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动霧縠以徐步兮
◎騃女痴儿,神女无梦,不可强求◎
宴如是方到蓬莱时,正是一场骤雨。
雨色如梦,蓬莱群山环抱之中,椿木在对弈亭中合目静坐。
亭中袅袅香径独立氤氲雨气,椿木手边茶壶沸腾,茶色比雨色更浓。一只棋盘,只有黑子在天元,第一步就是糟糕的棋。
宴如是停在亭外,还未作揖,椿木开口:“有些铺张,不妥。”
约是指宴门那些宝骑香车的礼物。
宴如是不动声色行完一支礼,面色沉静,长揖恭敬道:“这六十年九州太平,约有战乱却是人为,而无妖鬼作祟,这其中蓬莱出过多少力,旁人不知晓,如是却记在心里。蓬莱与人间有约,不以妖修能力侵扰凡人,蓬莱妖修不仅做到了,还屡次出手相助。家母曾教导,贵相知者深交远迎,重在神领,俗礼略表单薄心意。蓬莱重义重诺,如是感激不尽,椿木长老以茶相待,以弈相邀,如是以礼相回,怎会不妥呢?”
椿木这才睁开眼,徐徐摇头轻笑。“越来越像了……但你不必像她的。”
宴如是未动。
此中的“她”指的是谁,这个宴如是很清楚,但缘何又说“不必像她”?
女肖其母是世间常理,何来不必之说……
椿木淡淡望她:“宴门主请坐。”
宴如是闻言时一瞬惊诧没逃过椿木的眼睛。
椿木固然了然:“我竟忘了,宴门主大约不是来找我的。”
宴如是连忙道:“怎会……”
椿木看她模样,眼底升起一丝玩味笑意,似无厘头地打断问道:“今日门主衣衫似幻似仙,真是美妙。”
这确是一件世间独一件的孤品,柔和如水,无形无色,随天光云影徘徊,衣衫倒映人间形色。
椿木犹记,这宴门主小时候宴清绝偏爱给她搭配澄黄与白的衣衫,袂尾短羽,小少主穿时明艳如一只白色的孔雀,金枝玉叶,钟鸣鼎食之宗众星拱月地长大。
如今舞低杨柳,歌尽桃花,曲终人散,小宴少主变成宴门主,独自撑起一个偌大宗门。她站在萧瑟后繁华道,洁白如仙鹤,官场仙家名利场,她步步走过,始终独立不染尘埃,今日兼以华服,椿木则见,这仙鹤似又要乘风而去、腾霄而起,越过九天,变作无双的凤凰了。
椿木道:“老身约见此为龙宫鲛纱,听闻是鲛人龙宫琉璃织纱提过,东海月明照过,蕴纳天地灵气七七四十九日,才得一匹鲛纱布。千颗夜明金翠点缀,千余绝顶绣娘经手,才得这么一件……唔,老身隐约记得名字是……九曲月明?不知是否记得正确。”
宴如是垂眼答道:“是九曲月明。这是母亲留下来的衣服。”
九曲月明。月光皎洁,但本质无情无心,垂挂天上,只因沾染旁人情绪,才有了不同颜色;如这衣衫。真是很合衬的名字。
椿木又问:“不日后封禅之典,宴门主也着这件衣衫吗?”
“那是另一件衣裳,名风露长生,仙家之中尚在赶工。”
三百年前宴如是作为宴门少主初入道,母亲相赠弓箭凌云破空。六十年前宴如是坐上宴门掌门位,已继承宴清绝那一仞青山剑。如今仙首封禅将至,一件风露长生衣,一张快晴时雪弓,数支山阴初月箭,是众仙家鼎力共织共铸,献给这位初任仙首的。
“风露长生……那想必是更羡煞世人的一件高贵华衫了。”椿木淡淡感慨,她的目光在宴如是循风微起的衣袂上逗留几许,“宴门主今日模样,与神女赋中那句‘姽婳于幽静,婆娑乎人间。动霧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倒是很配,徐步动轻纱如薄雾,小楼春江晚,拂玉墀,声霏霏,有绮香,有玲珑,这便是今日宴门主给我的感觉:神女下凡,我见犹怜,倾慕至极。”
宴如是才要出言推辞,椿木紧接着摇头:“只可惜,这神女之赋终究是在写,襄王有意,神女无梦,不可强求。”
宴如是神色一滞。
推辞之言顿在喉头,她轻哂自己自作多情。
一时亭内寂静无言,只亭外雨声不歇。
椿木屈指在棋盘上轻敲几下,山中雨骤然停下。她看着棋盘便茶水,手指轻碰瓷壁,讶道,“坏了,光顾着说话,茶水凉了。这凉茶不好待客,是老身招待不周了。”
她说着,将茶水倾倒在亭外,溢出些许茶香。
“宴门主,雨已停了,山路湿滑,我陪你向下走吧。”
竟是下了逐客令。
宴如是不起身,抬眼踌躇道:“椿木长老,我想见……”
“老身已经将道理说与你听,宴门主应当不会是不懂。如此执着,是痴缠。”
宴如是沉默。
她起身,作长揖。
她站在蓬莱山色里,乌黑而纤长的眼睫隐匿眼底神色,作揖的手相覆,指节分明,青葱却坚韧。
她在拜,不退让。
良久,椿木叹:“騃女痴儿。”
山色里老人轻轻一叹。
“随你去吧,我不阻拦。只要知道,世间有因果,有轮回,有报应,宴门主本可以避开,却选择迎回:该退而返迎,痴缠不松手,这并不明智。”
“如是从不推脱因果。”宴如是只道,“该来的不该避,也不会避。”
*
行到山道中,遥遥可见周蕴悬壶小筑,一片青绿银杏连天。小筑向西三里地,粉色木棉青竹里,是游扶桑的药草小屋。
极远极远的距离,宴如是便看见了悬壶楼榭上沉默的人。游扶桑披着厚厚狐裘鹤氅,面色了了,她低着眼,病容苍白,迎着骤雨初歇的雾气吹着风,风吹动柔软的额前碎发。
一瞬视线相触如短兵相接,游扶桑率先收回目光,抽身向回走。
宴如是的脚步下意识去追,椿木阻拦道:“你可知扶桑为何人所伤?”
“……”宴如是沉默,“庚盈。”
“你可知庚盈为何而死,又为何伤她?”
“不知。”
椿木道:“死于你手,丢魂于陆琼音,如今差错,她被陆琼音操纵,嗜血嗜杀。一夜杀千人的厉鬼,仙家会如何行动?”
“寻常妖鬼感化为主,而厉鬼杀业无数,应当围剿镇魂,若能唤回理智,则助往生,若否,嗜血不思其反,则就地正法,以免再犯杀业。”宴如是稍稍顿住,“可您说她为陆琼音操纵……这在仙家祛鬼一事上是尚且不闻的。”
椿木似笑非笑:“那是陆琼音,总能有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们总不能因为闻所未闻,就不想法子。”
宴如是立即道:“当然不会。”
椿木解释道:“陆琼音生食魂魄。魂魄入口,倘若肉身未入肚,能行走,有法术,便会为她所操纵,为她杀生,替她聚鬼怨、挡杀业。”
宴如是:“那厉鬼也是无辜……”
椿木:“无辜也犯无数杀业,你不知如何唤醒她,也无法长久地控制住她,只有置之死地或放生,你如何取舍?”
宴如是低垂下眼,微微思索,缄默不语。
椿木于是道:“看来宴少主也没有答案。待想清楚了,再来找她吧。”
椿木已是二逐客,倘若继续固执,则显得不识礼数。可是死生殒落路途浅,青山诀别难再逢,游扶桑之事,宴如是总是情之先至。
她焦急道:“她重伤,我便不能来了又走,一眼都不看。”
椿木心道:我再三劝阻,是宴门主执意如此。届时游扶桑见了她,可不要说是老朽不做事儿啊。
*
约过两个时辰,黄昏入夜,游扶桑又从浅眠里惊醒。屋内无人,周蕴已经离开,一双跫音响在屋外,有人轻叩门扉。
游扶桑在榻上翻了个身,没回应,厚厚棉裘冬氅还披在锦被上。这一刻她是真的明白了,说这些氅衣像雪真是没有错,大雪压身,越盖越冷。
身后两人轻手轻脚进屋,游扶桑能听出是谁:椿木与宴如是。
隔着透光的帷幔,游扶桑坐起身,轻挑了挑烛火,屋内更暗一点。“来了?”
这句话是在问椿木,无关宴如是。
她的声音还有些哑,但不无力,想来这一日一夜蓬莱倾全力的救助与自身歇息,她身体已经好了许多。
但还是不够。庚盈之事只是一个开头,倘若再次遇敌,这样实在太被动,眼下路子有二,一是如青鸾一般,以灵力从头来过,循序渐进归列正道,利是不惧反噬,弊是耗时太久,她等不起。又或许正道功法学有所成之前不离黑蛟半步,她去哪里游扶桑跟去哪里,有她维护,倒不怕庚盈。但一是不晓得黑蛟愿不愿意,二是即便与她如影随形,也总有落单的时候,陆琼音最会准时机,捉了机会便来了。
路子之二则是再次入魔。邪修之道最是一蹴而就,如今游扶桑的浮屠功法还在,缺的只是充沛魔气,而浮屠令的修炼让她可以吸食旁人的灵气或魔气——姜禧应当很乐意吧。
毕竟她巴不得游扶桑再次入魔。
但后一种办法利弊也十分明显,利是一蹴而就找到庚盈暴力压制,此后不论陆琼音怎样腥风血雨使得生灵涂炭,游扶桑不在意,只要庚盈好好的,一切可以不计较。这人间她不在乎,只是她被人辜负过,便不想去辜负别人。
弊便是反噬,已经身死一次的邪修控制自己谈何容易,重蹈覆辙几乎是在眼前了。而这一次,没有第二个“浮屠生”为她兜底。
想到这里,游扶桑心道,又或许……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浮屠令能吸食魔气,也能吸食灵气,倘若有人将灵气借给她……罢了,她又否定,邪魔外道邪魔外道,魔气为外道,求诸外,可靠不正之道掠夺而来,正道却属于内道,求诸内,求诸己身,灵气需要修炼者本身苦苦内化而来。姜禧可以用魔气在连煞山庄捏小人玩儿,她不嫌浪费,而寻常正道修士却是对灵气稀罕得很,没有白白送给谁的道理。况且想要对付陆琼音,或说陆琼音操纵之下的庚盈,这灵气的供养者需是世间强者,才能相互制衡,游扶桑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有谁可以……
思索的电光石火,椿木道:“屋内极寒,金乌不在,炭火早不管用了。倘若你还觉得冷,至少还要再休息几个时日,否则不宜多走动。”
游扶桑问:“黑蛟去哪里了?”
岂料椿木一眼识破:“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黑蛟固强,却都是有代价的,她遇上陆琼音,不一定能打得赢,若非万不得已,我私心……不想让她二人碰上。”
“……”游扶桑违心道,“我未曾有那般想法。不过是许久不见了,我挂念她。”
“如此便好,想来她也是挂念你。黑蛟在不周山修行,不可中断,听说你受伤,她几欲闭关中道而废,我连忙说伤不致命,已有缓和,她才安心。她是武将,而非文官,更不是医师,如此从不周山赶回蓬莱,白白废了修行,得不偿失。她却道:就算派不上用场,病中疼痛时身边有人陪伴,大抵也是好的。老身却奇怪,你们相处几月,如何会有这样深的羁绊?”
游扶桑只答:“也许不止几个月。她似乎是我很熟悉的人。”
又问:“她在不周山的修行没有出岔子吧?”
“不曾。到底是劝住了。”
游扶桑于是颔首,舒出一口气。
也不知是不是椿木有意为之,说得这样恳切,让游扶桑听完内疚极了:打这样一个人的主意,真是太不善良了。对付陆琼音的事情还是要另寻出路。
大约是又闲谈了几句,游扶桑才去注意帷幔之外的宴如是,开口问:“椿木长老为我问脉,你来做什么?”
不曾想会是游扶桑主动提她,宴如是一瞬惊喜,几乎受宠若惊:“我、我来看看你……”
游扶桑打断道:“那你看到了,请回吧。”
宴如是不甘心:“师姐与黑蛟将军情真意切,病中挂念她,而黑蛟将军在不周山修行,甚至愿意为了师姐中断闭关,那句‘病中疼痛时身边有人陪伴,大抵也是好的’,师姐,我也是那样想的……是以我想来看看您……”
游扶桑冷哼,毫无顾忌道:“不必照猫画虎,鸲鹆学舌,照搬别人的话,你好意思吗?我再要人陪也不是你陪。而且说了多少遍,我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宴如是猝然便愣住了,照猫画虎鸲鹆学舌八个字说得她无地自容。可是她真的是这样想的,绝无虚假,不过晚了旁人一步说出,怎么她就成了那个虚伪的人?又不甘,相错几月,师姐身边有了更亲切的旁人,那么多朋友,都与她无关。可是她们相错的何止几月?是三年,是六十年,是百年,三百年;但仍觉得不甘心,不甘心变成那个掖在卷脚,藏在细枝末节里,只在师姐与旁人传奇唱罢后才被提起的人。
‘这游扶桑还有一个师妹,也是一个厉害人物,不过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她不要变成另外的故事。
她们曾经那么要好,明月芦花里破道,春秋下相依,天下无人比她们更亲密。她是宴门少主,也是浮屠城扶桑城主的师妹,生死危机存亡关头她投靠她,彼此在身不由己的漩涡里相互成全。
她是师姐临死前也要推开成全的人。
结果现在一切镜花水月都成空,成了她一厢情愿哀求的苦果,这让宴如是怎么甘心?
都是东奔西顾茕茕白兔,对她是“人不如故”,对游扶桑而言却是“衣不如新”。
这让宴如是怎么甘心。
却是宴如是自找的。
到头来只能怪自己,皆是她自作自受。师姐看错了人,将自己的真心交付给她,这个无能至极的人,宴如是什么都护不住,留不了,她自己的命运、亲娘的性命、师姐的性命与真心。
她不甘心,可她又什么资格不甘心?
她不配的。
也许她真的是那个学西子捧心鸲鹆学舌的人吧,什么也不配,才只能拾人牙慧。
从游扶桑这边儿去瞧,是宴如是久久沉默不言语。她透过帷帐去眺,果然见到一副无措面容。她没有哭,嘴角甚至还噙了笑,但那神情真是比哭丧还要难堪,不解,失落,自嘲,认命,隳颓——那么多情绪都能从她面里读出,倒像是游扶桑狠狠欺负了她,把她的心意当作无用之物丢弃,又将她的尊严踩到地上去碾了碾。
可游扶桑干什么了呀?
也没说什么大逆不道惨绝人寰的话,不过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病中的人身心俱疲,出言难免刻薄,可都是实话,没有半点掺假。
椿木刚转述黑蛟的话,宴如是立即说自己也有此意,这不就是鹦鹉学舌?想从前这宴少主,或说宴门主,也是个文采斐然的人,如此照搬之举落到她头上,不该讽刺吗?
游扶桑也没有说谎,谁来陪都轮不到她宴如是,她们早没有从前那般亲密了,她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旧忆,游扶桑深知沉溺昨日的人将难以拥有明天,于是将那些血光记忆连同宴如是这个人一并丢弃。游扶桑觉得这并不难,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也快要做到了。
再者,倘若真让宴如是来陪她,杵在身边,哭丧一副遗孀神色,看了添堵。
病上加病,雪上加霜。
可宴如是还是缄默,眼底是颓唐的死寂。
游扶桑不晓得自己哪里戳痛对方了,莫非自己刻薄功力见长?其实也不然,游扶桑说话百年前就是如此,只不过从前她喜欢宴如是,说话多少留有余地,不多讽刺,如今不喜欢,于是也随意了。思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宴如是心思脆弱,不懂得增铸心防,才一副要哭鼻子的样子。
甚至、甚至游扶桑吸食灵气的那些主意都没打到宴如是身上去呢,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不过话说回来,宴如是的灵气虽好,但总是膈应,游扶桑也不想碰。宴如是白白送来她也不要。
此刻游扶桑的思绪在脑中形成闭圈,十分自洽,她挥手向椿木道:“我又困了,想要睡觉。椿木长老,这几日与蓬莱无关的闲杂人等就不要进我的屋了,还我一片清净,多谢。”前半段在与椿木说道,后半段二字“多谢”则转向宴如是,这二字里还有一个警钟:趁我好声好气说话的时候,见好就收,赶紧滚蛋,多谢。
宴如是却像听不懂,椿木都要离开了,她还固执地不动。
反正今日已被下了无数逐客令,要说丢脸也早就丢了个干净,她不怕被驱逐,只怕这就是她和游扶桑的结局。
她究竟想要什么?冰释前嫌回归正途,恨海情天抵死不相忘?
宴如是心中也没有准确的答案。她只知道不能就这样结束,就算挣扎,就算狼狈,也不能就此作罢任由这一刻生疏变成她们之间的结局。
“师姐……扶桑……”宴如是的声音飘忽不定,像风里摇摇欲散的蒲草,“你真的要赶我走吗?你明知道我们之间还有许多没说清的,没偿还的,我欠你许多,你也少我几个说法……我们……”
“唉……”
帷帐之后人的轻叹一口气,“椿木长老,你先离开吧。”
这一刻宴如是知道自己隐约胜利一步。
椿木深深看她一眼,摇了摇头,离开小屋。
随门扉闭合,游扶桑在榻上微微动了下,仍然没有掀开帷帐,只言简意赅道:“宴如是,我到底是不明白了,此后我们没有瓜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不好吗?你说我少你一些说法,那我现在便说给你听:我们之间有仇,而我现在很累,无力讨伐你,你该感到庆幸。”
有仇。
她们之间隔着数条人命,真真血海深仇。
可是宴如是也从游扶桑不寻常的言辞中敏锐觉察到,不同于前些日子的平静,此刻的游扶桑有许多隐忍的恨意。
有恨才有余温,让宴如是觉得有机可乘。
“师姐对我的恨,与我的仇,一是庚盈之死,二是浮屠城破方死方生,可如今您还站在我身前,庚盈虽被操纵,但三魂好歹都被召回,这不就说明这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吗?师姐,现在的我不再是从前任人鱼肉的模样,我可以助你寻到庚盈……”宴如是更近几步,半跪榻边,眼底有一种奇异的期许,“甚至,倘若您想回到从前巅峰,我的灵气供您使用,我无怨言。”
咫尺之间,帷帐之隔,游扶桑讽笑道:“是了,今时不同往日,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什么身份脱离‘任人鱼肉的模样’,又要以什么身份去帮我寻找庚盈?宴门门主吗?仙首吗?当你以这些身份与我勾结时,你还能用这些身份去做事吗?旁人探寻要如何,东窗事发要如何?你怎么解释?你说一切情有可原,师姐罪不至死,她身为魔修残杀千人万人,但她仍然是我的好师姐……宴如是,你在开玩笑吗?你很强,但远远不是以一人对抗一整个世间的强大。如今正派那么多人是你的拥趸,可是她们能教你生,也能让你死,能把你捧到神坛上,也能众口铄金将你踩进泥巴去。宴如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
“我……”
“六十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天真。”
游扶桑的语气似乎很失望,也夹杂着毫无顾忌的戏谑。“宴如是,天真不是好事,至少对现在的你来说。你的天真迟早会害死身边的所有人……哦,不该怎么说,应当是你的天真已经害死身边许多人了。我知道你在抄书,宴门长明塔里那么多书卷书信都是你的字迹,但你知道么?在我眼里,那些不过事后补救。事后悔悟,无益当初。宴如是,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这样假情假意佯作悲天悯人的样子,很让人作呕?”
宴如是没有说话,但眼睫颤动一下,很是不堪。许久之后,她嘴角又弯起,挂上一个很假也很狼狈的笑。
这又是何苦呢?
在游扶桑眼中不过是一种愚蠢,粉饰太平的愚蠢。
游扶桑继续说道:“宴如是,既然你觉得我欠你几个说法,那今日我们便将这一切都说清楚,免得你再以此为借口生事端。”
“第一是我的死。事实上若非浮屠生,我早就凉透了。”说到这里,游扶桑伸手向案边倒了一杯茶,只有冷茶,但聊胜于无。她抿一口,似笑了一下,很是自嘲,“我原以为浮屠令害我至深,你待我至亲,事实上是你害死我,浮屠令救活我。浮屠城破败之时,你害我入死,浮屠令与我共生。”
“宴如是,你欠我一命,且永远无法偿还。”
“第二是你最‘关心’的,庚盈的事情。六十年前,你向牵机楼临阵倒戈,对庚盈射出那一箭,打的是为母报仇的旗号。那么多年,我真切以为庚盈是真的失控,她生食了你的母亲,那么一命还一命,技不如人,箭下亡魂,很合理,很划算。但事实呢?庚盈被陆琼音诱骗至宴门后山水潭,为的就是这一箭三雕之法:庚盈与宴清绝起冲突,青龙冲破煞芙蓉的禁锢,割下庚盈一条手臂;陆琼音有‘饕餮’之能,以生食夺人魂魄命格,外化至容貌,她先吞噬庚盈那条手臂,成了她的模样,再杀死你母亲,将其拆吃入腹。宴如是,你的敌人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陆琼音,”游扶桑淡淡道,“原来,是你欠庚盈一条命。”
宴如是一愣,慌不择路道:“师姐!我、我如何会知晓陆琼音的饕餮功法?我只是……”
游扶桑冷冷反问:“你只是什么?你只是被她牵着鼻子走,杀人并非你本意?”
“师姐……”宴如是几欲落泪,“不论是害你,还是错杀庚盈,都非我的本意,倘若我知晓这一切,我如何会……如何会……”
砰的一声,茶盏被狠狠盖上,游扶桑冷然道:“可惜啊,宴如是,没有如果。即便你本意并非如此,可你确然这样做了,回天乏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宴如是沉默一下,但没有缄默太久,便道:“师姐,你说即便我本意不是害你害她,如果知晓一切,断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可是,没有如果;却又说,如果没有浮屠令,我们此刻依旧天人两隔,阴阳不见,哀恸逾恒。可是,师姐,你说没有如果。”宴如是抬起眼,半跪榻边,小心翼翼掀开那一袭轻如鸿毛的帷帐,她看见游扶桑面无表情望她,眼底没有波澜。期许的神色在宴如是面上一点一点跳动,她小心翼翼道:“师姐,没有如果,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会再回到人世,再回到我身边,因为没有如果。师姐,我们现在还能这样相处一室,难道不是说明……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与机会?”
最后一字落下,游扶桑手中茶盏抬起又倾斜,其中凉透了的茶水半点不剩地浇在宴如是头上!
先前蓬莱那一场急雨没有沾湿宴如是乌发与衣衫,此刻这一盏茶水替她淋了个透。皎洁潋滟的华服沾水如人海,流光溢彩,此刻湿漉漉沾在身上,都随宴如是呼吸而起伏。她的眼角挂着茶水,似泪,却不敢哭,她不知晓游扶桑突如其来的发难所因何事,却知晓再哭哭啼啼只会惹人生厌。
即便心里痛楚冲破屏障,她快要忍不住了。
游扶桑丢下茶盏,青瓷的小盏在坚硬的地上转出几圈,很快停下,清脆的声音倒是还在耳边,一声又一声余韵不绝。
人一昏病就变得很刻薄,游扶桑也随心所欲了些,她不想听宴如是讲那些文绉绉的陈词滥调——她是来和她讨论所谓如果不如果的吗?她只希望宴如是闭嘴,然后滚。
至于累,也是真的,她不想再和宴如是牵扯下去了。
“闭嘴。”她于是道,“宴如是,你何时变得这样喋喋不休,令人厌烦。”
师姐……师姐……
宴如是浑身颤栗,昏天黑地,几乎要晕倒过去。
便此一个瞬间,她忽然觉得,求死之外不知如何是好。
许是宴如是落汤模样实在可怜,游扶桑板起脸来,收起讽笑,貌似温柔地道:“宴门主何苦去敲一扇敲不开的门。我们有仇,但我已经说了不向你追究,你便应该见好就收。我不追究你的过错,庚盈的事情我自己会去解决。宴如是,我不想再看见你,觉得和你交谈……很累。”
除去帷帐,她们之间的情绪更加清晰,她看向游扶桑,眼底的漠然一览无余。
游扶桑道:“宴如是,你走吧。就当放过我,好不好?”
先前茶水淋头,宴如是都不曾沉寂至此,可因了游扶桑这句话,她的面色很快地熄灭了,如灯尽油枯。
宴如是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游扶桑会打她,骂她,如先前那样刻薄她。宴如是曾想倘若师姐打我,怎么作弄我,我一定都受着,一声也不吭,绝不会还手,师姐要怎么样对我都可以,欺凌我,揉捻我,侵蚀我,吞噬我——都可以,是我应当承受的惩罚。
但没有想到,到了最后,游扶桑只是说:
你走吧。就当放过我,好不好?
第72章 皎若明月舒其光
◎宴如是你疯了!◎
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说“放过我吧”?
大约是战败时刻,无力抵抗却还想要一条活路,于是跪地求饶说:你放过我吧。
但此刻不是征战纷争。她们好好地、平静地处于室内,窗外有雨后新风,天光收敛,尘埃落定,游扶桑靠坐榻上,姿态惬意。反而是宴如是半跪榻边,面色惨白,眼底波澜如许,都是快要忍不住的泪水。
她才是战败者,宴如是很清楚,她才是战败者。
而游扶桑说出那句“放过我吧”,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
宴如是缓缓低下头,双唇开合许久,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跪地的膝盖后觉地感到疼痛,她垂着眼,同样摔落地上的是那盏青瓷茶壶,茶水凉透,茶盏磕破而绝无可能复原,正如同她们之间破镜难圆的关系。
逝水东流不复西。破镜不圆。
宴如是的心也被那些磕破的锋利的盏沿割了一下,不止一刀,一下又一下,凌迟般绞灭着她的心脏。
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游扶桑不以为意,手撑着榻沿去松帷帐的系带,轻纱般的帷帐落下来,映着窗外夕阳的光,仿佛榻上也蒙了一层晚霞。屋中洋溢着轻盈的气息,游扶桑打一个哈欠,去看那个隔着晚霞的人:“还不走吗?”
帷帐之外宴如是面色晦暗,明澈的夕阳偏偏照不到她的身上。“我……走……”张开嘴巴,话出了口,未连成线,如珠子一样坠落下去,消散在看不见的风里。
她拾起地上那对茶盏,同时,手中运起微弱灵力。
破碎的茶盏很快凝成一柄短刃。
青瓷如玉,利落锋利。
那柄短刃从帷帐细缝里被递进来,递到游扶桑手中,游扶桑下意识一避,宴如是强硬地圈住她手腕,硬是将刀柄塞进她手中。
“宴如是,你做什么?”
宴如是终于抬起眼,眼底是未干的泪痕,面色死寂,话语极轻地回道:“师姐,用它刺进我的心脏——只要你刺下,我再不来找你。”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一把芙蓉冷火烧过帷帐,这屋内的晚霞立刻被染作一朵火烧云,艳丽云霞间,宴如是猝然俯身,无限接近至于咫尺,手还抵着游扶桑的腕与短刃不松懈。纹路繁杂的绫罗下,她一手挑开前襟,就着游扶桑另一只手触碰自己左胸,最近心脏的地方。
她如一支隐忍不发的利箭,体态紧绷地架在弦上,很紧张,也在试探着,一字一顿道:
“师姐,向我的心脏刺下这一刀,我就放过你。”
放过我吧。
我放过你。但是我欠你许多条性命,要用很多很多血来偿还。
游扶桑眼睫一动,只是沉默。
一时之间二人相顾无话。
游扶桑感觉到那双握着刀柄的手在颤抖,不知是她自己还是宴如是。那片帷帐被烧落,晚霞得以全然照射在宴如是眸底,赤色的霞光凝聚成病态的潮红,而那双潮红的眼正望过来,在看她。
宴如是在看她。
死死地盯紧她,注视她,眼里划过一瞬、一刻、一岁、千年或亘古。
百年里,这双眼的主人处境频频变化,风光快活过,失意屈辱过,见过无数晚月山川,世间海海人情明暗。可是这双眼睛从来不变,很明亮,又固执,似痴傻不懂人情世故,前路有虎,却偏要撞得头破血流。
短刃已经抵在心口。能护身的九曲鲛纱被她褪下,心口的薄纱不足以抵御这一柄青瓷利刃。
而宴如是正就着游扶桑的手一点点推近刀刃……
利刃几乎刺破肌肤的刹那游扶桑承认自己想收手,可是同一时刻又恍然醒悟:宴如是是在赌。
她在赌,赌我心慈手软,不敢下手、不敢将利刃刺进她身体……
然后把她就可以将那些驱逐的话作耳旁风,顺理成章撒泼撒痴!
游扶桑一瞬间清醒过来。
宴如是赌她不忍心,赌她不敢——但游扶桑偏偏就敢!
她敢见血,敢伤害她。
她当然可以伤害她。
利刃触及肌肤之时,游扶桑陡然握紧刀刃,以更主动的姿势,将短刃刺进宴如是心房!
哗啦——
霎时血珠成帘,都顺着刀口滑落,一滴,一滴,打在游扶桑手腕上。
这片血雾也染透了那件仙仙然的九曲明月衣,仙人仙殒,流光照彻血色,在衣上画成一条蜿蜒的溪,鲜血的溪。
自始至终宴如是没有吭出一声,她注视着游扶桑,神色依旧宁静,恍若此刻被剜心的人不是她。
但此刻,被剜心的,流血的,疼痛的,分明都是她。
是感知不到痛,还是有更疼痛的东西牵制她,让她求生不得,寻死不能?
游扶桑的眼底闪过恍惚。她杀过很多人,大多人遭致致命之祸时都会神色难堪失声痛嚎,如失修的鸣竹,这是再沉静的人也无法撼动的本能,即便是修士。再不怕死的修士,伤及心肺也不会如此无动于衷。
除非她,本身就在求死。
而宴如是自始至终不吭一声。
两只握着刀柄的手都浸满了血,有一只先退缩了,游扶桑以为刺下这一刀就可以让一切了结,于是她退缩了——而另一只仍然按住刀柄,不疾不徐地,绞动了刀刃。
宴如是绞动着刀刃,在自己的心窝里。
“……喂!”饶是游扶桑也瞪大眼睛。
绞心无异于刮骨凌迟,宴如是终于咳出一口血,疼痛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滚落在雪白的脖颈间,锁骨上,湿成一轮小小的月。
她早就握不稳刀了,却还要勉强,偏偏要将刀刃刺得更深,将自己的身体都刺穿了去才好!
游扶桑从未见过如此自残自毁之人!她极快地退开身去,心悸而慌乱,不禁喊道:“宴如是你疯了!!”
就算是走火入魔的邪修,也不可能如此面不改色地绞毁自己的心脏!
咫尺间,宴如是对她怆然一笑:“师姐,你还是退后了……我还是赌赢……赌赢了……”
她的声音也如那些坠落的血珠一样没有活气,恹恹而虚弱的,苍白而病态的,她心口留着那把刀,手撑在榻上,便低伏着身子拖着血色向游扶桑爬过来了——
宴如是的鲜血不断流淌,零落在游扶桑面上,身上,散发出奇异的幽香,是煞芙蓉与病中的仙草灵脉在交缠。
不同于它们貌离神离的主人,这两支气息不分你我地相缠,仿佛在呼吸,仿佛在交接,在交合在吐纳,几乎要融为一体。
在足以让呼吸交缠的地方停下,宴如是停了下来。
“师姐,我好疼啊……但是……”
面上是哀求又苍白的笑,宴如是紧握着游扶桑的手,再按上刀柄。“但是疼痛,至少可以让我记住此刻,记住您……”
宴如是说话时带着显然的抽气声,无尽的血漫过咽喉,连说话都像在凌迟。
宴如是握住刀柄,一下,一下,又一下。
那么多次游扶桑想要松手宴如是却不让放开,刀刃沁出新血,层层染在那些轻薄的几乎干涸的血上,一遍又一遍染红鲛衣,似在衣上开出一丛盛放的朱红芙蓉花。
不,不是朱红芙蓉花,此刻的宴如是也似变成那些山茶花了,山茶花,断头花,开到最盛之时花苞与花枝一整个地坠落下去,似人头落地,萧瑟一响……
便消逝于这世间了。
花,开得再美也只是花而已,殒命之时无人吊唁,春来新花绽放,无人记得旧朱颜。
而此刻的宴如是便是那朵细枝折断的花朵,将死未死。
“宴如是你疯了!”
游扶桑第二次这样喊道,与这句话一同落下的是一个耳光,她强忍着血腥味,骂道,“疯子!”
游扶桑觉得不可理喻,她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宴如是此刻正在做的事情。宴如是在做什么?她想要什么?她神志还清明吗?她疯了吗?
宴如是生生挨那一下,脑袋嗡地一声,坐也坐不稳,她向前倒去。
但游扶桑却不是从前那个会温柔待她的师姐了,此刻眼里只有不解与嫌恶。她避开她又推开她:“离我远点,恶心的疯子!”
宴如是觉得好疼。
那么大片的血绽放在宴如是胸口,纵是神仙也难救。
何况她并非神仙。沉于从前,溺于悔恨,困于朝夕,算什么神仙?
“疯子!”
游扶桑又骂一句。
便这一句,成了压断宴如是脊背的最后一点重量。
是啊,疯子。明知往事不可回溯却仍然妄想用痴缠困住故人的人,可不就是讨人厌的疯子。宴门门主,青龙之御,九州仙首,那么多光鲜亮丽的名号下,她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败犬,惶惶不知所终的疯子。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还能求回什么,只能日复一日地纠缠,企图铁杵成针,有人对她的坚持微微动容,大发慈悲地原谅。她总说我错了,我知错了,可是错在哪里,又如何挽回?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
很多时候,她真的不知道除去一死了之,又有什么能让她抽身于这些苦痛。
但又不敢死。
师姐还在的世间能靠近一点点都是好的,即便师姐不再亲近她,或漠然或厌恶,但这样相对而坐,皆以生的灵魂,已经是夙愿得偿,旁的不敢再奢望。
她不敢死,不想死,她很懦弱,偶尔也有一丝不该有的贪心。她希望自己还能做什么,可以求得一点点成全……
可是,也许。
游扶桑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了。
任她如何湿湿漉漉落泪,凄凄惨惨沁血,游扶桑都不在意了。游扶桑推开她以后便跨步下榻,趿着偏大的鞋履向外走去。
宴如是没有办法追,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有些冰凉。体内煞芙蓉的气息催她清醒,可宴如是看着那副渐渐离去的身影,眼泪很快浸湿整张脸。
多么相似啊……她想,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抛下我。
山鬼等了二十七日,终不见故人。血契发作,游扶桑推开她,责骂她不知廉耻,毫无留恋地离开她。又或者疏解之后,蓬莱山道上,游扶桑面色平静地与她告别:我不喜欢你了,你不要再追出来。天冷添衣,告辞,保重。
还有这一次。
“放过我吧,好不好?”
宴如是几乎要死在她面前了,游扶桑不为所动。宴如是于是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师姐不理我了,死亡……死亡也无所谓吧。
游扶桑离开屋内的一刻,风带起云朵。天边夕阳敛光,夜幕倾垂,浑圆的新月在枝头睁开眼睛。
洁白的月色,鲜红的血淋了一身,宴如是沉静在血泊里,再也不动了。
第73章 罗纨绮缋盛文章
◎耳鬓厮磨情假亦真◎
游扶桑站在屋门外,蓬莱的夜风吹过她。
错愕而心悸的情绪还在不断跳动,游扶桑久久不能平静,便也忘了分神去关注自己这具身体:无魂,心脏与经脉尽碎,蓬莱温吞的夏夜里她需要披上厚厚氅衣才能外出。而此刻她一身单衣冲出房屋,身体却不觉得寒冷,破碎的经脉重新构建,丢失的心脏生长出脉络,一股暖流包裹她,灵气充沛。
是煞芙蓉的鲜血在起作用。
不过此刻的游扶桑早就没有闲心与力气去想这些。她只是难以理解宴如是的举动——一个自认为已对魔修走火入魔疯癫撒痴司空见惯的邪道尊主,此时此刻,无法理解宴如是的举动。对她而言,宴如是是什么?对宴如是而言,她又是什么?
比身体状况更混乱的是她的心。
游扶桑闭上眼睛,眼里是鲜红的血与皎洁的月,还有宴如是眼底病态的执着。这样的宴如是让她觉得很陌生。
一点清甜的食物香打断游扶桑的思绪,有人大大咧咧地拍了她肩膀:“哎!在想什么呀?为什么不进屋?”是翠翠提着半大的食盒,“你在病中,我不会医也不会啥的,做不了什么,我瞧今晚食肆做了你最喜欢的捞豆花儿,我就给你盛一碗送来了!”
翠翠打开食盒,端出一碗黑芝麻捞豆花儿,“来来来,进屋吃,进屋吃。”
……豆花儿?
游扶桑愣一下,好似没反应过来,不动。
“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你……”翠翠一手拎盒子,一手端碗,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一眼游扶桑,瞬间吓得东西都掉到地上,“血!你身上怎么都是血?!”
豆花儿不豆花儿也都顾不着了,翠翠捉住游扶桑肩膀,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她们没给你包扎紧吗?还是你又受刺激,伤口裂开了?或者……”
话未说完,翠翠眼角余光透过小屋门扉缝隙往里望去,月光洒了一满屋,有人倒在血泊中,看不清面容。
翠翠去看游扶桑,眼角抽抽:“你……你杀人了?”
游扶桑昏着的眼一闭,整个身子一晃,往翠翠肩上一搭,也不省人事了。
“喂,喂!!!游扶桑!!!!!”
*
翠翠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不过是去送一碗豆花儿,目睹那正道第一和曾经的邪道第一双双倒在血泊中的惨状。
翠翠觉得好吓人,她一个人也抬不起两具身体——何况这两人都比她高出一个头。她拖着游扶桑在山道上嚎了许久,才遇到闻声而来的周蕴。
一头雾水的周蕴,一问三不知的翠翠,两个不省人事的人。
半刻钟后,四人一齐出现在椿木的长老阁内。
*
宴如是醒来已是后半夜,此刻偌大屋中只剩一壁垂烛,一位坐在竹林窗前的老人。长老阁后一圈翠绿的新竹,夏夜风动,竹林声涛,悠远宁静。
椿木正对着这竹林,轻轻拨动烛芯,烛火在她手中一跳一跳。
宴如是靠坐在榻上,视线也随火光跳动,一下,一下,眼里盈盈波动,泪水便流下来了。
“椿木长老……”她开口,神辞与六十年前跟在游扶桑身后,为母亲、为宗门来蓬莱问卦时的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脆弱,对未知的未来感到惶惶不安。倘若要说不同,那便是,这一刻的她不仅对未知的未来感到不安,也对那些已经发生过的过去无法释怀。
“椿木长老,”宴如是哽咽道,“我是不是一直都做错了?”
椿木摇头回答:“很多事情根本辩不清对与错,也没有对与错。”她靠近宴如是,拥抱宴如是,“释怀已过去的,改变可改变的,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我不知道……我做不到……”哭泣的人语无伦次,“我做不到忘怀,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椿木长老,我好难受,我好难受……”
椿木抱着她轻轻摇头。
痴儿……
*
夜半三更,周蕴收拾着她那坠满长针短刀的医诊包袱,正从长老阁里出来,金乌在她身后,戏谑问她:“今夜怎么没带算盘?”
“出来得匆忙,忘了。”周蕴答,“其实我抵达长老阁的时候,宴门主的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伤痕了,即便胸前那一片肌肤也完好如初……”她喃喃,“我听闻煞芙蓉有神仙效用,却不想连致命之伤也能在一刻钟内治愈。游扶桑身上也没有新伤。是以这二人虽看着渗人,我却没有多费心力去医治,硬要算账的话,宴门主将这一整个床铺都弄得鲜血淋漓……二两银子吧。这是置换床榻与床上被褥的费用。”
“这二两银子你让她怎么付?”
“不急,”周蕴只道,“届时仙首大典,我去上门讨债。”
为了二两银子去举世的典礼上讨债,听起来确实奇怪,但也是周蕴会做的事情。而金乌转念一想——九州万众瞩目的仙首大典,无数仙家厉害人物参与,届时周蕴讨债,何尝不是她以孤山大娘子的身份出席?传闻孤山掌门周聆对宴如是这仙首之名颇有微词,但碍于脸面不得不参与,若是周蕴也出席,周聆再怎么不服气、要作妖,也有人能治她。
金乌于是问:“你很喜欢这个宴门主?”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正道仙首这种名号,倘若是她,我还算认同。”
可会想起宴如是满身是血的模样,周蕴又不由得叹一口气:仙首大典……真的可以顺利进行吗?
金乌忽而道:“周蕴,你是这几年都在蓬莱山吗?莫非是就此定居蓬莱了?”
周蕴喜好游历,悬壶济世游医,这样几个月乃至几年都待在某一处的情形是不曾有的。
兼以其对游扶桑、宴如是二人颇为上心,金乌很难不怀疑她另有所图;每每问起,周蕴以“旧友所托”搪塞,金乌全然不信。
已是不知道第几次发问了,这一次,周蕴说了实话。
“方妙诚,”她缓缓道,“是因为她们的事情,总会让我想起方妙诚。我没有不爱她,她没有不爱她……可是很多时候造化弄人,还是会错过。”
这是金乌始料不及的。
她不擅长安慰人,一出口就是风凉话,于是“哦”了一声,干脆闭嘴。
又是长久的沉默。
金乌与周蕴都是喜爱游历的人,相识于不周山,妖修之境。不周山与蓬莱山都惯有“妖”名,却是一个邪性,一个正派:传闻不周山的妖怪都极富杀性,啖人血肉,坼人血骨。好在千百年前战神凤凰在不周山立下结界,阻隔了这些灭世之妖祸世的可能,才保人界安宁。
周蕴是一个不信邪的人,她无法容忍自己在九州舆图上缺了这么一大座山脉没有涉足,偏偏找到界口,只身前往。
孤身险境之时,是金乌出手相助。传说金乌是凤凰的后裔,强大却并不嗜杀,巡逻不周山,救下周蕴这般不信邪又中邪的“失足人类”。
“失足人类”,这是金乌对周蕴的第一印象。
娃娃脸,头发乱糟糟,眼神蔫儿坏,这是周蕴对金乌的第一印象。
二人的缘分便如此结下了。她们都好游历,稀奇古怪的事情见过不少,聊来也畅快。长久的沉默以后,金乌终于又打开话匣:“先不说别的,今日这浮屠城主与宴门主的样子,倒是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东海九曲龙宫听过的一个‘仙界轶闻’。”她问周蕴,“你去过九曲龙宫吗?”
“去过,但没有久留。”
金乌于是又问:“那你可知道,这煞芙蓉神血的上一个主人,同时也是芙蓉神血第一任主人,是谁吗?”
“啊……”周蕴这才反应过来,“是九曲龙宫的龙女。她是龙宫的主人,也是东海的主人。传闻龙女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尤其一身芙蓉神血,不伤不败,不死不灭,所战披靡;其品行又冰清玉洁,无情无爱,极有神性。”
可惜,虽有神性,却并非神明。龙女为青龙所化,是掌管海域与风雨的妖,妖若要成仙成神,便要渡劫。无情无爱的神女,要去渡情爱的劫。
情劫的对象是天上仙宫里一只小仙,此小仙有仙骨,但术法一般,远没有龙女那样强盛。
若说小仙与大妖,身份倒是门当户对了,可术法实力而言,小仙真是高攀不起。
小仙不认识龙女,也觉得这劫数勉强,她于是与龙女道:倘若你不愿意,我就去和西王母娘娘说,能不能换一个……
龙女高傲,觉得这小仙是在羞辱她,偏偏咬定小仙不放松。
“其实龙女何等风姿绰约,出尘脱俗,小仙第一眼就动了心。但她知道龙女对她只是渡劫时逢场作戏,于是,不愿意与她交合。”
金乌道:“这就奇怪了。小仙喜欢龙女,龙女也反过来追求小仙,小仙怎么还不乐意了呢?”
“你一定没喜欢过别人。”周蕴白眼,“喜欢一个人,回应也好,不回应也罢,都没有办法。但如果那人假意回应,实则别有图谋,那真是……那真是践踏真心。”
金乌哦了一下,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金乌继续道:“但龙女想要成仙。是以,她想要小仙的心与身。可是小仙说什么也不愿意,龙女于是心生一计:诱骗小仙饮下自己的芙蓉神血,让小仙在身体与本能之上便离不开自己。”
“芙蓉神血是好,饮而百病百伤痊愈,修为增进不止,却会让人对喂血者产生依赖。小仙离不开龙女了,每每饮血,神驰目眩,龙女便与她交欢……小仙难以拒绝。堕落至极,才醒悟自己是受芙蓉神血的控制,成为龙女飞升的工具。”
“某一日,小仙含恨自尽。龙女渡劫失败,不日便沉寂在东海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局。”金乌道,“九曲龙宫流传着这个故事,流传千百年,也渐渐有了另外一种说法,身有芙蓉神血之人,倘若倾心她人,以血诱之,方可与之一生一世一双人。”
周蕴闻言嗤之以鼻:“哼,偷来的感情。”
“这怎么说?”金乌撅起嘴来,不解道,“龙女对小仙确实不厚道,但这芙蓉神血的说法却没什么问题吧。喜欢一个人能因为她的外形,如小仙对龙女,一见钟情见色起意——那为什么不能因为这一滴血?渴求这些血液,于是渴求这个人。没什么不同嘛。”
周蕴:“可说到底这些被喂进神血的人还是被蛊惑、被操纵了。她们会对神血起反应,却并非真的喜欢拥有神血的人。”电光石火间,她陡然明白过来金乌突兀地提起龙女悲剧的缘由,“金乌,你的意思是……”
龙女用芙蓉神血操纵小仙的心,宴如是以煞芙蓉之血——
蛊惑、控制游扶桑!!
“不可能,不可能,”周蕴连连否认,“宴如是不是这样工于心计的人。”
金乌却道:“也许那些天真烂漫都是装出来的。再说,要做仙首的人,有点心机又何妨?”
周蕴摇头:“你与她不熟识,便不要这样妄下断论。她不是这样的人……”
“我还说龙女冰清玉洁出尘脱俗呢,还不是作了诱骗的坏事……我与宴如是不熟,你就与她十分熟悉啦?不论是不是,那些煞芙蓉的血已经进入游扶桑身体,她的心脏已因煞芙蓉之血而重构,经脉亦被重塑。如此,她这具身体该是再也离不开煞芙蓉了……”
周蕴道:“你闭嘴!”
金乌道:“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又忍不住道,“其实我是觉得,就算游扶桑身受芙蓉血的影响,但她体魄变好,修为变强,何乐而不为?至少瞧宴如是那副样子,应当是很乐意给她喂血的……至于那些情爱故事,耳鬓厮磨者情假亦真,肌肤相亲者魂灵亦合,她们总会……”
“错。”周蕴立即否决,“蒙蔽真心情真亦假。谎言的土壤之上,无法生长真实的花朵。既然所有的情意和情欲都启于谎言,那么注定没有善终。”
“……”金乌笑,“没想到周医仙是这样较真的人。”
“不是我较真,是我觉得游扶桑是个较真的人。倘若她知晓这些,该要受不了的。”
“嗯?”金乌迟疑一下,眼神在不远处竹林逡巡,仿似正盯着看什么,她喃喃问,“倘若游扶桑知晓这些,她会受不了?”
“以我对她的认识,应该是的。”
“啊啊,那我们都玩完了。”
“?”
月色之下,金乌指向那一片竹林,“你知道那片影子缘何而动吗?”
“因为有风啊。”
“不。因为有人。”金乌道,“先前有人站在那里,静默地听完了我们所有的话。”
“啊?啊?……”
周蕴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几乎站不住。
她颤巍巍道:“那个人……那个人不会是……”
金乌抱起手臂,闭眼点头,沉痛地回道:“是游扶桑。”
顿如晴天霹雳,一把劈开周蕴。
周蕴嘴角抽动半晌,侥幸地挣扎:“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她听到了哪些?”
金乌思考几许。
“自我问你怎么没带算盘,她站在竹林中。自你说‘倘若游扶桑知晓这些定会受不了’,她离开了。”说到这里,金乌尴尬一笑,“也就是说,我们的所有猜测,她听得一字不差啦。”
第74章 云暗澹兮花狼藉
◎大地的眼睛◎
从“今夜怎么没带算盘?”的揶揄听到“耳鬓厮磨者情假亦真、蒙蔽真心者情真亦假”的争论,游扶桑心里都没起什么波澜,她只看着月下竹林,听着风声,鞋履下踢着小石子儿,神思飞到几千里之外。
耳鬓厮磨为真,蒙蔽真心为真,有人爱较真,也有人情愿将错就错。
游扶桑都无所谓。
只不过,这一个龙女与小仙的故事,游扶桑曾听的是另一个版本:
龙女为东海之主,受邀前往王母蟠桃宴。仙宫惊鸿一瞥,她钟情于西王母身边,那位垂眸倾茶的小仙。
这个版本里,不闻情爱的是小仙,用情至深是龙女。
可惜龙女有梦,小仙无情,而傲慢如龙女偏偏不让步,于是以芙蓉神血诱之——
渐渐地,小仙更多地注视着龙女了。她从未有这种体验,以为这就是情与爱。
故事的结局,小仙知晓了真相却无能改变,她不能停止注视龙女;她恨龙女,又爱龙女,在无数的纠结中黯然逝去。有人说是自尽,但千万年过去谁还知道真相呢,不论怎样,恨与自尽,都是违反本能的,求生的本能,煞芙蓉压制下全心爱慕龙女的本能。
可怜的小仙,游扶桑想,活得不明不白,走得不明不白,可怜,可怜。
这个版本里没有情劫,没有鲜血浸灌下的情欲,只是一个求而不得剑走偏锋……又误入歧途,两败俱伤的故事。
从前游扶桑并不知道这故事里的“神血”就是煞芙蓉之血。
游扶桑也不知晓煞芙蓉之血有那样的效用。
也许宴如是知晓,也许宴如是不知晓。
游扶桑慢悠悠走在山道上,背后蓬莱长老阁微微烛火,月色清明,风凉透。游扶桑的喉间仍有一点腥甜,她开始回味,开始想念——
她也要变成神话故事里的可怜小仙了。
但也不尽然。不算可怜,一是因为芙蓉神血能让从前游扶桑对浮屠令的修炼都回到她手中,倘若潜心修炼,她甚至可以突破第十层浮屠生,来到第十一层、第十二层、第十三层……只要足够强大,便不会与“可怜”这类的词语挂钩。
二是倘若芙蓉神血之真能让受血者全意倾心于喂血者,游扶桑又怎能对宴如是说出那些嫌恶之辞?只能说神话故事到底是有偏差,即便有芙蓉神血干扰,游扶桑也可以掌控自己的真心。
喜欢便是喜欢,嫌恶便是嫌恶,游扶桑不会受芙蓉神血操纵,她认得清自己的感情。
在屋前深吸一口气,游扶桑推开门扉。
床榻已经被置换一新,还多了几盆盆栽,翠翠蹲在墙角摆弄着龟背竹,见游扶桑回来,立即哭诉道:“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等你等到花儿都谢了吗?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游扶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唉……”
“为什么叹气?”
“觉得累。”
“为什么觉得累……”翠翠想追问,周蕴哐地一下拍开大门:“游扶桑!”
屋内二人面面觑然去看她。
自金乌说游扶桑全程听完了那些对话,周蕴马不停蹄赶回草药屋。“游扶桑……你,你……”她的脸上有说闲话被抓包的尴尬,想问又不敢问,最后只憋出来一句,“你还好吗?”
游扶桑一脸莫名其妙:“我很好啊。”
“那就好,那就好,”周蕴连连颔首,结巴道,“那我,那我那我不打扰了。”
言罢又一股脑儿关上门扉。
翠翠摸不着头脑:“她咋么了?”
游扶桑摇头:“不知道。”
她看起来也很不解,翠翠便信她了。
周蕴离开了,两人又清净,翠翠于是问:“还没与我说说呢,怎么就累了?”
游扶桑答:“很困,很饿,但是吃不下又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翠翠喃喃自语,“大晚上看见两个血人,吓都吓死了,怎么睡得着?”
游扶桑躺上干净的床榻,翠翠便可怜兮兮看着她,“今夜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一个人也睡不着。”
游扶桑说“好”。
身体已经好了大半,心却还是很乱,游扶桑闭上眼睛,脑袋昏沉睡不着,翠翠踩在榻上打开窗户,夜风把月色吹进屋。“一、二、三……十七、十八、十九……三十三、三十四……”翠翠在数数,“四十一……我还是一棵小草的时候,成天没有事儿干,就喜欢数星子。日日数,夜夜数,是故化成人形后,我的算术是小妖之中极好极好的。”翠翠在榻上走来走去,十分骄傲道,“我可是很清楚八个九是七十二,九个九是八十一的哦!”
游扶桑陡然问:“那十二个九是多少?”
翠翠自信答:“一百零八!”
游扶桑在榻上翻一个身,“不对。”
“诶?!”翠翠大惊,开始掰手指,“十个九是九十,十一个九是九十九……十二个……咦?难道不是一百零八吗?……”
游扶桑于是又道:“方才骗你的。”
翠翠生气:“游扶桑,你真坏!”但也不是真的生气,骂完又笑了,“我就说我怎么会数错……怎么会算错嘛!”
游扶桑看着她笑,莫名地,心情也好一些。和翠翠相处时日不长,相交平淡如一汪清泉,没有什么大风大浪生死与共,但游扶桑很喜欢她;毕竟是以仙草复生后的第一个朋友,总是印象深刻。
翠翠单纯如她本身,就是一株最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小草,但她也不追求特殊,一日三餐饱,一夜瞌睡足,她就很满意了。游扶桑想,许多人间修士穷尽一生想要追求的淡泊宁静与超然世外,翠翠生来就做到了。
翠翠道:“我生来并不知道我是一只小草,我以为我是大地的眼睛,所以只能向上望,却不能走动。等我渐渐化作人形了,旁人与我说:你是一株小草,我才知道呢。原来这人间有这么多分别,小草,小花,大树,水流,鱼……人类……真是复杂。而我是其中最小的,最微不足道的一株小草。”
“不是啊,怎么会微不足道?”游扶桑冷不丁道,“翠翠,你是一个将军。”
“什么?”
“天上地下无敌神草至尊将军,不是吗?”
翠翠:“……”
翠翠忽然有些羞赧:“其实比起将军……我更想做一个画师。”
“那就去学画,去作画,去做画师呀。画师比将军好做多了吧。”
“唉,”翠翠叹气,“苦于没有门路。”
“画师需要……很多门路吗?蓬莱上没有人会作画吗?”
翠翠神秘道:“我想做的不是普通画师,是宫廷画师。”
“什么是宫廷画师?”
翠翠贴近耳朵悄悄道:“就是给妃子画那个那个的画师。”
“哪个哪个?”
“画春宫。”翠翠感慨,“我曾见过很多妖兽交媾,但那些都过于粗糙暴力,不如人类之间……那种欲语还休、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我欣赏那些,喜欢画那些。”
“…………”游扶桑哑然地张了张嘴,好半晌才道,“天呐。”
真是,志存高远。
翠翠在窗边扭捏一会儿,忽然从袖子里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最得意的画作,给你瞅瞅。”
朦胧的月色下,白宣纸上二人解衣相吻,很是旖旎。游扶桑不得不承认,翠翠欣赏的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欲语还休总赧然的美感,在这份画作里表现出来了。
“你完全可以去做宫廷画师了,倘若她们不收你,那真是她们有眼无珠。”游扶桑感慨,翻阅几张,又问,“你只画女子吗?”
翠翠道:“我这般有追求的人,自然只画女子。我曾读过一本书,书中有言:女人是水做的,遇见就让人畅快,男人是泥做的,看了就觉得嫌弃。本画师深以为然。不过我觉得女人不只是水,也是火,是大树……”她看着游扶桑,认真道,“你像是云做的。缥缈无影,捉摸不透,但越是自在才越是好看。”
游扶桑心头动了下,似有清风撞开来。
翠翠又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那座城叫浮云城,你是浮云城主,后来才知道是浮屠城和浮屠城主,哈哈哈哈……”
她把自己乐得七仰八叉,游扶桑也跟着扬起嘴角。不论是浮屠还是浮云……都是过眼云烟了。
滴答。
一滴雨落下。
正是此刻风轻云淡时,蓬莱之上却乌云压山。
月色陡然消失了,星子也暗淡下来。翠翠的笑声戛然而止。
“是不是有什么人来了?”翠翠灵气微弱,但也能觉察危险靠近,于是问道,“浮屠城主,是不是有人要来暗杀你了?”
“少看点话本。”游扶桑坐起身来,“但是你似乎说对了。我感觉到许多杀气,但是不纯粹。”她将翠翠护在身后,仰头向窗外乌云望去,果然在一片密林尖上,看见庚盈那双血红色的眼睛。
翠翠也看见了,惊讶地叫了一声。“我们是不是该去搬救兵?宴门那些人还没走的话……我们应该去找她们!”
“找不到她们了,我们已经……我们已经不完全在蓬莱了。”游扶桑从榻上坐起作防御状态,对翠翠言简意赅道,“我们入境了。”
浮屠令第六层南柯一梦,与梦境幻境有关。游扶桑不会造境,只会破境,在这一层的造诣只能说马马虎虎;而她犹记,岳枵的法号是梦柯……
有那么一种可能,这个第六层南柯一梦,就是岳枵这位第三任浮屠城主创造出来的。
游扶桑在心里给自己捏一把汗。
翠翠还在身边喊:“浮屠城主,你可要保护我呀!”
游扶桑失笑,到底说“好”。
游扶桑三百年的性命里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其一以在扶桑之地遇见宴清绝为启,以在宴门入魔为闭;其二以在荒原遇见庄玄为启,在浮屠城身死为闭;其三便是现在,以浮屠生复生、在蓬莱仙山以仙草铸身为启。
此中与她羁绊最深者不是哪位活人,而是浮屠令。
对浮屠令她恨过也爱过,却也必须承认它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即便如今她魔气尽失,即便已经不曾潜心修炼浮屠令许久许久了,可她抬起手,召起一丝灵气,那些浮屠的功法又浮现在她脑海了。
真是丢也丢不掉,舍也舍不了。
霎时间竹林风起,幻境里的小小木屋很快被夷为平地。不再是蓬莱静谧夜景,而是一片鬼气森森的幻境,此中恶鬼哭嚎叫苦不迭,地上流淌着血腥的莹光,走在其间,如渡冥河。
游扶桑很快反应过来:十八地狱!
是浮屠城的十八地狱!
也许正邪大战后,岳枵也起了驾驭浮屠恶鬼的念头,她在十八地狱里摸不着头脑,于是想到用游扶桑作诱饵,去引这冥河之路。
很快,蓬莱山色在这十八地狱幻境里消失殆尽,游扶桑的身后是翠翠,她抬起头,与血瞳庚盈视线相撞。
庚盈是吸引游扶桑的诱饵,游扶桑又是引路十八地狱的诱饵……自始至终岳枵未露一面……游扶桑不禁心里轻哂:陆琼音,你真是好计谋,不动神色,坐山观虎斗。
幻境铺满视线,这电光石火间,庚盈俯身冲来。
她还是那样迅猛,俯身而来如弦上石火,被击中必死无疑。百年不见她变得更强了,身后不仅是铺天盖地的魔气与鬼气,还有陆琼音的操纵。
但游扶桑的背后也有煞芙蓉在加持。煞芙蓉为世间至纯至粹的灵力,千万年前东海龙女以此征服整片海域,直至今日无人敢作威作福。龙女虽无仙身,却有仙名,这煞芙蓉之力足可以媲美巫山上神的乱红垂泪。
此刻游扶桑以煞芙蓉之力催动浮屠令,幻境顿起清辉满壁,庚盈俯身而来时,眉眼一动,迟疑一瞬,双唇紧紧抿起。
但仍然进攻。
游扶桑护住翠翠,运气与庚盈几个来回,从前不敢下手到如今游刃有余占上风,她敌过的不仅是庚盈,更是陆琼音。
煞芙蓉灵力充沛又纯粹,却不是游扶桑的灵力,用起来心里没有个数。要速战速决。
觉察此意的庚盈也抓紧了进攻,渐渐换成不要命的打法,以血为刃,以身作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陆琼音不在乎庚盈的性命,可游扶桑在乎!
便是分神的刹那,庚盈眯起眼睛狡黠一笑。
电光石火,魔爪伸向翠翠!
庚盈袭击翠翠,与此同时陆琼音操纵幻境破碎,无数厉鬼拔地而起,游扶桑应付几下要去追庚盈,已然来不及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庚盈掳走翠翠,地狱幻境退散,蓬莱夜景再如潮水涌入视野,游扶桑独立草药屋中,风静静吹动草药香。
先前一切恍如一场幻梦。
但身边的翠翠确是不见了。
*
大梦三更,姜禧仍在梦中,浑然有人闯入屋内一把揪起她来:“随我去救人!!”
“救,救人,”姜禧瞌睡不醒,见是游扶桑,于是晃晃道,“救谁呀……”
“救我朋友,翠翠。”游扶桑言简意赅,已在抬手用灵力画阵,是浮屠千里。
“去哪里?”
“浮屠城十八地狱。”
被一把抓进阵法前,姜禧没搞清楚情况地发问:“等一下等一下,什么……前因后果是什么?翠翠又是什么?我没睡醒啊!”
“等不及了!”
一个巴掌,游扶桑把人拍入阵中,双双以浮屠潜力遁空而行。
姜禧要等,游扶桑已等不及了,迟到一点儿翠翠便少一分生机;上一个与游扶桑说“你要好好保护我呀”的人如今已被陆琼音控制了,游扶桑没做到好好保护她,这一次……
她一定,一定会把翠翠从陆琼音手里救回来。
第75章 伯劳东去燕西归
◎仙首封禅◎
翠翠只觉得有人提溜起自己的后领,尔后黑暗倾袭、风声骤起,她被摔在地上。
抬起头,周围的景色很陌生,血腥气、死人河、黑夜——翠翠从未闻过这般浓郁的血腥气,也从未见过这么漆黑的夜色,深得似乎能将人吸食进去,又全然吞噬。
她打了一个寒战,眼角余光便去看那个提着自己来此处的女孩。某一个瞬间,女孩血一样闪烁的双眸倏地熄灭了,站在原地,忽如牵线木偶一般不动了。
她是被控制了吗?谁在控制她呢?翠翠暗自想着,听见身后有跫音,“啊!”翠翠于是隐忍地痛呵一声,一跌一跪,一个激灵躺倒在地上,佯作晕过去了。
身后跫音略带困惑地一顿,翠翠继续装死。
隐约间,翠翠感到那人的衣角摆过自己,轻飘飘似一阵柳絮,翠翠听见玉佩相撞的声音,觉得好奇,颤着睫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视野模糊不清,她隐约看见那人衣摆是明黄色的,很熟悉的颜色……一定在哪里见过。刺鼻的血腥气中,翠翠闻见一抹清香,依旧很熟悉……见过的,闻过的,她确信自己都接触过的,到底是哪里呢?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恍然间,有什么东西映射着强烈的光,如箭矢一般刺穿而来,翠翠被烫了一下,就听那人轻笑着道:“ 这么喜欢偷看,就做一个小瞎子吧。”
这句是直接穿到翠翠脑海中的,听不出音色,不知道是何人所言。
失去意识前一刻,翠翠陡然想起那些颜色和气味曾在哪些人身上见过——某一个门派——那两块明黄色玉佩的由来——
是宴门的玉佩!!
*
时间退回一个时辰以前。是夜凉如水,月色清明,周蕴才和金乌在长老阁外絮絮叨叨讲龙女与小仙的传奇故事,游扶桑站在竹林下偷听,翠翠还坐在药草小屋里数星星。
长老阁内,宴如是靠在椿木身前听那些絮叨的劝解,椿木叹气,说她痴心不改,何苦如斯。
宴如是眨着带泪的眼睛,一动不动,全然当耳边风。
椿木叹且摆首。
倘若几句话就能将她说动,便有违“痴”名了。
恰此刻,有蓬莱小妖上前通报,二位宴门长老求见。
宴如是抬起眼,孟长言与宴清嘉一左一右来到跟前,她们与宴如是行礼,曾是长辈,现下却是下属,孟长言俯身作长揖,低垂着眼睛毕恭毕敬,对她而言,不论宴门门主是宴清绝还是宴如是,她都是下属;宴清嘉则不然,从前她便不喜欢宴清绝——谈不上讨厌,也绝不喜欢,几百年前她与宴清绝是同辈里的佼佼者,她没争过宴清绝,落了个大长老之名;后来她的亲传没有争过宴如是,什么名号也没捞着……宴清嘉觉得,成王败寇,她不过是恰巧输了而已。
如今她看宴如是也没什么情感,俯身一揖便起身,问起她在蓬莱所为何事,问起仙首册封事宜,宴如是心不在焉,简单答了,宴清嘉眼角便挂出几滴不知真假的眼泪:“想来少主也是受苦了,瞧来消瘦不少……几日后封禅可还打点得好?”
宴如是摇了头。“大长老不需担心我。”
椿木将游扶桑的消息保护得很好,宴清嘉不知道蓬莱有她的身影,只心道这宴如是这般魂不守舍模样正合了她意。
孟长言则道:“门主今日与我们一同回去么?”
“我……兴许还要在蓬莱滞留几日。”
孟长言一皱眉,“我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比仙首封禅还要重要,值得门主一而再再而三逗留?”
此刻椿木插话道:“回去吧。宴门主,你在此处耽误太久,该是回去的时刻了。”
“可……”
“无用。”椿木言简意赅,“刻舟求剑是为无功,缘木求鱼是为徒劳。”
“……”
宴如是静立许久,似乎将这蓬莱夜色都看薄几分。
无用吗?可这世上什么是有用的呢?
一朵花开了一季,随秋风谢了,春来又发籽,没有人问花开有没有用;一轮月亮亮了万年,日升起,月暗淡,万年没有变化,没有人问这样映光有没有用;有人等了六十年,她不知道斯人归期几何,等了六十年,一百年,三百年……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等,可是,终于等到了,旁人却只和她说……切勿做刻舟求剑之事……
这世上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无用的?
宴如是恍然看不懂了。
‘宴如是,你走吧,就当放过我,好不好?’
可是……就连那个人也这么说啊……
宴如是神色一落,却已流不出眼泪了。她听静夜风声,风吹散相思,她不禁想,倘若师姐真的对她的一厢情愿感到疲惫,那么,她真的应该坚持下去吗?
恍惚间,她听见玉佩相撞的声音,身前两位长老身形皆是一动,宴如是循声去看,轻轻勾起食指,掉落的玉佩便悬空漂浮,宴如是拾起玉佩:“大长老,您的玉玦。”
宴门玉玦分为阴阳两块,是玉佩也是宴门令牌,没了它,即便是掌门也进不了宴门。
宴清嘉颔首接过,重新系在腰间。
宴如是接触玉佩的手指摩挲着,似在感知什么,缄默许久许久,她垂头轻叹:“我今夜便随你们回宴门吧。仙首封禅也近了……”
*
仙首封禅确是近了,算一算时日,不过入秋三日,暑气未消,酉时天还彤云结彩,都是夏末的朦胧光景。
而风一过,青桂飘香,又送来秋的影。
这是正邪一役、浮屠城灭后第六十七年整。
这六十七年里九州兵马纷战,却也是合久必分的俗世道理。而凡人修士一道,整整六十七年少有妖魔魍魉的侵扰,浮屠恶鬼再无声息,此中宴门功不可没。
宴门十二楼五城,个个飘渺似仙境,城楼粉色桃花林,青翠夏深,或红叶似火或银装素裹,一年四景如笑如滴如妆如睡,都在这仙山中呈现着。仙家小童张罗又张罗,捧着那金丝儿烛龙焰,挑起了夜宴长明灯,衣袂飘飘地走过宴门第一楼黄钟。
这兴许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排场,仙家齐聚,九州宾客盈门,前无古人。
青丘的绫绸,东海的纱,金蓐的织线,共一件风露长生衣;
昆仑的神木,西泑的摆,不周山的弦,共一张快晴时雪弓;
归墟的狼桦,月垂的羽,雷泽的引线,共一支阴山初月箭。
这三件宝物,是众仙家献给初任仙首的封禅礼。
入夜风清澈,龙涎香引起的薄雾丝丝缕缕,宴门天外蟾蜍太清瑶台月,螮蝀紫微夷晚晖,是为吉人天相。宴如是为初任仙首之事板上钉钉,商议数年,无人有异议。封禅典礼,同时也是第一次仙家群言会,逐项商讨事宜。
其中庸州城一夜屠城之事为重中之重。庸州闹鬼,众仙家多有耳闻,鬼贵妃以浓雾乱日晷,混淆时日与视听,大行杀戮,仙家所言,怕是鬼道重现,魔修卷土重来了。
仙家之中,对鬼道了解颇多者是一个门派的二掌门,青城山,褚薜荔,她天生通灵眼,擅降鬼怪。褚薜荔向众人简单解释了鬼道修行之法;她以正道之心修鬼道,话里话外多带贬损之意。
“即便曾是凡人,已然入鬼,难有回魂的机会,保险起见需赶尽杀绝,以除后患。”褚薜荔是一个气质利落的女子,狭眼横眉,高鼻薄唇,马尾高束,穿着板正,一身青城山青褂,一块青城山令牌,除此之外没有配饰。
宴如是却道:“不妥。凡人入鬼,并非她们所愿意的。应当对付鬼道之人,至于那些受鬼道驱策之人……化解为主。她们实在很无辜。”
褚薜荔嗤笑:“无辜也犯杀生罪。就算唤回,神志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杀戮中磨损,再难聚拢,此生浑浑噩噩不知所终。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从前见过宴清绝,褚薜荔一眼惊鸿,可惜彼时她不过青城山里一位小学子,与这大门派掌门攀不上什么话,如今褚薜荔坐到门派二掌门的位置,而斯人已逝。都说宴如是青出于蓝,褚薜荔却总是觉得她远不如其母杀伐果决,过于温和怀柔了,褚薜荔有几分看不惯。
褚薜荔再道:“而且据我所知,斩鬼道,先斩小鬼。否则小鬼泛滥成灾,俗世照样遭殃。”
“擒贼先擒王,断树先断根。小鬼杀无辜世人,仙家杀无辜小鬼……都是一样的。若说造业,修士何人手中无业?从这一角度去谈小鬼不值得营救,未免不合理。”宴如是静静看着褚薜荔,沉静道,“其实你我都明白小鬼之无辜,是被鬼道修士驱使的工具。如今我们分歧之处在于,我对小鬼怀柔,救世人也想救她们;而你追求利落法子,认为沾染鬼气之人该斩尽杀绝,以绝后患;褚薜荔,你认为我舍救小鬼的想法是在谈无物,是在多费心力,且不一定有成效,你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吗?”
“……”褚薜荔沉默几许,道,“是。”
“褚薜荔,我不认为你错了,我只是觉得小鬼亦可怜,不该以杀止杀。同时,你也不认为我错了,只是觉得我所想天马行空难实行,是吗?”
“……”褚薜荔又道,“是。”
宴如是于是轻笑:“我以为仙首这一‘首’字,意在我有更多定夺的权力。原来不是吗?”
此言既出,四下哑然。
宴如是鲜少有这般强硬模样。这六十年来她与人和善,宁静世俗不争,致远而明净,不施威压,和颜悦色久了,旁人差点要觉得她好欺负了——她们都忘了,假若一个亡命孤女要重振门派,坐到众仙家之首的位置,怎么会是真的柔弱无力?
她从来外柔内刚,只不张扬。此刻高堂明坐,一身风露长生,明灯照夜人如画,眉眼仍在笑,态度却很坚定。
其实仙家内外那么多说辞,礼貌或不礼貌,宴如是并非不知晓。此刻她们需要她,需要煞芙蓉,于是推她做仙首,不论心里怎么想,表面总要恭迎。个中道理,宴如是亦明了。
鬼道之事,是仙首之位的第一个考验。
宴如是不疾不徐道:“我不愿一堂言,倘若有错,你们大可指出。我只希望你们都听一听我的想法。此前褚二掌门认为小鬼无辜,却不值得营救,无非是觉得她们无关紧要。她们无关,天下无关吗?被鬼道修士控制的无辜之人,不也是天下人吗?也许她们背后也是一个家庭,有着爱她们的母亲、敬她们的友人……倘若她们是你的身边人,是旧友,故交,亲人,晚辈……只是因为她们不敌鬼道修士,被操纵控制了,竟成了‘不值得营救的无关之人’?试问,倘若事情落在你们身边,你们真的恨得下心舍弃?”
褚薜荔再抬眸,戏谑神色退下许多,但还是道:“仙首大人,我并非那般意思。诚然,如若以杀止杀的想法盛行,某一时日,小鬼是我们身边人,我们定会对当初立下赶尽杀绝之辞的人憎恶至极。这是我的亲友,我却不能救她……这般绝望,单是假意思索,都觉得痛苦。只是,假若我们不斩小鬼,小鬼更造杀业,又要怎么办呢?本可以利落击杀小鬼,可如今放她们一马,更添生灵涂炭,又怎么办呢?”
宴如是摇头:“对其怀柔,留其一命,并非放其一马。倘若有机会击杀,必定有机会生擒活捉。抓不稳,难克制,便拿缚仙之物去对付;倘若鬼修士驱鬼一城,便作阵符,将其控制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
四下有人哗然:不论是缚仙之物还是缚地的阵法与法器,都是一寸一金的东西,倘若小鬼泛滥,在这应对之法上怕是门库空虚,负担不起。
宴如是从她们的沉默与觑然里读出这些意思,遂道:“我知这法子些许艰难,宴门愿以身作则,将宴门第三城、第四城锻造台中所有缚仙之物献于众仙家,只要是缚鬼之用,尽管向宴门取索,宴门绝不推脱。”
此言一出,众仙家错愕,宴如是趁热打铁将所有计策告知:“除此之外,抵御鬼道,一要加紧锻造缚仙之物,如缚仙绳索,天罗网,镇魂清净铃,宴门虽打头将这类东西贡与诸位,但鬼道之战皆不知几何,也许数年,也许百年,众仙友还需加紧锻造才是。”
“二是加紧研究驱鬼之术,唤回其人神智。青城山是专研此术的专家,宴门愿以二十万灵石、三万清净铃、三万清心符箓、三万长明灯为恭礼,望青城山协我宴门共商此事。”
“三则是对付鬼道修士的办法。如何断绝鬼气,如何破解鬼道道法,如是如今还不是太有头绪,请诸位容许再议。此为重中之重,如是绝不会耽搁。”宴如是恭敬道,“常言道开源节流,都是两个方向,不论疏解,化解,抵御鬼道,救无辜之辈,都是需要做的事情。前方困难重重,世间苦果,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办法总比难题更多。去想解决的办法,这是仙家该做的事情。而考察最善之法,则是我以为……仙首该做的事情。”
宴如是说到这里,也是长舒一口气,才要问诸位可有异议,便听有人信步而来,高声道:“说得好!”
与话音一同响起的是鼓掌声,一位清冷女子头戴仙然斗笠,款款而来。
她立在堂中,正是周蕴。“宴门主仁心向善,敢为天下先,此一仙首之名当之无愧。我代蓬莱山椿木大长老来祝贺,随礼九州星舆一封,蓬莱龙灯九百盏。宴仙首有救世之心,身先士卒,蕴敬佩不已,愿代蓬莱恭送三万仙木魂石,以表心意。”
孤山之列,周聆气急败坏喊了一声:“姐!”
周蕴并不搭理。倒是孤山中周全走出一步:“孤山亦愿为马前卒,在驱鬼之计上拨出三十万灵石。”
周聆又气急败坏喊了一声:“周全!你!”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她这个掌门当得好丢人啊!
但喊了两声,周蕴与周全都无动于衷,周聆于是又撅着嘴巴噤声了。
褚薜荔与青城山掌门简单耳语几句,便回身作揖道:“仙首大人,研究驱鬼之术一事青城山义不容辞。愿以一万转心如意佩,三千回魂钟为回礼,贺二门派相交好,共商要事。小门小派薄礼,望仙首大人不要嫌弃,也当是先前顶撞仙首大人的赔礼。”
宴如是自然摇头,回揖道:“有青城山相助,如是感激不尽,怎有嫌弃之说?再者,先前不过各抒己见意见交锋,自有自的道理,又谈何顶撞?”
不过几句,褚薜荔对宴如是倒是大大改观,从“此女无其母之风”迅速转到“有其母必有其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诚不我欺”了。
有人领头,其余门派自然跟上,纷纷表明意愿,就连御道常槐也跨出一步,再不情愿也不能表现在脸上,毕恭毕敬道:“宴门主英明神武,御道亦愿听从差遣,助一臂之力。”
不过几刻钟,抵御鬼道之计尘埃落定。
宴如是在其中,垂眉善目,不骄不傲,不卑不亢。
周蕴见她,心底多几分感慨:这小宴少主到底是历尽风雨,浴火重生了。
近于末尾,周蕴才避开旁人,与宴如是用传音铃道:“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在此时说,只是实在十万火急。你离开蓬莱的那一夜陆琼音夜袭蓬莱,掳走翠翠,游扶桑与姜禧堕入十八地狱,动用了浮屠令。灵力耗费太多,虚弱之间入了煞芙蓉的瘾,游扶桑正在用魔气压制……”周蕴皱起眉,语气急促起来,“但她现在,魔气沾染不得!可除此之外我竟不知道要如何祛煞芙蓉的瘾,既然您为煞芙蓉之主,我想也许你会知道如何是好……我知这仙首封禅事关重大亦不能耽搁,恳请您封禅大典之后,往蓬莱一去……”
话未说完,周蕴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响,传音铃陡然中断。
再抬头,惊觉身前人已不见。
周围修士与她同样诧异,面面相觑。以周蕴修为并不能看出宴如是是如何离去的,也知道是往蓬莱去了——
于是偌大仙首封禅典礼之中,戌时还未过半,龙涎依旧弥漫,青桂依旧飘香,九州宾客依旧座无虚席。
而那位本该独坐高堂的初任仙首,已悄然不见影踪。
第76章 拂墀声之珊珊兮
◎仙首封禅(二)◎
周蕴全然懵了。
她怔忡在原地,人傻了。
修为高于周蕴者自然知晓先前周蕴正在与宴如是传音,只不过不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于是问道:“不知医仙大人与仙首大人说了什么,竟让她这样焦急地离去了?”
周蕴扯一扯嘴角:“我不过是说了些对鬼道之事,望她助力,不成想……”不成想她居然一声不吭地去了!周蕴讪讪呵呵,“仙首、仙首大人真是心系苍生……”
说完心有余悸去看御道常思危一眼。很好,舌头没有断。
周蕴在心里骂:真是夸太早了,真是夸太早了!成熟稳重个屁!
虽然几乎没有见过宴清绝,但至此一刻周蕴陡然咬定:这宴清绝一定是一个疯子,否则——
如何会教出来这样一对疯魔到般配的师姐妹!?
*
正是翠翠被庚盈掳走的那一日。
游扶桑一计浮屠千里,与姜禧共堕十八地狱。
这并非她第一次进入十八地狱。身侧飘过身戴铁链的游魂,河床下污血灌溉出坚固的荆棘,鬼火攒动,每一步都踩在淤泥中。游扶桑站在最高处,身边是打着哈欠的姜禧,姜禧道:“这里没有陆琼音或庚盈的身影。先前陆琼音以幻境之术在蓬莱设阵,那都是假的十八地狱,是她陆琼音自己按照记忆化出来的十八地狱,庚盈和翠翠未必在这里。”
游扶桑迟疑:“浮屠地宫,十八地狱……她们不在此处,又在何处呢?”
姜禧耸耸肩膀。
两个人在怨魂横生的地界里行走几刻钟,游扶桑掸开附着在肩上的鬼气,忽问:“当初的浮屠十二鬼,如今还剩几个?”
姜禧答:“两只。毒罗刹鬼与荼枳儞鬼 。”
“这两只鬼是作什么用的?”
“罗刹鬼青面獠牙,行动迅猛,食人而力量壮大,世有‘念观音菩萨而免罗刹鬼难’的说法。至于荼枳儞鬼……便是‘空行母’,传说最有神性的恶鬼,瞧起来是手持镰刀、头戴白骨花冠的愤怒的年轻女子,我见得不多,只是听说如此。她掌握着邪修八苦、浮屠七罪,八苦为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七罪为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
一股脑儿倒豆子似的说完,姜禧舒出一口气,“说来荼枳儞鬼是十二鬼之末,其实她是前十一鬼之母。六十年前我就驾驭不了她,有时甚至见不到她,心想着那些正道人千万别把前几个大鬼都打趴下了,要是轮到荼枳儞鬼出场我却驾驭不了她那看起来实在是很糗——哎、哎哟!”挨了游扶桑狠狠一个爆栗子,姜禧幽怨得要命,“是她太强,不是我差。荼枳儞鬼这般神不神鬼不鬼的东西,只怕陆琼音那个千年老不死也驾驭不了吧!”
“也许吧。”游扶桑轻声道,“否则她为什么诱我们来十八地狱?”
但她现在也不关心什么浮屠荼枳儞鬼,只关心翠翠在何处,是否安好;转念一想又自哂异想天开:距离翠翠被陆琼音掳走已近一个时辰,翠翠怕是……
游扶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俱是陆琼音那些拔舌断耳的残忍手段,登时心乱如麻。翠翠与她曾经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翠翠势弱,几乎没有修为,这样的人本在蓬莱逍遥清闲,是游扶桑拖累了她。
游扶桑深吸一口气。“姜禧,我记得曾经我以浮屠令……是可以召众怨鬼,为我做事的。”
姜禧点头。
浮屠令,万鬼莫敢不从。
曾经的日月鬼、星宿鬼、巽风阵、刀杖鬼、枷锁鬼、破军阵、戎道、兵道、礼道、思凡道、浮屠城的那么多坚不可摧的阵法不都是这么来的?
思及此,姜禧忽然心生激动,心潮澎湃。
游扶桑立身万鬼间,开掌向上,升起一丝灵运。
实际上此刻她手中并非鬼气,而是芙蓉清气,她也无法确信芙蓉清气之下的浮屠令是否还能驾驭浮屠地宫与十八地狱的恶鬼,但事关紧急,她必须去试。
犹记黑蛟说过浮屠令最开始是度化恶鬼之用,那或许……
只看电光石火间狂风大起,无数鬼气冲天,如一阵飓风,几要冲破这地狱地宫!
而此中芙蓉清气为引线,悄悄串起层层鬼气,游扶桑站立其中,狂风卷过乌黑的散发,她目不斜视道:“浮屠令,万鬼从,此刻天意,浮屠城主有诏:倾万鬼之力,寻蓬莱仙草小妖,春翠翠。若遇陆琼音,死生不论。不伤庚盈。”
一口气下了三个命令,也不知道所剩的芙蓉清气够不够支撑。游扶桑言闭,周围凝聚成飓的鬼气如箭矢一般冲将出去,沿着地狱冥河呼啸而去,游扶桑再加重道:“不论如何,带回春翠翠——带她回到蓬莱——”
倏然一下,鬼气骤散,游扶桑恍然一阵眩晕,有姜禧扶稳她,才避免一头栽倒下去。
驱万鬼,即便从前鼎盛时期都极难负担,此刻借了旁人灵气,又如此用之无度,只怕是……
但她不能放弃。这是眼下唯一能找到翠翠的办法了,恶鬼已出,倘若中途灵气中断,必定被反噬。
游扶桑不怕被反噬,只不过不甘心……
此刻一只手抵住她后背,姜禧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耳畔:“尊主,倘若浮屠令策鬼太难,由我助您一臂之力。”
魔气代替芙蓉清气,重新占据在地宫上方,盘旋的恶鬼再次受到召引,向远方而去。
该拒绝姜禧的,游扶桑很清楚,姜禧会引诱她吸食更多魔气。可是……该怎么拒绝?一边是力量……找回翠翠……一边是理智,理智告诫她,不要重蹈覆辙……
而她身后,姜禧倾身而来,眼底是近乎狂热的敬意:“尊主,我的魔气供您使用,您不必介意的。”
虚弱的身体很快被魔气占据了,充满力量的感觉让人难以拒绝。游扶桑甚至能借着恶鬼的眼睛找到了翠翠所在之处……翠翠仿似被抽离视觉了,紧闭着双眼看起来那么痛苦。在此一刻,游扶桑绝不会记恨姜禧,甚至后怕:若非姜禧借力,她一定救不回翠翠。
*
啪地一下,游扶桑从梦中惊醒了。
夜晚并不寒冷,月色下仍有蝉鸣,只不过不如盛夏聒噪,渐渐稀疏了。
在蓬莱药草小屋中呆坐一刻钟,游扶桑才恍然:她已经从十八地狱里出来,眼下是回到蓬莱了。浸入魔气之后的事情不曾留有太多印象,只记得恶鬼拖回翠翠,没有陆琼音与庚盈的身影。
眼下她在蓬莱,她很好,没有受伤,翠翠也捡回一条命。从前嗑瓜子絮絮叨叨唠嗑儿的翠翠,现下双眼裹覆白纱躺在榻上,陆琼音抽出了她的五感,让她变得目不能视、鼻不能嗅、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游扶桑在她身侧坐立难安,翠翠于是伸出手,轻拽一拽她衣角,意思似乎是:不必担心我。
失去五感的世界寂静又黑暗,翠翠那么胆小,该多害怕呀。
可即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翠翠却还是认得出游扶桑,她摸索着起来,手在游扶桑面上张牙舞爪,很乱也很轻,游扶桑任她摆弄了许久,才知晓是翠翠以为她要哭了,于是用手势安慰她,说不要哭,不要哭。
那么一个瞬间,游扶桑眼眶猝然被浸湿了,她闭上眼睛,脑袋里淌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最初宴门一点桃花,林花谢了春红又匆匆,到后来浮屠万人之上,群魔喝彩,到如今……蓬莱仙山仙境,她在其中,以芸芸仙草的身份,怡然自得。
一下子,梦醒了,她不是仙草,她又沉入了魔气的沼泽,她感觉到魔纹重新爬上背部,眼下还没有痕迹,也许一日后,几日后……那副魔纹又要回来了……
她需要煞芙蓉的血逼退魔气。
此刻就连周蕴也劝说道:“倘若告知宴门主,她不会不救。她是个好人,总不会害你。”
“谁在乎呢?”游扶桑呢喃,“我已经被她害死过一次了。至于我自己,再次入魔最坏也不过一死,这是我早就经历过的。”
周蕴道:“别这样说。这几日仙首封禅,我该启程了。”
游扶桑感到心烦,又无所谓,是以没有搭腔。
夜晚松风落,入秋已经好几日了。游扶桑站在屋前,梦中宴门的桃花吹过她,她感觉不到春风温暖,只忽然觉得很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一时又不知晓要从何处怨起。
也许去纠哪一步的错都没有用了,她该想想往后要怎么办。怎么救回翠翠的五感,怎么与陆琼音抗衡,怎么从浮屠令里……找回自己的道心……
道心,道心,游扶桑忽然觉得很好笑:她真的有这种东西吗?
她站在蓬莱山上,远处火光冲天,是宴门的方向。
今夜仙首封禅礼,想来又在为苍生说那些言辞灼灼的话了吧,若说“苍生”是宴如是的道心,这六七十年间没怎么变过,从前在庸州城,游扶桑与她说“倘若你留下来,或许我会既往不咎”,宴如是没有停留。
如今宴如是走在仙首的路上,依旧没有停留。
正道少主在正道上风光无限。
至于她们,自始至终也不是一路人。
心如蒲草终要散,散了便散了吧。
聚散无常终有时,至少今夜,蓬莱还是好月色。
闭窗回身的刹那,游扶桑闻见风动,何人翩然而至了,踏碎一池月光。
游扶桑不用侧身都知晓是谁。怪那抹芙蓉清气太熟悉,牵引血脉,让人心悸。
“师姐,我听闻您又沾染了魔气——”那么急切的关切,气喘吁吁,高堂上伶牙俐齿,迂回婉转,眼下却是有心不得提,生怕哪一句讨得人厌弃,“您还好吗?”
真是可怜的语气,可是游扶桑心里已经翻不起什么波澜了,她很累,不想计较,不想有纠葛,不想被纠缠。
于是蓬莱宁静的风里,只有一人叹气的声音:“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我之间事已矣,命数早已定,不必再勉强了。”
宴如是似乎愣了下,风露长生在月色下拖出长长的影,高处不胜寒,她像广寒宫对月独坐的仙子,清冷一身月光,孤寂无主闲桥。
她便这么一身翎羽地站在月光里。
曾经骄傲的白孔雀,如今只剩破碎与怜乞,面色苍白得,几要被月光浇透了。
夜色将她吞没。
开了口,宴如是依旧固执地问道:“您还好吗?我已经闻见魔气了,再这么下去……”
“再这么下去,怎样都好,都无你无关了。”游扶桑道,“宴如是,你太固执了。”
宴如是向她近了一步,“师姐,你明知我向来固执。”
宴如是闭上眼睛,夜盲还在作怪,只有稍稍阻隔了视觉,依靠识灵一角,她才能更好地感知师姐的轮廓。
宴如是看见丝丝缕缕魔气正在盘旋,似疯长的荆棘,一不留神便会如六十七年前那般,绞落一朵开得正艳的山茶花。那是无数夜里困住她的梦魇,求索不得辗转反侧的心障,如今让她再看见,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再次睁开眼,那双如浓墨点漆的眼中,固执渐渐成了偏执。
“师姐,我向来很固执,”她沉静地重复道,“也偏偏最喜欢勉强。曾经我什么都拥有了,旁人穷尽一生难以得到的东西,我唾手可得,我不知道‘争取’一件东西是什么滋味,也从来不觉得我喜欢的东西,会落入别人手中。”
宴如是一字一顿,步步靠近,纤长的翎羽摇曳在地上,她的眼里无波无澜。
却大抵静水流深。
“宴门破碎,我在泥里摸爬滚打一遭,落入人人可欺的境地,我逐渐明白这世上弱肉强食的道理。从前得到了又如何?倘若不够强大,那些东西随时会被夺走,弃我而去。”
“我最珍视的,最珍视我的——这一切——只要不够强大,便都是指间沙,林中风,都握不住。”
“后来,六十七年的梦魇亦教会我一个道理。”走近游扶桑身前,宴如是倏尔半矮下身子,她在低处,仰头望她,眼底却有疯狂的矜傲,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亮,“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东西,就去争,去夺,去抢,能留在身边,能放在手边,那便是好的——而不愚蠢天真地去求什么善始善终。”她注视着游扶桑,眼底一如既往地认真,是最寻常不过的和善颜色,“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否正确……也从未这般做过……只是现下,很恍然地,我想这么去做了。”
宴如是低矮在游扶桑膝边,她仰起头,眼角忽然落出血一样的红色。
恍然间游扶桑闻见血腥味,宴如是的唇角与她眼角一般殷红,是血染在唇上,散发淡淡芙蓉清香。
这样的宴如是让游扶桑觉得很陌生,可是宴如是却自在极了,夜盲让她视野模糊,她便用染血的唇慢慢摸索着游扶桑的腰际与前襟,血的气息侵入她,二人脉际共振,宴如是在哀求,神色里又一丝狡黠。“师姐要我不必勉强,可是倘若我偏要勉强,师姐又如何呢?”
游扶桑哑然几许,只笑:“不如何。不过是恶心你罢了。”
游扶桑不耐烦,宴如是反而扬起一个笑来,笑意绽放在她眼眸,绽如一束剧毒的罂粟花。
“嘘……”她悄悄道,“师姐,你让我不要再来找你,可是……”
芙蓉清血勾动游扶桑心里那一支弦。
罂粟花下,那抹野火般的欲望,被悄然点燃在二人之间——
“师姐真的有办法拒绝我吗?”
第77章 眼若流波之将澜
◎不要动,不要惹人嫌◎
师姐真的有办法拒绝我吗?
不疾不徐说出这句话时,宴如是已咬破唇角,血珠连成细小的线,似雨帘下坠,在洁白的脖颈与皎洁的华服上留下点点坠痕。
游扶桑的确很难拒绝她。
这一点煞芙蓉的清香是她久旱后难得的甘霖,游扶桑的视线随着血珠起落,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顺过宴如是鬓发,指腹摩挲血痕,那点血珠顺着肌肤融入体内,细小地抚平了她心里引魔气而起的躁动。
还不够……
游扶桑眸子沉了沉,墨瞳短暂地浮动金色,她凑近去,在宴如是唇角轻轻咬了一口。
血液顺着喉口进入,比先前更好一些,但还是不够。
亲吻,吮吸,怎么样都好,游扶桑该更进一步,索取更多。
但眼角余光瞥见宴如是得逞的狡笑,又微微刺痛了她的眼睛,游扶桑忽觉恶心,很快抽开身去。“宴如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知道芙蓉血还有这样恶劣的效用?”
身前空出一块,旖旎骤散,宴如是仿似有些可惜,眨了眨眼,仰头望回来,却没有回答。
她当然知道。她的母亲游历九州,游历境外仙山,是最知晓这些传奇故事的人,龙女与小仙这般与上重天西王母有关、众说纷纭又极具缠绵色彩的故事,宴如是必然是听过百八十遍了,她听过所有的版本,求而不得的、以血引诱的、两败俱伤的……同时,她也不会像游扶桑一般一知半解,不晓得故事里的“神血”便是“煞芙蓉之血”。
宴如是知道,她从来都知道!
游扶桑咬牙切齿,陡然抬手掐住宴如是下巴,力道足以掐碎这一颌骨:“这么处心积虑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宴如是受到禁锢,艰难地重复一遍,又轻笑说,“为了师姐啊。”
为了更靠近师姐,为了让师姐在我身上停留更多时间,为了让师姐更多地注视着我——然后混淆地以为这就是情与爱,糊涂地以为是自己痴心不改,仍爱着我——与故事里的小仙一样。
她们不是龙女与小仙,宴如是没有龙女那般决绝的魄力。但她可以学。然,倘若要说游扶桑与小仙有哪一处相同,那大抵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狠,但宴如是知道她不会的,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那么多人等着她去拯救……庚盈,翠翠,庄玄……师姐从来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这一点宴如是很清楚。游扶桑平静无澜的面庞下,跳动着一颗比任何人都热切炽热的真心。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同时,升米之仇永世难忘。
她看着宴如是,似恼非恼,似讽又非讽。“你该知道的。你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嫌恶你。”
宴如是闭眼,微摇了摇头,手指捉住游扶桑腕骨,五指如柔荑缠绕上来,她小心捧着游扶桑的手,低垂下眼,张开双唇,亲吻她的指节。
她亲得慢又温吞,游扶桑修长的指间沾上些许涎水,很粘稠,像另一种露水,“师姐……我不怕你嫌恶。我只怕你不理我……”
游扶桑冷笑:“理你也是骂你。怎么,你很爱听吗?”
“师姐说什么我都爱听的。”
宴如是仍然在轻舐,一方,一寸,虔诚又乖顺,游扶桑俯视她,手指陡然开始动作,却没有拿出,带起另一人轻微的战栗和涟漪轻泛的响动。指甲略长了,虽没有从前入魔那般锋利,但搅弄在内里柔软细腻的口腔,带来的疼痛还是难以忽视,宴如是微微皱起眉,头不自觉地仰起,微张着嘴巴,眉眼露出乞求的神色,含糊而断续地哀求道:“师姐,我疼……”
可游扶桑从不放过她。
手指变本加厉搅弄,故意用最锋利的去刮蹭,柔软的唇舌很快缴械投降。
这不是一次抚摸,更不是一次亲吻,只是亵玩。但这确是她们此夜初次。
手指退出口腔。
牵出涎水,成了月色下一条暧昧的银线。
宴如是轻咳几声,唇边的湿漉却没有去擦拭。
芙蓉神血的作用下,宴如是唇角的伤口已然愈合,唇还殷红,但伤口已经不留下痕迹,游扶桑需要从别处索取,脖颈,锁骨,前胸,腹背……又或许更向下一些的位置。
她趁月色看她,视线在宴如是眼下潮红逡巡几许,忽道:“真该让所有人都看看宴门主这个样子,真是难看极了。”
其实很美,唇角湿润如殷,眼下绯红如雾,似凛冽的浓酒打翻在最上品绸缎,一沾,一染,全都是欲望的颜色。
但游扶桑又确是觉得恶心。
她们这般的关系,是越美丽才越让人厌弃。
宴如是并不生气,抑或说她知道自己没道理摆脾气。这些都是她贪婪求来的,或轻柔或粗鲁的触碰,或戏谑或难听的语言……如果这些都离她而去了,那还不如死了才好。
贪得无厌的人如何去谈条件?
是以她不生气,反而更索求,恬然又凑近,“师姐,被看到又如何呢?”那双眼睛湿漉漉又亮晶晶的,好似猫儿的琉璃眼睛,“她们总会知道……都是师姐做的好事……”
她说得很断断续续,言辞里又递上双唇,小心吻在游扶桑面颊上,猫儿舔舐,同时解衣,风露长生繁琐的缀饰坠下,绚烂的白纱散落,白瓷色的肩颈展露在眼前,“师姐,还是如上次一般,咬这里吧。”她在诱惑她,声音柔软,“也许需要咬得更久一些,这样才可以压制魔气,然后利用它,救回你的那些朋友,救回庚盈。”
“不愧是仙首,真是懂得奉献。”游扶桑笑了,似乎接受了她的提议。
既然是你自己送到嘴边的,她想,于是撩开宴如是肩上的长发,目光辗转在这盏白瓷塑成的肩膀上。光洁的皮肤下,青色血脉慢慢跳动,浮屠鬼只冷眼,毫无怜惜地亮出獠牙。
一瞬,獠牙刺破皮肉。
月色里有人低吟一声,难言如一道泣音,但她忍耐下来,任由游扶桑汲取着她的鲜血与温度。
手在宴如是腰下游走,从衣摆探进去,一切已经淋漓不成样子。
那种感觉和其余所有都不太一样,或清或浊,或浓或淡,皆有一种黏腻的回弹。在那一身风露长生的华服下,游扶桑触碰到的,便是这样一片难以言喻的泽处。
终于从混沌中拨回一丝理智,宴如是猛然捉住游扶桑游离在衣下的手,“师姐、不、不进屋去么?”
游扶桑从她颈侧抬起眼来,牙齿轻轻带出血珠,染红了唇角。这些血显然不够,游扶桑的眼里带上了被打断的不耐。“进屋做什么?”
宴如是轻声道:“进屋,解衣再做……”
游扶桑笑了一下,极其轻蔑的,仿若听见什么笑话,她直起身子,很恶劣地说:“你不配,知道吗?宴如是,你不配。”
她伸手拍打着宴如是的面颊,直至留下红痕,她仍旧拍打,宴如是还是不动,神色略有裂痕又很快恢复,再弯眼温柔望回来。即便最后一下,游扶桑狠心击打在她肩上,宴如是向后跌倒下去,草地青石磕破了她的脊背,身侧边便是一汪清泉,泉水被微风吹得皱起,她也疼得紧紧皱了眉头——即便如此,宴如是依旧不敢怨言。好,我不配,她想,我不配。既然师姐是这样说的。
宴如是跌倒地上,游扶桑静立地看她,居高临下。“就在这里吧,”游扶桑轻飘飘无所谓,“不要乱动,不要再惹人讨厌。就在这里,我们做完这件事情。”
第78章 身立踯躅而不安
◎我不怕师姐恨我,只怕师姐不理我……◎
游扶桑的语气很吞慢,话尾轻飘,仿似在商量。可宴如是很清楚对方没有给自己商量的余地,游扶桑居高临下望过来时,一双眼仿若冰川,锐利而寒冷地,流露着能将人吞噬的冷漠。游扶桑从不商量,这只是命令。
游扶桑从来不善良。
游扶桑站立似一枝青竹,披发,病骨,厚氅,气质却依旧矜傲,她的衣衫那么齐整,如同圣人,庄重而冷若冰霜。
相比之下宴如是势低,乌发凌乱,衣衫也乱尽了。什么风露长生,什么快雪时晴,都散了,再无用了。
她看起来那么可怜又那么狼狈,眼角俱是破碎的倾颓,于是再华贵的衣衫也撑不起这般狼藉了。
宴如是很难受,却还要笑,漠然是胜利者的权力,不是她的。
她只是她们之间更不堪的人。想要游扶桑停下,却又不敢。
因为宴如是知道游扶桑在等她知难而退。
她偏偏不退。
她跌在地上,却在游扶桑伸出手时又迎上去,满意地得到对方一瞬间的愕然,代价是承受更为无情的摧折。
这一身风露长生有多么难制成,几千个精工的绣娘,几万道繁复的工序,摇曳在仙首封禅大典时迤迤如仙人姿态——可再华贵又如何?都在暴徒的手下成了无用的布匹,潋滟地死去,连苟延残喘都来不及。咬上脖颈的尖牙带着血气,血腥很快蔓延掩盖煞芙蓉的清气,游扶桑那么用力,如同野兽在捕猎,嗜咬,不留余地;她的手也从未停下,脆弱的新芽很快败下阵来,小嘴咳了一地,湿淋淋的一地。
游扶桑手掌淋漓着,先蹭在宴如是挂血的颈边,仿似困惑地问道:“这也能湿成这般模样,仙首大人怎么搞的?”不等回答,那只手伸到宴如是唇边,“都是你的,你自己舔干净,好不好?”
语气那么温柔,手指却不由分说往唇齿间塞进去,她根本不是在问她意见,而是强迫。宴如是被刺激得咳嗽,强忍着不掉眼泪,可是她没办法,直把视野都哭得朦胧。迷迷糊糊只觉得口中咸湿无比,她想起来这是什么味道,哭红的眼睛费力睁大了,却恰巧望见身前人正冷眼看着自己放纵不堪。
冷眼,讥诮,游扶桑看着宴如是,在看一个狼狈的笑话。
宴如是在这一刹那,恍然觉得很冷,很冷。
顽固的青石摩擦着后背,宴如是的灵魂也快被摩擦得要流出鲜血。她到底在做什么?我到底在做什么?她想,师姐绝不爱我,不喜欢我,不尊重我……她对我,只是玩弄而已啊。
宴如是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被这样对待。
可是……
难道不是她眼巴巴把自己送上去的?
难道自己说停下,说要离开,师姐真的会阻拦?
宴如是知道师姐不会的,师姐只会冷冷抽身,退开几步,尔后无所谓道:好啊,那你离开吧。
她巴不得她赶紧离开,再也不来打扰。
——便是知道这些,宴如是的心才如死了一般难受。她不想拒绝,无法拒绝,即便知道对方心里,自己什么也不是了。
她还在她身下颤抖,仿佛一支狂风里执拗直立的芦花,层层叠叠白的是欲望,湿湿漉漉淌的是月光。欲望之上,月光之下,是两个人缠绵的气息,与再也无法相融的心。
*
那一晚宴如是到底在蓬莱留下来了。
游扶桑饮血尽了,周身魔气淡了不少,拖颇为餍足地向回走着,宴如是便拖着一地裙摆跟在后面,可怜兮兮的。游扶桑走进一间草木居,闲院深深杨柳烟,空居潦潦净无苔,有花,有草,有檀香,独独无人居住。蓬莱总有很多这样奇异又无主的小屋。
游扶桑随意歇下了,留宴如是一人在闲庭里踽踽,深庭有水,寒得透骨,清洗起来很折磨人。可今夜受的折磨也够多了,便不差这一项。
檀香榻上,游扶桑侧身而睡,魔气退散,睡得十分沉稳。
才借了煞芙蓉的气势,如今她该更靠近煞芙蓉,才能更压制体内不稳的灵息。宴如是于是蹑手蹑脚爬上床塌,借这煞芙蓉的牵制,偷一点靠近的机会。她惴惴不安靠近,心里苦涩:倘若游扶桑醒来,怕是又要骂她恬不知耻了。
何时练成这样厚的脸皮了?
宴如是侧卧在游扶桑身后,约隔着一臂距离,她恍然想到,其实自小她便不是一个脸皮薄的人。想要的,喜欢的,她便伸手,去说好话,去拥抱,让自己蜷缩在对方怀中,在对方怀里张牙舞爪——从前没有人会拒绝她的——包括师姐。
若要较真,师姐才是那个脸皮薄的人。
从前宴门初春,芳菲桃花点翠,宴如是缠着游扶桑去陪她一块摘桃露,才踮起脚尖,又佯作站不稳,哎呀一声跌进师姐怀里。游扶桑手忙脚乱扶稳她,宴如是赖着不动,在她怀里贪婪地呼吸一大口檀香,又闭着眼睛喃喃:师姐,我好困,不想摘桃花,也不想练琴……师姐能不能替我将琴练了?我明日睡醒了替师姐抄剑谱……
她求得断断续续,看起来又无精打采,骄傲的毛发都耷拉了。游扶桑从来不忍心拒绝她。
至少彼时是如此的。
游扶桑道:师妹困了便睡去吧,我会替师妹放风。桃花,古琴……我会帮师妹一同做好的。至于明日、至于明日,师妹不必替我抄写剑谱。我可以自己抄。
如是谢过师姐!
春风拂过,小孔雀笑得像一支桃花。而在她眼里,师姐也是桃花。
初春的桃花。
一片片芳菲桃花下,宴如是枕着游扶桑的腿沉沉睡去。再醒来,游扶桑果真已经开始练琴。
宴门的抚琴课是两位鬓发花白的年迈长老开设的,此琴无关修行,又最关乎修行,只因其修身养性,不涨修行,而涨心性。
宴如是不喜欢这些。至于游扶桑,倒谈不上喜欢与否,只是讲师与长老布置了,她都会去做。
在从前宴门,她实在是一个很认真的小学子。
练琴之事一日功,一日果,是不负有心人的,等旁人回过神来,游扶桑在古琴之上已然十分娴熟了。
这大梦初醒的宴如是便借了黄昏的光,迷迷糊糊地注视着那双抚琴的手。
那双手真是漂亮,温润如美玉,青葱而细腻。拨弦时骨节苍劲有力,回弦时又温柔,如抚春风。指甲有小小的月牙弯,至于长度,长一分太长,短一分太短,游扶桑留的长度便是正正好。
轻盈的琴声萦绕在宴如是耳畔,她眨巴眨巴眼睛,抢在游扶桑注意到她醒来之前先开口说话,凿凿歪理道:师姐,以后你练琴就好了!我在你身边听着,你练琴修身养性了,我听琴也修身养性呀!
说话时,宴如是整张脸埋进游扶桑腰窝,当她笑起来,游扶桑也感到丝丝痒意。游扶桑拨琴的手一顿,好不容易才克制翻滚的心绪,期期艾艾道:好。
那时的游扶桑委实很笨,只会说“好”。
师妹说什么,不管天马行空还是惊世骇俗,她都会说,“好”。
*
饮尽煞芙蓉血入睡的那一夜,游扶桑又做梦了。自打回到蓬莱,她怪梦缠身,谈不上全是噩梦梦魇,有时也是清甜美梦,可这一宿的梦总缠得她很累。
这一夜她睡得昏沉,却还是没有避开幻梦,梦里有人半趴在她身侧,蝴蝶骨尖锐地耸立着,像是在哭泣,又像是要挣出翅膀。
一具坠落的身体,破碎的欲言又止的眼睛,都在梦里湿漉漉地看着她。
游扶桑知晓那是谁,心里的情绪如同浪潮翻滚,憎恶的,怜惜的,不忍的,唾弃的……
到头来,满腔爱恨只剩下轻忽的余辉,再散作了余烬。
便这一刻,游扶桑猛地吸入一口凉气,从梦中醒来。她睁开双眼,双目又被晨光灼得有些刺痛,偷摸沉睡在她身侧的人早已偷摸地离去,没有在屋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游扶桑又闭上眼,那么多芥子须弥都在她脑中轮换,好不容易抽身,才恍然忆起自己昨夜做了什么。煞芙蓉,煞芙蓉……她游离地想到,运起手中灵气,果见魔气已然消失殆尽。
煞芙蓉果然是个好东西。
*
宴如是在清晨便离开了蓬莱。一夜折腾,这一身风露长生已皱得破得不成样子,去修补也好,再作一件瞒天过海也好,总之此时此刻,这衣裳断不能让旁人看见了。
昨夜还风光无二的初任仙首,此刻做贼似的逃进自家门派,倏地关了门,手忙脚乱换上宴门的衣衫。
身上的痕迹与伤口都被煞芙蓉神血驱散得七七八八,只有锁骨下几个咬痕是刻意留下的,此处能被衣衫遮挡,又留得不多,宴如是以为这不算贪心。
游扶桑是好技术的,即便不喜宴如是,她依旧利落得很,没有在欲望上为难她。宴如是于是想:师姐仿似很懂女人的身体。又想起曾经游扶桑为浮屠城主,讥讽道自己曾有许多床侍——不过,都被玩死了——这是真还是假的?其实宴如是也不知晓,她未在这件事上探过旁人口风,只是无由来地想到,她是否有比那些床侍更好呢?
她喜欢师姐,是以昨夜不论师姐怎样做她都欢喜。那她有没有让师姐满意呢……
……也许没有吧。
正如她喜欢师姐,是以接受一切摧折,而师姐不喜欢她,那么一切顺从都显得无趣。
反抗是不识好歹无理取闹,顺从又是无趣,宴如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可又如何呢,一切都是她选的。自找的。自己去招惹的。
师姐让她不要动,不要惹人讨厌,她也与师姐道:我不怕师姐厌我,却怕师姐不搭理我。
而现下师姐也确实搭理她了,她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便是这一刻,宴门辰时的晨钟被敲响了,宴如是大梦初醒,向窗外望去,一片飞鸟掠过天际。
有人在掌门居外轻叩门扉,宴如是未答,她便在外头恭敬候着,如持笏待命的大臣,并不言语。
宴如是许久才去开门。
见了来人,她有些磕巴和心虚:“孟、孟长老……”
孟长言作一揖,淡然道:“昨夜仙首去了哪里,所谓何事,我不应过问,寻常话讲,就是我管不着。但是……”四下无人,孟长言抬起头,深深看了宴如是一眼,陡然摆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是,我不该过问,但这般大事如何能不过问?——你啊!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孤山之祸,宴门破败,六十年前宴如是在一片风雨中撑起宴门,身后不过成渐月、孟长言两位长老。成渐月更柔和,教导令人如沐春风,孟长言则更严肃,秉直办事,不苟言笑。宴如是总觉得她好似自己的婶婶,又亲切,又严肃。
“我……”宴如是越说越小声,“我去蓬莱了……”
“去蓬莱做什么?应当不是为了鬼道的事情吧?”
宴如是沉默。
孟长言思索片刻,意有所指问:“她回来了,一直都在蓬莱,你是去找她的,是不是?”
宴如是闭上眼,是默认。
六十年前庸州一别,孟长言是见过游扶桑那副模样的,对这对师姐妹的事情也不好多说。她于是退回一步,还是将重心放回仙首封禅。“昨夜封禅大典陡然离席,多亏了周蕴医仙帮你圆场……也算是救场了。只说是关乎鬼道,你心急,一声不吭便去了。这般说辞旁人没有起疑,起疑的几个也被她好声好气劝回去了,日后仙首大人要好好感谢她才是。”
宴如是颔首:“知晓了。”
孟长言于是道:“门主也该好好休整一下。仙首上任第一天,该是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孟长言没有说错,宴如是在掌门居内才洗漱打点好,一出门,送信的宴门小童已在门前排起长长的队伍,捎来百八十封奏折般的信。
此前说到这六十七年妖魔之流甚是平静,俗世却还在纷战,今日一烟一烽火,明日一城一陷落。许多孩子在战乱中流离失所,又尚无自力更生的能力,隐世的仙家便在此刻出世,在战乱中救济孩童。心性好的,送到各门各派做报信小童。
半大的孩子不晓得什么仙家,不晓得什么世家与门派,她们只知道在这里能吃饱,睡得舒服,醒来是因为清晨有鸟儿啼鸣,而不是因为邻里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或者兵马的掠袭。在仙家世家里,她们偶尔跑跑腿,传传话,能吃好吃的,能拿小银钱,很是清闲。
她们眼里,这清晨梳洗罢来见客的宴门主是收留她们的神仙,而她们是等待喂食的小鸟儿,围在掌门居前,叽叽喳喳。
百八十封交好之信,饶是神仙也犯愁。那些信有实情,但大多不过混个面熟,宴如是在第一日忙得晕头转向,说许多客套话,作很多客套礼,几个时辰以后脑子已经开始嗡嗡地响。
等到青城山的几位来拜访,已是那日黄昏,有褚薜荔打头,青城山大掌门陈君道拖着拂尘慢悠悠来。陈君道是一个女冠,身子有些病怏怏,常年在青城山鬼气最盛之处修行,拂尘上一半人气,一半鬼气。
她见了宴如是,也不多话,开门见山道:“仙首可知浮屠令?”
宴如是一怔忡:“自然知晓的。”
陈君道:“但我要说的浮屠令并非世人所熟知之浮屠城魔修的浮屠令,而是千百年前,月华寺比丘尼所创立的佛法,浮屠令。佛,道,本是二物,却也有相通之处,是以对这浮屠令,我也略有研究。从前月华寺比丘尼创造浮屠令,并非为了害世,而是为了救世。”
宴如是:“愿闻其详。”
陈君道于是将她所知浮屠令之功全盘托出。从浮屠令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到第三任浮屠城主岳枵,再到邪修功法,陈君道一件一件说出,约说了近两个时辰,才把一切厘清楚了。
同时也道:“鬼道不知几何,宴翎仙首又以身作则,将驱鬼之物供与众仙家,正是缺法宝的时刻,倘若与青城山交好,也是青城山的荣幸,无需好礼相赠;共御鬼道,是青城山职责所在,便更不该收那些东西。清净铃,清心符箓,长明灯,我们便各收下三千,旁的宴翎仙首便拿回去,若过了几日,该是都用得着了。至于二十万灵石便不收了,太多也太贵重了。”
陈君道向宴如是深深行了一礼,“只是浮屠令……浮屠令之事事关重大,世人对其误解偏见颇多。浮屠城六十七年前已败,修习浮屠令者更是不见影踪。若要从中入手,还麻烦宴翎仙首多处找寻了……”
宴如是自然说好。
她对浮屠令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虽然师姐应当不会配合她……但总比无头苍蝇要好。至于陈君道掌门说的那些东西,宴如是还要再确认几番。
那日送客,宴如是来到掌门书房,点起明烛。
翻阅长长的书卷,卷轴翻动也带起风,吹得烛火都短一截,她又想起宴清绝靠坐桌案前细心指点她的模样。宴如是于是想,倘若阿娘还在就好了,眼下鬼道大事,她不至于孤军奋战。细想又轻哂,若是阿娘还在,这仙首哪儿轮得到她来做呢。
忙到三更,宴如是头枕书卷又浅浅睡去,此夜无声,梦里昏昏沉沉。再次惊醒是觉察有人悄无声息来到身后,却不是行披衣等贴心之举,而是将冰冷的手沿着衣襟伸进去,轻巧道:“宴翎仙首,我饿了……”
是游扶桑。
该有警觉的。只是她二人共享芙蓉神血,气息早已融入彼此,宴如是居然没有发现她。
兴许芙蓉神血是真的这般瘾大,从前能忍十天半月,如今几日都难熬。也或许是游扶桑根本不肖得忍,想到便来了,宴如是从不会拒绝她。曾饮芙蓉神血,再去吃喝别的,竟然都食之无味了。
掌门书房烛火明暗的夜里,嗜血的浮屠鬼再次以獠牙刺破仙首的皮肉。
“嘘……”
宴如是猝不及防倾倒,手中的朱砂笔掉落,在书卷上划出歪歪斜斜深深浅浅的纹路。
游扶桑冷眼捂住她双唇,尖牙在她身上慢慢摩挲。
却此刻,竟有人叩门!
“夜半打扰,实属罪过,”门外是孟长言的声音,“见掌门书房中仍有灯火,才唐突而来。您昨夜向藏典阁求的西沙月华寺卷册,藏典阁已经整理好送来了。请问是否……”
“嗯……”
隔着窗纸与葳蕤烛火,掌门书房窗扉的罅隙中漏出一丝飘忽不定的声音。这一声奇怪,充满着隐忍与难耐,却很轻微,孟长言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她奇怪说,“门主,你怎么了?”
宴如是沉默几许才道:“经、经年旧伤,还有一点没有愈合,方才碰到了,牵扯起来甚是疼痛。”
孟长言立刻道:“那我让医师过来。”
“不用!……孟长老,不用了,不用了……”颇为急切似的一连重复许多遍,良久才回归正常声线,“孟长老,这点小伤无需惊动旁人。”
孟长言摇头:“还是稳妥一些,去请医师吧。”
“我说不用了!”孟长言委实固执,宴如是也生起一丝不快,声线带起急促,话音落下方觉失态,才款款道,“孟长老,您说……月华寺的事情。那些书卷便放在门外吧,我自会去拿。”
不送进来么?几步路的事情。孟长言本想这么问,但又隐约地觉得不该再问了,宴门主逐客意已十分明显。深夜造访,确是她唐突了,她要有做下属的自觉,不能以关心之名逾矩。
她于是道:“那便依门主的意思,放在门外了。夜深露重,门主也早些歇息,不要坏了身子。”
素来最有礼仪的宴如是此刻却没有回答。
沉静的掌门书居内又是诡异的沉默。
诡异的、克制的、静水流深的沉默。
只过了许久许久,如同狠下了功夫,宴如是才稳妥开口道:“知晓了。孟长老也早些休息才好。”
她的声线比往常更沉,不那么轻柔了,显得不容置喙。
隔着层层叠叠窗纸画屏,孟长言眺去一眼,书案前只宴如是一人正襟危坐,面色虽模糊,但看不出什么异常。
再三确认宴如是没有无恙,孟长言才退出掌门书居。
当然没有异常了。宴如是坐在书案前,手边游龙灯,朱砂笔,一身明黄衣袍衣冠楚楚,没有一丝破绽。
只有游扶桑知晓,在齐整的衣冠下,腰带以下,她的舌齿间——这具身体有多么隐忍与湿润,那双架在扶桑肩上的双腿,又是多么,多么摇摇欲坠。
第79章 婆娑乎人间(一)
◎边缘一寸,堪堪止住◎
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孟长言的身影渐近,游扶桑猝然半跪下去,身形隐入书案下方。
全然本能的反应,仿似心知肚明她与她是十分见不得人的关系。
转念又哂笑。
魔修与众仙家之首,可不就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吗?
明黄色的衣裙繁复,霓裳羽衣层层叠叠珠链,青葱玉佩都缀在腰间。游扶桑隐在桌案下,细细亲吻那瓣唇的时候,能闻到甜腥而芳菲的芙蓉香气。股间血液最是活络,引人垂涎,游扶桑沉眸咬血之时,却故意不再向里面触碰,鬓发又磨蹭,带起丝丝缕缕的痒。
宴如是那一声“嗯……”便是尖牙刺破皮肉,鬓发又摩擦时,带起的渴望。
她想要更多;不上不下卡在之间,才最是难受。
游扶桑只细心饮血,不顾及她的愿望,芙蓉神血足够多了,足以冲破在十八地狱魔气构建的屏障,游扶桑意犹未尽移开齿,手指终于递上去,回礼那颗,春发的小芽。
渐渐,情急的仙首稳不住声音了,紧咬了牙关,那边孟长言还在不识趣地追问。
“知晓了,孟长老也早些休息才好”——这一句是游扶桑在桌案下代劳的。她太清楚宴如是语调,足以以假乱真。
不多时,书房外孟长言应声,缄默地走了。
书房中还在继续。
此处书房,还保留一丝庄重,宴如是不敢太大动作,那双腿摇摇晃晃,双目紧闭,面上已经沁出晶莹的汗与眼泪。
都是水流,不断汇聚,向下涌去,冲破欲望的低坝。
春水淋了游扶桑一身。通常潮至会有短暂的失神,宴如是却没有歇息,急促地从繁琐衣裙里捞出另一人,环抱她的脖颈便拥上去,急切地吻住。
粘稠的涎液掩盖断续的字眼,宴如是在说着什么,无外乎动情与爱——这些游扶桑早已不会再惦记的东西。
游扶桑漠然地推开她,觉得好笑:“经年旧伤?牵扯了疼痛?”
煞芙蓉之下,致命之伤隔夜便能愈合,哪儿来什么经年旧伤?
“师姐如何不是我的沉疴?……”宴如是再次倚靠她,动情道,“师姐能来找我,我真是欢喜得不得了。”
游扶桑冷笑:“呵。”
宴如是面颊也带笑,但是是与游扶桑不同的温柔与真心的笑,眼角眉梢都是温顺,她拿出绣帕,轻轻擦拭游扶桑的面颊。鲜血挂下脖颈,连成血线向下坠,把那唇染得朱红,宴如是细心擦拭着。
乌黑的发,利落的骨,无瑕而精致的皮相,锐利的眉眼与轻慢的唇,宴如是凝视着游扶桑,凝视着这个曾与她最亲昵的人。宴如是是喜欢这张脸的,这张曾无数与她一同在晨光里稀松平常地清醒过来,温柔或沉默地注视着她,用那双冬星一般的眼睛。她的师姐。
又或许是庸州一别,眼里冬星渐渐暗淡了,不再信任她,不再喜爱她了……她的师姐。
宴如是从来惦记这张脸,这个人,魂牵梦萦,辗转而复如是。她想她,几乎疯魔。
如今师姐的面颊被血玷染了,唇角带着红印,是嗜血而不餍足的鬼,宴如是心甘情愿为她所用,贪图欢愉结束后一点点平静的相处,即便是假的。
而就这一点点虚假的平静,也很快被游扶桑掀过了,她拍开宴如是的手,取过绣帕极快地擦拭,眼底不耐烦。
“我走了。”她起身。
“不要走……”那只手还在游扶桑衣袖上轻拽,“师姐不要走,好不好?”
“我留下来做什么?”游扶桑费解。
“什么都好,”宴如是道,“什么都好,求你留下来。”
“什么都好吗?”
宴如是道:“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吗……”游扶桑心不在焉喃喃,眼神游离在书案边,她看见一副绳索,像鞭子又似锁链,手柄与末尾有琉璃点缀,散发光辉,应是上品法器。游扶桑佯作好奇:“这是什么?”
“这是宴门的缚仙锁,这是众仙家应对鬼道的第一步:束缚。小鬼在前,以咒语施展缚仙锁,定能让其动弹不得……”
话音未落,电光石火,游扶桑轻抚绳索,嘴唇一碰,缚仙锁如银蛇出洞,霎时缠住宴如是双手!
仅缠双手还不够,游扶桑信步宴如是身后,取起这束手绳索的另一端,将其套在椅上,结结实实绑住。这缚仙锁游扶桑从前见过,困住一般的修士容易,但仙首这般大人物应当不行,需要加重。游扶桑于是抬手抽出一丝灵气,召出浮屠令,附加在绳索上,竟真让宴如是难以抵抗。低下头,对上宴如是眸里一闪而过的茫然,游扶桑闲闲问:“动弹不得,是指这样吗?”
宴如是唇齿翕动,似讶似赧,“师姐……”
“哦,”游扶桑注视着绳索,“缚仙锁,应当还有一个锁……嗯……”
找到绳上玲珑小锁,游扶桑轻轻拨动。
卡擦。
上锁了。
游扶桑退开身子,注视着椅上之人,颇为满意。
宴如是双手缚在身后,仰头看来,眼底有茫然与无措,转观身上,潮水的痕迹,欲望的残留,美不胜收。游扶桑回以凝视,不自觉沉了眸光,“原来缚仙锁真的这样神乎其神,可以束缚住任何东西,连仙首大人也无法……”游扶桑沉声问,“唔,你试着挣脱呢?”
宴如是循声动了一下,缚仙锁勾连,浮屠令压制,锁环定音,她挣扎几下竟挣脱不开,显然慌张起来:“师姐,师姐你别闹我了……”
“我没有闹你。”游扶桑笑道,“只是觉得惊讶,堂堂仙首居然被缚仙锁束缚住了。该说这缚仙锁太上品,还是仙首大人太次了?”
宴如是紧抿着唇。
哪里是什么缚仙锁?分明是浮屠令在作怪——且是浇灌了芙蓉神血的浮屠令!
这浮屠令究竟是什么东西?
电光石火,宴如是恍然想到青城山陈君道曾说的“以浮屠令破鬼道”之术。此中已经渐渐显现出端倪了,不过以芙蓉神血与煞芙蓉灵气浇灌几日,游扶桑不仅捡回了浮屠令的修行,甚至有过之无不及,隐隐有突破之势!
神游之际,烛火忽然熄了,游扶桑手持烛台,在宴如是耳边轻问:“在分心什么?”
一瞬黑暗铺天盖地,宴如是短暂地失明,只感觉到有气息温吞而暧昧地吹在耳畔,什么东西从游扶桑手中倾倒,滴落在宴如是衣上——
烛油!
“抱歉,没有拿稳。”游扶桑随之道。
烛油从衣上渐渐滚落,开出朵朵梅花,虽凉了温度,却仍然让宴如是颤栗。识灵一角能让她感知到身前人,也就是游扶桑的存在,夜盲却让她看不见对方具体模样,宴如是听见窸窸窣窣声响,却全然不知晓对方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未知引发最大的惶恐。
宴如是感到有什么挑开她衣襟,触感似那一支朱砂笔,细小的茸毛轻拂过肌肤,带着朱砂的颜色,微微凉。先前只有下摆乱了,此刻上身也被折腾着,游扶桑以笔尖挑开宴如是前襟,又顺着胸廓慢慢游走。
痒。
燥热。
黑暗中,所有触感无限夸大,宴如是感受着笔尖慢条斯理向下,前襟,腰腹,停留在浅浅腰窝,一提,茸毛书写一个圆圈,又去到衣摆,勾起衣带,脱落了。宴如是一阵寒冷,身子要往游扶桑的方向靠近,靠近许多了,才意识到此刻她的行为实在很像自己把自己向前送——那么迫不及待,急不可耐地——她意识到了,一瞬怔忡,猝然停下,羞愤难当。
游扶桑却仿佛受用,难得地靠近,握住她瘦削的肩头,声音亲昵似吻在宴如是耳尖,“乖,继续。”
继续什么?
游扶桑的语气那么恶劣,宴如是感受着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炽热又戏谑的目光——都让她难堪。
她快哭了。
宴如是没有动。
僵持太久几乎以至于麻木,猝然划下的眼泪告诉她心里还难受着。
静夜里,那一点晶莹的泪光格外惹人注目,游扶桑沉默地看着她。
全是屈辱的破绽,到处都是。那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推开我?
她可以离开,也不会强求。
强求无果,只是疲惫,互相折磨啊。
游扶桑已经退出一步,却是宴如是又有了动静。
光裸的肩膀靠近,宴如是因为寒冷而战栗,却仍固执地递上一片唇,柔软地撞在游扶桑唇齿间。她双手被束缚在身后,行动并不便利,可她紧闭双眼靠上前来,又如懵懂的小兽,用亲吻表达笨拙的爱意。
游扶桑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原状,她微微侧身,宴如是便扑了空。
黑暗里,游扶桑已经抽身,站在离桌案稍远的地方,徒留宴如是被束缚在椅上,衣衫凌乱。
游扶桑渐渐退开了,未曾帮宴如是松开一点。她好似在用沉默恶劣地说:看,是你让我留下的,是你与我说做什么都好的。宴如是,是你自讨苦吃。
游扶桑仰首问:“是以,还要继续吗?”
宴如是在黑暗中望过来,久久沉默。
游扶桑提步要走。
足音惊动宴如是,她嚅嗫几下,终于道:“师姐……”
“嗯。”
“不要走……”
“……”
都这样了还愿意忍耐吗?
游扶桑眼里闪过一丝戾气,难以形容是针对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却看她重新提起朱砂笔,笔尖沿着前胸一路向下,极快,掠过平坦腹部,终停留在湿润处,轻蘸。
宴如是仰起头来,显而易见地颤抖。
“不要……”
“来不及了。”游扶桑道。
这一次比从前所有都心狠,也更冰冷,是用生硬的朱砂笔穿越她,不带丝毫感情,丝毫温度。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游扶桑已经熟悉了她的身体。将要冲破的刹那,游扶桑手一顿,滑落朱砂笔,啪嗒掉落身边。
居然在最后一寸,堪堪止住了。
开开合合亦不敢置信。
宴如是不敢置信。便这么停住了,故意的。
游扶桑抱着手臂,闲闲退开身。
确是故意的。
第80章 婆娑乎人间(二)
◎师姐,可不可以把我松开?◎
宴如是抬眼与游扶桑正对上时,一滴将坠未坠的泪珠恰好滑落脸颊。
泪水是浅浅的银河,晶莹地挂在白皙的面颊上,如一道白昼流星。
耀伤了游扶桑的眼睛。
游扶桑短暂移开视线,目光回到掌门桌案边存放缚仙锁的匣子,“缚仙锁,我借一个走,都是缚鬼之用,宴翎仙首应当不介意吧?”
宴如是唇齿翕动着,僵持许久,没有说什么。她介意的哪里是取走一件法器?她介意游扶桑此刻做事只做一半,余她煎熬。然而,在这种事情上她总是羞于表达,只能自己忍受。
游扶桑不在意,俯身一捞,拿走一只缚仙锁。
“谢了,”她边整理着黑袍衣襟,往外走出几步,遥遥看见孟长言堆在门口的书卷,又道,“外面的书,我也拿一本走。”
顺手牵羊倒是快。
浮屠令与西沙月华寺之事,游扶桑比宴如是进展更快,她已经略过求实的环节,只需要求证。到时去门外匆匆一眼,自然知晓哪一本书最有用。
游扶桑道:“也提前谢了。”
有礼貌,又没礼貌。
游扶桑瞥一眼窗外,还是夜深露重,月明星稀。游扶桑行过屏风,轻开门扉,风吹进屋,一室旖旎骤散。
冷风沿着衣袍缝隙爬上宴如是的身体,丝丝余韵徒留寒冷。
宴如是一哆嗦,手仍缚在身后,愣眼去看游扶桑:“师……师姐?”
游扶桑不耐烦:“又怎么了?”
这一冷声登时打得宴如是无措,她低垂下眼,嚅嗫几番,尽量软声哀求道:“师姐,可不可以把我松开?”
“……”
游扶桑转身,不动手,没回复。
夜风吹散云烟,稀星明月挂梢头,醒着双眼。云雾漫开,宴门十二楼五城静谧,更胜天上白玉京。九州仙图,宴门为中又为首,一切得益于宴门主明察秋毫亦见舆薪,一夕飘摇,东山再起成中流砥柱。
宴门十二楼以十二律、十二月为照名,最低为黄钟,是众音之启,众楼之首;最高为应钟,是最高处。
宴门掌门居位于宴门第十二楼应钟之顶,传说是九州最近天穹的地方。
高处不胜寒。
游扶桑从此处缓步而出,略苦恼地在门外挑选书卷,屋内是一人挣脱不得,泣声在道:“师姐,你回来……至少帮我松开……”
游扶桑听不见。
“游扶桑!”
声音逐渐拔高,有什么东西磕到桌案角的响动,尔后声音又压回去,“游扶桑,你回来,我求求你……游扶桑……师姐……”
游扶桑还是听不见。终于挑好书卷,厚厚一本,搭在手边。
一转身,与山道上另一人遥遥相视。
周蕴从山道走来,一身飘飘衣袂与斗笠,见了游扶桑,摘了笠帽挂在手边,莫名道:“果真是你。”
游扶桑皱眉:“什么?”
说话间游扶桑向屋内一拨手指,松开浮屠令的桎梏。两人之间,再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但有第三人在场,总是不同的。浮屠令散了桎梏,仅仅是缚仙锁,宴门主应当很快能破解吧。
周蕴在与游扶桑半丈远处停步,“先前在山下我与孟长言长老相见,她说宴门主有恙,但不确切,倘若我不算忙,有空闲,便来看看。”她轻轻眺游扶桑一眼,“总觉得与你有关呢……果然,果然。”
游扶桑忍住一个白眼,向下一斜视,许多恹气。
周蕴又近一步,瞥见她唇间血迹,猜了个大概,“折腾了?”
游扶桑没搭腔,却挡在周蕴与书房门扉之间。
“不让我进去?为什么?”周蕴奇怪,“搞了什么名堂?”
游扶桑冷冷:“与你无关。”
周蕴来劲儿了,偏要踮起脚去张望。
游扶桑冷冷抬起手,一丝浮屠灵气聚集在掌心,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分明是:不想死得很惨的话,就不要好奇心太重。
周蕴咽了口唾沫,退开几步,顾左右而言它:“浮屠令能用了诶,城主大人恢复得不错哦。”
游扶桑不说话,手中灵气不退,视线在周蕴鞋履上逡巡。
周蕴识趣,又退开一大步。
游扶桑手中灵气这才熄灭。
深知自己今日是进不了书房这扇门了,周蕴戴回笠帽,摇了摇头。
她盯着游扶桑看几许。
从前世人总用金瞳雾发眉间朱砂、赤襟黑袍蟒蛇纹路来认这只浮屠城浮屠鬼,如今游扶桑相貌不变,但那些个张扬的标志皆不复存在了,六十年过去,旁人大多认不出她,她也就这样大张旗鼓来宴门,着一身黑色,在宴门明黄色学子服之间十分扎眼。真是不要命了,周蕴心想,看到游扶桑腰间宴门玉佩,又问:“哪儿来的宴门令牌?”
“成长老给的。这几日她在第四城足不出户,令牌借我了。”
“哦,”周蕴深吸一口气,“还以为是你偷了宴门主的。”
“少放屁。”
很忽然地,周蕴道:“你对她不好。”
游扶桑反问:“与你有关吗?”
周蕴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否认,还是在无奈。“我知六十年之前的事情是你心里一根刺,千百年过去刺不再生疼,但还会变成一颗芥蒂,膈得人难受。但你应该知道,不论庚盈之死,牵机之毒,浮屠城破灭,都不是她的本意,是她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你们朝夕相处过,该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早就不在意她是哪样的人了,”游扶桑漠然道,“如今,此刻,她的血对我来说有用。仅仅如此。”
“可是……”
游扶桑打断:“周蕴,你话太多了。”又讥诮,“你什么时候变成宴门主的御医了?你多在蓬莱与宴门停留,偏偏不回孤山,是为什么?”
便轮到周蕴沉默。
游扶桑于是讽笑:“沉浸在往事的人没资格对我说教。”
不过谈话的一会儿,天边渐渐亮起鱼肚皮,游扶桑想屋内人应是收拾妥当了,不必再挡着周蕴,这才让出身子,掂量掂量手中书卷与缚仙锁,轻巧道,“走了。”
她说得轻巧,走得也轻巧,一身黑色隐入晨雾中。
凝视游扶桑背影,周蕴在门前呆立一会儿。
许久,周蕴叹出一口气。她确是没资格说教了,可到底也只是想说一句……
不要像我,悔不当初。
*
离开宴门,游扶桑往蓬莱去。御风三万里,耳边嘈杂渐散去,面前熹微晨光从一个汇集的光点中挥洒开来,四周骤亮,万般景色立于一阒然。
那些俗世声音再听不见了。
从前作浮屠城主,游扶桑懂得一个道理,倘如人行得慢,便注定要受俗世声音左右,因你是蝼蚁,要看她人眼色。甚至于常常还要被迫给出回应,被迫回以微笑,说自己绝不在意。
其实在意得要命。
反之,倘如行得快,那些个声音便都被抛之耳后了。如游扶桑从前入魔,骂名漫天,可即便如此,真与她交锋了,又无人敢言一句不是。
只因她是尊主,屈指可取万人性命。
覆手为云,于是也可以拥有不顾旁人意愿的张扬个性。面刺她过错的人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死得透透的。
也许这就是邪修崇尚变强的原因。病态的世俗让人染病,变成蛀虫,继续啃食这片大地。
如今她再变强大了,却又有新的体悟,发现了许多乐趣,从前没见过的,或是见过而略过的,才知晓,四时有四时景,一时又有一时的快乐。她在从前的路上,居然错过那么多风景。
不过——游扶桑又警觉,这灵气到底是借来的,不知什么时候会散去,什么时候会被收回去,必然要谨慎,速战速决。
她回到蓬莱时,立即奔向翠翠的病榻。
她与翠翠都属仙草,芙蓉神血对她有用,对翠翠也会有用。
由椿木把关,游扶桑不疾不徐以浮屠令构建翠翠经脉,疏通五感。这功法游扶桑许久不碰了,怕有生疏,便让椿木多提点一些,又提到以灵气修浮屠令隐隐有突破第十层的预感,问椿木是否有所了解。浮屠令十层以上的功法这世上无人知晓,游扶桑本不抱太多希望,椿木说自己略通一二,游扶桑也随意听了,可当椿木将浮屠令指向十八地狱十二鬼“荼枳儞”,即“空行母”,再与游扶桑道:“荼枳儞是鬼也非鬼,她是从上重天来,体察人间,却被俗世浊气玷污的神。她以鬼身被困人间,却仍保留神性,浮屠令之事,可多询问她。”
游扶桑面上犹犹豫豫,点头说好,心里不禁想到:椿木想来所知甚广,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尽数明悉在她心里。都说椿木原身为一棵万年古树,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可她究竟是在哪里生长了万年的古椿木呢?这一点,俗世之人从未有解。游扶桑很恍然地预感,莫非……
她其实是上重天的人?
上重天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游扶桑从来不知晓,她只知道九州之外是海,海外有仙山,比如不周山妖境,走到海的尽头,俗世的脊背,又是山海界……
想到这里,游扶桑微微游神,忽有一只手伸来狠狠扯了她衣袖——“哎哟!”翠翠埋怨道,“游扶桑,你走神什么呢?捏疼我啦!”
翠翠摘下眼上厚厚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二人一对视,翠翠不习惯这明亮的天光,刺激得要掉出眼泪,又闭上眼睛。她一把抱住游扶桑,喜极而泣道:“憋死我啦憋死我啦不能说话真的太难受了!听不到,看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那真是太难受了……”翠翠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有些委屈,“还好,还好我知道你们就在我身边,扶桑,或者我的其她朋友们,或者周医仙,椿木长老……然后就不怕了!”
她说得声泪俱下,游扶桑理应安慰,可某一刻,翠翠的视线向下,触碰到游扶桑腰间玉佩,登时又噤声,惊讶、后怕、忐忑、慌张,这般情绪一一在她面上流淌而过,最后化作焦急:“游扶桑,你这玉佩哪里来的!?”
一身如漆墨袍,搭配这样两块玲珑玉佩确实奇怪,游扶桑也没多想,细心解释道:“这是宴门的玉佩,也是宴门通行令牌。”
“不,不,”翠翠一急就大舌头,快把自己急死了去,“这个玉佩谁给你的?”
“我向宴门长老借的……你怎么了?”
“我在被抓走的时候!看见陆琼音有这么两块玉佩,就如你一般系在腰间!”
游扶桑皱眉:“你说陆琼音有宴门的玉佩?”
翠翠笃定:“绝对有!”
“莫非陆琼音是宴门的人?又或许是哪位宴门的人与她勾结,将令牌借给她……”游扶桑问翠翠,“你可还记得她玉佩上是哪一个数字?”
宴门十二楼五城,不同城楼修士令牌分别以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拾壹、拾贰等数字为区分,十二楼分别是仲冬黄钟、季冬大吕、孟春太簇、仲春夹钟、季春姑洗、孟夏仲吕、仲夏蕤宾、季夏林钟、孟秋夷则、仲秋南吕、季秋无射、孟冬应钟;五城分别是宫、商、角、徵、羽。这些门道让翠翠这株不谙宴门门类的小草妖去记实属为难,游扶桑便只问了数字。
“呃……”毕竟是眯眼偷看的,之后又丧失五感昏睡好几日,翠翠回想了许久,还是不甚确定,“也许是捌……我只记得玉佩上那一竖笔峰很利,一下贯穿了整枚玉佩,字形很复杂,是有左中右三个结构的,那应当就是捌了……”
捌——第八楼宴清嘉!
虽然翠翠说得犹豫,但游扶桑心里已有答案,倘若玉佩是第八楼的,便与她从前针对宴清嘉的猜想都吻合了,这个宴清嘉一定有鬼。
不一定是第八楼长老,也许是楼中某一位修士、小学子,言而总之,与宴清嘉脱不了干系。
事实上还有另一种可能,陆琼音食人而化出新的长相,也许是她盯上了某一人,其人遇害,陆琼音全然替代了她,便也继承她的玉佩;翠翠修为不佳,并不能完全确定其虚实,陆琼音挂着玉佩往她身前一晃,又抹去她五感,让她记忆模糊似是而非——这一切,也许只是陆琼音的障眼法。
但大费周章是为什么?游扶桑隐约能感知到,这陆琼音是个极其自恋的人,纵然心眼颇多,但很多时候又会故意露出马脚,引她们向真相去,在尽头好整以暇等待她们,见了她们,露出赞许的微笑。
待做出惊世骇俗之事,陆琼音是一定会将自己的本命挂在废墟上的,她不做隐姓埋名的事情。
那么玉佩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游扶桑稍稍眯起眼睛,却见到椿木端起茶盏,抿茶轻笑。倘若游扶桑真的进了死路,椿木多半会提点几句,指点迷津。此刻泰然模样,倒像是……她们已离答案很近,很近了。
游扶桑看椿木,翠翠便看游扶桑,确切而言,是在看游扶桑腰间玉佩。翠翠知晓这不一定是同一个,但还是心悸,纠结许久,撅嘴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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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门的藏典阁在半山腰,其外百尺危楼,内里万仞乾坤,海纳百川,是九州之内藏典最多之处,多是慕名而来的修士。
一座藏典阁,一座长明灯塔,是宴门入夜仍灯火辉煌之处。
已近子时,藏典阁内仍有人声,宴如是步入其中,层层向上,便有路过的学子或长老一一向她作揖问好。
藏典阁分十二层,第八层至顶层仅仅长老以上可以通行,宴如是越过第七层与第八层的分别,眼前一片漆黑。她取一只火烛,上前点灯,烛光照亮一片书架。
今日早时,孟长言整理出来的书卷被游扶桑拿走一册,宴如是却明白这是游扶桑无言的提醒:这本才是重中之重,其余看也无用。
比对孟长言书写的书册名单,宴如是知道游扶桑取走的那一卷是稗事西沙,是一册有关西沙月华寺、比丘尼浮屠令乾坤的书卷。
书册提及,浮屠令本非邪功,而是月华寺中两任比丘尼所著至纯至善的功法,意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舍己为人,以肉身吞噬世间恶念邪念,替世人赎罪。
这只是孟长言留下的记录,宴如是此行便是来瞧这一册书还有没有别的抄写版,照理说,同一册书藏典阁会收留原版与誊抄拓印版。
宴如是举着烛灯向内走去,目光寸寸掠过书架上书脊,停留在某一处时,烛火被无形的风一吹,陡然暗淡下来。有烛火照明,她的夜盲不再犯,兼以这藏典阁也是宴门之内,当是安全,她便疏忽了识灵一角的窥探,此一刻烛光暗淡,宴如是猝然感知堪堪身侧以前,隔着书架,是有另一人的!
甚至那人与她盯上了同一册书。
趁着烛火幽暗,宴如是要取那一册书,书架后那人也不松手。
那人修为飘忽不定,但至少此刻与宴如是持平。
同时,宴如是闻见熟悉气息,是煞芙蓉的清气。
虽有敌意,但无杀气,是师姐……是师姐吗?
这一想法震得宴如是错愕,她的手腕还隐见红痕,是此日清晨,游扶桑用缚仙绳索狠勒出来的。这边错愕,夺书的手一松,这册书卷花落别家。书卷被取走,书架空出一块,前后互通。
隔了书架,映那葳蕤烛火,果见游扶桑那双寒冷如冰川的眼眸闪烁在黑暗里,如狼一般,正盯着她,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