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书斋 > 古代言情 > 浮屠令 > 110-120
    第111章 不周山(八)


    ◎大梦渐渐无声了◎


    游扶桑随宴清绝回到剑域,正是夜中,天上一轮高悬的梨花月。月光清冷,天地失色,游扶桑盯那月亮,双目猛然刺痛一瞬,恍若从高处坠落,她的身子凭空跌了一下。


    眩晕席卷全身,游扶桑知晓那是浸入移形换影时的感触,但她无法控制。毕竟这并非切实的九重天,而是业火幻化而成的九重天,只是业火中,一场熟谙的世事又借游扶桑的口、用游扶桑的身重演了,在这万年前的九重天。


    游扶桑忽然很是后悔,从前在宴门,那些个九重天故事她从未仔細去听。要怪那时通史的讲师是个说话字字催眠的老师太,且在初始承诺了这课程不用考核,让游扶桑坐在学堂里人在魂不在,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总是游神,撑着下巴,目光随光影跳动,睁着眼睛做梦,白日大梦。


    那是刚入宴门内门的时刻了。头顶故事左耳进右耳出,她听到讲师说,有个人间皇帝祸乱一方,妄想长生不老。故事在这里打住了,是有学子举手问:缘何说她是“妄想”长生不老呢?


    讲师答:“因为凡人生老病死,无法长生不老。”


    “可修士可以长生不老。百年,千年,万年,只要道行得道,亘古长存,没人会说修士是‘妄想’长生不老。”学子问,“为何修士长生便是理所应当,凡人长生便是妄想天开?”


    “因为凡人与修士有异。”


    “何种差异呢?”学子追问,“修士从凡人出,就连宴门宴氏也不是人人都有道行,起初只是些读了圣贤书的人,后经战乱,辗转经商,去了海外,才知世有扶桑蓬莱,才知天外天。修士生自凡俗,生来肉体凡胎,只是有些人不曾接触道法,也无所谓天赋,或是天赋在日复一日的操劳里消磨了。有些人运好,接触了道法,又恰巧有些根骨,难道就可以一步登天了?”


    讲师哑然了一下,估计也不晓得“凡人皇帝妄想长生不老”几个字是如何演化成“凡人与修士何异”的问题。差异么,那断是有的,修士能活千百岁,凡人短短几十年。只是若从同源的角度,确不宜说有太大差异。讲师于是也只笑笑:“是我用词不妥当,出口不曾斟酌。凡人皇帝想要长生不曾有错,错便错在她以命续命,妄想以凤凰翎杀生,用她子民的性命,以延续她一人的长生。”


    游扶桑的记忆里,前排追问的学子是再说了些什么,才渐渐熄灭声音的。


    睡梦中也不记得那人是谁了,隐约一角明黄色衣袍,长发高束,脊背挺直,白孔雀似的骄傲。游扶桑不仔细看,只迷迷糊糊地,暗自去想:历史都是死人的故事,纠结那些做什么呢?


    讲师的故事里,人皇一己私欲祸世,凤凰因害王母蟠桃而下凡,二人相遇,意气相投。


    于是人间炼狱。


    尔后神女救世。


    可惜神女也是一个悲剧,法力耗尽,遭致驱逐。从神到鬼,一夕之间。


    神女身殒,上重天炼就一枚乱红垂泪。多年后,几乎已是凡人的小凤凰与神女在人间相遇,凤凰问道:世间总是这样,有人以私欲祸世,有人以大爱救世。祸世者死,救世者亦死。此处的故事告一段落了,彼处的风波又掀起了。总有争端,便总要牺牲一个又一个“救世者”。如此往复。你以为你在大爱无疆地救世,其实只是照亮这尘世的一颗星火,你燃烧至死,这世间便又昏暗了。你不会觉得后悔吗?


    神女道:我不后悔。


    凤凰道:人们并不会多么感激你。她们会忘记你。


    神女沉默几许。就在凤凰以为她不会再出声时,她淡淡道:我曾有一个故人。她教我一句话,我帮助谁,不是以“她会回馈于我”为目的的。很多事情,想做便去做了,并不计较后果和回报。


    相较于凡人,她已看过无数山川胜景。见过九重天上神仙琼楼玉宇,见过十八地狱浮屠成魔,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此话说完,二人化作春风,不见了。


    山灵闻之而感化,为其凿制神女墓。


    学堂里难得几个认真听讲的学子又举起手问了:那是什么山的山灵?巫山?苍山?昆仑山?


    讲师道:有传闻在蓬莱……


    游扶桑在睡梦里,跟着想到,她还没去过蓬莱呢……


    大梦渐渐无声了。


    游扶桑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她分不清此刻是身在九重天,或在不周山,抑或是在……宴门中。


    游扶桑的身子渐渐沉下去了,魂魄却没有飘起来,业火灼魂,寒雪压身冰封面,求助无门。


    忽然,耳畔有什么东西急促地响起来!


    是铃铛的声音,但全然不清脆。这大概是个摔破的铃铛,裂了个口子,声音才这样难听。除去铃铛,梦里还有乌鸦在叫,嘶哑难听。


    游扶桑却浑觉熟悉。


    游梦里一支箭刺破风响,从云霄中射出。


    是宴门对浮屠城宣战。


    宣战的前因是什么呢?是人间生灵涂炭,是浮屠鬼,还是……


    有一个名字扼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渐渐被急促的铃声遮蔽,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有人兀地出现,伸出手来,如将游扶桑从水中捞出那般,让她从睡梦里惊醒!


    很冷。她仿似在深湖中心,无星无月,目之所及尽是黑暗,只能向下看见水面上浮动的冰块。硕大的冰块仿佛接连冰川,散发阵阵寒意。


    有人在前头划桨,站立着,漆黑的背影里隐约可见两只龙角,骨白色。


    让游扶桑想起九重天的梦里,龙女将她劫持去了下界,也是这般站在舟前划桨。


    游扶桑于是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却听龙女道:“你差一点要醒不过来了。”


    龙女没有回身,游扶桑也静静坐在舟中。脑子里很乱,她还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从干涸的口里挤出一个声音,她问龙女:“这是哪里。”


    龙女的船桨停顿一瞬,才轻声道:“不周山。”


    游扶桑像是又要睡过去了,声音很是迷茫:“先前的那些,上重天的事情,都是什么?”


    龙女竟然说:“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你只需要知道,你现下回到了不周山,回到了人间。”


    船桨在黑夜的湖中慢慢划着,远处冰川连绵渐渐显现出来。龙女道:“没有什么小白蛇,那是我在不周山的化身。我曾经急功近利做错了事情,王母贬我下界,困守不周山。”


    虽强硬地说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没有,此刻却还是细心解释给她听了。语气是无法控制的熟稔,仿似她们曾经十分熟识。


    游扶桑道:“你救了我。”


    龙女停了桨,在黑暗里缓缓侧过身子,向游扶桑丢来一枚破碎的铃铛,平静道,“是她救了你。”


    游扶桑接住。


    铃铛破旧,边缘已经锈烂,音尾裂开一道口子,几乎是烂铁,能发出声响实在奇迹。


    也是此刻,梦里被扼住喉咙没喊出声的名字有了回应,游扶桑在心里不断回想,是庚盈。


    龙女道:“你在业火中几近烧死,这小铃铛拼了命地想救你。小铃铛前世也是造孽许多,往后也要进入往生道了,她这次救你,也算是道别吧。”


    “我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这个,我不能做出承诺,”龙女轻声道,“这世间生死事,只有一人说了算。”


    “谁?”


    龙女转过身来,苍白的薄唇隐约说出两个字。


    *


    将游扶桑送出后,冰川里再没有了小舟,没有了木桨。龙女站立在湖面,身后是骨龙长长的尾巴,一半潜入水中。


    她向水中唤:“出来吧。”


    一望无际的冰川湖面,渐渐也浮现一个身影。衣衫上,业火余烬,随她站直身体簌簌落下了,衬得她整个人颓废又锋利,像一把蒙尘在冰川的旧刀。


    她的面容很模糊,隐藏在冰川的雾气里快要融化了。可是她看着龙女,眼里的戏谑一点儿不减,是她惯有的颜色。她吃过大大小小那么多凡人与修士,拥有她们的体貌特征,偶尔对着铜镜,自己也认不出自己是谁,只有眼里那一点讥诮颜色告诉她自己,她是谁,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她是岳枵,枵为饥腹。饥腹者狩猎,势若雷,爪若钩,鉗之则猎物碎骨无遗。


    如同游扶桑在业火中经历了上重天,岳枵也在其中经历了一些幻梦。她尝见凡间祸乱,作为凡间皇帝征战四方,然后湮灭。湮灭后苏醒,身前就是这尊龙女。


    原来龙女自与剑修一战后,被王母贬至不周山,如今不周山上金乌守护,不周山下业火丛则是龙女代劳。她在此处,已经千年万代。


    岳枵已是凡人之躯,承受不了业火极冷极热,她此刻,要么冻死在冰川,要么走出业火,以凡人之躯去对付那几个与她血海深仇的修士——也是死路一条。


    龙女道:“今时今日,你阳寿已尽。是去是留,你自行决定。”


    岳枵面上终于形成了成渐月的模样,她仰起头问:“阳寿尽了,还有阴寿,是不是?”


    龙女道:“你没有了。”


    大恶之人,去阴间也讨不到好。


    事实上龙女很少是非善恶之分,岳枵做过的事情她不置可否,只觉得岳枵实在令人敬佩,又实在是可惜。凡人之身,冒犯王母,冒犯整个人间,真是不容易。


    前世造成人间涂炭,还算是借了凤凰的力,也让上重天三大至宝元气大伤。这一世更是彻底,一己之力斩断王母刺下的仙缘,手上人命无数。岳枵是凡人,而非可以自保魂魄的神仙,她走过一轮奈何桥,理应没有前世的记忆。奈何秉性之深,永世不变,就算有来生,也是邪佞之辈,是以王母下令,命龙女斩断其生魂于业火中——


    龙女却犹豫了。


    这样一个斗天斗地之人,潦草没了命,怪可惜。


    岳枵于是道:“若真觉得可惜,龙女大人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龙女问:“是什么?”


    岳枵闲闲道:“我这模样,想去和业火外几人心平气和聊几句,恐是不可能了。便请龙女代我将上重天的故事讲给她们听,好吗?”她正色起来,亦摆正身姿,虔诚道,“此之后,我自会走出冰川,入业火受罚。”


    龙女不解,但并不纠结,只是照做。


    冰川当值总是无聊,有戏看也是好的。


    她于是化身白蛇,去向几人讲述了上重天的故事。


    之所以那样请求,不过是岳枵清楚她的敌人貌合神离。这样的消息扬传于外,用不着她出手,那些人自会打起来。


    *


    白蛇将话锋停留在剑修亲儿,身形在业火中一晃,似是被烧尽那般,逐渐没了踪迹。


    与此同时,一抹诡异的桃花香气散开在六人之间。


    姜禧没有自己的武器,嫌束缚也嫌累赘,她更爱好将其她人的本命法器占为己有,用多几时,尔后丢弃。


    用人用器,在她眼里都是一样,趁手则用,不行则弃。


    常思危的桃花扇也不例外。


    姜禧扬手,扇面打开。


    随了白蛇离去,业火中的压迫流失,桃花扇上生出新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茁壮成绿枝,张牙舞爪地向四周喷涌而出!!


    桃花枝触及火焰则散,可枝叶源源不断,生生不息,仅仅刹那铺天盖地。


    而停留在宴如是面前的枝头上,簌簌地,生出一支嫣红的桃花。


    周围人讶异,想不通姜禧突如其来的发难意欲为何,但到底都能明白过来:白蛇已经提点得十分了然,宴如是便是那个“至宝”。


    ——而她姜禧来到不周山,可不就是为了这些宝物吗?


    第112章 不周山(九)


    ◎书生鉴真,遇谎则断舌◎


    从进入不周山的一刻起,姜禧从未将身边任何一人当作自己的同伴。


    业火丛中,岳枵不再现身,游扶桑亦是失散,其余修士术法尽失,身如凡人——明晃晃的一网打尽的机会。如今,褚薜荔已是废人,金乌不会贸然出手,这二人几可忽略不计,但也要尽快除掉,以防意外发生;孟长言、宴清嘉与宴如是是一伙的,分则各自为战,符、剑、弓,在旁人眼里皆是神仙级别,姜禧却不以为意,姜禧只怕她们合力使出雷霆剑阵,这她万万敌不过,她于是想,必须在三人合力之前铲除其一——孟长言是最佳人选。孟长言本就身作辅助,在宴门几乎是一个文官,只要烧毁其符箓,她定寸步难行。尔后借助业火,姜禧烧尽其符箓;符箓属土,桃花扇为木,姜禧邪修功法为火,于打斗一事,不论哪一点,姜禧皆更胜一筹。


    如此身边人,姜禧一一算计,伺机而动。终于在白蛇离去时找到机会。饶是精兵亦有松懈,绝非时时刻刻待命,正当众人松一口气,桃花扇毫无征兆扬开,霎时如洪流般喷涌而出!!


    金乌率先升起翅膀向上躲避,尔后栖在云中作壁上观,果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桃花扇的枝桠源源不断,冲散了剩余的四人,几息之后,她们稳下神来,宴如是张开弓弦,宴清嘉长剑出鞘,才回头相望一眼,却发现孟长言没了踪迹。甫一思索,才反应过来方才姜禧那第一枝桃花状似是绽放在宴如是眼前,实则暗中攀上孟长言左肩,一抹梅枝暗点香,却麻痹五脏六腑,孟长言抵御无果,动弹不得。


    束缚了孟长言,下一个解决褚薜荔。可惜现实总不如预想,两个宴门人见同伴入仙境,一左一右,长弓破开桃花雾障,长剑劈斩花枝乱麻,姜禧双拳难敌四手,根本无暇对付褚薜荔。


    姜禧并非全无防备。


    只见孟长言后颈梅枝倏然刺破皮肉,从血脉延伸进去,开始蚕食她灵息!


    姜禧原本还嫌一对多费力,如今有了灵气补给,倒是方便不少。被斩断的桃花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聚集而上,锋利的枝干迅速缠上灵力尽失的褚薜荔身上,如法炮制将她禁锢。


    姜禧原想直接将她二人杀害,可还是提防金乌。若伤及人命,金乌必然出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姜禧没有那个必要与她为敌,缠绵作战。


    如今金乌高高在上,还是没有出手的意思,证明姜禧想对了。只可惜姜禧的最终目标还是杀人,且要杀的还是不周山与上重天共同的“至宝”,届时金乌一定会出手……


    共同对战宴如是与金乌,姜禧是够呛。


    但,倒也不是全无对策。


    先前褚薜荔对战白蛇,血祭使了一半而被对方打断,让那血祭的力量存续在褚薜荔体内无从释放。人是成了废人,力量却还吊着没用。姜禧觉得十分可惜,恰巧那血祭本就是对付妖鬼的术法,而姜禧也曾修习鬼道——


    她很清楚如何催发血祭,而当桃花扇的花枝刺穿褚薜荔灵息,褚薜荔的血祭便为她所用。


    用血祭滋养桃花扇上血桃花,岂不事半功倍?


    当然,消耗的仍然是褚薜荔自己的性命。血祭力量鼎盛之时,褚薜荔必死无疑。


    褚薜荔不是没想过会死在不周山。可她怎么会想得到,杀死自己的不是明面上的妖兽敌人,而是从入山时就站在自己身边的“自己人”?


    褚薜荔驭鬼道,所见厉鬼万千,此刻身为桃枝所缚,怒而惊叹:“姜禧!你真是比那些鬼还可怕。”


    姜禧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她权当这是褒奖,笑着说:“那当然了,倘若我这个邪道做得还不如小鬼邪性,岂不是很掉面子?”


    姜禧要什么,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她要去哪里,尸山血海也都踏过。


    手中扇子桃红柳绿,煞是艳丽,却是人血染就的。


    这扇子在常思危手中可从未这般艳丽过,只因常思危杀人瞻前顾后,此人杀不杀得得、可有什么后患、或可师出有名……正道邪心,坏事都做不利索。而姜禧邪魔外道,杀人只看杀不杀得了,能力到了,便去杀了。既是敌对,就没有平白留一条活路的道理,但也要杀得利落,一击则毙,毋留后患。


    姜禧清楚血祭的威力,便不再惧怕三足金乌临阵倒戈掺上一脚。血祭开启的刹那,褚薜荔性命枯竭,姜禧功力骤增数倍,宴如是与宴清嘉尝试合力并击却已经来不及,只得各自为战,只是才斩断藤条,前方又源源不断生长,几乎铺天盖地。几息后,宴如是无法,只得改变战术。速战已不可能,长久之战……难道要等褚薜荔性命耗尽,血祭自然消退?


    再而转念,倘若白蛇故事里的凤凰翎之类的东西真的在宴如是体内,那此刻有没有作用?


    显是也想到这一点,宴清嘉视线撇来,无言一挂。电光石火的思绪间,二人默契不减,长弓长剑配合无间,宴清嘉所修剑术本就与宴清绝大类相同,一招一式间,居然给了宴如是在与母亲一同迎敌的错觉。


    思及母亲,宴如是恍然鼻酸,心里暗自下定决心,定要赢下此战。姜禧的意图已经很明显,她断不能让她得逞!


    扇面桃花势不可挡,藤蔓以万千姿态喷涌而来,山阴初月削骨如泥,也有了奋战的气势。一面是艳丽的桃红与血祭煞气,另一面是山阴清澈的灵气与宴清嘉的剑风,二者此消彼长,不分伯仲,苦苦消耗。


    约是过了半刻钟,一方露出破绽。


    宴如是似是急功近利了,加快劈斩之速,瞧来是愈战愈勇,却正中姜禧下怀,她太清楚这位年轻的仙首总是善心泛滥,一定无法容忍无辜的褚薜荔白白消耗性命,才致使明知无法速战速决,却还是铤而走险,在某一瞬间爆发实力,便不管会不会后继无力了。而姜禧无所顾虑旁人的性命,褚薜荔与孟长言被吸食殆尽,她无所谓。正所谓恶人有恶人的好。


    短兵相接的刹那,姜禧好整以暇向敌手说道:“我之所长,在于海纳百川,不论敌友,皆有所学。能做我的同伴,必有强项;能做我的敌人,必有所长。是以,我虽憎恶岳枵,却也向她学了一招半式,比如体察人心,如何利用似你一般良善人的好心思……”


    姜禧向宴如是慢条斯理地笑,嫣红的桃花缠绕在山阴初月之上,如同细长的毒蛇缠绕上光洁的手臂,“我虽总是做事莽撞,但在要紧时刻也还是会精心思考的,不然也做不成你师姐的左膀右臂,是不是?”


    话音落下的刹那,桃花短促地炸出血雾,带有毒素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无孔不入。


    煞芙蓉可抵御毒素的侵袭,宴如是只觉压迫,身体却无大碍,她实在不解:“你在不周山蛰伏许久,此刻攻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些上重天宝物对你的修行并无精进的效用。”


    姜禧所修邪道鬼道,所需极阴之物,最是极品的正道宝物,与她反而相克。


    姜禧也笑:“自然没什么效用。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用得着罢了。”


    姜禧不愿说出实情,宴如是也无法逼她如何,只是眼看着血祭威力要耗尽,褚薜荔奄奄一息,因那毒素,孟长言也必死无疑。宴如是从不将自己视作独自一人,她眼里,她不仅要做战到最后那一人,旁人的命她也要去管,这便是仙首之所以为仙首,所行所动,并不只修行精进她一人。


    可是姜禧几乎是另一个岳枵,一朝不顺,举世陪葬。刻薄的疯子。


    电光石火思绪难定夺,却是某一瞬间,弥漫的血祭猝然而止了——


    咫尺斗争的二人皆是一愣,在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之前,血祭骤散,扇面生出的桃花亦全无征兆地破碎坠落!


    这样的景色姜禧再熟悉不过了。常思危身死时桃花便是这样落下的,是和常思危本人并不匹配的哀婉玲珑,血色的玲珑。


    发生了什么?


    姜禧还怅然的时刻,宴如是陡然反应过来缘由。


    有两个人……


    自戕了。


    这世上总有人是不愿看到再多的伤亡的,如果牺牲自己一人可救其余所有人,她们便会去做。她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青城山褚薜荔,自知血祭后无从苟活,不如一刀快活。她不愿做邪修的刀,不愿意为虎作伥。


    至于御道书生常思危。


    自戕的刹那,她对姜禧道:“姜禧,收手吧。”


    收手吧。


    收手吧?


    姜禧不自觉咬紧牙关。


    常思危是最知晓姜禧意图为何的人,应当知晓一切前因后果,知晓姜禧一切的纠结与一切筹备……


    ——姜禧是为了谁而这样做?是为了谁而这样奔波狼狈?


    什么叫“收手吧”?她常思危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说这三个字?


    常思危凭什么不领情??!


    常思危只问:“你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什么?”


    能为了什么?为了救你回来,为了给你重塑肉身!


    “可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姜禧,你总嫌我墨迹讨人厌,不是吗,为什么又希望我回来呢?”


    常思危虚心说着,语气平淡,仿若在讲述一桩最普通不过的事实,又好像真心在求教。


    为什么呢?


    常思危,你觉得我是真的在讨厌你?在嫌弃你?怎么了,生前分明很会自我说服,死后怎么装聋作哑,对一切开始质疑了?


    “你没有真的讨厌我,亦不嫌弃我,却总在做让我觉得自己正在被嫌弃着的事情。看着我为你患得患失,你很得意吗?”常思危的魂魄已经很淡,声音也随风去,“姜禧,你不喜欢我,就不要硬留我在身边。”


    眼见她魂魄将要消失不见,姜禧急促道:我喜欢你!我如何不喜欢你?我若不喜欢,…………


    “便不会为你做这些事。”


    这九个字却说不出口了。姜禧感到口中一股怪异的咸腥,她眯起眼,后知后觉刺痛,比她从前所承受的所有苦楚都疼上千百倍——竟是口中舌根处生生断裂开来!!!


    书生鉴真,遇谎则断舌。


    当一句话是彻底的谎言,即是说话之人明知故犯、刻意为之,书生鉴真下必然断舌。截舌之刑,其苦不能言。


    而如今,这竟轮到了姜禧!


    从前宁古塔,姜禧假意含情说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常思危都会傻傻相信,怎如今这生死攸关的境头,她却不信了?


    姜禧忽觉得好笑,口中仍有鲜血流出,她瞪了眼睛,盖意为:你不信我?


    她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喜不喜欢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能比生死更重要?如此生死攸关,常思危只该想着如何能救活她自己!纠结那些细枝末节,简直愚蠢至极!!


    常思危则道:“是我不信你,还是这句话从根本就是假的?姜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你做那些事情只是因为,连煞山庄之后,你每每对上岳枵,总满盘皆输,你不服气,想做成一件事以证明自己……你要证明,从前那个九州天才如今仍是天才,而非才尽心瘁,惜者英才。姜禧,你做事从来只为你自己;姜禧,你做这些事情,不是因为喜欢我,不是因为惦念我。”


    常思危的话语说尽了,桃花枝也适时刺透她的魂魄。以本命法器自尽,将自己逼入往生道,书生在鬼市阴曹地府,静静听那鬼差点卯。鬼差如斯宣判道:与邪修勾结滥杀无辜,来世为蠹孽。不过念你前半生清白……


    常思危长鞠一揖。“与邪修厮混,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论前半生清白,后半生染血,杀伐无数,书生自知罪孽深重,不容一予善终。这样的结果,不论几何,我都认了。只是……”


    “只是?”


    “只是唯一放心不下,想与尚在人间的故人说上一句话。”


    她低下眼,憔悴道:“姜禧,收手吧,莫再错下去了。”


    第113章 不周山(十)


    ◎她所见,人命只是天地间尘埃◎


    姜禧此生见过很多不同的美景,也渐渐体会到一些景色的类同。


    夏日酉时黄昏隐约低沉下去的时刻,夕阳折出血光,那场景总教她不得不想起蒲月国古战场里杀得昏天黑地的午夜。春日曼妙的花瓣飞舞,温度轻拂在面上,如见温热的血腥飞溅,姜禧恍然发觉,人血的温度与春天的温度居然是相同的——都是生命的温意。只是前者象征死,后者象征生,但生命消逝和生命新发的景色总是相似,至少对姜禧而言是这样。


    初见常思危,她们都是躲在姐姐身后的黄毛丫头,十五六岁。御道山寺桃花,云间烟火人家,姜禧看见一向严厉的姐姐收了谁人一封桃花信笺,一盒桃花胭脂,于是眼角眉梢浮现少女春情。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似开未开最有情。


    姐姐最喜欢那个人。


    是以,姐姐这么喜欢的一个人,到最后居然冷眼旁观姐姐的死亡,这让姜禧不怨不恨,怎么可能?


    对常思危也是恶其余胥。


    再见常思危,桃花扇下画楼春早,姜禧看着她御道书生的名号,心里哂笑:这厮在御道混得真是风光。既在一处过得好,说不是同流合污,谁信。那便不要怪姜禧将她划作敌人。欺骗敌人的事情怎么算欺骗?要怪书生痴傻,分明有鉴真的术法,对她却从不起作用。


    姜禧犹记,起初常思危那柄桃花扇面上的诗句是“度日还知暮,平生未识春”,背面是“不应相见老,归去养天真”。


    不应相见老,归去养天真。她从来都是那样的人。


    可此刻姜禧口中血流不止,她狼狈止血,手不由自主去翻看这柄已成废品的桃花扇,却猛然发觉,扇面上的诗句变成了“少年行乐未曾久,一朝离散总成空”。背面是空白。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一句的?


    姜禧居然记不起来了。


    血从口中涌出,滚滚滴落在扇子上,又因为煞气变得浑浊含黑。桃枝百余尺,竟是此刻,花落成枯枝了。


    *


    走出业火丛的时候,游扶桑以为自己仍在做梦。她梦见自己在一个云雾缭绕之处,一个明黄色的背影立在身前,马尾很是高挑。才要开口,梦却醒了,身前确有人站立,但不是宴如是。


    闻见动静,那人微微侧过身来,语气洋溢轻快的笑意:“扶桑,我竟比你更快一些。”


    那是一张很和气的面庞,本该属于宴门抚琴占星的成长老,而很难让人联想到杀人无数的岳枵。


    可事实便是事实,伪装被撕破后一举一动都惹人猜忌心疑,此刻游扶桑对她也只剩厌恶。游扶桑只恨自己在业火前没有将其一击毙命,而此刻见到岳枵,她捻起袖中唐刀,意识回拢时,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恍然身形一闪,冲将出去,几乎在眨眼间凌驾在岳枵之上。岳枵眼前一晃,未曾反应,胸膛已被冰冷的刀锋死死抵住,她动弹不得。


    “姨娘在业火里走过一遭,回来真变成凡人了?”游扶桑平静去问,无悲无恼,“反应慢得可以。”手中稍一用力,唐刀深入三分。


    岳枵战栗起来,冷意沿着脊椎爬上,呼吸也变得艰难,汗水从额头上滴落,但莫名的,她看向游扶桑,忽然觉得很兴奋。


    于是,岳枵的嘴角扬起了,抿起一个温柔到诡异的笑:“是啊,姨娘这次是真的变成凡人了,扼住脖颈会死,心脏刺一刀也会死……”她视线下移,去看唐刀,恍然便很想问:你看这把唐刀,可还记得姨娘也曾赠你一把琼木剑呢?


    但没有说出口,只是重新直视了游扶桑双眼,意味不明地说道,“扶桑,你杀我,我不疼的。”


    是什么意思?


    游扶桑理应在此多加思索,可类似的谎言听过千百回了,惟恐迟则生变,游扶桑只能尽快下手,速战速决。


    唐刀入心肺,轻血飞溅。血肉的触感和温度……没有什么特别的。


    如今岳枵,也只是凡人而已。


    岳枵就此倒了下去。


    游扶桑缓缓收回手,内心却没有大仇得报的激动与狂喜。岳枵倒地,已失了气息,双目微合,眼底无光,双唇惨白,血流如注,昔日运筹帷幄的威风全不可见,竟显得几分狼狈和平凡。游扶桑站在那里,仿似微微愣住了,心中五味杂陈。是悲大于喜,或喜大于悲,她也说不清了,只是闭了闭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杀岳枵的时候,她是忐忑的。过于忐忑,便忘了去深究岳枵嘴角那抹笑。


    更没有主意到岳枵倒地后,一阵急促的火焰席卷而过,如狂风呼啸,刮向远处,涌向天边。


    那与岳枵的梦中,与小凤凰勾结时使用凤凰翎之时展现的场景全然相同,是凤凰翎与浮屠魔气相合,冲撞邪火,将把人间烧得生灵涂炭之前——会引发的巽风。


    那些生灵涂炭是岳枵梦中曾见到的景色。就算此刻她将死去,此后之事再与她无关,更无法从中得利,她也乐意瞧见。乐意瞧见哀鸿遍野,百姓叫苦不迭,这是她心里原生的恶。


    曾经,‘枭’引来浮屠魔气,借凤凰翎,拉举世涂炭。现今,她已身是凡人,但也使计借用游扶桑的浮屠气,兼以凤凰翎便在不周山,她故技重施,欲召万鬼孽。她岳枵便是死了,也乐意见得万人陪葬。


    只是游扶桑并不知道这一切。


    于是那一天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仇得报的日子。


    *


    岳枵 / 比丘比丘尼,祇树孤独园


    殺一个人的時候,血和骨是有重量的。


    骨骼断裂,响声清脆;血液飞溅,温热而粘稠。


    杀一百个人,手起刀落,岳枵感到快意。她已经习惯那样的声响和浴血的感觉,她变得十分享受。至于一千个人,下手愈发快速伶俐。杀人似一种游戏。


    杀到一万,岳枵已经听不见哀嚎声,她的心飘飘然,从高空俯视,她所见,人命只是天地间尘埃。


    而记忆里,比丘尼曾说:人命尘埃,终要归去。归去浮屠,成鬼成仙自在。


    浮屠佛陀,渡世之舟,慧光如浮水而不沉,如塔巍然高耸,接连天地,安然立于风雨外,青烟袅袅,松柏肃然,超然尘世而不染,普照世人却无声。


    此为浮屠。


    浮屠佛子以身入尘,甘堕苦海,替世人背负重压。此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松下禅院,青灯昏黄,置身地狱,直面烈焰,忍痛忍悲,将众生罪业引向己身,独挑众生之苦。


    二代比丘尼对岳枵道:此为浮屠令。佛者众生,世人皆苦,我们便作那个代尝苦难之人。


    可是岳枵想:为什么?


    为什么世间要有人承受别人的苦难?这世间人人都在吃苦。耕者走卒四季劳作,日高汗流,日落归家,灯下细数,仍愁米粮之少。位高则心忧祸福,爵显则恐谤毁;富者惧盗,权者惧失,皆夜夜难寐。宦海沉浮,宫墙内外,皆难逃荣枯之苦。


    世人皆苦,惟各有所异耳,或贫或病,或忧或愁。贸然收集旁人苦楚,看似真良善,实则假慈悲。细想,替她们承担苦楚重担,岂非剥夺了她们自力自强之力?苦虽暂时解除,然必有新苦随之而来。那些惯于寻苦者,纵使安逸,也会自寻新患,何必如此一味替代?一味之援手,非能长久。欲令她们得以新生,必得尝尽苦难,方可铸成坚韧之骨。


    “尝尽苦难”……


    此言一出,举室死寂。比丘尼则脸色逐渐阴沉,眸中闪过一抹不可名状的怒火。“大胆!你口中的‘真善假慈悲’,是何等狂妄无礼!”她厉声责备,而愤怒中带着些许失望,“岳枵,你竟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论人之苦?人心本就向善,助人当为己任,怎可口出此等凉薄之言?简直不知分寸!”


    面对如此劈头盖脸的咒骂,岳枵轻轻晃了身子,却没有后退,更没有低头,她沉默地望向老尼,比丘尼也怒视着她。


    老少对峙,无人置一言。岳枵却发觉自己曾那么敬重的比丘尼眼里居然是那般空洞。她真的明白她所行吗?真的认可她所行吗?


    阿难。你说出来的东西,你自己相信吗?


    岳枵于是轻快地想:这样看来,我可比我的老师更加脱俗,至少我能说服我自己。


    岳枵诡异地笑起来,步步向前迈进,动作迟缓,但每一步都充满了压迫感。


    比丘尼一惊,连连后退,几近踉跄,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行貌看起来些许滑稽。她竟不知,眼前这位学子何时变得这样阴鸷?阴鸷得不像是佛门所出……


    比丘尼顿觉失态。她于是与岳枵道:“岳枵,既修佛道,便要心怀慈悲。你所言错就错在失了慈悲,失了方向……罢了,罢了,罚你去扫柴房一月,此事就算过去了。”


    正是冬日,山中严寒,柴房积雪结冰。岳枵把身子搭在十尺长的扫帚上。


    隐在山间的夕阳,血似的红。


    她望着远处出神。


    年少的杀神,扫了一月的雪,看了一月的山,渐渐地,心里有了想做的事情。


    第114章 江南春(一)


    ◎师姐在想什么呢◎


    游扶桑在上重天经历三个月,不周山上仅仅是过去两个日夜。岳枵毙命后,身体便在业火中燃尽了,不留一点尘埃。


    游扶桑走出业火丛,周身火光逐渐稀疏,至最后全然消失不见。


    她又回到了不周山。


    不周山的清晨里,一半的山林隐藏在雾中,另一半则显出全貌。漆黑夜里错杂诡谲的密树,显现出真实形貌后,也不过一棵普通高大的树。游扶桑不禁想到,树是凡树,人是凡人,再怎么变化无穷,都只是凡间物而已。


    浓雾弥漫,山道还是看不到尽头,游扶桑只能深一步浅一步试探地走,四周静极,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随她疾走,又渐渐响起耳鸣与急促的喘息声,太阳穴隐隐作痛。


    终于她遇见了人影。先前振作一队的六人此刻已经七零八散,满身负伤,眼见了游扶桑皆多有防备。岳枵诡计多端且变幻莫测,谁知眼前这个游扶桑是不是假扮的?


    金乌的羽翼还没有收回,宴清嘉的长剑仍在滴血。


    只有宴如是往前方一怔,立刻收起长弓,鞋履轻点地面,人跑出去了。


    不周山浓密的迷雾如烟,宴如是注意到的,也不过是师姐冻得通红的耳朵。


    几步的距离,宴如是一头扎进游扶桑怀中。


    游扶桑也不知是疲还是倦,并没有推开。


    迷雾里,两个满身尘土的人相拥,都疲惫极了,是故抱得不紧,只是相互靠着,如似依偎。


    宴如是所修识灵一角能辨人物本质,旁人都那她的行为举止作为准则,而此刻她所行也证明眼前这人并非岳枵,于是众人不禁松一口气,卸下防备。


    宴如是把下巴搁在游扶桑颈窝,依靠着,脸颊不自觉磨蹭在师姐的肩上,乌黑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像两条深夜里翻涌的墨河。


    游扶桑本就瘦削,单独站着似一柄青竹,锋利而缄默。疲于表达情绪,她沉默几许,到底只说了一句:“岳枵死了。”


    岳枵死了,庚盈之仇与你的杀母之仇,都算是报了。


    宴如是闷声说道:“褚薜荔与常思危死了,姜禧离开了。孟长老……”她回想起背着孟长言的宴清嘉,说道,“孟长老,受伤了。”


    游扶桑已然疲惫得不堪一言,没了反应的精力,木木说道:“是吗。这样啊。”她靠在宴如是身上微微摇晃一下,终是把人轻轻推开了,“我要回蓬莱了。宴仙首应当是回宴门吧?”


    理应是这样,宴如是却犹豫了,她看向游扶桑,总觉游扶桑话中有话,只是没力气说。宴如是于是试探地说道:“并不一定是宴门,许要看哪里更需要我。”


    宴清嘉亦道:“宴门门内之事,如孟长老的医治,门外之事,褚薜荔与青城山……兴许我都可以代劳。”


    宴如是立即道:“如是谢过宴长老!”


    宴清嘉作揖:“仙首不必言谢。”


    除了这两件,还有什么事呢?宴如是竟一下想不起来了。她这个仙首仿似最近也没甚么绝顶要紧的,她只眼巴巴盯着游扶桑,希望对方快快再递出橄榄枝。


    宴如是仍站得那样近,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不忍说重话。游扶桑眼睫轻颤,哑声道:“那你可以同我去蓬莱么?”


    “那是自然!”宴如是双眼亮起光来。愁云惨淡的不周山这才多了几丝活气。


    *


    几人分道扬镳,离开了不周山。


    分明没受什么内外伤,游扶桑坐在仙首的步辇中却还是恹恹没有神采,盯着步辇外千篇一律的云雾,不知所思。


    宴如是的心里第一千次泛起疑云,又第一千零一次压下疑问。她本想出了不周山后与师姐交流情报,互通有无,但看游扶桑神色,她也不好开口问。


    在大约第一千二百次,宴如是终于忍不住,小心开了口:“师姐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意料之内的答案,“只是觉得人命轻如尘埃。今日生,明日死,再后一日……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游扶桑眼睫颤了颤,眼角凝出一滴泪珠,但她觉得并不光彩,低下头,衣角匆匆抹去了。


    她靠在窗棂,碎发遮住眉眼。步辇平稳,是她的心颠簸了,如此刻颠簸的尘世。不知是梦是真,游扶桑忆起自己年少时的一些故事。她那时极羡慕宴如是,却不是羡慕她的天赋与资源,而是羡慕她有一个和蔼可亲的母亲。


    小宴少主本性跳脱,到处闯祸,曾撞破琼楼金樽十八余,锋利的碎片藏在手心不敢与人说。是宴清绝半跪地上,掰开女儿紧握的手心,看着那满手血痕,心疼地问:“缘何不告诉我呢?”


    小宴少主把眼睛哭得像两个红核桃:“阿娘会惩罚我吧……”


    宴清绝叹气,摇了摇头。


    “你呀……”


    年轻的母亲牵着女孩儿向医馆走,带着她去包扎。游扶桑正在医馆最外处洒扫,沉默着低着头,忘记向掌门问好,却听见了此生最难忘的一段话:


    “犯了错要受罚,可是受罚并不只是受罚,而是为了让你铭记,为了让你下一次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是,你说说,今日为什么会撞翻那些金樽?”


    “我……我只是追着蝴蝶跑,走上亭台,忽觉天光好刺眼,脚下没有站稳,不小心便摔了。我听见乒铃乓啷一声响,抬起头来,东西就碎了一地了。”


    宴清绝捉起女儿挂满血痕的手心:“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摔倒了,手……手撑在地面上。”


    宴清绝又叹了口气。“既觉得天光刺眼,眼前景物看不清楚,那便要慢下来,慢慢走,是不是?”


    “……是。”


    “亭台楼间不准疾跑,如是,你知不知道?”


    “知道……下次必不再犯了,”又道,“对不起,阿娘。”


    “有什么好与我说对不起的?”宴清绝刮了刮女儿的鼻子,眯起眼睛,“如是,你最后再告诉阿娘,为什么要追着蝴蝶跑呢?”


    小宴少主嚅嗫:“觉得它好看。如是只是想近近多看一眼。”


    宴清绝便是笑了一下,“可你去追它,反而是惊扰了它。鸟雀鱼虫,再是美丽夺目,静静观赏便好,不必去追。”


    “……哦。”宴如是低下了脑袋。


    “怎么把头低下去了?”


    “……”


    宴如是也不知怎么形容,她只觉得母亲心平气和指出自己的错误,反而让她愧疚更深了。


    母女沉静地沉默着,最终是宴清绝将女儿抱紧怀中。“让你这样难过,反倒是我的不对了。你摔碎了金樽,藏着淌血的手心,却把一切偷偷藏在背后不与阿娘说,真是让阿娘好伤心,于是想:是我给如是的信任不够多,或是宽容不够多,让如是觉得告诉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是吗?”


    “……没有!”宴如是笨拙地抬手抱阿娘,“阿娘是最好的阿娘!”


    阿娘是最好的阿娘。


    偷听的游扶桑想,这句再正确不过了。见惯了咒骂的她,从未想过宴如是的隐瞒换来的,居然是对方的道歉认错。“是我给如是的信任不够多,或是宽容不够多,让如是觉得告诉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吗?”


    犯错了不敢告诉大人,是小孩在惧怕未知,她不知大人会暴怒还是宽恕。有时隐瞒可以暂避风头,有时隐瞒却更酿成大错;但至少从今往后宴少主再犯下什么过错,一定会先告知宴清绝,因为她很清楚:阿娘一定是站她这边的。把犯下的错告诉阿娘,阿娘是会帮我的。因为阿娘很强大,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所以往后的我也是——阿娘一定有办法!


    游扶桑好羡慕,羡慕宴少主有这样一个好娘亲。但这羡慕到遇见成渐月后便停止了,只因成渐月也会轻轻抱着她说:扶桑,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于是游扶桑想:姨娘,你也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你只是利用我,不是真的对我好。


    *


    步辇渐渐停下了,蓬莱的早春光明媚而温和,游扶桑在其中悠悠转醒,眼底却还是阴霾。


    于是她也不知晓,在她沉睡的时候,有人轻轻吻掉她眼角的泪光,依偎在她身侧,也静静沉睡了片刻。


    游扶桑在梦中想起从前事的时候,宴如是也在思索,原来自己不是阿娘的亲生孩子,而阿娘下凡也是为了完成王母赋予的任务——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阿娘所谓的血亲劫,也有一部分在扶桑师姐的身上呢?


    第115章 江南春(二)


    ◎师姐,是江南春◎


    一入蓬莱,游扶桑直奔长老阁。


    不周山与上重天的事情始终困扰着游扶桑。椿木万年,春发为始神,要问真相,椿木长老是最好的人选。


    却在长老阁外被周蕴拦下,周蕴抵着门,拿腔拿调地笑:“哎呀,好生不巧,椿木长老正闭着关呢,没法儿为你们答疑解惑了~”


    游扶桑问:“什么时候得空?”


    “不知,”周蕴道,“一出来就告知你们。”


    游扶桑于是递出铃铛,“她出来以后,务必将这个给她看。就说我想见她。”


    周蕴拿着铃铛端详半晌,一副心里打着算盘的样子,尔后伸出手:“三十两,包在我身上。”


    三十两!?游扶桑在心里惊呼:三十两,这家伙怎么不去抢!


    宴如是却拿出一个小小金元宝:“不用找了。”


    收了元宝的周蕴立刻变了一副嘴脸:“小的一定给您办得好好的!”


    游扶桑翻白眼:“你是医师还是跑堂小二?”


    周蕴丝毫不介意,美滋滋拿着金元宝,用衣袖小心翼翼擦了擦,心满意足地看着它变得金光闪闪,再收进袖子里。


    游扶桑道:“周蕴,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无良商贩了。”


    周蕴一点儿不生气,只道:“歇歇吧,瞧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要不是金乌说你们是去不周山迎敌,我还以为你们是去采矿了呢。”


    有这么夸张吗?游扶桑低头瞧了瞧,分明只是衣角被业火灼烧,灰烬散不去而已……


    周蕴想了一想,向宴如是伸出三个手指头:“仙首大人,可以再加一个小元宝吗?”


    你滚吧!游扶桑在心里骂。


    可宴如是居然不问为什么,径自又给了一个。


    游扶桑:“喂!”


    兴许对仙首大人而言,丢两个金元宝便如随手掸掉两粒米一样无所谓。


    游扶桑于是想,不是我的钱,我闭嘴。


    周蕴美滋滋净赚两个元宝,决定为大恩人作一些贡献。她在袖里乾坤袋中摸来摸去,摸出一枝红豆似的药株,向宴如是道:“赠你一味药,名为‘江南春’。”


    游扶桑插话:“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宴如是接过,也喃喃:“江南春,该不会是……”


    周蕴大怒:“才不是!”


    “还没说是什么呢。”


    “我还不清楚你们?哼。”周蕴煞有介事地咳着嗽,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此物‘江南春’,效用无它,能让你们睡个好觉而已。人世间折磨,多在一个愁字,愁绪多,夜难眠,体力不支,更是拙里藏拙,愁上加愁。其实很多筋疲力尽的时候,往榻上一躺,好好睡一觉,醒来兴许是迎刃而解了。比如你们,去睡一觉,醒来了,兴许椿木长老也出关了呢?”


    周蕴便是在这蓬莱三月春光里一笑,先前吞银钱时的促狭又荡然无存了,端的是阳春白雪好模样。


    “二位大人,愁绪太多,小心头发都掉光光哦。”


    *


    游扶桑回到自己在蓬莱的居所,床榻平整,窗明几净,想来是有人常来打理。她猜是翠翠,但眼下精疲力竭也无力去寒暄了。分明在步辇上小憩了片刻,此刻却更累了,游扶桑欲向床榻上倒,想了一想,终是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往屋后方淌温泉的地方慢慢踱步。


    蓬莱整座山的温泉本是一体的,各居所的小妖都可享用,只因游扶桑当时在养伤,她的居所才有单独辟出的一片小小温泉,供她日常清洗。


    游扶桑跪坐在泉边扑一把水,却从清泉面上看见身后人的倒影。


    宴如是抱膝坐在门槛上,看着真是可怜。


    ——要怪仙首大人修为高深,走路无声,兼以游扶桑已无力多做思考,居然忘了自己身后还跟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游扶桑对着清泉倒影愣了一愣,手里动作却快过心思一步,掬起一捧清泉,浇湿了发尾。


    身后声音响起:“我可为师姐濯发汤沐吗?”


    与此同时,鼻边嗅见一抹奇异的香,顿是碧水春波,玉鬓花堤,浣鬟香满泉。


    眼角余光瞥见暗红的粉末,游扶桑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江南春,”宴如是道,“师姐,是江南春。”


    这么一瞬间,游扶桑只觉得困极了。于是江南烟雨桃花深,风送香尘,便只听得耳边潺潺流水声了。


    第116章 江南春(三)


    ◎师姐,我最最珍重你◎


    江南暮雨,春舟花痕流水声。一味药沿着耳骨深入脾肺,如白杏吹入山光里,回首惊散梦里身。


    五指轻柔地揉搓在游扶桑颞骨,她渐渐横卧下去,触碰到宴如是的双膝。宴如是替她梳头,伴着江南春的香气,游扶桑的湿发似鸦羽落了夜露,云梳入鬓,玉篦青丝,宴如是细心梳理着,像在打理一袭未卷好的帘。


    游扶桑恍然便想到了从前。也非在宴门与宴如是两小无猜、她们互理鬓发的时刻了,而是再往后一些的时日,她叛出宴门,摇身一变成为浮屠城主。贵为邪道尊主,住行梳洗自然皆有人打理,比如前几位浮屠城主,光是负责晨起梳洗的侍女就有二十余位。


    可游扶桑却很少让人近身,原因无它,她不信旁人。


    何况彼时庄玄之死仍是个迷,不知她死于何处,死于谁手,于是看谁都像细作,面上戒备,心下提防。


    只有一日实在疲倦,游扶桑坐在对弈亭前,手抵着面颊陷入浅眠,身后有浮屠殿侍女经过,不知轻重地为她盖上一片墨氅。


    游扶桑觉察有人在身侧停留了,挨得近极,手指细细整理她后襟。后颈是人体极脆弱的地方,游扶桑几乎一下便清醒过来,周身魔气随她清醒而变得暴动,连同对弈亭下清泉水都成了刺骨的棱锥,径直刺穿侍女的左腿。


    霎时血花一片,都合着小亭雨雾浮起又落下。游扶桑已不记得那侍女的名字了,却仍记得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额头在青石板上撞出鲜红的血:“尊主饶命,尊主饶命!我只是看黄昏落雨了,而您的衣衫却很是单薄……”


    年轻的尊主披散着头发,金色的瞳孔像日暮时分的一缕金光,细细去看,像极了金箔上的裂纹,透出一种破碎的寒意。冷碎玉,光凝霜,是密林寒潭尽处燃着的一点残火,冷冷地照着人,让人心里打颤。


    侍女不明白单单披了一件衣裳,为何会惹得尊主如此大怒。


    多疑是上位者的通病,可多疑总伤人心。


    游扶桑没有回应。


    但渐渐,她也冷静下来。现实到底不是梦,至少血和人命是真的。


    刺穿侍女左腿的棱锥慢慢化开,刺骨的清泉水淌过脚踝。


    游扶桑放下那大氅,转身走了。


    对弈亭外雨雾飘渺。


    侍女瘫坐在地上,捂住伤口,欲哭却无泪,面上只有劫后余生落下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砸在手上。


    游扶桑生气归生气,细想起来侍女也无大过错,兼以其平日里细心周到,游扶桑没有再对她发难,只是逐出浮屠殿,让她不再在此当差。


    渐渐再见不到那人了,游扶桑也遗忘了她。只是某次闲谈,青鸾意外提起自己曾杀鸡儆猴,杀过一个左腿受伤的侍女。


    游扶桑心里有些印象,却不确切,于是去问:“什么缘由呢?”


    青鸾笑:“尊主不记得了?浮屠殿内谁人不知晓你憎恶人近身,那侍女却不知轻重地腆到您面前去,总得有所惩戒。”


    游扶桑微微有讶:“于是你杀了她?”


    青鸾理所应当地反问:“不杀何以立威?”


    游扶桑沉默几许,“葬在了何处?”


    青鸾道:“浮屠城没有葬身处。”


    人死如灯灭。灯灭后,那一点残烧的灯芯也会渐渐湮灭进黑暗,黑夜散去,黎明渐起,昨夜的蜡烛只是今晨烛台上一条疤。人命是轻贱的东西。


    *


    耳边潺潺流水声还在继续,蓬莱的早春响起黄莺的啼鸣,游扶桑睁开眼。分明经历了不愉快的梦,醒来却很是轻松,她的记忆停留在宴如是那声“如是可为师姐梳理吗?”,也不知是应还是否,总之全然安心地睡去了。这是从前做浮屠城主从未有过的体会。


    她倚靠在温泉旁青石长榻上,身前的风还带着早春的潮湿,一点江南春的余韵。宴如是在她身侧和衣而眠,手轻轻环着她的腰,蜷缩了身子,并不舒展。


    就像从前的浮屠城主。


    游扶桑于是恍然想到,如今宴如是也在仙首高位,身边还有可信任的人吗?


    只是宴如是不如她疑心病重,反而秉持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好心思,十分正直。正直到最后估计又要遍体鳞伤——这样的道理一甲子前已经应验。


    再如何遍体鳞伤也是她选择的路。游扶桑不想再去计较了。


    游扶桑于是坐起身子,衣角浸入水中,沾湿一片,她才半蹲下去撩衣摆,身后人已醒了,从后方抱住她,面颊静静贴在她后背。


    抱着她,不说话,游扶桑动作一滞,任由那衣角湿漉更多。


    水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下而上,冷冷地贴上小腹,寸寸顺着衣襟滑进皮肤里。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青苔味,泉底似有若无的潮腥。很快,衣衫吸足了水汽,贴在身上,沉甸甸的,她像披了一件濡湿的旧梦。


    宴如是依旧没有出声,只是见游扶桑并不推开自己,是以得寸进尺,愈抱愈紧,成了藤蔓,想方设法缠住身边人。


    游扶桑却要离开了,强硬地抽出身子。


    “师姐。”


    游扶桑便不动了。


    宴如是的声音也像水汽,很湿润:“师姐可有做梦吗?”


    游扶桑想到梦里的烛台,没有回话。


    宴如是抬了头,看着她,眼里闪着雾光,让游扶桑想起揉碎的水波,与湖面上碎开的月影明灭。“我做梦了,”她的语气带着不浓不淡的笑意,“我梦到好久以前,师姐让我在浮屠殿做床侍呢。”


    游扶桑愣怔一瞬,口干舌燥,也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问:“是吗。”


    “是呀,”宴如是坦然道,“我却想,曾在浮屠殿,我有床侍之名,却无床侍之实,师姐又不碰我,让我做什么床侍?想来只是拿我寻开心罢。”


    是吗?游扶桑又想这样问。


    那些前尘旧事,她居然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方才我拿了周蕴的江南春,以灵气研磨成粉末,轻轻一吹,师姐便晕头转向了。师姐睡得那样安稳,衣带还在我手中,我于是想,此情此景,我岂非为所欲为?可替师姐梳理完头发,我又想明白了,倘若我那样做,师姐清醒一定会生气,便是再也不搭理我了。如是万万不敢贪图短暂的欢愉,却遭致漫长的悔悟,是以事后之悔悟,破临事之痴迷,也嗅了江南春的馨香,只敢躺在师姐身侧。”


    在这岸边江南春。


    宴如是小小停驻,将面颊完全埋进游扶桑的后背,闷声问:“我是不是变坏了?”


    也根本不给游扶桑答话的机会,继而道,“可是,师姐也很坏的。师姐以前都是照顾我夜盲,如今只会欺负我夜盲。师姐真的变坏了啊……”


    游扶桑终于问出口:“是吗。”


    没什么情绪,要归因于游扶桑觉得自己现在可算个顶好的人,不愿意承担变坏的罪名。


    宴如是于是道:“嗯,不是。现今师姐连欺负也不愿意了,对如是尽是漠视。若非芙蓉血,是不是真的不理我了?”


    “是以我借梦,梦见从前浮屠殿,师姐拿床侍之名压我,金丝帷幔里,师姐用魔气抵着我的背,人却压在身前,让我如此这般,如此那般……”


    游扶桑打断:“……我可没做过那样的事情!”


    “是啊,没有做,真是可惜。”宴如是闭上眼道,“如今你我关系,竟是什么都不是了。”


    游扶桑皱起眉:“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想来是江南春害人不浅,让仙首开始说胡话了。”


    游扶桑挣开怀抱,将衣带从对方手中抽出,衣角湿淋淋的一片落成水帘,皆随她走动渐渐远离了这氤氲之地。


    只留下一句,“宴如是,你清醒一下吧。”


    宴如是靠在水边,没什么神采,自嘲笑了下。


    确实不清醒了,依了江南春的缘故,做的荒唐梦、心里糊涂话,竟全都说出来了,


    反而一句最真心的却忘了说:


    师姐,我最最珍重你。不要再不理我了,好吗?


    第117章 江南春(四)


    ◎一定要记得我!◎


    回蓬莱折腾了一个时辰,借江南春小憩一个时辰,游扶桑再回过神来,居然戌时已然过半。


    最让游扶桑讶异的,莫过于周蕴所言非虚。她们小憩醒来,椿木竟真的出关了。


    早春的晚风里,椿木长老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一副老态龙钟模样,身后五六个小妖叽叽喳喳跟着,游扶桑看着她,莫名就笑了。


    笑容算不上友善,但也不至于阴险,岂料椿木看一眼鞋履打滑,身向后仰,众小妖惊呼去扶,只见椿木袖里甩出一物。


    一个铃铛!


    游扶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去接,眼睁睁看着铃铛摔在地上,碎得稀巴烂。


    铃铛碎了,椿木也站稳脚跟,对着游扶桑十分开心地笑道:“哈哈,叫你吓唬我,害得庚盈被摔碎了吧。”


    庚盈?游扶桑不敢置信:“什么?你……”


    几步上前,欲检查铃铛,却发现早已化作青烟。


    游扶桑有些发慌,一抬头看椿木仍然在笑,才反应过来是戏耍。


    椿木丢回那个真的铃铛,“哈哈,逗你的。”


    “……”


    老顽童。


    游扶桑接回铃铛,沉着冷静呼出一口气,走近椿木,毕恭毕敬俯首作揖,再抬头,提起拳头,一拳打在老人腹中。


    尔后开口,与椿木原先语气如出一辙:“哈哈,打错了。”


    众小妖大惊失色,大声疾呼,欲将游扶桑扒皮。


    游扶桑倒成了没事人,如释重负地注视着铃铛。铃铛稍作了修复,裂纹处蕴藏一抹春神的灵气,隐隐在波动。


    见她盯着铃铛出神,椿木道:“看来你已经琢磨出来了,一些事儿还是你与她直截了当去对话,才比较稳妥。此处虽开阔,但人多眼杂,不自在也不方便,你不妨随我去长老阁,慢慢与之叙旧。”


    游扶桑盯椿木半晌,终点了头,道声“好”。


    *


    长老阁参天白桦木,游扶桑没有多做停留。她以椿木长老之意狐假虎威,屏退阁内所有小妖,再将铃铛放至桌案,席地坐下。


    坐下的刹那,铃铛有所感应,叮当一声。


    声响后,铃铛裂缝处的灵气都如古木开春般疯狂地生长了起来,短短一刹,结成花卉,平地生秋兰。


    灵气幻化成一颗枝头果实的样貌,沉甸甸坠着,向下点坠似人在颔首。


    游扶桑能感觉到,这就是庚盈。


    似是好好睡了一觉,仍闭着眼睛,伸个大大的懒腰,发出舒服的喟叹。


    庚盈显然是看不见游扶桑的,伸完懒腰后窸窸窣窣地动了动,装腔作势道:“是谁呀?是谁召唤我呀?”庚盈清了嗓子,“咳咳,愚蠢的凡人啊,既然你唤醒了我,伟大的天神决定赋予你一个愿望——”


    游扶桑打断:“咳。”


    “——尊主?”


    “嗯,是我,”游扶桑道,“游扶桑。”


    懒洋洋的声音一下活泼起来,“尊主!真的是尊主啊——”庚盈的惊喜溢于言表,“就知道尊主会来看庚盈的!!”


    游扶桑沉默几许,问:“你等了很久吗?”


    “也没有啦!”庚盈笑嘻嘻回应,“只是不与尊主见面,便会觉得很漫长;庚盈要把经历的事情一件一件告诉尊主~”


    “我去那个地府呢,走的就是咱们盂兰节常去那道桥,我被鬼差推着在桥上走的时候,还侥幸觉得每逢盂兰鬼门大开的时候会有人来找我玩儿呢,结果我被鬼差一带,直接进地府啦!!


    “到了地府,鬼差和我说,我真是非常非常罪业深重啊!我杀了太多太多太多太多人了啊!!于是阎罗判官往地上丢了个小签子,庚盈,畜生道!!!我哭啊闹啊不依,我说我不要当虫子不要当猪不要当鸭也不要当乌龟,呜呜,我不要入畜生道……


    “我哭啊哭,鬼差夸我,说是曾有孟姜女哭断长城,今有庚盈哭毁奈何桥。其实我是装的,我没那么爱哭!但我真不想变成虫子。


    “我哭得太狠,入畜生道的事情就真的搁置了,往后听说,其实是有人替我誊抄经文,才缓了我的责罚。


    “于是有一天,鬼差来与我说,我可以不变成虫子了。只是如果变成人,就会忘记过去了……


    “庚盈宁愿当一只虫子。”


    她顿了顿,“宁愿变成一只虫子,也想记得尊主,记得浮屠城……更多一点。尔后鬼差道,那还是从畜生道走起,不过有经文相送,会变成好一点、嗯、体面一点的畜生罢。不过呢,当草木虫鱼走过了六世,第七世不管怎么样都会变成人;不管怎么样,都会忘记一切了……”


    游扶桑忽问:“你眼下是第几世?”


    庚盈道:“嘻嘻,先不告诉您!”


    再道:“我以前想:变成虫子,岂不是被人一脚踩死了吗!入了畜生道后,我想:被人踩死,就可以去到下一个轮回了。先做了虫子,运气倒好,没被人一脚踩死,没被鸟雀吧唧吃掉,没掉进水里淹死,寿终正寝了,不过虫子命短啦,没活多少时日。二十天?四十天?也就这样岁数了。第二世做了一朵透骨花,被一家富贵人家的小姐养着,可惜小姐体弱,命也不好,先是染了伤寒,后来家里长辈有了赌瘾,把什么都赔光啦!树倒、树倒猢、猢那什么,猴子散!我这朵娇花也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无人浇水,活活旱死!死!唉!”


    “第三世是一条鱼,也许是锦鲤吧,住在好大的寺庙里,总有人对着我许愿呢,今日要家财万贯,明日要功名利禄,我呸!一穷二白的人都在做什么癫梦呢,我都在水里嘲笑那些人。结果有一次,我用鱼尾放了个泡泡,水池前的大官忽然觉得很不吉利,说我在嘲笑——虽然我确实有偷偷笑啦——然后找人把池中水抽干,我又死了!呸呸呸,要是再让我遇见那个狗东西,我一定——哼!


    “第四世是一只鸟儿,没什么好说的,晴天就站屋檐上,落雨就躲树荫里,叽叽喳喳,和我的鸟朋友讲路过每一个人坏话,反正她们听不懂!


    “尊主,第五世的我可威风啦!是一只大猫呢,额头上有一个‘王’的那种!我真是太强壮了,又迅猛如雷,哇,近些的几个山头没人,哦不,没兽不知晓我的名声!路过的樵夫,我咬!路过的迎亲队,我也咬!路过的商队,我更咬!路过的修士……结果……哈哈,你知道的。死掉了嘛。


    “再后来,就成了一棵树。这是最漫长的一世,我慢慢长,慢慢变高,慢慢变得铺天盖地,慢得都快睡着了。只是奇怪,周围的野兽怎么都这么奇形怪状,不像我从前见过的,反而像我曾经在浮屠城,有人去过不周山,说是遇见很多妖兽……啊!我于是想,原来我在不周山上呀!渐渐地,我才知道,我是在不周山上当一棵无花果树。


    “再然后,尊主,你猜怎么了?我看见你,姜禧,宴如是,还有一些不认识或者不记得名字的家伙,你们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可惜我是树,不能跑,不能追,只能眼巴巴看着你们走过去。当树真的太累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时辰都在睡觉。再醒过来,不周山的业火不知什么时候燃烧在整个山头,我看到了您……看到您一直沉睡……我很着急……


    “着急地叫醒你后,我又睡过去了。哈哈。别怪我嘛,我们树是这样的。


    “但我也看到了姜禧。姜禧拿着那把桃花扇叨叨叨说了什么东西,然后舌头断掉了,满嘴是血,天啊,尊主,你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游扶桑道:“我不知。”


    “唉,可惜,看起来好痛呢。”庚盈道,“不周山的业火实在是太猛了,我这棵无花果树也被烧坏了,再醒过来,又是那两个讨人厌的家伙,鬼差!她们说,六世以毕,你可投胎成人了。鉴有人为你誊抄经书,约可投个好胎。她们还说,我会有喜爱我的娘亲……尊主,庚盈要有娘亲啦!”


    游扶桑道:“这真的很好。”


    游扶桑心里却细细想着,原来,这已经是第六世了。


    庚盈道:“这几十年,庚盈做过虫子,做过花草,做过参天大树。也做过水里的游鱼,山里的大猫,枝头的鸟儿,不与人言,自由自在。其实,还挺怀念的呢。但是,尊主,你知道吗?我……


    “我最想做的,还是尊主身边的小乌鸦,浮屠城的庚盈。”


    似乎已经在说离别的话了,庚盈的声音逐渐染上哭腔,“尊主,之前匆忙,都没来得及抱抱您,没想到再见,还是没办法拥抱。”


    游扶桑下意识站起来,手伸出前,恍然发觉这无花果的幻影在不知何时已经十分单薄,淡得能透过晚风了。


    “庚盈!”


    “我在呀!我也不想走,可是没办法……”庚盈又哭又笑的,要是能看见,还不知有多滑稽。她在用力出声,可是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变轻了,仿似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庚盈两只手放在唇边,用力呐喊,“庚盈走了,您一定要好好记得庚盈呀!!!”


    第118章 江南春(五)


    ◎渐行渐远无书◎


    “我当然会记得你。”


    春神的灵气彻底消失在面前,那颗铃铛又恢复往日黯淡,只是死物,没有活人的气息。


    游扶桑闭上双眼,脑海里飞速回忆庚盈的此生,最终落点,不是死前的悲怆或初遇的同病相怜,只是灯火庸州城里,那一个笨拙地包裹着花籽儿,字迹歪歪扭扭不修边幅的荷包。


    我当然会记得你。


    游扶桑在心里又说一遍。


    尔后将铃铛收进袖中,站起了身,向蓬莱长老阁外走去。


    意料之中地看见阁外一抹翠绿色身影。青鸾向她欠了欠身,潦草一礼,脱口该问庚盈,可心里又知不会是愿想中的答案,于是缄默。


    游扶桑于是道:“她会很好。只是再入轮回,不会记得我们了。”


    青鸾哑了哑声,苍白的面上划过一丝不忍,却道:“那很好。”


    不记得我们,不记得前尘浮屠脏污事,干干净净入轮回,那很好。


    游扶桑笑:“是啊。”


    言罢,她似乎也不想再寒暄,提起步子又向外走了。


    青鸾却喊住她:“尊主!我是来向您辞别的。”


    游扶桑讶然:“……辞别?”


    青鸾颔首:“原在徐州风青山,我功法反噬,几乎走火入魔,是尊主将我带回蓬莱,修身养性,远离邪道之功;尊主对我之恩,不只在浮屠城中。我知尊主浮屠城内有庚盈,浮屠城外有宴门主,青鸾只是泛泛无名卒,可尊主之恩,青鸾永世不忘。”她递出一支青色羽毛,恭敬道,“此物有护身之效,必要时刻可挡尊主一灾。”


    游扶桑却问:“挡我一灾,对你的代价是什么呢?”


    “……”青鸾张了张嘴,似很哑然,再抿唇道,“并无什么代价。”


    游扶桑心想,看来代价挺重。


    她不愿收,手仍垂在袖子里,疑问道:“为什么要离开蓬莱呢?”


    青鸾一怔,低下了头:“蓬莱静养为修身,如今我已经自有一套功法了,不再受邪功反噬之苦,自该离去了。”


    “此后向又何处去呢?”


    “还没有答案。”


    “只是想离开蓬莱?”


    青鸾不语。游扶桑知晓这是默认,于是问:“蓬莱不好吗?”


    青鸾道:“蓬莱很好。世外桃源,不受世俗之扰,更无纷乱之虞。蓬莱很好。”


    游扶桑:“那……”


    青鸾轻声再道:“只是,这是她的蓬莱。若有一人要走,那固然是我。”


    游扶桑愕然:“她?庄玄?”


    青鸾却如此纠正:“确切说,是黑蛟。”青鸾到此便止住话题,显是不想再提了,她去意已决,向游扶桑长作一揖,青丝垂到了胸前,似柳条的影子在窗棂间缓缓移动,一低头,一片叶子便在初春的晚风里飘然坠下了。


    青鸾道:“别后不知君远近。尊主,勿念。”


    话音落下,又深鞠几许,青鸾起身,长袍微微摆动,如同刀锋滑过水面,轻盈且利落。


    青鸾离去了。


    一阵风从阁外吹来。


    于是,一只青色的羽毛,悄悄躺进了游扶桑的袖中。


    *


    远处山黛草色昏,一簇青影融入天际。


    蓬莱湖面亭中三人,二人对坐对弈,是周蕴与椿木,第三人独立,一身玄衣,缄默不语,眉骨一道细长的疤,深入鬓发,似青瓷的裂痕,又似盘桓在清冬的梅枝。


    对弈中的老者目光停留在棋局中,手下拿着黑子思索不定,看似很是苦恼,开口却是全然不相关的事情,“黑蛟,小青鸟离开了啊。”


    站立的玄衣者并不回身,不去看那青影,只说道:“她未曾向我提过。”


    老者笑:“不是你让她离开的吗?”


    玄衣道:“并不知晓其中缘由。”


    老者终于慢悠悠拨下一子,问道:“庄玄。不喜欢便不要耽误,你是这么想吗?”


    玄衣摇头:“并无此事。玄在百年前身殒,幸得王母娘娘垂惜,重铸肉身,彼时娘娘提过,不可再提前尘往事,玄不可不恪守诺言。从今往后,玄只作娘娘的刀与刃,而没有多余想法。”


    老者,也便是椿木,闻言哈哈一笑:“好,好。西王母听了会很欣慰的。”


    玄衣便不再言语了。


    她如她眉骨上的梅枝一般,总是沉默。


    棋局定了一半,黑白分明,点子如星,周蕴所持黑子势如铁骑压境,隐隐显现出胜势,可她心里却冷汗直流,因为清楚黑子每一步紧逼之势,皆由白棋暗中牵引,收网如春蚕吐丝,丝丝不乱。


    她是被椿木引导作出这些棋步的。这是一盘指导棋。


    当最后一子落下,果不其然,白棋突然回击,鲸吞蚀骨般将黑棋大片阵地吞没。


    再次输得很难看,周蕴没有悔恼,只是无奈,她将黑子从棋盘上一颗颗捻起,划走,垒入棋篓,拿捏与摩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周蕴故作惋惜:“大椿长老,再给我八千年的修为,我也下不过您呀。”


    黑子在棋篓里积成的小山渐高,整个棋盘却空荡得叫人心寒。


    椿木只道:“可惜,可惜。”


    周蕴收完最后一颗黑子,抬眼看了椿木一眼。椿木的眼神干净得像棋盘上的白。


    周蕴犹豫道:“游扶桑还未来找您问上重天与不周山的事儿吗?”


    椿木摇了摇头:“她不会来找我问的。”


    周蕴笑:“这怎么说?我以为她与您早是无话不谈的关系。”


    椿木又摇头:“并非这个原因。”


    言罢,不再往下说了。她似乎累了,将棋盘上的白子一一收回,站起身,走出湖心亭。走在湖面小径,小径边缘的铜灯一盏盏亮起来。椿木的身影渐入春夜。


    “那是什么意思?”只有椿木走了,周蕴才开口问,“我还以为长老约我亭中对弈,就是为了等那游扶桑的。现下长老走了,还说游扶桑本就不会来,这是什么意思?”


    庄玄道:“显然,椿木长老知道游扶桑不会问上重天的事情。”


    “为什么?”


    庄玄道:“也许扶桑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周蕴追问:“上重天的答案?是什么?”


    “是……”庄玄本想说的,却止住了,最终以问答问,反问了周蕴一个问题,“你觉得明目张胆的恶人,与恶人口中假慈悲真虚伪的渡世者,哪一个更令人害怕呢?”


    周蕴道:“你是说岳枵和岳枵的那一任比丘尼老师吗?自然岳枵更可怕。比丘尼再如何虚伪伪善,做出的事情是向善的。岳枵再如何随性真实,造就的杀孽是几辈子也无法偿还的。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圣人。”


    庄玄道:“论善恶,自是如此。可对于我,我却更害怕后者呢。”


    周蕴没有回话,似在思索。


    潮湿的气息不声不响地爬上衣角、袖口,最终盘桓在呼吸里。


    庄玄将湖心亭里的棋子都收理完毕,留棋盘干干净净摆在桌上。黑白棋篓置于案下,庄玄手心拂过篓尖,施下阻隔潮气的术法。铜灯还未熄,湿意仍笼罩,她们便沿着光亮,一同走出了潮气与夜色融合弥漫的,初春的气息。


    等她们走下小径,低低垂挂着的铜灯,青透的铜壁与昏黄的光,终于疲倦地熄灭了。


    湖水静静伏在黑暗里。


    庄玄便站在此间,站在这些未化开的寒意里,轻声道:“无声的上位者眼里,性格迥异的各人却也如同棋子一般,除了装进棋篓,便是落在棋盘,要么黑,要么白,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


    第119章 上巳(一)


    ◎今夜就留在蓬莱◎


    蓬山入夜了。


    夜色像一盏泼洒开的墨盅,缓缓晕染了湖岸。初春的风低低绕过屋的檐角,拉扯出长长的雨线,落在木质的廊桥,留下深红的水痕。


    游扶桑回屋的途中,看见远处的湖心亭小径的灯火微颤了一下,尔后尽数熄灭,夜又漆黑了。


    游扶桑没有再往那边看,径自回屋。她只觉得,这夜太深了,深到人心里的一些事忽然都亮了起来。


    进屋,她点燃一支蜡烛,烛火跳动在她眼里,她拿出一个极为朴素的盒子,收好了青羽和铃铛,崭新的羽毛与破旧的铃铛,眼前浮现那么多前尘旧事,又被她一一抹去。


    游扶桑关上了木盒。


    木盒合上,烛火不熄,屋内另一人在烛火里显出身形。青丝垂肩,神态寂静,沉静地坐成一尊神女的白玉雕像。


    游扶桑忽然觉得,宴如是比她更像上重天的神女,游扶桑之所以为神女,其神性,也只是拙劣搬弄了宴如是的话语,游扶桑也许也会有那类的想法,但绝不会主动说这样的话。屈指屠城的浮屠城主变成悲天悯人的救世神女,或是救世神女变成浮屠城主,不论哪个,都让人发笑。


    游扶桑也觉着好笑。她坐在案边,将烛火向宴如是的方向推去一些,“清醒一些了吗?”


    “……嗯。”


    “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话了吗?”


    宴如是又道:“嗯。”


    游扶桑语调不惊地将她在业火丛里经历的上重天之事悉数告知,尤其强调王母与蟠桃,以及凤凰翎诱发浩劫。至于龙女与宴清绝那一战,游扶桑只提到宴清绝是第七重天剑域的修士,四处征战,无往不利,倒没什么战利品,但就龙女那一役,抽了龙女那一身白色披风和几枚骨龙鳞片,为你做了件衣裳。


    宴如是问:“九曲月明吗?”


    游扶桑微讶:“你怎知晓的?”


    宴如是道:“业火丛外,一只不周山的白蛇与我们说的。白蛇来得莫名,去也奇怪,她只说自己是神女的白蛇。”


    游扶桑皱眉道:“未曾听说过什么白蛇。”


    宴如是略作沉思,回忆那白蛇点点滴滴,也觉得蹊跷古怪。白蛇告诉她们太多,几乎言无不尽,最后却离开得隐蔽,总觉得这之后是有什么目的……


    兼以姜禧忽然发难,宴如是陡然想通了其中因果。白蛇将一切抖落,倘若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也许就是连根带出宴如是的身世。这样的隐秘,多一人知晓便是多一份风险,何况彼时在不周山还是那样阵营各异的六个人。


    宴如是在心里叹一口气,转而又道:“但那白蛇说的有一点,确是让我讶异许久了。她说,我不是阿娘的亲骨肉,而是上重天交给剑域的一次试炼……”


    但阿娘待她确实真的好。宴如是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该感慨,还是叹惋。


    游扶桑道:“若有亲缘在,她对你还有责任在身,若无亲缘,她待你如何,真是全凭良心了。宴少主真是白捡一个世间顶好的阿娘啊。”


    宴如是木然嗯了下。


    对母亲存了几十年的思念,在回到宴门、抚摸长剑、自照铜镜时最深。宴清绝那样的道行,人死复生不是难事,可宴如是尝试千万遍,最终还是要向事实妥协。真的触及了母亲的过往,宴如是竟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无声地落下去。


    她这才知道,原来人的一生,每走一步,身后的灯火便熄灭一盏,那些曾经明亮过、温暖过的,全都会隐没进身后的阴影。高墙窄巷,空余脚步声回荡,越往前,越空寂,越冷清。


    人人到最后都只剩自己一个。


    宴如是抬起眼,去看游扶桑,无尽的话都隐藏在听不见的叹息里了。


    游扶桑的眼神掉落下去,未与宴如是对视,只说:“对不起。”


    宴如是眼里泪还未尽,闻言怔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乌黑而明亮。“为什么呢?”


    游扶桑道:“先前记恨你,作弄你,在情事上虐待你,我向你道歉。”游扶桑深吸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她坦然道,“庚盈的事情,错不在你,你不要自责。如今她已入轮回,阎王许诺她好身世,她也开心。至于我的事情,我亦不再责怪你,你不要总是介怀。宴如是,我知你本性,才知你所言所行都是出于好意,从前种种,我也有错。是以,我向你道歉。”


    分明是冰释前嫌的好话,宴如是却听得愣神,那神情像是在夜雾里走失了,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吐出一句话,轻得像从远处飘来的回声:“师姐,你的芙蓉血又该怎么办呢?”


    游扶桑这才想起来这茬儿,仿佛有些无奈:“……我也不是天天打架。我在蓬莱本就是仙草身,可修妖道的功法,譬如庄玄那般,复生后以蛟身修妖道;她赠的唐刀也很是有用。办法总是多的。”她看着宴如是,很诚恳,“仙首日理万机,也该回宴门去了。”


    宴如是问:“师姐不能随我回宴门吗?”


    游扶桑摇头:“那不可能。”


    宴如是随她摇头:“为什么不可能呢?”


    游扶桑反问:“我回去,以什么身份呢?”


    人人都知道宴门主有一个死去的魔修师姐,也是一甲子以前浮屠之战的罪魁祸首。这样一个魔头死透,人人拍手叫好。


    这世上不是谁死而复生都是幸事。


    倘若死而复生的是宴清绝,那是众望所归,欢庆的彩旗将插遍整个九州——可是,怎么偏偏是游扶桑呢?


    真是好人没好报,祸害遗千年啊。


    游扶桑又道:“就算一时隐藏了身份,到底纸包不住火,倘若宴门长老与宴氏宗亲有不二之意,你又怎么办?在不周山诛杀岳枵,这本来是一个功劳,可如果你凯旋宴门后身边再多一个魔修,怕是功劳也不作数了。”


    游扶桑认真道,“宴如是,你要承认,你放不下宴门,放不下正道,放不下天下人。”


    游扶桑未说出口的是:即便你知道正邪之下人性各异,正道有勾心斗角,邪道有温情脉脉,你支持的,你爱的,你为之赴死的……她们未必爱你。


    “你有大爱,你爱她们,那便不得不舍弃一些对冲的东西,比如我。也没什么好介怀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正邪不两立,这样的道理我们在七十年前就懂了。至于如今,我们……也不过互相舍弃罢了。”游扶桑道,“你不必再介怀。我也,对不起。”


    宴如是止住的眼泪又流下来:“我不要听道歉……”


    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像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听着教人心口发紧。蓬莱的夜晚极静,夜色又极美,越发衬得她的啜泣孤零零的。她说,“我不要听道歉,我想师姐留在我身边。”


    游扶桑道:“我做不到。”


    宴如是用力扑上去,抱住了游扶桑的腰,脸埋在她的衣襟里,泪水涌得更凶,洇湿了游扶桑的肩膀。


    宴如是啜泣道:“是我不够强大,对不对?是我不够强大,才没办法把重视的人留在身边;倘若我足够强大,便不会计较旁人看法,旁人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不作数的;倘若我足够强大,我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就可以留在我身边……”


    游扶桑摇头:“不是的,宴如是,在你所选择的‘道’里,强大不是唯一的准则。这世上便是有你这样的一种人,为人间出生入死,为人间鞠躬尽瘁;这样的人在危急关头,就算舍弃她自己,也不可能舍弃人世间。”游扶桑低下脸,为宴如是擦去脸颊上的泪痕,“你就是那样的人。”


    游扶桑不得不承认,那是很好的人。虽然她自己做不到,但这个世间需要这样的人。


    而宴如是恰好是这样的人。


    上重天的绝对善意凝结而成的至宝,本该是这样的人。


    是以她会把所有情绪化作利刃,对准自己。


    宴如是委屈道:“可我不想那样。”


    游扶桑隐隐皱了眉,却不是因为烦躁,而只是困惑:“你想怎样?”


    宴如是抬起那泪眼,眼下还有泪双垂,又以近水楼台之势,张开双唇,轻咬了咬游扶桑耳垂,意图很明显。


    游扶桑默不作声避开。“不要再作践自己了。倘若宴清绝能看到,定会很伤心的。”


    我也会。


    宴如是依旧抵着她,固执问:“可是如果师姐不推开我,我不就不用作践自己了吗?”


    到底不是我的错——她在心里说——是师姐的错啊。


    游扶桑沉默几许,唇角似乎压了一下。心里分明有千言万语,开口却只问:“明日你会回宴门吗?”


    “会。”宴如是可怜问,“今夜就留在蓬莱,好不好?”


    游扶桑的视线滑落下去,抚过宴如是瘦削的锁骨,脆弱的喉颈,朱色铺开的双唇与如玉的鼻梁。


    再往上,那双小心翼翼的,微微发亮的眼睛。


    湿润的眼睛像盛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在哀求她。


    游扶桑低下头。


    于是一个吻,轻轻落在宴如是咸湿的眼角。


    “只有今夜。”游扶桑柔声道。


    第120章 上巳(二)


    ◎听着疾雨,听了那么多时辰,雨里有人在吟哦,梦央央了身去◎


    只有今夜,明日各奔东西。


    游扶桑是这般含义。


    宴如是的理解却是:今夜可无限纵容。


    她于是握住游扶桑的手,细声央求道:“今夜可让如是来让师姐快乐吗?”


    游扶桑没有说话。


    那个本该从眼角下移到唇角的吻却停下了。


    宴如是立即蔫儿了:“如是多嘴。现下这般就很好了。”她着急地脱下外衫,双手环住游扶桑脖颈,“师姐,不要停住呀。”


    游扶桑不再吻,伸出食指,沿着宴如是衣襟向下。


    “常常忘记和你说了,”衣衫落尽时,游扶桑忽然顿住,轻笑地夸赞,“你的身上与身下,真的,”她凑得极近,耳语道,“都很漂亮。”


    窗外蓬莱的雨一直不停,小小月牙似荡在水中,不停摇晃,直至被水波击打得碎掉,薄伞儿禁不住雨落,纸窗儿禁不住风敲,月影伸出牵牵连连的银丝,断断续续有莺啼。


    宴如是总是伏在她身前摇头,嘴里求饶,眼底却在笑。


    到达的一刻她们在接吻,于是不可避免地咬到了舌尖,游扶桑吃痛,要抽身,宴如是却很用力地抱住她,恍惚问:“师姐……从前很多床侍吗?我有没有比她们好?”


    什么床侍?游扶桑愣了一下,才想到那么久那么久以前浮屠城里一句戏言。


    游扶桑于是笑:“你倒是记仇。”


    怎么能不记仇?宴如是半阖着眼睛,眸里全是水雾。她闷哼一声,不死心,继续问:“有没有啊?”


    尾调拖得又轻又软,分明是情人在撒娇。


    游扶桑吻她鬓角,“浮屠城主的身边从来都只你一个人,再没有别人了。”


    宴如是嘤呜一下,轻轻笑了。


    蓬莱怎会下这么久的雨呢?


    一夜雨灼那两片红莲,三更月洒这四面春涛。游扶桑听着疾雨,听了那么多时辰,从月上柳梢头,听到晓光天色起。山下人间烟火弥漫,雨还不停。


    雨里有人在吟哦。


    梦央央了身去,水灵灵了声来,唇齿里莺歌声乱七八糟。


    有人在萦乱的声音里认真道:“师姐,我最欢喜你。”


    另一人于是说:“宴如是,回去宴门,你要多保重。”


    *


    翌日宴如是如约离开了蓬莱,前去宴门。


    不是此别后再无音信,可临到别时还是不舍。好在相比从前,宴如是心里踏实许多,她深知游扶桑心意已转,便没有什么好再惧怕的。


    直至回到宴门,宴如是才想起自己忘记与游扶桑再约上巳节,一下很是懊恼。


    上巳花灯,三月初三,百花的生日,仙家难得的清闲日。宴如是本想与游扶桑相约人间清都,上巳节最美的城池,也是与蓬莱宴门都相近的地方。可惜在蓬莱时忘了说——最开始是没胆儿说——如今也只好书信邀约了。


    宴门之中,事务繁多,褚薜荔之死,孟长言之伤,虽都安置人去做,但作为仙首也不可不上心;至于不周山的金乌,自那天起没了音信,宴如是想去寻她,可书信石沉大海,许久都不见眉目。好在不是压了葫芦又起瓢,眼前未完的事情都很有限,做去便是了,宴如是并不着急。


    闲暇日子还能向游扶桑写几份书信。先前那份上巳的邀请有了回音,游扶桑在信中说道,三月初三无事,可以赴约。


    宴如是写道:上巳花灯节,人人佩戴面具,师姐可不可以准备两份狐狸面具?


    游扶桑回信:好。


    宴如是收到书信,双眼亮晶晶地笑,她提笔写:三月初三,清都酉时,师姐切不可迟到。


    宴如是在信尾画了一个小指,却没有任何批注,妄对方懂得自己的心思。


    游扶桑回信:好。


    又在她画的小指下写:拉勾,上吊,一百年,不会变。


    每每此时,宴如是恨不能飞去她身边。


    *


    宴如是离开蓬莱的日子在二月中,相约上巳节是三月初三。


    这期间游扶桑无所事事地观察了一下,得出两个结论:一,青鸾确是离开蓬莱了,去向不知;二,黑蛟确是庄玄,而她对小青鸟也确无情意在心间,青鸾不告而别,她居然真的一句都不曾问起。


    蓬莱里,游扶桑与庄玄见不太多,只能偶尔在湖心亭里,庄玄在收拾黑白残局,游扶桑沿着小径步入其中,本要开口问,却听庄玄说:“会下棋吗?”


    游扶桑回:“我的棋术是你教的,你最该知晓我什么水平。”


    庄玄于是道:“我记得是还不错。”


    游扶桑:“要看与谁相比。”


    庄玄于是用手点了点残局:“周蕴是我所见棋术最好的修士,可惜与椿木的这一局,她是几年也没有破开来。扶桑,你瞧瞧,黑子要从哪里入手?”


    游扶桑扫过一眼,视线定在两颗黑子上。这两颗黑子势头极猛,几乎势如破竹;倘若白棋制出同样的洪水猛兽,两方交战,定是两败俱伤;可惜白棋为它织出的是一道深渊,在深渊之前,黑子跑得再猛,都只是自掘坟墓。


    游扶桑问:“真要我来试?”


    庄玄:“嗯。”


    游扶桑道:“好。”话音落下,她抬手掀翻了棋局。


    于是不论黑子白子都滑落棋盘,滚落在亭中地面上,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声音清脆而令人错愕。桌案上棋盘干干净净,地下一片黑白混淆,再没有界限,更没有输赢。


    “白子从一开始就预测了黑子的走法,到残局这一刻,黑子明胜实败,绝不可能赢。”游扶桑道,“若要破局,只有翻盘。”


    庄玄看着满地玲珑,整张脸的神情显然地停顿一下,先染上讶异,又渐渐恢复平静,到最后,嘴角只是淡淡的笑,庄玄温声说:“你实在很像岳枵。”


    这说的什么话?


    “别误会,”觉察游扶桑愠意,庄玄立即抬起手,遮挡住自己的脸面,以防游扶桑暴起伤人,可怜巴巴道,“岳枵可是最让王母头疼的人呢。”


    游扶桑静静看她,没搭腔。


    庄玄道:“你是她带大的,不论怎样都有她的品性,她除了恶,也有很多旁人力所不及的地方,果断,利落,剑走偏锋,这是最能绝处逢生的品德。扶桑,你能学习一二,这是好事儿。”


    “那你呢?”游扶桑反问,“你从移花宫出来,便与岳枵一体同生,进浮屠城后,与各路邪修为伍。身死入蓬莱,又追随了椿木。岂非岳枵的残忍、众邪修的疯魔、椿木的傲慢,这些各异的品性,也都汇聚到你身上了?”


    庄玄问:“你觉得呢?”她全然不生气地说,“扶桑,你看我是怎么样的呢?”


    游扶桑盯她片刻,终于是笑了。“庄玄,你是个好人,和宴如是很像。你们这类人,好就好在,发现异象之后会将身边人都支开,我说的对不对?”


    庄玄不答。


    游扶桑张开双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只用气音问:庄玄,你发现了什么?


    庄玄摇了摇头。


    游扶桑又问:你认识龙女,是不是?她对你说了同样的名字,是不是?


    庄玄看着她,漆黑的眼眸向下滑动,她点了点头。


    庄玄道:“先前宴清绝在孤山毁坏的天书玄镜,还有残片留存在蓬莱长老阁中,倘若你好奇天机,大可前去一看。只不过,毕竟是残片,灵力大不如前,时刻都有彻底破碎的可能,你去窥探,也是且行且珍惜。”


    *


    孤山玄镜,预知的都是举世皆闻的大灾事。


    千年前的九州,玄镜预知生灵涂炭,尔后浮屠城横空出世。


    四五百年前,孤山老人在镜中看见一只红色狐狸,于是陆琼音与方妙城粉墨登场。


    七十年前,宴清绝毁镜,宴门败落,孤山横行,烽烟四起,浮屠十二鬼为祸世间。


    至于今日……


    庄玄引她去看的预言又是什么?


    游扶桑压着心里疑云,只身前往藏典阁。她选在三月初一,一是因为月初阁中人少,二是因为此夜藏典阁中,由翠翠当值。


    简略说明了来意,翠翠偷摸领她进去,却在游扶桑说到“那是一只预知未来的镜子碎片”后翠翠大惊失色:“你说的是那片会浮现火海的镜子碎片?”


    游扶桑问:“你见过吗?”


    “呃……”翠翠停下脚步,“倘若我们说的是同一个,那我便没有领你进去的必要了。只因前些日子,那镜子无故炸得粉碎,还是椿木长老收拾了残局。”


    游扶桑讶异:“怎么就炸了?”


    翠翠不满:“都说了是无故!无故就是不知道缘故的意思!”


    游扶桑心里纳罕。她自然想去找椿木问个清楚,可也明白椿木定不会说,思索间,她回想起翠翠说的,浮现“火海”的镜子碎片——


    眼里燃起一线生机的游扶桑立即捉紧翠翠肩膀,“缘何你说其中浮现火海?翠翠,你是不是看见过什么?”


    倘若玄镜是支撑不住预言力量而炸裂,那翠翠或许是唯一知晓预言真相的人!


    翠翠被捉得慌张,连忙摇头:“哎呀哎呀,没有!这要怎么说呢?”


    翠翠一定知道!


    游扶桑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忘形,很多事情越是逼迫越是没有结果。她摆出虚心求知的态度,向翠翠道:“许久以前你就与我说过,自己当了夜猫子,最喜在夜晚当值,钱多事少,还能偷懒睡觉。”


    翠翠撅嘴:“谁说的?我是喜欢翻阅经典,才来藏典阁当值!你这小卒可不要污蔑本翠翠。”


    游扶桑道:“好好好,你博学多识。博学多识的翠翠将军总该在当值时进过阁中吧?应当见过那碎片完好时的模样。”


    翠翠一口咬定:“我没有!”


    这就奇怪,见过玄镜又非什么大事,怎么翠翠打死不承认呢?


    游扶桑亮出杀招:“那好,翠翠,你以我们的友谊起誓,此前从未见过那玄镜一眼,也不曾看过什么火海。”


    翠翠瞪大眼睛,盯着游扶桑许久许久,似是受了奇耻大辱,后退几步,吸了吸鼻子,终于道:“好吧。”


    用友谊起誓这样的拙劣手段,也许也只对翠翠奏效了。游扶桑想。


    翠翠这才娓娓道来:“那日我在藏典阁中,走过旋梯,见远处角落有一物隐隐在发出光亮,但那光亮很是奇怪,倘若是倒映月光,那该是很清凉的颜色,可它的光亮却是火红的——我心下大惊,这藏典阁莫不是着火了?若是在我当差时走水,那我可遭殃了!!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接近,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并不是真正的火光,只是这个镜子里不知为何倒映出了一幅走水的景象。”


    游扶桑问:“是哪里走水了?”


    翠翠摇头:“我并不清楚,毕竟那残片实在不大,边沿也碎得古怪。但直觉告诉我,是盂兰鬼市。”


    游扶桑心里一惊。就听翠翠继续说道:“我看见无数的火焰……蔓延在黑暗的河上,河边有密密麻麻戴着面具的鬼差,其中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拿着火把。分不清是人是鬼,看不出年纪,也辨不清那人是女是男,总之看着约是个疯子……”


    游扶桑问:“你怎就确定是鬼差、鬼市、鬼节?”


    翠翠一连串地反问:“无数河灯,无数焰火,那不就是鬼市的忘川河吗?那些吐着长长舌头的人,不正是黑白无常吗?那些戴面具的人,不正是鬼差吗?有凡人也有鬼,那不就是鬼节鬼门大开的时刻吗?”


    游扶桑心里还觉得太过蹊跷,有什么地方不太完备,可又不得不承认,一切是能对上的。


    岳枵死前释放鬼市怨魂,于是鬼市遭殃,一片火海。


    这就是玄镜此次的预言。


    那个疯子是谁?


    密密麻麻的鬼差围堵这疯子,难道没把疯子制服?


    游扶桑仍在细细思索,转而问:“为什么不与前来处理玄镜碎片的椿木长老提这件事情呢?玄镜预言从未出错,也许鬼市真的要有大祸害了。”


    翠翠道:“我怎知这其中分量?我只是不敢说。我会害怕:若我说了,我岂不是成了敲碎镜子的罪人了?如果众人皆知是我先窥探了它,那有谁会信它是无故破碎的?先前那个宴掌门,也就是现下这位宴门主的母亲,不就是因为打碎了玄镜而被各方讨伐?我、我、可是我真的没碰它!!”翠翠就差跪下来了,“扶桑老大,我不想当罪人啊!!!”


    游扶桑道:“算了,我也理解你。玄镜事关重大,你不想说,不敢说,都情有可原。倘若真是鬼节鬼市鬼门大开,那将是七月,眼下时分正是未雨绸缪的时刻。初三那日,我与宴门主见面,会与她说鬼市之事,届时再商量对策。”


    翠翠掰了掰手指,算了算时日,立刻道:“好,好,好。”


    鬼节将在七月,正是盛夏时分,而此刻才是初春,风里还有几丝来自凛冬的,未化开的寒意,像湖边草叶上的露珠,明亮而透骨。


    游扶桑提步离开了,要去准备初三上巳节的东西,临走时,有一物从衣袖里掉落下来,翠翠弯腰替她捡起,递回给她,是一个红黑的狐狸面具。


    这是游扶桑初三那日要带去上巳节的面具。


    游扶桑匆匆接过道谢。


    而递回面具的电光石火,翠翠脑中陡然生起一个念想:这样的狐狸面具,我仿似也在镜子里见过呢……


    但这念想转瞬即逝,翠翠一晃儿便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