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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婆娑乎人间(三)


    ◎阴魂不散◎


    游扶桑在藏典阁撞上宴如是,纯属意外。


    自椿木说了荼枳儞、空行母与浮屠令的联系,游扶桑便开始按图索骥。她也去蓬莱山的藏书库翻看过,可蓬莱此地,故事多是口口相传,记录在册的东西少之又少,游扶桑便恍然想到,六十年前浮屠城破,城中许多书籍都被存放在宴门。


    对于这宴门藏典阁,游扶桑还是有很多记忆,其中以气派的十二层旋转阶梯最为记忆深刻,红木阶梯,龙灯点缀,灯光像柔软的云,漂浮在阶梯之上。曾经游扶桑为宴门学子,最喜好坐在这红木阶梯上,捧一本书,困了睡醒了看,磨磨蹭蹭在藏典阁待到夜半三更,争做最迟归寝的“勤奋”学子。


    谁让当时与她同寝之人并不待见她呢。


    在她的被褥里藏银针,茶水杯中倒馊水,故意被拽下的门闩,让她在凄冷夜里在外吹冷风而求助无门,分发课业书卷时特意略过她的,将她的木剑丢到后山禁地……诸如此类。倘若归寝时灯火还通明,见她步入室内,原本嬉笑打闹的人不约而同看过来,挂笑的脸立刻耷拉下去,诡异地一静。“她回来了,”她们窃窃私语,“居然有脸回来……”愈发恶劣的,“死在外面就好了!大家都清净!”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渐渐的,游扶桑自己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她做了什么,才如此遭人厌恶……


    她们看她的眼神,好似游扶桑不是她们的同窗,而是一个怪物。


    “她本来就是怪物呀!”这样的声音即便出了寝居也不会消停,“都说她不是人,是一只凶兽,扶桑之地的凶兽,不知道生食过多少人呢!”


    类似的话游扶桑听得太多了,耳朵都要磨出茧子。分明是游扶桑的来历,那些人却表现得比她还要清楚,身临其境似的,仿似她们真的到过日出扶桑之地。


    听得多了,游扶桑便不在乎。


    关于她的出生之地,她只记得天干日燥,白昼无尽,永无黑夜。但在谣传中,那些地方变得神秘莫测黑暗无边,宛如混沌,游扶桑的生母被她们描绘成三头六臂宛如刑天……游扶桑在心里说,谢谢你们,赠我这样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出身……


    听得多了游扶桑自己也觉得好笑,不怕她们胡扯,不怕她们轻信,但是。


    她怕有一人会听到。


    她怕在那人脸上看见与那些人一样的戏谑目光。


    她怕那人听到以后,也疏远她,嘲弄她,排斥她……


    而在游扶桑拜入内门半月不到,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迟去学堂,在侧拐角见一位学子扯住宴如是衣袖,半面讥诮半面担忧地对宴如是道:“你可要小心那位游师姐呀!”


    尔后,那人开始说起扶桑之地的“故事”。


    我会因为这些传闻被逐出内门吗?游扶桑躲在拐角,指甲嵌进手心,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些谣传感到痛苦——哪里有人会因为这种三人成虎的谣言逐出内门?可那时的游扶桑不懂呀。她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告诉她这些,于是常常忐忐忑忑,心怀惴惴。


    她站在拐角,拿一点视线偷瞄宴如是,宴少主站在光下,游扶桑看不见她神情。


    宴如是没有打断那些人的话,还在听,认真听,细心听。


    乌云层层地卷过来,天光散尽了,草地变得昏暗。游扶桑感到无尽的寒冷。


    谁都无法想象那一刻的她有多害怕,害怕宴如是脸上露出与旁人一模一样的戏谑神色。


    倘若世上所有人都要挤兑她,只能选择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她多希望那个人是宴如是……


    可是不可能。


    宴如是是什么人?是世间大派掌门之女,是百年难得的天之骄子,天资出众,弓与剑双修。她一挥手,呼朋引伴,高朋满座。游扶桑的世界里只她一人,而宴如是的世界里,掌门娘亲,长辈,师者,朋友……泛泛之交、萍水之缘如游扶桑,充其量只占最角落。


    也许角落也占不着。


    这世间对有些人而言是晴空万里,日日好天气,对她来说,只是缠绵阴雨,郁郁不欢。


    学子们窃窃私语,与宴如是悄悄附耳,游扶桑在拐角,站立不安,如鲠在喉有苦不敢言。


    学子道:“是以呀,宴少主千万小心——她就是个怪物!!”


    宴如是喃喃:“怪物?”


    “是呀,怪物!三头六臂,面容丑陋而可憎的怪物!”学子笑,“在外门的时候,我们都很讨厌她!”


    宴如是哦了一声:“还好现今她来内门了……”


    “什么?”


    宴如是字句铿锵:“我是说,还好扶桑师姐来内门了,否则日日夜夜在外门、与你们这些爱说闲话嚼舌根之辈待在一起,不是怪物也要被逼成怪物了呀!”


    那双杏眼笑眯眯的,语气十分活泼,听来很无害。


    可她在说什么?她是在为游扶桑说话吗?……


    几位学子面面相觑:“宴……宴少主?”


    电光石火,宴如是面色沉下,少见地黑了脸色。“游扶桑是人还是怪物,本少主是瞎子没有眼睛,不会自己看吗?”她的视线一一扫过那几位学子,厉声道,“以后你们都不用来内门听讲了。背后议论为品行低下,又挑拨离间,实在令人不齿,我会让内门长老替你们几位除名。还有,倘若再让我听见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你们就等着被驱逐出宴门吧!”


    “宴少主……!”先前肆意谣言的几个学子纷纷愣住,尽数哀求起来,可宴如是已懒得管了,她大步流星越过她们,来到侧门,陡然看见游扶桑,她微微愣住。


    “师姐……”


    尖牙利齿的宴少主忽然又变回了小孔雀,她唤她一声师姐,傻傻地眨了眨眼睛。


    师姐听到那些话了吗?宴如是本想这么问的,可如果再提那些言辞,几乎又是把那些不好听的话再复述一遍,再一次伤害了师姐——还不如早早翻篇。


    她看得到师姐是谁,明白师姐是怎么样的人,不是怪物,不是怪物。


    师姐到底是什么,我不会自己看,自己听,自己去感受吗?


    这么想着,她牵起游扶桑的手,避而不谈先前事:“师姐今日是不是睡过头了?真是太迟了,我等了好久好久!”


    语气娇气又埋怨,仿似她真的等她等到头顶长蘑菇。


    她们牵着手,手心温度相渡,彼时的游扶桑真的以为她们会相牵彼此很久,很久,久到沧海桑田,人心不变……


    岂料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几百年后重筑的宴门与从前相差无几,同样的山道,同样的藏典阁,与从前几乎没有差别,书卷浩瀚如许,灯火如云漂浮在身侧,一臂之隔,那张脸那么明艳,那么漂亮,温柔而期盼地看着她,直教游扶桑恍然以为是从前。


    今夕何夕,此夜当年。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月年年,江月年年空照人。


    物非人非是离人。


    第82章 婆娑乎人间(四)


    ◎阿娘的清酒◎


    宴如是只见一臂之隔,游扶桑取出那本厚厚书卷,眼神捎来冷意,片刻又落下。她开始翻阅书卷,她看书,宴如是便看她。


    师姐……师姐……


    宴如是想出声的,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看着她,心脏砰砰直跳,又喜又怯,这样的情绪既雀跃也压抑,汹涌地将她吞没,剥夺了她言语的能力,一时沉默,错过最佳先机。二人无言,直至游扶桑潦草翻完了书卷,那册书卷被折了一页再递回来:“看这个。浮屠十二业,空行母。”


    宴如是稍愣一下,手忙脚乱地接过,她隐约觉得今夜游扶桑态度好了许多,虽不知是什么缘由,但总归是好事。既然游扶桑已递出“空行母”这一橄榄枝,她便欣欣然接下,顺着看下去。


    空行母,浮屠鬼,上重天……


    关于上重天的问题,曾经宴如是询问过宴清绝,都说凡人修道,得道成仙,位列仙班——便是去上重天做神仙。


    “阿娘,你有没有去过上重天?”


    “不曾。”


    宴如是于是唉了声。也是,去了上重天的人都不会回来了,如何能在她身边做她的阿娘呢?


    宴如是未注意到,彼时宴清绝虽然否认了,可神色是叹惋又怀念的。也许她去过,而上重天是她的一个秘密,连女儿都不能告诉。


    时过境迁,斯人已逝,这些再无从知晓了。


    藏典阁内,游扶桑忽然道:“你有在看吗?”


    在责怪宴如是神游,一页书纸看了许久。


    宴如是尴尬道:“抱歉,我只是在想上重天的事情。这世上各人命里都有劫数,上重天的神祇也不例外,这空行母本是梵古的神祇,下界之后为俗世浊气所玷污,渐渐失去神的身体,滞留凡间……这万千年里,唯有两个下界遭到浊气玷染的神祇,一个是空行母,她为世间恶念浊气点染,另一个是巫山神女,九州巫山的神,她为世间人的七情六欲所点染,多情似人间,便回不去天上天了……”


    游扶桑打断:“只说空行母。巫山神女的事情暂与我们无关。”


    宴如是哦了下,呆呆地低下头,又翻看书卷,“空行母在十八地狱,吞噬了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七种罪念,她所到之处,哀嚎声不绝,靠近她的人都会陷入痛苦的噩梦……”


    “也许这一条,浮屠令那一层南柯一梦可解,”游扶桑迅速略过,“还有没有别的?”


    宴如是皱眉沉默几许。“关于空行母的记载,大多来自几百年前,这百年间她不曾现身,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师,师姐……”难得的温声交流在宴如是心里留下小小火苗,她很小声地喊出这二字称谓,“师姐,纸上谈兵终觉浅,百闻不如一见……”


    游扶桑垂下眼,若有所思点点头。


    没有像往常一般否认,没有讥诮地讽刺,也没有那句,“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这样的态度给了宴如是更多勇气。


    昏暗的藏典阁中,幽微的烛火坠下,擦过引线,发出转瞬即逝的光亮,烛火熄灭。


    心里的火却开始燃烧。


    火苗渐渐蹿高,烧得宴如是有些发热,尔后晕头转向,反应过来时,身体已快过理智一步,向游扶桑近去。


    游扶桑只见灯盏烛火掉落地上,宴如是捧着书卷撞进她怀中,她抬眼看她,眼底欲语还休。


    咫尺距离,呼吸缠绵,夜盲让宴如是本能地抓紧游扶桑双臂,芙蓉神血让她们亲密无间。


    宴如是似乎想亲吻她,抑或是,渴求一个不那么暴躁的吻。


    ——是藏典阁中陡然出现的凌乱脚步打断了她的动作。


    似乎有十余个学子结伴从阶梯向上而来,叽叽喳喳,带着年轻人的嘈杂与欢快。


    这些来自外界的声音使宴如是恍然明白过来此处何处,是人多眼杂的藏典阁,不是她们可以荒唐的地方。她回过神,隐约觉察游扶桑正面无表情,回握她的手也带着冷漠,顿如一场大雨倾盆,浇灭了心中的火苗,也浇醒了如在梦中的她。


    让宴如是恍然意识到投怀送抱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火苗被浇灭,余烬是寒冷,宴如是又要退缩了,因为游扶桑的无动于衷也因为藏典阁内渐渐嘈杂的声响。仙家仙首夜半私会魔修——还是当着门中小辈——这确是一个羞于人知的事情。


    可她忘了此间仍是黑暗,松开游扶桑后她一瞬便没了倚靠之处,只得向后跌去。


    好在书架狭窄,她不至于跌倒在地,然而后背贴紧书架,高高低低的书页卷轴膈在瘦削的脊背上,阵阵生疼。宴如是压抑地皱起眉,忽然感到身前游扶桑气息逼近。


    游扶桑缓缓靠近,衣物摩挲的声音格外明显,她抬手握住宴如是肩膀,将她一点点往下压。


    “你很慌张吗?”游扶桑轻声问,不带情绪,“我们之间的事情被第三人知晓,会让你觉得很害怕吗?”


    根本是明知故问。游扶桑太清楚宴如是的薄脸皮,此事若有外人在场,她能羞愤到拔刀自戕。


    可是,这一夜,游扶桑偏偏不想照顾她的薄脸皮。


    游扶桑迅速扣住宴如是手腕,膝盖抵住她双腿,扯下她腰带,掌门的腰带连缀玉石,被当作眼纱绑在宴如是眼上。夜盲本就难受,又被遮住双眼,识灵一角也不起作用了,宴如是在慌乱间捉住游扶桑手臂:“不要……师姐,她们会上来的……不……”


    “不会的,”游扶桑轻轻在她耳边吹气,语句安抚,语气却不怎么安好心,“宴门主忘了?藏典阁第七层与第八层之间有禁制,普通学子上不来的。”


    便是此刻,映照似的,那几个滞留在下一层的学子之间相互吵闹着:“确定将乾坤钥捎来了吧?这个钥匙对藏典阁禁制真的有作用?”“总得试试吧,试试总不会吃亏……”“一定有用!否则它凭什么叫乾坤钥?”“这禁制也是长老们造的,这乾坤钥也是长老们造的,如此真是有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嫌疑,哈哈哈……”“傻愣着干什么?快试试呀!今日孟长言长老不当值,我倒要看看这第七层以上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真有她们说得那样神奇?”


    什么藏典阁禁制——这站在楼下的分明是几个夜半三更相约偷闯禁地的学子!她们有备而来,带着长老的乾坤钥,就为了上楼一探究竟!


    宴如是挣扎起来,身子却越陷越陷深了,黑暗中龙涎香气无孔不入,宴如是几乎在这香气里溺毙,头顶却传来游扶桑好整以暇的声音。


    “张嘴。”


    游扶桑轻轻命令道,气息温吞在宴如是鼻腔,鼻尖与宴如是相撞,下一瞬,便咬上她的嘴唇。


    这亲吻确比从前温柔一些,牙齿轻咬在唇间,不带疼痛,不见血,只引起丝丝麻麻的痒。不似从前攻城略池,眼下这个吻是春风拂面,吹皱一池春水,宴如是也如春水般化开,瘫软在游扶桑怀里。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环绕住游扶桑脖颈。


    吻如春风轻拂,又渐渐加重,亲吻间,游扶桑紧紧地扣住宴如是腰身,将她箍入怀中。


    一片黑暗,于是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触觉与听觉上,唇齿间的痒意无限放大,思绪与情绪皆随着这个吻不断化开,化开,化作耳畔啧啧轻柔,旖旎又温吞地缠绵着。被游扶桑的气息所充满,宴如是想沉沦,可理智还在煎熬,告诉她此处不是荒唐的地方。宴如是再次挣扎起来,仿若小兽发出咿呜的响动,从唇间断断续续传出。


    “师姐……停下,停下来……”


    游扶桑闻言,似乎微有一愣,再啄吻几许,退开身子。“不喜欢吗?”


    她难得这样温柔地询问,好似她们是情真意切的情人——倒让宴如是怔忡。今夜的师姐很温柔……宴如是很喜欢,也喜欢这个吻,却也无法喜欢眼下这个情景:似在悬崖上相拥,很动情,可身后是凛冽的风,她们拥吻,美好却摇摇欲坠。


    电光石火,藏典阁中所有烛火一灭又亮起,铃声陡动,预示着有人试图冲破第八层的禁制,但失败了。


    那几名学子也在抱怨:“居然没有用!看来造藏典阁禁制的长老比造乾坤钥的长老水平稍微高明那么一点点。”


    学子们又闹腾几下,抱怨几句,不想无功而返。


    但有什么办法?到底是上不来了。


    “算了算了,”她们道,“散啦!”


    忽然,有一个年长的发现了她们,大喝道:“这么晚了还在喧哗,小心挨罚!”


    学子们嬉笑起来,带起窸窸窣窣脚步,都渐渐远去了。


    只到这时,宴如是才显然松一口气,身子不自觉向后倒去,凌乱的乌发散在书卷上,胸口轻微起伏。很恍然地,她感到游扶桑的手不安分起来,摩挲时,指尖带着冰凉,正挑开她里衣。


    宴如是有些腿软,想抵抗却不能,师姐太熟悉她身体,轻巧一动,都引向於望的深壑。


    想要更多,游扶桑忽然不动了。就在宴如是怀疑她又成心戏弄自己,忽觉身下一空,是游扶桑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将她置于自己腿上!


    宴如是茫然地跪坐在黑暗中,游扶桑的腿上。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感受到身下人起伏的心跳。


    “自己来,试试看。”游扶桑道。


    坏心眼的人恰到好处地勾足了她的於念,却又让她沉静下来,自己去做。


    宴如是呆愣在原处,无尽的羞赧淹没她,如海水一般。广阔海面上有一只孤舟,稍有不慎便要被打翻,呛在水中。


    那是她自己。


    她在海中被拥抱。


    游扶桑起伏的心跳是海的涟漪,她在海中抱紧她,孤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与颠簸。


    似乎是自己动了,又或许游扶桑在缓慢施力,宴如是早已分不清楚。一身绫罗那么碍事,师姐“好心”地帮她尽数扯开。游扶桑在笑,带着满意与餍足地注视着宴如是——那么漂亮明艳的一张脸,眼纱下双目紧闭,流淌出动情者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清泪,与贪婪的於望——游扶桑注视着她,觉得赏心悦目。


    孤舟颠簸的最后一刻,舟上木板咿呀得几乎散架。宴如是力竭,手足无措地扶住游扶桑肩膀。散架的孤舟需要新的浮木,否则溺毙海中。


    此刻,孤舟柔软地瘫软在游扶桑怀中,欲望的余韵夹杂芙蓉清香,萦绕在鼻尖。


    游扶桑拥抱着她,破天荒的对她进行余韵后的安抚。


    被拥抱时,宴如是是迟疑而茫然的,她似乎愣住了,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她落泪,泪水渐渐浸湿裹眼的腰带,她呜咽了几许,听游扶桑柔声道:“你需要清理。”


    清理什么?


    宴如是稍愣,便是天旋地转,游扶桑重新来到她身上。恍然间,宴如是感觉到鼻息喷洒在那之间,唇齿包裹住一点,轻轻往来。


    ……原来是用嘴巴。


    是梦后柔情,是奖励。


    一次又一次的颠簸中,宴如是几乎要昏过去了,最后一眼,她强打精神去眺游扶桑,惊讶于对方眼底罕见的柔情。是错觉吗?她想,师姐怎么会对我笑呢……


    *


    昏暗的藏典阁中,身下人昏昏沉沉睡去。许是太累了,太不经事,游扶桑不作多想,只静静看她,视线寸寸抚摸过宴如是身体与面颊,鬓角、眉眼、鼻梁、朱唇……所谓玉骨美人肌,清雪芙蓉面,不外如是。再向下,潮红不退,情意未了,喉头起涩,嗓音生哑,都是欲望。


    曾经浮屠城里游扶桑凝视着她,看着这只落汤的小孔雀来向自己求助,心里恍然划过一个念头:倘若剥下师妹一缕肌肤,皮下流淌的究竟是模糊血肉,还是明净洁白的新雪?


    是了,嗜血是邪修的本能,但是在这些吃人的腌臢的模糊血肉里,她又用所剩无几的敬重情意,捧着一抔洁白的新雪……而这抔新雪,是宴如是。从来都是。


    游扶桑凝视着她,缓慢撩开宴如是被汗浸湿的额发,轻轻,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吻——一个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吻,一个绝不适合她们如今关系的吻。


    转瞬,游扶桑结束这个短暂的吻,她抱起宴如是,虚无缥缈的灵气在黑暗里勾勒一副传送阵,传送阵落地,游扶桑一沉眸,电光石火,二人一齐消失不见。


    宴门夜半。


    藏典阁中二人消失不见,宴门应钟楼外掌门居所,凭空出现两人,趁一抹掌门居外温泉氤氲雾气,齐齐落入水中。落入水中前游扶桑还维持着打横抱宴如是的姿势,落入水中后手一松,分散地跌入这月色下温泉。


    墨色如许夜无声,泉水温柔绕肌肤。掌门居外竹林清风,吹散些许轻云稠雾。仿似还留有夏末的蝉鸣,那么远又那么近,芙蓉飘香。


    宴如是还做着孤舟颠簸的梦,这一瞬立即被呛醒了。


    她身上一件不剩,炽热的泉水包裹她,抬眼,游扶桑坐在岸边玉石上,单薄衣衫也被打湿了,湿润地勾勒出身线,“醒了?”游扶桑淡淡,面无表情道,“醒了便自己清洗吧。”


    宴如是略有错愕,顷刻咳嗽不止,手忙脚乱地捞起木盘上茶杯。


    便没有注意到,这木盘上漂浮而来的并非清水,而是酒。


    宴如是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滴便醉,醉了到处犯错,第一次啃了掌门居里掌门印——现今这掌门印青龙头顶还有一个痕迹,旁人相问,都说是摔了磕的,其实是宴少主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偏要沾酒,又觉自己门牙硬过玉石,捧起掌门印,狠狠一啃——


    挨了阿娘狠狠一巴掌。


    醒来后她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只知晓宴门掌门印上多了一个奇怪的小痕迹,以及,阿娘再也不许她喝一口酒。


    但宴如是后来还是偷偷喝过一次。


    那一次……


    想到这里,她忽然很想哭。酒水从喉咙一路烧滚下去,烧得宴如是泪眼朦胧,游扶桑坐在氤氲雾气里面无表情地眺她,那副面容与竹林中蝉鸣一样,那么近又那么远……


    宴如是想起,那次她偷喝阿娘的清酒,借着酒劲,鼓起勇气……偷偷亲了……


    偷偷亲了……


    偷偷亲了,喜欢的人。


    第83章 婆娑乎人间(五)


    ◎多情似醉酒,好梦不堪留◎


    自母亲逝世,师姐离心,没人会在宴如是喝酒的时候照看她了。


    更何况,如今的她也不再仅仅是“宴如是”,是为众人瞩目、虎视眈眈的少门主,倘若饮酒再生差错,多是奚落嘲弄,无人会替她作掩护。


    自此宴如是谨慎碰酒。


    可如今月下温泉,泉中清酒,触景伤情,宴如是一杯又一杯不停歇地喝。许是知晓游扶桑便在身侧,宴如是渐渐放下警惕,即便此刻她们已然离心,游扶桑对她也并不和善,甚至于暴戾……宴如是却还是信她。会在她孤立无援收留她的师姐……会为她写出《告天下人书》的师姐……如何会真的加害于她呢?


    啜酒沉吟,宴如是又想:如果师姐都信不了了,这个世间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如果师姐都不要她了,这个世间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但至少现今师姐对她欲拒还迎,也许是因为芙蓉神血,或是因为本能欲望,会迎合她,完成一些不那么温柔的性事……但宴如是能感受到,游扶桑的态度在变得柔和。那么是否只要自己再努力,一切就可以回到原点呢?


    ——大抵宴如是自己也想不明白——她对游扶桑最重的依恋来自于百年已过,在那么多物是人非的景色里,游扶桑是唯一贯穿新旧、始终如一、留在她身边的人。


    ‘即便她不再喜爱我了。’


    借酒消愁愁更愁,愁到泪眼朦胧,一杯酒水见底,人还浸泡在水中,乌发像水中青藻,温泉水珠凝挂在桃花尖上,水汽在面颊蒸出淡粉色,绯红与雪白交织,眼泪是欲的点缀,到底人面桃花相映红,春光不与四时同。


    那双杏眼在落泪,沉静而缄默的。宴如是呛去,咳嗽一声又呜咽地抬起目光,终点落在游扶桑身上。从来都是。


    游扶桑却匆匆移开眼。


    她没有回应这目光,视线落在酒水上:“喝够了吗?喝够我帮你清洗。明早还有别的事情,今夜帮你洗完,我便离开了。”


    离开。


    又要离开了。


    宴如是微红着眼睛,心里恨恨道:此人分明从前也是宴门中人,怎么就变得这样仇视宴门了?来去随意,避宴门之不及……


    难道是因为讨厌我,于是也憎恶起宴门了吗?


    宴如是想不明白,酒水漫过理智,脑中的一切思绪变得平铺直叙,是便是是,否便是否,思路在清酒里打瞌睡,变得一根筋。


    一定是的吧,宴如是想,恨乌及屋便是这个道理吧……


    她不作声,拿着空酒杯不断往口中倾倒,又咳嗽,游扶桑隐隐皱了眉,从白石岸边几步走来,一手拍掉酒杯,一手扳正宴如是肩膀。


    泉水浸泡的肌肤湿滑恍若鱼鳞,甫一触碰,人也似鱼一般扑腾挣扎起来:“游扶桑,你要做什么?!”


    游扶桑淡然道:“清洗。”


    清洗……


    清洗?


    简单两个字,却如同火星点燃引线,宴如是一下从游扶桑手下挣开,剧烈的动作带起一阵雨帘似的水花,水珠晶莹地分散在氤氲雾气中,“清洗,什么清洗?”话被酒水浸润有些说不清楚,字句却很坚定,语气又埋怨,“你为什么帮我清洗,游扶桑,你以前帮我洗过吗?”


    宴如是红着眼睛,“我每次都是被折磨完,尔后苦兮兮自己去洗,游扶桑,你有一点心软吗?”


    说话间,她想到,第一次在蓬莱,蓬莱的夜露那么冷,游扶桑留她一人在身后,那里肿得快要出血了,嘴巴也磕破掉,游扶桑有一点点关心,有一点点心疼吗?芙蓉神血只是让身上不会留下痕迹,又不是不会痛……想得委屈极了,宴如是弯腰在水间,双手掩着眼睛,脊背不断耸动,显然是在哭泣,“游扶桑,你太过分了,总是弄得人很疼,哪里都疼……难受得要死掉了……清洗……清洗……你现在装什么好人啊……”


    又喊:“游扶桑,你看我这样狼狈很得意吗?……”


    眼泪连成线,点点滴滴融入池中,哭泣的人半边身子隐在水中,半边脊背莹白如出水芙蓉,不染不妖。那些责怪的话不过是发泄,这半月日日欢好也日日折磨,宴如是并非以痛为乐之人,再倾心游扶桑,也不会欺骗自己这些冷漠的折磨是出于爱。宴如是不喜欢,也会难受,倘若她仍清醒,这些难受便自己咽下了,她明白这是自己播下的苦果,是委曲求全后必须承担的苦痛;可现今酒醉时,她变得直白,疼便是疼,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抱怨便要说出来,悲恸便要大肆哭泣。


    她也做到抱怨、做到哭泣了,站在泉中潸然泪下,长发交缠身上,莹白的身,乌黑的发,都随眼泪抖动。


    宴如是断断续续抱怨完后,游扶桑显然怔忡,许久都没有回应,她闻见酒气,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蒙上心头,才反应过来是酒水在作祟。“宴如是,你发什么酒疯……”游扶桑又笑又气,索性丢下软帕,转身要走,“那你今夜也自己清洗吧!”


    才是移开步子,身后哭泣的人在水中走动,隔着一层薄薄的被泉水浸透的衣衫,宴如是紧紧抱着游扶桑,“不要走,不要走……是如是一时嘴快,说错了,全部说错了……师姐替我清洗吧……”说得又哽咽,“师姐,每次都是我求着你不要走……什么时候你能真的不离开呢?……”


    她说着毫不着调的话,紧抱着又开始不停地哭,整个人因为委屈缩成一团,拥抱的手又箍得很紧,很紧,她问:“师姐,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为什么你回来以后,不多抱抱我呢?”


    游扶桑沉默一下,只道:“宴如是,你喝醉了。”


    宴如是扬声道:“你放屁!我才没有喝醉!”


    游扶桑:“……”


    宴如是微微喘气,用力眨了眨眼,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呜了一声,立刻道歉:“对不起,师姐,如是不是故意要说那样的话的……头有些晕,话不过脑子,师姐你千万别怪罪……我,我没有喝醉,没有喝醉,说的都是真心话……”


    ……就是因为喝醉了,才会说真心话呀。


    这样的情景游扶桑再熟悉不过了。


    醉了酒后音量拔高,话语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袭来,想到什么说什么……抱怨也好,撒娇也好,全都是真心话。意识到说错话、做错事情了,又会立刻道歉,可怜巴巴地掉眼泪,抑或软绵绵地求亲吻,让人没脾气。


    在外头叱咤风云、沉着沉静的仙首门主,醉酒后也只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小孔雀。至于醉酒后的行径,醒了一概记不得,便是知晓这一点,游扶桑的态度才有些犹豫。许久,许久,她扶住宴如是拥抱的手,转过身子,正面对她,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小孔雀立即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师姐要为我清洗啊!”


    游扶桑道:“嗯。”


    宴如是终于笑了,眼底亮晶晶,她看着游扶桑:“还有……”佯作苦思冥想,她皱起眉,眼神下瞟,顷刻又亮着眼睛靠近来,“还有,我还想师姐亲我一下。”


    这样亲昵而无隔阂的言辞,让游扶桑恍然以为是从前。宴如是想要她们的关系回到过去模样,游扶桑又何尝不想?可是……愣神的瞬间,人被拉入水中,单薄的里衣近乎于无,她们紧密相接,游扶桑才伸出手,宴如是又咯咯笑起来,“好痒,”小孔雀笑着躲,“师姐,好痒啊……”


    游扶桑于是收手。


    小孔雀又不满意,瞪圆眼睛,固执道:“扶桑师姐,你亲亲我,要说话算话啊。”


    游扶桑也渐渐沉默。


    怎么可能不愣住呢。


    这样的景色,怎么可能让游扶桑不愣住呢。


    宴如是手环抱着她,静静卧在她身下,眼眶因为酒气与泪水而变得鲜红湿润,眼底却还是带着笑——她认真地注视着游扶桑,以一种懵懂而好奇的姿态。


    让游扶桑恍然生出一种正在与从前“小宴少主”欢好的错觉。


    没有血海深仇,不至恨海情天,只是她,只是她们,只是“游扶桑”与“宴如是”。


    恍然间,宴如是开始纠缠她,修长的腿挂上来,柔软的唇瓣贴合在游扶桑面颊,稍稍摩挲着,酒气从缝隙中溢出,与泉水雾气混合成香草的芬芳,微微淡淡,洋溢二人之间。咫尺里,宴如是略闭起双眼,纤长的眼睫颤动着,似一只紧张的蝴蝶,在稚嫩而笨拙地亲吻。


    游扶桑本该推开她。


    可又想起从前,宴门桃树下,这小宴少主一身酒气亲吻她,醒来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游扶桑于是侥幸心想:倘若不推开,也不过一场好梦……梦醒只她一人记得,也算不赖。


    如有映照,宴如是更勾紧她,委屈道:“扶桑师姐……”


    正是因为醉酒,宴如是才敢如此肆意撒娇,任性求索;也正因为醉酒,游扶桑才愿意这般正大光明地温柔相待。


    肌肤相亲情意浓,最是好梦不堪留。


    也正是好梦,才要尽贪欢。


    掌纹拂过清水芙蓉,宴如是在白玉石上磨蹭一下,白瓷的肌肤便映上一些淡红痕迹。游扶桑从后方抱住她,抱紧这朵潮湿的芙蓉花,花下湿润如水露。


    花露已太多,多到宴如是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地步。


    ……反正,醒来,也什么都不会记得了。


    第84章 婆娑乎人间(六)


    ◎城门失守,节节败退◎


    多情似浓酒,好梦不堪留,然,已有梦来处,又让人如何不心动,不伸手将梦揽入怀中?


    月光里,泉水与露水混合一起,攻城略池变得轻而易举。芙蓉花节节败退,失守城门,倾溃一触即发。


    宴如是垂眸,口齿翕动,渐渐跪坐去白玉石上,细碎沾湿的额发凌乱在额前,她闭着眼,频频蹙眉,若非游扶桑扶住她腰身,整个人便向前倒去了。


    还是温柔的,至少游扶桑很体贴她感受,从后方抱着她,不太紧,又有力度,下巴抵在颈窝,似是温柔情人。下手也温柔,轻拢慢捻抹复挑,夜月动春风。


    春风尽处,清流飘散。


    宴如是舒服地哼了几下,哼哼唧唧,摇摇晃晃,终被身后人抱紧,轻轻安抚着。小孔雀闭着眼睛,转头索吻,固执地完成先前希望游扶桑亲吻自己的愿望。


    一个极轻柔的吻绽放在她们之间。


    反正醒来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仍旧这么想着,游扶桑得过且过地温柔相待,一切冰霜皆融化,化作宴门清泉里玲珑心,皆在春池荡漾。悄悄地,宴如是转过身来,与游扶桑正对着相贴,她双臂环住游扶桑脖颈,鸟儿一般啄在她唇齿间,轻轻,啄啄,嘤唔了细碎声响,沉醉而动情。


    不够,还不够,宴如是还想要更多,即便那瓣还在湿湿哒哒地抽动着。


    觉察她意图,游扶桑拒绝道:“今夜已经做得太多,再来对你身体不好。”


    游扶桑早已被酒气消磨得没了脾气,说这话全然是出于好心。宴如是却不领情,她咬起牙,认定游扶桑又与她作对。


    那双漂亮杏眼圆瞪着,仿似在说:我偏不!


    “那你可以自己做,未必非要我来。”游扶桑轻飘飘道,扶住宴如是手腕,往下动去。


    又坏心眼。


    宴如是磨磨蹭蹭听她的话,笨拙依她所言,不甚熟练,游扶桑却又道:“这样不对。”扶住小孔雀的手,教导她,“应该这样。”


    游扶桑好似在帮她,却不是亲力亲为,还是宴如是在努力。


    仿似好心,一丝不苟,但分明是使坏。游扶桑真是过分,小孔雀想。感触奇异,宴如是困惑也害怕,想要逃走,却渐渐身软不成样子。


    使坏的人却又道:“还不对。”


    “还不对吗?”


    “要快一点。我来。”


    “好吧……”


    醉卧情人怀中便无所谓沉沦了。


    小孔雀百依百顺。


    可是弄得太过,又生疼,且游扶桑仿似意识不到,愈发快速。


    有些难受,不太舒服,小孔雀嘤呜犹在梦中:“嗯,唔……够了……停下……”


    身前芙蓉面千娇百媚,双眼泪雾朦胧,游扶桑却铁石心肠:“不够。”她更快。


    更快的后果便是神弦紧绷。


    尔后陡然,“啪”,弦断了。


    一阵溽热,随即是风夜打来的寒冷,折股跪在石上的宴如是猝然瞪眼,向下定睛,一片湿寒赫然在眼前。意识到发生什么,她面色刷地煞白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居然……


    她居然没有控制住自己。


    酒水清澈,泉中气蒸朝热,回到身体,向下蜿蜒而出。


    宴如是全然愣住了。


    这样温柔的性事是她梦寐以求的……可她在做什么?她居然在做这样丢脸的事情……


    第一反应是想逃。酒醉让一切思路变得简单,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走再说。不敢去看游扶桑,小孔雀红着眼睛挣开怀抱,游扶桑却不放手,仍然紧紧抱着她,尖锐地桎梏。


    “宴如是,你要去哪里?”


    宴如是挣扎几许未挣脱,眼泪刷地一下落下来,失声问:“满意了吗?看我这么丢脸,游扶桑,你满意了吗?”


    “……丢脸?”游扶桑不解。


    宴如是啜泣几许。芙蓉面半羞半恼,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看得游扶桑心惊。


    游扶桑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潮吹,不是脏,是正常的……”


    “不正常,一点儿也不正常……”小孔雀哭着摇头,还在躲,“以前从来没有的……”


    游扶桑轻轻抱她,哄道,“正常的,不打紧,舒服了才会这般失控。宴如是,乖,听话。”


    宴如是不应声,却还掉眼泪。


    游扶桑不厌其烦道:“真的。”


    宴如是难以启齿地问:“师姐不觉得恶心吗?”


    “不觉得。”


    宴如是咬牙:“师姐不会嫌弃我?”


    游扶桑非喜也非恼,淡淡道:“不会。”


    宴如是这才打住,渐渐垂下眼:“唔。”


    游扶桑难得好脾气安抚她。终于等小孔雀息声,认可了游扶桑的话,却看又皱起眉,脱离怀抱,半趴在地上四处找寻,又哭了。


    游扶桑问:“在找什么?”


    宴如是别开脸啜泣,吸了吸鼻子,惨兮兮道:“师姐,我的腰带落在藏典阁了,还有衣裳……衣裳……我的衣裳也不见了……”


    游扶桑叹一口气,柔和了嗓音,哄小孩似的:“不打紧,我帮你返回去拿。”


    宴如是回过头,皱着眉,很不信任地盯着游扶桑。


    “真的吗?”


    “嗯。”


    “真的吗?”


    “嗯。”


    第三遍问:“真的吗?”


    游扶桑:“……”


    “嗯。”扶桑城主此夜一贯地柔和,又道,“今夜不可再胡来了,现下便清洗。”


    嗓音柔和,但带着不容置喙的态度,是命令。


    小孔雀软软“哦”了一声,倚靠进师姐怀中,真奇怪,她在心里呢喃,师姐今晚对我格外好……


    只有游扶桑知晓,也不过今夜会如此。


    这份柔情如同这清泉里酒气,清晨风一起,轻轻吹拂,便会彻底散去。好梦不堪留,多情不长寿,如她们;美不自知者美不胜收,情不自识者最动人心魄,如眼下,一只坠湿的白色孔雀,与细心为她清洗的人。


    泉水已微冷,掬在手心,浇在身上,略微不适,宴如是哆嗦一下,回抱住游扶桑,说道:“冷。”


    “那便不要在岸上,你坐回温泉里。”


    宴如是问:“师姐与我一同下去么?”


    游扶桑反问:“下去怎么替你清洗?”


    “那我便不下去。”宴如是轻轻摇头,“师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说话时,她磨磨蹭蹭,要将自己整个人缩进游扶桑怀中,细声喃喃:师姐,师姐,我的师姐……


    东蹭蹭,西蹭蹭,似传奇话本里不谙世事又偏要招惹人的芙蓉花妖,很是磨人,岂知游扶桑实在不解风情,目不斜视,坐怀不乱,垂眸认真。


    一板一眼掬起泉水,游扶桑替身前人细致清洗。莹白面颊,微红的耳垂,纤长脖颈,瘦削肩背……泉水顺着瓷白孔雀的身体一路向下,蜿蜿蜒蜒划过芙蓉花瓣。


    宴如是乖乖坐在原处,冷得哆嗦也不挪动,隐约翘了翘身后,喜欢游扶桑揉她尾骨。


    鸟儿翘起尾羽。


    被触到尾椎的末端,小孔雀轻轻喟叹。


    哪想得到游扶桑只触到此处,停了手:“往下便你自己清洗吧,我不方便碰。”


    不方便碰?怎么个不方便碰?宴如是心里哼道,都碰过千百回了,现下与我说你不方便碰?


    宴如是再靠过去,光裸的双肩耸起,皱眉表示不满意。


    游扶桑不为所动。


    笨拙的勾引落了空,宴如是也嫌丢脸,赌气扭头不理人,自己弄就自己弄,又非第一次自己清洗了,她熟练得很。


    别扭地自己清洗完,宴如是转过身,见游扶桑倚靠石边手撑着脸,隐约在打瞌睡。


    此刻游扶桑并非朱砂金瞳浮屠鬼模样,而是乌发漆瞳,朱唇瓷肌——宴如是心心念念的从前宴门大师姐样貌。


    面对这张脸,又是醉酒时,宴如是太难克制自己不去想入非非。她想起上一次酒醉时分,自己看着扶桑师姐红润的双唇,也实在很想像啃一啃……


    那个时候,到底吻上了吗?


    居然不记得了。


    彼时发生了什么呢?


    宴如是苦思冥想,心里还是没有答案。只记得翌日清醒,她恍然发觉自己睡无睡相地躺在师姐榻上,由远及近是阿娘在气势汹汹兴师问罪:“游扶桑,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那时的游扶桑如何胆小,什么也不敢做,何况才堪堪醒来,人还是懵的。


    小孔雀也懵。她缩在游扶桑身后,茫然眨着眼,一身酒气未消,神志倒是清明不少。


    阿娘生气了……阿娘生气了……可并不是扶桑师姐的错呀!


    宴如是一个激灵,迅速挡在另外两人之间:“阿娘,你也成了早起会发脾气的人吗?你凶扶桑师姐做什么?”


    我都不舍得凶呢!


    宴清绝问:“宴如是,你怎么这么维护她?”


    “阿娘,真的没有发生什么……我们好好呢……”宴如是抱着游扶桑,向母亲插科打诨,“为什么维护?唔,倘若我不维护扶桑师姐,扶桑师姐没有旁人维护了……”


    其实不是的。她维护她,是因为她喜欢她。


    缠着她,也是因为喜欢她。


    想到这里,温泉石边的宴如是也不知自己是醉是醒了,眼眶一热,眼泪便滚落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胸口很疼,于是一直、一直、一直哭泣,有一双手从身后抱住她,柔声问她:“怎么了?”


    是假的吗?是梦境吗?


    她与扶桑师姐错过的六十七年,真会如此轻易地翻篇吗?


    便是知晓不可能,此梦贪欢,不过饮鸩止渴,喉口滋润是暂时的,等待饮鸩者的是美梦后绝命……


    酒水渐渐消退了,朝霞的光透出云层,一片清泉映照霞光,照得天地大空,忽而怅然。


    眼泪落尽时,人也清醒了,宴如是惊醒在泉边,身上是不知何时被穿戴齐整的明黄色宴门掌门衣衫,青葱玉佩悬挂腰间。


    替她穿戴者当是无比耐心,繁复衣扣一丝不苟,流苏不紊地点缀霓裳,连那凤凰刺绣上凌乱的凤尾也被收拾妥帖。发髻梳洗罢,步摇眉黛皆青翠,妆华淡淡,不留昨夜丝毫浊酒气。


    宴如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站在天地间,似谁人心间一片雪。


    皎洁清澈的一片新雪。


    可现下,那人离开了。


    离开得悄无声息。


    于是乎倏偌大天地,又只余宴如是一人了。


    第85章 空行母(一)


    ◎不必要的念想◎


    游扶桑走的时辰正是辰时,宴门晨钟响彻云霄,晨光万道,虽已入秋,天光仍然温暖。经过宴门半山腰,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清浅而明澈,游扶桑一眼便看见溪水里跌落一只洁白雀儿。


    羽毛吸饱了水,变得沉重,雀儿在水里扑腾几下,再也飞不起来了。


    游扶桑善心大发地走过去,从溪水里捞起那只半昏难醒的雀儿,用灵气祛除它身上水汽,又以手作扇,替它扇了扇风。


    洁白的羽毛很快变干,雀儿得以行动自如,支棱一下立在游扶桑掌心,眼还耷拉着,似乎打着瞌睡。而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已死里逃生,它试探性动了动翅膀,凌空在游扶桑身前。


    绕着游扶桑左右飞了飞,它叼起一根不知哪儿拔下来的羽毛,点点向游扶桑靠近,把那只洁白轻盈的羽毛留在她掌心。


    游扶桑于是虚握着羽毛。


    见她收下,雀儿扑腾一下,婉转啼鸣,又心满意足高飞。


    渐渐地,那个洁白小巧的影子消失在天光里。


    游扶桑抬头望,愣愣出神,恍想起昨夜温泉,白玉石边灯火明灭,也有一只湿漉漉的洁白的小孔雀依偎在她身边……翘着尾巴示好……


    这温泉一夜,游扶桑也不知是给自个儿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真的放任沉沦。也许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胆小的人,很多话、很多事只敢在宴如是沉睡时、醉酒后才说得出、做得出。


    她想对她好,却只能悄悄地好,但凡正大光明一点儿,就是对从前受苦的自己不忠。


    于是后来游扶桑为小孔雀穿戴齐整,待孔雀酒气消散,快要醒来,又匆匆离去。


    此刻,游扶桑望回手心里白色羽毛。


    今日的雀儿,昨夜的小白孔雀……她们皆是如此。落水了,翅羽变得沉重,要经过层层疗愈,才获得新生。重新抖擞后,就此高飞,也挺好的。


    不必要总与谁缠缠绵绵。


    电光石火,游扶桑手心燃起灵火,白羽猝地一下被点燃,很快化作灰烬。对游扶桑而言,这也是不必要的念想,需要铲除。


    她也回想,昨夜实在太糊涂,做昏了头不说,相贴极近却忘了饮血,真是正事不管尽瞎忙——甚至,连那些藏典阁有关空行母的书卷都忘了捎走。再折返回去又折腾。不过无妨,游扶桑都记在心里,还有宴如是那一句“百闻不如一见”,也记进心中。


    是时候再去一趟浮屠城了。又想起黑蛟这几日应当也回蓬莱了,倘若邀请她一同去浮屠城……也不知她愿不愿意,有没有空闲。


    *


    回蓬莱时正凑巧,游扶桑前一脚走进长老阁,黑蛟后一脚归来。谈及浮屠城十八地狱之事,黑蛟答应得很爽快。


    她左右无事,又恰从不周山试炼归来,领悟了一些法术,很愿意与游扶桑同往。


    “扶桑,这些日子我在不周山寻到一块天外陨铁,便想着椿木长老曾与我说,倘若你要再捡起浮屠令的修行,也许还是带一件本命法器会更好。”黑蛟拿起随身的朴素行囊,匆匆翻找,摸出一把小巧唐刀,唐刀四制之障刀,放在手中正合衬。虽戴着银质面具,黑蛟的神情并看不真切,游扶桑却隐约觉得她此刻该是十分雀跃。


    “我于是想,也许你的右手使刀更合衬。这把唐刀……”黑蛟将刀塞进游扶桑手中,期盼道,“你试试,不知趁不趁手。”


    天外陨铁所作唐刀短刃,行如风刃,断水无痕,就连游扶桑这种从未佩刀的人,靠着一些本能反应,也能用出八十分的威力。


    这样一把好刀放到名门正派中,大概是给首席学子的宝物吧,或者在某些试炼中被抢破头皮……黑蛟便赠与她了。


    游扶桑低垂眼,掂量着唐刀,一时很感慨,不知该如何答谢黑蛟。曾几何时,成渐月也在第四城中温柔待她,赠她琼木剑……


    如今,这琼木剑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啊,游扶桑陡然想,如今是黑蛟将军在赠刀,我却想起别人,太不礼貌。她于是直视进黑蛟眼睛,真诚道:“谢谢你,很趁手,我很喜欢。”


    黑蛟道:“倘若你曾经用剑更多、用刀费力,去十八地狱前的小半个月,我带着你练它,好吗?”


    游扶桑欣欣然:“当然。”


    黑蛟是妖,不受人间礼法束缚,打斗之技更为强悍,游扶桑这算是白得了个厉害师娘。


    洋洋得意之时,身后姜禧冷不丁出现,用力撞了撞游扶桑肩膀,面无表情道:“翠翠找你。”


    游扶桑眨眨眼。


    黑蛟顺势催促:“快去吧。”


    游扶桑于是收起唐刀,向她挥手:“我先过去,你也去找椿木罢!日落时我来找你!”


    黑蛟说好。


    姜禧与黑蛟对上视线,面上一闪而过纠结,便也催着游扶桑向外走。


    蓬莱天光恰好,山道新风,游扶桑被姜禧领着,遥遥望见翠翠。


    翠翠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坐在小湖边垂钓,和伙伴打打闹闹。湖边的枫叶微微泛红,映照在湖水中,几只肥硕的鱼游弋其中。


    翠翠笑出一口大白牙。游扶桑看着她,莫名问:“翠翠,你好吗?”


    “我很好呀!”翠翠坐在木凳上,收起鱼钩,两只脚悬空乱蹦跶,把罗裙踢得一跳一跳,像水波纹,她问游扶桑,“怎么啦?”


    这一问一答,全然不像是有事找游扶桑的样子。游扶桑立刻反应过来是姜禧在谎报军情,一回头,姜禧承认得爽快。“是我找你。”


    这一路姜禧都很沉默,游扶桑也猜到个大概,并不惊讶。


    二人行至无人处,游扶桑问:“什么事?”


    “事关黑蛟,”姜禧伸出手,“你把她赠你的那把唐刀给我看看。”


    游扶桑不是这么听话的人,不可能对方什么前因后果都没交代,她就把东西乖乖递上。


    游扶桑岿然不动,姜禧也知晓她脾气,于是言简意赅道:“我疑心这个黑蛟是陆琼音假扮的。”


    游扶桑怀揣着唐刀,闻言瞪圆眼,讶异道:“从何疑起呢?”


    “从第一眼便怀疑了。其一是面具,”姜禧道,“我不觉得强大到她这般地步的人还会因为美丑而遮掩相貌,一条伤口、半面疤痕,只有俗人才会介怀,于是戴着面具朝夕不以真面目示人。唯一的可能,面具下有鬼。”


    姜禧顿了顿,抱着手臂继续道,“退一万步讲,倘若真的介意,大可幻化成世俗意义上的美人,强大如她,会做不到?我猜测是面具或面貌上有什么玄机,作不了假,又不敢见人。”


    说到底,姜禧便是觉得黑蛟面具独有玄关,有鬼。


    姜禧没有世俗观念的美丑,她眼里青面獠牙口垂涎液者,如十八地狱十二浮屠鬼,是上上品——绝美。文文弱弱白面书生者,如常思危,是下下品——巨丑,丑堪惨绝人寰。


    是以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一道疤痕而终日以面具示人。


    见游扶桑不说话,满面写着“只是如此吗”“你在说什么屁话”,姜禧皱起眉,接着道,“因为面具,我更多地注意她,关注她行踪,才有了更多的怀疑。同时,因为有面具,所以最好假扮,一个人,语言、行动、神情——当是神情里细枝末节最难作假,陆琼音要选人吞噬,她是最上品选择。”


    游扶桑:“你觉得……陆琼音打得过黑蛟吗?”


    姜禧言之凿凿:“未必要打过,这饕餮吃一点肤发便可吞噬人,陆琼音又最擅长阴招损招,保不齐已经啃过黑蛟头皮了!”


    “真正的黑蛟呢?”


    “被囚禁了!”


    “……”游扶桑扯扯嘴角,“说得和真的似的。”


    姜禧气道:“你别不信,她的行踪也大有问题。陆琼音至今未现身,却熟悉蓬莱地形,能在那一日越过层层严守造境于蓬莱山,掳走翠翠……她现有的身份必然与蓬莱关系匪浅。这些日子她又沉寂了,连带着庚盈也消停了,我曾计算,她们消停的时日与黑蛟前往不周山所谓的‘闭关’分毫不差!游扶桑,你真的不觉得有蹊跷?”


    游扶桑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道:“说起翠翠,你倒是提醒我了,陆琼音身上有宴门的玉佩,我与你说过没有?”


    姜禧道:“说过!我知晓玉佩的事儿!也知晓你怀疑宴清嘉,游扶桑,我也没说宴清嘉是清白的——你以为陆琼音只会有一个身份吗?”


    游扶桑哦了声:“这倒是。”又犹犹豫豫,“只不过……黑蛟性子不像呀……”


    姜禧哼道:“陆琼音何等狡猾?何等会伪装?饕餮功法可让她继承记忆,带着那些记忆走一遭,性子也能学个七八成像。你难道忘了,陆琼音化作的庄玄也能将青鸾骗得团团转——她们这么熟识尚且如此,你与黑蛟甚至从前素不相识,怎知她不是伪装?”


    姜禧每说一句话,身子往游扶桑面前更近一步,教游扶桑连连后退,不得已用手抵住她肩膀:“这么激动做甚,吓死人了。”


    姜禧气道:“你别和我插科打诨!”


    游扶桑瞥她几许,心里不知拨了什么算盘,许久才道:“倘若黑蛟真的被替代了,椿木也会提醒我的。”


    姜禧立即厌恶地摇头:“椿木那个老滑头,陆琼音就算站在我们之间了,她都不会提醒一句的!”她看着游扶桑怀里唐刀,干脆明抢,“这个什么天外陨铁,我劝你赶紧丢掉吧!多半是个和血骨牵机一样的东西,到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游扶桑拍开她的手,护着唐刀,心疼地吹吹吹,“姜禧,你不要错怪好人……”


    “好人个鬼!游扶桑,倘若事到如今你还是只把人定性为好人或坏人,那你真是白死一次了!”姜禧恨铁不成钢。


    游扶桑不吸收魔气,转而去融合芙蓉神血,姜禧本就心怀芥蒂,觉得她与邪道二心,如今更是气愤。抬眼看见远处有人来了,姜禧这才打住,恨恨道:“等着瞧吧!什么黑蛟白蛟,我不会停止怀疑她的!”


    说罢人跑了,跑之前狠狠白了游扶桑一眼。游扶桑无所谓地抱着唐刀,转头看见成渐月。视线对上,成渐月双眼一亮,走近,哄小孩似的问:“吵架啦?”


    说话时抬起手,细心为游扶桑整理前襟的褶皱,像是娘亲会做的事情。


    游扶桑紧闭了闭眼,咬咬牙再睁开,掩下眼底某种酸涩情绪,她抱着刀,闷闷道:“姜禧觉得黑蛟是陆琼音幻化来的。姨娘,你觉得呢?”


    成渐月仿似觉得突然:“啊……怎么会呢?”


    “难说,她有她的疑虑,我不知道,所以觉得迷茫。但我也确实觉得陆琼音就在我身边……虽然,未必是黑蛟。”游扶桑轻着声,抬眼去眺成渐月,“姨娘,我真的不想再被骗一次了。”


    “我觉得并不是她。她对你很好。”成渐月拥过她,安抚地拍拍肩膀,“这把唐刀是把好刀,黑蛟在不周山那种地方还能记挂你,想来是真的关心你。扶桑,不要寒了她的心。”


    游扶桑任她拥抱,下巴枕在她肩膀上,侧过眼,用余光沉默地凝视她,最终叹了口气。


    “姨娘说的是。”


    成渐月于是放开她,揉揉她脑袋,说起自己的来意:“你从宴门主那儿偷走……偷偷顺走两个缚仙锁,是不是?”


    “嗯。”


    “给我看看,”成渐月道,“彼时放在掌门书房里的缚仙锁都未开刃,不确定好用呢。”


    游扶桑顺手给了。


    成渐月左右瞧了瞧,再递回来:“好用的,放心用。”


    游扶桑收回来,“也许这两只锁可以束缚住庚盈与陆琼音。姨娘,你觉得可以束缚住她们吗?”


    “也许吧,不曾交手,不好说呢,”成渐月想了想,又笑着看回游扶桑,屈起手指,轻轻敲她脑门儿,“你今日真奇怪,怎么句句都要问我一下?”


    游扶桑于是道:“一个人常常很茫然,需要旁人一起思索问题,承担一些苦恼。”


    成渐月抱着她,摇摇晃晃,“好吧,好吧,小乖,不要迷茫,不要苦恼。”


    游扶桑静静沉默,与从前没什么两样,成渐月抱她一会儿,便问她何时前往浮屠城十八地狱,闲谈几句,成渐月问:“疑心黑蛟身份,姜禧又对她颇有敌意,总觉得十八地狱之行会不太顺利呢……那你们启程时,我与你一同去,多少照顾一下你,好吗?”


    “当然好。”游扶桑道,看了看时日,天边稍显彩霞,她与成渐月作别,“日落了,我去找黑蛟。”


    成渐月笑着颔首。


    一路走回长老阁,游扶桑心事重重。仿似又回到上一世的境地,谁都猜疑,谁都信不得,谁都靠不得,上一世的她至少强大,可这一世要倚靠煞芙蓉才能运起浮屠令,真是……


    思及此,游扶桑重重叹一口气。


    不过今日一聊,心里也有答案了,孰是敌,孰是友,隐约有了眉目。她想,单看人在世,形貌可变化,初心可模糊,观念可置换,利益可交易,立场亦会有所改变——正如陆琼音以饕餮之法吞噬旁人,外形变幻莫测,行事风格也变化不定,但世事洪流里,唯一难以更变的是什么?


    被塑造的脾性,及思维时的方式。


    陆琼音也正是以此利用旁人,让她们不论何种立场、何种身份、何种利益,憎她或爱她,避她或敬她,都沦为她的棋子。


    天真如宴如是,嫉恶如仇爱女如命如宴清绝,沉溺过往如她——游扶桑,甚至张牙舞爪如庚盈,沉静如青鸾,庄重如庄玄……都是陆琼音玲珑弈里一颗黑白子儿。


    无私者灭己,如宴清绝。


    自私者灭世,如陆琼音。


    陆琼音算计的从来不是局役,而是,人心。


    真是可怕。


    如今六十七年过去,陆琼音算计人心的本事应当也有所提升。


    万幸是游扶桑重活一遭,在此道上也有些感悟,隐约知晓陆琼音的“命门”在何处了。


    思及此处,脚步不自觉快许多,游扶桑从怀中摸出唐刀,哼着小调子,行进长老阁。


    长老阁那卷卷书画下,椿木已经歇去,黑蛟靠坐在古木边,环抱着手臂,闭目小憩,淡淡的霞色笼罩在银质面具上,渡一层柔和的光。


    游扶桑踏进长老阁,黑蛟有所感知,稍动了动眉,睁眼望过来。


    那一眼实在柔软,甫一对视,游扶桑不禁便笑了。


    她向黑蛟走去,开门见山:“先前姜禧与我胡扯一堆关于你的事情,我觉着瞒着你也不好。言简意赅便是,她因你常以面具示人,疑心你身份诡谲,不是好人——黑蛟,你觉得呢?”


    这一日游扶桑实在说了许多句“你觉得呢?”,让人以为她变得兼听不偏信,广纳思路了。只有她自己知晓,与其说在问她人意见,不如说,在试探她人回应。


    多说多错,对她是如此,对旁人也不假。


    黑蛟果真怔了怔,环在身前的手放下又提起,指尖似要往面具上触,又不敢,于是摘也不是,放也不是,到底纠结地说了一句,“我的身份……不好。很奇怪。有时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谁。”


    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谁。


    游扶桑心里细细描摹了这句话,同时也怪异:什么样的身份要用“奇怪”去形容?


    黑蛟则注视她,认真道:“有些事情不是不想明说,是我也不知从何提起,这亦是我一直跟着椿木的缘由。浮屠城主,我知你上一世偏听则暗,所信非人,对旁人心存疑虑是应该的,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但是……”她似乎想去握游扶桑的手,但才张开五指又退缩了,“但是我希望,至少,请你不要怀疑我。”


    这说得实在很真诚,倒让游扶桑想起十分遥远的一句话:师姐,倘若日后你我嫌隙,请相信……我绝不会成心要害你。


    此刻的黑蛟瞧来也很受伤,分明才送出一把好刀,怎么还平白惹回了猜忌。倘若面具摘下,不知又是如何耷拉的、无精打采的一双眼。


    游扶桑心里唉了一声,想要叹气,稍开了开口,却又笑了。


    “我没有怀疑你,”游扶桑坦然道,“不过是觉得与姜禧的那些话很像在背后语人是非,到底对你不真诚。我是要谢谢你的刀、也谢谢你教我修习刀术,黑蛟,你我非亲非故,你却待我这么好,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真诚吗?也许吧,只不过心里没那么多想法,话却说得体面了。重活一遭,游扶桑是学乖许多,对谁都保留三分意,能信的只有自己,心里七分的好感,出口是十分的敬意。


    人不能真的痴傻,但有时去试探旁人,还真得装成一个傻子。


    无人会对精明的窃贼敞开心扉,但对一问三不知的傻子……倒有半分可能。


    倘若瞎子摸黑摸石过河,信谁都是死。想到这里游扶桑忽然有些羡慕宴如是那个神奇的心法,识灵一角了……打住。羡慕也无用,那玩意儿要从小学,非一日之功。


    如今游扶桑只能以自己的方法辨别人,其一,她知晓陆琼音不论壳儿变了多少,芯子永远不变,其害,或说她的弊病,在于“自负”。做事大张旗鼓,倘若她是神偷,大约是悬赏千金的分量,似她这般洋洋自负之人,屋中第一存放盗来的珠宝,第二便贴满那些悬赏令——全都是她自己的。这样的人也不会允许旁人去冒名顶替,入了官府的瓮,即便是替她承担牢狱之灾。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同一时刻中,陆琼音的真身只能有一个,虽说她可有许多身份,但游扶桑直觉,眼下陆琼音只有那一个身份。


    想明白了,游扶桑再抬起眼,话也半真半假,笑也半真半假。


    黑蛟浑然不知,心满意足地握起游扶桑手腕,“今日我便教你修习刀术吧。”她笑说,“至少赶在去十八地狱之前,这把唐刀要趁手了才好。”


    即便隔着面具,那笑也真诚得晃眼。


    要是自己也能探得旁人笑意里几分真心便好了,游扶桑想,要是人与人之间没有猜忌,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敞开心扉,是便是是,否便是否,爱恨都可以大肆说出来。就像醉酒后的某人一样。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她戴着面具,她藏着杀机,而她,游扶桑,也惶惶掩下自己的真心。


    第86章 空行母(二)


    ◎乖乖,都哭成小花猫啦◎


    黑蛟待游扶桑一如往常,游扶桑却假意逢迎内里提防,总归不太厚道,可倘若事事讲求均平厚道,便又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在一切尘埃落定前有所保留,不过一种自保。


    于是,游扶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坏的人,不真诚,心思多。


    转念又将这种思绪摒弃了。


    真是世事催人老啊,她心道。


    *


    蓬莱小妖中习武者并不多,却也比游扶桑意料中的要多。提着唐刀行向蓬莱演练场,一路遇见小妖们三五成群地从演练场跑出来,要么大汗淋漓身湿透,被伙伴背着走出来,要么运着一身不那么稳定的灵气,行走间,纷纷显出兽耳兽尾来。


    黑蛟挑了一块清净地:“便在这儿。今日教你几个基础的,明日再教难的。”


    游扶桑说好。


    黑蛟的刀法很精湛,让游扶桑想起移花宫,那曾是一个刀客聚集的地方。倘若生来是妖,修习妖道,是不必去习人类功法的,妖修与天地灵气更为契合,以风为刃,以水为盾,有自己的“道”。


    黑蛟如此擅于刀剑,只能生为人,后入妖道,或者生来是妖,尔后成人。


    出身移花宫的庄玄,以及在移花宫时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跟随庄玄的陆琼音,她们都有修习移花宫刀法的可能。这二人关系紧密不可分,游扶桑难以作出区别,总归是这二者之一对蓬莱黑蛟做出了夺舍、吞噬、侵蚀之举……可是黑蛟从百年前就是战力赫赫的大能,还能被别人侵蚀?


    游扶桑有些糊涂了。


    她想到,倘若她还是浮屠城主,根本不用四处猜疑,只需命人把几个可疑人物吊在地宫烈火上,严刑拷打又逼问。宁可错杀一百,不放过一个!


    唉,可惜今时不如往日。暴力执法,最轻是打草惊蛇,最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再死一次。


    思及此,游扶桑重重叹一口气,黑蛟以为她疲惫,立即问:“累了?要不要去歇息?”


    游扶桑回过神来。


    看回手中唐刀。


    她不过依葫芦画瓢一个时辰,练了十几招刀法,往后还有百余招,要是这里就说累了,那干脆不要练了。


    黑蛟却道:“这没什么,学到哪里便算哪里。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小半个月修习整一套刀法本就是急功近利了,并不好。扶桑,循序渐进。”


    游扶桑提刀的手一顿,眼底似有讶异,一瞬又寂静。她垂眸喃喃:“从未有人与我说过这般话。”


    这般,十分宽容的话。


    从前宴门习剑,宴清绝要求师姐妹二人每日挥剑二百次,宴如是往往在第二百次打住,少一次不敢,多一次又嫌累。游扶桑根骨不好,同样的挥剑次数,只会比宴如是更累,游扶桑却想到笨鸟先飞的道理,师娘布置两百次,而我练四百次,也许师娘就看到我,就会开心吧——少年扶桑是这样想的。


    练到四百次时,累得几近休克,浑身热汗冷汗如同刚从水中被捞出来,手脚酸胀,做不到行动如常。


    如此坚持了几日,再握剑时已本能地想吐。


    宴清绝一眼就知晓她做了什么,为何这样颓唐,于是轻讽道:“实属活该。自作聪明,自寻苦恼。”


    宴清绝是天才,宴如是也是天才,天才修道,一点就通,并不需要额外多费心思指教。可游扶桑不是天才。她不知晓什么才是好,什么该多练,以为成倍完成师娘布置的任务,就可以更受待见。那时的游扶桑如何想得明白宴清绝收她又唾弃她的原因,这背后是对魔气的成见,根深蒂固,不可铲除。


    宴如是并没有听见母亲是如何嘲讽师姐的,但看二人状态,也知晓不对劲,她几乎被吓了一跳,等母亲离开了,笨拙地牵起游扶桑的手,安慰道:“阿娘在习教的时候确实严苛……并非针对你,你不要自责。上次我被发现只挥剑一百九十九次,阿娘还给我的手打了板子。师姐,师姐,今日我们去泡灵泉吧!宴门灵泉有舒经活络之用,泡完一定舒服,到时你就不会这么难受啦!”


    小孔雀笑着提议,很是希冀,游扶桑却没有说话,也不看她。人之狼狈时,善意的施舍便成了羞辱,她知道所有事情与宴如是无关,宴如是也无法左右宴清绝的思想,游扶桑却忍不住迁怒,会想,这对母女是否是红脸白脸交替来唱,玩弄她于股掌之中?


    ……也不想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游扶桑于是别开脸,“不必了。”


    小孔雀有些气馁,却也不再强求,她想,或许让师姐自己静一静才好。


    “今日师姐便早些休息,明日再与如是一同练剑呀!”千般叮嘱,小孔雀挥挥手,离开了。


    游扶桑站在原地。


    被浮屠魔气附着的人是修不好道的。彼时游扶桑不知晓这些,只觉得是自己太无能,太无用,才做不好这些,她抱着琼木剑蹲坐在地上,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约默默哭泣一刻钟时间,游扶桑感到身前有阴影垂下来了,戴着单边宝石眼镜的女人撑着伞,半跪在地,身影像一棵繁茂的大树,枝繁叶茂地遮住了游扶桑。


    游扶桑知晓来人是成渐月。


    游扶桑于是死命吸着鼻子,不让那些委屈的眼泪再滚落下来,许久都低着头。


    成渐月耐心地等着她收拾心情。


    实在让她等了太久,久到游扶桑都不好意思了,她才吸着鼻子抬起脸来,全然不晓自己面对成渐月的,是怎样一双红透的眼睛。


    见她那双眼,成渐月微微惊讶:“乖乖,都哭成小花猫啦。”


    成渐月温柔地抚摸着游扶桑的发顶,另一只手取出绣帕,替她细致擦拭眼泪,擦净后,扶着游扶桑起身,又忽而手一提,将她整个人都抱起来。


    “成长老……!!!”游扶桑像一只炸毛的猫,张牙舞爪问,“您做什么!?快放我下来、我、我可以自己走……”


    成渐月不松手,轻声笑:“累到提不起剑的人是谁?”


    说话时,成渐月压弯了眼,红唇轻翘。宝石眼镜下,眼尾有一点淡淡的光华,似胭脂,水灵灵亮晶晶的。


    游扶桑怔忡地僵住。她羞于启齿的是,如此蹲坐原地哭泣,除了委屈,还有一个原因……她是真的累到走不动了……


    忽觉自己更没用了。


    于是哭得愈发伤心。


    成渐月抱她到第四城。好在这一路上没怎么遇到旁人,否则游扶桑真的会羞愧到死掉。一路上,游扶桑断断续续讲了此中缘由,成渐月边听边应声,直至到了第四城,她放游扶桑下地,总结道,“宴清绝是一个好的剑修,却不是一个好的老师。她不知道要怎样教导人。”


    游扶桑瞪大眼睛:“在宴门说掌门坏话,不要命啦!”


    成渐月哼了下,勾唇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扶桑还会出卖我不成?”


    游扶桑低下头:“当然不会……”


    成渐月轻轻拍打着游扶桑的脊背,温和的灵气便顺着脊柱倾泻下来,充盈着她的经络,很快,四肢不那么酸胀,她可以行动自如。


    鼻头一酸,眼眶一热,游扶桑又要哭了。


    成渐月道:“我是铸剑师,不知怎么习剑,技法上教不了你什么,却也知晓一个好的师娘是要站在学子角度看问题的。你进展不佳,本就心理内耗而越发焦急,做师娘的不去疏解你便罢了,居然在你狠下苦功时嘲讽你……真是……真是……”


    再后面的话语成渐月没有说下去,可游扶桑窥她双唇起伏,那未说出口的三个字分明是“有毛病”。


    游扶桑想笑却不敢笑。


    她想起成长老的来历。


    几百年前,宴门旧的铸剑长老暂缓了修道。千百岁的修士,没够到进入上重天的资格,又不打算继续悟道,便会如凡人一样生老病死入轮回,铸剑长老看透了生死,看倦了人间,造出一把石中剑,提出有谁能拔出石中剑,便继承她的衣钵。


    尔后便打算轻飘飘撒手人寰了。


    彼时的成渐月还不是修士,只是一个路过的流民,二十出头的年纪,捡些瓜果吃食,能把肚子填个半饱已是谢天谢地。她坐在城门外,遥遥看见仙门飘渺,城门上有一张醒目的告示,写着拔出石中剑者平步青云。


    成渐月挤进人群:“有钱拿么?有东西吃么?”


    “庸俗!”贴告示的小娘子白她一眼,“这可是入仙门,什么钱不钱、吃食不吃食的,庸俗,庸俗!”


    “我就是庸人呀。”成渐月无所谓地一笑,“所以妹妹,到底有没有嘛?”


    流亡让她衣褴褛、发糟糟,可好歹都干净,仔细打理过。那张脸也十分清秀,五官精致地立在面上,鼻高,唇薄,狭长眼,右眼受了伤,眼底无光,但这丝毫不损她笑起来时眼角一抹顽劣味道,很是明丽,这是被富养长大的证明,想来流亡前也是世家少年,风流郡主,才让这一笑倜傥,胜过春风。


    小娘子回答道:“有啦,有啦,只要去试着拔出的,有十两银子,倘若能拔出来……那就是万两黄金啦!”


    嚯,万两黄金!不愧是仙家,真是出手阔绰!


    如此想着,成渐月告别小娘子,马不停蹄奔向石中剑。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世家郡主变成流民,生死除外,心理那一关最难过。成渐月也苦恼过,颓废过,但当新的晨光照起,她还是收拾好心情。


    成渐月来到长剑巨石前。


    如所有传奇故事一般,她不被看好地站在巨石边,用生满冻疮的手将石中剑轻轻一拨——


    一瞬,巨石俱裂,长剑出鞘。


    这便是成渐月在几百年前的故事。她只想要银两黄金,不想拜入仙门被拘束,那位宴门铸剑长老大抵也没料到自己招进来一个不思进取的顽劣少年,常常叹气。


    成渐月大概是在铸剑师娘仙去后,才正正经经拾起从前习记,满面涕泪,悔不当初地开始修炼。


    这又是另一桩遗憾了。


    正因为从前遗憾,成渐月看小辈才会更加关怀,对游扶桑亦然。


    在她眼里,游扶桑可比从前的自己上进多了,却遇到宴清绝这般绝情之人——真真“遇人不淑”!


    *


    游扶桑与黑蛟的刀法修习进展顺利。


    临近去往十八地狱,游扶桑已学会将刀法与浮屠令融会贯通,浮屠令第十层以上的修行玄之又玄,从前连形也捉不住,如今已可描摹大体,收获颇丰。


    在教人习刀一事上,黑蛟实在很温柔,也是成渐月口中“站在学子角度看问题”的好师娘。何况游扶桑也不再是从前笨拙如稚子学步的小学子了,她很上道,会举一反三。


    只能说她与宴清绝,是一个不那么好的学子、在一个不那么好的时刻、遇见了一个不那么好的师娘。


    错误的方法,练上千万遍也无用,宴清绝那句“自作聪明、自寻烦恼、庸人自扰”,游扶桑如今是懂得了。


    而今她有刀法傍身,浮屠令加持,虽与前世鼎盛时期还有差距,却和从前宴门模样大相径庭,绝不可同日而语了。


    她与黑蛟、成渐月、姜禧一同站在十八地狱前,她打头阵,抬手唤起浮屠十一层,电光石火,十八地狱中鬼气呼啸,万鬼应召。


    但仅仅一刹,又觉察不测。那些呼啸而来的鬼气中,有一缕极为强劲的杀意,这并非是妖鬼生来具有的邪念杀意,而是针对游扶桑一行人的!!


    游扶桑稍愣,转念反应过来:浮屠令换了芙蓉灵气,小鬼还觉察不出,大鬼自然不服——以魔修怨气结成的浮屠十二鬼,怎么可能甘心被煞芙蓉灵气所驱使?


    如今还剩下二鬼,青面獠牙毒罗刹,空行母荼枳儞。此刻呼啸而来的应是毒罗刹。


    “毒罗刹,行动迅猛,食人而力量壮大,世有‘念观音菩萨而免受罗刹鬼难’的说法,”姜禧行色匆匆地解释,运起魔气,小声责怪道,“是你驱使浮屠令的灵气太过纯粹,惹它生气了!”


    话虽责怪,手里动作却不停,姜禧以魔气贯穿浮屠令,到底遮掩了一些神血气息。


    可毒罗刹还是来了。


    起身时带起阵阵腥气,鬼火烟气弥漫开来,毒罗刹立在十八地狱冥河之上,如一座百尺城楼那般高大,血盆大口,流着脓血,两只眼空洞。


    正是它起身的刹那——


    耳后有箭声破空!!!


    那支羽箭那样快速,在夜里带起一簇雪白的光,转瞬即逝,叫人还未看清那箭矢,眼前罗刹鬼已被穿过眉心。力度之大,百步穿杨,毒罗刹鬼猝然坍塌,如一座城池轰然倒塌!


    “山阴初月箭!”成渐月惊呼。


    山阴初月箭,快雪时晴弓,弓声如惊雷烈火,箭矢如冷星残月,一击必杀,箭无虚发。


    弓箭缓缓放下。


    弓箭后,宴如是双眸如星明亮,白衣如雪沉静,圣洁不似杀伐之人。


    可那箭矢又确确实实刺穿恶鬼。


    冥河之上,恶鬼消散,已不留一丝尘埃。


    第87章 空行母(三)


    ◎浮屠城破那一日◎


    射出那一箭时,宴如是正站在浮屠地宫屏障外。


    层层鬼气呼啸而过,又在触及屏障时被击打回来。黑白相接,阴阳失调,此乃十八地狱。


    她身后是声势浩大的众仙家,也算是仙首排面;可惜此中十八地狱,若非精通浮屠令者或实力如宴如是强劲、可与邪修魔气硬碰硬者,其余都没有生闯进去的能力。


    宴如是射出那一箭,身便迤迤然入内,贸然跟随者皆被屏障挡了回来,她们面面相觑,七嘴八舌献计,是孟长言忍无可忍打断。“人多有时力量大,有时只是添乱。十八地狱险中之险,就连仙首也是做足准备才敢入内,倘若再有谁跟在后头添乱,饶是神仙也分身乏力了。都安耽在外头待仙首罢!”


    宴门之中,最为外门知的是宴、成、孟三位长老,宴清嘉清高傲慢,只对自己认可的学子好脸色,学子之间颇有微词;成渐月和蔼可亲,爱戴者众,可惜深居简出,几乎避世;而孟长言常常出席宴门重要时刻,虽严肃一丝不苟,但做事有条不紊,说话有理有据,信服者重。很快,屏障外嘈杂的修士们纷纷噤声,翘首以待。


    *


    快雪时晴,山阴初月,一箭便射得毒罗刹烟消云散。


    宴如是徐步走来,一身白衣立在血污之间,不是谪仙,胜似谪仙。


    黑蛟与姜禧她不熟悉,便想挨着游扶桑站,却是游扶桑不着痕迹一避,移身到成渐月一侧。宴门门主在前,成渐月没有回避的道理,款款行礼道:“门主。”


    宴如是应声,却不厌其烦向游扶桑更近,“师姐,是……”她隐约一顿,无由来解释着,“师姐,我此行并非跟踪,只是怕地宫浮屠鬼壮大,又怕芙蓉神血上出了岔子。倘若芙蓉神血于千钧一发之际不起作用,教十八地狱之行功亏一篑,我也有责任。”


    游扶桑略一挑眉,视线游离,最终回到宴如是面上,慢条斯理道:“好。仙首向来良善,愿以身饲魔,先天下之忧而忧。”


    语调不疾不徐,语意阴阳怪气。


    其余三人知晓她们曲曲折折的情况,皆不敢多舌插话,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来,于是原本由游扶桑打头阵的队伍,顷刻成了师姐妹二人领头。


    毒罗刹鬼消散了,周身鬼气浓度却不变,只怕是早就牵动荼枳儞鬼了。


    五人原地不动,却听冥河倏忽一声响,万鬼不动了,伏在河面哭嚎着,仿似有极其痛苦的气息压制着它们。


    空行母来了!


    来不及解释,鬼气化作浓雾充盈在五人之间,直逼门面,远处有迟钝的锁链声,沉重的足音宛如临刑前刽子手磨刀的响动——是空行母缓步前来!!


    “小心,她要造幻境了!”五人被鬼气冲散前,只听见姜禧这样喊道,“庚盈的村庄——长针——刺入——老男村长——”


    尔后陡然寂静,五人均被切断联系。


    *


    堕入空行母的幻境时,游扶桑早有准备。她屏住呼吸,唐刀上束起清净铃,霎时耳清目明。


    鼻闻见烟味,目之所及是焦原荒冢,屋瓦坍塌,遍地烧焦的尸身,死去的农人吊倒在地上,头发披散开来,成了一棵就此扎根的树。


    有被烧毁半边身子的人垂死挣扎,口中断断续续求救。


    游扶桑知那是幻境,大步跨过,视若无睹。身边宴如是掩住口鼻,面露不忍。她匆匆跟随游扶桑脚步。


    果然。游扶桑心道,芙蓉神血神通广大,居然在这般被空行母冲撞开来的幻境里也让她二人紧紧联系,密不可分。


    宴如是显然也明白过来,记起自己此行目的,于是徒手接过游扶桑的唐刀,指腹在刀刃上轻划,沁出鲜血。


    鲜血顺着刀刃流下,很快消融。


    唐刀染了芙蓉血,灵气更纯粹。


    宴如是指腹的伤口很快愈合,她不甚在意地道:“这些神血,近来都足够了。但愿空行母没有那么难缠。”


    芙蓉神血让人不会留下疤痕,可我也会痛啊——倏然间,这样一句连娇带嗔的话融合着酒气浮现在游扶桑脑海。眼前的宴翎仙首与酒醉时分大不相同,酒醉时的娇艳、痴缠、无邪,此刻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漠、沉静与机警;酒醉时她也是一抹微醺的甜酒,眼下便是清水。只是清水,不掺任何杂质、至清至彻的清水。宴为姓氏,翎为羽箭,合在一起是她作为仙首的“名”。


    这宴门主也是射入俗世的一支羽箭,救苍生于水火。


    百姓敬她,爱她……


    可这些凡人的爱总是那么短暂无痕,轻如鸿毛。茶余饭后高调一句,记得她的名字,在她鼎盛时随旁人一同高歌,尔后,便无声无息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善,则无名。


    游扶桑深深看她一眼,到底没有说什么,视线收回,游扶桑去眺那些火焰中惨死的人,追忆往昔地说道:“这是庚盈的村庄。遇见庚盈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中哭闹,那么小一个人,比野猫都瘦弱。我不该捡她,彼时我也在流亡,朝不保夕;可看着她,我恍然想,她为家人遗弃,我也一样。我也是丧家犬。两只丧家犬同行一路……好歹能做个伴呢。”


    “……师姐!”宴如是微微蹙起眉,眼底是微弱的光,不忍地闪烁着,“丧家犬?师姐怎会这般觉得呢?师姐入魔后,我虽身在宴门,却对师姐日思夜想,我想是否云海试炼里有什么引诱人心的东西,是否母亲的判断有失偏颇,师姐在外门的日子到底如何难捱,那个江汝到底对师姐做了什么……浮屠魔气到底是什么东西,扶桑之地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师姐,我,我……”


    游扶桑打断:“可是那些心意于我无用呀。”她的语气暂缓下来,面色平静,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世人总是很会高看自己的心意,我为你做了这个、我为你做了那个……为对你日思夜想……我为你辗转反侧……可说到底,这些东西真的传达给另一方了吗?另一方真的动容吗?真的需要吗?即便动容,就该给出相应的回馈吗?”


    宴如是那些心思,从前的游扶桑从不知晓。


    是以现下也没有必要后知后觉地感到感激。


    正如游扶桑还是邪道尊主的时候,她收留这小宴门主,也只是单纯想要对她好,从不求宴如是会因此回报什么。


    游扶桑道:“总归我那时模样,在正道人人唾厌,面前只有修魔一条路,也确是丧家之犬了。”


    又或者说,她自始至终都是丧家犬,即便是在宴门之内——宴门不是她的家。宴清绝从不欢迎她。


    倘若不欢迎她,干脆在扶桑之地就不要捡回她,收留她又不待见她,却还让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被认可,被多看一眼。


    给她希望,又一脚踩进深渊。这样的痛苦只有体会过才懂得。


    游扶桑静静看着宴如是,不疾不徐道:“宴师妹很天真,从来发现不了什么,当然,这些事情也不该由你去发现。你只需快乐地做一位天才少主……既天真,又无辜。”


    又残忍。


    而眼下在空行母的幻境,她们要做更残忍的事情。


    庚盈从前那村庄并不大,村中清泉旁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下便是男村长的房子。


    银针插在清泉泉眼,在这火海中异常突兀显眼。


    游扶桑足尖一点,去泉中取下银针,飞身回到宴如是身边,“这根银针刺入村长后脑。哦,就是屋前苟延残喘的老男人。”


    宴如是没有接过。


    她低垂着眼,不知所思。


    游扶桑好似想说什么,但都咽下了,自哂地收回银针,游扶桑淡淡道:“你做不到。”


    并非责怪,游扶桑知晓宴如是便是这般人。这是一条生命,无论贵贱,宴如是都不做评判,同时,这不是她的仇,她不会插手。


    游扶桑却是一眼也不想多看那男村长了,几步上前,银针狠狠刺下,从脑后贯穿,霎时脓黄脑浆与红色血雾飞溅,男村长口吐白沫,欲叫苦不迭却再难发声,只好阵阵抽搐。


    他浑浊的双眼瞪过来,面颊深陷而干瘪,活像一个只裹了一层皮的骷髅头。男村长抽搐着,面上仅有的那些皮肉也簌簌掉落,枯死的树本有枯叶遮羞,还不至于太丑陋,可此刻男村长显然是一棵连树皮都不剩的死树,斑斑点点虫洞,灰灰白白疤痕,被成千上万的虫子蛀到了里子。


    “两百年前,他是被活活痛死的。”


    游扶桑慢条斯理说道,双眼稍稍眯起,眉眼浮现显而易见的狠戾,“银针刺入后脑的感觉那样疼痛,男村长自己也懂得,但在世时,他对那么多婴儿孩童做过。如此死去不过罪有应得。”说完这些,她转去问宴如是,“如此,你还不忍心下杀心吗?”


    宴如是眼底波澜,没有回答。


    “算了,”游扶桑于是道,“居然强求一个好人行恶事,我才是那个罪该万死的人呢。”


    宴如是依旧不说话。倘若游扶桑再多在意她一些,该注意到此刻宴如是紧锁眉头,并不是因为无从回答她的话而沉默——是因为痛苦。


    空行母所筑幻境当与入侵者有关,是入侵者最深的梦魇。游扶桑深知十八地狱与庚盈的关联,又有姜禧那些话在前,于是进入幻境时先入为主地坠入小河畔村庄,以银针破解幻境;可是芙蓉神血下游扶桑为客、宴如是为主,宴如是的梦魇怎么会是庚盈?要么是宴门破败,要么是宴清绝之死,再不济也是……


    游扶桑当然后知后觉地觉察了怪异,可不再多想,一股血气涌上心头,她神魂剧痛,无由来地咳出一口鲜血!!


    周遭变幻莫测,无尽火海猝然升高,却不知是凡间纵火,而是修士那些风吹雨打熄不灭的灵火,层层燃烧,电光石火间,熟悉的浮屠殿景色簇拥她二人,乌烟滥霭,九天浮雕,破败城楼外无数正道人士尖声叫好——


    居然还有第二个梦魇幻境等着她们!


    宴如是最深的梦魇——浮屠城破那一日!!!


    游扶桑又咳得一口淋漓鲜血,不可置信地回过头,身后是宴如是泪流满面看回来。她哭得双眼通红如泣血,蹒跚地来到游扶桑身前,泫然道:“师姐……师姐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呢?还是不原谅我吗?如是知晓了……”


    青山剑横在身前,剑刃锐利,刺入肌肤,正是心房的位置。


    “如是这便去陪师姐。”她哽咽着,轻轻道。


    第88章 空行母(四)


    ◎岳枵何处,岳枵此处◎


    泱泱薄雾无雪沾衣,宴如是在茫无边际的梦中自戕,利刃刺进心脏,千次万次。


    她的血与身前山茶花魂飞魄散的魂魄一同灼眼,成一道遗迹。


    泪水却冲淡血色。


    游扶桑神形俱灭。青山长剑落下,宴如是也如纸人一般,从浮屠城坍塌的宫墙里坠落了。


    这便是宴如是辗转反侧的梦魇。


    反反复复做这些梦,反复到宴如是也开始恍然真实与梦境的区别,渐渐地,她入梦,从最开始被惶然惊恐的情绪吞没,到后来相对垂泪不语,再是最后剜心自戕……


    惊醒一身冷汗。


    她出不去,避不开,注定死于梦魇。


    梦中的疼痛也是真的,长剑那么锋利,轻而易举刺穿胸膛,无尽的疼痛包裹她,痛的源头却还在她自己,但她不停手,将剑刺入更深,要将一整颗心剖开,剖至鲜血淋漓,脉搏还在跳动,正如她捧在手里的心脏,砰砰直跳。


    初次遇见游扶桑时,宴门空山新雨后,雨淋淋的夕阳黄昏下,一缕清风撞开游扶桑额前一绺碎发。


    这颗心也是砰砰直跳的。


    或是月下流萤,两只手紧紧相牵着,手心一层薄薄的汗。


    这颗心也在砰砰直跳。


    此刻捧在手心里的……这颗心,也在砰砰直跳。


    宴如是一直活得热烈,风光过,失意过,颓唐过,强求过,那么多交织的欲望终为鲜血灌注,她为此而死,死得其所。


    她无所谓。


    双死好过独活。


    *


    长剑突兀出现的电光石火,游扶桑猝然反应过来,忍着满腹疼痛伸出手打掉那把青山剑。


    游扶桑一连串地问:“你做什么?陪什么?陪我去什么?宴如是你瞎了吗?我根本就还活着!”


    宴如是茫然地抬起头,用那双充盈泪水的眼睛注视她,浑身发抖。她颤抖地抚摸游扶桑的手腕,探她脉搏,又摇头:“这么虚弱……这么虚弱……师姐,你根本就是在骗我……”


    游扶桑想甩开她的手以证明自己尚有力气,宴如是却已近身,唇贴上来。


    并非乘其不备接吻,宴如是以口渡气,小心翼翼地输送着灵气。


    煞芙蓉下无灾无病,游扶桑先前还觉得身子虚弱,胸腹疼痛,口中被渡许多灵气,很快恢复如初。游扶桑试图推开宴如是,可这是宴如是的梦魇,游扶桑失去所有主动权,那只反抗的手很快被宴如是反握住,十指相接,手心紧扣。


    这是宴如是在梦里反复千万遍的姿态。


    只是从前梦中的师姐早已死亡,魂魄随着山茶花的凋零四处散落,从来不会回应她。


    可现下,师姐的手被她真真切切握在手中了。


    宴如是蓦然一顿,唯恐相逢是梦中。再者,谁让地宫幻境之外、游扶桑复生后,她二人已有无数深深浅浅亲密接触,虽此刻宴如是不分虚实,如在梦中,却由身体本能驱使着更进一步,她自愧意志浅薄,无法抑制自己,于是更抱紧游扶桑,舌头顺着灵流探入游扶桑口中,唇齿相接渐渐变了味,宴如是兔子般轻咬了游扶桑的下唇,眼泪仍在掉着,止不住,咸湿的泪水顺入二人口中,海浪翻滚两只颠簸的小舟。


    她咬她的舌头,尔后又用舌轻抚,紧扣的手犹犹豫豫,似在说师姐,对不起,如是并非故意要咬疼你——宴翎仙首完全是监守自盗!


    与幻境外不同的是,此中的宴如是更加主动,她几乎坐在游扶桑腿上,深深浅浅亲吻,偏生又时不时露出一丝芙蓉灵力,让游扶桑体内灵气躁动,恨不能将这煞芙蓉主人揉进自己血骨。


    “够了。”唇齿厮磨间,游扶桑艰难道。


    宴如是置若罔闻,手握着游扶桑肩头,仍闭着眼,加深亲吻。


    “够了!”正事要紧,游扶桑不可能任她胡来,掐着宴如是脖颈逼她退后。


    宴如是被掐住命门,但不恼,痴迷地望回来,努力向前靠近再吻她,全然是溺进幻境的模样。


    游扶桑气得半死,一掌拍在宴如是浸血的胸前,往她心窝里一揪,同时运用些许浮屠清气加重力道,再骂,“清醒没?!宴如是,你要啃到什么时候?你给我醒过来!”


    这一下终于换得宴如是一声闷哼。


    宴如是半是清醒半是沉醉地睁开眼,缓神许久,眼底终于恢复清明。幻境主人恢复神智,那些疼痛的伤口也都消散不见了,只是面上泪痕不消,衣上血迹不散,倒让宴如是错愕:“这是……发生了什么?”


    游扶桑冷笑:“你犯病了,生捅了自己一刀。”


    宴如是面色一顿,隐约反应过来缘由,视线慢慢向下滑去,面色落得苍白。竟是被那些自戕的残梦驱使了……她于是自嘲一笑:“如是幼稚,让师姐见笑了。”


    游扶桑心道,确实幼稚,亲亲啃啃到忘我,让人厌烦。


    但她不打算提这个。


    眼下是清醒的宴翎仙首,不是醉酒痴痴傻傻的小少主,或入梦犯病疯疯癫癫的宴如是,倘若将那些悉数告之,宴翎仙首又要自刎一次了。


    正事要紧。


    如此想着,游扶桑坐起身来,反而拉了宴如是一把。“空行母的幻境消散了,你我尽快与其余三人汇合。一是空行母,二是庚盈,三是陆琼音……今日正事,一件没做。”


    全怪你犯病。游扶桑在心里撇了撇嘴。


    宴如是迅速站起身,拍拍衣上尘埃。


    “如是知晓了。”


    被设下幻境的人既已恢复清明,幻境已除。漫天雪色骤散,十八地狱显现出来,冥河里的妖鬼依旧在发出古怪声响,咕噜咕噜,散发着腥臭味,犹如谁人在炼一味能让神仙见了也犯愁的剧毒之物,汤为沸腾,锅已堪堪承受不住,快要炸裂。


    宴如是站在冥河边,白衣翩翩不染尘埃,就连那些血色也似琼林一枝新梅。她沉静沉默,一如原样,任是游扶桑也无法从这张新雪芙蓉面上看到一点儿痴缠的影子,若非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如此一位阳春白雪的人物会做那般事情……自戕自伤,拖着浸血的身子动情索吻……


    恰是时,身后足音渐近,是姜禧与成渐月前后走来。她们站定,约又过了一刻钟,黑蛟从冥河浓雾中显现出来,姜禧盯着她走进,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诮与不屑。


    姜禧的敌意太明显,黑蛟不明所以,兼以尚在幻境中大伤元气,她不去计较。


    却是宴如是哪壶不开那壶,面无表情温声道:“姜禧,你有什么不得不说的?不必挤眉弄眼,平白惹人不快。”


    “惹人不快?惹谁啊?”姜禧嗤笑,举手指了指宴如是,又指黑蛟,“你吗?她吗?你们对我不快吗?怎么了?然后呢?需要我对你们不快的情绪做出什么反馈吗?”


    姜禧算是流氓吵架,专克宴如是这般文绉绉世家人。宴如是登时哑口,姜禧乘胜追击:“仙首大驾光临,总要有些助力吧?我听闻你有一计神通广大,名为‘识灵一角’,可看出来者身魂虚实,仙首不如定睛扫一眼我们,看看有没有异常?”


    话虽说的“我们”,视线却停留在黑蛟身上太久太久,游扶桑知晓姜禧怀疑黑蛟已久,不让宴如是动这识灵一角,姜禧永远不会消停。


    游扶桑于是轻声道:“这二人有冤结,随她吧。”


    宴如是极为纠结地皱起眉,终于还是照做。


    识灵一角行动迅速地穿越几人之间。


    很快宴如是收回灵识,姜禧洋洋得意问:“如何?识灵一角总能看出其人是真是假,是如假包换的原身,还是半道出家的假人了吧!”


    宴如是却反问姜禧:“你说黑蛟将军是陆琼音所化,是何缘由呢?”


    姜禧答:“因她行踪不定,行为诡异!”


    黑蛟面容为面具所覆,看不清神情,游扶桑却能感知到她眼底寒冰一般的尖锐与冰冷。


    宴如是道:“你们四人,姜禧与成长老是如假包换的原身,生就的原身;师姐以仙草复生,体态微弱,但也是原身不假……”她看向黑蛟,犹豫道,“可是你……”


    黑蛟道:“但说无妨。”


    宴如是:“你的魂魄浑浊,似是不同人叠加之状,三魂六魄中有些魂魄缺失,有些魂魄……不止一缕……”


    姜禧大喜:“那不就是饕餮之状!魂魄缺失,魂魄叠加,这不就是饕餮之状!!”


    宴如是激动打断道:“未必是饕餮!这般情况虽然罕见,但也未必就是因为饕餮之法,黑蛟、黑蛟将军可有别的解释呢?”


    即便线索已经指明,可宴如是向来敬仰黑蛟,黑蛟可是从小宴少主时期便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倘若此刻黑蛟真的是陆琼音,代表原身遇害,于情于理宴如是都不希望对方被恶人替代。


    反而是成渐月摸不着头脑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饕餮功法吗?姜禧是怀疑陆琼音在我们之间吗?”


    姜禧道:“还用怀疑?板上钉钉!”


    只看姜禧抬手鼓了鼓掌,啪啪两声,冥河鬼啸忽止,剧烈的浓雾不断升起,幻化成一个身覆枷锁、手持空行塔的恶鬼。


    成渐月瞪大眼睛:“这是真的空行母,不是幻象?”


    宴如是凝视恶鬼几许,回答:“是真的。”


    姜禧解释道:“我将空行母赋予我的幻境稍作改动,不仅破解,还成功召出空行母本尊。”


    姜禧擅阵法,擅幻境,最常做在别人造的境里偷梁换柱、将其挪为己用的缺德事儿,何况姜禧本就是这世间对十八地狱研究最深之人,她召出空行母,游扶桑并不惊讶。


    姜禧看向黑蛟,毫不尊敬地说道:“修改阵法时耽误了些时间,即便如此,黑蛟仍然破境在我之后,是被什么困住脚了?”


    黑蛟沉默看她,并不言语。


    “不说是吧?”姜禧早有料到,足尖轻点地,身一闪,飞至空行母右肩。


    “此处何处?”姜禧问。


    “此处地宫。”


    空行母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十八地狱中。


    姜禧又问:“汝名何名?”


    空行母答:“吾名荼枳倆。”


    “陆琼音……”姜禧顿了顿,换了个问法,“岳枵现下在何处?”


    微微垂眸,空行母道:“此处。”


    “岳枵何处,岳枵此处……哼。”姜禧眯起眼睛,直指黑蛟,“是那一人否?”


    空行母空洞的视线缓缓扫过成渐月、黑蛟、宴如是、游扶桑。


    僵持的沉默里,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空行母为十八地狱之主,倘若有异,她定能觉察……


    许久之后,空行母款款颔首,道:“是。”


    第89章 空行母(五)


    ◎请君入瓮◎


    “岳枵!你现在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姜禧既惊且喜,抬手向黑蛟指去——称呼也变了,不再唤她“黑蛟”,而是“岳枵”——姜禧道,“荼枳儞,速将这妖孽就地正法!”


    霎时铺天盖地浓雾滚滚而来,如千军万马奔腾,又汇聚一点,直指黑蛟!


    空行母为十八地狱之主,必要时可倾尽十八地狱的一切攻击黑蛟。黑蛟再神通广大,在空行母的地盘也沦为手无缚鸡之力之徒。


    黑雾倾袭如万箭齐发,宴如是挥剑抵抗几许,回头问黑蛟:“你又不是岳枵,为什么不反驳?”


    可下一瞬,浓雾汇聚如刃,一击劈得黑蛟面具脱落——


    那张脸上最赫然的必是那条长长的疤痕,十分显眼,从美人尖穿越眉骨,又在眼下曲折,绕到耳后。如有一枝红梅贯穿眉眼,深红的枝干,边缘渐浅,成了淡淡粉红,那是新发的梅蕊。


    疤痕之下,是一张清冷温柔的面,温和却愁眉,是苦寒的冬天。


    这是庄玄的相貌。


    但在旁人眼里,这同时也是牵机楼楼主陆琼音的相貌。


    姜禧顿时将这一切当作板上钉钉:“岳枵,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张属于庄玄又属于“陆琼音”的脸上浮现杀意,可是抬起眼,黑蛟什么也没有说,缄默地运起妖气,抵御住空行母的攻击。


    沉默应对的模样好似是默认了,让姜禧愈战愈勇。


    妖气与魔气对撞,皆是黑色,前者清澈如曜石,后者深沉似浓墨,二者此消彼长,妖气渐渐占了下风。


    游扶桑稍一怔忡,手中唐刀一转,刀刃抵御魔气。那还是黑蛟教她的招式,


    游扶桑看着黑蛟,急切问:“你一定不是岳枵,是不是?”


    黑蛟却道:“我是。”


    “……什么?”游扶桑似是很心碎,唐刀咣当摔落地上,她愣愣凝视黑蛟许久,眼角挤出一滴泪来,转身扑到成渐月胸前,“姨娘,怎么会这样?”


    成渐月没有看她,也不似从前那般温柔安慰她。她注视黑蛟与空行母的招式,面色似打翻了墨台,变得深黑。恍然间,游扶桑觉得她些许地方变了,宝石眼镜下眼角细纹消散了——只这么一点点变化,让她变得更年轻也更狡黠,居然显露一丝邪修邪性。


    也让游扶桑揪出些许,顶着庄玄样貌的陆琼音的影子。


    许久,成渐月微微扯出一个笑,似是气笑了,又似在看一个滑稽的笑话。


    一个假李鬼冒犯真李逵的笑话。


    十八地狱里,渐渐显露一个娇小的身影,浑身缠绕着鬼气魔气的庚盈出现其中。


    鬼气源头是成渐月。


    上一刻哭哭啼啼心碎的游扶桑此刻猝然飞身退去,与姜禧一对视:鱼儿上钩了!


    ——岳枵这类洋洋自负之人,是决不允许旁人冒名顶替,替她入瓮,替她束手就擒的。


    伪装得再多,本性难移,终会暴露。


    况且岳枵绝不是惮于暴露本性的人。


    她们的目的,从来都是逼岳枵自曝身份,主动召出庚盈——


    第90章 空行母(六)


    ◎关心你,是真心的◎


    这一招引蛇出洞并不高明,游扶桑也自认演技拙劣。


    可当庚盈出现在空行母身后,游扶桑与姜禧一对视,眼底都是急切的喜悦。不管庚盈是被操纵着攻击何人,又或只是粉墨登场亮个相,另外几人尽管将精力对准她便是了。


    姜禧迅速操纵空行母掉转方向,黑蛟化妖气为利刃直逼庚盈,与之一同射出的,是宴如是的山阴初月箭。


    一箭一刃后,缚仙锁亦从游扶桑袖中寻机而动!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庚盈几乎没有任何应对,已被缚仙锁束住。


    庚盈短暂一愣,缩紧身骨欲化青烟金蝉脱壳,瞬息间,黑蛟妖气利刃已然飞身在前!


    那厢庚盈不敌,成渐月顿时起了逃跑念头,不料才举起传送令牌要摔在地上,唐刀短刃、青山长剑,横亘在成渐月脖颈一左一右,彻底束缚住她。


    唐刀一挑,令牌也被游扶桑收走了。


    成渐月长眉也跟着一挑,狭长眼睛向左侧轻眺,看了半晌游扶桑,再收回,停留在不远处黑蛟身上,成渐月薄唇轻抿,露出十分无语的表情:“你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在怀疑黑蛟。你们怀疑的人一直是我,对不对?”


    游扶桑淡淡锁着眉头,不说话。


    成渐月于是自哂。


    其实在黑蛟面具掉落的瞬间,成渐月该知晓自己中计了的。黑蛟的面具除非自己愿意剥下,否则神仙外力也不会让其掉落。


    她们自始至终都在合伙设计她!


    此刻反应过来了,成渐月却也不见得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凝视着其余几人。黑蛟束缚着庚盈,姜禧从空行母肩上跳下来,落到地上。


    黑蛟那张脸对她来说多么熟悉,曾经许多年,她辗转在成渐月与陆琼音两个身份之间,晨起梳洗,清澈铜镜里映照出的便是这张玲珑而清冷的面庞。岳枵并不能将庄玄的神情学得十分像,却也能假冒七分,眉梢入鬓如新月,唇角微微弯,琼林霜雪面。是以与青鸾初见,青鸾愕然落下泪来,分不清她与庄玄。


    而此时黑蛟站在此处,与庄玄同样一张脸,全然不同神情与颜色。庄玄是暖冬,不那么冷,只是轻轻浅浅的苦寒,黑蛟却是最深最远的冰川,那么游离,那么孤僻,可即便如此,黑蛟静静站在那里,又偏偏让人觉着,确是庄玄回来了。


    岳枵到底是冒牌货。


    黑蛟才是如假包换的第十六任庄玄城主呢。


    岳枵自嘲移开目光,宴如是提着青山长剑更近一寸。她是宴门门主,此刻更关心“成渐月”下落,于是冷冷问:“岳枵,你是何时侵占成长老身体的?”


    岳枵面色不变,很低地笑了几声,没有回答。


    游扶桑于是道:“岳枵从来都是成渐月,成渐月从来都是岳枵,是吗。”


    是问句,语气却下沉,仅仅是在陈述。空行母不是箴言镜,姜禧是她的主导者,自然姜禧说什么,空行母便说什么。可宴如是没有说谎。她用识灵一角探得的成渐月的魂魄就是这个模样:成渐月是原身,这具身体上没有夺舍吞噬的痕迹。


    岳枵从来都是成渐月,成渐月从来都是岳枵。


    什么石中剑,什么流亡郡主,什么第四城和蔼可亲的姨娘……从来都是谎言。从来都是。


    游扶桑叹了口气,此中夹杂着意料的失落,却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多,她以为自己会失落到崩溃,在她心里宴门之中待她好至仅次于宴如是的人,从来都在欺骗她,几百年皆如此。可是事实上她并没有那样失魂落魄,反而觉得轻松,只是无人真心关心她罢了,她也早就习惯了。


    宴如是亲近她是为赎罪,成渐月则从来都有所图,或者享受耍弄的快感。从来没有人真心待她好、只是为了待她好而待她好。


    游扶桑都知道,她觉得这是人生常态,她于是习惯了,也不会觉得难过。


    事到如今,岳枵也不遮掩,只喃喃道:“好一招请君入瓮,引蛇出洞。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也许是翠翠与她说自己在十八地狱见到的令牌约是第八城“捌”,游扶桑看着手上成渐月给她的令牌,翠翠眼神闪躲,她说“令牌上的字有左中右结构”,这是一个明示,又说也许是“捌”,这便是烟雾弹了。


    分明是第四城“徵”!


    怀疑的种子种在疑虑的沃土上,发芽只是时间问题。


    游扶桑于是回答岳枵:“漏洞百出。像你这种极端自恋的人并不会刻意隐瞒,反而十分张扬。就算你以陆琼音身份劫持翠翠,进入十八地狱,竟也不退去成渐月的样貌与装束,大张旗鼓穿着宴门明黄色道袍,来去魔修之地。即便明白翠翠隐约知晓了你的身份,你对她也不过抽离五感,虽然疼痛,但都可治愈,我于是想,你是不是巴不得她将消息传回蓬莱?也好,感谢你的自负,好歹留了翠翠一条活路。”


    说到这里,游扶桑恍然顿住,再开口,喉咙里发出的嗓音是她自己也未意料的沙哑,“也很可惜了,可惜了,我很喜欢成渐月这个姨娘的。”


    岳枵也笑,笑得轻快:“扶桑,我也是。不论作为成渐月还是陆琼音,你的姨娘还是你的敌人,我都很喜欢你。”


    游扶桑回望过去,那么多情绪交织在她面庞上,交织到底只是沉默。


    岳枵于是道:“我是真心的。”


    游扶桑有气无力地讽笑:“真恶心。”


    岳枵全然不生气,脖颈就着刀刃向前一步,锋利的刀刃划出血痕,她不在乎。岳枵的面容变得年轻而狡黠,很是邪性,可眼底显露一丝和蔼又有着成渐月的影子,她说:“游扶桑,百年前,百年后,我的目标一直是你。”


    游扶桑是真的不明白了:“为什么是我?三百年前,谁知道我会成为魔修?我为旁人排挤,为师门唾弃,你是唯一……”


    唯一善待我、慰藉我的人。


    这句游扶桑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总归是想不明白:岳枵为何要这样做呢?放长线钓大鱼……可是彼时的我,身上没有一点价值啊。


    “为什么呢?”游扶桑垂下眼,轻轻地道,“岳枵,你看中我哪一点?”


    岳枵道:“我只是想对你好。”


    游扶桑摇头:“我知你不是这么善意的人。”


    “但至少,那时关心你是真心的。”岳枵还是这句话。


    游扶桑知晓这不是真的。


    十八地狱空行母现身,又迟迟没有动作,地宫怨魂凝结在空中款款飞舞,闪烁着魂魄的微光,好似从漆黑的天空落下雪来,一片又一片,很漂亮。


    游扶桑于是想起很多零星记忆。那么多记忆簇拥而来,到最后都化作宴门点点明月芦花,那是宴门第四城的风景,刀剑冷光,悬在城中,明月清凉,低垂天上,少年扶桑坐在成长老的身前,成长老虚抱着她,教她如何在藏典阁检索书卷,教她如何看星盘。


    成长老总是说:扶桑就是聪明,一点就通,一教就会。


    知她在外山不受待见,成长老顽劣笑说:那些都是小人,扶桑想报复回去吗?我有很多损招教你啊。


    又说:不想报复?好哦,我知是扶桑向来心善。我不会逼你去做坏事啦。总归不要被她们坏了心情。全当是过眼云烟,散了就散了,你要好好修炼,要向上走,站到高处了,你就不会再在意她们了。


    见她拜入掌门之下,成长老说:不愧是扶桑!


    扶桑,扶桑,这世间少有人这么唤她,成渐月算最亲的一个。


    可惜这些褪色的旧景里,斑斑星如许,不见人依旧。


    面前,只有岳枵对她似笑非笑说:“真是个小没良心的,我对你这么好,你还和旁人合起伙来骗我。”


    游扶桑没有回应这句调侃,固执地问她:“为什么是我呢?”


    岳枵眯起眼睛,似乎苦思冥想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全盘托出,她仰起脸来,笑得无所谓:“因为我在修炼饕餮功法呀。饕餮功法,以活人为食……”岳枵微微直起身子,“总有人说这很残忍。残忍吗?人饿了,吃牲口,不曾问过牲口的意见,在我眼里人就是牲口。有人钟爱牛羊,有人钟爱鸡鸭,我同理,钟爱人肉,修士最佳,高阶修士更佳,”她看着游扶桑,舌尖不自觉舐上唇角,“被我精心培育起来的修士,更是上佳。”


    “浮屠魔气是要自己挑选主人的,大约从第十四任开始,我作了干涉。我以浮屠魔气挑选宿主之名,也在细细挑选我的食物。第十四任和第十五任都是窝囊废,没修个几日人便归西,也怪我眼光不好,挑了废物。直至第十六任,我不仅在修为上进行挑选,也从心性考量,于是选下了移花宫庄玄,她是很好的魔气容器,不骄不躁,来者俱收……可惜还是差一点儿火候,吃起来与寻常高阶修士没什么两样,还算美味,却没有回味的必要,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岳枵皱起眉,十分苦恼,可恍然想起什么,她的眼睛又亮了,“直至遇见扶桑,我才懂得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从前我都太固执于修为了,不懂心性才是最美味的东西,傲慢的,忮忌的,易怒的,懈怠的,自怨自艾不思其反的……”


    说到这里,岳枵忽打了岔,她侧身,视线轻巧来到宴如是面上,“你的母亲,你知道的吧?六十七年前,她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宴清绝的傲慢,她的自大,还有她与上重天的秘密,她的劫难,她的纠结……美味,美味,可惜还是欠了些味道……也许因为她不是我豢养的食物,便不会完完全全符合我的口味罢。虽然美味,但她可以更美味的。”


    岳枵说得轻巧,可这对宴如是而言又是何等残忍的话!宴如是似被剜了一刀,眼中疼出红色血丝,长剑青山阵阵发抖。


    岳枵视若无睹,转回头,叹着气,又把话说回来,“古代帝王坐享其成,也要时时监工才放心,同理,食物也是自己看着长大才安心。修炼浮屠令者以情绪为食,越是恶劣极端的情绪越是美味,而我初见扶桑,常想,这孩子情义寡淡,是个再好不过的情绪载体了,旁人对她做出什么,她照单全收,明镜似的,个个都收纳了……”


    “便如同最上品的绢纸,自无色,不过映照世俗颜色。”


    “在宴门中,扶桑过得并不好,那么多负面的情绪围绕她,几乎将她吞没。是以我想,既然是我去豢养,那我有责任去做这个平衡,去给扶桑一些好的情绪……一点点爱,一点点关心,一点点尊重……”


    岳枵说得自得,又欣慰地闭上眼,仿似自己真做了什么感人肺腑的大善事,她是监工的帝王,完成了什么足以名留青史的大功劳——她几乎要被自己感动了。


    岳枵睁开眼,注视着游扶桑,眼底炽热:“扶桑,从前作为成渐月关心你,是真心的。”


    她那么温柔地注视着她,几乎算得上含情脉脉,如一阵春风破开冰湖。


    可一切都是假象。


    岳枵从不是春风,她比冰湖坚硬寒冷千万倍,她几乎是万古寒夜本身。


    果不其然,电光石火,那一点含情的微笑陡然成了疯狂的大笑,尖锐的笑声刺破地宫的宁静,岳枵接下了后半句话——“将你作为盘中餐翘首以待,也是真心的!!!”


    游扶桑站在岳枵身侧,手举的唐刀还安静地横在岳枵脖前,明净的刀面映出岳枵癫狂的样子。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熟悉到令人觉得和蔼相亲近在昨日,陌生到,再多一眼都作呕。


    巨大的空虚感吞噬这片方寸天地。


    直至这一刻,游扶桑才真正懂得空行母那番话。


    那番利落到残忍的话。


    此处何处?


    此处地宫。


    岳枵何处?


    岳枵此处。


    那个罪不容诛的恶鬼,确在此处,确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