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方死方生】
第91章 空行母(七)
◎短番外三则/玲珑七杀/月华流照/等闲春风面◎
梦魇番外
【一】
姜禧 / 玲珑七杀
东方既明,薄雾未退,熟悉的山道后郁郁葱葱,是连州姜氏的世家明水筑。
姜氏为大世家,枝繁叶茂,一片红墙淡瓦的庄园约占了半座山头,每月月中,庄园灯火过夜,闪烁的灯火缠绕山上,似星子落在山间,明亮透彻。
此刻山庄也在闪烁,却不是因为星子或长明灯,而是……
淋漓火光。
这是三百年前御道灭门姜氏一日。
熊熊烈火烧死姜氏上下百余人,亡魂遍野,御道在逼姜禧就范。
姜禧知道这是空行母针对她的梦魇幻境,却哂然,自己内心深处最深的梦魇竟是这一日。她于是想,原来,我仍被困在旧局中惶惶不知所措。
玲珑七杀阵,这个曾让天才姜禧名震九州的阵法,此刻玲珑七杀下,火光烧毁了她的家。
真荒唐。
姜禧对御道乃至正道的恨意向来合情合理。她恨这些虚伪阴险的东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姜禧不疾不徐走入山庄,这些灵火已烧不到她,可看着山庄内那些熟悉的面庞渐渐消散,她还是感到苦涩。山庄后清泉,泉眼无声惜细流,泉边长短朱亭,姜禧的姐姐们曾在这里对弈,有人下赌,胡乱起哄,又在自己要输掉的时候悔棋:我不干啦!我是第一天学棋,你不让我就算了,还阴我!你太坏啦!
她们看到姜禧,跑过来拉住她:小禧,你来评评理!阿姊是不是很过分?
姜禧最喜爱的姊姊坐在亭中,静静看过来,似笑非笑。
姜禧仿似在做一场梦。
一场故人俱在,旧园青葱的梦。
可是梦醒了,火光淋漓,故人离去,一切旧景被夷为平地。她最喜爱的姊姊被坍塌的房梁压垮了身子,姜禧到时脉象已断,回天无术。姜禧犹记,那时姊姊见了她,唇齿开合,一定是想说些什么的……
什么呢?
她说:“姜禧,去……替我……”
此刻姜禧站在幻境,又听见这熟悉字眼,她立在火边,渐渐半跪下来,隐忍地注视对方。
“姊姊,这些年我也常常在反思,临别一刻,你究竟要我去做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至少彼时的姜禧是这样为姊姊未说完的杜撰后文的。是以她回到御道,手起刀落,摘下仇人的头颅。粘稠的鲜血滴落在地上,大仇得报,她却没有快感,因为死去再多人,救不回她的阿姊。
救不回她的家。
直至此刻,姜禧才又反思:临别一刻,阿姊究竟要我去做什么?
“是杀人吗?将御道灭门,就像她们对我们做的那样?”
梦中的阿姊微有愣怔,晶莹的泪水似流星划过面颊,随即苦涩一笑:“不是的……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替我好好活下去。我死不甘心,于是看到你……希望你快点离开,快些逃走,好好活下去。姜禧,你从小便是姊妹里天赋最好的,放眼九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天才,我与母亲问你长大后何当,你说你要做不羁之徒,做千里快哉风,九州为家,披明月,沐朝阳……你那时候真可爱呀。姜禧,姜禧……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多替我,看看月亮。”
只那一瞬,幻境俱灭,梦皆破碎。
【二】
黑蛟 / 庄玄 / 月华流照
步入空行母幻境后,周围景色骤变,不再是愁苦腌臢的地宫,而是别处空山,一片桃林挽清风,春雨映桃花。
黑蛟不知晓自己所在何处。
这是她从未涉足的山色。
她看见有一个青衣女子在桃树下躲雨,身侧有一柄竹伞,却没有撑起来。青衣女子站在湿漉漉的桃树下,颜比桃花更动人。
而她看向黑蛟,面色希冀又比这纯善容颜更亮三分。
“庄玄。”
她这么唤黑蛟。
青鸾头一次直唤庄玄姓名,往常通常是“庄玄城主”。小青鸟也不知这样是否合当,可这一次,至少这一次,她想这么唤她。青鸾想表白心迹,想和她说她喜欢她,不论庄玄是不是城主,她都喜欢她。
她也想问她喜不喜欢自己,可不可以与她在一起。
其实她们此刻已经算朝夕相处了,同吃同住,形影不离,青鸾想要的也没有很多,只希望庄玄待她更紧密,更特殊一点,如果可以的话……也要吻一吻她……
她很喜欢庄玄,可是有时候,庄玄给她的感觉太过飘忽不定,好似手中一片云,一缕风,注定不会久留。
青鸾想,可不可以用这个表白,留她更久一点儿呢?
桃树下少女忐忐忑忑,紧张得手不知道往哪儿放。
幻境里,黑蛟看着她只觉得陌生,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小青鸟,其实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青鸾讶异,心脏砰砰直跳:“您、您、您都知道?”
庄玄道:“嗯。”
青鸾眼底的光忽闪忽灭,又向往答案,又怕失望。也许是庄玄面上温柔的笑意给了她勇气,青鸾追问下去:“您是怎么想的呢?”
庄玄只道:“现在,还不可以。”
青鸾眨眨眼,试图从庄玄面上眼底揪出蛛丝马迹,注视许久,她确信庄玄的意思是,现下还不可以,但往后仍有余地。至于缘何现下不可以?也许庄玄城主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现在必须去做,拖延不得。
事实也确实如此。
修炼浮屠令者皆命短,越是强盛、越靠近第十层,越是性命垂危。庄玄不能给青鸾答案,因为她连自己性命几何都不知晓,太短命的话,没办法给出长情的承诺。好在兜兜转转不负有心人,某日修行,庄玄竟与浮屠城第三任城主有所连结。
浮屠令下邪修命短,是因为没有长生的先例。可这岳枵城主是个例外,有先例便有突破的可能,庄玄于是想,那是否说明她也有可能走出命短的循环?庄玄翻阅浮屠城内厚厚书籍,将关于第三任岳枵城主的书卷都翻找出来。
越是翻阅,越是有信心,因为岳枵很强大,人对强大的先者总有本能的信服。她想,苍天不负我,也许,也许……
可是真正遇见岳枵时,庄玄几近崩溃:“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这分明是移花宫时,附着在她身上、诱她入魔之人啊!
幻境在此刻变得变幻莫测,密密麻麻的情绪与思绪牵得黑蛟头痛欲裂。这幻境中的“庄玄”好像是她,又好似不是,她有她的记忆,也有她的情感……
幻境之中,她连自己的身份都难以厘清,更别说什么青鸾、岳枵。
幻境中雾气丛生。黑蛟自困幻境中,许久都未解开。
【三】
成渐月 / 岳枵 / 等闲识得春风面
踏入幻境时,成渐月早有防备。都说空行母的魔气会凝结出入侵者最深的梦魇,成渐月便好奇了,此中会是成渐月的梦魇,还是岳枵的,或是陆琼音的?
虚无的幻境中,她听见有人说:“小狐狸,你打架总是太硬,不讨巧,我倒是想教你这些……你听着。人总有软肋,总不是时时刻刻提防着的;这世上没有谁是强大到旁人打不下的。小狐狸,你要学会趁虚而入,学会声东击西,你要知道,世间一切都可以被利用。”
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岳枵还不是成渐月,也不是陆琼音。她是一个入魔的尼姑,带发修行,一身肃杀。
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小狐狸也没有化作人形,更没有方妙诚的皮囊,她是一只不知来历的狐狸,在俗侩闯荡,通人性,会人语,当过乱世的流民,做过世家小姐的灵宠,后来世家小姐因病辞世,狐狸不满意新的主人,逃了。
狐狸来到一个土匪横行的无名山寨。
……然后被山匪逮了。
岳枵初入魔,尚保留人的善心,路过,救下了她。
当然,当然,狐狸也不是什么好货,她初来乍到,窥得此山风景秀丽,试图占山为王,化作妖鬼在此中作恶,今日吓五人,明日害五人,希望可以将人类都赶出去。
不过她失算了,山匪之中也有略懂捉妖的术士。狐狸失败了,于是被山匪吊在山前。
如此心肠,歹毒称不上,小聪明倒有一些,也是个有灵智的狐狸,听说还会说话,不过尽是一些粗鄙之语……我这路途风餐露宿,有个伴,也不错。这般想着,岳枵救下她。
“你知晓你缘何失败么?”
岳枵救下她后,如此询问道。
狐狸摇头。
岳枵道:“因为你害的人太少了。”
“……咦?”
“今日五人,明日五人,这山寨六百余人,你这害得何时是个头?要是今日三百人,明日三百人,顷刻山寨覆灭,你不就可以占山为王了吗?”
狐狸沉默。
这人怎么这么坏啊,狐狸心想。
岳枵道:“小狐狸,看着吧。”
魔修以杀为修行。岳枵初次大开杀戒,在岳华寺,第二次大开杀戒,便是此山。山火焚尽之时,岳枵抱着小狐狸,笑声与这吃人的火光一样轻快,轻快得令人胆寒。
“把人都杀干净了,就无人会阻碍你了。”岳枵说。
狐狸看着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发芽了,很痒,在冲破土壤伸懒腰。很突然,狐狸开口道:我不想要这座山了。我想要跟着你,可不可以?
岳枵说,可以。
狐狸于是跟着她,千年百年。
相伴时,岳枵常常勾着狐狸的面颊对她说,“小狐狸,这世间只有赢才是硬道理。”
要赢,要费尽心机地赢。
要活,要不择手段地活。
狐狸说:我会赢的。我会一直赢的。
可是后来,她们输了。
便是此刻,身侧空行母的魔气陡然簇拥岳枵,景色陡变,霎时一片漆黑袭来。
还是濡湿的水汽,却没有地狱冥河的腐臭味,是青草味与荷花清香。
岳枵隐约反应过来,幻境来到了宴门后山水牢。
宴门后山水牢,关押道中重犯,每一道锁由灵气灌注,需要五位长老一同施力才能解开,千百年来无一人逃脱。
就连被孤山方妙诚关押此处的宴清绝掌门……最终也没有成功脱逃。
不过此中幻境,水牢关押的并非宴清绝。
是孤山方妙诚。
原来已是浮屠城破,孤山被剿,牵机楼败的时刻。
可怜的狐狸手脚枷锁,低垂着头,衣衫褴褛,毛发乱糟糟。关押重犯的水牢中那么多刑罚,教她说出陆琼音去向,说出牵机楼隐秘,在她身上留下狰狞的伤痕,可是自始至终狐狸一句话也不说,一滴眼泪没有流。
她几乎咬断自己的舌头,却又不想死。她还没有见到那一人。
刑罚后,狐狸奄奄一息,垂死在冰冷的水中。
听见足音,狐狸皱眉辨别了一下,猝然抬起头,眼底涌现罕见的光亮。枷锁碰撞出声音,是狐狸勉力向岸上人靠近:“您……您来了……”
岳枵却冷冷道:“安静一些,不要招来看守。”
狐狸眼里的光隐约熄灭了,可还是被她强撑起来,摇摇欲坠,苟延残喘。
您这几日还好吗?您是来救我的吗?您什么时候带我逃走呢?
无数的问题萦绕在狐狸心间,可最终只轻声问出一个最艰难的问题——
城主,您爱过我吗?
岳枵一挑眉,隐约愣住了,不晓得这只狐狸怎么在这生死关头问出这样滑稽的问题。她垂下眼眸凝视着狐狸,高高在上,并不言语。
那双冷漠的眼睛在说:愚蠢的问题。
于是,狐狸知道了答案。
‘从未。’
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来,打湿了狐狸整张脸。
后来,就连向来与人为善的宴门少主也对狐狸这般冷漠无情地说道:“你的陆楼主不会来救你了。她唯利是图,太清楚生闯虎穴救你一个小玩意儿,不值当。”
狐狸短暂地抬起眼,视线瞥过岸上浩浩荡荡的修士,她的城主站在宴门少主身侧,面无表情,以宴门第四城长老的身份。
宴少主说得不错,丝毫不错。
她的陆楼主不会来救她的。
明媚的夏夜,六月却飞雪,青山剑斩破的魂魄再无往生的可能,煞芙蓉下,恶人无门。
她是恶人,也是蠢人,死有余辜,罪不容诛。
可又有谁听见飞雪之中,狐狸低泣,残魂悲鸣,久久盘旋不散。
第92章 空行母(八)
◎这样一场荼蘼倾倒的醉梦◎
岳枵何处,岳枵此处。
十八地狱中怨魂积成厚雪,呼啸而过的狂风吹散一轮,很快又聚集起来。
茫茫白雪间,锃亮唐刀后,岳枵微微直起身子,眼一闭,再睁开,面无表情,却再也不见从前成渐月的影子了。
此刻,她是岳枵,也只是岳枵。
古有言鸠占鹊巢,鸤鸠不会自己筑巢,常常强占喜鹊的窠——抢夺别人的心血,向来比自己从头开始努力要来得轻松。岳枵便是这样一个“鸤鸠”,蚕食旁人以获得进修,这一千年皆是如此。
此刻她似是累了,争累了,斗累了,双手向前一伸手,作束手就擒状,向宴如是懒洋洋道:“仙首大人,请吧。”
约是觉得进展过于顺利,宴如是隐约皱眉,但捉敌心切,手已下意识向袖中伸去,站在她身侧的游扶桑也不知在想什么,竟眼睁睁看着宴如是递出那缚仙锁——
从前成渐月借去“检查”过的缚仙锁。
果不其然,只见岳枵与缚仙锁触碰的刹那,立即化作万千蝴蝶飞散,隐匿进白雪中!!
宴如是双目圆睁,身后山阴初月箭铮铮作响,要去追敌,却已然来不及了。
蝴蝶渐渐变得透明,融进飘雪中,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余下几人扬起头面面相觑,姜禧木讷一瞬,立即去瞪宴如是:“你那缚仙锁什么毛病?怎么她一碰便金蝉脱壳了?”
宴如是张了张嘴,显然自己也在懵,是游扶桑上前一步挡开姜禧剑拔弩张的视线。
游扶桑:“那缚仙锁被岳枵动过手脚,缚得了庚盈,缚不了她。”
姜禧瞪大双眼:“动过手脚?你早知道?!那为什么不阻拦?!!”
游扶桑低垂下眼,无由来“嗯”了声,“我走神了。”
这样的回答对姜禧而言实在挑衅,她才不会考虑游扶桑什么情绪、什么心态,在她眼里游扶桑此举是知错犯错,是刻意放走岳枵。
姜禧火气噌地一下冒上来了,她召起空行母,无数魔气席卷而来,化作利刃,直指游扶桑!
游扶桑没有动手。
因为黑蛟与宴如是已各向前一步,挡在她身前,都是无视对错、力挺扶桑、敌对姜禧的架势。
“你们!”姜禧更是大怒,可也后知后觉想明白岳枵已逃,再如何迁怒游扶桑都无用,她于是悻悻收起魔气,扶着额头转过身,闭着眼睛“啊啊啊”抓狂地叫起来,对着空气拳打脚踢一阵。
凭空打了一会儿,姜禧稍稍消气了,再回过头:“岳枵逃了。现在怎么办?”
游扶桑沉思一下,“也许鬼市,也许宁古塔。去御道找找线索吧。”说完又沉默了,状态不对,心思飘忽不定,她忽然觉得好累,不打算继续岳枵的话题,视线慢慢地去向庚盈。此刻的庚盈由缚仙锁束缚着,眼睛凶狠地瞪着,呈现不自然的赤红色,前屈着脊背,像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凶兽,龇牙咧嘴,牙齿尖锐。
游扶桑走向她,庚盈不改凶恶,恶狠狠瞪着她,在游扶桑伸出手接近时向前猛扑一下,尖牙狠狠咬在游扶桑手背上,咬破皮肉。
游扶桑没皱一下眉,也不知疼不疼。
但鲜血确是顺着手腕流下去了。
她没有因此远离庚盈,另一只手抚上来,轻轻拍着庚盈脊背,把她抱进怀中:“庚盈。”
庚盈没有回应。
游扶桑又唤了一声:“庚盈,是我,游扶桑。”
这一次庚盈仍然没有回应。
牙齿却咬得轻了一些。
游扶桑于是再道:“庚盈,回家了。”
尖锐的牙齿仍刺在游扶桑手背,可是庚盈闭上眼睛,口中显然发出哭泣声,似小兽呜咽的声音。小小的女孩双肩耸动,通红的眼睛开始落泪了。
游扶桑举起没受伤那只手,仔细梳理着庚盈乱糟糟的头发,分出一缕一缕,梳好,扎起髻辫。
游扶桑轻轻重复一遍:“庚盈,回家了。”
直到这一刻,庚盈才控制不住地大声哭泣,她松开牙齿,湿透的眼睛向上眺,细碎的呜咽组不成完整的话语,庚盈看见眼前一大片鲜红,是血,又看见无尽的黑暗,是浮屠地宫的怨魂。直至把视线哭得干净,她才看见正前方站着的人,一身素黑,乌发低垂,分明很累,累到眼下都挂乌青了,却还要提起唇角微笑,微笑地凝视庚盈。游扶桑不想庚盈恢复神智,第一眼看见的是苦巴巴的她。
她看庚盈,庚盈也看她。
好熟悉的一张脸,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庚盈想,尊主的金瞳怎么如此乌黑了,眉间朱砂为何今日未点,又穿得这样朴素,衣裳上既没有龙,也没有蟒;尊主笑起来不如以前刻薄了,也没有以前那般恹气,好像是好事,怎么又感觉有点可惜……
我们有这么久没见了吗?这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呀?
庚盈觉得自己做了很长一场梦。无数的记忆潮水般翻涌,快要挤破她的脑袋,到最后成为眼前一个光点,有人在其中说:庚盈,还记得昨日庄玄教你的化形术吗?遇见危险了记得把自己变成小乌鸦,藏进我袖中,我保护你。
是初入魔的少年扶桑。
流亡的路上风餐露宿,黑漆漆的妖风吹乱庚盈的头发,少年扶桑替她梳好,扎成小巧的髻辫,一左一右,缀着铃铛。
游扶桑有时也会责怪她,给她施下噤声的咒语:庚盈,你太吵了。
庚盈说不了话,只好摇摇晃晃头上铃铛,以示抗议。
于是铃铛也被一把揪走了。
再吵,你这辈子都别想说话了。游扶桑道。
庚盈气鼓鼓。
游扶桑有时对她很凶,但大多时候都是好的。庚盈最知道游扶桑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最喜欢在她面前造作。游扶桑嫌她吵,也嫌弃小铃铛,可是前世最后一眼,也是铃铛在游扶桑手边毫无征兆地破碎,游扶桑一不做二不休便赶去宴门后山水潭——
可是后来,她死在她怀里了。
缺了一只手臂地……死在她怀里了。
如今庚盈死死咬着游扶桑手背,也小小地蜷缩在她怀里,游扶桑温柔地拍打着她的脊背,安抚着她。
她说,庚盈,回家了。
庚盈于是想,真好,回家了。
*
从浮屠城出去后一整日,游扶桑都不怎么言语。虽然救出了庚盈,但毕竟被岳枵抽离过一次魂魄,庚盈恢复神智后很快陷入沉睡,要带回蓬莱才知晓问题出在哪里。
空行母跟随着姜禧,显现在游扶桑身前,游扶桑问及“邪修八苦,浮屠七罪”,她已知八苦亦是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与五阴炽盛,浮屠七罪也是人世七罪,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游扶桑只不晓得,这一切该如何破解呢?她于是问:“难道我需要杜绝七罪?”
空行母却答:“不。你需要一一突破七罪。”
“何为突破?”
空行母只是一团虚无的魔气,没有面庞谈何神情,此刻却好似叹一口气。“人在世间,总要经历这些,”她道,“看得开是破,看不开是劫。”
游扶桑追问:“如何知晓是看开了,还是没看开?”
空行母反问:“你还惦念着什么?”
游扶桑一时无言。
空行母道:“还惦念着,便是未看开。已看开的,都忘却了。”
空行母随着姜禧离开了。姜禧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或回连州姜氏明水筑忆故人,或去御道宁古塔,或去连煞山庄。
黑蛟背着沉睡的庚盈,游扶桑跟着宴如是,四人一同走向浮屠城外。城外浩荡的修士队伍让游扶桑一愣,视线太多也太烫人,游扶桑匆匆低下脸,不作声,宴如是立即抬手,有一阵轻薄灵气笼罩过来,极快地遮掩了游扶桑面庞。
宴如是与她们纷纷颔首示意,步子却越行越快,行至仙首步辇,长长珠帘后绣着蟾宫玉兔,明月清桂,仿似正飘香。珠玉门扉一开一合,宴如是四人消失在步辇中。
众修士眼里,宴如是是知晓了毒罗刹和空行母的行踪才匆匆赶到浮屠城,一箭射穿地宫屏障,只身潜入,却又带着人出来,一个是蓬莱黑蛟将军,黑衣、妖气与银质面具,这个大多修士是认识的,将军背着一个沉睡不醒的小孩,发髻倒是挺可爱,而仙首身后跟随着的第三个人,总低着头,莫名看不清面容,大抵只是普通人罢……
只是有人奇怪:“这六十几年浮屠城都是宴门的地盘,缘何这六十几年里她们不行动呢?地宫一直都在,恶鬼也藏在里面,怎么偏偏是六十年后的今天才开始行动呢?”
纷纷有人附和,是队列里的褚薜荔懒洋洋道:“浮屠恶鬼要魔修去牵动,仙首又拉扯不了。这不近日魔修蠢蠢欲动,才让仙首大人抓住机会,一网打尽嘛。”
这才堵住众人悠悠之口。
而宴如是这边,几人才踏上步辇,不约而同分散开坐,各有心事,黑蛟还在困惑幻境梦魇中事,宴如是回忆灭门丧母之痛,至于游扶桑,无论成渐月之事,空行母之话,对她而言都是打击,倘若说今日有什么幸运,那大抵是救回了庚盈,只是庚盈究竟如何能醒来、能不能醒来,未至蓬莱,一切还是未知。
游扶桑靠坐窗边。步辇行得很快,眼下风景匆匆过,秋色已消散,朔风渐渐吹散晚林冬茶,远处青山旧景,烟草白云天,如同一场恍惚的梦。
在窗棂一侧晃了晃,游扶桑感到身后有人靠近,淡淡的芙蓉清香,融入梦中,居然让梦中苦涩不再那么深了。煞芙蓉的主人伸出手来,从后方环抱住游扶桑,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游扶桑破天荒地没有推开。
也许她真的很需要这样的支撑,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
这样一场荼蘼倾倒的醉梦,很需要一抹芙蓉清香,予人一丝清明,教她没那么难受。
第93章 空行母(九)
◎渐渐呼吸急促,通身兴奋地颤抖◎
仙首步辇停在青城山外,宴如是缄默行过众人拥簇,与青城山掌门陈君道、二掌门褚薜荔在山外汇合。
游扶桑便与她在此处分别了。临别时二人相望一眼,含情脉脉或欲语还休,最终都是沉默。
多事之秋,多说也多错。
两道复杂的目光匆匆错过,谁也没接住谁的。
游扶桑随黑蛟回到蓬莱,一为庚盈事,二为黑蛟因。手举着黑蛟银质面具,椿木长老这才将故事原委娓娓道来:“黑蛟作为妖兽,千百年前便跟着我了,其为人鬼,而非妖神,无元神、无神识、无心无智,化形后也不过一团妖气,没有笼统人相。庄玄陡遇岳枵后被骗而身死,阴差阳错留一抹魂魄在人间,固魂需要躯壳,且是八字名姓相似乃至于相同的躯壳,譬如庄玄,便是以‘玄’为命名,则需要名姓里有‘玄’之一字……玄,即是黑,黑蛟为大妖,承受得住心魂的转换,又没有元神,没有神识,无心无智,是正正好的容器。”
黑蛟拥有与庄玄一模一样的身形与面庞,气质也相似,只要她摘下面具,不论是谁都会觉得她便是庄玄。但游扶桑不禁感到奇怪:黑蛟如何自我认同呢?她认为自己是庄玄吗?旁人唤她庄玄,她会悸动,会迟疑,还是会惊喜?在她心里,承载另一个人的记忆与缘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游扶桑久久凝视那张脸,不由得问:“你怎么想呢?你觉得自己是庄玄,还是黑蛟?”
黑蛟犹豫地移开视线,眼神一落,居然去看椿木。
好似在等待椿木定夺。
椿木说是,她便是,椿木说否,她便否。
从前她作为黑蛟,是椿木座下骁勇善战的将军,不问缘由,只管打架,一切以椿木马首是瞻;后来融合了庄玄魂魄,也不曾改变对椿木的服从。黑蛟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很久很久以前,不论是作为庄玄还是作为黑蛟,她与椿木便有一种从属关系,既远既近,陌生又熟悉。
“不要去看她!”游扶桑却说,“不要去问别人的想法,我在问你。”
“……问我?”黑蛟迟疑。
游扶桑道:“是的。我在问你。”
黑蛟道:“我不知道。”
游扶桑固执问:“你并非第一日知晓自己样貌,你,你当真没有一点儿想法吗?”
黑蛟顿了顿,开口,口型似要说“没有”,反而椿木截住话头:“是谁,很重要吗?游扶桑,你很在意她的身份归属,而不是她本身吗?”
游扶桑哑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椿木顺势移开话题,“但你这次诱岳枵出洞,技虽拙,但足可见你在人心之上初有所成。利用姜禧的愤怒与得意,黑蛟的沉默……勾引出岳枵的情绪,错愕,困惑,以及被顶替的愠怒。虽事先都有商有量,却也是符合她们脾性的……”
比如,黑蛟生来沉默、姜禧又本就是一个易怒的人。
游扶桑没忘记此行去十八地狱的目的。她看向沉睡不醒的庚盈:“这又要怎么办呢?”
“唉……这不好办,”椿木起身,拄着拐杖似要走了,声音与她的身子一样颤颤巍巍摇晃着,“你且与我来……”
*
已经日暮,九州霞光飘渺。
与几人分道扬镳后,姜禧与空行母共化作一缕魔气,轻飘飘向九州东北方向去。
那是御道的方向。
姜禧本能直觉,倘若岳枵毁去成渐月这个身份,需要别的立足点,多半在御道;倘若有人会偷偷摸摸收留岳枵,必定是御道几人。
初入冬,川峦静谧,天地清寒,又是日落,一片澄黄灰蓝相间。远处湖泊粼粼,偶有飞鸟俯冲,在湖面留下一道痕迹,如镜的裂痕。
这一卷山水如画,皆是御道十四明月宫。
姜禧停留在山头,与明月宫遥遥相望,借用空行母之力屏息凝神,约莫过了片刻,果真探到一丝微乎其微的魔气波动——出自掌门居所,常槐的居所。
*
姜禧猜得不错。
岳枵从十八地狱逃脱后,最先想到的确是御道。
御道有人接应她。
此次十八地狱之行,赔了庚盈不说,没捞到地宫空行母一点好处,又白白失了成渐月这个好用的身份,说不生气是假的。但回想起地宫那些事情,演绎,粉饰,揭穿,暴起……岳枵通身颤抖,嘴角居然抑制不住地上扬——是出于兴奋,异常兴奋。尤其最后宴如是取出缚仙锁,游扶桑眸底掠过一抹犹豫,到底没有阻止岳枵借此金蝉脱壳——岳枵觉得很有趣。
很有趣。
枵之一世千余年,俗人追求的那些道行她早就感到兴致缺缺,钱权势利命,她拥有太多,多得不能再多。
她缺乏的是惊喜。
一手养大的马驹飞腾而起,她会惊喜,马驹噬主,憎恶笼篱,并真的觉醒出反抗的意识与能力——她更惊喜!游扶桑以唐刀指向她时,岳枵的胸口好似也被马驹坚硬的蹄狠踹一脚,尔后被踩住。马驹一言不发。岳枵受制于她,渐渐呼吸急促,身上泛起冷汗与鸡皮疙瘩。
是因为惊喜。
她的马驹,要成为她明目上的敌人,与她不共戴天,针锋相对了。
*
御道宫内,常槐步伐轻快地走在竹径上,路过的小童学子纷纷驻足,垂首向掌门作揖,揖礼声一声接着一声,但都没什么真情实意,逢场作戏的成分太多,常槐并不想理会。
她清楚自己在御道内“徒有虚名”,这些作揖之人最初还毕恭毕敬,现在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常槐一背过身去,准能听见她们背后多舌。若放往常,此刻常槐该勃然大怒了。既然旁人都说她阴晴不定,那她便付诸实践吧。
可是今日常槐只是行过她们,没有发作,唇边甚至还带着一抹笑——不是她惯常的阴暗讽笑,而是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
今日是“她”来找她的日子。
七百年前,常槐堕入宁古塔,在此中沉浮三百余年。她手无寸铁,却也想活命,跌跌撞撞之际,遇见一位“鬼仙”。
鬼仙带她杀敌,带她度过无数孤苦寒夜,教会她血契的用法。您是神仙吗?缘何如此强大,什么都精通呢?少年常槐曾这么问她。宁古塔乌黑的瘴气之中,面目模糊的女人笑着摇了摇头,她说,她倒是想做神仙,可现在顶天一只妖鬼。
那我便唤您鬼仙罢!少年常槐这般道。
女人没有拒绝,垂着头,似默许了。
后来,常槐走出宁古塔,身愈邪性,常常克制不住自己,神堕虚空时,她总盼着鬼仙能再次来寻她,可是百年过去,没有鬼仙的踪影。久而久之,常槐几乎也要忘记她的模样与声音了。
可是今日——
明黄衣袍的人浸着一身妖鬼气息,出现在御道十四明月宫外,常槐确信,那就是“她”!
宁古塔临别,常槐站在高处,身前是人间,有掌门母亲与姐姐,她们都在等待她;身后是炼狱,恶鬼遍地,妖气横生。
可这炼狱之间,却有“她”。
你不随我一同归去么?
常槐犹豫地询问女人。
女人摇了摇头:我会归去人间,却不是今日。往后若是有缘,我们会再见面吧。
那你来找我吧,常槐道,我是御道掌门之女,不论钱、权、势、利、命,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
倘若我想要的,不在这之间呢?
女人这样反问。
常槐犹豫一下,随即道:你想要什么?
女人似乎在透过妖鬼气息注视着她,以一种戏谑的目光。游离地缄默许久,她缓缓说道: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常槐猝地一愣,瞪起眼睛,她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于是立刻高声道——我给得起!
生怕女人再打断,常槐急促地说完:等着瞧吧!我会坐到掌门的位置,到那时,你要什么,好的,不好的,合乎道义,不合乎道义的——我都可以给你!一切!
常槐说得很急促,带着一种不自知的慌张。她太清楚了,宁古塔三百年一过,她早就不如另一位掌门继承人了,只有一身为人诟病的障骨。掌门之位,她拿什么去争?
可就当她犹疑之时,女人开口说:那你就坐到掌门之位吧。
也不说有没有接受她的承诺,是否她坐到掌门位置她就会来看她。女人只是说,我等着你坐到掌门位。
常槐于是想,我一定要拿到掌门之位。光明正大争不到,便走旁门左道,去偷,去抢,伤害到别人也无所谓。既然这是鬼仙希望的。
竹径已尽,常槐移步退开掌门居门扉,有风穿堂过。
妖鬼气息的女人栖在窗侧,正在看窗外山色,晚霞之中二三飞鸟刺过云层,呼啸着归巢。
常槐看向岳枵。
岳枵站在暮光下,年轻的面庞上残留些许宴门第四城长老的模样,常槐微微晃神,觉得疑惑,却没有开口问。鬼仙千岁,有什么身份都不奇怪,至少常槐是这样认为的。
常槐久久注视她,开了口,居然只憋出干巴巴三个字:“你来了。”
岳枵倚坐窗侧,手指在窗台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她淡淡去睇常槐,玩味的视线在她面上晃过一轮又一轮。
目光逡巡得足够久了,常槐开始感到不舒服,局促或羞赧,她说不清楚,只得低垂下眼,手足无措站在原地。
在岳枵面前,她还是从前宁古塔里那个女孩,手无寸铁,满身泥泞与淤血。
注视得再久一点,岳枵优哉游哉道:“常掌门,我饿了。”
“……饿了?”
常槐没想到与鬼仙重逢第一面对方会是这样的开场白,但也注意到对方称呼自己的方式:常掌门。曾经也是她对她说:那你就坐到掌门之位吧。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承认她了?
常槐变得雀跃,困惑一扫而空,她站在门边,问:“您要吃些什么?”
虽然修士大多辟谷,但作为御道掌门,去找一些凡俗御厨也不是难事,不论是金樽清酒,玉盘珍馐,琼楼琉璃浓醇山海宴,只要鬼仙想要,常槐都能差人做到。
岂料鬼仙说道:“吃些什么?总不会是什么凡俗吃食。我要吃的,是人。”
“……人?”
吃人肉?
常槐不禁讶然。吃人肉,那便是邪修了,既然是鬼仙,是邪修仿似也没什么古怪的。常槐顺理成章地接受,短暂思考,继而道:“是吃俗人,还是修士?”
鬼仙不答话。
她静静眺着常槐,嘴角噙了冷笑,眼角眉梢渐渐染上不耐烦。常槐顿时明白过来自己在明知故问,高傲如鬼仙,自是不吃凡俗庸人的。
“原来您吃修士……”常槐皱起眉喃喃,她认真思索此种进食的模样实在不像一个正派掌门,却似一个邪道走狗,殷勤地向邪道尊者献上无辜人的性命。常槐于是道:“御道月前大比,有七十余个学子惨败,连外门都待不下去,要被逐出门派。您看,这些人……”
虽在御道大比中惨败,但到底是曾在大门派中修炼过的人,去了其余地方也能大绽光彩,都是修士之中,中上水平者。何况还是七十几个人。
常槐觉得这个提议并无什么问题,却想不到鬼仙猝然沉下神色,冷笑道:“常掌门的意思是,要我吃剩下的垃圾?”
“……怎么会!!”常槐焦急地摇头,瞪大眼睛,“我绝无此意!那不然、那不然,便选此次大比中拔得头筹者,您想要几人便是几人——”
能在御道大比中名列前茅,已是整个修道修士之中的佼佼者,个个道行家世惹人艳羡,都是钟鸣鼎食、金玉法器堆砌起来的年轻修士。倘若这些还够不上鬼仙大人的食谱……常槐真不知晓要如何是好了。
鬼仙却还是说:“不够。她们都太次了。”
“这……”
鬼仙一挑眉,看向常槐,毫无征兆地问:“常掌门,你与你的姐姐相处如何?”
“……姐姐?”
常槐与常桓之间流言颇多,说她们不合,或是姊妹禁忌,此中最不缺长舌的世人,将她们的故事添油加醋、翻来覆去翻炒,以挂上茶楼菜单名目,配一盏闲茶。
茶水热气氤氲,飘散空中,如她们的故事虚虚实实,不辨真假。
常槐不禁问鬼仙:“您想吃……她?”
常桓为御道圣手,亦是九州修道大能,那确实不是几个御道学子能相比拟的,鬼仙吃食不为饱腹,而要吃那些鲲鹏猛兽,真真饕餮胃口。
不过,虽然诧异,但常槐还是认认真真思考了此举是否可行。她不知鬼仙道行几何,但倘若单打独斗,常桓在九州少有对手,可是,但倘若由常槐出手……倒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常桓对她从不设防备。
“也不是不可以。”
常槐自顾自喃喃。
鬼仙忽从窗边走来,她弯起眉眼,面上显露出一抹飘忽不定的笑意:“可以什么?”
常槐怔忡,随即重复道:“如果您想吃我的姐姐,也不是不可以。”
“唔,”鬼仙顿了顿,“可是。”
鬼仙走近来,面上盈盈笑意不减,可在走近常槐身前的一刻,如有一片阴晴不定的云霎时遮住她脸面,留下一片阴影。
明明仍在笑,却让常槐不寒而栗。
更具寒意的,是突然贯穿常槐头颅的妖鬼指甲!!
入魔者的指甲长且锋利,岳枵伸出手,指甲延长毫无征兆,电光石火间便贯穿一颗脆弱的头颅!
鲜血顺着发顶流淌,炽热而腥气,如破裂的火山驱使岩浆向下蔓延;常槐瞪大眼睛,因疼痛或错愕。
而岳枵俯视着她,凝视着她,毫无感情,一字一顿地再道——
“常槐,我挑选的食物,是,你,呢。”
第94章 空行母(十)
◎桃花簌簌凋零,随风落尽◎
当天际最后一束光亮被敛下,岳枵停止了进食。她擦干净嘴角鲜血,稍理了理鬓发,眸底的餍足渐渐被倦怠所替。多疑敏感的常槐是个好食物,但岳枵犹见沧海,除却巫山不是云,总觉着自己能吃到更好的,于是总不满意。
鲜血浓稠,皮肉过脆,口感干涩……
岳枵想吃的珍馐,比常槐更加纯净一些,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害人的小心思,吃来更细嫩,皮肉有汁水,魂魄更干净。也比常槐更加复杂一些,常槐自傲而自卑,对这世间只有滔天的怨恨;但岳枵想吃的那个人,对这世间仍然存有一丝侥幸的善意,于是呢,吃来渐有层次,第一口平静,尔后入味,似甘草,很清甜,却又有肉食的芬芳,但绝不腻,后调余韵,更使人喟叹。
……罢了。
岳枵了无情绪地心道,事到如今,危急关头,能找到这样一份尚能下咽、勉强果腹的食物已是不易,没必要再挑剔。
岳枵于是站起身,捡起常槐的外袍披在身上,尔后手心生出火焰,烧毁其余服饰与尸体断臂残肢。穿堂的风吹过她,消散些许血腥气息。
但浑身丝丝魔气久久不散。
御道之内,还并非全是废物,有一人敏锐觉察魔气波动,正在匆匆前来的途中。
是常桓。
岳枵擦净血色,转身的刹那,用那张彻底变幻成常槐模样的面庞正对上常桓。
常桓只身前来,不带一兵一卒。
这让岳枵十分惊奇。
魔气波动的大事,难道不值得带一些神兵天将?还是说常桓先到了,还有大部人马跟在后头?
岳枵向常桓身后探了探。
奇也怪哉,常桓当真是一个人来的。
不仅如此,她还刻意隐瞒了魔气波动,仿佛比岳枵更不想让旁人发现此处异常——
不过,待岳枵渐渐感受着来自常槐的回忆后,她明白过来:常槐并非第一次接触鬼道邪道,御道十四明月宫内鬼气魔气瘴气弥漫,都不是稀奇事儿。常常,常槐在此处醉生梦死,常桓杵在屋外看守,堂堂御道圣手,在妹妹这里成了一个放风放哨的小卒。
有意思。
岳枵于是抬眸,正对上常桓双眼,嘴角噙起一个不那么友善的笑来。岳枵抬手,丝丝魔气便萦绕她,斟酌了常槐语气,开口问道:“姐姐,如何?”
常桓自然而然认为她在询问,自己终于能驱动魔气,如此大进步,姐姐,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如何?
功夫不负有心人。自甘堕落。求仁得仁。
常桓靠近,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退缩,最后握成一个拳头。“常槐,你不要再碰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了。”常桓不知第几次这般劝诫道。
“呵。”
“常槐”危险地眯起眼睛,背过身去,淡淡回道:“姐姐,在你心里,我不也是不入流的东西么。”
“……”常桓猝然一愣,握紧的手赶忙又松懈了,她靠近一步,秀气的眉毛上簇满不忍,“妹妹,我不是那个意……”
“滚。”常槐道,“滚出去。”
岳枵站在窗边,眺望窗外已深的夜色,她听见净尘喧嚣,身后是常桓退出屋子,门扉一开一合。
很快,屋中只剩岳枵一人。
这对姊妹,原来是这样相处的,岳枵心想。
常桓到达掌门居所时,岳枵才堪堪接触了常槐的记忆,匆匆读过一遍,融合得并不好,但好歹有惊无险,把这位御道最强战力请出去了。
岳枵不仅松一口气。
要真单枪匹马兵戈相向,她未必是常桓的对手。
——岳枵不知道的是。
常桓前一步走出房门,后一脚,她与不远处常思危遥遥对望,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掌门居所!!
这是常思危第一次在这位御道“上司”眼中见到慌张。
常桓虽身是少年模样,乌发规整相束,但到底久经沙场,惯常不骄不躁,遇事波澜不惊。此刻的她似是克制不住气息,方出了门扉,先前跌撞一下,却又不敢让屋内人见到破绽,强撑着一股气,刻意从容地离开居所。
等到了常思危身前,她才彻底破开了伪装,满面冷汗不禁地淌落下来了,她腿软,几乎要下跪,方寸大乱地拽住常思危衣袖,口齿不清地说道:“那不是常槐,那不是常槐!书生,你救救她——”
倘若仅仅容貌相似,脾性全然不同,倒还没什么可怖,可是容貌如出一辙、神态惟妙惟肖、就连语音语调亦七分相似——这才是最可怖的!
屋中那人便是这般存在!
便不说那神态体态,常桓清晰可见,那人衣袍之后半边绳结,就是今早常桓亲手束上的,那绳结复杂,旁人极难模仿——
那人究竟对常槐做了什么?
真正的常槐在哪里?
常桓一概不知。只知那人绝不是常槐。
常桓不敢贸然出手,怕再找不到常槐,怕再不能与她相见。
她只能求助令她未雨绸缪的常思危,一刻钟前,御道掌门居所才溢出魔气,常思危便提点:常槐也许出了事情。也许还是那个皮相,里内却被旁人替代了。
常桓于是急促问:“书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常槐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莫非在修炼……什么禁术?”
常思危被问得愣住。她也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一个传话的!
常桓发怒:“常思危,你说话啊!”
眼见常桓那带着力道的一掌要击打在常思危身上,一团漆黑的魔气陡然出现,一只惨白的手从常思危身后伸出,抵御了掌力。姜禧跳出魔气,似一只鬼一样紧紧附身在常思危背后,“你想救常槐?可她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
常桓瞪圆眼睛:“你——姜禧!?”
姜禧优哉游哉:“是我。”
常桓气急攻心:“是你干的?!”
“不是我。”
姜禧否认得很快。姜禧是一个不惮于承认作恶的人(料定旁人也无法拿她怎样),她说不是她做的,那便不是她做的。这一点常桓并不怀疑。
但说到底,此事与邪道脱不了干系,姜禧匆匆赶来御道通风报信,谁知道她有没有偷偷掺一脚?又有谁能保证,姜禧没有与岳枵沆瀣一气,贼喊捉贼?
总归,常桓对姜禧这个邪道全无好感便是了。
尤其事关常槐性命。
关心则乱,常桓不信姜禧,却又不得不信,左右权衡良久,她尽可能平缓呼吸,试探地去问姜禧:“该如何营救呢?”
“营救谁?”
“明知故问!”常桓对她吊儿郎当的态度气极反笑。
姜禧于是道:“哦,你说常槐掌门啊。”她在常思危身后渐渐退了几步,以一种更吊儿郎当的语气笑道,“我先前说了,她死了,死得透透的。岳枵只有将一人完全活剥生吃,才能继承她的记忆与身形,如你所见,岳枵已经全然幻化作常槐,可见常槐已经被啃食殆尽,死到不能再死了——”
常桓发怒的前一刻,姜禧又轻飘飘收回了这句话,“不过嘛,修道之人,死而复生也不是难事。”
岳枵为修饕餮功法,所食之人如过江之鲫,其中最例外者,便是庄玄与黑蛟。缘何岳枵吃尽了庄玄,庄玄却没有死?是椿木保住她元神,给了她新的躯壳,这是庄玄死而复生的解法,也可以算作是常槐的活路。
姜禧将事情简单概括,没有说全,目的便是让常桓听得一半,一知半解,知晓大致方向却又不明白具体如何去做——最后,为姜禧所用。
常桓果然是个唯妹妹是从的蠢货,姜禧才递出橄榄枝,给出合作意图,常桓一溜烟儿便握上来了。邪道之事当是邪道者最清楚,常桓病急乱投医,投了姜禧这个医。
姜禧这个医者,庸医不至于,坏心眼却不少,她从未想过认真帮助谁,只想着消灭岳枵。
于是骗常桓:“杀死岳枵,你的妹妹就能回来了。从前便是浮屠青鸾在地宫外杀死陆琼音的身体,庄玄的灵魂才得以解脱,才有复生的可能。”
姜禧这样诓骗,常桓全信了。
“拖得越久,岳枵融合越完备,就越难对付,”姜禧道,“对付她的时候,切忌打草惊蛇。”
许久无话的常思危“啊”了一下,犹疑道:“可是,一盏茶前我们封锁掌门居所,岳枵迟早会觉察异处。想必,想必已是打草惊蛇了……”
姜禧一愣,随即道:“那便速战速决吧!”
姜禧向来说得做得比风还快。
她话音落下,御道十四明月宫风起,夜色里山峦呼啸,如鬼蜮狂风大作。姜禧打头阵,常思危召起明月宫阵法紧随其后,常桓还在犹豫,是攻是防还是退出观望,但十四明月宫阵法的主动权已被姜禧夺走。
自姜禧吸收空行母魔气,太期待这样一次全力出击,不顾一切地前进,攻击,输出,直至魔气耗尽,酣畅淋漓。
她抬起手,耀眼的金色符文从掌心升起,顿如一颗幼芽高窜,电光石火,生作参天大树!
顷刻间,空行母魔气攀着金色符文不断高升,同时调动十四宫阵法,魔气有阵法加持,在空中聚拢如巨大海啸,直直击向御道掌门居所!!!
御道内清净铃躁动,铃音不绝于耳。
魔气滔天,纷纷有修士出动。
姜禧速战速决。
魔气构建的海啸很快冲破掌门居所的屋瓦,刹时只见一人独立其中。居所尽毁,散为齑粉,那人无所遁形,抬起脸时用的是常槐面庞,可姜禧与她遥遥对视,窥见的,赫然便是岳枵的神采!!!
姜禧心里正叫好,只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岳枵在此,岳枵在前,她姜禧只管去打便是了!
御道之内两道魔气相撞,姜禧如一道流星瞬间刺穿岳枵设下的屏障,只差咫尺,她便可以刺穿岳枵的胸膛!!
姜禧已经快抑制不住唇角的笑。
岂料。
岳枵运起的魔气并非针对姜禧。她抬指,将魔气尽数灌注进自己手腕肌肤,那一抹并蒂莲形状的血契魔纹之上!
姜禧大意,忘记了常槐身上曾有血契魔纹,忘记了这魔纹与常桓勾连,也忘记了——常槐的血契功法,极大可能是在宁古塔中,由岳枵教予的。
姜禧说动常桓可是费了许多心思,连哄带骗,煞费苦心,到最后也没将常桓说得多坚定。
岳枵则是全然相反。
岳枵运用血契差遣常桓,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一时间,只听訇然一声巨响,御道十四明月宫阵法俱毁,姜禧反应不及,一招乾午掌隔着飓风呼啸而来!
姜禧其人,会攻不会守,前腹迎敌,后背竟不设防。
而御道圣手做人含糊,修炼却从不马虎,御道上下再昏聩却无人敢向其公然挑衅,不过是因为这招乾午掌。一面乾坤,一面子午,料断生死,料断阴阳——
这样一掌凭空劈来,姜禧绝招架不住!
惊慌之际,却有人硬生生替她挡下了。
耳边是桃花扇张开的声音,温柔如梦,敲开一片扇底风,持扇之人微微摇晃身子,站稳时,面上衣上鲜血淋漓,似灼灼的桃花。身负致命重伤却还在笑,除了常思危,姜禧再找不到这么傻的人了。
常思危向她明晃晃地一笑,身子再支撑不住,倾倒下去。
乾午掌下神形俱散,生生挨那一下,饶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桃花扇坠落地上。
不过短短一刹那。
簌簌地,扇上桃花随风而去,一刹,皆落尽了。
第95章 玲珑弈(一)
◎颈下犹花带雪◎
桃花落尽了,姜禧瞪大双眼,呼吸不可抑制地一颤。
她伸手去握那缕魂魄,却轻飘飘什么都没有握着。
十四明月宫阵法溃败,姜禧诱敌之计功亏一篑,雪上加霜是常思危神形散开在眼前,火上浇油是岳枵笑盈盈站在原处,操纵了空行母的魔气,轻笑说:“空行母,我也收下了,多谢。”
心绪波动太大,姜禧疏忽了对空行母的牵制,同等的魔气萦绕周边,居然都被岳枵吸收了去。
又或许说,相比于姜禧的鬼道,空行母更受浮屠令的影响。
空行母抽身,明月宫阵法溃败。
周遭浓雾俱散。
御道一干人马浩浩荡荡赶到时,岳枵已不见踪影,常桓立在原处,满面茫然,张了张嘴,周围无人可询问,她去望姜禧,得对方一记充血的眼刀子。
“想问什么?又问你妹妹?”姜禧没好气。
常桓仿似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不知自己一掌酿成大祸,害死了一个人。她点点头。
姜禧走近,不耐烦地撞开她:“你妹妹你妹妹你妹妹,你和你的妹妹一起下地狱吧!”
言罢,她在众目睽睽下闪身,了无踪影。
姜禧在离开御道前做了两件事情。
一是捎走常思危的桃花扇,二是抢了常思危的魂魄长明灯。离开御道时,姜禧怀里一把桃花扇,一只丹青笔,一盏长明灯,再没别的东西了。
*
蓬莱空山新雨后。长老阁内,椿木与游扶桑站在小小方榻边,老人对着榻上沉睡的女孩不住地叹气。
她简单表述了自己对庚盈苏醒一事的担忧,归根结底,话题还是落到“庚盈为岳枵驱使后杀过千余人”这件事上。
椿木道:“原本宴少主为庚盈苦抄经书,已抵消大多罪业,可惜……”她叹,“如今这几千人的杀业,可不再是抄抄经书能化解的了。”
抄经书?
宴如是为庚盈抄经书?
游扶桑虽心有犹疑,但按下未表,她只急切回道:“那也是被岳枵操纵,迫不得已,这杀业不该她去承担!”
椿木道:“可杀业又确是她造的。”
“那又如何?此非她本意。椿木,缘何这世上总是无心作恶者承担大部分罪业,草菅人命杀伐无数者,如岳枵,反而逍遥自在?这实在不公平。”
“这世上哪有公平呢。蜉蝣朝生暮死,玄武长命百岁。麻雀无法高飞,雌鹰却可盘旋天际,久久翱翔……扶桑,这世上哪有公平呢。”
游扶桑缄默。
椿木再道:“倘若有,那就是一条铁律于人人都一样:大多数事情只要去努力,便都可解。如庚盈之事。如你所言,庚盈杀业并非存心所为,那你只需证明她诚心向善,便可最大免除其再入畜生道的命运。”
“该怎么做?”
椿木轻声道:“她在沉睡,做不了善事,那你便修身养性,替她行善。譬如往后,不再无故杀伐,不再嗔痴妄语,不再谄曲口业,不再悭贪傲慢。做得到吗?”
游扶桑似是想讽笑,却又无力勾起唇角,她细细回味椿木的话,并不言语,眸中显现金色,但很快又黯去。
许久之后,她承诺说:“做得到。”
游扶桑当然做得到了,自她在蓬莱复生,杀心少而轻,远比从前平和,除去插科打诨,话也很少说——但此时多事之秋,她早就没了插科打诨的兴致。身上有仇,心里有悔,如何有逗趣儿的心情?
椿木轻飘飘又道:“对了,除去这些,你还要戒骄戒躁,戒淫戒邪,不可再与未结契之人行欢好之事,做得到吗?”
未结契之人……欢好之事……?
游扶桑沉默的面庞上出现一丝裂痕。
椿木在暗指她与宴如是吗?
应该是这个意思吧?是的吧?
——便是此刻,游扶桑忽而料定这老椿木是在开玩笑了。
为庚盈积德,行善是必须的,却没那么严谨,椿木不会去监督她。椿木只是希望她向善。至于为什么要那样说,不过是椿木觉得不能白白帮忙,总要提些要求。
游扶桑于是道:“你提的事情,我都会做到。那唤醒庚盈的事情便拜托您了。您先前说,宴如是为庚盈誊抄经书洗刷罪业约用了六十年,我相信椿木长老神通广大,一定只需十年便可令尘埃落定。到时,庚盈也会很感谢你,这对你也是善事一桩。”
言罢不等椿木回应,游扶桑爽朗道:“多谢!”尔后退出长老阁。
留椿木与沉睡的庚盈干瞪眼。
不就是赶鸭子上架,谁不会?
心里是这样畅快的,可走出长老阁朱门后,游扶桑仍在纠结,椿木是否会切实帮她,她是否还有别的路子可以努力。
很乱,思绪像杂草一般丛生,难以厘清,难以清理。
她该唤醒庚盈,又要去捉岳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听起来不算太难,做起来不知猴年马月。捉岳枵也只是私心,毕竟她欺骗她太久,又害得庚盈再犯杀业。若说别的缘由……
游扶桑一下子便想到宴如是。
倘若仙首大人去捉拿岳枵,大概会是为了天下苍生吧,岳枵其人,在这世间多存在一日,这世间便多一分不安宁。
游扶桑敌对岳枵只为私欲,宴如是便要斟酌更多。说来,也不知成渐月叛变之事,宴如是又是怎样处理的;宴门第四城长老人间蒸发,宴门门主又是如何向门内门外的修士解释的呢?……
想别人的烦恼事总比想自己烦心事要来得轻松的。
思绪淡淡流淌,散开,游扶桑闭上眼睛再睁开,身前蓬莱的余晖似初冬的湖水一样倾泻下来,是轻灰的蓝。
落日余晖,轻轻蓝色。
这样轻盈的蓝色里,有两人从山腰的山道缓缓走来,一人斗笠,标致的医仙模样,另一人衣衫如这余晖一般轻蓝,长发束起发髻,像月宫玉兔两只仙髻,纤裳高髻,首翘鬓朵,颈下犹花带雪,是仙是美人。
自宴如是回归宴门,成为门主、成为仙首,便少见这般灵巧发髻,而是长发低束起,显得庄重。不过百年前她作为宴门少主,倒是常有类似造型,甚至,偶尔两辫垂肩,似玉兔两只耳朵,很是伶俐。彼时宴清绝替她梳妆打扮,必也用了十二分的心力,翘着腿坐在铜镜前、母亲身旁的宴门小少主,也确是一只无忧的小兔子。
今时不如往日,可宴如是眼底那份伶俐的无忧总没有变,以至于今日不过换了装束,游扶桑看着她,居然很恍惚。
游扶桑于是移开眼,不看了。
她当着二人的面,提步走开了。
大抵只有盲人路过仙宫才会这般不识好歹,不解风情,纯做个木头。但宴如是分明捕捉到那一瞬恍惚,勇气如野火后春草,猝然壮大起来,她几步跟上,把人拦下来,走动时发髻微颤,带起小小微风。是错觉吗?游扶桑想,她走来时,我仿似真的闻见了广寒宫清桂的气息……
仙桂香生玉,消得唤卿卿。
错觉一瞬,宴如是已凑上前来,清桂的气息在身前一荡,瞬间皆涌入游扶桑鼻腔。
“师姐,自我们从地宫归来,皆陷入许多焦头烂额之事,你为庚盈、黑蛟之事去见了椿木,我亦去青城山见了二位掌门,也算得到一些消息。我与师姐就此联络,互通有无,可好?”
好正当的理由,游扶桑嗅见仙家官腔。她还在犹疑,宴如是已不由分说拉近她,屏退周蕴。
周蕴了然离开了。
静谧山道只余她二人,风轻轻吹过,捎带夜的凉意。
身前美人美不胜收,游扶桑却出言嘲讽:“仙首日理万机,今日却工于打扮,殷殷勤勤来蓬莱,倘若前来协商的不是头等大事,我大概会不买账。”
“自然都是头等大事,有关鬼市,有关岳枵,有关空行母。”宴如是轻挽起她手臂,“不过,我却先想问……”
手腕轻轻贴近她胸膛,隔着衣衫,摩挲着挑弄。
“几日未饮血了,师姐不觉得渴吗?”
清幽青桂猝然变得霸道,煞芙蓉的气息冲撞出来。“煞芙蓉”那一字“煞”,是凶神也是恶魂。
——不觉得渴吗?
渴。当然会渴。尤其此刻肌肤相亲,游扶桑的喉里似吞进半片沙漠,渴得要上了火。游扶桑只是刻意不去想,不去惦记。如此心心念念芙蓉血,看似主动,分明是受制于宴如是,这让游扶桑很不愉快。
她冷眼看宴如是殷勤:“仙首这般举动,倒像是眼巴巴将自己送过来了。”
刻意强调是宴如是主动,是为了掩盖心里的芥蒂。仿似这般强调一下,心里便能好受许多,顺理成章承情。但这也非根除,而是将芥蒂自欺欺人地向下压,而在向下压的一刻又自虐似的去预想它某日破土重来,会以何等摧枯拉朽之势。
同时也在好奇,究竟如何尖酸刻薄才能把人推远。倘若人被推远了,那才是将芥蒂连根拔起,野火烧尽。
游扶桑太清楚宴如是此刻接近是因为从前愧疚。
便好奇她究竟愧疚到何种地步,能忍耐如何恶劣的搓磨。
宴如是听了她的话,神色若余晖敛光,变成灰蓝,如同落日静谧地沉默着。
“去屋里。”游扶桑停顿一息,又道,“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在山道上实在很丢脸。”
宴如是一愣,很快又笑:“好。”
肌肤相亲之事,在哪里都好,宴如是不计较细节。入夜的竹屋十分清透,衣裳还携着晚风的温良。绫罗退去后,身体回归最本真的模样,直那一刻,她们恍然明了,芥蒂是没办法根除的,它只会沿着血脉冲破皮肉,来到另一人的唇间。由鲜血浸润时,它逐渐壮大,游走全身,渐渐波动,又成了身下一场急雨。
入冬的雨冷而黏稠,游扶桑伸手去接,雨滴湿答答地滑落,沿着指腹凋零。宴如是趴在她肩头,轻闭眼,深深地喟叹。
骤雨初歇,游扶桑亦饮血尽。
二人在竹榻静静坐着,互望的眼却没有余温与情意,仿似这不该是情人间的事情,而是两个陌生人,误入歧途了,醉死梦生地欢好。
游扶桑恍然想到椿木那句“戒骄戒躁,戒淫戒邪,不可再与未结契之人行欢好之事”,她觉得心虚,同时又觉得好笑,她们明明是结过契的。
虽然是魔修血契,虽然……已经被游扶桑抹去了。但她们确是结过契的。
那便不算违背椿木誓约。
游扶桑被自己的无赖逻辑逗笑,笑时下手轻柔不少,匆忙落下的雨被温柔安抚,似从前温泉一梦。宴如是隐约愣住,坐起身来,用那双灵动的眼追着游扶桑看,双手局促地环着她肩膀,“师姐……?”
急雨后的嗓音还不稳,很轻,语气拖长了,尾音却稍稍翘起。
发顶轻扫过游扶桑脖颈时,让人想起讨娇的猫儿,用绒毛轻蹭面颊,留下淡淡的痒。
游扶桑没有应声。
“师姐……”猫儿轻轻道,“如是有一件东西,想给师姐。”
她抬起手。先前刺破的血又开始流淌了,在静谧的夜风中凝成血线,不断生长,鲜红的血线织成一朵洁白的花,花瓣阔大,花沿流光溢彩,质感如同丝绸,柔软而细腻。
是一朵煞芙蓉。
一朵还蜷缩着花瓣,并未全然绽放的煞芙蓉。
芙蓉花在夜色里致意地颔首,芙蓉清香缠上游扶桑的鼻尖,款款散开,留下韵味。
“这朵煞芙蓉,求师姐收下。”
从前作为山鬼,宴如是折芳馨兮遗所思,赠来一朵煞芙蓉,游扶桑多看几眼,却没有收。
如今山鬼故技重施,手心凝结一朵煞芙蓉,再次,期盼地求她收下。
倘若游扶桑再不收下,不敢想那双清丽灵动的眼,该落得如何黯淡低寞。
游扶桑却不懂她的执着:“这朵煞芙蓉,收了能如何,不收又如何?”
“……不如何,”宴如是垂下眼,眼底露出落寞的端倪,“只是想将这朵煞芙蓉赠与师姐。这世上只能有一朵鼎盛的煞芙蓉,而那一朵现下生长在我体内;至于眼前这一朵,它还未彻底盛开,倘若以灵气催动它生长,彻底盛开的那一刻,前一片煞芙蓉就会凋零。”
游扶桑长眉缓缓一挑:“凋零?”
宴如是低眼道:“也便是说……我的灵力会因此枯竭。”
枯竭后,便是死亡。
“我该在觉察煞芙蓉有新发之时就把它摧毁,它太危险了,摧毁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但很恍然地,我留下了它,我想把它放到师姐的手上,”宴如是在榻上坐直身子,轻裹衣衫,“能催动煞芙蓉生长的,只有前一朵煞芙蓉灌溉出来的灵气,”她认真看着游扶桑,一字一顿道,“师姐,这世上只有我和你,可以催动它,杀死我。”
这是山鬼表达爱意的方式吗?游扶桑恍惚想,赠花还不够,还要把命交到她手上……
小心翼翼地,做着最决绝的事情。
宴如是将手心的芙蓉很轻地放到游扶桑掌心,又拢住她手背,“师姐,这是我的命门,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师姐,我的命握在你手里。”
一直如此。
游扶桑半推半就地看着芙蓉花融入自己体内,反问:“你不怕我过河拆桥,耗尽你的灵力以后把你杀死,从此坐享其成?”
毕竟每次都要向宴如是去讨芙蓉血,这实在太被动,不如过河拆桥、将一切占为己有来得方便。
邪修向来这样自私自利。
游扶桑也自知不是好人。
宴如是闻言,文静地坐在榻间,乖巧而温顺,闭上眼,轻哼一声,似欲的余韵,又似轻笑:“只要师姐愿意。”
既送出了,便不计较被如何对待,她是她选定的人。
游扶桑问:“那你先前说的,要与我商量的有关鬼市,岳枵,空行母的大事呢?”
宴如是这才正襟危坐,娓娓而道:“青城山的人与我说,岳枵在修鬼道,驱策鬼市,先前在浮屠城,她试图以鬼贵妃的亡魂开启鬼门关,但你我插足,她失败了。后来她试图以庚盈开启,但现下,庚盈被我们救回来了。青城山一方猜测,岳枵的下一个目标是空行母。足够强大,鬼气森森,又是万鬼之母。是以青城山一方很是担心,希望我可以前去剿灭空行母。”
游扶桑喃喃道:“若是直接讨,姜禧一定不乐意。”又问,“倘若鬼门关大开,会如何?”
宴如是道:“恶鬼大开杀戒还是其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仙家自有对策;最怕是小鬼夺魂,附身到百姓身上,使她们杀心泛滥,残杀所爱之人,残杀无辜之人。如同被岳枵操纵的庚盈那般,力大无比,不感痛觉,浴血杀生,生食人肉——直至力竭死亡。”
游扶桑道:“可是庚盈被我们唤回来了。这么说小鬼附身,应当也很容易唤回吧。”
“是唤回来么?”宴如是轻轻问,“她不过是被所亲所信之人唤了一声名字,陷入沉睡。如今她还躺在椿木的长老阁,被灵力高强之人悉心照顾,却依旧不知醒日几何。寻常百姓家可搭不上椿木或周蕴这样的高阶修士……等待她们的只有长眠,或是死亡。倘若鬼门大开,小鬼攒动,届时人间一定沦为炼狱,可怖至极。”
“那你们是如何思考应对的?”
“我是想,去寻找巫山上神遗落下的那颗乱红垂泪。”
传说之中,上重天女娲莲花座下三大至宝:战神凤凰翎,巫山乱红垂泪,东海煞芙蓉,各是天穹、草木、海洋的象征,分别所属战神后裔,巫山神女,九曲龙宫。
宴如是认真道:“传说煞芙蓉涤荡魔气,拥有煞芙蓉的龙女是杀魔的煞神,煞芙蓉下,世间无魔。至于乱红垂泪,则是千万年前人间鬼界混沌时,巫山神女用以区别人鬼的宝物,有洗涤人心,护佑世间的作用。所谓垂泪,便是神女之泪,是神女可怜世人苦难而落下的眼泪。万年前,便是神女丢失了乱红垂泪,才被贬谪至凡间,如今神女不知所终,乱红垂泪更是杳无音讯。但我总想试一试,找到它,如此,之后对付岳枵也更有底气。”
游扶桑沉思几许,便道:“岳枵比你多活千年,自然也知道乱红垂泪的传说,倘若她要作恶,必会先找到乱红垂泪,率先摧毁之。”
“嗯,”宴如是也认可这个说法,“是以我们要先她一步找到。”
“你要去哪儿找?”
“不周山。”宴如是轻眯双眼,重复一遍,“不周山,最靠近上重天的地方。”
*
九州向西,连煞山庄。
没有了蒲月国那些鬼魂,偌大山庄枯木横生,寂静如一座竖满墓碑的乱葬岗,怨气不散,阴风阵阵。
山庄中只姜禧一人,以及一支笔,一把扇子,一盏长明灯。
诡异的符阵画满了整间屋子,姜禧舒出一口气,坐在她那把秦淮太师椅上,还是那样吊儿郎当样,念了几声符咒,丹青笔悬空地写出经文,许久之后,四野依旧无声,姜禧的语气渐渐染上急躁,“常思危,你最好给我快点醒来,不然我会让整个御道陪葬。”
又道:“……算了,你本就不喜欢御道,我这样说岂不是正合了你的意。”
“那日你被常桓一掌拍死,御道上下所有人都作了见证,岳枵轻飘飘离开了,常桓还在到处问东问西,不知发生了何事,待贴身侍卫与她说清楚原委,她只是问,常槐去了哪里,如何搭救,丝毫不顾你的死活。”
“那一天我在御道上下逛了逛。”
“我说啊,思危书生,你活得好失败,你死后居然无人为你立碑,烧香烧纸。当然,我也不觉得是你的错,在御道那种地方呆久了,人都会变成鬼,鬼祭奠鬼……真是好笑。”
“不过现在,御道真真岌岌可危了,已有小门小派上书宴门,望她们前去讨伐御道——御道掌门勾结魔修,入魔逃走,御道圣手击杀御道书生……哈哈哈,御道被魔气浸灌一事真是铁板钉钉了。这样一个门派倘若不从正道大派里被除名,或是摧陷廓清,从头到脚换一轮人手,怕是不能服众的。”
似是假设常思危在前,会有所应答似的,姜禧自顾自道:“嗯,我当然知晓常槐已死,逃走的那个是披着常槐皮囊的岳枵,但众修士不知道啊。‘掌门被魔修生吃吞噬,扒皮替代’有比‘掌门勾结魔修,入魔逃走’听起来更好一点吗?”
“御道有难,各处落井下石,我也就顺坡添油加醋,把她们往黑了描,又在各个茶楼书馆骗了点纸钱。都烧给你了,举手之劳,不要多感动。”
姜禧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山庄的风一直静谧无声。
说到后来,姜禧都似有些累了。
“常思危。”她道,“你给点儿反应啊……”
“……”
“常思危。”
“常思危!”
“缺了一缕魂魄的庚盈都能召出声来,常思危,你魂魄尚全,本命法器尚在,缘何不出声?!”姜禧说着,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她尤为愤懑,但拖出哭腔,姜禧瞪着双目,眼眶气红,“常思危,你在与我摆什么架子?!”
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阴风拂过,朱木桌案前静置的丹青笔,稍稍动了下。
姜禧眼睛登时一亮,立即摊开桃花扇,递到丹青笔下。
本命法器与魂魄联结最深,常思危的魂魄若被召来此处,应当是可以驱使这支丹青笔在扇子上写下文字的。
桃花扇上桃花早已落尽了,乱红退尽,扇面一片沙白,成了干枯的白宣纸。
那支细瘦的丹青笔颤颤巍巍悬空,在上面行出一行隽秀小字,如书生生前。
“姜禧。”她先写。
停顿了许久,才又写着:“即便招魂,又如何呢,只是与我多说几句话。”
姜禧极快地擦去眼眶清泪,“我会让你活回来。”
常思危沉默许久,似是不赞同,慢慢写到:“姜禧,人死不能复生。”
“怎么会?”姜禧嗤笑,“假如人死不能复生,那游扶桑是怎么回来的?庄玄怎么回来的?庚盈怎么回来的?人死不能复生都是诓那些凡俗人的,你我修道,不过身死,魂魄尚在,灵力不息,缘何不能复生?”
常思危却又沉默了。
静静室内,烛火跳动,似她的呼吸,不疾不徐,没有生机。
姜禧反问:“你不想活?”
常思危未答。
姜禧便恨恨道:“常思危,就算是以魂魄的形式,或是一只青面獠牙的鬼——你也是我养的鬼,都要跟在我的身边!明白吗?”
烛火静静跳动,桌案上,丹青笔沙沙写到:“你要做什么?”
“乱红垂泪,”姜禧下定决心,“我去为你找乱红垂泪。”
乱红垂泪是巫山神女的“神格”,传闻只要得到了它,不论多么穷凶极恶之徒,都能一步飞升,登上上重天。
至于什么重塑血肉,绝不在话下。
丹青笔动了动,常思危一鼓作气写下许多言语:“姜禧,那太遥远了。便是因为丢失了乱红垂泪,巫山上神才被贬谪。如今几乎万年过去,世间无人将它找到,你又如何能……”
姜禧暴躁地仰了仰头,抓乱头发。
常思危说得是对的,此行太难,难于登天。
但很快,姜禧又有了新的方向——
乱红垂泪远在天边,煞芙蓉却近在眼前。姜禧于是道:“乱红垂泪抢不到,那就去夺煞芙蓉。都是上重天至宝,煞芙蓉也能让你复生。”
“可是……”常思危写到,“这世上只能有一朵煞芙蓉。”
“我知道。那就杀了她,复生你。”姜禧理所当然,“那是游扶桑的好师妹,又不是我的。”
她与宴如是单打独斗斗不过,但出些阴招损招还是容易的。斗不过岳枵,是因为不如岳枵阴毒,而宴如是可太清清白白了,白纸似的,用过最出格的手段也是先礼后兵,估计看一眼兵法上“兵不厌诈”四个字都要皱眉头。
这正合姜禧之意。
姜禧起身,正对着空无一人的黑夜,烛火跳动在她眼眸。她夺过丹青笔,在扇面龙飞凤舞地写下:常思危,煞芙蓉不死不灭,我去把它抢来给你——
第96章 玲珑弈(二)
◎我要你永远亏欠◎
煞芙蓉。
姜禧夺走它,宴如是就会死。
桃花扇面上,常思危沙沙写:“宴少主是个好人,你这样做不好。”
姜禧不屑:“是个好人又如何?我是邪修,你和邪修讲什么仁义道理?”
又道:“常思危,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屋内又是良久的沉默。
为什么这么做呢,是因为喜欢我吗,还是因为气不过呢——也许常思危是想这样问的。
她太清楚姜禧的好胜心,有时并非为了谁,只是想赢下一口气。
可她也知道姜禧说到做到,就算失败,就算在南墙撞得头破血流,她也会去做。
寂静夜中,丹青笔摇晃着在扇面写道:“姜禧,多谢。”
*
乱红垂泪的事情游扶桑本不想管,但一想到岳枵可能早就得到消息,先她们一步去往不周山,游扶桑便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
本以为仙首前去不周山会是声势浩大,岂料出发前汇合,宴仙首不带兵卒,身后只跟随了孟长言与宴清嘉。
一左一右还有中,本该是成渐月的位置。
从前宴门宴清嘉、成渐月、孟长言三足鼎立,治理宴门与宴门外正道琐事,各司其职,缺一不可,十分严谨。
如今成渐月离开了,孟长言还算可信,宴清嘉却依旧可疑。岳枵狡诈而多谋,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手,宴清嘉就是其中最令人不安的存在——宴如是却还是留她在身边——游扶桑于是看着她想:宴如是啊宴如是,你究竟要被骗几次才能记得人心险恶?
宴如是正与长老们商议,自然听不见她内心嘀咕。
离开蓬莱时,天正下小雨。
雨水将山道浇得十分泥泞,浸湿了游扶桑的鞋履,她想起很久以前曾有人问她,阴晴雨中最爱哪番天气。
游扶桑轻声:晴天。
小宴少主则欢快道:雨天!
是了。落进雨天,宴如是想到雨打芭蕉,对弈亭下黑白玲珑听雨,想到江南油纸伞,潋滟水光桂花香。她喜欢朦胧的雨天,雨点敲击细窗,俏皮又欢快。
可同样落进雨天,游扶桑只能想到溅起的泥,湿掉要重新刷洗的鞋袜,扫不完的外门阶梯。
游扶桑喜欢晴天。最好是艳阳天,还能晒晒发潮的书。
那时的她也是一本发潮的书。
被塞在箱底,死气沉沉,无人问津。
——宴如是便是她的“艳阳天”。
小孔雀盘腿坐在箱前,抬手扫开厚厚灰尘,翻开这本书,把她一页一页翻开晾晒在天光下,笑盈盈翻过每一页,神色仿似在说,‘我找到你啦。’
*
乘坐步辇向不周山行进时,宴如是靠在窗边,轻锁眉头。这几日她心不定,睡不稳,梦多,常常入魇。
步辇窗外,冬日的风吹她入梦,却是个难得的美梦。梦中,金色的桂花香气拂过她,有人从后面跑过她,肩膀撞了下,不好意思地对她笑笑:宴少主,对不住呀!
随这一声起,梦境渐渐嘈杂,年轻学子的欢声笑语笼罩她。
面目模糊的人匆匆跑过,宴如是回过头,看见山道尽头,游扶桑慢吞吞跟在最后,与旁人相差无二的明黄学子服,长发低低束在脑后,脚步磨磨蹭蹭,一只手藏在袖里,苦恼地捏着钱袋。
游扶桑没什么钱,都是课业闲暇时候各处帮工攒来的,和旁的学子比起来就有些拿不出。今日是各学子被长老组织着下山采买的日子,采买之余也可以去瞧瞧自个儿喜爱的,如吃食,书卷,衣衫,器具,水彩或古玩。没钱可是个大问题。
宴清绝不在,师姐妹便被放养了,宴如是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头,游扶桑慢慢吞吞跟在最后。
宴少主呼朋引伴,自然不缺跟班,等逛完整座山下小镇,时辰已暮,她这才想起游扶桑来,去问同伴:“谁瞧见扶桑师姐了?”
同伴们耸耸肩,你看我我看你,七嘴八舌,最后敲定回答:“有人见她去酒窖,细细盯着她们酿酒呢。”
宴如是于是告别她们,抢在天黑之前,也向酒窖去了。
金秋时节,桂花酿最深,一入酒窖,桂花香夹杂浓醇酒气立即把人吹醉几分。
酒窖中有大娘正将半人高的酒桶从储酒处向外运,准备翌日开始售卖,游扶桑便站她身前,拿着钱袋局促问道:“有没有小一些的?”
太大她喝不完,也买不起。
大娘稀奇一个小丫头,还是个修道的小丫头,居然会来盯着酒酿蹲酒喝,在她眼里这都是无聊的老人做的事情。
大娘很高大,她俯视游扶桑,耐心道:“酒窖便是这般四五尺高的大酒桶,你要买小些的,明日去酒馆喝呀,”还给她指路,“小镇最南边有个叫三杯倒的酒馆,我的这些酒呀明日一早就运到那儿去。你明早再来吧!”
“可我今晚就要回山了。”
大娘逗趣儿:“那你就喝不到啦!”
游扶桑脸皮薄,本来被这样一说准在心里打起退堂鼓,可是这次倒紧了紧袖子,“真的不行吗?”她难得有这样固执的时刻,“我只尝个味,就一口,我把我的所有银钱都给你,好吗?”
游扶桑扒拉着自己钱袋,十分希冀地看着大娘,让大娘想起那些叼着树叶换面饼的小猫小狗,一下心都化了,大娘赶忙去找舀水的勺子,拿了一个小杯盏,问:“够不够?”
“够!”
眼看着游扶桑要摆出铜板,大娘又道:“只这一口,不要钱!”
酒水的气息比想象里更清凉,入口很冰,又有桂花香。游扶桑意犹未尽,却明白这是大娘赠与她的,再想喝也不好再讨。她谢过大娘,抿着唇向外走,见到宴如是,陡然藏起杯盏。
宴少主抱着手臂,皱眉警觉问:“你喝酒了?”
游扶桑可怜问:“宴师妹要告发我吗?”
宴如是一愣,“倒不是。”
宴门山中都不禁酒,谁管山下小镇呢。她只是好奇,这是什么酒,值得人等了一天看酿造,再在最后讨一点去喝?
宴如是于是道:“我也要喝。”
岂料游扶桑惊恐拉过她,推着她向外走:“不、不行!宴师妹,天要黑了,我们快回山吧!”
宴如是偷喝清酒啃人嘴唇的记忆犹在眼前,游扶桑真是吓怕了,不由分说把人向大部队拖拽。她来试酒,一半是好奇,一半也想体验彼时宴如是啃人嘴唇的心态,山下凡间的桂花酒自然远不及山上掌门师娘的珍藏,但游扶桑也想试一试,尝一口玩儿。站在酒窖中不小心看入迷了,才有了后面可怜巴巴讨酒喝的事儿。
她们向外走,众学子也在等她们,游扶桑着急,跑出几步,宴如是便跟着她一同跑动。
两个少年人挨得很近,游扶桑的鼻息还带着桂花酒的香气,和这周身金桂一样灿烂。
金秋金桂笼罩着整个梦境。
身前是游扶桑快速地奔跑,梦中的宴如是想到:欲买桂花同载酒。
而梦醒,便是:终不似,少年游。
梦境行进此刻,仙首步辇一阵颠簸,宴如是适时醒来,步辇外有人轻收帘幕,恭敬道:“宴门主。”
是孟长言,她道:“已是不周山境外了。此中有与十八地狱相同的波动,应是空行母的气息。我听闻御道一事,常槐勾结魔修带走空行母,那个魔修也许是姜禧,也许是岳枵,总归,此刻她们应该已经在不周山境内了。”
宴如是缓了会儿神,颔首:“好。”
想来她在步辇中多梦,大概也是受到了空行母的影响。
不周山是妖山,且并非蓬莱那些受到教化的小妖,而是最邪最恶杀生无数大妖。不周山外无数降妖阵法,空空无人,却有万千刀光剑影。
仙首在此,自然也是她打头阵。
宴如是一身素白衣裳,明黄点缀,再无多的配饰,翩翩如谪仙,她轻轻踩着山外的风,五指张开,掌心是一副芙蓉阵。
煞芙蓉阵出,刀光剑影渐渐消散,万马齐喑。
片刻后,其余几人步入不周山,都一一谢过她。宴如是与孟长言善后,也仔细注意不周山外风吹草动,以免遗漏变数。
收起芙蓉阵时,宴如是稍有皱眉,孟长言敏锐看着她,警惕地眯起眼睛。“宴门主?”她轻声问,“您是否有觉得不适?”
未入不周山却有虚弱之兆,这绝非小事。
宴如是向游扶桑喂血之事,孟长言作为掌门亲信自然有所耳闻,她于是旁敲侧击道:“宴门主,芙蓉神血神乎其乎,可千万不能总是借与她人呀……”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到底考量也没错。芙蓉血虽能再生,可被吸食时总也是疼痛的,鲜血流逝,灵力衰弱,长久下去定会带来危害。
孟长言的担忧不无道理。
宴如是不置可否,沉思几许,抬眸向阵法内望去,视线在不远处游扶桑背影上逗留。
如今游扶桑的背影不似从前青涩,姿态也不会如从前一般总显得局促,她更长开了,更加坚韧,早与少年时大相径庭,而有成熟气韵。不论是谁一眼望去,都不会分不清她的今时今日与少年时代。
可是宴如是眼中,这一刻的游扶桑却与梦中模样奇妙地重合了。
于是闻见金桂气息,清清淡淡,却有着不由分说的余韵,如那时游扶桑捉起她的手疾跑——带来经久不散的心悸。
眼前是孟长言殷切的目光,宴如是却只对她淡淡摇了头:“孟长老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的言下之意,便是一切照旧。
屡教不改。
孟长言叹气,不多劝。
孟长言走开了,队伍最尾便只剩宴如是一人。
宴如是沉静站着,闭上眼,便又嗅见桂花清香。
她心想:我不会停下喂血。
我不会让师姐有离开我的机会的。
——若非有扶桑师姐,宴如是都不知道自己会是这样固执、偏爱勉强的人。
她想:我不会让师姐有离开我的机会,我不要同师姐两清。我要她永远亏欠我。
永远,永远,永远地亏欠于我。
第97章 玲珑弈(三)
◎我帮助谁,不是以“她会回馈于我”为目的的◎
在其余人文绉绉向破阵的仙首道谢时,游扶桑率先踏入不周山。先前戏谑说仙首临境不带一兵一卒,游扶桑分明也不遑多让,只身前往,衣上仅仅一把唐刀。
唐刀上别着一枚宴门传音铃,是临行前,由孟长言递给游扶桑:“不周山境内诡谲多变,难免会走散,做好万全的准备。”
游扶桑没说什么,微微颔首,收下了。
不周山一行,蓬莱派出的是金乌,她是凤凰后裔,本身便有守护不周山生灵的职责,也是最熟悉不周山之人。
宴如是一列则是孟长言、宴清嘉两位长老,前者做防守,后者擅输出,宴清嘉所修之道与宴清绝类似,都是霸道蛮横的剑道。宴如是虽是剑与弓双修,但主要还在长弓上,她的弓箭杀气不绝,相比之下,剑意便没那么坚韧,如春风,无杀意,宴清嘉的存在很好地填补了这一片杀机空缺。
不多时,青城山的褚薜荔也到了,她擅鬼道,擅捉妖,对妖鬼事知识渊博,又有一众符箓傍身,很是严谨稳妥。她解释,原本此次出行该有她与大掌门陈君道一同前往的,不过陈君道致力于封锁鬼市,分身乏术,又本就身体欠佳,不便前往了。
宴如是慰问几句陈掌门身体,便将此事草草翻篇。
此次不周山之行,本也无意让青城山做主力。
六人踏入不周山,在徐徐向山中深处行进的同时,也需依照空行母气息找到这山中的第七人,甚至第八人,以免众心不一而生变。
岳枵是铁板钉钉的敌人。
姜禧是捉摸不透,不知何时会变成敌人的友人。很多时候就连游扶桑也不明白姜禧所思所想,所欲所求;即便从前浮屠城,姜禧立在魔修之列俯首称臣,狭长凤眼眯着笑,看似温淡,眸底却总布满阴霾戾气,几乎是将野性难驯四个字写在脸皮上了。
但游扶桑也知晓,姜禧其人看似冷血,实则极重情义,否则不会为了庚盈之死奔波劳碌六七十年。
但姜禧重情重义,却不代表她万事以情义为先。“重情重义”与“疯起来六亲不认”这两件事情也许在别人身上显得矛盾,在姜禧身上却是共生的,她生来就是那样的人——游扶桑很是确信。又听闻御道之事,岳枵与常槐久有纠缠,也不知姜禧在其中扮演了何等角色……
游扶桑恍然,不论从前还是现下,她身边连个可以全心全意信任的都没有,真真腹背受敌,可怜又憋屈。
多想无益,正事要紧。
思绪收回,游扶桑步入不周山。
先前山外几个阵法都是人为设下的,不过是为了防止外人进入不周山,白白丢了性命,虽也是重重险境,但有正道仙首在,总归没什么大问题。如今进入不周山,那才是真正的险境迭生。
首先要对付的是面前三头六臂的庞然大物。
甫一起身,遮天蔽日,拦住六人去路不说,开口咆哮腥臭难闻,游扶桑瞬间被那冲天的臭气浇得连连后退,斗志全无。
她很想举手投降,如果这样可以让它把嘴巴闭上的话……
只见眼前白光闪烁。
宴清嘉长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割妖兽!
剑气凌人,山阴初月箭适时射出,趁着最后一抹剑气凌云而上,击碎庞然妖兽!!
要不怎么说宴门是芸芸正道第一呢,再心存芥蒂,出手依旧配合无间。电光石火,妖兽残躯被切散,孟长言又出手,召出阵法将其残躯吸收殆尽,不消多时,眼前一片清净,山林重归清明,熏天的臭气也尽数消散,恍若从未浮现过。
有这漂亮的一计猛击,宴门之势便在此中彻底建立起来了,宴门门主与两位长老在电光石火里出尽风头。
褚薜荔左瞧瞧右看看,跃跃欲试:“下一个由我来开刀!”
金乌却泼冷水:“像这种只有蛮力没有脑子的妖兽是最好对付的,最怕会变幻、会思考的妖兽,打你个措手不及。”
褚薜荔呛她:“金乌,你也是妖兽,你教我们打她们,岂不是同类相残?”
金乌道:“我们虽踏足不周山,却没有任何率先展露杀意的举动,不过路过。能暴起而攻击我们的,都是无差别霍乱的妖兽,以杀止杀,是为自保。就算不杀她们,她们也会在妖力暴起之时自戕而亡。”
褚薜荔嗤笑:“强盗逻辑。”
“好了,不和你闹了,”金乌伸个懒腰,“这个庞然大妖是镜妖,通常有黑白两个共生体,我们消灭的是黑体,本体为白,应当藏在不远处。只有消灭那个,才是彻底毁坏这只镜妖了。”
游扶桑插嘴问:“什么是镜妖?白体又长什么样?”
金乌解释:“镜妖有双生,黑体便是方才消灭的那个庞然巨物,白体则是一个小小女孩。倘若不消灭白体,黑体便会不断再生;传说镜妖也是个胃口大的家伙,喜欢谁,便吃谁,尔后化成新的模样。撑破肚子不说,吃坏肚子吐一地,就会像方才一样滂臭滂臭!战力一般,可实在是恶心人——”
游扶桑听得恶心,宴如是却捕捉到那句“镜妖是个胃口大的家伙,喜欢谁,便吃谁”,她于是犹疑道:“这听起来……十分像饕餮功法。”
金乌无所谓:“兴许有异曲同工处吧。”
游扶桑也道:“还是捉白体要紧。”
才要去找白体去向,意料之外的人却出现在不远处古树下。姜禧毫无怜惜地拎着一个龇牙咧嘴的女娃娃,“你们说的白体,是不是这个东西?”
她拎着的娃娃年画娃娃似的,约莫三四岁,两面腮儿粉黄,这个像是偷了邻家姐姐的花黄,自个儿对着铜镜涂抹在脸上;一只辫子扎歪,这个似是某个技艺不精笨手笨脚的婶婶扎的。这娃娃单看与普通的女娃娃没有任何区别,以至于游扶桑开始怀疑姜禧随便在路边村庄劫了个娃娃来凑数。
但金乌赶忙道:“正是她!你可太迅速了!”
“嗯。”姜禧没什么表情,把龇牙咧嘴的娃娃“啪唧”丢过来,似丢了个投名状,尔后站到游扶桑身边,入伙了。“不周山的入口需要妖魂才能进入,附近我都找过了,没人的妖魂是匹配的,唯独这镜妖还有点用处,”她说,“就留着没杀,带给你们看看。”
金乌一拍脑袋:“啊!我确实有听说过,以妖修魂魄进入不周山深处……不过我是没试过。”
姜禧眺她:“你没试过?大名鼎鼎的凤凰后裔也不知要怎么进入不周山深处吗?”
金乌:“自然知道!只是去得少。不周山深处有业火丛生,封印修士修为,传说业火烧毁的不是凡人皮肉,而是魂魄,但凡三魂六魄烧个边边角,下辈子就做傻子吧!我是金乌,有凤凰妖丹护着魂魄,顶多被烧焦一层皮,但是……”
……但是也怕疼。
姜禧觉察她犹豫,嗤笑:“哪有那么多但是,要么是不敢,要么是不能,反正现下就是进不去呗。”
金乌炸毛:“谁说不能!我现在不是在帮你们找关闭业火进入深处的法子吗?”
姜禧掏耳朵:“可你不是没找到吗?就连镜妖也是我给你捉来的。”
这就是姜禧了,一己之力挑起硝烟火药味,甚至是和仅与自己一面之缘的金乌。
金乌炸毛,骂骂咧咧,褚薜荔还得给她顺毛。褚薜荔看了会儿,转头去问她觉得可靠的人,也就是宴如是:“眼下要怎么办呢?如何处置这个小……镜妖呢?”
就算知晓是妖兽,但对着这样一个圆脸圆眼的小女孩,褚薜荔还是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宴如是大抵也是如此,才犹豫着没有立即答话,姜禧于是插嘴:“不是说了妖修魂魄么?自然是要把她杀了,取出魂魄,封锁业火。”
“不要杀我!”小镜妖在脏兮兮的地上滚了一滚,两只胖手捉住褚薜荔衣角,抬起眼睛,可怜巴巴道,“我只是一只小妖怪,牙都没长齐呢,取我的魂魄有什么用呀?”
说话间,娃娃圆圆地张开嘴巴,小小牙齿稀稀疏疏,确是没有长齐。声音也很软,几乎就是凡间娃娃的声音了,是那种随处可见的穿着棉袄虎头鞋、嘴角挂着饭米粒、却去求同座的大人再给自己兜一勺芝麻汤圆的可爱娃娃。
褚薜荔的心立刻也软下来了,她看着娃娃,很是怜爱:“哎呀,小娃娃,我们也只是想走过业火,并非真的想杀你。假若你能告诉我们如何通过业火,我们保证不伤你一根汗毛。”
“啊……可是我也不知道要如何通过业火诶。”
褚薜荔立刻改口:“那讲一讲你知道的也可以。算了,不讲也可以……”
娃娃眨着大眼睛:“真的吗?”
褚薜荔于是转头再看宴如是:“仙首大人……?”
轮到宴仙首表态了。
于是乎,镜妖也像个团子一样滚到宴如是脚边,闪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模仿褚薜荔的称呼,哀求宴如是:“仙首大人,仙首大人,仙首大人……”
游扶桑心想,这镜妖也不完全傻,精准地找到一行人里最心软面善的,又正巧,宴如是这个心软面善的人……在她们这一行人里颇有话语权。
宴如是也在认真思考。
小镜妖看她态度松动,立即趁热打铁,从衣襟中拿出一把巴掌大的长命锁,递给宴如是:“我很笨,不知道要怎样进入业火,也从未摸过业火的边,真的,真的不知道什么。不过,姐姐,我人虽小,力气不大,好在朋友多。有了这把长命锁,姐姐进入不周山深处这一路便畅通无阻啦。”
小镜妖一身棉袄缝缝补补,一头黑发也乱糟糟,这把还算晶莹剔透的长命锁怕是她全身上下最值当的东西了。
宴如是立即有一种拿了小孩东西的感觉,十分不好意思。
逼着一个娃娃问东问西也问不出什么,要抽离这娃娃的魂魄又着实不忍……
宴如是态度松动,褚薜荔便偷偷招呼镜妖,摆摆手,示意让她快些走。镜妖眨眨眼睛,不敢确信,还在反复问:“我真的可以走了?我真的可以走了?”
过了许久,宴如是才下定决心道:“你离开吧。”
“就这么放她走了?”许久不说话的游扶桑终于忍不住发言,“进入业火需要的是妖修魂魄,这长命锁有什么用?”
宴如是轻声道:“就算没有用处,也不能滥杀无辜……”顿了顿,“再者,我帮助谁,不是以‘她会回馈于我’为目的的。”
游扶桑沉默看着她:妖魔狡诈多辩,言而无信,也就你会相信她了。
宴如是又道:“先前击杀黑体,现在想来亦有失偏颇,也许黑体站在前方也并不是为了挡道或攻击,只是因为它庞然,面目崎岖不可亲,便二话不说击杀之,有失稳妥。不周山到底是妖兽的地盘,我们此行也并非为了屠山,而是为了寻找乱红垂泪。不要滥杀——真是滥杀起来,众妖兽群起而战,我们未必是对手。谨记,我们此行仅以寻找乱红垂泪为目的。”
游扶桑于是问:“那现下失了现成的魂魄,我们又要怎么进入业火?”
宴如是:“只能再找别的办法。”
让她对着一个三四岁的娃娃痛下杀手,她做不到。
也很少有人做得到。
游扶桑不再追问。
只是心笑:仙首在前,立了规矩,谁敢说不是呢。
大概也是与她相同想法,姜禧不自觉便站到游扶桑身边来了。
游扶桑轻问她:“空行母呢?”
毕竟她们最初是追着空行母气息而来的。
姜禧眺来一眼,眼底带讽,不回答。
只消这一眼,游扶桑便知空行母已不在姜禧手上。没用!都到手了还能弄丢——游扶桑几乎想这么骂过去。可事已至此,责骂也无用,她于是闭嘴。
游扶桑转而去向宴如是讨长命锁:“把它给我。”
孟长言还在皱眉问“为什么?”,宴如是已经将长命锁递过来了,也许也是觉得镜妖之事略有分歧,想要以此稍稍讨好之。
游扶桑将灵气运于长命锁,对众人道:“看着。”
长命锁晶莹剔透,可遇见灵气却如遇见王水,在电光石火里尽数融化,化作黑烟!
黑烟从游扶桑掌心冲天而出,似乎在召集着什么——刹那间,原本平静的山林登时阴风阵阵,无数恶枭野兽哀鸣,妖气铺天盖地袭来,密不透风地遮住天光!!
四野已然昏暗,远处密云翻滚,无数妖兽聚集,皆是冲着她们来的。
一行人中,金乌与姜禧已然向左右一站,作御敌状态。游扶桑轻轻拍了拍掌心,去看宴门二位长老:“愣着做什么?等妖兽袭击到面前了才开始准备防御吗?”
可是,发生了什么?
孟长言不明所以,一只半人半兽的八尺妖兽已经扑将上来!她措手不及,宴清嘉迎上前来,一剑刺开妖兽!!
呲——
耳畔是妖兽低吼。
妖兽被长剑刺穿胸膛后仍然剧烈摆动,利爪亦挥向宴清嘉!
铮——
游扶桑唐刀一挡,给了宴清嘉反应的机会,长剑很快收回,再次刺入妖兽命门。
一阵混战,击杀了数十妖兽,几人这才清楚那镜妖小娃娃送给她们什么“好东西”!!
所谓长命锁,内里却是招阴作用,招来的便是不周山里最穷凶极恶的妖兽。只要持有者灵气波动,长命锁便是一个活靶子,无数妖兽群起攻之——
“这就是你们眼里可爱的小娃娃送给我们的宝物。你放她一条活路,她反置你于死地,这便是不周山的妖兽。”刀光剑影似暴雨如注,妖兽嘶吼不绝,摧枯拉朽而势大,使人应接不暇。游扶桑一面用唐刀御敌,另一面出言解释,嗓音是暴雨中沉默的深湖,沉着得令人可怕。“也许仙首大人所经历最恶劣的险境便是浮屠城,那我便不得不提点一句。不周山不是蓬莱山,此处的妖修便如人间邪修,嗜血屠杀,在此中以貌取人,是为大忌。
“你看镜妖皮相有多可爱,天真无邪,令人不忍伤害,却忘了这意味着她吃掉了同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娃娃才获得了这般皮相。
“‘镜妖是个胃口大的家伙,喜欢谁,便吃谁,尔后化成新的模样’——宴仙首,我希望你是贵人多忘事忘记了这句话,而非明知故犯,偏偏去着了小镜妖的道。”游扶桑说着,不再看宴如是,转而轻声去唤,“姜禧。”
“在。”
浮屠城共事百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转眼姜禧移形换影——如半个时辰前拎着镜妖出现在树下,此刻她亦凭空拎着那镜妖出现在人群之中。姜禧本就不信镜妖,在其身上留了个记号,方便了此刻再次擒拿。陡然出现在此中的小娃娃瞪大眼睛,仿似不知发生了什么,可怜兮兮问:“姐姐,怎么了?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姜禧不答,双指并拢,折断娃娃脖颈。
妖兽不会因此而死。浑浊的妖气不断攀升,很快腐蚀娃娃细嫩的皮肉,镜妖的原身显现出来了,脏污的蛆虫爬满整个崎岖的头颅。
“姐姐!你对我……做……什么……”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镜妖没有反应过来,于是这句求饶前后换了两个声音,娃娃的软糯语气与妖兽粗粝而深厚的嗓音来回切换,十分滑稽。
似在滑稽地嘲笑几人一片善心。
宴如是开弓张弦的手一顿,但很快调整回来,长箭射出,击穿远处两只妖兽。
在不周山之中,镜妖从来不是什么小妖,否则她给出的长命锁也不会招来这么多庞然野蛮的妖兽。
而这颗爬满蛆虫的崎岖头颅,游扶桑也曾是见过的。
曾经她为浮屠城主,曾收到过远在不周山执行任务的魔修传回城中的飞报。传闻不周山有一妖兽,狡诈多变,擅长幻化成不同形态身份将魔修骗去业火边封锁修为,尔后虐杀。所谓镜妖,可照见人心底处的恻隐,以此欺诈。
恻隐之心是人之本性,于是大部分并未完全丧失人性的魔修生生惨死其中。
不周山是什么地方?
善良在此处不值一文。
抑或是,不仅不值一文,而且极其致命——善良在此处是最致命的弱点。
不周山的凶兽最以嗜血为乐,凌厉的哭喊是她们最爱听的乐曲。镜妖在此处幻化千百种形貌,欢快笑着,拖着长长的锁链,将失去修为的修士捆绑,拖拽,肆意凌虐,血痕拖出十里地。修士哭喊,挣扎,哀求饶过一命,可到最后,那些哭喊渐渐消散,死而无声了。
修士是被镜妖虐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惶恐错愕中尖锐地死去的。
那样的死法在旁人眼里定是酷刑,不周山妖兽手中却是家常便饭。
人世间通用的仁义礼智信,在此处只是滑稽的笑话。
正因为游扶桑曾是邪修,才最懂这些妖兽脾性,从镜妖出声讨饶的一刻起便有所保留,有所疑虑。
宴如是不是邪修。
游扶桑不计较她不懂。
相反,倘若宴如是某一天懂了,游扶桑才会觉得怅然若失。
怅然若失到……
希望这世上一切扰乱那颗良善心的阴暗之处皆是消失了,那才最好。
第98章 玲珑弈(四)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即便镜妖已被消灭,妖兽仍旧源源不断地袭来,仿似整座不周山的妖兽都在此夜现身,暴起袭击她们。
但游扶桑知晓,此刻暴动的妖兽仅仅山中九牛一毛,还有更多猛兽在沉睡,或观望,蛰伏。
接连手刃了数十只妖兽,褚薜荔才发觉不对劲:“这妖魄是要如何取得?缘何我们杀了这么多妖兽,一只妖魂都未显现?”
“生剖。”姜禧言简意赅。
从妖兽里取出妖魂,必须追着妖兽最后一口气,生生剖出魂魄。
其残忍程度与不周山妖修折磨修士倒是难分上下。
但此处你死我活,但凡犹豫一点,半只脚踏入阎王殿。褚薜荔不疑有它,符箓冲出掌心,将一圈妖兽先禁锢后剖魂。
既然已经在激战,几人手中都有许多亡魂,她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有了下一个目标:每人至少拿到一枚妖修魂魄。
不周山的业火灼烧魂魄,而倘若她们身上另有妖修魂魄,便可瞒天过海,业火灼烧妖魂,而保她们的魂魄无恙。同时,她们必须在妖修魂魄被灼烧殆尽之前退出业火。
以妖魂作假只是无奈之举,倘若能找到封锁业火的办法自然是最好。但这实在太难,前无古人,便有痴人说梦的嫌疑。
同时,业火燃烧,妖魂作假,她们靠近业火时修为便会被封锁。妖兽出没还是其次,倘若岳枵赫然出现,从中作梗,那才是最大难题;游扶桑、宴如是、宴清嘉有刀剑傍身,还能依靠拳脚功夫,多少比划一下,而褚薜荔、姜禧、孟长言、金乌四人以符箓、阵法、妖火作修炼,失了修为那真是手无寸铁,寸步难行了。
不到万不得已,不去生闯业火。
在此之前,每人必须捕获一枚妖魂——这是七人的共识。
镜妖魂魄自然是归了姜禧,毕竟两次擒拿白体都是她的功劳。于是她在一行人里最是惬意,化作一缕黑烟跟随在游扶桑身后,却不作战。
妖气缠绕上游扶桑的唐刀,姜禧并不出手相助,反而在她脑后优哉游哉道:“我知多疑是罪,但也真当怀疑这个褚薜荔是岳枵假扮的。青城山最擅长捉妖捉鬼,她居然不知道怎么捕获妖魂?问她陈君道为何不通往,说是分身乏术身体有恙……哎,要我说,根本就是在路上被她岳枵击杀了吧!”
上次姜禧无端怀疑了黑蛟,怀疑错了,这次又怀疑褚薜荔,不知真假。事实上姜禧的每次怀疑皆是有理有据,游扶桑也在认真考量。褚薜荔她不熟悉,青城山她也不熟悉,倘若直接去与宴如是说,大抵又是一顿胡搅蛮缠,也只能稍稍提点一句,由游扶桑在暗中多加防备。
好在现今宴如是也不是从前那个被赤澄狐狸压着打的灭门少主了,如今的她有弓有剑有威名,仇敌在前,她能做到游刃有余——这一点,游扶桑并不怀疑。最怕还是身边人……
思及此,游扶桑的视线不自觉掠过宴清嘉。她于是意识到,之前单说自己腹背受敌,其实宴如是的处境与她也没差别。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也许这便是宴如是对宴清嘉的态度。而成渐月恢复岳枵之身,并不只有游扶桑感受到痛苦;宴如是亦然。不禁想,从灭门走到光复门楣,宴门主身后又有几人是在真正帮助她呢?
寥寥。
这何尝不是人生常态。人若要往深处高处走,身边人总会变得零星,她们离开了,也许是早有隔阂,也许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也许阴阳难通,也许高处不胜寒……
总是这样的。
正如她们在不周山麓杀出重围,一来,一回,板正的招式割下鲜活的头颅,越到后面越少人屹立,直至最后千百只妖兽被斩杀殆尽,七人拿了数十枚魂魄,站在恶臭难闻的尸山上,皆麻木了。满地鲜血,淋漓血雾中,轻寒的月光不知愁苦地照耀在山林中,照见面上的血色与眼底的迷茫。
“结束了吗?”不知是谁这么问了一句,游扶桑才后知后觉地放下唐刀。往常她独身作战,站在远处以魔气压制,多是千里之外取敌人首级。今日是不一样,她的魔气已然消散了,灵气又不如从前魔气源源不断,做不到千里压制,则需要将浮屠令运用于唐刀之上,虽没有从前强悍,却不用假借外物,手中几分力量,挥出便几分力量,让她心里很是踏实。何况,往常作战无人能近她的身,今日却是近战,千钧一发之际能助别人一臂之力,危急关头旁人也会拽她一把,全新的体验,但总归是不赖。
金乌道:“要快些离开此处。就怕血腥味引来更大的妖兽。”
几人于是加快脚步。
经此混战,七人得了妖魂八十八枚,其中的最大功臣是宴门三位,拿下了八十枚里的七成,六十一枚。
游扶桑多看宴如是箭囊中颜色不一的魂魄几眼,宴如是立即将箭囊尽数奉上。她眼里所占妖魂多少并非最重要的,倘若师姐要,那就全给师姐了。
她总要把自以为好的都送给师姐的。
游扶桑当然不收,只问:“怎么分?还是各用各的?”
各用各的话……姜禧只有一枚啊。这个不中用的,手里揣着一枚,还真就一点也不打了。
孟长言道:“保险起见,平分。妖魂不止协助我们通过业火一个用处,如果遇到劲敌,也能抵一条命。多几枚妖魂傍身,遇到困难不至于没有出路。”
金乌犹豫地打断:“有一个问题。我们身上妖魂太多又没有融合,也许会……被一些妖兽盯上。就像鲜血的味道会引来猛兽,无主的妖魂也会被妖兽觊觎,普通的妖兽生食血肉,那些会被妖魂吸引的妖兽,一般都是强悍,棘手且难缠的,届时还要多防御作战。”
孟长言思考几番,还是决定平分。本身宴门也是妖魂傍身最多者,她们愿意平分,别人何乐不为。
同时镜妖一事,一行人的阵营算是分别出来了:游扶桑、姜禧、金乌为一列,褚薜荔、宴如是与宴门二位长老为一列。
姜禧会跟到自己身后,这一点游扶桑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金乌也会与她同列。蓬莱金乌,凤凰后裔,战神血脉,同时也是不周山的使者——这样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镜妖之惑。可她自始至终作壁上观,要么是为明哲保身,她本身便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人,要么……
她是在观望,观望这一行人是否真的值得她出言指教,出手相助。
金乌大概有更多信息没有坦白。
正想着,倒是姜禧上前去问了:“金乌,都说你是凤凰后裔,那上重天三大至宝,那个什么凤凰翎在你身上吗?”
“怎么可能在我身上,”金乌没回头也没好气,“要是在我身上,我还需要在不周山打杂吗?”
“也是。”姜禧撇撇嘴,若有所思,却是此刻噪声轰然,如有岩浆从地底破土而出!几人俱是一惊,争先向后退去,赫然之间只见妖兽尸身堆积之处,大地撕裂一条巨缝,似撕开一个巨大的嘴巴,顷刻便将那些血海尸山尽数吞噬!!
好在她们后退得快,否则也要被这血盆大口吞噬而去了——
便是天崩地裂,大地平白裂出一个口子,将妖兽尸身鲸吞,一瞬又合拢回去!
四野只余无数血腥气息与浓浓黑烟。
山体剧烈震动起来,一瞬间仿佛远处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金乌喊道:“在地底!”她语速极快地说道,“我们身上有太多妖魂,又没有融合,引来了更大的妖兽——现在两个法子,一是赶紧把妖魂都融合了——”
姜禧喊道:“融合个屁!那是我们到时候留着去通过业火的!第二个法子呢??”
金乌:“正面进攻!!”
话音落下,金乌划出妖身张开翅膀,褚薜荔与姜禧各搭在左右,宴清嘉召出长剑踩在脚下,孟长言紧跟其后,而游扶桑的唐刀太小,使不出御剑,在反应过来以前她被宴如是拽上青山长剑,离去地面百八十里。
站得高了,才见这整座不周山摇摇欲坠,不断有妖兽从山林里逃窜,若非山外有结界阻挡,怕是这些妖兽都要跑去人间了。
山体剧烈地震动,却久久不见有妖兽从中显露身形,众人错愕之际,只看有什么东西在山地上弥漫,顷刻冲天而起,汇聚成一个遮天蔽日的身影——比先前镜妖黑体更高百八十倍!!
奇怪的是,这“妖兽”没有其余妖兽那样或坚硬或丑陋的身躯,似乎只是魂魄,看上去十分虚无缥缈。
便不像是不周山的妖兽了,倒像是……
浮屠鬼。
熟悉的三个字轻轻掠过游扶桑心底,很快又抛开了。浮屠鬼现仅剩空行母,可眼前这庞然巨物与空行母的样貌搭不了一点儿边。
电光石火,宴如是张开快雪时晴弓,三箭齐发,向“妖兽”身躯飞去!!
却见,羽箭即将刺入“妖兽”的前一刹那,“妖兽”的身躯如浓雾一般流转起来,又如水流,被羽箭带起的风激出一丝裂缝,而这裂缝亦如方才吞噬妖兽尸山血海的血盆大口,此刻轻飘飘吞下了羽箭。
快雪时晴弓,山阴初月箭,往往都是有来有回,这次竟被“妖兽”全然吞噬,再无回路!
而自宴如是羽箭射出,宴清嘉长剑紧随其后,长剑青锋在夜色血雾中一闪,竟也被吞噬,全无影踪!!
“快走!!”原先喊着“正面进攻”的金乌此刻尖锐地叫喊,“快走!这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东西!”
游扶桑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没看见吗?它什么都能吞进!尸体,法器,名剑——”金乌挥动羽翼不断后退,几乎顶上不周山苍穹处的结界,“据我所知的几个不周山凶猛妖兽,全部被这妖鬼吞噬了——我们根本不可能打得过!!”金乌张开手,手心运起妖气,试图打开结界,“趁现在赶紧打开不周山结界,保命要紧——”
宴如是急促地打断她:“不行!这样会有无数妖鬼逃窜出去,危害人间!”
金乌气极,反问:“你还想不想活?你三支箭都没了,保命的家伙都没了!!”
“我……”宴如是只道,“我还有母亲的剑。”
她说完,游扶桑只觉脚下踩着的长剑簌簌绽出光芒,一计清辉冲破霭障,如同天光乍泄。
“师姐,站稳了。”此情此景,宴如是仍分神凝结出一朵煞芙蓉的虚影供游扶桑站立,这才抽出所御长剑,倒让游扶桑心诽:我很文弱吗?
只见宴如是悬剑在前,刹时一剑叠出十二道剑影,黄钟起,应钟闭,十二剑剑锋直指“妖兽”!
身后有孟长言、宴清嘉作辅,宴仙首到底是使出这招雷霆剑阵了。
风滔吹乱乌发白衣。
电光石火十二长剑虚影跃起,从上而下贯穿“妖兽”妖身——
虚影是无法被吞噬的。
但即便虚影,也极有力道,剑阵中前十一剑刺穿妖身,眼看着大功告成,只差这最后一剑——
最后一剑便是长剑青山,是宴清绝的佩剑,是剑阵之应钟位。
应钟是最危险的位置,太容易被反噬,通常是宴清绝站在此处。此刻宴如是鼎力支撑前十一剑,却忘了去看最后一剑是由宴清嘉还是孟长言坚持。
此刻,宴如是用余光向后遥遥眺望一眼。
……
怎么会?
剑阵之中,黑衣者持剑站在最后,碎发之下,赫然是游扶桑那双恹恹的眼睛,可抬起脸,眼底却喊着安抚的笑意,她张开双唇,凛冽的剑风传不来声音,宴如是却窥见她的口型:
‘你’
‘放’
‘心’
那一瞬间,宴如是心里一颤,无法归于平静,那么多旧景色皆是纷至沓来,先是宴门后山粉色桃林,空山新雨,落花逐流水,少年扶桑,抑或说扶桑师姐,笨拙又执着地提起琼木剑,去练了四百余下;琼木剑后,身后的天光汇聚成一个明亮的光点,升到最高又倾斜,渐渐,渐渐,倾斜成浮屠城边悬挂的摇摇欲坠的落日。倦鸟归巢去,乌黑的身影划破日影,在城池之上飞驰而过,掉下几根羽毛。
羽毛坠落在山泉中,轻飘飘的,随泉水,潺潺地流动。
游扶桑倚泉而坐。
金错衣帛落拓,姿容颓醉恹恹,这样一个人人惧怕的浮屠城主,也曾是宴如是最可亲的师姐。师姐总是这样对宴如是说:“趁着未日落,天光好,再给我舞一次惊鸿剑法吧。”
从前在宴门,游扶桑没有习剑的根骨,甚至不配去碰惊鸿剑法的卷轴。
往后浮屠城,游扶桑观宴如是练剑,倚泉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这一刻,宴如是才明了,原来师姐也曾心向往之。
已是浮屠城主了,记住那些剑招并不难。
死后复生,再化仙草之身,兼以煞芙蓉灵气,这样的人去学惊鸿剑法,也是手到擒来。
山茶花在宴如是未意识到的时刻,在无人的山中,寂寥的涧口,宁静地开落,落且复生,复生而绽放。
正如游扶桑,从容惊鸿,会剑雷霆。
宴如是强压下心下振动,收回视线,沉着运气于剑阵。
剑气破开妖兽妖身,只差最后一剑——
青山长剑直直刺入妖身!!
宴如是屏住呼吸。
长剑刺入妖身中,这一次,妖身没有裂散又拢合!
奏效了!
众人才要松懈气息,岂料下一瞬,妖身剧烈地晃动起来,急促的噪声如海啸铺天盖地,妖身快速崩塌又重组,直至最后一刻——青山剑被它生生折断,尔后吞噬!!!
这一瞬间,妖兽背后的人才显出真容。
当岳枵那张似笑非笑,似讽非讽的面容显露出来时,没有人感到意外。
妖兽吞噬了折断的青山剑,渐渐溃散下去,顷刻融入山地,那条远看是山裂、近看血盆大口的裂缝也终于合并。
妖兽不见了踪影。
几人在原处,围拢作一个圆圈,稍停几许。不幸中的万幸,岳枵似乎真的离去了。
不过。
也只安宁了一刻。
宴如是从众人里挣脱出来,指节发白,嗓音带颤:“师姐……师姐?!”
众人这才从纷乱里脱离出来,后知后觉:七人之中偏偏少了游扶桑的身影!!
争战间,九州名剑青山折断在前,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于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同时坠入妖兽腹中的,还有持剑的游扶桑。
夜晚的不周山诡谲多变。
于是谁也不知晓,游扶桑被妖兽吞吃腹中的那一刻,又在想些什么。
第99章 玲珑弈(五)
◎既然不是仙◎
妖兽退去,尖利的碎石与霭障一同落下,四野寂静无声。
宴如是去眺远方。青山剑没了,山阴初月箭也没了,单单一把弓握在手上,她一时也有些无措,又不知晓妖兽去向何方,顿时很是气馁。
在哪里?该怎么追?
谁也不知晓。
姜禧向金乌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究竟是什么?”
金乌坦白:“我也不知道。我从未在不周山见过那样的东西,起初还以为是不周山地下山神复苏,但仔细一瞧,并非如此。但凡妖兽都有自己的妖魂,但那妖兽浑身上下全是吞噬、掠夺来的妖魂,而没有自己的;我甚至觉得它并非妖兽,而是……怨气恶鬼,浮屠鬼那一类的。”
姜禧长眉一挑,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之前那‘妖兽’的构成了!先前作战,我觉察一抹浮屠魔气,感到熟悉但并未多想,有一丝丝空行母的气息……但不确切……又有很多人鬼怨气。直至后来见到岳枵,金乌又说这并非妖兽,而像恶鬼——于是我明白过来了。不是说岳枵勾结鬼市么?眼下她手上有鬼市怨气,有浮屠魔气,又有万鬼之主空行母——如此,她就着空行母造出前十一鬼的样子,继而造出了第十三只浮屠鬼——也就是先前攻击我们、吞噬一切的妖鬼!煞芙蓉气息对它无用,因为它不只由魔修魔气构成,还有无数凡人鬼气,这是要用乱红垂泪去对付的……”
宴如是了然地接道:“而现下乱红垂泪何处,尚无人知晓。”
如今她们两方人齐聚不周山,都是为了乱红垂泪。岳枵是为发扬鬼气化人间为炼狱,宴如是一行则是要阻止鬼气蔓延。
花落谁家,暂未可知。
——可现下先不说找不找得到乱红垂泪,游扶桑都被岳枵抓去了!
宴如是当即道:“兵分两路,我领宴门去寻扶桑师姐,敌对岳枵,另一行人则去寻乱红垂泪,尽快却也尽力而行,危机时刻无需冒险,多保重。”
宴如是语速飞快地说完,提着弓箭便要离去了,姜禧却将她拦下:“兵分两路,不妥。浮屠城主的旧怨,本该让她们浮屠城主去解决。亦或者说成渐月长老和你的扶桑师姐……之间那些旧事,也该她们自己去处理,旁人插手,反倒帮了倒忙。再者,游扶桑说不定还能缠住岳枵,拖延时间,”姜禧的眼底划过一丝意味不明,她笑着说,“既曾是尊主,这点本事还是有的,宴门主,你也不要太小瞧了你的师姐。”
话说得好听,似在好意地帮助,但究竟意图为何也只有姜禧自己知晓了。
宴如是却想:岳枵何等凶险?这根本是让师姐拿命去缠住岳枵!
可是……
冷静,冷静,宴如是闭上眼,对自己无声安抚,尔后才道,“话虽如此,但我至少要知道她与岳枵去了哪里……”
宴如是曾给过游扶桑一朵煞芙蓉花。
煞芙蓉双生,其中的灵气波动与气息感应可供宴如是探查游扶桑方向,宴如是便依此去寻游扶桑的方位。
可是。
灵气沿着煞芙蓉花缘向远处行去,游绕一圈,却没有结果。
怎么会?
宴如是立即再试一次。
向远,游绕,漫无方向。
这一次依旧没有回应。
便似像七十年前她领正道去攻浮屠城之前,日月星宿鬼吞没人间,她面对星盘,万般无解——彼时因无计可施而来的无措在此刻重现了,宴如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脊背刷地变得冰冷,手脚冰凉,心跳如鼓,额前凝出细密的汗珠。
但抬起手,仍然锲而不舍地尝试第三次,第四次……
无果。
身后,两位宴门长老觉察不对,沉声问道:“怎么了?”
宴如是只觉胸膛无法抑制地起伏,她回过头,面色煞白,语无伦次道:“另一朵煞芙蓉——探查、我探查不到!!”
要么是那一朵煞芙蓉凭空消失了,要么是……
游扶桑,此刻已了无生息,魂归天地了。
*
堕入妖兽腹中的刹那,游扶桑稍稍眯了眼睛,轻屏呼吸,感受着无尽黑暗和冰冷倾袭而来,她听见不断有怨魂叫苦,有凄凄哀求,有啜泣,有讽笑,也有轻不可查一声叹息。
叹息轻如鸿羽,却让人心扉痛彻。
所有的怨魂涌向一个终点,终点一簇火光跳动。
游扶桑自然而然向那火光走去。渐渐感觉灼热,无形的火舌缠绕在她躯壳,有一个噪声包裹住她,沙沙,沙沙,愈来愈响,顷刻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游扶桑头痛欲裂,不自觉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眼,双目被跳动的火光轻灼了一下。
目之所及俱是火海,唯她站立之处还算清净,没有火舌跳动,火焰带来的灼痛感没有那么剧烈。
可身前有比火舌更加难以忽视的东西。
是一人炽热的目光。
岳枵。
“扶桑,回神了呀。”
岳枵正灼灼凝视着她,火光跳动在她身边也跳动在她眼底,说话时,尾音微微翘起,仿似一个小钩子,勾得人心痒。
这世间会亲昵唤她为“扶桑”的人并不多,庄玄是一个,成渐月是另一个。
曾少年时,游扶桑听了这轻唤,总要把淤积的委屈挂成眼泪,从面颊扑簌簌地落下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向成长老走过去,到了最后几步,成渐月便会一把抱住她,深深箍入怀中。
怀抱里的温度,是游扶桑极度渴望却总不可得的温暖。
但如今,业火丛中,这温暖烧得更高了,化作灼热的火光,也更让游扶桑心冷。
她只问:“此处何处?”
岳枵笑盈盈回:“此处是不周山业火。所谓不周山,为邪妖之山,亦是最近上重天的地方;所谓业火,一为灼烧生者魂魄,二为封锁修士修为,不论哪般,都是难捱。”
语气吞慢却言简意赅,循循教诲,如从前在内门授课。
从前,成长老的天文课与古琴课,是游扶桑难得期待的课程。
宴门的成长老深居简出,却有着可与宴掌门的广袤见闻与渊博学识,通天文,明乐理,擅音律,游扶桑的古琴也是她手把手教的。游扶桑常常很崇拜她,却从未想过……
成渐月,抑或说岳枵,究竟是作了哪些恶、害了哪些人、掠夺了哪些身份、拥有了哪些经历,才能获得那些见闻与学识呢?
镜妖狡诈多变,将修士骗至业火封锁修为,又将其生生拖拽凌虐致死——岳枵难道会比她良善?
绝无可能。
岳枵的那些见闻是一座座尸山血海堆起来的。她骗人下肚,与镜妖骗人焚业火的手段如出一辙,窥探,欺瞒,伪装,戏耍……
游扶桑如何不是经历过这些?
如今,她也成了这个被骗到业火边的可怜人了。
业火之忧,其一灼烧魂魄,其二封锁修为。游扶桑在此受限,岳枵亦然,只不过,这千百年来岳枵吞噬的魂魄数以万计,在业火中灼烧数十个小时都是无虞,反观游扶桑身上却没有妖魂,业火会将她活活烧死。
其二封锁修为,不论作为第三任浮屠城主还是宴门长老成渐月,都算是看着游扶桑长大;游扶桑出手几斤几两,岳枵最清楚不过了。
是以,虽她二人此刻都在业火之中,岳枵却尤其惬意,她根本不在意业火的伤害,向游扶桑优哉游哉踱步而来,“你们也是为了乱红垂泪而来的吗?”
游扶桑不语。
岳枵并不介意。“知道要怎么获得乱红垂泪吗?”岳枵用拇指指了指业火,一面笑,语气却百无聊赖,“把那宴如是丢进业火里灼烧,魂魄烧干了,只剩躯壳了,然后呢,那些个上重天至宝也都出来了。宝物出来了,上重天的入口也出来了……”
什么意思?来不及发问,更来不及去想这是真的还是挑拨离间之言,岳枵在火中猝然逼近,与游扶桑咫尺距离。
咫尺之间,两双眼睛相对,谁也没有后退。游扶桑正视她,岳枵也细细盯回来。
她们都在对方眼中寻找自己曾熟悉的气息,那也许是夹杂宴门后山新雨,春芽破土的味道,也许是夏荷田田,长老居所中蒲扇挥动带起的温风,也许是一片火红的秋叶,静静躺在水中央,也许是……
也许是一个冬天,被声势浩大地逐出门的,那个小小的孤苦伶仃的身影。
少年扶桑将最后一眼留给整个门中唯二对自己好的人,她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阻拦宴清绝,以及宴门对叛逃分子的追杀。
游扶桑不知晓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不对。
分明从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
期待一件无法期待的事情注定会失望透顶。在十八地狱知晓真相的她和此刻与岳枵咫尺相处的她,说不清楚哪一个更加悲怆。
游扶桑的眼神微微波动,却是岳枵先一步移开目光。岳枵眼神落下来,毫不避讳地舔了舔唇角,气息如兰,一瞬间又犹鬼魅相缠,那是魔修之中最惯常的蛇蝎面貌。“所以说呢,我本想捉的人是宴如是,毕竟有她才有乱红垂泪,不曾想,是你坠入妖兽腹中。扶桑,扶桑……”她轻声道,“其实捉了你也不赖,至少,我能吃到心心念念的佳肴了……”
虽然她也并非饥饿至极。
岳枵理想中的进食,美酒佳肴与好时节缺一不可,葡萄美酒月高悬,楼地无人风有声,这是她心向的“好时节”;人身当选妙龄者,修士最好,血肉极佳极纯净,尔后从生肉开始剖,直吃到最后一刻,被食者眼神还是清明的,气息还是温热的……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肢解,被吞咽。这是岳枵喜爱的“美酒佳肴”。
眼下业火丛丛,无风无月,无酒无歌,不是好时节。
业火之边修为封锁,饕餮功法受到限制,她没有办法享受到最多……更不是好时节。
不该在此处进食。
但也很清楚,倘若错过这次,未必再有能将游扶桑捉来的机会。岳枵狡猾,心思诡谲,游扶桑也不是善茬,认准了道理,软硬不吃。
是以岳枵全然等不及了。
电光石火,心思如弦上利箭已发,她眼底闪过狠戾,出手掐住游扶桑脖颈。
游扶桑也并非全无预料。
她张手为爪,最常见的抵御手段。锋利的指甲在岳枵手腕上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几乎勾连几片碎肉。
业火之边,谁不是赤手空拳的凡人?谁会怕谁?
游扶桑下手不留余地。
岳枵未掐住她,吃痛地退开身:“小没良心的,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这样对我——”虽是骂,神色却在笑,没把这一挠抓放在眼里,她反身几步后退,鞋履在细碎的火苗里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游扶桑手掌在火焰里一撑,她问:“业火封锁修为,没了那些饕餮功法,究竟还有什么可吃的?”
岳枵用长辈语气轻笑:“你不曾修炼饕餮,如何会懂?功法虽不能施展了,瘾却还在心里;赌徒离开赌坊,醉鬼离开酒坊——心里的瘾就消失了吗?”她摇了摇头,“瘾这种东西,想丢也丢不掉的呀。”
游扶桑于是道:“凡人赌徒,大多被佞商乱棍打死。凡人醉鬼,大多着眼梦里水月,一脚踩空,失足于长长阶梯或河流。岳枵,业火之中,你也只是凡人,此刻你与那些凡人赌徒醉鬼无异,你们的结局……”
“都是死。”
——游扶桑压身一记鞭腿!
身形半矮,火光燃在纷飞的发丝上,映出淡淡红色。
岳枵飞身跃起闪躲,话语轻飘飘落下来,“有脾气是好事情。只是,扶桑,话不要说得太早。”
二人赤手空拳几个回合,你来我往,一如行云别流水,拳拳到肉,到处风声。
游扶桑下手更狠,岳枵动作却更大。
“扶桑,我是不是下手重了?啊呀,你疼吗?”这句是毫不走心的问询。
“扶桑,你出手怎么这么暴躁?都不像你了。像以前一样温柔沉静,不好吗?”这句是挑拨的轻笑。
“扶桑,从前宴门,你去哪里都佩着我赠你的琼木剑……”这是忆往昔的分神。
“扶桑,扶桑……”
此番时刻最忌分神,偏生岳枵一句连着一句不停,下手虽狠,语气却轻快,眼角眉梢挂着狩猎时的戏谑。她在围猎,不想下杀手,还想留着生食——这便是游扶桑的机会了。
游扶桑意不在狩猎,她知此刻是你死我活,于是出手绝不留余地。
只见她俯身似弓满弦,利刃出鞘,身形如流光,掌心直击岳枵心房!
岳枵不紧不慢,脚尖轻点火焰,向后纵身一跃。
她如一叶扁舟落在水面,燃烧的火舌是水的波纹。她抬起眼,仍惬意:“扶桑,难道你真的恨我?”
“我不恨你,”游扶桑轻声笑了下,“我不恨你,姨娘。”
姨娘?
姨娘……
岳枵有一瞬间的愣神。
游扶桑捉住这一丝愣怔,不知何时从袖中拨出那唐刀,刀面上寒光与火光急促地交错,都在电光石火里奔向岳枵!
她杀敌的眼神那么坚定,尖锐如一只俯冲而下的鹰隼,在一瞬之间持唐刀而近!!
业火之边,修为封锁,皆是凡人耳。
赤手空拳,游扶桑却没忘了那把唐刀。
——诚然,岳枵看着游扶桑长大,扶桑出手几斤几两,岳枵最清楚不过了。
唯一的变数是黑蛟赠她的那把唐刀,以及黑蛟教导她的那些刀法招式。
唐刀上有黑蛟妖力的护佑,也有煞芙蓉正气。至于游扶桑,有邪修邪性也有蓬莱仙草的灵性——
她从来是一柄青竹,被折断也最锋利。
千疮百孔又坚韧的一柄青竹,被背弃也不会一蹶不振,因为有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做;竹被折断时新竹更锋利,内里如韧,边沿带刺,不待削已是利器,这是游扶桑这些年渐渐学会的道理。
咫尺相交时,岳枵出手一挡,却用了受伤的那只手。修道者身伤无痛,千百年来岳枵早就忘了要怎样去计较那样的小伤,却不想凡人躯壳下这般血痕足以伤筋动骨——
刀锋划过伤痕,刺得更深,岳枵忍痛,虽面无反应,下手却已经疏忽了不少,游扶桑乘胜追击,唐刀翻转下劈,先断了她这只伤手!
鲜血绽放开来,喷洒在游扶桑的面颊,比火光更热。
“岳枵,该说你太入戏么?唤你姨娘,你居然会愣神呢……”
游扶桑这样讽刺,眉压得很低,握刀的手一刻不停地沿内臂向上,其速之快如流星一闪而过,刺入心脏!唐刀更入心脏三分,寒意刺骨,岳枵不可抑制地痛呼。
“游扶桑,你——”
凡人身体,命门无非喉舌心肺,而此刻唐刀在岳枵的心脏里绞动,游扶桑这一击岳枵不死也是重创!
血肉横飞的这一刹那,游扶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脑袋里有什么声音铮地一下,流散开来了。
此时此刻,游扶桑想到的竟不是岳枵曾害过的人、生吞过的魂魄。不是她与她的仇,与庄玄的仇,与庚盈的仇,与宴门的仇……
也不是岳枵曾欺她诈她,在缚仙锁上动手脚,在十八地狱金蝉脱壳。
也不是岳枵作为成长老时对她的谆谆教诲或循循安慰。
游扶桑耳边浮现的,是曾经宴门,成渐月唱过的一首歌。
彼时成渐月坐在少年扶桑身后抚琴,从后方虚浮地抱住她,掌心抚在古琴上,很轻,轻得如同在抚摸一片云。
明黄色衣袍上有夜露与昙花的味道。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間。終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成渐月轻轻吟唱,气息拂过游扶桑发梢,“既然不是仙……”
到这一句,她好似叹了一口气,也或许是游扶桑错觉。
因为成渐月拨动琴弦的手指还是散漫,慢条斯理,叮叮咚咚。
她继续唱:“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道義放兩旁,利字摆中間。”
只是,好像又叹气了。
这次也是错觉吗?
坐在古琴前的游扶桑扭头去看,梦里天光如火,灼烧人目光,游扶桑不自觉眯起双目。
狭窄的视野里成渐月失去了真实的面容,徒留古琴声铮铮。
“你我本凡人,都在尘世间……”
可渐渐地——如镜妖末路求饶,由软糯的孩子声线变作粗犷妖兽声音——成渐月轻而温柔的唱腔消退了,那一道似笑非笑的岳枵声线,在火光里弥漫开来——
声音交错而多变,在夜火里变得那样模糊不清,像溃散开来的泪光。
光影模糊又渐渐凝聚一点,到最后,也不过是剩了那句:
扶桑,从前作为成渐月对你好,是真心的。
第100章 业火(一)
◎白蛇与小凤凰◎
煞芙蓉之间的连结虽隔断了,宴如是却还能探查出游扶桑的大致位置。
在业火!
恶业害身譬如火,也是烧地狱罪人之火,都是前世的罪孽。不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皆说从业火里烧一遭,归来便是复生,却是以前世之事为佐物;前世之事虚无缥缈,谁也不清楚发生过什么,可既有前世,那结局都是死,幸运者安然生老病死,不幸者无端横死……不论经历哪一遭,都是巨大磨练。
谁能确保自己再从鬼门关走过一遭还能安然无恙?
即便世间最强者,即便再好奇前世之事,都不会轻易向业火窥探因果。
自从对前世、因果诸如此类的词语略有所闻,宴如是总是对不周山充满好奇,在她的印象里,母亲也会站在高处眺望不周山的方向。倨傲或温和的母亲,用她少有的悲怆与苍凉,沉默地眺望远方。
宴如是会问:“阿娘已经这样厉害了,难道不是神仙下凡?”
母亲说:“还不是。”
“还不是”的意思的将会是、即等是、志在必得地、差一点点就能够到。
缘何母亲说“还不是”神仙?
宴如是该追问的,却不知什么理由,从来没有问出口。
而如今母亲已逝。她无处可询问了。
师姐深陷业火,深陷险境,宴如是更不会坐视不管。
即便此刻有弓无箭,宴如是未曾胆怯,无箭便化弓为刃,以煞芙蓉作剑气,霎时在妖鬼丛生的不周山跌宕开乾坤清气。
入夜了,不周山的浓雾渐渐加深,芙蓉清气只能抵御三分,余下的范围浓雾不散,向远处并看不清楚,只隐约能听见脚步沙沙声。
“有什么东西跟过来了!至少是几百只妖兽!”孟长言惊叫,去问宴如是,“门主,迎战还是加速前进?”
迎战则停步不前,白白消耗体力,加速前进可以将妖兽甩在身后,是上策。只可惜越近业火,越是龙潭虎穴,灵力也越是溃散,她们没办法快速脱身!
宴如是回头,妖兽如千军万马奔腾,又如乌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少说三百只,上不封顶,也许三千,也许三万……
它们为什么会跟来?是受了什么东西的指引吗?
没时间多想,身后宴门二位长老还在等待指示。宴清嘉丢了剑,孟长言手中的阵法符箓却还剩不少。宴如是深吸一口气,提起弓刃来,刃尖在空中划出雪亮的影子,刃风落下,仙首当机立断:“就在此处,速战速决!”
电光石火,六人亮出武器,金乌妖火点燃褚薜荔的符箓,横冲直撞地冲上前去,二人配合起来倒是无间;另一边,宴如是刺刀俯冲,孟长言阵法作辅,霎时击杀数十只妖兽!
她们杀得虽快,可妖兽源源不断全无尽头,再这样平白消耗下去有害无益。快刀杀敌的宴如是分出一缕神来,去注意妖兽远处一缕怪异的气息,思索道:奇怪,为什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妖兽攻击她们……
宴如是以识灵一角去探众妖兽身后之物,隐约摸见一些端倪,却是顾得了天边而看不到眼前,一刻分神,身前妖兽立即捉住机会猛攻!!
弓箭所铸的刀刃并不趁手,宴如是竟不能像往常一样一击毙命,反而给了妖兽反击的机会,眼看妖兽利爪要伤及手臂,是姜禧捉了一把宴如是:“小心。”姜禧道,“不想你折在这里,否则事情不好办了。”
此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宴如是已来不及顾及太多,她用识灵捉住妖兽身后主使,立即扬声向其余人道:“所有妖兽之后,有一物操纵着它们进攻——是一条一尺不到的白蛇——”
另外五人了然!
一有了目标,事情便好办许多,身形最快的褚薜荔一路穿梭包抄,在妖兽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张手便要向白蛇伸去!
蛇身丝滑,难以捕捉,褚薜荔早有准备,张手便是一网缚仙锁。早知蛇身难捕,一网不够便两网,终于将这条不足一尺的妖兽网入怀中。
宴如是猜得不错,这蛇妖确是妖兽暴乱幕后主使,甫一捉捕,妖兽退了一半,这漫天的浓雾也淡去许多,四周刹时清明不少。
余下的几只便好对付太多了,宴如是快刀斩乱麻,很快清除。
去看褚薜荔手中,那小小白蛇柔软易折,通身宛如流光的白绸,被罩在由缚仙锁织成的网中,低首曳尾,楚楚可怜。
但有镜妖前车之鉴,谁也不会信这条小蛇,几人仍然作防御状态。
——这才使得眼前陡生变故之时不至于有人伤亡!
只见细小白蛇猝然化作遮天大蟒,身披霜雪,鳞甲耀眼,坚不可摧,电光石火之间挣碎三道缚仙锁!!
几人俱是大惊,瞳孔紧缩,向后疾退。
巨蟒摆尾,几人有惊无险地躲过,退到一片山林后,山林古木参天,巨蟒的妖气在此处遗留,不过一会儿树上便落下许多被震慑得晕死过去的小型妖兽。
“小心!”金乌道,“这只巨蟒与先前岳枵所驭妖鬼同一量级,棘手万分!”
褚薜荔一拍脑袋:“真夭寿了,怎么进不周山几个时辰,到处都遇到这种大妖?”
孟长言亦在忙里叹气:“更何况相比于之前,折了三支羽箭,两把长剑……”
姜禧陡然插嘴:“不是还有煞芙蓉吗?煞芙蓉、缚仙锁,不可都作御鬼之用吗?”
也许姜禧只是提点的心思,但听起来却有指教的意味,宴门长老已然有些不爽,宴如是倒没什么说法,在她心里,危急关头,还是去想如何对付巨蟒罢,别的都要靠边;何况姜禧本就是浮屠城邪修,和她计较语气态度,那根本是无用之功。
姜禧此言却给了宴如是灵感。
很快,宴如是以灵力灌注手中缚仙锁,使其直如双尺羽箭,她将仙锁搭在弦上,张弦开工,以煞芙蓉清气作张力,三箭齐发!
箭风锐利,直击巨蟒七寸!
缚仙锁如长箭划过夜幕,刺入巨蟒,电光石火间缚仙锁张出巨网——浸入煞芙蓉清气的仙锁更加巨大也更强力——巨蟒极速地摆动着,却挣脱不能。
宴如是与众人道:“都走!别管它了,近业火要紧!——”
“业火?”被束缚的巨蟒口吐人言,“你们缘何要去向业火?”
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娓娓动听,只是放在巨蟒身上实在过于诡异。
众人皆诧异,脚步微顿,听巨蟒再道:“莫非也是为了去寻前世因果,为了窥得先机?”巨蟒顿了顿,“倘若要找业火,你们不必费心前往了。”
“……缘何?”
巨蟒道:“我立身之处,便生业火。”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三只缚仙锁乍然碎裂,巨蟒张口滔天焰火,蛇尾迅速在山林中穿梭,凡是蛇尾划圈之处,俱是烈焰漫天!
状况来得太快,几人措手不及,身上虽有妖魂代替本体魂魄被灼烧摧毁,可灼烧时带来的疼痛难以容忍,呼吸焦灼,举步维艰。
不过一俯仰,周围已被业火包围,巨蟒还立在远处,仿似不打算靠近,只静静看着她们身死。火焰灼烧的汗水浸湿衣衫,眼前热浪翻滚,宴如是提起刀刃,却也只够自保。
姜禧快速退身,想要脱离巨蟒蛇尾划出的范围,可是肉体凡胎谈何容易?业火烧魂,每向外走出一步都是钻心疼痛,姜禧感到体力不支,心底自嘲笑:开什么玩笑?煞芙蓉还没摸到边,她怎么可以折在这里……
其余几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业火之边俱是凡人,各有各的狼狈,业火不仅灼烧魂魄,也磨练心志。
巨蟒在此刻开口,语气如二两拨千金般轻巧无比:“若是承诺立即离开不周山,我可以放你们走。”
“走!”姜禧率先道,“保命要紧,不周山龙潭虎穴,我们还没有九州屠城的本事,就不该生闯!”
宴如是却说:“那你走。”
又道:“愿意听信巨蟒承诺之人,就此退出业火吧。”
“你不走?”
“我不走。”
“你留在此处白白被业火灼烧?你想如何战胜黑蛟?”
“……”宴如是沉默,没有回答。
她也没有答案。
可是,怎么做是一回事儿,决定去做是另一回事儿,宴如是只知此刻绝不能离开,游扶桑被妖兽吞吃入腹,身边还有岳枵虎视眈眈,也许就留着一口气在等她……
姜禧似是着急,怒道:“你想怎么样?你要给你师姐陪葬吗!?”
宴如是不假思索:“打不过,就陪葬了。”
“…………”
姜禧怒而大骂,褚薜荔却问:“如果能杀死那只巨蟒,业火就能消退,是吗?”
宴如是:“……是。”
姜禧警惕:“你也不打算走?”
褚薜荔理所当然:“不打算啊。”
姜禧怒骂:“一个个都着了什么迷,犯了什么病,以为自己是女娲,摆摆手蛇就能上钩?”
褚薜荔反过去白眼:“有镜妖前车之鉴,谁还敢听妖兽的话,怕是一出这蛇尾就被吞下肚子了。业火确难对付,但我倒留有后手。”
后手?
可是褚薜荔为符修,本就仰仗灵力画阵,修为封锁的她又如何战胜一只鼎盛时期的大妖?
旁人于是全当她在开玩笑,孤注一掷才更要壮阔士气,宴如是却听褚薜荔对自己说:“宴仙首,倘若我回不去,切记帮我向陈君道带一句话。”
宴如是陡然瞪圆双眼:“薜荔掌门,你要做什么?”
褚薜荔取出一把匕首,划开手腕,血珠成线地滚落下来,虚浮地悬在空中:“我青城山立在鬼门关旁,盂兰之日捉鬼之道,常常全军覆没,即便如此也能解决大部分鬼物,保凡间安平,只因有一招血祭,是以血为祭、以命为祭,不论何种极端险境,皆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爆发无上的战意。”悬在空中的血珠渐渐汇聚成一个阵符,褚薜荔惊喜道,“呀,成了!”
这一点阵符如一簇燎原火,在电光石火之间生长壮大,很快覆盖半个巨蟒业火范围!
“快停下!”宴如是阻止她,“可再有别的法子,没必要你一人去拼命!!”
“没有用,开始的一刻起,就不能停止了。”手上正画着玩命的东西,褚薜荔出声却很轻快,“不必劝。每一个青城山修士,从入山门的一刻便想着自己施展血祭的时刻,要知道,血祭发挥出的力量可是我们平日里拥有的二倍有余,我都不敢想施展血祭之时我会有多帅!”
她笑:“捉鬼捉妖,本就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意。死在不周山,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宴仙首,只望你记得回去之后,要让陈君道给我点一盏安魂灯——让那老抠门的给我用最好的魂石!!”
*
唐刀刺穿岳枵的心脏。
业火之边肉体凡胎,喉舌心口皆为命门,游扶桑这一击,岳枵不死也去掉半条命。
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很是渗人,刀锋如在凌迟,声音细碎,能感受到抵抗的阻力,被切割的心脏发出一声悲鸣,尔后是细细的呻吟。
业火燃烧着魂魄,岳枵肉身死,千百魂魄如破壳而出,纷飞在业火之中,如同散化灰烬,抽出细长的烟丝,在火光里挣扎、扭曲、盘旋——
最后散作无形的云烟。
游扶桑静静注视着她们的消散。
游扶桑是无魂之体,便不怕业火灼烧,而在火焰中找寻岳枵魂魄,半晌后知后觉——岳枵也是无魂之体!
浮屠令后浮屠生,追求物无所托之境,凡以浮屠生复生者,皆是无魂之体。
……算了。游扶桑本抱着连岳枵魂魄一同铲除的念想,此刻仍是觉得,算了。岳枵必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消灭,此刻去追那顶不存在的魂魄怕也是徒劳无功;不过七十年前青鸾在十八地狱之口消除了岳枵顶着庄玄面孔的肉身,岳枵就此沉寂数十年,如今游扶桑以唐刀重创她,业火又烧毁了岳枵千百年吞噬的那么多那么多魂魄,千年的根基毁于一旦,几乎再没有能力东山再起了。
也算是大仇得报,游扶桑却没有快感,她直觉狡诈如岳枵者,此中必定留了后手。
比如业火中这蛰伏的噬魂妖鬼。
岳枵太过自信,在与游扶桑赤手空拳搏斗时居然压制了这妖鬼的动作,倒让游扶桑捉住破绽,乘胜追击了。如今岳枵身散,妖鬼蠢蠢欲动,还不待游扶桑观完那些魂飞魄散,已经下潜,融入地底!
一如先前的霸道蛮横,业火之边,修士变作凡人,妖兽的妖力也大打折扣,可即便如此,妖兽依旧庞然,唐刀再锋利,游扶桑挥起它站在妖兽之下,仍如螳臂当车。
倘若这一次再被吞吃入腹……
游扶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抬起头来,身前是如同小山堆积而起的妖兽,业火燃烧在它身侧。妖兽劈头盖脸地俯下身来,如山岳压顶,力大无穷,先前与岳枵一战,游扶桑体力几乎耗尽,以一己之力抵抗这样的庞然大物,根本是痴人说梦!
妖兽四处游走,灵敏至极,庞大的身躯压向业火,游扶桑狼狈躲避。
要么,让业火燃尽这妖兽肚子里百八十个魂魄,使其自生自灭,要么另寻出路,想办法打败妖兽,或者脱离业火。
都很困难!
妖兽妖身坚硬,烧尽里内魂魄至少半个时辰,游扶桑未必撑得到那个时刻,权衡之下,只能是尽量找法子脱离业火,将妖兽引至业火之外,再以浮屠令与煞芙蓉一招毙命!
……浮屠令?
有一根弦绷紧在游扶桑脑海,她恍然大悟:没有魔气的浮屠令难以驱使这妖兽,可对上空行母却还是大有余地!如果这只浮屠鬼是空行母所造,擒贼先擒王,只要捉住空行母,妖兽之难迎刃而解!
空行母在哪里?
游扶桑短暂地闭上双眼,敏锐感知空行母的气息,苦难悲怆的怨气……却不纯粹,空行母仍保留着位列仙班之时的神性,无意滥杀,只是意在造物开物,她身上有神的气息……而不尽然。游扶桑仔细辨别了一下,应当是堕神之气。
都说空行母本是梵神,因为某种缘故堕入凡间,尝尽人间恶念。
再具体的事情无人知晓,但此刻的游扶桑恍然有一个预感,她将在业火中循着空行母的气息,窥见那一点密辛——
识海渐渐溃散,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纷至涌来,如走马观花,快速地掠过游扶桑脑海。
空行母本是梵神,进入凡间,去尝那人世冷暖,她在一个山麓村庄逗留许久,注意到一个女孩。女孩孤苦伶仃,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却有一双狼似的眼睛,锋利如寒星,充满戾气与欲望。
那是一种很有生机的渴望,不同于对宝物财物普通的占有之欲,女孩的欲望更像是……一种信心,一种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志在必得的信心。
彼时的空行母还不知晓,那份欲望虽不与“恶”直接勾联,却千丝万缕分不开。她只是觉得女孩很有生机,像是侵占鹊巢也要存活下来的鸤鸠,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即便是盗窃、欺诈、明抢,即便是伤害她人。
“告诉我,现在的你最想要什么?”
从一开始看见空行母的警惕,到最后确定是神明降世,被眷顾的女孩受宠若惊,她从巷尾手足无措地站起来,身上簌簌坠落着旧冬的积雪,可眼睛里恍然已有春的萌芽。
空行母问:“你想要什么?温饱,亲人,庄园?”
如此问,不过是因为女孩看起来饥饿、孤独、无家可归。
女孩想了想,却说:“我想要……用不完的钱财。”她抬头,明亮的眼睛紧盯着空行母,“事实上,钱财已能解决所有温饱,不是吗?”
其实空行母很惊奇女孩会这样说。
空行母以为七八岁的女孩最图该是真情,总归是需要呵护或陪伴更多一些的;眼前的女孩无母也无旁的亲人,怎么会不需要一些真情呵护呢?
另一面,她也不感到意外。偷窃度日的女孩会贪恋钱财,最正常不过了。
女孩则解释:“我虽没有家,却也见过许多本有家的人因为这些东西闹得阖家破碎,亲人离散。她们有些是因为寡薄,有些是因为多而不均,我却是从未拥有过。我于是想知道,她们说的那些好东西,是不是真有那么好?”
空行母思索半晌,向她许诺:“好,我可以给你用不尽的钱财。往后我可以给你三个愿望。”她稍顿了下,缓缓道,“十年后我再来找你,那时你要告诉我,你的第二个愿望。”
十年后,女孩正是将近二十的顶好年纪,她有了自己的钱庄,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她有虚构的落寞孤女的身份。女孩很聪明,知晓来路不明的大量钱财定会惹人起疑,甚至遭致杀生之祸,她给自己编撰的故事滴水不漏。女孩的钱庄有几棵枣子树,枣子树下,是深不见底的积蓄,若是去铲,单是残留在铲子上的那点脂膏都够平凡人家,富贵地去活一辈子。
女孩安然度过这十年,还会安然度过下一个十年、二十年……
“那么此刻,你的第二个愿望是什么呢?”空行母问她。
“我想……”女孩站在熹微的晨光里,安静的清都,车马还未开始喧嚣,帝王宫殿里的钟声已经响起,十分宏伟,女孩说, “我想,做这国度的帝王。”
这一次,空行母并不感到意外。
女孩的愿与欲望总是顶天立地,在她能望见的人生里走到最顶端,空行母欣赏这样的野心。
次年,新的帝王异常顺利地坐上皇位。
起初,女孩并不是一个好的皇帝,只靠着自己野蛮的思维去治理国度,外忧内患,空行母支持这样的皇帝算是有违天道,只是白白耗费神力。
但后来多试多错,多错多悟,到底一切见好。
女孩总是这样聪明的。
聪明,勇敢,野心,狡诈,杀伐果决,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品质。
又十年。空行母再见到女孩,或该说女人,是在一个将明的长夜,辉煌的宫中,御书房。御案朱砂研磨成血,十二旒颗颗的珠子和长明的烛光一起跳动,燃烧起来,烧成舆图上的战火。御案上一本一本奏折,一篇一篇征战的捷报,女人不到三十,最有野心也最胆大的年纪,野心勃勃的帝王罔顾伤亡,芸芸世间都是她的珍珑棋盘。
无上的权力,无边的疆土,万千惊惧,万国来朝,女人几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
几乎。
女人放下朱砂笔,从案边站起,龙涎的香径恍惚一下,在光影里变得稀疏。女人向空行母真诚地感激着: “若不是您,我看不到这么多好风景。”
空行母颔首,无言。
似在等女人第三个愿望。
空行母以为皇帝已是凡人愿望的尽头,下一个愿望也许是长生。令凡人长生,对空行母而言并非难事,却忽然觉得很无趣,财富,地位……长生。原来那个狼子野心的女孩也循规蹈矩地走在世间既定的道路上。她们之间只剩这最后一愿,如果许下长生之愿,那么女人长生之后向往何方,空行母不再关心了。
空行母已经看过世间俗愿了,她该回归上重天。
女人看向空行母,眼底有烛火跳动,一如最初相见,突破了冬雪、生长在女孩眼底的欲望的新芽。“我还没有体验更多,不知道什么是更好的。”女人说,“也许凡间皇帝,已经是凡人顶端了。”
固然是这样。
空行母不置可否。
女人话音落下,案牍边燃香尽了。
空行母闻不见龙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香,十分熟悉,似来自于母国。
“真情,钱财,权力,地位……”女人轻叹,“凡人所求,太过俗愿。这些,我不想要了。”
她看着空行母,淡漠的神情渐渐染上喜色,“不如,由我送您一份礼物。”
恍然,烛火啪地一下,跳断了。
那抹异香变浓了,如藤蔓缠绕上来,即便空行母这般以分魂立足此地,也显然觉察得窒息。
御书房外渐渐有人聚集起来了,都是带着神兵利器的修士,以那异香为引子,无形的符箓飘散空中,显现出梵文,那确是空行母母国的东西,也是女人送她的大礼。
女人向来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许下第三个愿望前,她设下了针对神祇的围剿。
女人说:“我听闻神祇下凡,不可逗留太久,不可干扰凡间事情太过。于是我知晓,这些年我造来的疾病与杀孽,都是要算到您头上去的,神祇造孽,大抵一回去上重天,就要受到天兵的押罚了。您与我萍水之缘,驱一善念,舍命如斯,我自是感激不尽。”
“便想为您做些什么。”女人说得太恭敬了,低声絮语,让人恍然看不见她眸底的僭越。
她深深作揖,是刽子手挥刀之前,最后表现得似人的一面。
“最后一个愿望,是,您的神格。”
梦魇到此穷尽了。
坠入黑暗的前一刻,游扶桑感受女人沉静的气息与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会为您建造许多祭拜的宫殿的。所以,您安心地去吧。”
已经是千万年前的事情了,世间还是芸芸苟苟一片,混沌而虚无,作神祇试法的棋盘。
女人是唯一僭越的凡人。
凡人掠夺神格当然是无稽之谈,故事的结局不言而喻;不过,空行母也因此受罚,被贬下十八地狱。
游扶桑却想,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如此的。品行不端,万路皆难,所有的一切从第一个愿望就注定。也许女孩也曾真心感谢过空行母,也许最初她也只想要一顿温饱……
女人围剿空行母,这之间有没有犹豫或挣扎?事败之后,心头是否萦绕悔恨?
是悔恨自己的恶欲,还是悔恨下手不利,居然失算?
隔世事太久,竟谁也看不清了。
世人皆知,空行母是一个悲于人世愁苦而留身凡间的神祇,却不知背后是这样的故事。只不过游扶桑却想,没有神性,做不了神明,只做鬼神也是理所当然。
总之世事如此了,游扶桑在空行母的梦中悠悠转醒,恍然虚许多,却猝然觉察天旋地转!
业火中的妖兽剧烈地晃动起来,似一整座山在悲鸣,代表空行母的那团魔气变得急躁而易怒,她在妖兽腹中窜动,如一粒炸开的火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向游扶桑!!
原来空行母梦魇也只是困住敌人的武器,到头来,她还是要杀了她!!
游扶桑以唐刀一挡,锃的一声,刀刃与火石碰撞出玉石俱碎的疾响,从刀尖研磨到刀尾,震得游扶桑虎口发麻。
妖魔并不会因为暴露梦魇而变得脆弱,她依旧强大,甚至是被激怒了,下手更重,欲置人于死地。
游扶桑清晰地知晓,倘若自己不想死,便要去想空行母的破绽!
哪里是破绽?
凡人女子是如何钻研出对付空行母的方法的?
梵香,梵文,梵国……
电光石火里,那段在牵机楼瞥见的梵文猝然闪烁在游扶桑脑海——居然还要多亏了岳枵,多亏她在牵机楼里钻研那些梵文,游扶桑才在此刻有了头绪。
空行母造浮屠鬼的方法实则与浮屠之功法一脉相承,生死后是轮回,业为思所动,果为因所结,业报之间因果法则,都有迹可循。息念未成,观入出息,从鼻入出;息念成已,观身毛孔,犹如藕根,息风周遍,于中入出。令息风渐渐微细,乃至不生;令心行渐渐微细,乃至不生。*贪欲、瞋恚、邪见,是业自性,*怨气由此生,魔气由此结。
想阴施设名言为业,思役心为业。*此为业。“以业火干枯。”
凡人之业为欲,神祇之业为倨。
至于曾经空行母提点那七罪业,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游扶桑曾细细思索过,她所经历之最傲慢是宴清绝,所经历之最忌妒为江汝,愠为姜禧,贪为赤澄,饕餮为岳枵……至于哀怨,她向来以为是庚盈之怨……
未曾想过其实庚盈早就放下一切。
到头来,游扶桑醒悟,其最怨是她自己。
原来是她不曾放下。
她深陷在过往不曾释然,复生一遭却没有丢弃过往,还是遵循从前路途在行进。是她未做到“从前种种皆死,从后种种还生”——
可是,那又如何?
从前种种皆成今我,从前旧事方成新我,从前宴门低矮如尘埃是她,掖在深阁里发潮的是她,心怀一抔雪妄想站在明月下的是她……入魔后逃窜是她,幸得救助是她,浮屠城万人之上是她。蓬莱吹拂空山新风是她,歌尽桃花是她,听雨点滴到天明是她。
如今今日,业火中也是她。
不论经历多少,游扶桑对从前从不是“哀怨”。
而是“悟”。
当游扶桑破开七罪,心里升起快感,并非那类嗜血嗜杀的快感,只是轻快。似有千丝万缕都在眼前敞亮了,她尝试调动空行母,从万千思绪中抽丝剥茧,一缕神鬼交错的气息牵绕着她,眼前绽出强光,一阵失色,她下意识闭上眼,身前有寒冷袭来,却不彻骨,天光乍现,她如在山涧,是松风春雪淋了一身。
睁不开眼,恍惚间却听见人言。
“乱红垂泪之事,对她们还是太过艰难,上重天神女都找不到的东西,九州修士如何寻得着?归根结底,也只有万年前神女身边的人知晓了。至于神女本人,早也化作虚无,究无可究了。岳枵能想到乱红垂泪,也算是她的本事,我常觉得岳枵其人心思近妖,在上重天不会没有姓名,可是……”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她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很熟悉的两个人,游扶桑却始终想不起名姓来,其一暮暮老矣,其二青丝仍在,寡言却温柔。青年者道:“您常说万事有定数,扶桑之事,想必也有善终。”
老人道:“哈哈,但愿如此吧……”
那声音近而悠远,游扶桑想去捉,却扑空,四周光亮幻化成一个点,又到了松风春雪,归鹤掠过云霄,游扶桑向前踉跄,一个扑空,跌倒,手撑在地面。
她居然摸到了毛茸茸的草地。
她倒吸一口凉气,猝然睁开双目,身下轻青草木摇曳,柔软干燥,身处静谧丛林,远处春光晃眼,鸟鸣啁啾。
春光似柳絮,点点滴落身前,只忽觉三千烦恼丝统统消失不见,因为眼前实在无事好晴天,是个静谧温暖的春日。
游扶桑向再远处望去,仿若还有遥遥迢迢仙宫……
这是哪里?
不等她再四处张望,触碰大地的手腕隐约攀爬上一丝冰凉的痕迹,转瞬即逝。一条小蛇急促地缠上她左腕,蛇身洁白,不足一尺,鳞片如上品的绸缎流光溢彩,温暖的春光,冰冷的蛇身,让游扶桑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一种生动的古怪。
她不知道眼前是幻是真,但这草地与小蛇确确实实地触碰到她了。
洁白的小蛇没有敌意,缠着她手腕却不用力,首尾相连,便像一只小镯一般静静待在她腕上了。游扶桑低下头,身上是不曾见过的素白衣裳,很是素雅,素雅得让她陌生——不论宴门、浮屠城、蓬莱山,她都不曾穿过这样文静的衣衫。
可又是这件衣衫,居然让她有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她生来便是裹进这般衣衫里的,又好似,这样的衣衫伴随她岁岁年年。
那面容可有变化吗?游扶桑伸手摸了摸脸,一个鼻子两只眼,嘴巴在正中间,再多就不知道了。游扶桑觉得好奇,想去寻个活水或铜镜,看看此番面容如何,又想,姓名与身份呢?又是什么呢?她真想去捉个活人,提着她耳朵,盘问出此处何处,她是何人,家住何方,所执何事。
脑海中隐约有声音说:此处是上重天仙宫,瑶池仙境处。
嘶——
腕上的小蛇忽而吐信,是身后有人靠近!
游扶桑心生警惕,犹豫转身,眯起双眼。春光晃眼,她看不真切来人面容,映入眼帘的只有那人一身明黄,精神抖擞,身板挺拔,还有足上一双玲珑履。
明黄衣衫上长羽点缀,让那人瞧起来好像一只小凤凰,她开口,笑盈盈的,艳丽而明媚,如此中春光。
“扶桑小仙,怎么在此处偷闲?”小凤凰半笑着问道,“蟠桃宴快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