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上重天(一)
◎龙女和倾茶小仙◎
“蟠桃宴快开始了——”
此话落下时,游扶桑显然愣了愣。眼前的小凤凰嗓音陌生,语气却娴熟,游扶桑逆着天光眯起眼睛去看她,一双灵动明媚的眼睛,唇红齿白,微翘的唇鲜艳欲滴,也是俊俏,却不是游扶桑熟悉的模样。
若说“小凤凰”这样的名号,游扶桑心里也有一个角色,只是眼前这位与心里那位长得像也不像,气质都活泼,但总有些分歧;形容都俊俏,但细究又天差地别。眼前这位凤凰就是一团火,肆无忌惮地炽热着,心里那位却是生似火红一朵凌霄山茶,艳丽且温柔,并不会灼伤人。
来回几个眼神,游扶桑确信:这人并不是宴如是。
同一时间,许多有关眼前人的记忆涌入脑海,好似她们已经相识多年。小凤凰本身便是一只凤凰,是凤族战神遗孤。凤族以战止战,倚靠征战修炼,可自上一位战神消殒于天地,此间平和千百余年,世间宁静,战神之力渐渐稀薄,到了小凤凰这一代,几乎已经没有神力了。
小凤凰从最初信誓旦旦地说“我是战神的女儿,天赋异禀,以后也一定会做战神的~”到最后尴尬笑笑“做个无事小仙也好,我无神力,说明天地太平。凤族征战也是为了太平,如今已然太平……自当是好事。只是,只是……我自小如陨铁被锻造,势要做天地战力第一,可当我百岁,母亲身死,我身上神力亦消散……便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其实凤凰还是想飞,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飞。
天下河清海晏,她该开心……
心里却是空了。
凤族似一把良弓,征战时才用得着。而今飞鸟尽,良弓藏,能在王母身边得一个清闲位置,跟着王母做事,该要感恩。
再者,她也不敢煞风景,总在和平盛世去提那些征战之事。
只游扶桑知晓凤凰心里仍旧伤怀,只是逼着自己少去想,不去提。
游扶桑明白她的惆怅,即便寡言。
也因此,她二人是仙宫之中极好的朋友。
小凤凰牵起游扶桑的手,遥指远处仙宫,又是那句:“蟠桃宴要开始了。”
游扶桑被她带得一趔趄,脚步快起来,簌簌的风吹拂过她头发,灌进衣袖中。穿过春光山林,眼前渐渐仙气弥漫,似云层皎白浓厚,游扶桑被凤凰牵着一头扎进去,被雾气呛了一下,闭上眼。
再睁开,眼前无边的盛景让她心口重颤,而后是深深的震撼。
仙鹤云霄,游龙松木,雾气轻缭。近处已然漆黑,明灯照耀,各路神官瑞兽齐聚,琼楼玉宇高悬;远处天光不尽,是丝绸般绚丽的彩霞。瑶池清澈见底,恰似水光镜,映照着半是明灯的黑夜与晚霞尚存的白天,天籁曼妙,雍容神圣。
偌大而宏伟,辽阔且绚烂,明灯入夜,九天盛景皆揽尽,一切望不见边际。
都说宴门是九州最似仙宫之处,仙雾飘渺十二城,可毕竟是凡间;相比于眼前真仙宫,必定相形见绌。
游扶桑好一会儿才收起心里震撼。
此刻她与凤凰正站在山头,对这盛景又是俯视又是眺望,游扶桑于是问:“该怎么下去?”
小凤凰不假思索:“跳下去!”
话音未落,她已以身示范,双脚轻点向下跳,衣衫上的凤羽迎风变成两只翅膀,翅膀包裹着她。小凤凰坠入灯火中,很快不见了踪影。
游扶桑错愕:可我没有翅膀啊——不管了!
她于是也纵身一跃!
坠入灯火云雾的一刻,身体倏尔变得很轻盈,周身有灵力包围,护送着她轻轻跃下云霄。毕竟都是游扶桑的身体,她很快想起怎么运用灵力,将气息汇聚在丹田,向左,向右……
尔后不偏不倚,撞落在一人身前。
那人身量颇高,身披皎白色披风,披风上影影绰绰流光似龙鳞,坚韧而绚丽,帽檐点缀小小珊瑚珠,赤色通透如玉石,展露几缕乌黑鬓发,鬓发下,轻纱覆面,藏起容貌,只露一双星辰眼,却点染了浑身冰雪气,清澈深邃,出尘脱俗。
眼前有人猝然跌落身前,面纱女人显然地怔忡,她对游扶桑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眼看人要彻底摔倒,女人才伸出手。
女人的肌肤很冷,似万年不化的寒冰,游扶桑哆嗦一下,也顾不得对方是在帮着搀扶自己了,后退着要躲开。
可那寒冰一样手竟像是一只镣铐,死死箍住她!
要做什么!?
游扶桑大惊失色,双眼浑圆去瞪此人,企图用神色逼退她。
女人不为所动。她动作大胆,几乎是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偏生神情又冷峻,高洁不可侵,倒让游扶桑反思是不是自己有错在先。
……确实是她先从天而降,冲撞了这位神仙姐姐。
周围渐渐有人看过来了。
王母蟠桃宴,众仙齐聚各路八方神通。眼前这披风面纱也不知是何处神官,颇有威严,游扶桑本能觉得自己不该招惹,立即软下态度:“对不……”
嘴里才吐出两个字,小凤凰终于赶来,站在二人中间打圆场:“抱歉抱歉,冲撞了神官,实属无意,实属无意,”小凤凰的手搭在二人深深牵住的手上,炽热温暖地驱散了寒冰,“神官大人,对不住啊!”
趁着女人神色松动,小凤凰拉住游扶桑一溜烟地跑开。“别回头!”小凤凰边跑边说,“小心她用眼神杀死你!”
游扶桑与她匆匆跑过各色人群,好奇问:“那是谁?”
小凤凰心不在焉答:“她呀,是九曲龙宫的战神,听说原身是一条龙,都说天有凤,地有蛟,海中有龙……不过蛟和龙都是妖,我是小神仙,她们应该是打不过我的吧!”
小凤凰牵她到一处僻静,动作极快地整理衣襟,又顺带捋直了游扶桑的前襟,尔后二人在蜿蜒曲折的亭台长廊七拐八拐,撞入一幕珠链。
二人未跪拜,珠链之后的女人已经出声:“扶桑,我唤你那么多次,缘何久久不来?”称呼虽温柔,但声音十分威严,不苟言笑,游扶桑不敢怠慢。
……虽然不敢怠慢,但也不知说什么就是了,总不能说是在后山睡了半宿,从高处失足坠落,冲撞了九曲神官,然后稀里糊涂跑回来了……那也太不务正业了!
谢天谢地,谢谢小凤凰,又是她夸嚓一下跪在游扶桑身前,替她圆了前因后果:“扶桑小仙恪尽职守,去询了万年仙桃的看守,确认一切无误,赶回途中遇见九曲龙宫的神官,寒暄几句,这才耽搁些许时间。”
隔着珠链,王母似挑眉“哦?”了一下,“仙桃现在如何啊?”
游扶桑硬着头皮答:“还在路上……”
王母应声,又喃喃:“龙女冰冷,居然也会和人寒暄。扶桑,你与她是如何认识的?”
龙女?
游扶桑有一瞬的诧异,未料想她便是龙女。
传说中冷若冰霜……以芙蓉神血诱惑上重天小仙的龙女。
不知道哪个上重天小仙这么倒霉,被龙女强迫了?
游扶桑私心不希望是小凤凰。初入境界,小凤凰帮她颇多,何况,神力消散之事已经够倒霉了,要是情路还如此坎坷……那真是遭罪。
便听王母再说:“既然有缘,那今夜蟠桃宴,扶桑便去服侍龙女左右,为她倾酒倒茶吧。”
……
——?!
原来倾茶的小仙——是她自己?!
第102章 上重天(二)
◎……龙又不吃草!◎
走出楼阁的一刻,游扶桑腿软,险些跪下了。
她平复心情去问小凤凰:“为龙女倾茶……是非去不可的吗?倘若中途换了旁人,王母娘娘会生气吗?”
蟠桃宴确是要开始了,楼阁里飘来淡淡酒香,小凤凰半捂着脸打了个喷嚏,恹恹回道:“也许会奇怪,但不会生气吧,王母威仪,怎会为这一点小事生气?”
那倒是。游扶桑心想,高位之人虽有不怒自威之仪,实则鲜少动怒,面前一切不过过眼云烟,都不值得她记挂心上,更别说动什么情绪。
既是王母,众神之母,众神之主,对于哪个小仙给哪个神官倒茶这种琐事……能记得才怪了。
游扶桑这才放心不少,拍拍胸脯,起了闲心,回忆起先前隔着珠帘与王母对话的情景,王母清气醇厚,语调不疾不徐,倒让游扶桑十分熟悉……
难不成这上重天都是熟人?
这么想着,游扶桑回过头去端详小凤凰,小凤凰容貌不说与宴如是八分像,也有六分,不仔细看几乎就是同一人。游扶桑是奇了,这世间还能有如此相似之人?这理应不是巧合。
这是梦境?是幻境?游扶桑活这么多年,自知能分清幻梦与真实的区别,结合先前不周山业火,游扶桑直觉,如今所历一切,更像是她从前真真实实经历过的,前世的“业”。
游扶桑惊诧地想:我的前世“业”,居然在上重天呢。
游扶桑沉默良久,小凤凰瞪着她,与她大眼瞪小眼,扬声问:“你很怕她?”
游扶桑稍愣:“谁?”
小凤凰凑近,悄咪咪道:“龙女。”
游扶桑又是一愣。
说惧怕倒不至于,但眼下这般境遇,游扶桑确实不想与她接触。
虽不知晓一切是否会像传奇故事那样行进,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会来到上重天,但是少说少错,少做少错。
小凤凰看她神色,认定了她是惧怕龙女,撅了嘴,十分不解:“龙女虽是性子冷了些,但人也是真的好看,既是神官,也不会真拿你怎么样……龙又不吃草!”
游扶桑无言,只想快些走掉,于是岔开话题:“原本我去倾茶,你去做什么?”
小凤凰道:“我自是要去护送蟠桃。”
神仙蟠桃树在瑶池仅此一棵,千年新芽,千年开花,千年结果,再千年成熟。树上一颗蟠桃熟透,至少是过了四千年。倘若再在仙树上挂四千年,那便是八千仙桃,再三千年,便是万年仙桃,而这一棵树上,往往数万年过去,才得一颗万年仙桃。
千年仙桃使人吃了畅快,凡人延年益寿,修士有望飞升,仙者神力大增。
至于万年仙桃,那可是大有说法——仅仅一口,平平凡人得道飞升为天尊不成问题。
便因为它太稀奇,所以珍奇;太珍奇,就连王母也十分重视。毕竟倘若这仙桃真的坠入凡间,极大扰乱了仙凡秩序,那便是王母也要发愁的。
神有万神殿,那么多九重天大能挤破了头皮都想进去,怎可疏忽,被不知名凡间小卒捡了便宜?
小凤凰说她要去护送万年仙桃,游扶桑于是道:“我与你一块儿去。”
小凤凰道:“那倾茶之事再请别的小仙去吧。这么大个宴会,总不能没人去。”
游扶桑“嗯”了下,神情轻快许多。她以为避开倾茶之事便可避开接触龙女与芙蓉神血的命数,欢天喜地便去了。
这一刻,夜色彻底倾泻下来,西玉瑶池如仙如梦,林下之风吹拂花木。明灯依旧高悬,歌舞不歇,蟠桃之宴鼓瑟吹笙,鞉鼓渊渊,嘒嘒管声。
游扶桑行过这些,走出琼楼的一瞬间耳清目明。
她以为这样暂且能将命数抛之脑后。
可是,万千年前既定的命数并不会因为谁未与谁寒暄、未替谁倾茶这类的琐事而更改。
宛若风过林间,其声虽噪,使竹影摇乱,可这摇曳的竹叶却到底会恢复本色。此为自然,是天地命数。
抑或风浪之中,航船微颇,掌舵之人有条不紊修正方向,于是夜色水中,航船终回正轨。此为人运,是人间运理。
运在命之中。
命运常恒定,最终复归矣。
*
瑶池仙树生长在瑶台镜中。
天水如镜,仙树盘枝,壮大而错综,游扶桑站在树下,只觉这树遮天蔽日,极力仰头却望不见树的顶端,青葱树叶,淡粉花苞……却没有桃子。
游扶桑问:“哪里有桃子?”
小凤凰已经开始爬树:“藏在树上,要我们自己去摘。几千年的蟠桃都快成仙了,自有脾性,大多古怪,不愿意有人常常看着它,会藏起来。我们要先找到它们。”
游扶桑大惊。她以为的“护送”,那至少有人先将仙桃放置在一个锦盒里,再由她与小凤凰将其护送回宫殿,却没想到还要她们自己去采摘。
再一回头,小凤凰的身影已经藏进绿叶中。
游扶桑嘀咕:“这棵桃树怎么又有叶子又有花?长出来的果子会不会有毒啊?”
“这可是仙树!怎么会有毒?”树顶上传来小凤凰喊叫的声音,“快些找吧!”
“好吧……”游扶桑这才不情不愿开始动作。不同于小凤凰,她没有翅膀,只得两只手扶着树干攀爬,这不碰还好,一碰吓一跳——这树干根本是空的!!
游扶桑心念三遍“沉着冷静”,退回地上,屈指敲了敲树干,咚咚咚,三声响,很是清脆。与此同时,不仅树死,游扶桑还感到有一缕仙气在中空的树干里自上而下奔腾,来势汹汹,正向着树上的小凤凰而去!
“小心!”游扶桑朝树上大喊,“有刺客!”
小凤凰当然也觉察到波动,飞身树外,凤凰火沿着指尖弹开。
火焰在树梢上绽开,霎那桃树炸火花——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上重天,三月三,扶桑草没摘到仙桃果,凤凰火反烧了仙桃树。
一根硕大的桃树枝奄奄一息砸在身前时,游扶桑瞪大眼睛,余光瞥见先前袭击小凤凰的那团仙气化作一个粉色光点,逃了。
瑶台仙境又只剩她们二人。
小凤凰惊魂甫定,降落在游扶桑身边,两手空空。
游扶桑问:“仙桃呢?”
小凤凰皱眉:“没有摘到。这树上本应有七十七颗仙桃,可我方才到处找寻,居然一颗都没有找到……对了,方才袭击我们的是什么?”
“我不知晓,只觉是一团仙气,猝然便向上冲了。”
游扶桑这样答,有一句话却没有说:那团仙气是和她属性颇为吻合的,草木的仙气,是以小凤凰放出凤凰火后,那仙气一溜烟儿便跑了。
原本错手烧毁仙树一根树枝,虽是犯了错,但并非什么致命的大事,向上汇报便好,该罚便罚,无心之失。可如今她们在树边逗留这么久,手上却没有果子,树上也没有果子,其中蹊跷,难免让人怀疑。
何况瑶台仙境出去容易进来难。一个月以前,二月三,王母亲自来过瑶台,彼时七十七颗蟠桃皆在,万年仙桃也好端端藏在树枝中心。如今三月三,小凤凰与扶桑小仙进入瑶台,采摘蟠桃;这其中的一个月,理应没有旁人进入过瑶台。
小凤凰喃喃:“那就奇了怪了,仙桃都去哪里了?”
游扶桑越想越心凉:“该怎么交代?我们眼下该速回王母宫,一要汇报有刺客蛰伏瑶台仙境中,二要汇报烧毁仙树枝干一事,三要汇报……仙桃失窃。”
还能怎么办呢?隐瞒又是罪上加罪。
小凤凰权衡再三,与游扶桑疾步回了王母宫。眼下还是戌时,各宾客不过才在王母宫前接风洗尘,相互寒暄,尔后安寝在瑶池外的山庄,直至次日辰时,这蟠桃宴才算正式开始。蟠桃宴为时七日,从三月上巳一直到三月十日。
至少,至少还有时间补救。
而当二人回到王母宫向王母娘娘毕恭毕敬禀报,王母稍稍皱了眉,沉默几许,只道:“知晓了。”
游扶桑懂得高位者不动声色的道理,但这王母的情绪未免、未免、未免太稳定了一些……难不成好戏还在后头?
王母又道:“扶桑,你先退下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问凤凰。”
游扶桑如临大赦,自然连声说好,谢过罪过,转回了身,鞋底抹油地跑了。
一出宫殿,长明灯已熄,夜中漆黑,一道冰雪气悄无声息袭来,一如先前游扶桑从天而降误打误撞进龙女身前,而今龙女猝地出现在游扶桑面前,依旧皎白披风轻薄面纱,只露出那双明净深邃的眼睛。龙女凝视游扶桑,眼底是无尽苦寒又冰冷的气息。
游扶桑全身警铃拉响,却听龙女伸出食指抵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
“小仙,不要说话。”
龙女面容虽冷,声音却是春湖碎冰,十分温柔。“小仙,你听。”
游扶桑倏然愣住了,这一愣,耳边旋即被贴上一个冰凉的东西,是龙女举起一个半面流光的海螺,轻轻放在游扶桑耳边。
海螺中,是此时此刻,王母宫内王母与小凤凰的对话。
果然,王母独独留了小凤凰在宫内是为责罚,她道:“凤凰,看守仙桃仙树,这都是你的职责。二月三日我曾去瑶台见过一次,一切完好,七十七颗仙桃都缀在树上。今日三月三,这一整个月,都是你在看管。”王母叹了口气,“凤凰,我对你很失望。”
小凤凰头低得很低。凤族向来晓勇而骄傲,可此刻凤族唯一的后裔却是半跪地上,傲骨折断,低垂着眼,难堪地沉默。大抵她也认同了王母的话,渎职失守,便要承担那些责罚与失望。
眼下距离明日辰时也不过几个时辰了,这没有蟠桃的蟠桃宴,又要怎么办呢?
王母于是道,“凤凰,你该知道,如今这情况就算罚你千遍万遍……都不重的。”
小凤凰身形晃了晃,好不容易开了口,声细如蚊虫:“缘何……娘娘丝毫不提扶桑呢?”
“扶桑?”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位小仙似的,王母飘飘叹了口气,支了下巴,轻声道,“扶桑啊扶桑,我已让你去倾茶,却偏偏跑去摘桃子,又是何苦?”
这句话并不明确,难以看出王母究竟想说什么。
可是小凤凰懂得了。她懂得了王母明目张胆的偏心与无奈的溺爱。
她不明白——为什么?
先前做错那么多事,不如听这一句话来得难受。
小凤凰忽然觉得很气馁,低落而无力。
身体里有怨气升腾,于是忌妒的鬼上了身,鬼代替她这般说道:“娘娘,我还有一事想要禀报。在瑶台仙树上,我与那刺客交手,能觉察到对方草木之属性。瑶台仙境出去容易进来难,那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如果跟着我们进来,我不会发现不了;但如果是跟着扶桑进来……而她有意隐瞒,我不曾发现,也是正常。”
那鬼越说越快:“原先只有我去护送蟠桃,扶桑却以不愿为龙女倾茶之由,与我同往。她与龙女素未谋面,缘何惧怕如斯?只怕是与窃桃之人里应外合——我是失职,扶桑亦不清白!”
“娘娘,我此言只是猜测,扶桑小仙是好人,安分守己,恪守职责。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
同一时刻,王母宫门,高门玉瓦,天寒料峭,游扶桑放下传音海螺,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听去了。
第103章 上重天(三)
◎你们上重天的人真有意思◎
“还给你。”
游扶桑将海螺递回给龙女,“偷听墙角,不好。”
龙女似乎挑了眉,又似乎没有,她接过海螺,往自己耳边轻贴,不过一会儿,双眼轻轻眯起,抬头去看游扶桑,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开口只剩一句:“你不生气?”
温温柔柔的声音,却有几分看好戏的戏谑。
游扶桑不看她,垂眸向外走。“她不是也说了,是猜测吗。“她淡淡说道,“危急之时,东猜西猜,疑神疑鬼,人之常情。”
龙女不动声色,仍抱着海螺,纤白的手指抚摸着海螺边缘,让人想起寻常富贵人家摸毛儿的手法。真是奇怪,难道她将硬邦邦的海螺作为宠物?
许久,龙女轻飘飘道:“你把旁人当朋友,旁人都不一定将你放心上呢。”
“那又……怎么样。”游扶桑含糊答道。
实则初入上重天,还是小凤凰帮她提点,帮她打圆场,小凤凰帮了她,游扶桑却没做什么事,更别说回报。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就不觉那样深的背叛,只能说人心险恶,切勿交心。
游扶桑于是道:“其实你也不用觉得奇怪。干了一人难当的错事,稍稍推诿责任,好让自己的责罚不那么严重……这实在符合人性趋利避害。而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那么玄妙,今日盟友互称,明日撕破脸皮,有些人可以共苦却无法同甘,有些人身作同林鸟,大难各自飞……都是正常的。人之在世,只有‘利’字挂在头上,为利奔波,终日不得闲。至于什么脉脉温情,那都是垂垂老矣之时去怀念的,而不是壮年时去追求的。”
走出王母宫,天外夜更深了,悬空的明灯彻底熄灭,蟠桃宴宾客皆各自歇息。
游扶桑有些冷,紧了紧衣袖,听龙女再问:“大难临头各自飞……甚至落井下石。必要之时,你也会这么对别人?”
游扶桑沉默几许,脚步却没停。“也许。”
但,大概也不会。
并非道义水准多么高,而是觉得没必要。
也不知她从前就是如此,还是什么时候变了,她觉得这个没必要,那个也没必要,什么都没必要——尔后淡淡地死去。
瑶池远处传来未消散的歌声,很轻,似影子一般飘渺,笼罩在龙女皎白的绸光披风上,影影绰绰的,映照一双深意的眼睛。
龙女静静凝视她。
不知怎么,游扶桑直觉,龙女藏在面纱下的下半张脸一定勾了唇角。
良久,那面纱下的朱唇轻吐出一句,“你们上重天的人真有意思。”
*
次日黎明,游扶桑卯时便从榻上骨碌碌爬起,兵荒马乱地洗漱完毕,铜镜照见一张白净的脸,玲珑清透,眼角眉梢都是被上重天仙气滋养的痕迹。
真嫩,游扶桑对着镜子掐了一把这张脸,又想,天呢,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小仙,下一世居然要入魔,王母会气疯吧。
步出楼阁,一路皆不见小凤凰。辰时蟠桃宴就开启了,那么多神官翘首以待,这七十七颗仙桃失窃之事要怎么解决?
可隔着珠帘,王母见了她也只点点头,全然不提仙桃失窃,只是道:“辰时快到了。扶桑,去为众神官倾茶。”
昨夜搅和,游扶桑也不再有理由推辞倾茶之事,她乖乖捧着琼花水月壶,一回头,在人群里一眼望见那位身着皎白披风的神官。
她静坐着,沉静得像一尊神像,白玉雕成,浑然冰雪玲珑气。
辰时到,祥云起,瑞兽鸣钟。
小凤凰还是没有出现。
游扶桑一面讶异,身边却无人提起这事。昨夜小凤凰和王母说了这么多,结局是什么?仙桃失窃之事,王母又是怎么想的?莫非是让小凤凰去捉窃贼了?还说是窃贼何人,王母心里早有了答案?……
游扶桑按部就班地转茶倾茶,很快到了龙女案前。案上清酒琼浆,羹露佳肴,果盘玲珑地摆在一边,龙女并未搭理那些吃食,面纱都未摘下,只在游扶桑靠近,她递上茶盏,轻问:“这是什么茶?”
游扶桑十分古板地介绍着:“此茶名为流光茶。入口微苦,感慨流光飞逝,容易把人抛,入味片刻,短暂回甘,又似怀念往昔,狂歌一曲千钟酒。这便是流光飞逝茶了。”
游扶桑语气平平,一板一眼,龙女却听得笑了,她轻声道:“不知是谁昨日说的,盛年时利字当头,只有老矣才会回忆往昔,去想那些温情脉脉……我说你年纪小小,怎会有那般说法?现在才知道,你原是这盏茶喝得太多了,才会有那般体悟呢。”
游扶桑心想,才不是喝茶喝的,那都是她明明白白经历过的事情。
但也不计较,不去撞嘴,倾完茶毕恭毕敬站到一旁:“神官大人,请吧。”
龙女摘下面纱。
与龙女相识二日,如今终于露出真容,可在那张面容彻底展露在游扶桑眼前,游扶桑却觉得……
胆战心惊。
心口有风击中她,沿着心的缝隙吹进去,渐渐,风越吹越大,以摧枯拉朽之势带她回到那一夜山泉蓬莱中,宴如是化作的山鬼从树上悠悠转醒的那一刻——
龙女这张脸,分明是蓬莱山上,清冷山鬼样貌!
龙女……才是宴如是?
游扶桑怔在原地。
难道是煞芙蓉?山鬼与龙女的唯一关联,便是那朵煞芙蓉……
来不及再想,王母从珠帘后走出。众神官齐齐起身致礼,低头请安,王母威严,如日月璀璨,无人胆敢直视。
“娘娘万福金安。”
“臣恭祝娘娘寿与天齐,福佑众生。”
“不必多礼,”王母不疾不徐道,“兴许爱卿发现,蟠桃之宴,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却无蟠桃。”
“是因,瑶台仙树,七十七颗仙桃尽数‘失窃’。”
“什么!?”神官讶然,面面相觑,“这……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有小贼偷潜进上重天……”
王母道:“确有小贼。”
众人大惊。却观王母气沉,并无怒容,众神官于是纷纷猜测:“莫非王母麾下仙使已将小贼捉拿归案?”
“并无捉拿归案之说,”王母道,“这从头到尾,皆是一件彻底的喜事。”
话音落下,王母身后一众女仙游步而出,飘渺的仙气里,众人只见一袭金玉襁褓,竟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约是凡人初生的模样,娃娃好奇地瞪着双眼,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着筵席之间所有人,莲藕似的胖手张牙舞爪。王母看着她,慈爱地伸出手,掌心在娃娃毛茸茸的发顶抚摸,顷刻,粉雕玉琢的又变回一只白白胖胖的大桃子。
王母娘娘道:“瑶台仙树,千年新芽,千年开花,千年绿叶,千年结果。如此万年仙桃,数万年一颗;如此能化形的仙桃……数十万年一个。”满座哗然里,王母抱着那桃子娃娃从容道,“这娃娃初化人形,颇为嘴馋,竟是将其余七十六颗都吃了个干净。可怜众爱卿,此次千里相赴蟠桃宴,却是要吃不到蟠桃了……”
王母字句仿佛在责怪,语气却很宠爱,更别说注视着金玉襁褓时那神色,分明是慈母模样。
众神官连忙道:“娘娘哪里的话?千里赴宴,能领略上重天风光,能见得娘娘一面,那都是吉祥。瑶台仙桃化形数万年一见,如今却被我们赶上了,那更是我等荣幸,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是天佑啊!……”
仙桃化形是众人喜闻乐见。
蟠桃之宴并无蟠桃,可这宴会依旧其乐融融。天边祥云不散,硕大的桃花自云端坠落,散下金光。
游扶桑乖觉地站在一侧,看着她们,又不禁想:小凤凰……到底去哪里了呢?
*
瑶台镜下,凤凰跪坐地上,也在默默旁观着这筵席中的一切。
虽无实物束缚着她,可分明也是难以行动了。凤凰面上那些如火的骄傲都消散了,只剩冷笑:“哈哈……喜事,喜事……哈哈,哈哈哈,这根本是一场戏耍,彻头彻尾的愚弄!”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含着深深的嘲讽与愠怒,她看向身前沉静的女人,“你根本早就知道昨日摘不得仙桃,你根本是在消遣我……”
王母并不言语,静静听着。
也不知蟠桃宴上是真的她,还是此中瑶台是真的她。
凤凰道:“你看看那九曲龙女,坐在众神官席间垂眸饮茶,威名远扬,真是威风。从前凤族和龙族都是妖中之王,凤族被上重天征用,作征战用,赋予‘战神’名号,才从此有了神格。可被招上上重天,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只是终身被囚禁在这里!那龙女以妖之名,可在汪洋称霸一方,凤凰在九天却不能翱翔!”
凤凰变得很激动,浑身发抖,无法遏制怒气。瑶台仙树受到威压颤抖起来,嫩绿的树叶尽数枯槁。
她厉声道:“凡间皇帝尚且会给开国将军九族金牌,凤族被召上重天,只换得族人个个身死!以战神之名殉战,说到底,凤族是你手里一把刀!是,我误入歧途,被忌妒蒙蔽了心,将一切归咎扶桑身上。可说到底,我那番言语只是猜测,你却以妄言罪将我关押至此,甚至连蟠桃宴都不让我参与——那么多玉液琼浆,几乎都是我操办!飞鸟尽,良弓藏,从前凤族是你手里一把好刀,如今再把这刀磨钝,用去打杂,你居然也要丢弃!!”
“那名扶桑小仙,不过是你归故蓬莱,衣衫上偶然挂上的一株扶桑草,你觉得与她有缘,将她带在了身边;扶桑草在你王母神力之围长大,渐渐化形,这才有了仙名。你能对她这样好,遇事从不追究,那我呢?凤族神力消退,族人只剩我一个,你贵为西王母,令凤族重获神格不过是挥一挥手的事情,你却不去做,为什么?原来凤族白白要为你而死吗?”
凤凰发泄地说完,微微喘气,明亮的眼睛紧紧瞪着王母。
王母颇为讶异,却不愤怒,稍一挑眉,语气平平道:“原来,你对我积怨已深。你恨的不是扶桑,恨的是我呢。”
最怕便是一场不顾形象的愤怒,换来对方轻飘飘心不在焉一句,“你居然是这样想的”。
连抱歉都没有。
凤凰这一刻才真的心凉了,那些如狂风暴雨般过境而来、肆虐而起的愤怒都被浇灭,怒火骤散,她感到无尽的悲凉,很冷,也很失望。
失望到底,就只剩下平静。凤凰的面色如同烛火熄灭,再没了神采,只有深深的疲惫。
她喃喃:“是啊,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恨你们上重天……所有人……”
她呢喃着,一滴赤红的泪便滚下来了,那一刻说不清愤怒更多,还是悲凉更多,又可能,只是绝望。
那么多年的怨气和委屈倾泻开来了,她却不觉得快活。因为王母从不关心她的情绪,不会将她记在心上。
她在心里狠狠道:我会不留余力,将你们所珍视的一切都摧毁!——
第104章 业火(二)
◎神女悲悯◎
不周山,业火丛。
“倘若你们都回得去,记得让陈君道给我点一盏安魂灯!”
丢下这句话,褚薜荔毅然只身跨入火海。
业火烧魂,巨蟒吐息,巨大而沉重的尾巴以千钧之力横扫而来,褚薜荔闪身一避,悬空后翻,扬手挥动浮在空中的血液。那些血液似是有自己的生命,在火光中幻化成不同的符咒,最终形成一只天罗巨网,收尾相连,欲箍住巨蟒!
可是缚仙锁都束缚不了的巨妖,血祭罗网如何束缚得了?
几乎是血网触碰蛇身的一刹那,结成的网猝然散开,又成了游离的血液,点点滴滴地悬在火中,任烈火灼烧。
无用!巨蟒才要讽笑她徒劳无功,却不想那罗网不过障眼法,游离的血液很快变得无比黏稠,连绵地爬上蛇身!
这才是真正的罗网,密不透风,四面八方——
鲜血自下而上极快地裹覆蛇身,仅仅瞬息,这条银白色的巨蟒就被覆盖成血红色!火光跳动在血色上,汇聚蛇首的几缕血线顷刻凝为利刃,刃尖直指七寸!!
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
这召出业火的庞然妖物被褚薜荔反制住,于鲜血中动弹不得。
业火显然减弱下去,却没有全然熄灭。
褚薜荔站在火光中,仰头去看巨蟒:“你通人性,且无杀意,我并不想真的伤害你。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困扰我们,请你,收回业火,别再拦路。”
巨蟒在血网里摇首曳尾,挣脱不开,却也不惧,低低喝笑一声,问道:“青城山小儿,使出这么强大的血祭,你的身体也到极限了吧?”
褚薜荔对这小儿二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呵呵:“我好得很。关心关心您自个儿吧。”
巨蟒模仿她口气,慢吞吞道:“我也是呢,好得很。关心关心,您自个儿吧。”
褚薜荔听这语气略皱了眉头,再后退却已来不及,只见巨蟒长尾一摆,虽未挣脱桎梏,但它连带着那些血网不断扰动,力大无穷亦尖锐无比,所到之处层林尽毁,业火更盛!
血网虽然厉害,应对小鬼凡人千军万马绰绰有余,但对于它这般存活万年之久的巨妖而言,只是儿戏。刹那局面倒转,措手不及者成了褚薜荔,她节节败退,终将在要被蛇身刺穿喉舌的前一刻——
巨蟒停了手。
咫尺之间,一人一蛇对视,褚薜荔倏尔觉得很窒息,巨蟒的双目深幽如两轮漆黑的月,深邃得可以装下她整个人。
巨蟒低声问:“凡人,何苦舍命血祭?我可以保你一命,只要你让她们离开不周山。”
褚薜荔回:“血祭没有回头路。”
“但我可以保你一命,我能让你即便伤身害体,堕为凡人,却依旧有余力度过生老病死。虽无修为,却有人生。”
“……”褚薜荔却沉默了。
片刻前她们还是杀得眼红的仇敌,此刻这巨蟒竟如此替她着想。
倒不说这血祭是巨蟒逼得她如此,但自始至终她们出手或暴戾或蛮横,却都没有下杀心。也就是这一点空隙让她们钻得你来我往,这一头才占上风,又被另一位向下拉去,到头平手,没有赢家。
褚薜荔问:“可若我们有不得不往不周山前进的理由呢?”
巨蟒道:“那只能得罪了。我只想留我的主人一丝清净。”
褚薜荔平静地问:“你的主人,是巫山神女吧?”
传说巫山神女殒落不周山,而她身侧有一只陪伴千年的小白蛇……也只有这般关系,才会让这白蛇千万年如一日地护在不周山,驱赶外来客了。
但褚薜荔一行人也有不得不取得乱红垂泪的理由。倘若无功而返,九州世间会变成另一个炼狱。
巨蟒默认此言,继而道:“人间炼狱,常常千百年就会有一场。待得久了,就见得多了。你以为的炼狱,只是后世史书微不足道一笔,或是上重天神仙眼里……一滴几可忽视的,腥臭的血。”
言语间,巨蟒渐渐缩小身形,又变回小白蛇的模样,从血网中缓慢地蛇行而出,丝丝吐信。
“主人为上重天奉献一切,死后却被剥离神格。我只是想让她死后宁静……仅此而已。”
业火还在燃烧,却不再侵蚀她们的魂魄,似乎是白蛇在展露休战的意图。
褚薜荔忽而有一种命悬一线又被打断的感觉。才做好身死的准备,眼下却不知道死不死得了了。
白蛇到处游走,掠过六人所立之处。除了姜禧本能地想去踩它(但忍住了),其余人虽不明所以,但善良地避开了。
白蛇重重叹气。这条仅仅孩童手臂粗细的小蛇,叹起气来却像耄耋老人,十分沧桑。
大约叹到第三十余次,姜禧率先不耐烦:“有完没完?有屁放屁!”
白蛇道:“因为我还不确定要不要这样做。我不想杀你们,也不想你们踏足不周山深处。只是,我又想了想,也许我可以先询问你们一个问题,千万年了,我的心里始终没有答案;如果在你们口中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我就让你们去向不周山深处。”
宴如是于是问:“什么问题?”
白蛇道:“问题之前,讲一个故事。”
宴如是:“……”
宴如是焦急问:“什么问题?”
游扶桑还生死未卜,宴如是站在火光里,居然还要听白蛇讲故事——宴如是黛眉紧锁,明亮的火光灼烧着她所剩无几的耐心,饶是再好脾气,出言语气也染上急躁。
白蛇问:“你究竟是想救你师姐,还是想要乱红垂泪?”
宴如是:“这两件事件不分缓急,不分先后。师姐必须救,乱红垂泪也必须拿到。”
“真是固执,”白蛇叹道,“你的师姐很好,你不用担心她,抓她的那个人已经被她杀死了。”
宴如是微微一愣:“抓她的那人是指岳枵么?”
“原来她叫岳枵?我认得她,却不是现在的她。我认识的是千年前的她,那时她是一个几乎称霸九州的,枭獍的暴君。”
“枭獍的暴君?”褚薜荔插话道,“你说的可是枭鸟之君?”
宴如是原本还云里雾里,提到“枭鸟之君”之后霎时明朗起来。
枭鸟之君不论在千年之前或是整一座历史长河都是极为显目的存在。
因为她足够残暴。
她的残暴史书可闻,流传最广便是她与一只鹰隼的故事。约是一个春和景明四月天,枭君新得一只健壮的鹰隼,只可惜捕鹰容易熬鹰难,鹰隼进入宫闱,不吃不喝,不论宫人如何劝食,皆是无用。
宫人抱怨:鹰隼不食,反将我啄伤。
枭君挑眉问:是吗?
不过一炷香时间,那名抱怨的宫人被剁成肉泥,被另一位浑身颤抖的宫人端给了鹰隼。
枭君眼中人命非命,自己辛苦捉来的鹰隼不要白白饿死才更重要。
人肉在前,鹰隼循味进食少少,又不再吃。它从锁链中奋起,啄伤了许多宫人。宫人血肉残留在鹰隼尖喙,鹰隼将其吞咽,眼底餍足。
枭君站在殿外,心想,原来它想吃虽是人肉,但非死肉,而是活人。
于是那一日枭君命人在门外以弓箭射穿门内宫人足踝,使其无法动弹、无法反抗、无法逃脱。尔后枭君紧锁大门,一墙之隔,看那十余宫人,活活被鹰隼啄死,吞咽下肚。
鹰隼大快朵颐,熬鹰之任至此已毕。
此后鹰隼成了枭的宠物,每日食吃二十余人,或是宫人,或是战俘,或是臣仕。彼时甚至有相应的买卖,权臣不愿白白丢了性命,去市井买回青壮人的命,让青壮人替而赴死。
曾经听到这里,少年宴如是怪异极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此滔天罪行,民怨冲天,居然无人反抗?难道无人里应外合,将这残暴皇帝一举拿下?
宴清绝是这样答她的:“枭与梵神勾连,梵神不死,枭者帝王之运不绝。”
那梵神也真是坏透了!少年如是忿忿不平,神者为人,怎么帮着恶人做事呢?
宴清绝道:神明私欲。许多神明空有神格,却无神性。
但故事最后,那位梵神也没有好结局。
暴君自利,僭越梵神,企图剥夺梵神的神格。
宴清绝道:听闻‘枭’有成神之意,最终怎样却无人知晓,只知她是消失了,也许成功,魂归上重天,也许失败,永世不得翻身了。
少年如是问:‘枭’自始至终都是凡人吗?
宴清绝答:是。
少年如是喃喃:凡人也想成仙呢。
宴清绝道:‘枭’曾有言,‘世人都说男人好战好掠夺,女人温婉好守护,我却想,为什么?温温婉婉地等待那些好战的货色把我们守护的东西掠夺走吗?这样说法看似抬高女性心性,实则在教女人愚钝。等东西都被夺走了才追悔莫及。若真如此,倒不如让我先发制人,去做那个掠夺之人。我能走得比旁人更快更远,不过因为我懂得如何掠夺,如何僭越。即便于我有恩之人,即便无关无辜之人,即便遥不可及、远在天边、以凡人之力无法僭越之人——我看到的,我就要得到,我明白的,我就要做到。说到底我也很想知道,女人是否可以杀伐果决,残忍嗜血,丧心病狂——答案是——可以。所谓善恶,没有是不是,只有想不想。’
众人静静听着宴如是讲述“枭”的故事,这个曾由母亲讲述她的故事,背后阵阵恶寒。
姜禧思索几许,忽而双眼一亮,扬声道:“故事里的梵神,说的莫不是空行母?”
白蛇道:“正是。”
“竟与我知晓的故事串起来了!”姜禧感慨,“我早知空行母下凡,被一个利欲熏心的凡人坑了,坑得很惨,坑到神格都没了——却没想到,这坑她的凡人是岳枵……或说,是几千年前的岳枵?”
白蛇道:“确切说,是岳枵前世。”
宴如是问:“你想说的故事、想问的问题与岳枵有关吗?”
白蛇:“无关也有关。也许你们奇怪,凡人之躯本难对付神明,那枭君如何对付得了空行母的?甚至还试图剥夺神格,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其中,就有另一个关键人物。
“换句话讲,枭君僭越梵神的时刻,借助了第三人的力量。
“那是一位堕仙。所谓堕仙,指那些本是上重天仙使,却自甘剥离神格,堕落于凡间,不再受上重天礼法约束,在世间为非作歹者。同时,因为私自下凡,为躲避上重天追捕,堕仙的身份常常更为神秘,但据我所知,那位站在枭君身边的堕仙,原身是一只火凤凰。”
宴如是不解:“堕仙之名我是听闻过,但堕仙下凡,都被剥离了神格神力,在下界充其也只是一个修为较精湛的修士,又如何能掀起腥风血雨呢?”
久久未发言的金乌终于抬起头,她道:“因为她有凤凰翎。凤凰翎是上重天至宝,与乱红垂泪、煞芙蓉皆可相提并论的,凤凰翎所至之处战无不胜,有上重天兵虎符之名。凤凰是靠着这个为祸一方的。”言至此,她叹气,“在不周山当值,是上重天的命令,看似光鲜,实则是惩戒,因为……我的祖先,也就是那只凤凰,犯了很大、很大的错。”
金乌娓娓道:“那只凤凰是上重天最后一只凤凰。她是战神遗孤,目睹着母亲的死亡,而到她这一代,灵气已经十分稀薄了。凤族为上重天出生入死,战功显赫,却没得到应有的重视,待到凤凰那一代,神力所剩无几,居然只被当作一个无足轻重的栽花小仙。凤凰心有怨结,怨气入骨,邪火增生。某一次冲撞王母后,凤凰火燃尽瑶池;彼时瑶池正值蟠桃宴,凤凰火烧毁瑶池仙树,宾客四散,其中也有武将拿起法器御敌,可凤凰手持凤凰翎,竟真杀出一条血路。又逢数十万年一遇仙桃化形,凤凰劫持了那个仙桃娃娃,自甘坠下上重天。
“凤凰在凡间,结识了‘枭’。
“一身邪火的堕仙凤凰,在凡间以残杀不忍著称的呼风唤雨的帝王‘枭’,她们对这世间的怨恶一拍即合,相见如故。凤凰窥见了‘枭’背后来自空行母的助力,遂与她结盟。”金乌看向宴如是,“‘枭’万般罪孽而不死的原因,其一是与梵神勾连,梵神不死,枭者帝王之运不绝;其二便是凤凰暗中协助她,助纣为虐。
“霎时间生灵涂炭,人间炼狱。而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自上重天众神反应过来,这人间……已被她们全然操纵了。也许白蛇所言非虚,九州之人以为的炼狱,只是上重天神仙眼里一滴几可忽视的腥臭的血。”金乌沉痛地闭上眼睛,自缓少许,再睁开眼,去问白蛇,“我记得那之后,主动请缨下凡九州救世之人……是巫山神女,也就是你的主人,是吗?”
白蛇道:“是。乱世之祸,是巫山神女主动请缨,下界护黎民苍生太平。”
有人追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她遭遇了与空行母、火凤凰一模一样的事情。先是被人暗算,遭人背叛,之后嘛,如那只凤凰一样,为上重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可怜神女,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只因在战乱中丢失了乱红垂泪,竟被上重天剥离神格。”白蛇在业火中摇曳,字句间有着历经千年的哀伤,“奉献不是一个好事情。到最后命也没有,名也没捞着……我只是想问……值得吗?这一切到底值得吗?”
宴如是问:“这是你的问题?”
白蛇:“是。神女的故事几乎可说是重蹈覆辙,重蹈凤凰的覆辙。王母与女娲才是这世间最冷酷无情之人,物之用罄,其则弃之,却不曾念她们也曾为自己为己效劳,此情冷酷,几近忘恩负义。昔时恩义,如今尽付流水,她们居然没有一丝怜惜,我看着主人,只觉得好心寒……”
白蛇似乎哭泣了,泪水在业火中成了湿漉漉的一小片湖。“我想知道,千年前的主人是否有一丝犹豫,倘若一切能从头改过,她是否会后悔下凡?假如她不曾感怀世人苦难,不曾主动请缨……现在还是巫山上乘赤豹兮从文狸的山神……”
宴如是问:“这是你的问题吗?这一切值得吗?神女何曾后悔吗?”
白蛇轻轻蜷缩身体,流光的鳞片几乎要在火光里融化了,它来到宴如是身前,仰着头,努力升高,它莫名觉得,眼前这个修士真的会知道答案。这个修士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质,是悲悯而纯净的,白蛇居然觉得很熟悉。
宴如是双手撑在膝盖上,低伏下身,尽量与这高高仰起脑袋的一尺白蛇平视:“值不值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无法给出答案。但你问巫山神女何曾后悔,我觉得她不后悔。”
“乱红垂泪是巫山神女感时世人辛苦时落下的眼泪,眼泪中暗含她的悲悯与神性,她看到了苦难,心里震动。神女救世,不是为了王母的重视,亦不是为了在上重天谋以职务,只是因为怜悯世人苦难,想要以神力拯救她们……仅此而已。”
“神女救世,世间不再涂炭,平和百年,神女成功了,又怎么会后悔呢?会为那些素未谋面的世人落泪的人,即便失败……也不会后悔。这世上,有些人做事,并不是权衡了多少回报、为了回报去做成事的。她们想要去做那件事情,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吗?……”白蛇低垂下首,似是失神,它道,“惭愧。我自诩陪伴她多年,居然都读不懂她。”
很恍然地,白蛇想起那一夜风吹桃花,巫山山头如茵的旧梦里,凤凰一身落寞火衣,似笑似讽去问神女:“值得吗?”
如我凤族一样,在上重天死而后已,无用后又被弃若敝履……值得吗?
神女丢失乱红垂泪,剥离神格,此刻不过凡人尔。
“你呢?值得吗?”神女淡漠地反问,“放着无事小仙的位置不做,堕落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值得吗?”
凤凰耸肩:“这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神女好似答了,又好似没有回应,她开了口,声音却被暖春的风吹散了。
于是如茵的旧梦里,一切变得沉寂而悲凉。
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白蛇才懂得神女的那一句原来是:“我与你一样。”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做了就是做了。
第105章 上重天(四)
◎愿不愿意与我去东海?◎
王母娘娘抱着仙桃娃娃,在众神官钦羡的目光里迤迤然走向游扶桑,将娃娃连同锦被递给她:“照看好她,”王母娘娘半笑半真道,“若有差池,惟你是问。”
游扶桑讷讷言是。
蟠桃之宴众神众仙其乐融融,仙乐飘渺,缤纷的云雾萦绕在玉瓦明珠的殿宇上,远处霞光万道。
游扶桑很是恍然:竟都是误会?仙桃失窃之事只是一场乌龙?
那……
小凤凰怎么办?
一直没有出现在宴会中,原来是受罚了吗?
许是小凤凰与宴如是有几分相似吧,游扶桑对她忽而有些共情,是以,即便凤凰对不住游扶桑在先、此刻受罚也只是自作自受,游扶桑却开心不起来,反而有些担忧。
初来乍到上重天,游扶桑眼前所历,一切都那么模糊不明,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要去做什么,小凤凰帮她颇多。在感受到仙树里气息也是草木属性之时,游扶桑还以为此事真的会与自己有关呢。
龙女还在她身侧。瞥着锦被里熟睡的粉桃娃娃,龙女站起身来,逗猫似的戳了戳娃娃脸颊,飞快,在游扶桑反应过来之前手藏进袖子,装作无事发生,又坐了回去。
偏生龙女动作快,坐回去时神情也冷峻,让游扶桑怀疑是错觉。可是怀里的娃娃醒来了,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胖胖的手指揉了揉自己脸颊,嗤了一声,被冷到似的。
虽被冷到,又觉得好奇,娃娃眨眨眼,看看游扶桑又看看龙女,最后坚定张开小手向龙女讨笑。
游扶桑于是干脆抱着娃娃跪坐去龙女身侧,小声说:“她想你抱抱她。”
龙女本不理睬,可当看到胖仙桃不停模仿她先前的动作轻轻戳着自己软绵绵的脸颊,一戳一个小喷嚏,龙女忍俊不禁,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一只蝴蝶就落到游扶桑心头。游扶桑恍然,龙女笑起来的样子,她实在很熟悉。
她于是想到,龙女与宴如是就算不是同一人,也一定在灵魂上脱不了干系。
游扶桑靠近龙女,小声去问:“为什么王母殿外,你要将海螺递与我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龙女迟疑一下,才要应答,却似看见了什么而面色猛然一凛,她将游扶桑拉至身后:“小心!”
明亮的仙宫在这刹那间灰暗下来,浓烟滚滚,火光成片地烧过来,热浪涌进游扶桑眼里,呛得她想哭。
像失足跌入一个噩梦,游扶桑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去看宴会主座,王母的身影已然消失,身后龙女也不见了,原本熙熙攘攘的仙宫人烟散尽,四周倏尔无比旷远——
有一个带笑的声音游魂似的出现在她身后:“怀里的娃娃为什么不给我抱一抱呢?我也很喜欢小孩子呀。”
小凤凰!
再有旧人好感,这仙不仙鬼不鬼的声音也让游扶桑心里警铃大作。游扶桑慌忙去避,却发现眼前突将而起的凤凰火只是障眼法,凤凰的真正目的是——
仙桃娃娃!
只看烈火如刃,飞将而来几乎削去娃娃半个手臂,娃娃啼哭不止,那火沿着伤口不断燃烧,怎么也不灭,顷刻,娃娃在凤凰火的压迫下重新变回蟠桃,再一眼,火舌勾起蟠桃已回到小凤凰身边。
小凤凰擒住蟠桃,以火舌刮下桃绒,露出粉白细嫩的果肉,像婴儿的皮肤;小凤凰闭上眼睛,嗅到浓烟的火中仙桃的芬芳,她定了魂,贪婪地捧着蟠桃,鬼似的獠牙扎上去,一口,一口,细腻的触感与带着血气的汁水,已分不清是桃肉还是人肉。
倘若只是蟠桃,一颗吃了可助延年益寿的桃子,珍馐在前,是没有不吃的道理的。可是这并非只是桃子,片刻以前,这还是一个活生生的娃娃!
倘若只是灵性仙果,能者得之,得之食之,并无不妥;可倘若这仙果已修的人形,食之便是邪修之举——这是地上修士、天上神仙不约而同的观点。明知人形而食之,与人食人没有区别,皆为邪修之举。
游扶桑错愕于凤凰居然在一夕之间变成这副模样,但也许她从来没有真的认识她。凤凰的衣袖上还有残留的枷锁,张扬的乌发如同蛛网,眼里火光跳动,燃烧着贪婪;在某一瞬间,游扶桑几乎以为这里是十八地狱,而不是仙乐袅袅上重天。
烈火还在烧。
风不尽,火不灭。
凤凰啃食着仙桃,望向游扶桑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正是此刻,筵席中的众神官终于破开了凤凰火域,游扶桑听见有人在唤她,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少见的焦急。
游扶桑看不清那位神官,只发现身后凤凰不见了踪影。
再回头,瑶池仙树,炬为焦土。
*
不知过去多久,游扶桑半是昏沉地醒来,她好像躺在一叶颠簸的小舟里,舟身摇摇晃晃,眼望去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分不清天水,头顶没有星月,让游扶桑以为是冥河。
夜风很凉,凉得透骨,可肌肤上被火灼烧的触感却久不消散,如同依旧置身火海,游扶桑于是想,沉睡前是不周山业火,醒时是上重天邪火……很是合乎道理。
似乎睡了很久,上重天的怪梦终于停歇,游扶桑却记不起其中细枝末节。
如同刚从不周山坠入上重天时那样糊涂,此刻游扶桑仍然浑浑噩噩,一时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立即有人提点似的说道:“扶桑,”声音十分悦耳,像湖心亭里化在酒中的白雪,“你醒了。”
……居然还是没有从怪梦里退出,她没有回到不周山。
游扶桑在舟中坐起身来。
龙女站在舟尾,手中撑着桨,还是那身兜住乌发的皎白色披风,帽檐珊瑚珠,丢了面纱,长袂飘飘似仙,十分单薄,也不繁琐,更衬托她纤白挺拔,一晃眼看过去,真像一个雪月做成的仙人。
龙女停下桨,不远处黑色的海水凝成硕大的漩涡,那张与山鬼相差无二的面庞上闪过几丝犹豫,她沉默几许,再道:“你已沉睡三日了。三日以前,凤凰叛变,仙桃命殒,王母第一个责罚的……”
不知怎的,游扶桑恍然便接道:“是我?”
龙女停顿一下,算是默认,“我也觉得并不合理,尤其你还在昏迷。不过,凤凰借着仙桃灵力抵御众神官,逃出上重天,这是事实;王母责你对仙桃看管不力,竟眼睁睁看着她被生食,甚至廷中有言你与凤凰勾结,刻意疏忽至此。不论你先前有多少功劳,该罚还是要罚,王母对你的责罚,几乎是要将你囚禁在瑶台内,苦待到下一次仙树开花结果,结成万年仙桃……”
游扶桑不解问:“那我现在在哪里?”
这一片漆黑,并不是瑶台风光。
龙女注视着前方:“进入那个漩涡,就是下界。这三日我一直期盼你醒来,好问问你的选择……”
眼前的漩涡忽而变成一轮月亮,硕大而明亮地挂在黑水间,龙女凝视着它,开口的勇气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可渐渐,月盈则缺水满则溢,她的勇气又回来,正正好停留在她唇齿间,她听到自己说,“问问你,愿不愿意与我去往下界,去往东海,好过在瑶台万年一日,枯槁如木枝?”
第106章 上重天(五)
◎你想跑,来不及了,是真的◎
龙女所言便是全貌吗?
游扶桑没有忘记龙女和小仙的传说。传说里,她们并没有好的结局。
即便龙女神色诚恳,游扶桑心里的疑云并不能完全放下,她于是不作答,转而问:“上重天,还好吗?”
龙女明白避而不答已是答案。她不由得气馁,端着桨也不动,低垂下眼:“被凤凰火烧毁,仙宫付之一炬。仙乐散尽,王母失意……上重天,不太好。”
游扶桑沉默一会儿,晕头转向没回过神,心说,王母究竟想做什么?惩罚她在瑶台等到下一个仙桃化形,那她岂不是一万年后才能回到下界不周山?……
……故事原本是怎样发展的?凤凰火烧了上重天?没在神话故事里听说过这一茬儿啊……
风很凛冽,吹得人耳朵发疼,游扶桑坐在舟上,一时也拿不准主意。
我来不周山是做什么的?
很突然地,她想到这个问题,抬起眼去看龙女,“凤凰翎、煞芙蓉……你可听说过‘乱红垂泪’?”
龙女的脸色倏尔便暗了,似一盏油灯被风吹灭,温情的暖光消散,底色是冷漠。
漆黑的冷漠。
龙女冷冷问:“原来你都知道?”
这是游扶桑不曾听过的声音,平无波澜,冷得透骨,细细小小的鸡皮疙瘩爬上她的皮肤,让她恍然想起一个偶然的传闻:九曲龙女的原身并非青龙或白龙,也没有一身耀眼的龙鳞,相反,她甚至没有皮肉,只是一条骨龙——一条来自极深极寒海域的,沉睡了数万年的,由无数在冥海枯死的尸骨构建而成的骨龙。
她从死亡诞生,拥有无尽的生命和虚无的灵魂,因杀戮过重,无法进入轮回。
从根本就非良善之辈。
问话的一刻,龙女的面色熄灭,头低垂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游扶桑。洁白帽檐上的珊瑚珠随她动作轻晃,透彻的薄红变成暗淡的血光,一点,一点,滴落下来,枯涸在眼前,最终成了彻底的黑色。
游扶桑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如同先前她眼睁睁看着小凤凰生食仙桃,此刻的游扶桑感到惊怕,而后是懊悔。再熟悉的面庞,她们也不是同一人,相似的容貌让游扶桑疏忽大意,以为这些都可以信赖——可是,不过相识两日,她怎么敢去信任她们的?
龙女摘下披风,露出白骨森森的龙角,她的双眼平静无澜,像两颗琉璃的珠子,很冷。
龙女那袭带着冰雪气息的衣袂渐渐逼近,龙女俯下身,与游扶桑在咫尺里四目相对,狭小的舟面霎时密不透风。龙女冰冷了神色,一字一顿道:“抱歉,我还是不擅长说谎。仙桃之死,王母罚你,是真的;我带走你,是为你好,是假的。骗了你,对不起……”
分明很礼貌,可那森森鬼气无法忽视,龙女从不是仙——是鬼!
她伸出手,似乎要拥抱游扶桑,面容佯作仁慈,可是,吞吐的呼吸不带一丝温度。
游扶桑当即避开!
虽不熟悉这水面,也不知哪里是出口,但本能告诉她该逃。游扶桑极快向后避开龙女的手,手掌撑着舟沿向后一翻,身形一转,膝盖堪堪擦过龙女侧肩。沉睡多时的身体有些失力,但万幸,游扶桑在船头站稳时龙女还弯腰曲背在一旁,便给了她先机。
很快她也笑不出来了。
龙女之技不在身边,而在水间!
只见层层黑水之中骤然伸出一条白骨龙尾,越伸越长而没有尽头,有如九层宝塔,搅动着水面。
游扶桑听见巨大的响声,天崩地裂!阴冷潮湿的死亡的气息极快地蔓延开来,游扶桑头皮发麻。
面前,是龙女轻晃着雪白的衣袂,慢条斯理补上未说完的半句话:“你想跑,来不及了……是真的。”
那锁链般的白骨极快地束缚上来,游扶桑沉入黑水,坠入月亮似的下界。
*
三月三,人间正芳菲。
火云连着烧了七天,簇集在天边,像一只振翅高飞的凤凰。下界的人当这是吉兆,纷纷见而作揖,作揖三拜。
阡陌里农人忙碌,背着篓子跪拜地上,可是抬头的恍然间,这半片天的云,猝地一下,居然熄了。
便成了寻常的傍晚。天际渐渐敛光。
一个寻常晚晴天。
农人嘀咕几句,纷纷散开了。她们猜测上重天的故事,猜测那如火的祥云,听闻三月三蟠桃宴,不知怎么闹成这个样子,她们道那些细枝末节,以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于是天上人一颦一蹙,也成了地上人津津乐道许久的茶香闲话。
殊不知看似吉兆反而妖异之征,那凤凰火是神明失责、妖魔下界、将要为祸一方的预兆。
上重天,仙雾缭绕,王母正轻轻拨开珠帘,去睇瑶池一地灰烬狼藉,未熄的火花栖息在断裂的乔木上,仙宫不再遥迢风光。“我那日做了一个梦,梦见天际祥云七日不散,世间人见了,纷纷跪拜,以为祥瑞。但梦里声音与我说:这分明是妖异之兆。”王母垂眸,神色了了,看不出喜怒地笑了,“梵神失责,人皇妄为,凤凰生食仙桃下界,龙女劫持小仙私逃。这么多事情,怎么不算妖异呢?”
侍从女仙低眉,不敢言语。
王母道:“自古皆说上重天有三大至宝,”她指了指顶空,向左再向右,“天上飞的,水里走的,陆上行的;如今第一个已确定是凤凰翎了,第二个大概是龙女的煞芙蓉,至于第三个,久久不曾出现。凤凰翎使人骁勇善战,浴火重生,煞芙蓉使人不死不灭,亘古永存,不知第三个……又是什么作用呢?”
无人能答她。
她于是静静想,这三件说是至宝,能带来力量,可归根结底,消耗的也是主人的心神。至宝予人力量的同时,也让她们的性情发生转变。凤凰温和,有了凤凰翎才激发了心中的恶,变得肆意妄为,做出焚烧上重天这样的祸事;龙女冰冷,骨龙以杀止杀,没有情温,煞芙蓉反而给予她温和的皮相与身形,柔和的声线与嗓音——这是好事吗?可龙女心里嗜血嗜杀的恶劣从未消失。旁人怕是会被她皮相所惑,以为真是那样好人。
事实上,她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上一瞬温和笑言,下一瞬夺人血肉。
她的身体里仿似拥有两个魂魄,一善一恶,一黑一白,共生共主,相互牵扯、依偎、忍受、唾弃。
王母所见,龙女这样的大妖,有事可用,有战可召,却绝不可重用,一是顾虑大妖的身份,二是忌惮煞芙蓉下魂魄双生,实在不好控制。
骨龙所犯杀业太多,连煞芙蓉也无法洗涤干净。
三大至宝之间互有感应,龙女劫持扶桑,怕是已经窥见她与至宝的联系。这一点,连王母也觉得难办了。
但她也不甚介意。过活得久了,所见、所触、所闻之人都成了黑白玲珑的棋子,只有沉默的用途,没有生命。多想最伤神。
命数劫数这类的东西,该来的又总是要来。
思及此,王母喃喃道:“劫数难办。就算这次挡住了,避开了,过些时日,总要以另一种形式卷土重来,届时,怕是更让人难办……”
女仙恭敬道:“娘娘说的是。”
王母也觉得无趣,说一万遍都是从前的道理。命虽无形,路却有痕,避者自困,迎者自明。
大道灵虚杳邈,自然之砼;命途如水,流转不息。
其中天命自定。
王母轻轻抬手,灰烬如流沙般骤而散尽,烧毁的枯木旋出新芽,在她的手下重新绽放。
女仙又道:“可是,娘娘,凤凰下界,龙女私逃,这都是大事,难道放任不管?”
王母轻轻讶异一下,似乎陷入沉思,新芽沿着她手指缠绕上来,圈圈纠缠,生出年轮似的纹路。
王母娘娘久久不言语,女仙提着胆子提议:“娘娘,凤凰身负凤凰翎,龙女横霸东海域,此次归顺怕有一场硬战。我听闻西海有蛟龙,亦是善战,不如……”
“不必派她去,”王母回绝,“我听闻第七重天剑域,也有一位用剑的尊者,凡人之躯却有神仙之能,大约叫,什么清绝……”
第107章 上重天(六)
◎万事转头终成梦,回首空无旧时钟◎
九重天九宫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与中宫。
上三重所越一切,无所谓生死轮回;道在虚无中生,气化而成形,万物皆在此中,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中三重神者仙者,无轮回,无病死,亘古长生。下三重使者长寿却不长生,在其她神仙眼里,生老病死如凡人,死后入轮回,出了轮回再是什么人,便指不准了。
其中上重天已跳出三界、不入五行,是九重天之上至善至美之处;剑域却在最后一列,第七重天。
龙女虽身在人间,修为却已媲美中三重仙者,有入上重天的资格,若派一个第七重天的无名剑修去做对手,怕是不妥——女仙本是想这么与王母娘娘说的。可又转念,王母所见所闻,远是她千百万倍,所经历所预测,又是她千百万倍——王母所行自有道理,她怎敢置喙?
便也只得低低福身,向下去办了。
*
碧波千里,四时无分,东海水漫珠帘,清殿重楼,琼林暖风,龙宫笙箫不歇。
游扶桑固然知晓九州外有碧海,碧海外有仙山,比陆地更广阔是海,比山更高的是天;但知晓归知晓,这东海却是她不曾到过的——即便是曾经身为浮屠城主,她也不曾抵达。许是彼时太忙碌,心也太恹恹,便没有看好风景的兴致。
……虽然说眼下也没什么好兴致。
窗棂外海浪卷成碧波云,游鱼清风,映照屋内,粼粼水光荡漾身前珠帘,珠帘点点如在跳动,明灭浮动。地是海波澜,宫墙洁白,玉瓦玄砖,蔚水奇石相接,龙宫于此幽邃。
宫殿好景致,美得惊心动魄,又分明是牢房,游扶桑至今不晓得龙女缘何囚她至此,但龙女也确实这样做了,关着她,几日不来,食盒却送着,让游扶桑把海里鲜食都吃腻。
早听说龙女囚小仙的故事,却不知是她自己;同时,游扶桑也确信龙女囚她与什么情劫情动没有关系,大抵只和上重天与至宝勾连——可见传奇故事不能尽信,传奇嚼烂,到头来黑白颠倒,是非不分,将盟友说成仇人,宿敌当作亲信。
思及此,游扶桑一阵闷气,手心抓起一把焰火。上重天的小仙修为不差,手心燃起的火焰立刻如利刃出鞘,烧毁一片窗花。
但也到此为止了。
龙宫是龙女的地盘,一簇上重天的火焰在龙宫几时生,几时灭,皆随龙女心意。
火焰烧穿窗花,海水一浇,火苗又渐小。
烧破的窗棂外,一只小鱼放下食盒,摇摆尾鳍,飞快地逃走了。
小鱼游向的尽头,长长的游廊,一人款步走来,衣衫素白,貌如冰雪,醒目的雪白龙角暴露出来,在蔚色的海水里有一种森森的可怖,却是与她气质倒合衬,似那长生殿上白玉佛、白玉佛后无常鬼,似仙似妖鬼,索命且夺魂。
游扶桑算是知道,这才是龙女真实面貌。先前竟然因她与山鬼相似而轻信之,实在可笑。
游扶桑于是叹了口气,心想也打不过,不如看看龙女是想做什么;倘若龙女想杀她,从上重天到九曲东海,大有千百万次机会置她于死地,不必大费周章囚禁。
龙女究竟想做什么?
多半有什么秘密,或有什么东西,是她想从游扶桑身上获得的。
龙女止步水中粼光打在她面上,金纱一般的质地,柔和而朦胧。她隔着破败的窗棂去眺游扶桑:“九曲龙宫自是比不得上重天,但也不差吧?”这问话仿似真是一个寻常东道主,去问客人可还住得惯、吃得惯,温柔极了,“上重天里仙桃琼露,虽是益寿延年,但到底不如山珍海味来得快活,是不是?”
游扶桑道:“是山珍海味也是断头饭,吃起来总不会有好滋味的。”她扯出一个难看又嘲讽的笑, “这些山珍海味,都是你与宫人尚未化形、尚未灵智的姊妹,日日进食,你不觉渗人吗?”
龙女不怒不恼:“上重天仙桃琼露,与你这株小小仙草不也是身出同源?你见旁人食用饮用,心里作什么想法呢?”
游扶桑:“……”
龙女道:“这与你的问题,便是相同答案了。”
倘若草木已化形,有灵智,食用它们便是邪修之举。但倘若未成形,便是无所谓对待了。家畜食草,飞禽食畜,猛禽食飞,众生相吞,都是一样道理。
这立即让游扶桑想起上重天上犯下邪修之罪的小凤凰。
她于是问龙女:“你和小凤凰是一伙的?她食用仙桃,你劫持我。”
“小凤凰?”龙女怔了下,走进屋来,坐在窗边小案,半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和那样孩子脾性的人作一丘之貉,我怕是要被坑死千百回了。我与她不同。”
游扶桑嘀咕:“没什么不同。”
龙女问:“你在上重天的时候,与那凤凰是朋友吧?”
游扶桑也不知怎么回答。也许是吧。
她的记忆里,上重天扶桑小仙与王母座下小凤凰确有似朋友一般相处的经历,只不过一切终结于龙女给她的传音海螺。
难说是否龙女早有预谋,才递出这样一个传音海螺,但那些话是小凤凰自己说出口的,也是她最真实想法,责怪龙女也无用。
龙女仍坐在窗边,却翘起腿来,手搭在膝上,轻轻道:“我还是龙身时,也曾有一个朋友,那是一只鲛人。她比我化形得早,能在陆地行走,粗浅一看与寻常凡人无异,只不过近近地仔细地一瞧,那种深海妖修涉世未深的纯粹与愚蠢,都显露在她神色上了。”
“她走在集市,即便再谨慎,也被几个商贩注意到了。商贩层层上报,先到官家,再到宫门……
“最后这消息被大公主劫去。
“适逢帝王寿辰,举国奉礼,大公主立即想到‘鲛人泣泪,化作明珠’的典故,计划捉拿鲛人,迫其落泪,制成一件上好的衣裳,献给帝王。凡人折磨鲛人,用的都是那些折磨犯人战俘的手段,鞭打摧残,挨饿受冻,可那时流下的眼泪只不过清水,因疼痛而来的泪水不会化作明珠。大公主于是想到用别的法子,比如去深海捉捕她的同类……活剥残杀在她面前……鲛人依旧没有泪水。
“只是后来有宫人说起,帝王牢狱里,仿似能听见鲛人的悲鸣。似晨钟暮鼓,很低,很轻,比风声还难寻。
“鲛人落不出明珠,大公主也疲倦了。帝王寿辰已近,她不愿再耗时在这个鲛人身上,大公主渐渐觉得无趣,将鲛人留在牢中,命宫人带些吃食,也不来看了。
“再渐渐,宫人也少来了。
“牢中昏暗,无天无月,鲛人不知过去多久,头顶溅落的水珠在石上凿出小洞,水滴石穿。鲛人昏沉,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却再不知何时,水声停了,是有人来了。”
说到此处,龙女的话音也如这雨滴一般倏尔停了。她坐直身子,眯起双眼,仿若沉思,又身临其境:“那人用身体挤进石缝,将牢狱外的天光与温暖都带进来。鲛人于是想:居然已是初春了。”
“只身进入牢狱的人,是大公主的宫女。大公主残暴不仁,阴晴不定地要人性命,宫人也与她离心。在大公主身边时,小宫女便觉得鲛人可怜极了,无妄之灾,受尽折磨。她说,她决心助鲛人逃离。
“但那时的鲛人心灰意冷,怎会相信?她料定宫女是公主遣来的眼线,要继续折磨她的。鲛人不与她多说,更不与她出走,沉默不语,甚至不怎么回话。
“鲛人不说话,小宫女便絮絮叨叨讲自己的事情。她在制香大宫女的手下做事,专门给大公主运送香料,制香的地方与牢狱不远,小宫女忙里偷闲,趁无人时来。小宫女的身世并不好,许多年前家里人卖掉她,换得几袋粟米,以御一个无收的寒冬;但她始终相信,再过不久,疼爱她的阿娘和姐姐就会接她归去。
“真傻——那时,鲛人一定是这么想的。都把你买进此处几年了,怎么还会带你回去呢?若真疼爱你,怎么会把你卖掉呢?谁都知道是假的,也许小宫女自己也知道。她们不喜爱她,她们不会接她归去。可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宫殿里,有那么一个念想……也挺好的。”龙女道,“很多时候,人总需要那些虚妄的谎言,以支撑自己活下去。”
游扶桑给自己倒一杯茶,茶盏重新盖上,难得发话:“你倒是同情小宫女。”
龙女面无表情:“因为我那鲛人友人觉得,小宫女与她所见所有人类都不一样。小小的宫殿,惟她爱她护她,夸她鳞片漂亮,夸她化形成功,与她倾诉,替她打抱不平。分明自己也才十五六岁,却懂得很多道理,天南海北,无边无际。她说燕子低飞蛇过道,蚂蚁搬家泥鳅跳,这都是要下大雨的征兆。小时候她坐在山坡,去捡雨后水灵灵亮晶晶的石头,她用石头铺路,石头通向远方。她多羡慕低飞的燕子,至少她们挥一挥翅膀就能飞出很远;她总想,倘若能像燕子一样飞过天边,她会不会见到大海?海上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圆?可是,长大以后她才知道,山的那边没有海,只有穷尽一生也无法走完的,无尽的,连绵的山。”
“如今她想要回乡,身前也是无尽连绵的山。她期盼有人来接她,因为她早不认得回家的路了。
“鲛人觉得可怜。她也不认得回去的路了。倘若山后真的还是无尽山,她又要怎么回到大海呢?”龙女忽然笑了下,“这下好,本来是小宫女在说自己的伤心事,而鲛人这么一想,反倒是小宫女去安慰她了。”
说这话时,龙女眸子似水,盛着月亮,“于是,某一日,鲛人终于对小宫女敞开心扉。鲛人说,她也想念家,虽然她没有阿娘和姐姐,她孤身一人,但大海确是她的家。她想回到大海了。
“鲛人说,不是所有燕子都能飞到海边。海上的月亮与山间一样圆,却比山间更低悬,并且,天上一个月亮,水上一个月亮,双月映照,美丽至极。
“小宫女变得无比向往,她说倘若日后有缘,请鲛人一定要带她去看看海上的月亮。
“鲛人说好。
“于是那一年,三月十七,帝王寿辰的日子,小宫女提议趁着所有人在江月前庭,无人去管那座后山水牢,她带鲛人出去。小宫女也想出宫,她早就暗中摸透了所有明里暗里路线,就等着某一日大展身手。帝王寿辰日,是很好的机会。
“三月十七日,江月前庭果然辉煌。管弦丝竹,靡靡而行,红柱朱迦,高耸入云。檐下张灯结彩,欲与星月争光辉。
“小宫女带着鲛人顺利地逃出水牢。鲛人本就化形不稳,又被囚禁多时,受了折磨又未练习行走,一路磕磕绊绊;小宫女却不责怪她,处处帮扶。终于,她们走到最后一堵宫墙,宫墙之后是连绵的山与硕大的月亮。
“那时的鲛人视小宫女为至亲友人,对她情谊深深,此刻分别,居然不舍——当然不是不舍这水牢——只是不舍她在人间第一个朋友。
“尔后,她们合力,撞破虚掩的门扉,翻过宫墙。
“从宫墙坠落的一刻,空气清新如清晨的露珠,鲛人的心也如风筝破线,本要高飞,可是——
“她不知道,这风筝还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紧紧握在大公主手中。
“大公主只消轻轻扯动长线,鲛人便重重撞在地上。
“鲛人只感觉,清晨的露珠滴下来了,眼前确有明日升起来。但抬起头,不是日光,而是连绵的幽静的火光。她的面前,以大公主为首,一众宫人举着火把,好整以暇等待她。
“大公主脸上平静的,等候多时的笑容,将鲛人双眸刺痛;根本不用她再回头去看小宫女,小宫女那声‘对不起’已说出口了。”
说至此,龙女轻轻停顿,蹙眉似在叹息。
听至此,游扶桑亦佯作诧异:“公主出现在宫墙外,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
她想,显然小宫女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鲛人的,她自始至终是大公主的心腹。比起鲛人,公主能给小宫女的筹码优渥且对症下药,公主知道小宫女最想要什么、最缺乏什么。
果不其然,她听龙女继而道:“小宫女说,对不起,我只是太想出宫去。小宫女又说,伤害别人,以达成自己的目的,是可以的。”
游扶桑于是心想,果然,果然。
大公主许诺放小宫女出宫,也许还给了她一笔可观的钱财。有了这钱财,什么山外海,海上月,小宫女都可以自己去看,不消什么鲛人领路——
其实在宫女被囚于宫墙这件事上,鲛人从不是她的敌人。
鲛人同样是囚徒,被困在不自由的地方。
但以宫女的身份,也够不着什么真正的敌人……
让她去反抗掌事姑姑?去违背公主?刺杀帝王?
皆不可能。
小宫女的脑中根本没有这几条路。
她能做的,只有勤勤恳恳为公主完成最后一项任务,然后取走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金银珠宝,行出宫墙,远走高飞。
而对于公主,对上层人而言,底下人自相残杀是最喜闻乐见的,是绝佳的话本与谈资。
“与小宫女那声轻不可查的‘对不起’相呼应的,是大公主扬起的声音,自信而笃定。大公主笑称:曾有高人指点我,鲛人之泪不只是单单的眼泪,是要心死,触及思及内心最悲伤之处,才会凝结出那么一滴可化作璀璨明珠的眼泪。我于是问,那该如何伤她动情?她已与我敌对。高人云:也许换一种温柔的手段,在温柔乡里刺破真心。先甘后苦,才能甘之若饴。”
龙女抬手,水流顺着流转开来,也分去游扶桑面前一杯茶盏。她抿茶轻叹道,“温柔乡里刺破真心,最是沉痛。给人希望再彻底掐灭,这太残忍了。”
游扶桑也静静抿一口茶。
她想,确实残忍。这样故事,倘若我是第一天听得,大概也会闻之伤心吧。
“受了背叛,鲛人眼眶通红,却并没有落下泪来。那泪水在鲛人眼眶里流转着光亮,公主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公主心急,手中利刃拨出,当着鲛人的面——
“刺穿了小宫女的心脏。
“对小宫女而言,也是给她希望又掐碎,只不过掐碎更彻底一些,用利刃撕搅心脏,直接杀害了她。‘我在替你报仇呢。’话虽这么说着,公主分明是在笑的,她无所谓旁人的生命,只是想要那几颗明亮的鲛珠,眼看快要得逞,又怕功败垂成,于是她想试一试剑走偏锋,在鲛人面前刺穿宫女心脏,能不能让鲛人落泪?——
“她成功了。
“那是鲛人第一次落出那般眼泪,越忍耐越是流不尽。柔软温和的泪水在眼眶里便凝结成珠,硌得她疼痛。小宫女倒在地上,血流转开来,扎根在砖红色的地面。她到死前一刻还是诧异,如片刻前的鲛人一样想不明白:怎么才到手里的自由,忽然不见了呢?”
冗长的故事忽而停止了,窗外天光短促,纷纷如落雨。斜雨燎沉香。
游扶桑也喝尽最后一口茶。她向龙女问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鲛人。那是你自己吧?这是你初入人间的故事吧?”
大抵龙女身上也有什么东西,是如同鲛人落泪成明珠一般的至宝,惹人垂涎。
比如龙女骨中煞芙蓉。
煞芙蓉生长在白骨之中,需要世间至深的悲哀浇灌——当然,这些只是游扶桑根据龙女的故事瞎猜的。
被小宫女背叛、又眼睁睁看着小宫女被刺穿心脏,龙女骨中的煞芙蓉终于长成了。而公主正是想要这个。
煞芙蓉被列为上重天至宝,那可是比什么鲛人明珠更不可多得的宝贝。修士食之坐立飞升,凡人食之长生不老。
若说王朝公主为了几颗鲛珠煞费苦心想破脑袋,游扶桑还觉得差点意思,但如果对象换作煞芙蓉,她瞬间就懂得了。别说千万年后的今日、九州以宴门为中的今日,宴如是靠煞芙蓉坐到仙首的位置;若将时日再往前推,煞芙蓉对凡人的吸引更加不言而喻。
龙女没有回答游扶桑,游扶桑全当她是默认,于是问:“那最后,公主成功了吗?”
不过才问出口,又自哂。
此刻龙女正好端端坐她面前,身负神力,骨中生长煞芙蓉。
公主显然没有得逞。
煞芙蓉只会为龙女所用,除非神仙之力,不然无法从骨中取下来。何况大妖之力,凡人如何抵挡?即便是大公主带来数十位驭妖师,全军覆没。
“煞芙蓉的力量在我骨中增长,我也让那些王朝里的凡人体会了一轮极乐之后生命凋零的感觉。我吞噬了整个王朝。”龙女轻笑,低下眼眸,似是十分怀念,“那位王朝公主的魂魄,偶尔也会在我身里发出悲鸣。作恶之人是不会后悔的,只会愠怒自己不够强硬,不够狠厉,居然输在最后一刻。”
游扶桑莫名点了头。
若有来世,她定要做个纯粹的坏人,坏要坏透,恶也恶透,万不能善恶参半。
龙女则道:“言而总之,这是一个故事。公主为了获得一滴眼泪,无所不用其极。”
游扶桑问:“与我说这个作什么用呢?让我同情你,怜惜你?还是你也要效仿大公主,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龙女不答反问:“凡间常说,人生四喜四悲,久旱逢甘霖,新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四悲许是时运不济,光阴短促,树欲静而风不止,爱别离恨苦;也有说转头终成梦,回首空无旧时钟。倒是你,会觉得什么最悲哀?”
游扶桑效仿她以问答问:“我身上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总绕不开这个问题,龙女认栽。静默几许,她说:“我确实需要你的眼泪。我体内的煞芙蓉几近枯萎,需要新的神力灌溉。”
游扶桑心下错愕:我的眼泪?我又不是鲛人,我的眼泪有什么用?
游扶桑问:“我不给,你如何?”
龙女淡然道:“明抢。”
游扶桑眉上紧蹙,下半张脸却笑着,问道:“不学公主用一些温柔的手段吗?”
龙女道:“尝试了,失败了。”
游扶桑于是:“哈哈。”
嘴上打趣,心里已经在寻找后路。龙女尚未有任何动作,周身压迫已然显现了,水中暗藏杀机,似乎只要她稍一抬手,这些原本温柔的水波都会变成利刃将游扶桑刺穿。这是游扶桑进入上重天幻境以来第一个实感:倘若处理不妥,她也许真的会死在这里!!
霎时只听一阵龙吟,像极冰川断裂的声音,森白的龙息弥漫开来,寒气刺骨,凝结成霜,仅仅一刹之间。
眼看着龙息攻来,游扶桑身形陡动,向后跃起——却已经来不及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突如其来的剑芒如星辰,直取骨龙胸口!
剑芒与龙息相撞,铮的一声,訇然而响,撞出两道金黄与冰蓝的光芒。
这铮铮剑声让游扶桑恍然很熟悉,仿似从前听过一般,让她脊背生起一片凉意。
游扶桑与龙女一齐望去。
不速之客身着玄衣,身前悬一把最朴素的长剑。她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前,剑气为她清扫出一片空寂的区域。
玄衣人剑气老成,相貌却是少年模样,一双细眉,满面清冷。
“芙蓉圣品,龙女神身,果然不愧盛名。”
少年横剑在前,双目坚毅,直视龙女说道——
“剑域凡人,但请一战。”
第108章 上重天(七)
◎身前明月照不尽,梦里青山又重楼◎
凡人百八十年的寿命,在骨龙千万年的亘古年岁面前,只是沧海一粟。
所以最开始龙女对这少年剑修并不放在心上。
千百年前她大获全胜,千百年后,她也不会输。
少年剑修的剑气清澈而决绝,像一簇直击海底的飓风,撞开在水中央。龙女不疾不徐退开,衣后生出白骨的龙尾。
那龙尾如一利剑,眼看就要袭来,少年剑修眼疾手快将游扶桑拉去身后一护。剑修面无表情,声无波澜地说:“浮游小仙,王母命我来寻你。上重天一直记挂着你。”
游扶桑忽有一种局促感,不知该不该应话。首先……她不是什么浮游小仙……其次,她认出了眼前人……
是宴清绝啊。
小凤凰不一定是宴如是,龙女不一定是宴如是——但眼前人必然是宴清绝!一双丹凤眼,一对柳叶眉,刻薄又清冷,游扶桑几乎可预见这人皮笑肉不笑的刻薄样子——
游扶桑于是想,浮游便浮游吧,懒得纠正了。
游扶桑于是点头说好。
在发现来人是宴清绝之前,游扶桑不觉得龙女会输。一个无名剑修,怎么可能打得过东海大名鼎鼎龙女?况且这还是龙女的地盘。
可在知道这是宴清绝后。
游扶桑莫名便觉得,她一定会被宴清绝救走。
她与宴清绝关系绝说不上好,何况此刻上重天幻境,她们连认识都谈不上。但宴清绝是带着那柄剑来的——
在剑术上,游扶桑对她有完全的信任。
宴清绝的剑,曾被世间人称作“朝露残云,落霞孤鹜”。
剑光是晨起天光映射在朝露上的颜色,宁静却耀眼,细小而蕴含万千,绽开时迅捷有力,让人无法直视;剑风是狂风扫过残云,凌厉而迅猛,如冬雪刺骨,如秋风肃杀,令敌人猝不及防。
至于剑法,则是黄昏时的落霞。
落霞西下,孤鹜飞掠,孤寂而苍凉的,绚丽的悲壮。
宴清绝本不是一个浓墨重彩的人,她淡然,宁静,是一张无情无欲无求的白宣,泼墨是不恭,是亵渎。
可她的长剑又实在精彩。
一招一式,将天地颜色都染尽了。
*
三月廿,东海龙宫,遭致不速之客。
少年剑修横剑在身前,面色淡淡,剑意杀气不减。
这一战搅得东海震动,龙宫摇摇欲坠,雷声大作,七日不息。
又是天边凤凰火烧云,又是海域乌云漫天,凡人几乎以为上重天神祇震怒,欲降罪于人间。
就在乌云密布的第七日,夜中,一道剑光破开了浓云。
霎时清辉如瀑,云开见月明。
剑域凡人敌对东海龙女的故事便这么流传开来了。
原因为何?众说纷纭。唯一听说的,是和上重天一个倾茶小仙有关系。
龙女为什么要劫持小仙,一定是她身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宝物。上重天为什么要点将剑域,一定是上重天不愿将宝物拱手让人。游扶桑心道这传闻至此还算是好的,比后世迂回曲折成情爱故事的那一版好得多了。
世人追名逐利,神仙也不例外。自古都是为利相争,争得头破血流,反目成仇。只是为情,这不合理,也太荒唐。
情之一物在神仙漫长的年岁里顶天只是消遣。今日见了貌美者去爱,明日见了聪慧者去爱,后日见了心巧者去爱,相爱时情浓意切,分别时满地狼藉,这是常态。
什么生死相许,什么在天比翼鸟,在地连理枝,那都是凡人编出来的。指不定编出这些话的凡人何等朝秦暮楚,见异思迁;可是编出这样的谎话,骗了自己,骗了别人,傻子信以为真。
游扶桑所见最长久的,大约是狐狸对岳枵的追随,以千年为计。岳枵强大阴险,狐狸倾心于她,奉献一切,誓死追随,也确实追随到死了,死得神魂俱灭,灰飞烟灭。若这样的故事传到人间,是没有人要看的,她们想看彼此接合,相互爱得神魂颠倒;而不是利用,榨取,冰冷的欲望和绝不存粹的情意。
若是狐狸和岳枵的故事传去凡间,定会有人画蛇添足,书写狐狸死后城主悔不当初。可游扶桑知道岳枵不会那样。能在午夜梦回时忆起自己身边曾有一个为自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人,都是岳枵有良心了。
同样道理,岳枵对她,游扶桑,也不会有任何悔悟心。
伤害便是伤害了,让对方痛苦就是她想做的,倘若对方成了无事人,岳枵才要疑心自己出兵不利了。
性格如此,本性如此,旁人无法干涉。
深情者死于深情,残酷者逍遥自在,世间到处是这样的故事。
游扶桑是这般,游扶桑眼前这少年剑修亦如此。看着剑修拭剑,入鞘,游扶桑心底无端泛起一阵悲凉。
剑修却没她这样瞻前顾后,擦了剑,入了鞘,往身后一带,头一仰,问:“你可知如何回去上重天?”
游扶桑如实道:“不知。”
剑修道:“那便难办了,我也上不去上重天。也许你要随我回第七重天剑域。”
随着宴清绝回剑域,总比随龙女回东海要好一些。宴清绝虽然刻薄,但也正直,一板一眼没有邪念,要杀要剐都是提前告知,不会背后出手。
游扶桑于是点头。
剑修于是头也不回说:“便随我一同向剑域去吧,浮木小仙。”
……
够了!
不要再给我取新的名字了!
从后宴清绝掌门被人诟病傲慢,最大一条就是她记不住旁人姓名。
试想,那么复杂繁琐的剑招她都能倒背如流,单单几字人名,她说记不住,谁信?
一定是故意的!
久而久之,宴清绝目空一切目下无尘的罪名便传出去了。
游扶桑原本还忧心,如果此刻与少年宴清绝私交过深,千年后宴门会被认出来。可转念,这人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瞧过她,名字也是乱说,更不可能记住五官相貌。游扶桑于是放宽了心。
前去剑域一路明朗,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平日里会做什么?
少年道:“游历。”
“除此之外呢?”
少年剑修面无表情在前御剑:“练剑,拭剑,佩剑,养剑。”
其实游扶桑早就知道答案了,却还是亲耳听到才算作数。得到了预想的答案,游扶桑心满意足地闭嘴了。
闭嘴了,余光却瞥向脚下的长剑。
长剑极新,才从锻造的台面沥起来似的,正配初出茅庐的少年剑修。
这长剑游扶桑也熟悉,从后宴掌门大名鼎鼎的青山剑,是开启雷霆剑阵的不二法宝,后来会传给女儿。
不过,也是不久前,在不周山被妖兽折成两半,命殒了。
游扶桑明知故问:“这剑是什么名字?”
少年剑修道:“剑就是剑。剑需要什么名字?”
游扶桑于是道:“东海一战,声名鹊起。名扬万里了,总会需要一个名字。”
少年站在高空,向下随意一瞥,绿水青山映入眼帘。“那也许会叫青山吧,细水什么的,”她无所谓道,“曾批给雨支风敕,累上留云借月章,大概会是这些意思了。”*
游扶桑心想,大差不差。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是从后长剑的名字,也是往后女儿的名字。
原来宴清绝千百年都没怎么变。
一心问剑,心无旁骛。
心无挂念便是无事神仙。
于是谁也不会想到,几千年后,也是这少年剑修跪在王母座前。是经沧桑,少年不再是一柄新剑,眼角淡淡纹路,如长剑千锤百炼后的裂纹;纵使脊背挺直,一晃眼,人已苍老疲惫,垂在肩上的长发似散落的灰白蛛网,将她全然地束缚住了。
“倘若孤山玄镜所示属实,你又要如何?”王母曾问,“你要神格,还是血亲的命数?”
沉着自持的掌门,闭上眼,向下深深叩首。
“心劫未了,飞升无用。”
“剑域清绝,自知心有杂念,无法成仙,愧对王母看重。”
她这样说道。
身前明月照不尽,梦里青山又重楼。
这么一个自由的剑修,还是,被束缚住了啊。
第109章 业火(三)
◎清高◎
梦里青山又重楼,业火浮生一梦中。
宴如是在业火中醒来,不周山仍是昏天黑地一片火海。白蛇在前,慢慢游弋,稀里糊涂说了许多;它问了前世主人救世的想法,尔后缄默不语,也不知这答案是否合它心意,更不知它在将五人带向何处。正思索,白蛇自个儿答了:“我引你们去业火下长生海。长生海中有前世镜,前世镜可窥前生。”
窥前生做什么用?
姜禧本下意识这样问,瞥瞥周围,却发现众人除她外皆点了头,仿似就该这样,更无人质疑白蛇,姜禧只得生生压下疑惑。她还在想神女的故事,姜禧所见,那个神女与宴如是真真一丘之貉,分明身负神力,却悲天悯人没个度,身处弱肉强食的下界,却以为自己还在尽善尽美的上重天——这样的人,迟早会被远不如她的人害死!
其实,死了自己倒也无妨,就怕牵连别人。
白蛇说道:“在神女的故事里,我记得小凤凰,也记得龙女。龙性本劣,嗜血嗜杀,以骨为身,偶得煞芙蓉,才铸成了血肉;煞芙蓉洗涤罪孽,龙女生出神性,这才有了步入上重天蟠桃宴的资格。只是,神性,劣性,附骨之疽;煞芙蓉为白,骨龙为黑,如此反复,龙女心神分裂,人格对立,行事如在梦中游走。这样强大却心神不定的大妖,旁人本该有所警惕。最后,到底是黑的一面占了上风,龙女动了歪心思,劫持神女下界。至此,上重天王母不得不制裁她。”
白蛇深深呼吸,顿了一顿,“于是神女的故事里,走出了第三个人,第七重天剑域的一名剑修。剑修对立龙女,二人搅浑东海,直至最后剑修夺走龙女半身骨龙鳞甲,还有一桩斑斓鲛匹帷帽,将此作为战利品,要向上重天交差。那些鳞甲,王母倒不会收,剑修于是把它们留在在身边,制成了一件名‘九曲月明’的轻纱。”
九曲月明?
宴如是显然愣怔一下。
白蛇仰头:“你怎么了?”
宴如是道:“没有。不必在意我。”
白蛇道:“我不必在意你,你却该在意这个故事的。因为那名剑修,是你的母亲。”
——你的母亲,宴清绝。
母亲,母亲。
即便宴如是早有预料,听见这切实的几字时还是不由得闭目蹙眉。
母亲已离她太远,如今想来居然无法描摹她的眉目,不记得她笑起来什么样子,愠怒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母亲用叹息的语气唤她:如是……
而只这虚妄的一声,宴如是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这是母亲的前生吗?”
“是前生也是今生。”
前生今生如何混淆?宴如是皱起眉道:“……如是不太明白,请您指点一二。”
白蛇却不说下去了,显然对旁人母亲不甚感兴趣。它又悠悠说回它的主人。
“剑修回到剑域后,神女并没有回去上重天。因为那时凤凰在人间现身,勾结一位名为‘枭’的帝王,祸害人间。神女留在人间,是唯一能与凤凰神力抗衡的神仙。凤凰手持凤凰翎,纵火万里,蛊惑人心,凡人尽触凤凰火者,理智尽失,只剩杀欲,霎时,人间万里,手足互残,亲信相杀,又有凡人帝王恶意引导,无尽征战与杀伐。最可怕的是,那些受到蛊惑的人并非不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她们清晰地看着自己沾染鲜血,手起刀落,杀死一个个曾与自己相爱相亲之人。她们懊悔,却没有办法,她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凤凰火是蛊也是毒,会让她们浑身剧痛,只在沐浴鲜血时才感到缓解。她们无法不杀人。但她们也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于是,渐渐,有人趁着难得清醒,自刎一剑,或自戕于火海。也算解脱了。
“如此的状况持续数月,天地间已不剩什么活人。
“尔后就是我与你们说过的故事。神女悲悯,流落一珠乱红垂泪。衣青衣,居赤水,神女所到之处,风雨不止,浇灭烈火。
“至此,凤凰火熄,人皇亦死,这场残杀休止。天地重振,休养生息。只是,只是,”白蛇深深叹一口气,“神女在这战役后,耗尽全部神力。后世讹传她丢失了乱红垂泪,其实不尽然。乱红垂泪仍然在,只是随她一般,失了神力。我曾以为上重天会将此记作神女功劳,重赋予她神力,将她召回上重天,可竟然,上重天至此对她不管不顾……”
“神女没有神力,无法回去上重天。上重天也……再没有了她的名字。”
白蛇动情,说出的故事令人叹惋而沉默。众人只叹:飞鸟尽,良弓藏,原来上重天也不外乎此。
姜禧却眼珠子向上一瞥,似个白眼,摸摸耳尖,不解道:“不对。不对。回到剑域的剑修呢?龙女与煞芙蓉呢?凤凰死去,凤凰翎又花落谁家?”
仿若,众人步入藏宝的洞穴,都在为洞穴主人听者落泪闻者伤心的故事潸然而泣,而姜禧只关心宝藏——她以为,这是寻宝者基本的素养。
她们来不周山,本身也只是为了那几个上重天至宝,不是吗?
宴如是也问:“您也说那名剑域剑修便是我的母亲,这一切故事是她的前世也是今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是思来想去,仍然十分糊涂。”
白蛇道:“其实,你们的两个问题,都是一个答案。据我所知,这一切尘埃落定后,凤凰翎,煞芙蓉,乱红垂泪又回到天上。但经此一役,煞芙蓉为剑域重创,凤凰翎因战乱伤毁,乱红垂泪替人间奔波;三者皆是元气大伤,王母发觉,只有将它们融合,才能勉强稳定各自的神力。王母于是心有一计:不如就此造出一人,凤凰翎是她的骨,煞芙蓉生就血肉,乱红垂泪是她的心脏,本质还是一块珍宝,是物,非人,需要强者灵气孕育生长。”
“王母再三思索。上重天神官虽多,但甲乙性狡,丙丁多情,皆不堪重任。她想到了第七重天问鼎剑域,新晋的大功臣。慎重斟酌,王母将培育至宝的任务交给剑域。”
“本以为就此相安无事了,毕竟凤凰与那位残酷的人间皇帝皆身死了,理应无人作恶了。只是想不到那些恶人虽身死,却在死前拉开了浮屠魔气的序幕,浮屠魔气自然也是觊觎至宝的。于是往后,大约是王母将至宝赋予剑域的两百年后,剑域惨遭魔气毒手,几近,全军覆没。”
宴如是犹疑:“是事发突然么?怎至于全军覆没?”
白蛇答:“并非突然,只是蛰伏已久。彼时剑域最强战力远赴蓬莱,浮屠魔气就是趁了这一空荡,将剑域清扫。”
宴如是疑问:“这一切,上重天可知晓啊?”
白蛇答:“自然。自始至终知晓的。”
宴如是瞪圆双眼:“剑域为功臣,又身负重任,还是娘娘亲赋的重任……上重天居然放任不管?……”
白蛇身子颤抖一下,像一铮被拨动的琴弦。“哈哈,王母……上重天……啊啊……王母不会管的。她知道所有事情,却绝不会管的。”
姜禧接话:“那当然。王母知晓这世上一切世事,何人活到几时,几时适逢转机,几时柳暗花明,几时天命绝人,几时破釜沉舟,几时四面楚歌……王母都知晓的。倘若各个都提点过来,她哪里忙得过来?抑或说各人的命运这样更改,整个天地不都乱了套?”
她一发言,几人皆无话。
虽知王母不会是姜禧这般想法,只是大道无情,可无情到最后,居然恰似姜禧了,无情至于刻薄。
白蛇:“尔后,剑域从第七重天下凡,在人间扎根,几经沧桑,收纳凡人修士,鼎故革新——”
“化名宴门。”
虽已知答案,宴如是还是愕然。“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耳边还是白蛇的声音,却听不见心里去了,“大名鼎鼎剑域,如今是人间大名鼎鼎宴门……”
恍惚间,有孟长言去问宴清嘉,“宴门竟有这样的神仙传闻?我非宴氏人,不知晓也不稀奇,清嘉长老,你可曾听说过?”
宴清嘉深吸一口气,似乎很是茫然,眼底又有恍然大悟的释然。她道:“我……我未曾听过什么剑域。只知道宗门接回一个远归的枝亲,于宗门内修习剑术。想来是借宴氏的名,造一个门派。”
年少时,宴清嘉为宴氏宗亲,少年意气,也曾自诩剑术第一流,直至遇见宴清绝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旁枝,她才明白天赋上的差距非几年苦练可弥补。
宴清嘉望尘莫及,不敢再提起剑。
宴清嘉曾恨极了宴清绝,恨她出现,恨她天资,恨她清高;此刻宴清嘉心里喃喃:都说表姊神仙天资,原是真的神仙。
宴清绝知她恨自己,只是浑不在意。神仙是不会在意凡人心绪的,正如凡人也不在乎蝼蚁的思想;不,不,宴清嘉想,虽然我远不如表姐,但将自己视为蝼蚁实在太是妄自菲薄,她与宴清绝,两把长剑也是能会上一招一式的,长年累月追逐着修炼,宴清嘉不至于在宴清绝剑下败得太惨。宴清嘉于是想,若要类比,我大抵是飞禽走兽吧?宴清绝不在乎我,却不得不与我一同生存。直至什么时候,人才会在意飞禽走兽的想法,会去揣测它们思路呢?大抵是——
被飞鸟用长喙抵住咽喉,被走兽以利爪扼住脖颈,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
只有此刻,宴清绝才会分神想起自己还有一个表妹。
是以,宴清嘉才那样愚蠢,答应了陆琼音的请求。
却想不到,她那横眉如霜的表姐在被飞鸟走兽挟制性命的时候也不曾求饶。宴门后山水潭中,宴清绝身披镣铐,眼底睥睨,颀长的身形靠在潭边竟成了梅枝,倚石轻剪风前影。
这样一柄细瘦的梅枝,不会多看渣滓一眼,连死都清高。
第110章 业火(四)
◎亲儿◎
宴清绝 / 一窗闲愁来去,一枝瘦影娉婷
再怎么梅枝孤冷清高,还是吹落北风中了。
从七重天到上重天,再落入人间,她在人间风光过,失意过,如今身陷囹圄。在自己所建的宴门,孤寂的水潭中,宴清绝端坐百个日夜,才是终于醒悟:是我太自大了。从上重天下凡,一切都很顺利,我甚至有些看不上这凡间。却忘了,纵使力量再绝对,人心也是武器。我居然从不记得钻研人心。
梅枝遗落的一刻,宴清绝做了一场短暂的梦。
她以为自己对上重天不甘,死前走马观花总要回顾一些天上地下的壮丽风采。其实不然。她梦见的,不过是夏夜宴门一场酣畅的雨。
雨声清脆,荡皱池水,宴清绝端坐湖心亭中,本是听雨,可在夹杂的雨声里她恍然听见幼儿啼哭,起初微小,逐渐高昂,便有侍女撑了伞,慌慌张张领着一个小孩过来。她们站在湖边,侍女半跪下去,手忙脚乱安慰哭闹的孩子,眼神不断向湖心亭里瞥,却不敢出声唤。宴掌门想来是在静修,她不敢打扰,可小少主又这样哭闹……唉,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过刹那,湖心亭里端坐的人身形一动,竟似融入雨色,恍然就到她二人身前了。
小少主还在哇哇大哭。
往常,小少主再怎样哭,怎样闹,一见了母亲便会都止住,可今日稀奇了,究竟是什么伤心事让她这么难过?
宴清绝也问:“发生了什么?”
这一声不带情绪,侍女只得慌乱道:“不,不知……发生什么也不愿说,只说,只说要找您……”
哭泣的孩子青发垂髫,圆圆云头鞋,一身淡淡粉黄色,人间孩童五六岁的模样,一张小脸哭得很红,手揉搓着眼睛,低着头也不说话。
自入道以来,宴清绝鲜少有头痛的事情,这孩子的存在是个例外。上重天交与她至宝,原先只是一颗花籽儿,她养花似的养着,好风好水供着,可当入了凡间,这花籽儿不知怎么就成了个婴儿。宴清绝无奈,只得将她放入襁褓,对外称是自己的孩子。
这孩子的身世太过特殊,若被狡徒觉察,从而觊觎,后果不堪设想。
她于是用最稳妥的法子,为孩子捏造一个绝不惹人起疑的身世。
只是,在旁的事物上从未苦恼的天才剑修,如今面对孩子啼哭,却常常手足无措,好在自她回到宴氏,这小孩自有经验丰富的奶娘去带,不至于那么折磨人。
虽对外说是自己的孩子,可自孩子会说话、咿咿呀呀叫她“阿娘”以来,宴清绝还是实话实说:“如是,其实我并非你的阿娘。顶多……算是你的师娘。”
小少主瞪着眼睛,迷茫了一会儿,又皱眉,不住地摇头,小手捉着宴清绝衣袖:“不明白,不明白,”她把头埋进宴清绝衣裙里,轻声道,“如是的名字是你取的,姓是你的姓,我又长得那样像你,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我的阿娘呢?”
宴清绝少见地沉默了。
耳旁似响起上重天王母娘娘的话:由你的灵气孕育的,是你带在身边抚养的,怎么不算你的孩子呢?
宴清绝低下头,身前啼哭的稚儿眉眼与她如出一辙。看着这孩子,她常常恍然,以为自己真有了一个女儿。
宴如是此刻也把头埋进宴清绝衣裙,哽咽道:“阿娘,阿娘……是阿娘吗……”
宴清绝轻声应:“嗯,阿娘在这里。”
宴如是抱得更紧:“阿娘,我,我,我,”小少主“我”了半天,上气不接下气,用宴清绝衣裙揩一下鼻子,用力停顿一下,使劲儿大喊道,“阿娘,我,我看不见了!!”
那是小少主头一次发现自己夜盲的毛病,把自己吓得满屋子大跑,撞倒的瓷器将她的手划伤,大大小小无数伤口,把宴清绝看得心惊肉跳。
宴如是大喊:“阿娘,我变成瞎子了啊!!!”
宴清绝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夜盲之症。
至宝融合,煞芙蓉为水,凤凰翎为火,乱红垂泪为木,水克火,火克木,环环相克,体现到人身上,必有五感缺失;现如今只是夜盲,而不是全然眼盲,也并非口鼻喉舌哪处有了缺陷,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宴清绝一个眼神,侍女离开了。
宴清绝矮下身子,抱紧孩子。
本想安慰无妨,可孩子实在哭得伤心,让她那句高高挂起的“无妨”显得那样心狠。
湖心骤雨初歇了,孩子在母亲怀抱里渐渐熄了哭声。
“阿娘,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变成瞎子……”
宴清绝安慰:“只是在夜里看不见。等天光初照,你会重新看见的。”
宴如是呜呜:“那不还是瞎子?半个瞎子也是瞎子……”
“——那这样呢?”
宴清绝的掌心在宴如是通红的眼上一抚,霎时宴如是只觉得心旌大动,有一抹灵气注入眼中,再睁开眼,眼前一片敞亮。湖边圆月看得见了,风下树影也瞧清楚了;此刻,连湖心残留的雨线都在宴如是眼里有了痕迹。她看见蜻蜓低歇,蝴蝶扑闪,树叶抛在风里。
但也仅仅是一瞬。
当宴清绝不再触碰她时,这些景象也随之不见。
如明灯照夜,灯熄了,四周又变得黑暗。
宴如是惊异问:“那是什么?阿娘,刚刚那是什么?为什么可以那样?是什么术法吗?”
她捉着母亲的手,将那手再次往自己眼皮子上搭。
宴清绝却故意抽回去:“想学?那就听阿娘的话,现下好好去睡去,”她卖关子,“都子时了,还不安寝,真让人操心。”
宴如是撒娇:“阿娘,今日先教我一点点嘛!”
孩子嗓音婉转如莺啼,宴清绝忍不住微笑,嘴角如旧书卷翘起的边角那般难压。
开口却道:“不行。你要随我回屋去,好好安寝。”
宴清绝转身就走,宴如是跟在她屁股后面不死心:“那,今日知道个名字总可以吧?”
宴清绝仍道:“明日再告诉你。”
但摊开掌心,牵起女儿小小的手,轻轻握着。
宴如是哼哼几下,到底妥协了。
至此,小少主眼角的泪水是彻底干透了,眉眼弯弯地笑着。
二人行至屋前,宴如是再问:“为什么我非得去睡呢?阿娘不也尚未安寝?阿娘常常成夜不寐!”
宴清绝道:“阿娘是大人。如是是小孩子。小孩子就要好好的,乖乖的,按时寝食。”
宴如是问:“那如是变成大人以后,也可以成夜不寐吗?”
宴清绝想了一想,冷血道:“也不可以。”
但又轻轻地笑开了,“只要阿娘还在,如是就永远都是小孩子。”
*
雨后湖心的梦很快消散了,宴清绝沉在水中,如细瘦的梅枝剪开水中的倒影。
一身冬雪,一池春水,树影桃花,都是梦。
世间人常说,先有母亲,才有亲儿。
宴清绝却觉得不然。
她清楚,是因为有了如是,她才成为母亲。
孤山势头正盛,宴掌门身殒,宴门败得彻底。人间又一次陷入劫难。
如若还有机会,她多想对自己的女儿说:
境遇都是一时的,心性才是一世的。
唯愿吾儿,得道成修。
*
将至宝交付给剑域时,王母曾言:凤凰翎作骨,煞芙蓉生就血肉,乱红垂泪凝结成她的心脏。
至亲之死,催动生长。
于是水潭事变,少年目睹母亲被啃食的刹那间,她的体内结出一颗小小的,煞芙蓉的花束。
从那一刻宴清绝才懂得了,救世是一种诅咒。救世代表着牺牲自己,千千万万次,千千万万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