?这怎么可以?
游扶桑亦微微皱了眉。
她怀疑地看向宴清知:“你可知改命之事,往往得不偿失?”
“那,那我该怎么办?”宴清知显得十分脆弱,“她的命格太过突出,恐遭致灾祸,我只想护她平安!”
命格太过突出……
游扶桑这才几分理解。
阴阳相生相克,绝美的佳肴下,蛆虫如影随形。水满则溢,月盈则缺,宴如是的命格过于完满,所以自出生后,每一步都成了下坡路。
“或许……”游扶桑细细说道,“与其修改命格,不如助她成长得更为强大。常言医人不如医心,你虽身在小国,可国运极佳,人杰地灵,缘何不让宴……你的女儿去修道呢?”
宴清知困惑:“修道?可我没有道缘,我的女儿如何……?”
“有或没有,你说了不算。”游扶桑语气淡淡,可神色居然藏几分狡黠,“令爱天资极佳,不论研习何物都会事半功倍。十五岁……虽晚了些,但世间万事只怕不做,而不怕太晚。倘若你有心,总能做得成。”
话已至此,意思很是明显,宴清知也看得出眼前山茶美人绝非平庸之辈,甚至还有指教之意……宴清知稍稍有了请教的心思,但转念一想,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她从来不怎么信。
于是宴清知的目光在游扶桑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鬼气上打转,又细细瞧了瞧她眉目,企图看出一点端倪来。
游扶桑看穿她顾虑,抬手轻轻一挥,周身魔气尽数收敛,手心生出一朵煞芙蓉。
这煞芙蓉轻盈而流光溢彩,即便在这漆黑茅屋内亦是熠熠生辉。其上重天之气愈发浓郁,只这一朵芙蓉花,莫名让人信服,以为游扶桑绝是正道中的正道,好人里的好人,而非什么歪魔邪道。
但宴清知还是犹豫。
事关女儿,她总会多留意个心眼。
游扶桑于是道:“你若顾虑,不妨让我先与你回朝胤。之后去留,你再做定夺,可好?”
游扶桑意思很明显。宴清知深觉自己并没有拒绝的余地。以游扶桑的实力,即便她硬要跟去,宴清知也无能为力的——退万步讲,即便游扶桑心怀恶念,要朝胤覆灭,宴清知也是毫无办法的——
可是抬头,宴清知直视进游扶桑眼底,确不见任何恶意。
反而,盛满了许多新生的喜悦。宴清知不知晓这喜悦是从何而来。
宴清知如实道:“你很强大,我却不知善恶,也不敢轻信你。”
游扶桑闻言,居然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不若我立下天道誓言?”游扶桑抬起手,一片黑色山茶便在手心悄然绽放,花心跳动着幽蓝的火花,“我对宴……,”她在此顿了顿,“倘若我心怀恶意,必受天谴,化为灰烬。”
宴清知却摇头:“我不懂你们修士的天道誓言。我倒觉得誓言未必可信。”
游扶桑难得笑了:“那不如这样——”她从衣襟中取出那玄镜碎片,“这是女娲五色石所筑的宝物,也是我新立的器灵,交予你保管。若我有违诺言,你可将它碾碎……”
玄镜在她心里尖锐地喊道:喂——!!!
“且慢!”宴清知也打断她,“我不要你拿这么贵重的东西作保证。我只问你一句:你与我的女儿,是不是曾有何渊源?”
她总觉得眼前人对自己甚是熟稔,仿佛等了她们千百万年……
她作凡人,不懂这一眼万年的感觉,可转念眼前这人大抵是活了成百上千年的修士,什么万年千年前世今生之类,又并非是绝不可能。
果然,游扶桑道:“是。”
宴清知又问:“你们曾经,不是仇敌吧?”
游扶桑却怔忡一瞬。
恨海情天不相忘——这要怎么说?她们确是恨过彼此,短刃捅过对方的心房。可她们也相爱过。至少百年前宴如是自戕城门上时,游扶桑爱她。
游扶桑于是认真承诺:“我对她绝无恶意。”
宴清知也认真地思索了许久许久。
久到茅屋里的鬼新娘掉下红盖头,露出骷髅脑袋,她抱着脑袋,快要睡着在漆黑里。
这茅屋中,还有另六个人在瑟瑟发抖。一个满面泪痕的小丫鬟,一个蜷在角落的绣娘,一个腿软到站不住脚的男小厮,一个不知该说沉着冷静还是魂飞天外的婆子,一个紧抱双膝神情恍惚的管事,最后是一个直打哆嗦的老仆采买。她们不如宴清知那般执着于自救,早在最初便放弃了挣扎,当然,也许有些本着养精蓄锐的意图,便不得而知了。
鬼新娘在茅屋中蓄了七个人,每三天吃一个,正好在下一个月圆时吃完。
缘何吃人?新娘已然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这城郊山庄外黑山茶开得很妙,似乎永盛不朽。她细心采之,日日佩戴,心里便有了魔障。她变得有些暴戾,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记得死前,她心悦一人,那人却不愿与她缔结连理。
于是红烛暖帐里,她抱着那人的头颅,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鲜血染红合欢花。
死于恶念的人要化作鬼,这是亘古不变的恒理。
鬼便是要吃人的,如同人吃牲口。
活得久了,胃口更大,三日吃一人。
她也不知何时是尽头,吃到后来也有些无聊,见那些凡人吓得屁滚尿流,又或是遇害后有家眷哭丧,鬼新娘也十分困惑。她不是以恐惧或悲恸为食的鬼,她只是很饿。她于是想,某一日,也许会遇见一个修士,修士为民除害,于是将她诛杀了。
她不想结束,也无所谓继续。
看见游扶桑时,鬼新娘忽有一种刑期将至之感。游扶桑的魔气将她的鬼气全然压制了,鬼新娘求饶求得很利落。
宴清知思索了整整一刻钟。
有游扶桑撑腰壮胆,宴清知陡然直起腰板,神采奕奕:“既然你有此诚意,我可否借您的力,感化这恶鬼,超度她?到时我也算有功绩一件,可凯旋而归了!”
游扶桑闻言,无言几许,忽笑道:“你倒是会钻空子。”
她的笑很空,不像真心的。
宴清知忽而心里一阵寒意。
电光石火,游扶桑眼底笑意褪尽,那双眸子霎时化作两汪幽深的寒潭。周身气息陡转,无数黑色山茶在空气中绽放,花瓣如刃,锋芒毕露。
“但是我不想,”游扶桑一字一顿,语气冰冷,“实在对不住,朝胤的国君,我的耐心告罄了。”
游扶桑抬起修长的指,轻轻一挑,一片花瓣便擦着宴清知的脸颊飞过,在身后的土墙上斩出一道深深的裂痕!
游扶桑俯身靠近,声音轻柔却毫无温情:“我没有恶意,却不代表我会一直好声好气地与你商量。换句话说,我确保你不死,不过是为了确保你的女儿不要幼年丧母,心里大创;至于那个母亲是谁,我不关心。”
“……你的目标,果然自始至终是我的女儿。”宴清知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游扶桑道:“不错。”
岂料宴清知忽然挺直脊背,挺起胸脯:“那你便杀了我吧!”她道,“若你真心为她好,就该明白——为母者,宁死也不愿做坑害亲儿的懦夫。你若强来,我必以死明志。你说要让她免受丧母之痛?那我便让她知道,她的母亲是如何为她而死,又死于谁手的!”
游扶桑的神色隐约有变。
“你说得对,”宴清知继续道,声音愈发坚定,“你很强大,可以轻易毁我朝胤小国。那你大可以去做,谁能拦下你?你却如此迂回,曲折至京城外茅屋,与我磨破嘴皮,显是有所顾虑。想必小女宴安便是你的顾虑吧?你在害怕什么?她身上有什么牵掣你的东西?”
“……”
游扶桑忽觉有些头疼。
玄镜则道:她好歹也算国君。国君啊,这点点魄力总要有的。
游扶桑不答话,宴清知壮了胆,直视她的双眼:“我能稍稍看出来,你虽脾气不佳,对宴安的热忱也毫无缘由,令我警惕,但你确是真心。倘若真心为她好,又何必威逼?就算你强行带走她,甚至杀了我,以易容仙术替了我,再回到她身边,也能相处不少时日。而纸包不住火,小女向来聪明,她迟早知晓真相。那之后,你与她之间嫌隙便是天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不如现下坦诚告诉我,为何非她不可?”
“为何非她不可?”游扶桑眼底泛起一丝波澜。
她没有答宴清知,心里却不由自主说:
倘若你也曾敬一人百年,慕一人百年,与她别离于最狼狈时刻,再重逢于不两立之势,与她人心隔肚皮,相互猜忌又相互利用,最后肚皮划开,流一地血,才发现猜忌里藏着一颗半死不活的真心,是她的,也是我的。
倘若你被她害过,切切实实恨过她,重逢后折磨她,见她做了傻事却无法自抑心痛。爱她的理由早就被层层仇怨覆盖了,你也早已记不起昔年宴门的桃林在雨后是何种颜色;恨她的理由却罄竹难书。
于是你选择恨。
可是用匕首挑开她左衽时,胸前的血契总让你想到耳鬓厮磨的那些夜。
血珠从匕首锋利处滑落下来,成了衣襟上的相思豆。
你爱不得,恨不得。
枯井里的合欢树花开又花落。
恨不得,爱不得,直至她死亡,死得风风光光。
往后爱与恨都腐朽了。
游扶桑发觉自己只是忘不了。
便如同这鬼新娘裙上纹路,白骨与腐肉化尽,金线绣的合蒂莲反而愈发鲜艳。
为何非她不可?
“为何非她不可……”游扶桑不过向宴清知答道,“若没有她,我不成我。”
宴清知显然愣了一下。
游扶桑继而轻声说道,“我绝不打扰她的人生,不过将我所学所知皆教与她。如她曾经也教会我许多。你的老臣对她有所议论,我便教她用实力说话。射术,占卜,文论,我都可教好她。”
游扶桑的语气里有久远的温柔,居然让宴清知怔忡,不知为何,鼻尖都变得酸涩。
“我……”宴清知哽咽一下,灰扑扑的衣袖擦了擦眼角,“小女身在弦宫,差三月及笄,我欲为她找一弦宫官,也叫经筵讲官,便是她的老师。仙家,我信任你一次,你切不可辜负了我。”
游扶桑深深看着她,不曾回答。
宴清知再道:“您已知晓我姓名,我却不知道你的,这不好吧?”
“扶桑。”
宴清知于是喃喃:“扶桑?是太阳神的意思吗……”
游扶桑转头而过:“名字而已,没有意义。”
“当然有意义了!”宴清知理所当然道,“如小女之名‘宴安’,便是‘宴安鸩毒’之意,我性子太柔,怕她全然随了我,盼她温和之下另有锋芒。”
游扶桑略一挑眉,不再说话了。
只是心道:其实你性子也不怎么柔,颇有玉石俱焚的毅力。
往后她们如何从茅屋里退开,如何让玄镜吞下鬼新娘,如何放了那六个神智不清之人,如何回山庄作别……游扶桑皆没太多印象了。
她只记得离开京城时,山庄梨花才落白,花瓣似雪覆在枝头。山庄落了锁,游扶桑不知自己何时会回来,只是想,再次归来时,想必山庄枯荣已换,四时流转,藤蔓爬上旧檐,落叶铺满青石,青石下,罅隙里,也不知会不会偷藏一只小猫。
*
朝胤的都城沿海而建,白色王宫依傍山脉,层层叠叠的阶梯直通碧波。城中楼宇多为白墙青瓦,木墀彤庭,远处有渔帆点点,海鸥翱翔。
小小国度,又靠海而生,人头天南地北地流动,这都城里百姓约只是游扶桑所认知的一个小村庄那般数量,三五百。
游扶桑入城时,街道两旁张灯结彩,是朝胤特有的海鹤灯。
国君带回仙人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听闻仙人行至处幽香浮动,似有黑色山茶悄然绽放又消散。
又听闻仙人将作王女帝师。
再听闻,仙人带回赠与王女及笄的宝物,名为“太乙长生锁”,由万年温玉制成,镶嵌北斗七星,锁面刻有“福寿绵长”古篆,锁芯藏有太乙赐福,意在保佑王女长命百岁,岁岁无虞。
百姓争先恐后地围观。
抬高的玉辇里,游扶桑一身玄衣,黑发如瀑。
她与王宫大殿百步之遥。
王宫大殿内,身着湖蓝色裙裳的王女正襟危坐。广袖垂落,裙摆如水波般流动,铺展在鎏金纹饰的玉阶上,阳光透过高窗洒落,映她肩上白色流苏微晃。她的指尖纤长,指甲稍稍绯红,似染了一层极淡的蔻丹,墨色长发以金丝细链挽起;眉眼沉静,如湖面初霁,清澈而毫无波澜。
她抬眼,清澈的眼底便倒映殿外那人离近。
如倒映眸中一点漆。
百步,十步……
玉辇停在殿外。
游扶桑走下玉辇,衣袂微动,眼角有晶莹一闪而过,飘落风中。
于是殿中的王女也猝然愣住。
她只觉心里的湖水倾斜,覆盖记忆的青苔,瓢泼地浇灭了,刻意维持的平静。
第137章 王女(一)
◎相似得近乎失真,便显得荒诞不经◎
王女依旧端坐殿中。
游扶桑停在阶前的刹那,天光滑过云层倾泻,透过了殿堂的雕花窗棂,落进王女的铺展在阶上的裙袖。
于是裙摆波光粼粼,比海更蓝更清。
那副面容分明就是宴如是的轮廓,冰玉唇,秋水眉,鸦青睫,鹿儿眼——可又太过年轻。
年轻得近乎失真,几乎是一朵记忆中尚未成熟的桃花被生生嫁接在了现实里。这般稚嫩的神态倒让这份相似显得十分荒诞不经,恰似有人用错了年岁的墨,将一幅已完成的肖像,涂抹成初稿。
游扶桑低垂下眼。
“殿下。”
她在阶下这样唤道,带着几分不确定。
王女闻声,神色短暂地动了动,却很快收住,她站起身来,视线稍稍掠过游扶桑,最终落在宴清知面上。
她向宴清知微微颔首,未有言语。那姿态端庄沉静,是远超年纪的从容,仿似她才是少年国君。
——尔后便转身离去了。
离去时,一袭海青色织金裙裾似波浪般轻轻漾开,腰间银铃,金玉环佩,皆随步伐发出细碎清脆声响;天光洒在发间的金钗上,折射出点点流光,随她走动,淡淡地晕染。
王女并不与游扶桑有所寒暄。
直至身影消失在殿中回廊尽头。
游扶桑仍伫在原处。
一半宫人跟随着王女离开,又一半宫人匆匆赶来为国君奉迎圣驾。着素雅宫装的女官快步走来,手中托着香炉与茶具,脚步轻盈而不失礼数;领头者向二人福身:“国君陛下,弦官大人,请移驾御花园。”
宴清知随她们去,不过几步又笑出了声:“哈哈,与小女初见碰了一鼻子灰,”她的眼中闪着促狭的光,“帝师大人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游扶桑不语。
二人自檐下穿行,光影斑驳。她们身后,宫人端着香炉与茶具,如一群灵巧的蝴蝶随行,既不远离,也不打扰。
宴清知的步履忽快忽慢,裙裾拂过地上的落花,她沉默几许,再说:“其实,宴安与我也不怎么亲近。”她叹一口气,停在一处雕花窗棂前,手指轻抚窗上的花纹。阳光透过花纹,在她指尖投下细碎的影。“分明都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别的孩子一口一个阿娘叫得亲切,缘何我们母女之间,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见游扶桑隐隐皱了眉,宴清知又急急忙忙补充道:“也并非是不喜欢我,只是……只是没有平常孩子那般稚嫩可爱罢了。”
不如平常孩子可爱?
游扶桑淡淡道:“她没去嫌弃你,你倒是嫌弃她。”
宴清知猝然打断:“我怎是嫌弃她?我可是心疼她!她……”
宴清知声音渐低,又不说下去了。二人穿过一道月亮门,步入一片竹林小径,其中翠竹婆娑,随风摇曳,竹叶的影子在两人身上斑驳流动。是御花园了。
宫人们自觉退到远处,只余香炉中的檀香随风飘来。
宴清知的目光中透着忧虑,她轻声道:“扶桑,小女天相吉祥,却身有怪病,这不是假话。恰如她跪坐在殿上恭迎,却不与我们寒暄,并非是她不想;我不曾告诉你的是,从出生到如今,宴安依次失去了听觉,嗅觉与发声。”
“……你说什么?”
宴清知叹息一声:“五岁之前,宴安的世界是没有声音的。那时我们以为她是天生如此,直到五岁那年,她忽然能听见声音了,我们都欣喜若狂。可不久后,不到一个月,她又失去了嗅觉。从此闻不见花香,每每花神节赏海鹤花,她只能佯作闻嗅,全是附庸风雅罢了。”
游扶桑眯起眼睛:五岁之前失聪,五岁时听觉恢复,却又失了嗅觉……这听起来……
宴清知继而道:“十岁那年,奇事又起。宴安的嗅觉突然回来了,能分辨百花香,可没想到……她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听觉,嗅觉,她恢复了感知世界的本领,却又失去了表达的方式!”
怪异。游扶桑心道,每五年一轮,得一失一,倒像是天道循环之理。
宴清知道:“是以询问了老国师,她说此相怪异,药石无医,只有改命。除此之外,她也说道此事知晓之人愈少愈好,免作了文章。于是王女五感流失一事我向来瞒着,不与外人道。唉,眼下宴安及笄十五岁,我……我不知她又会失去什么。”
游扶桑道:“大约要见一见你说的那位老国师。”
宴清知却摇头:“老国师神秘莫测,我并不能见到她。她总是骤然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怕也是熟人。
游扶桑心道。
宴清知瞧她神色自若,试探地问:“仙人可有……看出什么?”
游扶桑于是平静地说出了推测:“已经历失去听觉,嗅觉,失声,我猜测,宴安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大抵会依次失去触觉与视觉;失去触觉则体不能感,失去视觉则眼不能见。”又话锋一转,“不过无妨,失去触觉是好说,算是失去痛觉罢了。前十五年她已有痛感的常识,只要好生保护,不受伤害即可。这五年反倒可算是最安稳的时日。至于视觉,倘若修道得当,我可教她心眼之法。待到时机成熟,就算不用眼睛,也能观天地万物。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宴清知神色骤霁,显然大喜过望,眼里几乎要落出眼泪,连连道谢:“多谢仙人!多谢仙人!想来宴安命里确有贵人,先是那位老国师,眼下又是您……”
谁是谁的贵人呢?游扶桑心想,分明从前,宴如是才是我们的贵人。冤冤相报,恩情也会流转。
游扶桑立在御花园的梅树下,一片花瓣从枝头飘落,她伸手接住,如此说道:“这固然是奇症,却未必不是福缘。宴安注定被天意所钟,每失一种感官,必有所得。待她二十五岁之后,或许便是天机大显之时。”
宴清知则是连连道谢。宴安自诞生便是奇特,除了诞生时刻一声尖锐的哭喊,此后竟也从不哭闹,宴清知原以为是孩子天生如此,往后才知晓是她天生失聪!几年过后,流失的听觉流转回来,宴清知以为苦尽甘来,可数月过后,五岁的宴安站在新发的金桂下,才与宴清知道:阿娘,我仿似……闻不见花香了。
从此后,宴安更比同龄孩子更为沉稳。旁人嬉笑打闹的年纪,宴安熟读兵法章义,知晓兵者诡道,治国安邦大道,可宴清知宁愿不要这样!她的孩子何苦呢?
十岁那年生辰,宴安久违地捧起花束,以指腹沾水,在红木的桌案上写到:阿娘,我可以闻到香气了。
十岁的王女,在饱读诗书之后,已写得一手清隽的小楷。
可宴清知知晓,这一次的代价,是声音。
以嗅觉换了声音。
宴安再不能说话了。
再五年后又是什么?
宴安又会变成什么样?
那一夜,宴清知毫不顾国君威仪,在内臣环绕的御书房内失声大哭。
若非今日游扶桑与她说道,此固然奇症,又未必不是福缘。每有所失,必有所得。待她二十五岁之后,或许便是天机大显之时……
宴清知这才有所宽心。
她原也不信,宴安天生吉祥,缘何怪病缠身呢?直至此一刻她才明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远处宫人们的脚步声轻若无声,风吹过庭院,带来一阵清凉。宴清知向游扶桑低矮了身,恭敬谢过。“曾以为怪病也是不治之症,如今听君一席话,才算是宽慰下心。帝师大人,我命宫人为您布置的宫殿正与小女弦宫相对,便你二人往来,平日授课也不必多跑。帝师大人……小女安危,全系于你了!”
游扶桑亦未言语,而点了点头。
实则宴安的症状与她的天人五衰很像,皆是五感五蕴流失,应当是某种代价……是转世轮回的代价吗?游扶桑并不清楚,此刻猜测是无魂之人轮回的代价。
宴如是轮回转世之事原本并无可能,却不知是何处有了转机,才让她投胎朝胤王女。虽有五感折磨,却也不能不说是机遇;转世大抵不带前世记忆,那么这五感流失的怪病,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到底也很残忍。
游扶桑叹了口气。
她递给宴清知自己为宴安准备的及笄礼“太乙长生锁”,赐福“福寿绵长”,目光却落在游廊尽头的一片翠色。她瞧见年轻的王女一身水色躲藏在御花园的锦鲤小池边,正偷偷向她们望过来。
游扶桑注意到王女攥着裙角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宴清知也随游扶桑目光望去,刹那,面上愁容骤改,平添了许多喜色,“宴安!到这里来,”她道,“来见一见你的老师。”
年轻的王女却如池塘里小锦鲤那般游近又游开。
她深深地看了游扶桑一眼,匆匆回头,又跑开了。
第138章 王女(二)
◎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宴安躲藏在锦鲤池塘的朱红柱子后,被日影斜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初春时节还未有百花争艳的奇景,于是也并无彩蝶纷飞;游扶桑却看见,有那么几只金色的蝴蝶翩跹在宴安的裙裾上,是金丝绣作的,却比真实的蝴蝶更加生动耀眼。
游扶桑注视蝴蝶的时刻,宴安从柱子后探出小半张脸。
游扶桑于是直起身,目光与她相撞。四目相对的刹那,宴安蓦地一惊,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转身要逃走,冷不防撞入一个怀抱——是母亲!
宴清知虽笑着,态度却很坚定,她握住宴安皓白的手腕,不容挣脱。
“宴安,不可无礼!”
宴安于是低下了脸,睫毛微颤,蝶翼般轻轻扇动。她感觉到游扶桑缓步走近,长裙拂过石阶的声响轻柔似潮落。
宴清知道:“仙人名扶桑,此后便是弦宫官,也是你的老师了。”
宴安紧抿了唇,微蹙着眉,又低下了头。她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自己的鞋履尖尖,愣是没有回话。
半柱香后。
宴清知不耐烦地再道:“宴安!”
“……”
宴安于是十分不情愿地提起裙裾,向游扶桑作揖行礼。
她用嘴型无声地说:宴安见过弦官大人。
游扶桑并无所谓地向她还礼。
黑衣的她身在御花园中,颇有一种清雅疏朗的气质,欠身还礼时,如山间清泉流淌过青石,沁人心脾,若即若离。
宴安行过礼,又可怜巴巴地去看母亲,那神色分明在乞求离开。
仿佛游扶桑是什么吃人的恶鬼,多看几眼便要受罚。
宴清知这才叹一口气,“去吧。”
宴安提起步子,宴清知又在她身后喊道:“明日巳时便是第一课!”
可话音落下,宴安已然逃走不见了。
水青色的裙摆彻底消失在视野,游扶桑才幽幽道:“这就要授课?国君大人,强扭的瓜不甜。”
宴清知道:“教书例外。”
宴清知确是有些着急了,距宴安及笄不过两月,届时又是一次感官的流失与转换,她怎能不急?宴清知自觉担忧,同时却又几分期待——既有游扶桑在,一切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是以,还真是要让她们尽快熟悉起来才好!
*
翌日巳时,宴安没有出现在弦宫外。
游扶桑早有预料,并不奇怪。
朱红漆门高耸巍峨。游扶桑在弦宫前抬起头,见乌木匾额上书“弦宫”二字,字迹清隽。听闻那是王女十二岁时刻下的。
作为匾额,这字也许略显稚嫩,但作为一个孩子的书法,又实在,显得少年老成。
游扶桑却注意到,这字迹与宴门宴如是的……
绝不能媲美。
只是,毕竟从前宴如是行笔蕴含灵气,笔走龙蛇含气韵,而此刻她为凡人,又有病缠,体弱身虚难以使出合适力道……写成这样倒也情有可原。
游扶桑在心里宽慰,又怕是想得太多,自说自话。
她希望宴安便是宴如是。
——可是,如若不是,又该怎么办?
游扶桑下意识要去唤玄镜。
游扶桑并不许玄镜融入体内,只让其化作两扇镜面耳坠,缀在披散的发间。
天光照射下来时,耳坠如琉璃子般,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玄镜……”
——恰是此刻话未说完,弦宫内,宫人推开了盘龙戏珠的大门。
“弦官大人,请。”宫人道。
门开了,游扶桑瞧见宫内半月形的池塘波光粼粼,红白相间的锦鲤悠然游弋,时而跃出水面,在天光下溅起晶莹的水珠。
游扶桑跟随宫人行进宫内。初春的海风带着咸腥味卷过宫墙庭院,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舞。雕花回廊绵延如画,朱红立柱上缠绕金色藤蔓的纹样,廊顶悬着贝壳风铃,在海风里摇晃,响声很是悦耳清脆。廊下青石板,纹路细腻如水波流动。
竹篱绕园,最清幽处,是王女的居所。
她们停在门扉前。
宫人不再往里走了,只站在一旁,低下眼,示意游扶桑向内。
游扶桑于是向里走去。
她推开门。
一入室内,宽敞明亮,雕梁画栋,翠竹屏风,横卧室内东侧,屏风里祥云仙鹤舒展翅膀,几乎破画飞出。
走过屏风,内有紫檀木桌案,案上白玉花瓶,其中白梅已近枯萎。陈设简素却见品味;隔扇有山水,晨光穿透扇棂,在木质地板上洒下斑驳的花纹,如流水暗纹流转。
花瓶檀木之后,内室帘幕轻垂。
轻纱薄霭间若隐若现。
铜镜,古琴,壁上悬挂行书,案头摆着半掩的诗集,清风拂过书页。案几鎏金螭兽香炉吐出白雾,盘旋而上。
王女坐在案前,背对游扶桑。青丝如瀑,素色长裙铺散在地,背影在晨光中近乎透明,甚至比那雾香更为轻盈,仿似随时都会消散。窗棂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肩头,于是素净的裙裾绣上,依稀可见转瞬即逝的花纹,如蝶影掠过。
听闻身后有人,宴安不曾转身。
游扶桑墨黑的裙裾掠过地面,在与宴安一步之遥外停住。
宴安的双肩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她局促地伸出手,将青玉案上《潮汐志》又往身前拢了拢。
游扶桑抽出袖里羊脂玉尺,清声道:“今日便讲潮汐与星象。殿下倒是有心,知晓翻找出书册。”
王女未抬起头,执起紫毫,在洒金笺写下“有劳弦官大人”。
却也不动声色将珊瑚笔架横在案几中央。
似与游扶桑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
游扶桑稍皱了眉,“臣不过奉命行事,殿下可不要给臣找不愉快。”
虽自称臣,却无一丝为臣的自觉,语气也不怎么和善。
比起恳请,更像是威胁。
说话间,黑色山茶朵朵簇拥而上,生长在宴安的裙裾边,似荆棘缠绕。
宴安似乎被吓到,抬起墨珠似的眼睛,惶恐地瞥了游扶桑一瞬。
这一眼太似旧人。
可宴如是分明不曾用这般眼神看过游扶桑。
游扶桑也觉得奇异,羊脂玉尺点在宴安肩头,“殿下……”
宴安立即又别过头去。
她不看游扶桑,可眼角还是忍不住瞄回来,似乎在好奇裙边山茶是如何生长出来的,手指轻轻点在花瓣上。
被触碰过的山茶花顷刻如烟云般消散了。
宴安觉得新奇,目光滞留在消散的花瓣上,便看那墨色的雾气又汇聚起来,有如潮水,又如夜晚时分苍穹悬挂的星图。
雾气深浅不一,深色似潮水边缘也似星轨。游扶桑轻轻抬手,雾气充盈在居室之内,宴安顿觉自己身处夜色,头顶是星空,脚下是潮汐。
游扶桑道:“月亮牵引着海水,潮起潮落,便如这天上繁星运行的轨迹。”她以指尖轻划,‘夜空’中立即有一轮明月升起,地上的‘海水’随之涌动,“潮汐遵循阴晴圆缺,每日两涨两落,如同呼吸。”
墨色的潮水在宴安脚下流转,倒映了星辰。游扶桑讲述月亮追逐太阳,星辰如何环绕北极。
一个时辰转眼即逝。
宴安仿佛在听,却又没有回应。
罢了,游扶桑于是想,也是她不会说话。
“殿下,今日便到这里了。”游扶桑轻轻挥袖,夜色与潮水如退潮般消散,室内重归清明。“明日巳时我再来,为殿下讲日月交替。”
游扶桑向宴安欠身一礼,裙裾带起一阵清风,转身离去。
正午的天光正漫过鲛绡窗。
宴安坐在案前,并没有动静。
直至等游扶桑的跫音彻底消失,宴安才从《潮汐志》下拿出一枚鳞光的贝壳。她用银簪小心翼翼拨开贝壳,又执紫毫,在信笺纸上细细书写方才游扶桑课上所讲的一切。
一字不差。
*
那日之后,每日巳时,王女都会在青玉案翻开新的书册,《星轨纪》《月象录》《四海潮信》《天文测算》;也总会有新的物件:荧光水母,琉璃镇纸,潮汐信图,雪浪银笺。
皆是游扶桑来授课时带给她的“礼物”。
墨迹未干的纸页蘸起海水的清香,宴安听得愈发认真,甚至开始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翻开这些书册,借着月光与烛火,描摹这些记载潮汐的图案。
有时候,她入梦,甚至会梦见白日里游扶桑手中如烟似雾的奇异景象。
宴安不错过任何一节课。她虽不言语,在纸上闲聊也少;她不主动求助游扶桑,却在与游扶桑接触时显得不那么抗拒。
那摆在案几中央的珊瑚笔架,到底是挪开了。
又过了许多日子,她开始求助游扶桑。
“弦官大人,这颗星辰为何而名?”
“这几日潮汐为何忽涨忽落?”
“这段时间里不得不出海的渔民,她们该怎么保全自己呢?”
起初是小心翼翼地在纸上写下问题,而后用口型问,再后来,竟会在游扶桑递来书卷时,大胆地掀开她衣袖,在她光裸的手臂上写下,“弦官大人,这一段,我不太明白,你再讲一讲。”
她总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游扶桑比划星图。
也总是轻轻拽住游扶桑的裙角,等待她答疑解惑。
这个曾经躲在廊柱后偷看的,怕生的孩子,如今会在课后央求游扶桑再多讲一些。甚至有时趁了游扶桑不备,在她手心写下一句:‘弦官大人,谢谢你。’
肌肤相亲时,微微凉意。
宴安像一抔在春日融化的冰雪,渐渐熟稔后,终于带了点初春的雀跃。
那日天下雨,檐前水珠滴答作响,雨水似海水,夹杂咸腥的味道,宴安坐在青玉案前,望着窗外朦胧的雨帘发呆。
宴安久久未等到游扶桑。
反而隔着雨帘,听见宫里回廊二人踱步的声响,似在闲谈。
是宴清知与游扶桑的声音。
宴安赤足踩过地板,匆匆向窗棂靠去。
游扶桑撑着油纸伞,墨色素衣在雨里一身清寒,伞面上水珠滚落,映着她双眼淡然:“王女及笄在即,国君是否考虑为她取字?”
宴清知问道:“仙人可有什么想法?”
游扶桑沉默了许久。
许久。
才道:“我想唤她……‘如是’。”
游扶桑声音轻缓,如同雨水落在竹叶上。
却把宴清知吓得不行。
即便朝胤是南屿小国,宴清知也不过一个小小凡人国君——可也并非不学无术,九州神女宴如是的名号她还是知晓的!
“这怎么可以?”宴清知连连摆手,面露忧色,“避讳不说,这字儿忒大,我不敢要!”
游扶桑打断她的话:“一身吉相怪病,及笄取字便是要‘大’才行。”
宴清知于是叹道:“唉……”
二人渐渐走远了。
雨声渐大,于是她们的声音模糊在朦胧水汽中,宴安听不真切。她只遥遥迢迢地看见两把油纸伞在廊下摇曳着,似池塘里两朵白色莲花。
那一日,游扶桑没有再来弦宫。
也是王女第一次走出弦宫,走进游扶桑的宫殿。毕是新殿,在初春里便显得有些萧瑟,简简单单一个回廊,通向高处观星台。
宴安攥紧了衣袖走近,却看游扶桑跪坐在台上浑天仪前。雨仍旧在落,浸透了游扶桑素纱的道袍。宴安赤足踩过冰凉的青砖,走近一些,盯着游扶桑,手搭上盘旋而上朱红阶梯的顶端,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上面的螺钿。
“殿下。”
游扶桑没有转头,却这么唤她。
那声音是难得的温柔,游扶桑向她招了招手,“今日教殿下观天象预知天气,如何?”
宴安犹豫片刻,拽着裙裾,走到游扶桑身边。
她坐在与游扶桑一臂之外。
游扶桑掌心升起灵力,在二人落座之处升起伞似的屏障,罩在彼此的发顶,不受雨点困扰。
宴安穿得有些单薄,游扶桑便拿出狐氅盖在她身上。一抬手,又幻化出云雾,令宴安身临其境,“殿下,你瞧,倘若朝霞红得发紫,便是将有大雨。若晚霞映在海面,像血色一般,便预示要起风浪。蜻蜓低飞,蚯蚓上岸,蚂蚁搬家,都是天将变的征兆。”
游扶桑忽顿了顿,凝神道,“我本以为这些天,朝胤不过是遇了暴雨。只是,这潮水都褪得太快,海鸟盘旋不息,山中走兽也躁动不安,怕不只是暴雨,而是……海啸。”对上宴安明显慌张的神色,游扶桑宽慰道,“不过不会太大,殿下不必担心。”
宴安裹着狐氅,十分讷讷地点了头。
目光却不在游扶桑面上,而在她琉璃似的玄镜耳坠上。
耳坠似雨点一般晶莹地跳动着。
游扶桑于是站起身,离开浑天仪,向外走去。
她回到居室,在屉柜里取出一个雕花锡盒,打开后是十五块形状精致的杏仁酥,每一块上都烙着不同的月相,从新月到满月,圆缺宛如天上的真月。
“殿下,尝尝。”
宴安小心地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酥饼入口即化,淡淡的杏仁香在唇齿间弥漫。她安安静静吃完,吃相极佳。
尔后擦了擦嘴巴。
宴安没有再拿第二块,而是提起手指,蘸了茶水。
手指在桌案上行出的笔画转瞬即逝。
‘一个月后,便是及笄礼了。’宴安如此写道,‘我听到你与阿娘说,要给我取字。’
‘是吗?’
‘如’
‘是’
她写下这两个字后,游扶桑有一瞬的失神,眼里的光芒熄了一下,又亮起,居然显出几分不知所措。
‘可是’
宴安又这般写:‘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寡言的王女难得话多起来,却是为了这般恳求——
‘弦官大人,我们不要取这个字,好不好?’
第139章 王女(三)
◎殿下◎
——倘若宴安不是宴如是,或说不全然是宴如是,那为她取字“如是”,是否真的合适?
游扶桑是这么想过的。
倘若她们并非同一人,那这字取得可谓糟糕透顶。
绝不尊重宴安。
便是意识到这一点,游扶桑神色一黯,有些懊恼:“抱歉。”
“……是我突兀了。”
宴安轻轻摇头,纤白的手指再次划过桌面残留的茶渍。
‘不要紧’
看着游扶桑满眼愧疚,宴安反似觉得困惑,她皱起了清丽的眉,轻拽了拽游扶桑的衣袖,神情似在说,‘缘何这样呢?’宴安的动作极轻,如一片落在水面的柳絮,身体又似一只小猫般轻轻靠近,将脸颊贴在游扶桑的肩头,瞪着眼睛,与游扶桑用口型一字一顿说道,‘弦官大人,不要紧的,我不是生气,你不要道歉。’
“我……”
游扶桑欲言又止。
宴安于是靠着她又摇了摇头。宴安的脸颊轻轻贴在游扶桑肩头,青丝垂落,轻柔地拂过游扶桑手臂,隔着轻薄的衣衫,游扶桑甚至能感受到少女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杏仁的香气。
游扶桑的呼吸猝然顿住了。
这样的亲近对她而言是不对的,游扶桑甚至无法去想眼前人究竟是谁,宴安?宴如是?她们……与我……
游扶桑觉得熟悉又陌生。以这般面容依偎在她身侧,是熟悉的,可宴安是陌生的。
宴安又拽了拽她衣角,另一只手去蘸茶水,在桌上轻轻写到:‘弦官大人,请继续讲天象吧。’
可是,游扶桑连指尖都微微发颤,她试图继续讲解天象,话语竟不听使唤起来:“北斗之中最亮的是……是……”她甚至忘记了天枢的位置。
忘记了北斗为何而名。
忘记了星河的流向。
将北斗七星错说成了六星,解释月相圆缺时颠倒了顺序。频频出错,游扶桑停下来重新解释,语气强作镇定,眼底却显然慌乱:“方才是我记错了,应当是……”
宴安对着她,认真地摇了摇头,眼神似在说‘您不必如此’。她伸出手,稚嫩的手掌轻轻抚摸过游扶桑的前肩,一下,一下,笨拙地安抚着她,‘弦官大人,不必道歉的。’
‘弦官大人,不必如此慌乱,我不是怪罪你。我也没有生气。’
宴安很是沉静,大抵怕游扶桑自责,才如此匆匆加上这么几句宽慰的话语。她想让游扶桑继续讲课。
游扶桑稳下心神,在观星台上幻化出最浅显的北斗‘勺’,“天枢……位于最前端,勺柄的起点,”她轻轻点向星图,“通常在苍穹里,我们看到天枢与天璇……沿着天枢与天璇连线,延长再约四倍,我们找到北极星,于是确定北方的方位。”
听讲间,宴安安静地依偎着游扶桑,时不时点点头,呼吸绵长而平稳。微微偏头时,发丝会轻轻扫过游扶桑的颈侧,带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游扶桑低下眼,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这堂关于天象的课草草结束了。
殿外暴雨也停歇了,宴安赤着足站在高台上,鼻尖微微仰着,似小鹿在山间尽情地嗅着新雨后的新气息。
游扶桑蹲下身来,从柜中取出一双绣着云纹的软袜。她小心为宴安穿上,指尖触到少女莹白的足踝,如同碰到一片新雪。
宴安站得很稳,却在游扶桑收紧鞋带时微微晃了晃身子。
她的手撑住游扶桑肩膀。
却让游扶桑似吓了一跳。
游扶桑手上动作顿住,连呼吸都变得极轻。宴安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渗入皮肤,让游扶桑觉得惶恐。
“……”直到最后一个结打好,游扶桑才轻声道,“殿下当心脚下。”
‘谢谢。’
宴安伸手,在游扶桑衣襟上写了这两个字。
她写在前襟,最后一个笔画划在游扶桑锁骨。
游扶桑不着痕迹地向后一退。“臣送你回弦宫。”
宴安却很快地摇了摇头。
‘我可以自行回去。’她用嘴型说道。
宴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后新风里,很是轻快,恰如小鹿回归山林。
游扶桑却站在蜃楼画角中,盯着宴安消失之处,神色一动不动。轻轻拨动了耳坠,徐徐开了口,是问:“她真的是……”
玄镜抢答:“从命理而言,是的。”
“……”
游扶桑几乎不知道这玄镜在说什么。什么是“命理上是她”?一个人的灵魂、思想、身体、记忆,缺失任何一个、任何一刻,都不再是完整的她。更何况是经历轮回转世,这般境遇,倘若非说她即是故人,未免牵强。
……姑且当作不是吧。
百年过,她非她,我非我。
但事已至此,游扶桑反倒平静下来。
知道得早些,不过是微微失望,实在好过日后才知晓,徒增一场绝望。
况且,即便不是原原本本的如是,而是与她共享命理的宴安,这副怪病缠身的可怜样子,游扶桑也是放心不下。
——倘若真的,眼前人非心上人,身前事非心底事,大不了十年之后,宴安康复,游扶桑离开便是了。
在山庄里两百年都虚度过,如此十年,并不难熬。
*
如游扶桑所言,王女及笄的前一个月整,朝胤断断续续下了数场暴雨,暴雨中,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礁石,轰鸣震耳欲聋。船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暴雨引发了海啸。可这靠近岸边的潮汐却怎么也无法形成巨浪,总是在最揪心关头,被岸边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拦回去。如堤坝,使巨浪减缓气势。海浪于是化作细雨,又零落了。
渐渐地,潮水退去,留下温柔的涟漪。
每每雨过天晴,岸边的海鹤花不仅没有被风雨摧折,反而开得更加繁盛。这是朝胤独有的花种,花瓣是深浅不一海蓝颜色,层层叠叠舒展开来,其形貌远远望去便像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故而得名。初春正是花期,蓝色的花海从皇城蔓延到海边,在朝露中轻轻颤动,与碧波交相辉映。
“王女殿下真是吉人天相啊!巨浪来袭,却又被阻挡回去……仿若天佑我朝胤,这是从未有的奇观啊!”街巷中传来如此这般的议论声,“犹记十五年前,王女殿下诞生,也是百花齐放,春暖花开。这些年里,春神与海神总在庇佑她呢。”
春神与海神是朝胤最重要的两位神祇。
海运便是国运,春生便是民生。
暴雨过后的朝胤愈发生机勃勃。即是初春,海风中已带起暖意,浪涛拍打礁石,变得十分轻柔。
朝胤的街巷里,石头的房屋挂起彩带,商贩们在集市上摆出五颜六色的贝壳、丝绸和珠翠,渔民们将春神祝颂图案绘上船帆。街道挂满了海鹤灯——模仿海鹤花作出的华灯。
每至夜晚,华灯初上,海鹤灯丛烛光摇曳,与花影交织,从港口铺散蔓延到皇宫的大道,化作一条流动的星河。
百姓也在为王女祝福。
听闻深夜,王女殿下也会站在弦宫高处,凝望这片华灯星河,久久不愿离去。
*
弦宫高处,可望见游扶桑的画角蜃楼。
宴安便在此处,张弦开弓,搭一支箭。
她松开弦。
噌——
于是蜃楼里,观星台,一只箭猝然穿过,与浑天仪擦肩而过。
箭矢尾端系了信笺,被风蹂成皱巴巴的纸:“弦官大人,我觉得,你在生我的气。”
游扶桑略一皱眉。
噌——
又有第二支箭钉入梁柱。
箭尾的信笺上写:“这些天,你疏远我。”
噌——
第三支箭几乎随着第二支一起来:“您一定是生气了。是因为我不用您取的字吗?”
“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不喜欢。”
游扶桑拢起这几张信笺,手指轻轻抚平纸上宴安写字时压出的褶皱。
噌——第四支箭又来,重复:“不要生我的气!”
游扶桑仿似有些无奈,又落寞,拿起桌上碧青色的传音海螺,思索许久,才沉声道:“时辰不早。殿下该去歇息了。”
第140章 王女(四)
◎殿下,解下束发才好安寝◎
巨浪并未引发海啸,这非神迹,而是游扶桑在维持。
她每日都分散一些灵力与魔气去瓦解浪花,才有了如今的景象。她深知,百姓聪明也愚昧,倘若在王女殿下的及笄礼之前发生海啸,必定被视作不详,此后她们对待宴安,怕也会是另一副态度。
游扶桑总怕宴安受了欺负,受了委屈。
回到蜃楼已是亥时,观星台外繁星满天。游扶桑走进了居室,微微烛火照耀,十分静谧,她却敏锐感知到有人在暗处。
啜泣的动静透过帘幕传来。
在意识到来人是谁之后,游扶桑松了紧蹙的眉。
——是宴安蜷缩在纱帘后,抱着双膝。
月光漫过她的脊背,鲛绡寝衣松松垮垮地盖在肩头,露出颈间淡青的血管——那里正随着断续的抽噎起伏;她手心握着玉簪,是防御的姿势,可在看见游扶桑后,玉簪当啷一声,坠了地。
于是游扶桑只见一片绣着海鹤纹路的衣角在身前轻轻一晃,带来衣料摩挲的声响。宴安跑到她身前,轻拽着她衣袖,瞪圆眼睛,执拗地要寻她的目光。
‘你不理我了?’
宴安用口型问她,濡湿的眼睫在微微颤抖,如她的呼吸。
游扶桑却没有回答。
宴安匆匆低下脸,手指沾了墨,在地上写到:‘这几日课也不讲了,你也不来弦宫,来蜃楼找你,你也总是不在……为什么?’
游扶桑回道:“课是国君陛下取消的。她说王女即将及笄,该要准备礼仪了。”
宴安又问:‘及笄礼之后呢?你会继续授课吗?’
游扶桑不置可否。
宴安的手指顿了顿,接着狠狠地在地上写道,‘你难道只陪我到及笄?及笄之后,你就要走了?’
指尖的力道越来越重,字迹也愈发潦草。宴安的呼吸变得急促,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地上,把墨迹晕开来。她站起身,揪住游扶桑的衣襟,呼吸喷洒在她颈间,‘你,你真的要走了?’
游扶桑道:“也许会走。但并非现在。”
宴安猝然愣了眼睛,她不去问什么时候,心里也不想知道。攥紧的手指又松开了,她伸手将案几上的笔筒扫落在地。紫檀木的笔筒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转身又去推倒案几,却被游扶桑一把拉住。便是此刻,一声极轻的啜泣从宴安喉间溢出。
‘为什么要离开呢……’
嗓音带着啜泣,居然有微弱的声音!
游扶桑蓦地怔住。她不假思索扳正宴安的身子;指尖触到下颌的瞬间,夜露混着龙脑香,从宴安的肌肤,渗入游扶桑的指腹。
宴安震颤的喉间,正随哽咽而起伏,似乎有一朵几欲破茧的凤蝶。
薄如蝉翼的肌肤下,封印的声骨正在苏醒!
宴安有恢复发声的迹象了!
游扶桑于是抬起她的脸,目光在她泪痕未干的脸庞上流连。
“殿下!”
可是宴安便是趁着此刻靠近,忽地抓住游扶桑的衣襟,愤怒地拽了下去。霎时,线绳勒住宴安的手指,游扶桑裙裾上的伽南珠绷断,赤红佛珠滚落在地,像神拂一片相思子。
丁零当啷,伽南珠落地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如此不容忽视。
游扶桑并不去顾衣上珠线,转而捧起宴安的手指,轻声问:“殿下,疼吗?”
宴安含泪摇了摇头,湿透的睫毛随她喘息翕动。手上的力道却松了,又轻轻拉住游扶桑的袖口,神色也变得哀求起来,‘弦官大人,您真的要走了吗……’
“……”
“唉。”
游扶桑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克制而温暖的拥抱,“殿下,我不走。”须臾,游扶桑松开手,正色道,“我不会走。明日我与殿下一起练箭。殿下在及笄礼上要表演射术,可要好好准备才是。”
宴安轻轻点头,低头用袖子擦去泪水。
游扶桑分明听见宴安喉间,压抑的哭泣声——声带与声骨上的封印果真有所松动。
宴安哭了一会儿,又把湿漉漉的泪眼往游扶桑衣里蹭去,抱紧游扶桑不放。
又过了许久,耸动的双肩渐渐平静了,宴安在她怀里抬起脸来,指尖在游扶桑的掌心又写下一串字:‘弦官大人,你可以不要离开我吗?不只是及笄礼后,是永远都不要离开朝胤……’
游扶桑低头看着她又悲戚又忐忑的眼神,手指微顿,最终只是将少女散落的一缕青丝别到耳后:“王女殿下,伤心伤神。此时此刻,你该回弦宫歇息的。”
宴安猝然摇头,眼角又泛红了,她狠狠拽着游扶桑衣角,用力写下:‘你要说可以!’
游扶桑沉默几许,终于道:“好,可以。”
宴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可是她依偎在游扶桑怀里,却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
宴安靠着她很久,久到楼外繁星起了雾,雾气聚拢又散开。游扶桑开口道:“殿下,您该回弦宫就寝了。”
宴安却用口型无声说:‘今日我便不回弦宫,暂住蜃楼了。’她别过脸,不允许游扶桑拒绝似的,飞快地说道,‘整个皇宫都是我的,我想在何处安寝,便在何处安寝!’
游扶桑微微张了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宴安于是看着她,眼神带着孩子的执拗,一字一顿:‘弦官大人,你也是我的。’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游扶桑耳边。
游扶桑愣了一愣,却失笑,摇了摇头,也无声地说:好吧。
‘弦官大人,我要与你共一张床。’
游扶桑再摇了摇头。
“好吧。”她道。
*
亥时三刻。
蜃楼宫殿里,绡帐无风自动,宴安裹着月华织就的寝衣滚进云衾,发间龙涎香混着夜露,扑面而来。
游扶桑却扶正她,在榻边竖起一面铜镜:“殿下,解下束发才好安寝。”
宴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把木梳递到游扶桑手中,无声地说:“您帮我解开。”
游扶桑闭上眼,到底接过木梳。
蜃楼夜深,烛火葳蕤,少年披散的长发像墨色的银河,在游扶桑手中流动。游扶桑透过铜镜去看宴安,隔着镜子与她四目相对,“殿下,你看得清此刻镜中发顶紧紧绷住了吗?”
宴安不明所以,但仍疑惑地点了点头。
游扶桑道:“那便是太用力了。”
她又放松力度,“眼下发顶呈现这般模样,便是合适的。”再道,“殿下,我方才发觉你的声骨有恢复迹象,这是好事。国君也应当与你说过,及笄礼后,你的声音大约会回来,只是触觉……”
宴安迅速在铜镜上写道:‘要消失了。’
游扶桑道:“对。”她一边梳理宴安的青丝,一边柔声解释,“今夜起,臣会慢慢教殿下用眼睛识别这些东西;身体感受不到了,眼睛要多长个心。待到全然失去触觉,殿下也该知道每样物什用多少力道。”
宴安极缓极慢地点了点头,撅着嘴巴,似缓缓‘唔’了一下。
游扶桑又道:“今日先与殿下开个头,如何用眼睛判断束发梳发的力道。明日上完射术的课程,臣带殿下去汤泉,教殿下识别温度。学会用眼睛识别温度,再之后沐浴更衣,才不至于被伤到。”
宴安忽然笑了笑,向游扶桑凑近些,用口型问:‘明日弦官大人与我一同沐浴吗?’
“……胡闹。”游扶桑放下木梳。
“汤泉后,我们回弦宫,我再教你别的。比如,如何分辨器物的软硬,如何判断力度拿物。”
游扶桑拢了拢宴安的衣襟,又褪下自己外衫,拉着人来到榻上:“眼下,确该就寝了。”
她微微抬起手,殿中烛火尽数熄灭。
霎时一片漆黑。
宴安紧紧贴着游扶桑,那双鹿儿眼在黑夜里亮得惊人。她的唇瓣开合似初绽的海棠,又在与游扶桑絮絮叨叨,游扶桑偏偏摇头说:“这夜太黑了,臣看不清。已近子时,殿下还是快快……”
话未说完,羊脂般的手忽而点在了游扶桑唇侧,‘可是,我看得见你,’宴安用口型说,‘弦官大人,即便在黑夜里,我也看得清你。’
游扶桑呼吸一滞。
但很快,她挡回宴安的手,“殿下……”
岂料宴安忽而赌气似的扯开游扶桑束腰绦带。
她的指尖不依不饶,贴上游扶桑手腕内侧,顺着经脉游走:‘我,要,你,拥,着,我,睡,觉。’她一字一顿地写到,每一字都带着桃木笔的顿挫,在皮肤刻下看不见的墨痕,‘否,则,我,会,觉,得,你,还,是,在,疏,远,我。’
“臣……”游扶桑拢衣欲起,宴安却如灵蛇一般缠上她脊背,鼻尖抵着后颈凹陷处一笔一画。
‘说好了不走的!’
隔着单薄的衣衫,她在她背上写。极尽委屈。
蜃楼外,忽有什么一闪而过。
似一颗星。
宴安紧紧贴着游扶桑的后背,相贴的肌肤蒸腾起兰麝的香味。游扶桑忽而一阵战栗,宴安竟在她耳垂呵气,舌尖不经意扫过敏感的耳廓。
游扶桑愣了神,宴安趁机将她拽回锦被软枕,拽着游扶桑的束腰绦带,指尖正沿着锁骨往心口攀援,这次写的是:
‘明日,弦官大人要陪我泡汤泉。’
汤泉二字被狠狠加重。最后一个笔画,正点在游扶桑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