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旧怨(八)
◎师姐,你抱抱我◎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丢下这句话,成渐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出小屋,啪地一下,带上了门。她站在屋外,思索片刻,往门扉贴一张隐蔽符,让旁人不注意到这边。
这是两个小孩儿之间的事情,她不好插手,给她们留一片清净,也是长辈关怀。
意识到成渐月往屋上贴符箓的游扶桑眼皮直跳。
游扶桑站在昏暗的屋内,居高临下俯视宴如是,“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明知道这里不欢迎你。”
“嗯……”这一声勾着乖觉的鼻音,听起来委屈极了,宴如是循声抬起头,眼眸蒙着水雾,视线游离,鬓发乱尽,许是夜盲犯了,许是……
其实根本不用多问,游扶桑潦草扫去一眼,其实也都明白了。
此时的宴如是褪回了真实的样子,还是那般芙蓉样貌不可方物,青丝乌发,素白衣衫之上十分齐整,衣摆之下却淋漓乱了套。
血契魔纹被催发,如藤蔓缠绕在身上。
于是什么都乱了。
榻上处处皆是刚落过雨的模样,骤雨初歇了,各自染上腥气与潮气,混合一点缱绻情丝。宴如是趴在软榻上,用那双还在下着雨的眼睛看过来:“师姐,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
“你等我做什么?”游扶桑嫌恶道,“宴如是,我不和你废话,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宴如是先是怔忡,又自嘲地笑了下,面色更暗淡一些。僵持许久,明白游扶桑确是不会接近来,宴如是于是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暗里摸黑,盲人渡河,一步又绊倒在地上。
游扶桑该躲开的,下意识还是伸手去扶,宴如是便攀着这一点犹豫靠近她,柔荑五指缠上游扶桑衣摆,抬起脸时,眼底在笑,笑游扶桑疏忽大意,让她得逞。
那双眼睛在说,瞧,师姐,其实你还是担心我的,那为什么不帮帮我呢?
背后的魔纹灼成一片欲,一片云,一片火,火舌沿着宴如是手指向上,窜入游扶桑手心,她灼痛似的一下拍开她:“你松手!”游扶桑退后一步,“我早就没有那副魔纹了,也用不了什么血契。我帮不了你。你去找椿木,或者找周蕴……”
“师姐让我这个样子去找别人?”
宴如是觉得可笑,笑出声的一刹那又带上哭腔,“师姐、师姐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我没有。我是说实话。我的血骨里已经没有魔气了,你去找椿木,周蕴,甚至姜禧……都比找我更有用。”
此话不假,椿木知万物,周蕴医白骨,姜禧没别的能耐,但她对魔气的运用当是此时此刻蓬莱之中最强韧的。只是不知为何,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游扶桑也很心痛。
宴如是愣怔着,一刹又开始哭,她哭得一塌糊涂,脸上和下面都是。
“我不会去找她们,我死也不会去找别人,”她哭着道,“师姐,你抱抱我,师姐只要抱一下我就好了……”
“没用的。”
“有用!有用的!”宴如是固执地抱住她的腿,仰头看来,“师姐,我就是一直寻着你的气息才找到这里来的,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你的气息……”她的呼吸变得很急促,衣下又开始淋漓,“我能从上面感受到你的气息,我触碰着它们,就好似你在抚摸着我……”
想起榻上那一片潮退的模样,游扶桑猝然反应过来:“是你把我的帷帐枕头床榻全部搞得——”
宴如是半眯着眼闷哼一下,没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只是一点一点靠近来,握着游扶桑的手。她大概已经不剩多少意识了,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拿发烫的身体贴近她,双手环住游扶桑的脖颈。
并不单单只是拥抱,游扶桑很快感觉到异常,宴如是靠过来的地方滑腻至极,在颤动,宴如是也在小心翼翼上下挪动着。
“对不起,师姐,那些东西……我只是借用……我会清洗干净的。它们有你的气息……但都不够……”宴如是在她耳边轻嗅,闭眼呼吸,“那些不够,师姐,那些不足够……我还是想要你……想要你亲手……”
游扶桑如同被这些话灼了一下,立刻打断,把人推开:“你放、你放开!”
宴如是却怎么也不松手,铁了心要赖在游扶桑身上,她死死抱着游扶桑,下面更近,眼底哭得更汹涌,“我不放手,师姐……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你滚开!!”
游扶桑狠狠推开她,连带一个耳光打在宴如是面上,“宴如是,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廉耻心了?!”
耳光打得很重,这句话却比耳光更重。
宴如是神色一落,猝然变得死寂。
她不再紧紧捉着游扶桑,任由着被推倒在地上,额头磕上榻沿,磕出一道病态的红痕。
她颓坐着,眨了眨眼,一滴清澈的泪便滚落下来,滚落在她早就被泪水浸得湿透的面上。恍然间便看不清游扶桑了,只那句话还回荡在她脑海。
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廉耻心了?
游扶桑这样说她,真是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宴如是恍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难堪的笑话,哪里都糟糕透了,卑微又低劣。一切狼狈的姿态都被看见了,她们往后还可能寻常地相见吗?也许她不该来找她,不该循着气息来找她,她该在意识到血契发昏的时刻就在某一个角落自我了结,不去叨唠师姐,至少那样……至少那样,还能在师姐印象里,活成一个还算素净的模样。
而不是现在,什么狼狈的模样都展露了,拿那么低那么低的姿态去乞求,跪在地上哭泣,游扶桑却还是狠心推开她。这只能说明,游扶桑对她,当真是一点儿情意情分也没有了。
她恨她,对她弃如敝履,恨不得她被折磨得死掉。
是以她才会一次又一次推开她,用那种极尽嫌恶的眼神嗤问她,宴如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知廉耻了?
模糊的视线里,宴如是看着游扶桑步步远离,半开的门扉带起一阵轻尘,宴如是轻如梦呓地哀求:“我求求你,不要走……”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一道门扉紧闭的声音,以及渐渐远去的足音。
第62章 旧怨(九)
◎宴如是,听话◎
门扉完全地闭合了,将天光全然阻隔在屋外。
于是屋内只余黑暗,与宴如是孤伶伶一人。
她忽然觉得好冷。
浑身湿透如被雨淋过,眼下周身人气骤散,宴如是又回到孤立境地,方觉察这深夏冷似彻骨寒。
体内魔气并非无法自抑,不论是以煞芙蓉还是以她如今的修为皆可以逼退,只是伤心……
只是伤心,师姐真的不愿意碰她了。
从前宴门时日,她们分明那样要好,往后正邪交锋,陆琼音诓骗她潜入浮屠城中,将宴门之祸嫁接到浮屠城上。游扶桑应当早有所觉察,却还是一次一次救她,可惜次次真心只换来背叛。她该恨她,可在命途的最后一刻还是为她写下《告天下人书》。
可宴如是呢?时至如今她仍然不知晓血骨牵机的解法。她曾想,即便尘寰倒转,时光回流,她再以亡命之徒、宴门孤女的身份来到浮屠城,师姐坐在赤目龙台玉人榻,于九曲乾坤图之上遥遥眺望她,宴如是又要如何呢?
不过是请求收留,贴身相伴。于是血骨牵机在不知不觉里种下。
这便是她一生都无法偿还的罪业。她把一切搞砸了,是以现在,师姐不要她了。
芙蓉冷火从掌心里升起来,宴如是以此压制经脉里的魔气,灼烧的疼痛遍及全身,却不能停下,这魔纹已伴随她甲子有余,深入骨髓,若要祛除,必然要忍受无尽的疼痛。
可是宴如是并不想祛除魔纹。她想这副魔纹永恒地留在身上。
可惜这世上总难鱼和熊掌得兼。少有两全其美,多是两手空空。
既要逼退魔障,又要留住魔纹,即便是如今的宴如是也很难做到。犹豫之间,冷火吞噬筋骨,带来的灼痛千百倍高升,宴如是断断续续引导,到了最后,煞芙蓉居然也不起作用了。
额前的伤口阵阵晕痛,眼前血雾弥漫,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忽然不知晓除了死去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了。
昏迷之际有人再进屋,急促的脚步挤压着她所剩无几的意识。
但宴如是已经不再有力气去看是谁了。
*
离开木屋的一瞬间,一颗冷汗毫无征兆地沿着游扶桑额角坠落。
她虽然不再运用魔气,也渐渐淡忘了血契魔纹一类的东西,但仍很清楚魔障不抑制的后果。
轻则经络断尽,堕为病骨凡人,重则血涌暴毙,神形俱毁,灰飞烟灭。
游扶桑不知道宴如是如今功力到了何种地步,都说煞芙蓉有抑制魔气的效用,她看是狗屁!倘若真的这么有效,那姜禧那一点魔气沿着魔纹窜入她体内时,煞芙蓉就该将其销毁,可事实呢?宴如是拖着那么滚烫的身子来找她,衣摆坠下一片又一片花露,溽热得几乎把人烧起来。游扶桑在这一刻才知晓,所谓煞芙蓉克制魔气,损耗的,从来是宴如是自己的灵气与定力!
游扶桑步伐渐快,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心急。她对蓬莱布置早已熟稔,不过片刻便找到姜禧与常思危。
姜禧在饮酒,清澈的酒水沿着喉头浇下,减缓几分内伤带来的疼痛。她懒得去找周蕴,反正几十年也这么过来了,自己招来的伤自己扛。却不想酒樽才高举,一道掌风劈来,不仅酒樽碎一地,酒水也一片浇淋。
来者气势汹汹,拳脚相向,招式则是姜禧再熟悉不过的——浮屠令!
姜禧匆匆挡下几个来回,仍然惊异不已:浮屠令倒是浮屠令,却没有丝毫魔气,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纯净清澈的灵力。仿若其从绝世邪功摇身一变成了正派功法,几乎媲美那步步生莲的宴门芙蓉与惊鸿。
——当然能媲美了,毕竟游扶桑此刻运起的灵力还是她在连煞山庄吸食宴如是血液时得来的,与煞芙蓉出同源,本质无异。
姜禧觉得怪异,几番思索,游扶桑却不给她失神的机会。
拳脚往来,游扶桑专挑姜禧受伤的地方击打,打得人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奋起反抗又被压回去。姜禧有些捉摸不透此刻情况,不敢贸然出手,她拿一个眼刀子去指挥常思危:“你傻站着做什么!看我挨打好得意吗?!”
“不是不想帮你,”常思危无辜地展示起自己大大裂口的桃花扇,“人家的扇子坏了啊……”
姜禧被气出一口血,回头又挨了一掌,她咬牙:“游扶桑,你真以为我不敢还手吗?”
游扶桑面无表情道:“那你就还手啊。”
往常,姜禧多在远处攻击,近战毫不熟练,也是气极了,掌心拍在地上,顷刻画出一片魔气四溢的阵法。
那是片刻前召出黑蟒的阵法!
旁观的常思危不由得心里一惊。曾经游扶桑呼风唤雨,浮屠魔气断能碾压黑蟒,如今赤手空拳,再对上黑蟒,怕是要力不从心……
——岂料。
游扶桑一脚踏在阵符,另一手搭在姜禧右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运出的魔气尽数吸收。
吸收魔气的刹那,游扶桑的双瞳短暂地变成了金色,尔后回归漆黑。魔气消失在手中,游扶桑退开几步,面无表情地对着目瞪口呆的姜禧道:“魔气,谢了。”
言罢,游扶桑抽身而去,少顷便没了踪影。
常思危傻在原地:“好,好,好一个草船借箭……”
姜禧也是错愕至极。
自从与游扶桑再遇,发觉对方复生一遭魔气尽失,灵力也少得可怜,与从前能力相比真真天差地别,姜禧于是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对她毕恭毕敬,至于那些“尊主”敬称也毫无必要。她只追随崇尚强者,现下游扶桑已非强者,姜禧还与她和和气气说话,已经是情分所至。
却未料到,游扶桑虽然魔气没了,浮屠令的修炼却还带在身上,方才她一掌一拳劈来,都是曾经浮屠令里较高几层的武功。若非游扶桑对灵力的运用还不算熟练,姜禧能直接被劈死过去。难道游扶桑要以灵力重新修习浮屠令了?姜禧心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倘若用灵力修习浮屠令,不用担忧反噬之苦,没有那些如履薄冰的胆怯,修习起来自如许多,假以时日……游扶桑或许能在浮屠令里更上一层楼,也未可知。
但是,那怎么可以?
难道游扶桑要从此将浮屠令带离邪道,轻飘飘去做劳什子正道人士了?
绝不可以!
姜禧追随强大的邪功与邪道尊主,便不允许她们背离邪道。
她要让游扶桑,重新回到浮屠城中,那副万人敬仰,受她追随的模样。
*
游扶桑去姜禧面前搅和一阵,借了许多魔气,前后约用了一炷香时间。她有些心急,奔回木屋的时候险些左脚绊倒右脚。缓回神,她细心告诫自己:曾经被魔气反噬,如今不得已再沾染一些,一定万万小心,断不能再被魔气左右心神了。
甫一入屋,如她所料,宴如是跌倒地上不省人事,头上血红,也不知道又撞去了哪里。
一身素衣粘稠一片,冷的热的交锋,反反复复如同染了病温。清水放在榻边,游扶桑去剥宴如是衣衫,却发现这层层衣裳湿漉漉地紧贴在宴如是身上,脱也难脱。
好不容易将外衫剥离,内里衣带扯动,宴如是蹙眉更深,那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眨了眨,又挣揣着望过来。
她发不出声了,眼泪却先落下来,不知是喜还是忧,整个人开始挣扎,手捉着游扶桑衣袖,摇摇晃晃似乎想说什么。
游扶桑一把扯回袖子:“别乱动!还嫌不够糟吗?”
宴如是似乎笑了下,眼底升出几分缱绻的渴望。
游扶桑没多在意,此刻也容不得她多分心。既然宴如是已经醒了,也不必再小心翼翼,游扶桑于是三下五除二解开对方衣衫,手顺着魔纹探下去。
连煞芙蓉都没有作用,那只能以魔气逼魔气以毒攻毒。
这曾是她的魔纹,时过境迁亦了如指掌。血契催情这事儿游扶桑虽见得不多,但很知晓魔障心生要如何抑制。
宴如是半趴在榻上,肩背淋漓而莹白,她仍然在颤抖,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或第二缕魔气入侵的苦痛。游扶桑只能速战速决,毕竟是借来的魔气,或溃散或暴起都不是她能控制的。
不知过去多久,宴如是紧蹙的眉生生一滞,随后口中丝缕轻吟,如释重负地倒下去。
好歹是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刻,体内魔气仍有残留,但都不致命了,只需差遣煞芙蓉去抑制。最难熬的已经过去,这回儿轮到游扶桑卸力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对游扶桑而言,魔气也是如此。克制着自己远离有多么艰难,一不小心再沾染便有多么容易。她从没想到自己再接触魔气是为了这种缘由,便觉得十分怅然。
她想,倘若有前世,她一定欠宴如是很多钱,很多人情债,或者很多情债。
宴如是仍侧卧床榻,游扶桑揉了揉眉心,前去开窗,窗外黄昏,夏花芬芳,风吹进来却凉得吓人。看着榻上衣衫半解的人,游扶桑一个激灵又将窗棂闭上,但留一条小缝,渐渐地,屋内浊气散去,游扶桑也清明不少。
游扶桑拿了两件干净衣裳,把盆子倒空,又去接清水,要换衣衫,要换被褥,要换榻上物什,前前后后忙得要晕了去,心里更确定前世欠债这个想法。
斜阳微光里,宴如是不再魔气缠身,游扶桑扶她坐起,帕子擦着那满身水露。
却不料,魔气是压制住了,花却仍在涎蜜。
把双手在清水中洗干净,游扶桑面无情绪地想,最好这是最后一次。最好是真的有用处。
趁着更衣,她触碰她,层层叠叠的感受与那些萦绕的声音震得游扶桑心底也发麻。几次到了尽头,却没完没了了,游扶桑开始怀疑是否血契魔气还在作祟,但未想到再次触碰之时,宴如是忽然握住她的手,按压肩膀向下,反客为主。
眼睛虽睁开了,神智还是不清明的,只知晓眼前人是游扶桑,旁的全按本能去做了。
她摸索着靠近,半坐在游扶桑腿上,才触碰到那一片,却又是哭泣。
“……你哭什么?又哭什么?”游扶桑由着她来,稍作辅助,觉得好笑,“我不是在帮你吗?”
宴如是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很难受,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小心翼翼前后动起来,眼泪也止不尽地流,却听见游扶桑缓声与她说,“等这一次结束,我帮你祛除血契。”
“我不……我不要!”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些迷蒙颓醉的梦都惊碎了,宴如是陡然拔高声量,“我不要祛除血契!”
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要与不要。
而现在,她绝不要谁替她祛除血契。
即便是师姐也不可以。
血契是那么多孤苦伶仃的夜里,唯一能让她有一些活气的东西——根本不会有人知道这份血契魔纹对她有多么重要!
在梦境里,她尽己所能地躲开那双手,“我不要祛除血契,”她低哑着嗓音,带着梦的鼻音,“求求你,真的不要……”
梦里的师姐似乎不理解她的排斥,只温声道:“宴如是,听话。”
游扶桑的声音带着许久不有的轻柔与温柔。
只这一声,宴如是再次坠入梦中。
第63章 旧怨(十)
◎宴如是,我们两清了◎
醒时不知几何,恍然是一个清晨,宴如是感觉到天光由远而近地降落,轻轻吻在眉梢。
梦里风啄花露,是一个有游扶桑的梦。
这些年她常常梦见游扶桑,有时回到宴门,有时沉溺在烟霭弥漫的浮屠城,抑或是鬼市。
宴门的幻梦是白昼里偷闲,春歇竹间,泉涌石上。少年宴如是在桌案下偷偷牵起师姐的手,碎发遮住了师姐双眼,神色晦暗难辨。宴如是隐约地觉察到对方在排斥,佯作不知,偏要撞进她怀中,嬉笑地将头枕在师姐腿间,向上一望,笑容却在视线交接的一刻陡然凝固。
师姐面色无悲无喜,只是冷漠,刺眼的魔纹如荆棘覆盖,渐渐吞噬整张面庞,白瓷生罅。
罅而俱裂。
于是师姐在她面前灰飞烟灭,如那日浮屠城。
“如山茶,艳极则断头”,这原来是一句谶语。
一瞬间,独属于浮屠城的龙涎香气充斥梦境,乌烟滥霭弥漫在身侧。宴如是回神,只见绫罗帷幕,游扶桑坐在其间。
游扶桑看着她,眼里无尽失望。
“宴如是,到头来,还是你背叛了我。”她道。
“我没有……”
这一句辩解未说出口,天旋地转,她来到鬼市长街,灯火阑珊。
街上行人各佩戴面具,来来往往看不清形色,宴如是跌跌撞撞,终于在那一片如雪薄雾之中找到了她的师姐。
师姐一身素净,恰如来时。宴如是慌不择路握住她的手,将那句辩解宣之于口:“师姐,信我好不好?信我好不好……我从来没想真心害你……我……”
梦里的师姐冷冷睇她,说,“滚。”
滚。
多少梦境心碎这一刻,她在梦中恨不能自刎。长剑剖出心脏,她捧着它对游扶桑笑着说,我没有骗你,我从来没有骗你。师姐,我没有骗过你……
滚。
师姐……
滚。
……
眼泪划过面颊,温热的血还在不断涌出。
梦境中,宴如是重新站起,无助地看着无人的彼方,心腔空落落一个洞,刻骨铭心。
这般的梦反反复复做。是她于心有愧,才永远都跨不过这魔障。
尔后梦醒,她木然起身,褪尽衣衫,在等身的铜镜前凝视背后的魔纹。她抚摸魔纹,轻声道,师姐,这副魔纹从来没有反噬过。你看,师姐,这副魔纹……
“宴如是,等这一次结束,我会帮你把血契魔纹祛除。”
宴如是听见师姐这样说。
这又是一场梦吧,宴如是想。
而这一次,梦里的游扶桑难得十分温柔。她抚摸了她,进入最深的地步,手指勾住她所有欲望。头上磕碰的伤口也被包扎过,游扶桑靠坐床侧,轻轻替她清洗,清洗伤口,清洗身下粘稠,师姐温柔得让人心悸,才刺激得宴如是又要落泪。
从前她们常常同床共枕,宴门竹屋,或浮屠城芙蓉暖帐。晨光初照,师姐总是起得比她稍早一些,她轻手轻脚离开,将床帏再次拉好,不透进光。宴如是磨蹭一下才去梳洗,游扶桑便在一旁等她,有时抱一份课业书卷,连同宴如是的份儿。至于百年后浮屠城,游扶桑醒在辰时,却不让周围侍者高声语,留宴如是一片安宁。让她多睡一会儿,游扶桑道,宴门临危的日子,她也很难捱。其实师姐从来没有变过。其实师姐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一刻也是。
晨起天光初照,游扶桑趴在床边,将留缝的窗棂再次遮好,于是屋内更昏暗一些。宴如是都能感觉到,才会有眼泪不尽地流下。
浮云一别,流水六十年。
唯恐相逢在梦中。
唯恐相逢是梦中。
*
这一夜游扶桑睡得浅,趴在床榻边腰酸背痛。
昨夜那样折腾下来,游扶桑也难有再深的睡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站起身来。她看向掌心,向姜禧借的魔气已然消耗殆尽,大部分拿来给宴如是压制魔障,余下的一些用以解除血契。
解除血契一事,游扶桑自然也有考量。如今宴如是已是风光人物,封禅仙首后只会更加万众瞩目,然,有多少人推崇备至,便有多少人虎视眈眈。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姜禧不过知晓大致魔纹走向,就可以让宴如是遭致反噬,狼狈如斯,倘若以后何处利益相冲,姜禧故技重施呢?又倘若,陆琼音再出现,想要宴如是的命,在血契上再作文章呢?
倘若宴如是要往高处走,便不可以留下这样的命门与软肋。
而现下,这个血契再也不会对她有任何束缚了。
便是此刻,宴如是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过来,眼里逐渐清明,似乎不敢置信游扶桑就在身前,她伸出手,万般不敢确信地触碰她。
“师姐?”
游扶桑隐隐一愣,视线挪开,但还是“嗯”了一声。
师姐回应她了……?!
惊喜过于猝然,宴如是唇齿翕动,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稳神许久,她再开口:“师姐……”
“嗯,”游扶桑含糊一应,脱开视线,直截了当告知因果,“你是因为姜禧的魔气附着,血契侵蚀,才这样难堪。”
宴如是微愣,低头看向自己松垮素衣,衣里痕迹深浅交加,还残留欲的尾韵与游扶桑紧紧触摸过的感觉,宴如是犹在梦里,想入非非,心里只剩甜蜜欣悦。
不是梦。师姐,她和师姐……
熹微晨光里,游扶桑再道,“那副魔纹是我们在浮屠城里时日,我起了捉弄心思,故意将血契下在你的身上。是我对不起你。它会吮食你的心神,也会成为你的软肋。”
“不……”
“是以,我帮你祛除了。”
“……什么?”
宴如是唇角还维持着弧度,眼底的笑意却生生凝固了。
“师姐,你说什么?”
“你的血契魔纹,我替你解除了,”咫尺之外,是游扶桑一字一顿道,“是故眼下,宴如是,我们两清了。”
说着,游扶桑站起身,背后是趁着晨光整理好的包袱,“我们两清了,以后你也不要来找我。”
什么?
什么是“两清”?
心跳在这一刻停滞了,宴如是愣在榻间,眼睁睁看着游扶桑背起行囊,抬步离开。
“等一下——”宴如是陡然出声,正视着游扶桑,嘴角渐渐要挂不住笑意,“师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离开?你要、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游扶桑似乎觉得很奇怪:“什么叫把你丢在这里?这里是蓬莱仙山,有椿木,有黑蛟,有周蕴,甚至还有成渐月……安全得很。你是宴门掌门,你身上血契已解,这世间再没什么能困得住你。你想回宴门,大可以自己回去,怎么叫我把你丢在这里?”游扶桑道,“我要走了,桌案上有吃食,你饿了便吃,不想吃就倒掉,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糕点放久了会招蝇虫。”
游扶桑说得理所当然,恍若“下雨了要打伞”“人饿了要吃饭”一般自然淡然。可这份淡然让宴如是感到无比惊诧。这一定还是在梦中,她想,这一定还是在梦中!不然师姐说得每一个字她都明白,为什么连在一起却让她这样难以理解呢?
宴如是艰难地开口问道:“师姐,你要去哪里呢?”
“庚盈……”游扶桑深吸一口气,“我要去找庚盈落下的魂魄。”
庚盈……
是故意的吧?故意拿宴如是最没资格过问的事情作搪塞,切断宴如是再往下问的可能……
而游扶桑也不管宴如是是否回应,人便向外走了。
这不可以——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久别重逢,相逢故梦,甚至金风玉露磨镜相交,她们都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游扶桑、游扶桑怎么就要离开了?
“师姐!”
游扶桑没有任何驻足。
“师姐,你停下,你等一下……我还没有说完……”
游扶桑充耳不闻。
“师姐!”
“游扶桑!!!你回来!!!”
“……”
宴如是一个激灵,猛地喊道:“告天下书——告天下人书!”
似是抓住救命稻草,她踉跄走下床榻,不管不顾地接近游扶桑,“师姐,你从未向我解释过那封告天下人书……”
果不其然,游扶桑的脚步一顿,缄默半晌,回过了头。
“我写告天下人书是因为……”
“是因为您对我,还有旧情意,对不对?”宴如是紧紧握住游扶桑的手,眼底有着难以言喻的期盼。
求求你,师姐,求求你说“是”……你说啊……
宴如是满眼盈泪,却还是维持那一个可怜的笑,企图让一切归于原点。
游扶桑却只是淡然摇了头。
她慢慢地抽出手指,“不是的。宴如是,我写这个不是因为喜欢你。只是觉得,你入浮屠城后请求我帮助——不论真心假意——我确是答应了帮你,却因为仇视宴清绝,犹豫再三,什么也没有做。人不能言而无信,我过意不去。我想做些什么,为了宴门,为了信守承诺,而不是因为喜欢你。”游扶桑淡淡重复,“宴如是,我写告天下人书,不是因为喜欢你。”
“而且,现在……”
“我也不喜欢你了。”
言罢不等回应,游扶桑再次转身,手半推开门扉。
“不要走!”宴如是再次拉住她,慌不择路道,“不要走……我、我还没有问完,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为我疏解……游扶桑,你就是在骗我……”
她抚摸她,那么细致又那么温柔,难道都是骗人的吗?
游扶桑叹了口气,不厌其烦解释道,“你的血契因我而起,是我最初有了捉弄的心思,我觉得很抱歉。所以我将这些一并解除。现在我们两清……”
“我不要两清!”宴如是摇头,渐渐拖上哭腔,“我不要两清……游扶桑,你到底为什么要解除我的血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解除我的血契??!!”
游扶桑觉得莫名其妙,“这还需要缘由吗?这血契连你的煞芙蓉都难以压制,你把它留在身上,等别人针对你吗?”
宴如是哭道:“我不要……”
“宴如是,你需要好好休息。”游扶桑打断她的话,推开门扉,凉风灌入屋内,宴如是一阵颤抖。眼看游扶桑向远处信步离去,宴如是追上去:“你不要走!你不要离开了……师姐,我这些年一直很想你,我很想你……师姐,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她衣衫不整,没有办法憧憧人影的山道上再多行走,立刻被游扶桑甩在身后,只能嘶哑着嗓音道,“师姐,师姐,你不要走……”
宴如是犹记,这是那日游扶桑最后一次驻足回首。
游扶桑大约很不解:“你喜欢我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又道:“好了,血契解除需要调息,你也算大病初愈,确该休息些许时日。你不要追出来了,虽是仲夏,竹林仍有凉风,你会受凉。床榻边有干净的新衣,蓬莱夜深露重,记得添衣。”那么温柔地体恤着,面色平静柔和,对宴如是而言却是最残忍的刀刃,一刀一刀剜下她的骨肉。
“告辞。宴如是,你也要保重。”
便是这一个刹那,宴如是人虽还坚韧站着,神魄却不知道飞向何方,有如绞索剔命,她只觉得几乎毙亡。
不可以……游扶桑不可以……
然不论她再怎样苦痛,怎样哀求,那一日,游扶桑也确实离开了。
*
重新踏上山道的一刻,游扶桑闻见雨后新风。
她竟不知晓昨夜下过一场雨,此刻闻着泥土惺忪的气息,顿觉神清气爽。如今已是深夏,随意春芳歇不取,明明明月在身前,而她也该启程了。
背着行囊包袱,她恍然想到,这叠包袱的技巧还是几百年前宴如是教会她的。那时要去凡俗小城里游离,宴如是道入乡随俗,不用芥子须弥袋,要背凡人肩上包袱。
“阿娘,你会叠吗?”
宴清绝何等不食人间烟火,断不可能会这种凡俗人的零碎玩意儿。宴如是于是小声:“阿娘,你笨笨的。”
宴清绝佯怒去打她:“没大没小!”
宴如是喜欢躲去游扶桑身后,这样宴清绝就会善罢甘休。其实宴清绝最不舍得打的从来都是宴如是,至于游扶桑……
罢了。都是前尘旧事了。
不提,不提。
岁月流转,年年江月轮换,她们早就不是从前少年。宴如是将封禅仙首,堂堂仙首大人,与她这旧时魔头再多纠缠,便是不光彩了。
于是宴如是走她的阳关道,游扶桑走自己的独木桥,就此分道扬镳,这很好。
这很好。
前尘已散,旧事不重提。如今,游扶桑看着漫天雨后朝霞,背上小小包袱,心道:该要启程了。
第64章 月华寺西(一)
◎海岛冰轮初转腾◎
游扶桑走向长老阁,中道见姜禧飞奔而来。
却不是为了先前的冲突而打击报复她,姜禧显然十分兴奋:“尊主,我与算卦的商量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月华寺!!”
“算卦的”指的是椿木,月华寺便是千百年前陆琼音所属寺庙,与浮屠城在同一处地方。要去那里找陆琼音的线索,游扶桑没异议,但心里困惑:此人怎么挨打了反而热情起来,莫不是个受虐狂?
姜禧不知她所思所想,只昂首挺胸汇报道:“此次西行,青鸾身体缘故不同往,留在蓬莱修养。至于常思危,尊主,您希望她与我们一同去月华寺吗?”
游扶桑道:“都可以,你定。”
姜禧却回:“您不可以说都可以。您必须提出一个方向,我去筹划具体线路,或者您提出忧心之处,我去解决那些问题。我不作决定,您作决定,我去做事。”
“……”游扶桑忍住一个白眼,“那就,一起去吧。”
常思危擅长造境,近身搏击也不错,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何况倘若常思危有什么不利于她们的行为,姜禧应会第一个出手。游扶桑认为,庚盈之事姜禧是最认真的。
“好,那庚盈的棺材由常思危护着,我可不忍心小盈委屈在小小芥子袋里,”姜禧点点头,“那么就是,您、我、常思危三人,一同前往月华寺。您希望什么时候出发?”
游扶桑道:“随时可以。”
“好。蓬莱向月华寺十万八千里,以阵符遁地约用一炷香时间。考虑到您身体,我愿意渡一些魔气……”
“不需要。”游扶桑回绝。
她疑心姜禧刻意引导自己接触魔气,抬目望去一眼,却看姜禧面不改色,没有多余神情,十分泰然自若地说“嗯”。游扶桑于是暂将疑心按下不表。
其实这炷香的传送路程游扶桑还真不确定自己能否坚持撑住,毕竟这可是十万八千里。但转念一想,又死不了,反而接触魔气才是真的要命。真怕难受的话,大不了临行前去向椿木要一丝藤蔓护心。
这么想着,游扶桑去找了椿木。椿木予她护心令,尔后只是道,月华寺确有你们需要的东西,此行必有所收获。但天算不如人算,总有难以预料之处,也许陆琼音比以往更强大,也许会以你意想不到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也许你能见到庚盈,却不再是你熟悉的样子……你想好要去了么?
游扶桑道:“嗯。不论是找到庚盈,还是面对陆琼音,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椿木于是道,“决定好了便去吧。不论成败,尽力去做总不会留遗憾。”
椿木便是这样,深居蓬莱,眼前那么多熟人生人来了去了,她不欢迎也不挽留,见时光如流水,不疾不徐入人间。
在她眼里,人走茶凉如春谢花灭,再度过一个夏秋冬,自有新人填补。她不该干涉。
游扶桑想,也许椿木什么都知道,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椿木知道宴门之祸背后是何人推波助澜,知道孤山之中鸠占鹊巢的密事,知道牵机楼平地而起的原因,知道每任浮屠城主在浮屠令下不疯魔不成活的秘辛,也知道游扶桑在浮屠城中终将走向灭亡。
更加知道,灭亡之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延续。
甚至,椿木也知道庚盈会以什么形式回来,抑或是永远不会回来;知道陆琼音身处何方,下一步行动为何、最终目的为何;知道陆琼音与庄玄、赤澄与方妙诚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是吞噬还是夺命。椿木知道正邪命数,知道天道所向,知道所有人难逃一死,又都有业火新生的时刻。
从前游扶桑还会因为椿木知悉一切却保持缄默而生气,现下倒是不会了,反而开始理解椿木。旁人有旁人的因果、命数、造化、劫难,也自有机缘、巧合、福气与善终,不论哪一种,不该来的催不来,该来的也总会来。椿木缄默而并非冷眼旁观,她常会提点一二,却不多说,而对这个世间抱有最大的仁慈。
倘若椿木不是这般性格,什么都向外说了,谁又知晓会不会是一时避祸、报应却无穷呢?
是以游扶桑真的十分理解椿木的缄默。
行出长老阁,蓬莱天光潋滟,一派晴山好。树底林茵,成渐月抱臂而立,见了游扶桑双眼一亮,她问:“扶桑,又要启程了吗?”
“嗯。”
成渐月走近,拉住她衣袖:“月华寺也就是浮屠城旧址,近些年都是宴门主以青龙御护,将十八地狱镇压其中。虽是六十年没有动静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千万、千万、千万小心。”
“好。”其实游扶桑很想说些什么,她喜欢成渐月,如今分离也忽而有些舍不得,但也许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擅表达的人吧,不论如何措辞都显得有些奇怪,挽留?不舍?慰问?游扶桑都有些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是问,“姨娘,你留在蓬莱么?还是回去宴门呢?”
刚问完又觉得自己愚蠢——这还用问?当然是回宴门呀!
成渐月却摇摇头,“那个,扶桑……”她犹豫了一下,忽然很不好意思,“扶桑,我可以与你一起去月华寺吗?”
“嗯?”游扶桑恍然瞪大眼睛。
“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毕竟还有姜禧与常思危,她们与我终究不是同道人。我只是实在有些担心……”成渐月苦恼地揉着眉心,“浮屠那一带地界虽有青龙镇压,但近来总有十八地狱恶鬼蠢蠢欲动的传闻。扶桑,你也知晓,地狱恶鬼与浮屠十二鬼并不一样,十二鬼是走火入魔邪修的怨气所结,本质是怨气与魔气,地狱恶鬼却是世间万人万物鬼气所结……本质是鬼气。我也是前几日见了姜禧与门主之间打斗,才知晓煞芙蓉对付鬼气,并不如对付魔气那般用处大。鬼气要如何约束、如何应对?这目前还是未知的。倘若恶鬼再世,后果更不堪设想。扶桑,你如今不似从前那般利于拳脚,我总是有些担心你的。”成渐月叹,“我信不过姜禧,也不熟悉她们,是以对你放不下担心。我想,倘若我与你同往,多少有个照应。就算鬼气一事是我杞人忧天,但我到底是宴门人,往来浮屠多有便利,也更熟悉宴门对浮屠城的镇压与布局,能为你们行一些方便,而且,而且……”说到这里,成渐月目视游扶桑佯作生气,“而且,扶桑,每次见你总觉得你是越来越消瘦,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好好吃饭!你此次去月华寺,真的要好好吃、好好睡!我会监督你!”
由着成渐月的话,游扶桑微微发愣。她总觉得这些关照话语十分耳熟,想了许久才晓得这是几百年前宴清绝总对宴如是说的话——就连这份佯怒也如出一辙。这是游扶桑向往却无从说起的长辈关怀,没想到是历经苦难的今日,终于拥有了。
她于是看着成渐月,缩在袖中的手轻轻回握住成渐月的胳膊,道:“姨娘想与我去,这当然好呀。只是姨娘是否要去宴门准备一下呢?我与姜禧说好片刻后就出发,你若需要时间准备,我再去与她提一嘴……”
“不用的,不用推迟。”成渐月立即道,“你们此去,是在庸州落脚么?”
“嗯。”
成渐月:“我确实要先回去宴门……这些日子,我实在不放心门主。”在她眼里,宴如是与游扶桑都是孩子,需要安慰,也需要体恤。她与游扶桑道:“今日便不与你们同去庸州了。明日我来庸州城找你,可好?”
游扶桑道:“好。”
至于什么宴门主的事情,则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成渐月没有多说,游扶桑也不追问。
片刻后,她与成渐月分别,来到和姜禧约定的传送阵旁。此刻距离与姜禧约定的时刻已过去许久,姜禧白白等着她,对视一眼,游扶桑以为她会生气,或者抱怨几句,姜禧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愠意,还是十分万分之恭敬。仿佛回到从前浮屠城,游扶桑仍是尊主,姜禧是下属。
不过一夜之间,姜禧态度转变之大让游扶桑困惑。难道这人真的爱受虐,打一架能让她心服口服?问题是游扶桑也没有全然碾压她呀……
游扶桑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着常思危以桃花扇支撑庚盈尸身棺椁,姜禧上前检查了又检查,才催动地面传送阵。她以丹青笔画阵符,运作起来不似寻常传送阵或传送符那般令人晕头转向,游扶桑只觉得眼前光晕一闪,再睁眼已进入别样乾坤。
庸州城游扶桑是熟悉的,眼前的这个城池却让她困惑了。与六十年前相同的城匾,龙飞凤舞庸州城三个大字,城门也没什么变化,约是在这几十年间修葺翻新过,但大体还是那副模样。古城墙上旌旗稍有破败,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游扶桑惊奇。
最惊奇的是日光。在蓬莱还是日耀正午,此刻庸州一晃却成了黑夜,让游扶桑恍然以为过去很久,才开始怀疑姜禧是否画阵之术退步了,一个八千里居然耗了她们几个时辰。
姜禧却比她更诧异,更困惑。
方进入城门,她随手劫下一个过路人:“眼下是几时?酉时?戌时?”
那是一个提着鱼筐鱼竿经过的渔妇,她掏掏耳朵:“午时呀。”
“你骗谁!”姜禧不信,“哪有正午时分,天就黑成这个样子?又没有刮风下雨……”
“您是外乡人吧?”渔妇道,“庸州城已经午时日落许久了。”
游扶桑:“许久是有多久?”
渔妇不甚确定:“半个月?一个月?也许一月有余了……”
游扶桑:“官家、或是仙家没有什么说法吗?”
渔妇神叨叨道:“她们说,见鬼了。”
大约一个月前,渔妇从河中钓起一条死鱼。
这可不得了,死鱼又不会药饵,能将死鱼挂上渔钩的,只能是水鬼。
人钓鱼,水鬼钓人,很多渔民甚至见过水鬼,水草一样的头发,惨败如冤魂的白衣。一夜之间,庸州城河中活鱼仿若皆消失了,只能钓起死鱼。
这些死鱼个个鲜白肥美,少有腥气——可是水鬼送的鱼,谁敢吃?
“那个,其实,我还是吃了,”说到这儿,渔妇讪讪岔开话题,“我女儿从医,我想吃坏身子了她也,也能医治吧……就,就吃了几口。那个啥,怪好吃的嘞。”
游扶桑竖大拇指:“是您命大。”
渔妇挠挠头,尴尬笑了下。
渔妇犹记,便是那段日子开始庸州城怪事频出。
夜半废弃的宅子里响起婴儿的啼哭声;凭空出现的鬼打墙;月色的大街里青灯冷火飘忽,一排一排鬼画符的灯笼有条不紊地前行,却根本无人提灯。
诸如此类。说大事也不是大事,但真给人碰上还是挺吓人的。
相比之下,深夏之际午时日落,好似也不怎么值得多提了。
不过庸州百姓之间惊慌失措的少,泰然处之的多。
庸州近浮屠,而这浮屠本就是百年前的魔修之城,异象频出,如今不过是魔道换作鬼道,她们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
说到这里,渔妇收尾道:“简而言之,我现在要回家做鱼吃了。不过你们几位若要歇在庸州,店小二端上来的鱼还是不要入口了。我是命大,你们就不一定了。”
姜禧不搭理她,游扶桑倒是说好,谢谢提醒。
渔妇走出几步又折返,提醒道:“这些鬼没什么可怕的,都不害命,唯独有一个你们要多注意,那就是一只会在夜里跳舞的女鬼。天黑之后日晷无用,很多人会混淆时刻。我只提点你们一句:月亮最当头的时候,千万不要走出房门。”
“庸州城中邪鬼无数,但旁的多数,你不去招惹,她们也不来叨唠你。鬼也曾是人,她们按照生前的日子继续过,还把自己当作人呢。”
“唯独那只跳舞的鬼手上有数十条人命。”
“子夜时分,庸州城大街上有人跳舞,身段那是一个细腻流畅,她唱:海岛冰轮初转腾,玉兔早东升……奴似嫦娥离月宫。 ”
常思危小声提道:“是贵妃醉酒。”
“对,”渔妇虽然读书不多,奈何这跳舞的女鬼在庸州里太出名,人人都会唱几句海岛冰轮,“我们叫她鬼贵妃。她有没有醉酒我不知道,第一个遇见她的人是真的醉死了,分不清人和鬼。精虫上脑的汉子上去就要搂抱,鬼贵妃水袖一勾,笑着就把人杀了。第二天,这人在大街上尸身分离,双手抱着自己脑袋,脸上还是酒醉的笑。这下好了,他永远有人抱咯。”
姜禧不以为意:“这也是他先上去招惹了。赶着送人头,拦不住哇。”
渔妇摇头:“也许你觉得第一个不无辜,那第二个就是真的可怜了。这是一个打更人——就那什么,夜里提个灯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那位——鬼贵妃杀人后,庸州城里惶惶,只知晓女鬼子时要杀人,可这日落越来越早,没有日晷,谁知道时间?也不是人人家都有滴漏。于是这打更人被推了出去,子时前几刻多喊几声。”
游扶桑:“然后被杀了?”
渔妇点头:“第二天就没命了。”
姜禧:“你们庸州百姓晚上这门是非出不可吗?还差遣一个打更人出去报时间?”
渔妇讪讪:“这一开始也没料到嘛……毕竟其余鬼都不这么吓人的。”她紧了紧肩上的鱼筐,“打更人之后,大家各自在家安耽了,奈何有人闲不住哇,要赌的要喝酒的,一出门,不一会儿,全没命了。”
游扶桑于是问:“鬼贵妃杀人很勤吗?”
“嗯。醉汉和打更人之间差了四天,后来几个赌鬼……隔了两三日吧。杀得越来越勤快,几乎一天一个,胃口比我还好。哦,对了,鬼贵妃杀不到人还会就近去宅院里逮人,是以我与你说不要出房门,就是连自家院子都别进。”
游扶桑隐隐皱眉:“一日一个,这完全是厉鬼中的厉鬼了……”
常思危也道:“对啊,这么吓人一只鬼,仙家没有动作?我听说这里是宴门坐镇,宴门可是众仙家之首,该是很尽责任啊?”
常思危不信正道,但信宴门,才会对此十分不解。
“不晓得哇!宴门那些人,我记不住哇!”渔妇对仙门百家事了解不多,听那些文绉绉的名字就头大,于是移开几步,“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家做鱼了!你们也快找客栈歇脚吧!别第一日就被女鬼盯上呀!”
渔妇走了,游扶桑三人还在原地,她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在谁脸上看出花样来。
也不知是不是游扶桑的错觉,不过与渔妇聊天几句,这庸州城里愈发漆黑了,若非她还记得时间,大概也要以为这是子夜时分了。
常思危则道:“不论如何,渔妇说得对,我们还是先找客栈歇脚,从长计议。”
姜禧嗤笑:“歇脚个屁!常思危,你怕了?”
常思危坦然:“怕啊。我超怕鬼的。”
姜禧:“……”
姜禧:“你不是宁古塔出来的吗……还怕一只跳舞的鬼?”
常思危:“见多鬼和怕鬼是两回事儿。”
这二人一唱一和,游扶桑快要插不进话,“宁古塔?什么宁古塔?”
“宁古塔是御道往北一块地方,流放之地,可怕得很。”常思危划出扇子,“先不说这个。扶桑城主,你看前面那座客栈如何?”
游扶桑知晓她这是不想多说,也懒得问,视线顺着望过去,确有一座客栈立在街边。除去这龙门客栈的牌匾,一切都很好。
她于是道:“好。”
姜禧巴不得鬼找上门来,说什么也不进客栈,差常思危将房钱付了,定两间房,一个人溜达去了。
游扶桑走进客栈,喃喃:“她倒是心大。”
常思危唔了下:“她修习过鬼道,不怕鬼也是正常。我是怕得很。却不想终日与十八地狱恶鬼为伴的浮屠城主也会怕鬼,和我一同躲进客栈。”
“小心行事吧,”游扶桑道,“既然是第一日,还是有很多不了解之处。而且,我还是想等明日成渐月长老来了再问问她,还有宴门不作为的事情,我也要问。”
游扶桑想起成渐月说的厉鬼传闻,宴门是知晓这些庸州鬼怪的,她不信以宴门那些人的能力会对付不了这一只跳舞害人的鬼。
而且,自她进庸州,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仙家剿恶的痕迹——并非对付不了,是根本没开始对付!
为何呢?游扶桑不解。
又恍然想起:宴如是化作山鬼,也是在蓬莱滞留了一月有余。这一月里她虽身不在宴门,但依照她性格不可能对宴门之事全然不管不顾,那几个长老,成渐月,孟长言,宴清嘉……一定是哪一位出了岔子,又或者有心为之,欲瞒天过海了。
便是此刻,进门之前,游扶桑忽听身后常思危自言自语:“也快要到中元节了。中元节前后厉鬼都会更厉害一些……阿禧不要出事儿才好。”
游扶桑转头望去,见常思危进了屋,打开屋内窗棂,洁白的月光照在她身后。
游扶桑还是记得时刻的——这本不该是月光倾洒的时刻!
但这一刻,月光确确实实洒进屋中,游扶桑敏锐地感觉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对劲了。
她闻见鬼气,有人在唱歌——即便不管怎么计算,现在都不可能是子时;那歌声由远及近,唱得正是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
又是这一句。但和游扶桑印象里的绵长唱词不同,这女鬼唱得十分急促,仿佛……
仿佛要赶紧唱完它,急着再去做别的事情。
不会是急着去杀人吧,哈哈,游扶桑被自己的冷幽默冷到了。容不得她多心诽,屋内,常思危阴恻恻道:“扶桑城主,她在你的身后。”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游扶桑食指相衔,手中椿木所赠藤蔓向正后方飞出,似一个尖锐的暗器。
倘若女鬼在她身后,这一下该是打着了的。游扶桑不信这女鬼强大到椿木的气息都对付不了,就算杀不死,也总能吓跑她!
但那种被鬼缠身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如水的唱腔也没有消失,反而愈发靠近,似是紧贴着游扶桑耳朵那般,还带着巍巍摇晃的笑意。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奴似嫦娥离月宫……”
常思危站在不远处,以扇遮面,小声道:“扶桑城主,我的意思是,她正紧紧贴在你的身后。”
第65章 月华寺西(二)
◎宁古塔◎
常思危出声之时,身前如水的月光忽倒映出女鬼崎岖不平的脸,游扶桑一颤,鸡皮疙瘩顿起。
这女鬼无声无息,附着身后游扶桑也毫无知觉。游扶桑少有单枪匹马对付鬼魂的时刻,从前浮屠城,她麾下有十八地狱恶鬼,恶鬼在浮屠魔气的压制下都万分听话,乖巧似猫儿雀儿,根本不用她多操心。浮屠魔气对鬼气怨气是绝对压制,于是她也疏忽了对驯鬼技巧的修习。
所谓鬼,无态则看不见,无形则打不着,游扶桑没灵气也没魔气,仅靠那些拳脚功夫根本摸不到女鬼。
该怎么办?
游扶桑向后一击,却全无作用,女鬼化作一缕乌色的烟,在月色下或浓或淡,游扶桑看不见她,只有那些夹杂笑意的唱词还萦绕耳畔。
“应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霎时只见桃花扇飞将出来,扇尖裹覆充沛灵力,一下击散女鬼乌烟!
漂亮!游扶桑不由得心里一喊。尔后便见桃花扇回到书生手边,女鬼乌烟如尘埃般落地,重新聚起,在月色下汇聚出那张流脓流血、不甚美观的脸。
“……”
根本没打着。
女鬼重新抬起脸,眼里还在流出黑血,仿若在哭。
常思危收起扇子:“桃花扇打不着,说明这是一只千年以上的厉鬼。自始至终她未离开你方寸,一开始也是附着在你的背后,这说明她的目标是你。方才这一击大概是惹怒她了,扶桑城主,看见没有?她身后鬼气更黑更浓郁,几乎要遮蔽月色了。”
游扶桑当然看见了。
鬼贵妃的鬼气倏然向上涌出,像一棵冲天生长的树,大有遮云蔽日之势。但游扶桑也很敏锐地觉察,鬼贵妃并不想要她的性命。
当然,也绝不会善意。
一只千年厉鬼盯上一个活人,要么为了满足杀欲,要么为了……
夺舍。
而游扶桑现在正是无魂之体,最是各路鬼怪都觊觎的无主肉体!
果不其然,只看那冲天的鬼气冲破鬼面禁锢,直奔游扶桑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明黄颜色挡在游扶桑身前,是姜禧手中转着丹青笔,拿笔尖向鬼气里轻轻一点。
姜禧面色一凛,似笑似讽:“太岁面前动土,胆子可真是肥。”
一袭明黄衣摆,丹青笔一点厉鬼破阵,韧气如白虹贯日,凤眼含笑,真真是年少风流。
如果忽略她手中丹青笔是从老相好那里骗来的话。
游扶桑和常思危不懂得如何驾驭厉鬼,姜禧却是鬼道的好手。鬼贵妃也不傻,知晓此人最不好惹,在电光石火里错开丹青笔,囫囵一避,金蝉脱壳。
不过一瞬间,四周威压的鬼气骤散,只有一点乌黑痕迹弥漫天际。
来势汹汹,逃得倒快。
姜禧站着不动,游扶桑问她:“你不追吗?”
“先担心担心您吧。”姜禧将丹青笔一丢,令一只手拉住游扶桑,将衣袖扒拉开来,她道,“果然。”
游扶桑的左手小臂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印记,似一个血指印,溢出丝丝缕缕鬼气。
是鬼贵妃留下的,意思是“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游扶桑觉得无语,转念一想也正常,蓬莱仙草所铸的无魂之体,实在是还魂体香饽饽之中的香饽饽,是个鬼都会惦记。
她于是对姜禧道:“辛苦你了,也许在庸州城的这几日我是离不开你了。”
“无妨,职责所在。”姜禧浑不在意,“今夜我便候在您身旁,与您同一间房。”她去榻边抖开褥子,又将常思危往门外赶,常思危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瞪大眼睛:“你们今日一间?我自己一间?”
“嗯。”
“万万不可!”常思危很激动,“倘若你们一间,我也要留下来!”
“滚蛋!”姜禧大怒,“若非你在客栈里全无作为,也不需我来救场,更不会让尊主被戳一个红指印!”她一巴掌拍上常思危肩膀,掌风推得人几步踉跄,“滚!”
常思危哭哭啼啼地走了。
走出几步又折返:“你们今夜是就此歇下了,还是商讨鬼贵妃事宜?”
姜禧不作声,游扶桑想了想:“讨论一下吧。”不然命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常思危一听立即有了精神,自说自话坐到榻边来:“今夜与鬼贵妃打一照面,我算是知晓了许多线索。”话是这样讲,她却没有说下去,转而恳求道,“是以二位留下我吧,我很有用的!”
姜禧从不领情:“有话说话,有屁放屁。”
常思危从善如流:“好嘞!”
“其一,鬼贵妃虽面流脓疮,看不清形貌——千年厉鬼大多是如此,毕竟鬼气难消,肉身易腐——但不幸之中的万幸,我看清楚了她的衣裳。那当是极为珍稀的材料,才能千年不腐,兼以其样式为妃嫔样,左玲珑右珠玉,搞不好真的是个古都贵妃哦。”
“其二,好巧不巧,这庸州城在九百七十四年前做过那么一次国都,那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国,国名巠,水在地下川行。我猜测,这鬼贵妃生前便是巠之国里一位贵妃。这样她的名字就好猜了……”
正如魔修的命门在魔纹,鬼的命门则在名姓。普通的鬼怨气不大,遗愿也普通,比如给生前陪伴的流浪小狗找一个好人家啦、寻到生前尸身好好下葬啦,这些普通的愿望构不成怨气,将它们完成就好。
至于厉鬼,遗愿就不那么易于完成了,常常涉及杀生灭世,灭一族、亡一国,这种愿望往往是无人相助的。可是又要为其渡化,送其往生,该要何解?此时此刻,便要用名字破局。
这也是为何先前在凉州连煞山庄,游扶桑见了蒲月杏,率先问了她的名字。
但此时常思危说鬼贵妃的名字“很好猜”,游扶桑不解其意。
常思危答道:“名字通常是二字或三字,而此时我们已知晓鬼贵妃生前为妃,那么‘某妃’这样的名姓也可以牵制到她——于是我们只需要猜一个字!这是不是十分简单?”
姜禧嘲讽道:“都是大海捞针。捞两根针三根针还是一根针,有区别吗?”
常思危讪讪:“好吧,那我往下说其三。其三则和你们要找的岳枵城主有关。”说到这里,常思危明显地向姜禧坐近一些,也压低声音,“岳枵与月华寺,二者俱灭大概是一千三四百年前的事情了。好可惜,没有对上这鬼贵妃的朝代。也许鬼贵妃与岳枵没有什么联系。”
游扶桑倒不以为意。岳枵之事本就年代久远不可考,找起来一定费劲,怎么可能一入庸州城就能找到线索?这世上从没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常思危又道:“但是,说到鬼与岳枵,我也是有些想法的。不知你们是否知晓岳枵还是陆琼音楼主的时候,曾与鬼市鬼差有勾联?”
“鬼市”这两个字倒让游扶桑游神好一会儿。那真是一场前尘旧事了,她在孟婆桥上,看鬼市灯影憧憧,宴如是路遇仇人,拔出钗子就要行刺……
当时与方妙诚,或者说赤澄狐狸在一起的,应当就是陆琼音吧?
游扶桑也记得那时青鸾提过,牵机楼暗渡陈仓,欲在鬼市之上作文章。可惜后来牵机楼覆灭,游扶桑身死,青鸾屈居风青山,还记得当时鬼市勾联的人都散了,七零八落,于是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
原来这六十年,陆琼音从来没有停止对鬼市的推敲,如今大概也要到难以掌控的地步了。
果不其然,常思危道:“我在御道时,就知晓鬼市出了问题。鬼市有难,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宁古塔啊。”说到这里,她叹气又摇头。常思危的事情姜禧一定很清楚,故不多问,可游扶桑对此人真当一知半解,好奇极了。对上游扶桑探询的目光,常思危不再藏着掖着,“你若想知道,我便讲与你听,只是希望你不要不耐烦,因为那真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约要追溯到七百年前,虽然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七百年前,那确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七百年前,游扶桑与宴如是也没有出生,宴门只宴清绝一人。七百年前,孤山老人还不是老人,也没有定居孤山,她不过两百多岁,风华正茂,还是游离凡间的散修,逍遥人间玩世不恭,至于什么孤山祸起一狐,那都是很遥远很遥远之后的事情了。七百年前,浮屠城大概传到第八任还是第九任城主。七百年前,世无牵机楼。
七百年前,御道降生两个小孩。她们长得那样相似,如一朵并蒂莲一般,在襁褓中紧紧抱着彼此,不分你我。
常思危道:“这就是常桓与常槐。常槐命里带鬼字,与鬼为伴,常桓则谐音偿还……我常常觉得名字就是一个诅咒,一生都避不开,只能承受。”
这对姊妹长得一模一样,一同抚养长大,几乎没有分别。不过到了可以修行的年纪,她们渐渐地有了差异:常桓寡言少语,天资平平,行事按部就班,少有突破;常槐古灵精怪,为人活泼,修道天赋也好,且常常奇思妙想,在修行一事十分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如此,这对姊妹之间孰会更受器重,不言而明。
听到这里的游扶桑困惑心说:她记得这御道圣手常桓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常槐这废柴掌门才是众所周知之百无一用,可听常思危的故事,怎么感觉是反了一反?
好景不长,意外发生了。
在第一次御道向北的游历中,妹妹常槐堕入宁古塔。
“宁古塔不是一座塔,又或许曾经是一座塔,而现在不是了。那只是一片恶鬼聚集的流放之地。”常思危道,“在那时,进入宁古塔的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
宁古塔与鬼市相连,而彼时七百年前,人们对鬼市的研究远不如现下这样多。她们只知晓宁古塔与御道的连接之处三百年才开放一次,而常槐再怎么天赋异禀,也只是个小孩子,三百年之后早就尸骨无存了。
那时的御道掌门人几乎倾尽整个宗门的力量,也借助于交好宗门,仍没有找回女儿。
天道面前,修士与凡人无异。不是神,不超世,找不清生死界限。
整个御道因为常槐的失踪混乱了好些时日。这些时日里,常桓虽然伤心,却没有荒废修行。于是御道掌门渐渐发现,这个从前不怎么关注的大女儿,其实天赋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平平无奇,只是最初没有找到合适的路子,才显得步步艰难。等到步入正轨,便是势如破竹。而且相比于妹妹,常桓的心思十分沉稳,丝毫不浮躁,也更懂得举一反三。渐渐的,御道掌门不再沉溺丧女之痛,她将指导的心思放到另一个女儿身上。而常桓也非常刻苦,学有所成。
常桓恰好三百岁时,御道掌门传授她乾午掌。这是御道一脉单传的掌法,只有历任御道掌门可以修习。
那一日是常桓的时辰日,也是常槐生辰。思及此,常桓叹气:“这本该是阿槐的东西。我不该拿。”
“阿桓,你不必这么想。”掌门母亲道,“机缘也是命理的一部分。也许阿槐堕入宁古塔、再无可能接触乾坤掌法,就是她的命。你这些年学有所成,接替我修习乾坤掌、成为御道掌门,理所应当,顺理成章。你不必觉得自己不配拿,不该拿。”
都说何苦出生帝王家,生在无情世家也是差不多。不过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当年御道掌门也是倾尽全力去寻找常槐,只不过天不遂人愿,没有找到。
却是下一次宁古塔鬼门关大开,常槐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常槐还是三百年前少年模样,只不过浑身伤痕,衣衫破败脏兮兮,很狼狈,双眼也不如从前明亮了。
原来宁古塔中,一瞬是永恒,永恒是一瞬,对常槐而言颠沛流离死里逃生一个月,走出宁古塔后,世事竟已三百年。
而三百年足以沧海桑田。
常槐走出宁古塔,掌门母亲得证大道而故去,常桓已然有了圣手之名,约做了几十年的御道掌门。
而昔日天才常槐,根骨被鬼气侵蚀,能死里逃生已是不易,回归正途后,修为停滞不前。
虽然修为不行了,但倘若常槐没那么大野心,此后挂个大宗门掌门妹妹的名字,就此做一个无所事事小米虫,倒就没有后文了。
可是常槐怎么会甘心?
三百年过去,所有人都不记得她了,昔日天才变得默默无闻,母亲走了,亲人只剩下姐姐——这个偷走了她所有东西的姐姐!
“姐姐,你偷走了我的东西。”无数夜里,常槐一遍又一遍咬牙切齿重复,“姐姐,是你偷走了我的东西!”
众人的漠视让常槐无可忍耐,从前姐姐是她的陪衬,如今她说几大段话,竟不如姐姐一字应答来得有用。众仙家言谈只邀请常桓,根本不晓得有常槐这个人。原来她在宁古塔生不如死,但到底偷生,世人只当她是死了,把她渐渐淡忘——即便现下回来了也没有人在意她——那还不如死了!
常槐总是一双眼睛笑得血红:“姐姐,我真恨你。你的一切都该是我的……”
常桓只是道歉,“对不起。”
可是常桓能做的有限。她也想将乾午掌教给常槐,可常槐如今的根骨是连这章法的门边儿都摸不着了。常桓于是用己身的灵气供与常槐,好加快她的修行,可在常槐发觉自己天赋大不如前,那些白得的灵气是接也接不住的时候,她更是愤怒到无法言喻。
她愤而起身掐住常桓脖颈,势要将这一切迁怒到她身上。
常桓坐着不动,任她迁怒,如一个木头人,即便她的修为高出常槐好几层。自宁古塔回来,妹妹性子越发乖戾,但常桓觉得情有可原:谁能在厉鬼丛生的宁古塔里走过一遭还保持本心呢?
常槐道:“常桓,你现在所得的所有东西本都该是我的!”
常桓道:“好。”
“我知道我堕入宁古塔不是你的错。可我在宁古塔里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时候,你却在宗门里安度寝食,层层修炼,层层突破。姐姐,你让我不恨你,这是不可能的。”
“好。”
“如今即便你再将灵力白白送给我,可我的根骨已差到令人发指,都接不住。曾经我多么厉害呀,阿娘眼里只有我,你也崇拜我……可是现在,我只能白白看着那些灵力流失而收拢不成!姐姐,我并非刻意要伤害你,我也爱你,我只是控制不住脾气,希望你能谅解……”
“嗯。我明白的。”
“阿娘走了,姐姐是最疼我的,对不对?”
“嗯。”
“姐姐,乾午掌你无法传给我,掌门之位呢?你继续做你的御道圣手,掌门之位就让我坐一坐,坐一坐吧,好吗?”
“……好。”
常槐大喜:“姐姐,你真的很疼我!从此以后我们结成契约,你为我差遣,为我所用,好不好?”
常桓:“……”
“姐姐,不好吗?”
“好。”
“姐姐……我也爱你……”
说到此处,常思危将话头截住,点道:“这对姐妹之间的血契,就是这么结下来的。”
游扶桑惊讶:“血契?常槐在宁古塔里入魔了吗?”
所谓血契,只在结契的时候考虑了双方主观意愿,结契之后再也不顾被下契定之人的意愿,必须全心全意向着另一人,这本来就有违常理。这么邪性的东西,确实是邪道之物。
常思危却说:“常槐没有入魔。她的根骨,入魔也学不到什么。”
游扶桑沉默一下,半躺在榻上,不再说话了。
姜禧则问:“血契这么隐秘的东西,你如何知晓的?正派宗门里总不能明目张胆搞这些。”
常思危叹了口气,幽幽反问:“你以为我为什么被流放宁古塔?不过是在常桓面前说多了话,又发现她手腕上细小的纹路,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了呗……”
常思危眯起眼睛,“常槐常桓二人之间的事情,外人插不进嘴,毛病就出在这常槐是御道掌门、常桓是御道最强战力,这两个人撑起整个御道。她二人你侬我侬在发癫,也不管底下的事情,于是整个御道都很……”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半天找不见合适的词语,是姜禧嬉笑插话:“都很乐色。”
乐色,垃圾。
常思危:“嗯。”
流放宁古塔后,常思危惊觉宁古塔与鬼市的牵连,万般险境里得到姜禧相助。姜禧解救她,骗她春风一度,盗她本命法器丹青笔,又与丹青笔结契,成为它的第二个主人……那都是后话了。
常思危:“现在说回鬼贵妃。大约可确定她与鬼市有关,也与陆琼音有关了。如今陆琼音已让鬼贵妃这等千年厉鬼现世,等之后中元节,盂兰鬼节时,鬼门关大开,鬼界与人界合并,鬼怪横行,只会有更厉害更嗜杀的厉鬼出现。”
姜禧嗯了下:“距离鬼节还有多久?”
“好问题。”常思危呵呵一笑,“十三天。”
“……可真是迫在眉睫。”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姜禧并不是什么正义使者,却也猜想,游扶桑也许会在意这个。侧身转头,却发现游扶桑侧卧榻边,安静地睡着了。
姜禧一惊。从前对世事都满不在乎的尊主,如今倒如寻常人一样要吃喝要睡觉了。
她于是对常思危道:“你们御道的故事太无聊,让尊主听睡着了。”
说着,姜禧摊开被褥盖在游扶桑身边。修行之人动作都很轻,游扶桑没有被吵醒。
可是常思危注意到姜禧的面色,说不上是温柔,但很认真。
这是常思危很少见到的。
姜禧对游扶桑是什么感情?
追随?崇拜?崇敬?憧憬?好像都不是,是另一种常思危难以形容的感情。难道她们魔修就会有什么独有的、令旁人无法理解的情绪,偏偏让她常思危也琢磨不了?
几乎是下意识,常思危开口问:“姜禧,你对她是什么感情?”
姜禧头也不回地反问:“你管得着吗?”
那一刻常思危想到,或许姜禧自己也没有答案。缄默良久,她再问:“姜禧,你到底喜欢我吗?”
姜禧似乎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但神情分明在说:真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令人恶心的问题。
常思危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姜禧,你到底喜欢我吗。”
二人僵持着沉默了许久,姜禧回答:“当你有用的时候,我自然喜欢你。”
意料之中的答案。
常思危的手狠狠攥紧握着扇柄,许久许久才松开。
“怎么样是对你有用?”
“现在就还算有用。”姜禧轻轻嬉笑,丝毫不正经,“常思危,以后也尽你所能地,长久地对我有用吧。”
常思危清亮的眼里缓缓流淌过许多情绪,失落,痛苦,不甘,自嘲,最后又归于平静。半晌后,她含糊应了一声,起身离开,退出了房间。
此夜月凉如水,几声滴漏,无人安眠。
第66章 月华寺西(三)
◎奴似嫦娥离月宫◎
这一夜游扶桑睡得异常香甜。
常槐与常桓的故事她听了大概,记不得多少,但对某一点印象深刻:姊妹二人的天赋置换。
天赋低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尤其珠玉在前——比如三百年前常桓看常槐,三百年后常槐看常桓。同时也如游扶桑自己,彼时在宴门,她看宴如是。
有些人就是天赋好得人神共愤,去晨露里摘朵花儿都能悟道,同样的书卷你看了三遍有余,好不容易记进脑子里,背出来还是磕磕绊绊。三遍能背诵,这样的人放在别处已算是天资不错,问题便出在,你身边有人匆匆扫一眼,开口倒背如流,此刻谁会更受到关注不言而喻。那些三遍背书的能力真是低进尘埃里,抬不起头了。但没有办法,同样的课业有人一听就记住,同样的剑法有人一摸就通透,同样的天地灵力,聚集她的手中,真就一点儿不剩地吸收进去,顷刻化为己用。
和这样的人作对照,倘若心眼小一些的,是真的可以活活把自己气死、急死的。
彼时看着修行如吃饭睡觉一样轻松快活的宴如是,看着她日益精湛的剑术与射术,听着旁人对她的夸奖与敬佩……游扶桑再看着自己怎么也背不完的书卷、怎么也不合衬的剑法,若说心里没有小小妒忌,那都是假的。这样的人一定从来没有烦恼吧!上天真是不公平啊。游扶桑羡慕极了,于是看着自己手心的琼木剑才更是失落。
她常常在寂静的夜里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拿着木剑将白日宴清绝讲解的惊鸿剑法从头到尾再练一遍,练到月下三更,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在青草地上描绘一个没有天赋的、毫无协调的庸人,试图照猫画虎的逗趣儿故事。
于是练到后面自己都发笑了。
游扶桑丢下剑,平躺在草地上,心道,也许我就不适合用长剑。练得再多也没有用,都是一塌糊涂。
也许我就是没有天赋吧。做什么都是。
从前的她总会因为诸如此类的事情郁郁而寡欢,看山看水都掩上一层灰蒙蒙的浊雾,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她已死过一遍,太清楚生死之外别无大事,更不会在乎什么天赋高低,修行疾缓了。谁说一剑劈山是修行,吹雪听蝉就不是修行?人间之外有人间,修行之外亦修行,能每天沐着晨光悠悠转醒,已是极大的幸事。
这么想着,游扶桑安安静静地入睡了。
大约晨光熹微时,她又安安静静地醒来了。醒来的时候,姜禧在榻边占了小小一个角落,盘腿打坐,丝丝缕缕的魔气蔓延在身侧。
游扶桑起身的动静窸窸窣窣,姜禧睁开眼睛,“醒了?”
游扶桑唔了一下。
姜禧问:“今日做什么?成渐月何时来庸州?”
“不知道,不清楚,我与她也没有传音符。”
“那就干等着?”
游扶桑抖抖被子,拍拍脸颊:“今日总会来的。没有她,我也不知道怎么进浮屠城呀。”
姜禧理所当然:“生闯啊。”
游扶桑敷衍地笑了下:“如果你想把宴如是招惹来的话。”
游扶桑一行人浮屠旧址,宴如是本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倘若姜禧生闯,与镇守城池的青龙起冲突,把事情闹大,宴门便不得不有所动作。何况近日仙首封禅,太多人虎视眈眈,这里出一点差错,那里有一点纰漏,周聆再一搅和,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何况游扶桑也不想再纠缠下去。
她很快地梳洗完,整理了衣裳,朝窗外一望。“有银子吗?”她问姜禧,“我要吃一屉小笼。”
姜禧家财万贯,但出门从不备银钱,向来看到什么拿什么,别人也不敢拦。她没有银子,也没有花银子买东西的习惯,有时候常思危看到了,就跟在后面掏荷包付钱。姜禧觉得她傻:干什么白白把银子往外赔?常思危却道,百姓小本经营生活不易,这样折腾几次,下次都不敢出摊了。姜禧听了翻白眼:这么善良的话,奉劝你不要跟着我了,你的正义心会受到损害的。
常思危知晓这在驱赶自己,总是哈哈打岔揭过。姜禧说她孬。姜禧不是不知道恶语伤人心,但恶语相向是她的本性,她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本性。反正常思危总会再死皮赖脸跟上来,不是吗?
姜禧以为昨夜也会一样。
可是到了另一间厢房,却是人去楼空。门窗紧闭,一片死寂,被褥齐整,也许根本没动过用过。
“她人呢?”游扶桑不由得讶异,“她离家出走啦?姜禧,你们昨夜吵架啦?”
“无所谓。”姜禧面无表情道,“至少她昨夜将有用的都说出来了,跑了不可惜。”
大抵是还记得姜禧的坏习惯,常思危将荷包端端正正摆放在茶案上,没留字条,知晓留了姜禧也不会看。桃花扇带走了,但留了个扇形,庚盈棺材摆在上头,姜禧开棺检查一下,没什么问题,这才放心。
姜禧把荷包抛给游扶桑,游扶桑欢欢喜喜接过了。
两个人走下楼去,庸州城的集市已经开摊一段时辰,街边熙熙攘攘,游扶桑闻到包子的味道,也闻到些许酸腐的怪味,好似有人在哭丧哀悼,家母去世,草席盖着尸体。游扶桑经过,好奇望去一眼,却移不开视线了。
这张脸她认识的。
是昨日提醒她们城中日晷无用,过午日落,小心鬼贵妃的渔妇!
姜禧也注意到这里,二人驻足听了一会儿,关于渔妇之死,亲朋好友哀悼,街坊邻居却大多觉得活该:谁让她心那么大?说了不要吃水鬼送上来的鱼,她偏要吃,偏要吃!还吃这么多、吃了这么久……今日除了她,城中还有两人死去,一个是有名的破落户,另一个是无家的小乞丐,二人口吐白沫横死街头时,身边都是一条啃了一半的肥硕白鱼。医师验过,白鱼本身是没有毒的,要怪就怪是水鬼的东西。
百姓于是纷纷嗟叹:这些人呀,要么心大,要么命大,水鬼的东西都敢吃!
游扶桑听了有些犹疑,她不认识破落户和小乞丐,可是这渔妇……先前听这渔妇的意思,她偷偷吃这小白鱼许久了,缘何偏偏今日致死?乞丐无家可归,岸边捡到白鱼不吃白不吃,今日也不是第一天偷吃,缘何都是前些日子无恙,今日致死?
联想到鬼贵妃害人愈发勤快了,难不成中元将至,水鬼也开始暴露本性,害人多多益善了?
不对。
理应还有别的缘由。
像这种鬼魂,记忆停留在死去的一刻,怨气也在此刻决定了,而怨气决定了她们善良地可以顺利往生的鬼,或是成为恶鬼厉鬼。断没有平平和和一段时日,忽然杀欲陡增的可能。
若有,那一定有人刻意引导。
刻意引导的人、将她们放出鬼市的人……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陆琼音。
原来陆琼音也听见风声,来到庸州城了么?
如同相互映照,游扶桑正思忖着,庸州城异象陡生。
晨起的薄雾还未散,天边已有月低垂。顷刻日影轮转,黑白更变,大街空旷一片,游扶桑回身去望,姜禧还在身侧,不过那些嘴碎的路人、哭丧的孩子、渔妇的尸体却都消失不见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姜禧细细喟叹,“尊主,我们入‘境’了。鬼贵妃既是千年厉鬼,定有其独到的能力,而‘造境’,就是她的能力。她可以驱使鬼气使黑夜冗长,使月亮高悬;当月亮照耀在城中,贵妃翩翩起舞而杀戮。她只在月光照耀之处起舞,和时刻根本就没有关系。”
游扶桑点了点头。事实上,鬼贵妃不断重复的唱词也在表明这一点:皓月当空,奴似嫦娥离月宫。鬼贵妃在月下杀戮,杀生证道,尔后便能似嫦娥迤迤然羽化而登仙了。
是谁指使她以杀证道的?游扶桑心里已有答案。
“不过不太巧的是,”姜禧又道,“此刻这鬼贵妃的鬼气与杀气,比昨夜强盛了不止一星半点。”
对一只鬼而言,只要没有被渡化,黑暗退散,白昼重起,她们的日子便会日复一日地重复,没有尽头也没有出路。无法往生的鬼魂画地为牢,不会在某一日倏然一点清明,把一切想通了飘飘然去也,也不会在某一刻突飞猛进,鬼气大涨。
除非,她受了“高人”点拨。
游扶桑与姜禧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都指向某一个名字,便是此刻,鬼贵妃出现在这月色下,又从头开始舞蹈:“海岛……冰轮……”
“初转腾……”
这一次她跳得很慢,唱腔绵长,一举一动不似寻常舞艺,却很有力道,这让她看起来不像深宫贵妃,更像一个跳舞的刽子手,抛出的不是水袖,而是长刀。
她就站在游扶桑与姜禧十余步之外,步唱唸打,将自己长长的舞蹈跳到尽头。
贵妃醉酒是一个悠长的曲目,这意味着游扶桑与姜禧可以趁敌手沉醉曲目唸唱之时主动出击,先一步克敌制胜,游扶桑立即攥起拳头,跃跃欲试,却听姜禧呢喃:“原来是她。”
游扶桑大惊:“你认识她?”
姜禧道:“不认识,不过有所耳闻。我的连煞山庄建在凉州城之上,那是有名的古战场。九州境内古战场有二,一在凉州,二在庸州,所谓古战场,便是乱葬岗,死人多,怨气大,适合我修习鬼道。不过我最后还是选了凉州,一是因为这里离浮屠城太近,简直是在宴门人眼皮底子下做事,我不踏实,二是因为庚盈喜欢庸州城,我怕我在这里折腾久了,搞得翻天覆地,她回来了,会不开心。”
游扶桑轻轻嗯了一声。
姜禧沉默少许,再道:“至于鬼贵妃,则是庸州古战场里出了名的煞神。公主殉国,贵妃醉酒,是鬼道之中难得的两件趣事。先前渔妇说海岛冰轮初转腾,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小鬼照猫画虎,毕竟庸州城里的鬼贵妃几日才杀一人,昨夜我与她交锋,她也没什么脾气,一下子便逃走了——而传闻里的醉酒贵妃却是一舞杀千人,一曲终了,整个战场再无人生还。”她看着舞中的鬼贵妃,“这位,应当就是本尊。”
姜禧扶住游扶桑身形,两指搭在她眉骨处,“尊主,您借我的鬼眼一看,就知晓了。”
霎时,眼前这一片空城清晖都不见了,天边云霞浸染血色,有风涛奔涌。
游扶桑只见鬼贵妃起舞之处战旗车裂,满地尸骸,恍然听见有人呐喊厮杀,一瞬湮灭。刀光剑影成了残兵破铁,折戟沉沙。
血肉飞溅,天边红日落下去。
地尽处,一女子华服起舞,正是贵妃醉酒的舞步。
她踩在骸骨与血肉之上,无助的士兵看着这位妆华女子,额角沁出冷汗,全然不受控制地,士兵将本该对准敌人的长矛插进自己胸腹,鲜血不断涌出,肺脏生生扯出来,士兵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用尖锐的指甲划破自己的面颊,一点一点生生剥开,鲜血涌入鼻腔,士兵呼吸不能,尔后气绝,轰然倒下。
鬼贵妃于是掏出那人心脏,大快朵颐。
心脏,肢体,筋脉,眼珠……都是她的食物。这就是恶鬼。在这首启为“海岛冰轮”,闭在“广寒宫百花亭”的唱词中,世人杀人或自戕,不死不休。
让游扶桑身临其境地感受了鬼贵妃的杀意后,姜禧松开手,道:“鬼贵妃的武器,是月光。被月光照耀之人,轻则无法动弹,重则受她驱策,杀人或自残,不死不休。至于鬼贵妃犯杀业的原因,多半……和我与蒲月皇后差不太多。”
世间不常出鬼道修士,一是因为太容易反噬,二是因为修鬼道有违人伦,比魔道更不受待见。但倘若要有鬼道修士,她必然会先驱策恶鬼在外作恶杀人,以此累积的怨气,则由鬼道修士吸食。
偷抢别人的东西,总比自己修炼创造来得更快,也更简单利索。姜禧控制蒲月皇后为她杀人,杀人后留存的怨气反哺于姜禧的修行,以此循环。在这个循环里,恶鬼不过是一个工具,背后的鬼道修士才是真正的敌人。
游扶桑喃喃:“你的意思是,鬼贵妃背后是陆琼音……陆琼音放任她在外作恶杀生,等时机成熟,再将鬼贵妃拆吃入腹,吸收怨气?”
姜禧道:“也许吧。”
便是这一刻电光石火,贵妃唱词才到一半,游扶桑手腕上的血指印忽而开始阵阵作痛,游扶桑重新望向前方,起舞的贵妃已经消失了踪影。月光!游扶桑骇然,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已经站在了月光下!
分明谁也没有动作,可是她与姜禧的距离忽然变得很远,“月光!!”游扶桑听见姜禧大喊,“快退后,不要被月光照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瞬间浑身的血气都聚集在指印上,身体阵阵发虚,似被人揪住衣领一般难以呼吸。游扶桑感到气短,如坠进水中,正要四处扒起,眼前一晃,她听见一道蝉鸣,一瞬,疼痛又尽数散去了。
仿似一切都回归正常,她还站在平地,眼前红色宫墙,彩壁雕花,有日光倾洒,远处宫女嬉笑,打闹的笑声正正好传进她耳朵。
仿若只是一个宁静的正常的午后。
不,这一点儿也不正常!
这不是游扶桑熟悉地方,也不是她的身体!甚至,她无法控制这具身体的任何语言或动作!!
手指不受控制地转动起来,好似在摆什么舞姿,华服厚重,但舞步甚是娴熟。
游扶桑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就是鬼贵妃那曲贵妃醉酒。而她现在大概是被鬼贵妃附身——俗称鬼上身了。
鬼魂夺舍之前,会先用生前的记忆困住旁人,而倘若能破局,一切皆可解。
游扶桑现下落进的就是鬼贵妃的旧忆。
常思危真的说对了,鬼贵妃生前确是一位贵妃,一位会翩翩贵妃醉酒的贵妃。此刻她站在白水桥上,对着溪水顾影自怜,水面映出一张秀气伶俐的脸。
贵妃起舞,宫人纷纷避开,绕过白水桥,见怪不怪。
却有一人踏上桥来,险些被贵妃飞舞的衣裙绊脚,贵妃避让不及,磕磕绊绊要跌进溪水,而手腕上一瞬温热,有人搀扶,贵妃抬眼,居然是撞进了那位陌生人的怀中。
天色倾洒,过于耀眼,贵妃看不见那人面庞,隐约觉得她身量很高,骨相利落,应是个美人。
“小心。”她对贵妃道。
是很沉稳的嗓音,听了让人十分安心,游扶桑恍惚想到冬夜里的星子,分明很遥远,令人捉摸不透,却又实实在在地闪烁着,至少在对视的那一刻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颗北星会属于自己。
很显然,这短短二字与一个搀扶,也让贵妃春心萌动,游扶桑能感觉到贵妃砰砰直跳的心脏,微微发热的脸颊与耳根。
那女子遥遥走远了,贵妃回神,交叉着手臂,故作矜持地问侍者:“这人是谁?”
侍者毕恭毕敬道:“回小主的话。听说此人曾是修士,俗世辗转,做了散修,如今被帝王请来做国师了。”
贵妃哦了下,她也不清楚什么修士不修士的,只问:“她叫什么?”
贵妃年纪不太大,吐字还带点少年娇憨,游扶桑能感觉到,她对这位国师十分感兴趣。
而下一刻侍者的回答,却让游扶桑如坠冰窟。
“岳枵——回禀小主,新国师的名字是岳枵。”
第67章 月华寺西(四)
◎欲念之人如执炬逆风◎
常思危曾提过,鬼贵妃的王朝和岳枵当浮屠城主的时代并非全然吻合。
游扶桑于是想,大抵是岳枵以浮屠生金蝉脱壳,又休养生息一段时间,这段时日里她游历世间,成了散修,与巠国结缘。不曾有太多人知晓第三任浮屠城主的真名,于是她也就大摇大摆地使用“岳枵”这个名字了。
而这巠国的帝王,大概也是听了她的俗世奇名,不断砸了珠宝将人请来。帝王以为这是可指导家国风调雨顺的神仙,殊不知,引来了最嗜杀的恶鬼。
在白水桥上起舞的贵妃遥遥听见帝王这样说道:“我以为岳枵国师会是一位乞口老儿,如姜太翁之流,却想不到是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听闻阁下几百岁有余,那还真是驻颜有术……果然修道者与神仙只一步之差!哈哈哈哈……”
很不恭敬的说辞,游扶桑听见也是心里一咯噔。
她想起殷商故事,帝辛以轻薄之词惹恼了女娲,于是被降下灾罚。
那句过后,帝王帐内,许久没再传出声音了。
贵妃只见宫人一批又一批地被往外赶,她踮着脚尖悄悄靠近,耳朵贴在宫墙上,四周寂静,可料到空旷无人声的宫内。她们在做什么?贵妃不由得诧异,屏住呼吸,凝神静听许久,她听见——
嘎吱,嘎吱,嘎吱……嘶啦……
好生奇怪的声音!似是有人生嚼着筋肉,开肠破肚,噗嗤,噗嗤,被生食的牲畜鲜血喷涌而出。
贵妃摸索着宫墙,柳枝轻轻吹拂下来,她摸到一个很小的缝隙,可以通过这里望见宫墙内的景象。贵妃于是把眼睛凑上去。
她看见此生难忘的景象。
先前在白水桥上扶住她的光风霁月的女人,此刻半跪地上,脊背挺直,双手鲜血淋漓地肢解着帝王,如剖解一只健壮的黄牛。
她低垂脸,发上是血,脸上也是血,都很含糊,可是贵妃分明看见,她的眼里正闪烁诡异的光。她吃得那么快活,又顺理成章,仿似这不过是酒足饭饱后一次加餐,人食人,很寻常。
技巧的仵作肢解尸体、精高的厨娘剖开皮肉,大抵说的就是岳枵这般了。优雅地切割与进食,即便那是人肉。
许久之后,岳枵吃得累了,抹着唇边的血仰起头,贵妃透过缝隙看见,岳枵那张沐浴血色的脸正在一点一点变化作帝王的模样,确切说,是帝王生前的模样。
也许她吃下谁,就可以变成谁的样子。
而那一瞬间,岳枵抬眼向宫墙缝隙望来,视线遥遥相触的刹那,游扶桑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从贵妃脊背窜上,弥漫在天灵盖。她在哆嗦,却死死咬住嘴唇,咬出血恸都不能发出声响。
可是岳枵分明看见了她。
岳枵站起身,满身是血地向宫墙走来。
游扶桑在心里大喊:快逃!
又可笑:逃有什么用?一个这样年轻不谙世事的女孩,能跑得过岳枵这种生食活人的魔修吗?
再者,这些都是已发生的事情,游扶桑并没有办法改变它。
游扶桑顿觉十分黑暗,她心道:原来这贵妃是这样死去的。
却未想到,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尾。
在宫墙外与岳枵正对上面的刹那,贵妃吓得快要哭出来,却用打颤的唇齿道出这样一句半真半假的问话:“帝王……为什么,为什么您的脸上都是血?您、您把国师生吃了吗?国师呢?国师……她人呢?”
这样一个拙劣的谎言,但好歹能争取一线生机。游扶桑不由得感慨贵妃聪慧,凡人在岳枵面前反抗无异于蚍蜉撼树,她却能如此智取,真是聪明。
岳枵也凝视着她,将她眼底的软弱和故作的镇定尽收眼底。很快,岳枵面上的血渐渐淡去了,那副变幻而来的帝王脸面更清晰地展露在贵妃面前,岳枵久久凝视着贵妃,顷刻,爆发出尖锐的笑声。
声线也变了!在这笑声里,岳枵的声音从原本声线渐渐变成了帝王的嗓音!
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对巠国帝王的彻底取代。
岳枵笑着回答贵妃:“国师吗?她走啦!也许是觉得巠为小国,看不上罢!”
分明不是这样的,贵妃的心越来越沉,却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在这种人面前没有任何胜算。
全得益于岳枵那日没有再多纠缠,摆摆手,放过了她。也许是觉得贵妃急中生智灵机应对的样子十分有趣,留在身边,好玩。
那日之后,小小巠国征战不休,杀伐不断,归城之日锣鼓喧天,战士返乡,腰带一圈悬挂着敌人的头颅。
“帝王变了,转性了,”有臣子交耳道,“曾经沉迷酒色,迷信鬼神,如今居然这般骁勇善战,头脑清明,百战不殆!”
贵妃却很清楚地知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帝王何止是转性了?
帷帐之间,与她相缠的分明是女人的身体!
此一刻,贵妃的情绪代替回忆,极快极快地流淌在游扶桑脑中,情绪如走马观花,让游扶桑应接不暇,只感觉到无尽的无助、悲痛与惶惶。岳枵取代巠帝王之前,游扶桑拼命想看清她的脸,没有做到,取代巠帝王之后,游扶桑更没有机会窥见其真容了。游扶桑心道:这个岳枵真是好狡猾!顶着别人的脸,坏事做尽!
芙蓉暖帐,岳枵捧着贵妃的脸轻轻问:“你最初便知晓我的身份了,为什么从来不与旁人说呢?是因为爱吗?”
爱吗?
贵妃不明白什么是爱,她觉得岳枵很恐怖,可越是接近,又越是欲罢不能。也许她也有嗜血的本性吧,看着血染疆场居然也会感到兴奋,也因此,与岳枵臭味相投。
贵妃于是答:“我与陛下……永生永世在一起。”
岳枵却道:“可是,我不想留在巠国了。我找到我的小狐狸了。”
岳枵凝视着远方,说话时几分怀念。
小狐狸说的是赤澄吧?游扶桑心想。
贵妃问:“陛下不需要我了吗?”
“怎么会?我还打算让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呢。”岳枵笑着,手轻抚上贵妃脖颈。
咔嚓。
饶是游扶桑也没有料到:这贵妃——居然被岳枵杀死在温柔乡里!
不过,之后的故事便没有超出游扶桑的想象了,鬼贵妃被岳枵做成傀儡,成为岳枵聚集杀欲怨气的工具。鬼魂身为傀儡,没有情绪,不知饥寒,游扶桑附着在她身上,能感受到她日渐迟缓的体态与无尽的绝望。岳枵常常来找她,徒手掏出她的心脏,笑着在她面前进食。虽然傀儡鬼怪的心脏丢失以后还可以继续长出来,可是……被掏空的瞬间,真的很痛。
岳枵面前,鬼贵妃无力反抗,游扶桑的灵魂也在抽抽地疼痛,感到绝望。
于是鬼贵妃便沉溺在这杀伐之中,千年百年,看不见尽头,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杀了多少人,还要杀多少人……舞姿诡异,游扶桑也在这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杀伐之中渐渐混沌下去,她变得了无情绪,了无生机,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开始身前人头落地,她还会惊骇,随时间流逝,就连接连杀戮也引不起任何情绪的波动。
她快要随着鬼贵妃一同沉醉下去……失去意识了……
破局……有一个声音在游扶桑脑海里这样催促着,你要破局,你要从贵妃的梦境里醒来!不然你就会永远溺死在里面……
破局……
可是游扶桑也如鬼贵妃一样,渐渐地没有神采,也没有力气了。眼前一片迷蒙,手足无力,她只想沉沉地睡过去。
“扶桑,扶桑!”有一双手将她从睡梦里捞起,带着温柔坚定的力量,她感觉到有人抱着她,不断呼唤她。“游扶桑!!”
游扶桑这才睁开眼睛。
身侧还是月色倾洒,游扶桑眨着眼睛,眼前却还是一片灰雾,久久没有回神。
“你刚刚为什么不拉起她!沉浸在厉鬼的情绪里越久就越难破局,姜禧,你修鬼道的,你会不知道吗?”是成渐月的声音。一向温柔的成长老急了眼,与坏脾气顶天的姜禧对骂,一声高过一声,把姜禧都说得一脸愣怔。
“好了好了,少说点,不要动手……冷静,冷静,都冷静……”
常思危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在姜禧身后张牙舞爪地抱着她,阻止她去干架,“这扶桑城主不是醒了吗,醒了就好……”
游扶桑窝在成渐月怀中,感受着丝缕熟悉的气息,好久才回过神来,咳嗽一声。
“不要打架了。鬼贵妃呢?”
姜禧答:“入你身后,她就不见了。想来是逃了。”
游扶桑想了想,看向新来的常思危和成渐月。成渐月是早与她约好今日在庸州城见,出现在此并不奇怪,可常思危是不辞而别又不速而来,实属怪异。
游扶桑于是问:“常思危,你几个时辰前去哪儿了?”
常思危回道:“不是为了证明我很有用吗,我去巠朝古舆图上寻找浮屠城和月华寺的连接口了。总不能到时候进了浮屠城,又找不着月华寺。倒是你,扶桑城主,你被鬼贵妃上了身,可有什么新线索?”
游扶桑道:“我进入了鬼贵妃的记忆……她曾是巠国的贵妃,岳枵来到巠国,吞食了巠国帝王,取代了帝王,呃……”游扶桑说着也一阵糊涂,她一拍脑袋,“言而总之,这鬼贵妃是岳枵的傀儡,替岳枵收集怨气,助她修习鬼道。”
她看向姜禧,“从魔道转入鬼道的,在你之前还有岳枵这个大能。”
姜禧半笑半揶揄:“嗯,等遇见岳枵,我一定好好向她讨教讨教。”
待游扶桑细致讲述了岳枵吞噬巠国帝王的过程,常思危一合扇子:“传闻上古四凶,混沌、饕餮、穷奇、梼杌,而最初的邪道功法也是按照这四个凶兽编成的。想来你说的吞食之法,就是传说中的‘饕餮’。通过将人拆吃入腹,继承她的一切,功法,记忆,性情,诸如此类。岳枵一定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情了,千百年来,她一定生食过许多人……”
听到这里,游扶桑心凉了一截,她与姜禧对视一眼,心里都冒出一个名字。
庄玄。
千百年过去,饕餮恶枵胃口越来越大,早就不满足于生食凡人,开始吞噬修士,这是说得通的。
但当被吞噬的人是她们的故人,朋友,回想起来还是难以接受。
*
与此同时,庸州城里月色照不见的阴影,一个女子身着夜行斗篷,仰头看着月亮。鬼贵妃的身形出现在月光里,她看着女子,几分不敢确定:“是您吗?”
女子对她伸出手,示意她靠近来。
鬼贵妃无法驻足月色找不到的地方,但既然是岳枵对她伸出手,即便逆风端执火把,她亦在所不惜。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果然在黑影之中与岳枵相触碰之时,鬼贵妃的身子毫无征兆地、剧烈地焚烧起来!
但鬼贵妃没有松开手。
爱一个恶鬼无异于引火自焚。生命的最后一刻,鬼贵妃还是紧紧握住岳枵的手。
岳枵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一如从前温柔乡,岳枵杀人从来很利落。
莹蓝的火焰消失在夜色里,风一吹,皆散了。最后一点灰烬消逝在手边,岳枵拿出绣帕轻轻擦拭手指,隐在斗篷下的面庞看不清形貌,但洋溢着轻快的笑意。
“你没用了啊……”她道,“安息吧。”
稍顿了顿,嗜血之徒又道, “我需要一个新的,更有用的傀儡。”
再一转瞬,俯仰之间,岳枵来到一台棺椁旁。漆黑的棺椁细心保存着那具百年尸身,女孩躺在其中,栩栩如生前模样。
召一缕地魂入体,岳枵轻声道:“庚盈,好孩子。醒来吧。”
于是,那具姜禧拼尽全力也召不回第三支魂魄的躯体,正在此刻,睁开了双眼。
第68章 月华寺西(五)
◎庚盈在哭◎
第一个发现尸体不见的人是常思危。尸身固轻,却不是毫无重量,当桃花扇架起棺椁时,常思危明显地感觉不对劲。
但这棺椁只有姜禧能打开,或是从内部开启。
“诈尸啦?”常思危困惑道。
姜禧可巴不得好友诈尸,轻抚棺椁边沿的手都开始颤抖,许久以后,她颤着声,分不清是恐慌还是兴奋地道:“是从内部……是从内部开启的。是庚盈自己打开棺椁的。她能有此行动,只能是……是……”
是庚盈的地魂回归了。
同时也说明,陆琼音现身庸州了。
所有人都想到这般可能,她们于是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淌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陆琼音现身能是什么好事?游扶桑心里凉凉道:我才从鬼贵妃的旧忆里窥见一些前尘往事,陆琼音便出现在庸州,这未免太凑巧;难不成有人通风报信?
她的视线在另三人面上细细扫过,在常思危之上停留最多。倒不是疑心这位书生的人品,主要游扶桑与她实在不熟悉,难免多有疑虑。
常思危则道:“难怪鬼贵妃急匆匆离开了,原来是陆琼音现身庸州城。现在呢?你们如何打算?去寻找陆琼音踪迹,还是按原计划先去浮屠旧址,找到月华寺?”
游扶桑沉默不语,觉得这书生未免太好奇她们的计划,心里疑窦更深。成渐月不知晓她想法,则顺着常思危的话说下去:“我建议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不论如何,陆琼音总会自己找上门的。浮屠旧址好进,月华寺也不难找,我此次前来,就为了领你们进去。至于去找陆琼音——天晓得她在哪里!漫无目的去找,岂不是又变成无头苍蝇啦?”
游扶桑应了一下,倒想起另一个问题。
她于是问成渐月:“成长老,这庸州城是宴门哪一位长老在管?缘何这鬼贵妃肆虐一月有余,仙家没有半点动作?”
“这……”成渐月尴尬道,“是我,是我。庸州原是我在管。这几日挂念你,我在蓬莱停留的多,于是由宴清嘉大长老代理。厉鬼作祟,仙家置之不理当是有错,不过,我还是为大长老说几句情,这鬼贵妃并非肆虐一月有余,其实她存在庸州的时间是不多不少十一天,并不是庸州百姓说的那般,一月近两月。”
游扶桑困惑地眯起眼睛:“这怎么说?”
成渐月道:“千年厉鬼,大多有自己独到的术法,鬼贵妃以月光犯杀业,又操纵浓雾,让庸州城午时日落,宛如黑夜降临。过了几个时辰,黑暗退散,白昼重起,天光如朝阳,百姓都以为一日过去了,事实上这只是同一天。庸州并非家家户户有滴漏,夜里报时多依赖于打更人,是以女鬼先杀了打更人,又渐渐将昼夜的间隙变得混乱,久而久之,竟使所有人都混淆了时日。于是庸州城内一月有余,城外不过流逝十一天。这十一天里,仙家也在准备呢。”
游扶桑听完哼地笑了一下。
这番解释若放在别人头上,她可能也就信服了,但如果是宴清嘉以此推辞自己在庸州的职责,游扶桑别无情绪,只是讽笑。
她于是道:“成长老,宴清嘉长老的问题宴如是六十年前就与我说过了,说她沽名钓誉,暗中与牵机楼勾连,吃里扒外。如今她居然还是宴门大长老?这六十年间,宴如是一点儿行动也没有么?”
成渐月苦笑一声:“与牵机楼勾连吗……我听小宴门主说过的,略有耳闻。不过,不过……”她垂眸沉默一下,单边宝石眼镜下的眼眸俱是无奈,“不过啊,扶桑小乖,口说无凭。对一个仙首而言武断可是大忌。如是由少主变成门主,只会顾忌得越多,她独自坐上掌门位置的时候,也很孤立无援,是我与长言伴她左右,帮她把位置一点一点夯牢固了,才坐得稳妥。宴门大长老与牵机余孽勾连,证据是什么呢?有书信吗?灵气往来呢?信物交换呢?都没有。该如何定罪呢?凭几个眼神吗?几句推脱吗?都不行。”
她看着游扶桑,慢悠悠地摇了头,“扶桑,小宴门主从来身不由己。”
游扶桑是忘了,名门正派总有很多条条框框,讲求师出有名以理服人,宴如是这个人从前就很前瞻后顾,从少主变成门主,那些毛病只会更甚。没有任何宴清嘉与陆琼音私交的证据,理不服人,她甚至说不出口,只会暗中少给宴清嘉一些过命的任务,多留个心眼,暗中存些芥蒂与牵制,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甚至六十年前讨伐方妙诚,还是周全那枚扳指、那些证词、那封《告天下人书》才作了用处。宴如是这个人生得正派,也总有一天会死于正派。
不除后患,后患就会反扑毁灭她。自古如此。
前后都想明白了,游扶桑摇了摇头,心里哂笑,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不管怎么说,鬼贵妃为非作歹这些时日,宴清嘉逃不了干系。”游扶桑道。
成渐月应了一声:“庸州鬼贵妃之事,我还会再修书一封,寄回宴门。眼下,重心还是在寻找庚盈与月华寺,旁的先放放。”
“嗯。”
话题自然而然又回到庚盈身上。四人走在庸州城内,浓雾却没有散去的迹象,仿若鬼贵妃的气息还弥漫在城池上空,遮蔽日月,引万古长夜。
姜禧拿丹青笔点了点,道:“破不开。你们宴门有没有什么法子?”
被点将的成渐月从袖里取出一把金玉令牌,那是宴门的通行牌。“开启令牌可以召动宴门在庸州城设下的护佑阵法,不时便可驱散浓雾。”
令牌召阵要费点时间,姜禧便趁这个空档去问常思危,找齐庚盈三魂六魄之后,椿木又要做什么?
常思危答:“用透骨草固魂养魂,滋养一段时日。就像对待小花小草那样照顾,等魂魄慢慢融合在一起。”
透骨草,不就是凤仙花嘛。
姜禧勾唇笑了下。
游扶桑则问:“倘若三魂没有好好地融合,只是简单合在一起,会怎样?”
“会没有脑子。”常思危嘴快道,挨了一记眼刀子,她又说,“我的意思是,会成为像鬼贵妃一样的厉鬼,困在生前事里,毫无知觉地残杀,杀戮,屠杀。”
游扶桑:“怎么救回来?”
姜禧回答:“进入她的梦,把她唤醒。”
这一点姜禧倒是很有发言权。自她修习鬼道,第一个进入的就是庚盈的梦。
“修鬼道有一个好玩儿的,就是可以进入不同人的梦魇,”姜禧顿了顿,“不过也要当心沉溺其中出不去。”
庚盈的第一个梦就是小畔村庄,那座河畔中心建起一座高高弃婴塔的老旧村庄。
姜禧在邪修之中已算邪心重者,梦中更不会有所顾忌,也许是屠村,也许是一把火烧干净,反正一定比当年游扶桑做得更绝。“庚盈之梦回忆的是村庄覆灭前一夜,大火淋漓。这村庄有无数遗弃或杀害女婴的先例,不认同这做法的人或死了,或逃了,留下的要么本就是顺应着的,要么被同化了。男人在作恶,女的也是伥鬼,一想到这些人都伤害过庚盈,我就越杀越狠,也越畅快,只可恨只杀了活人,没将最初那些陈腐贱货从祖坟里拉出来鞭尸!”姜禧恨道,“我把那些人都杀了,最后才发现杀多了。其实,只要往老村长脑子里钉一根银针,怨结就解了。村长是个老男人,也是,重男轻女的村子村长总不能是个女人,他们不会也不能让女人去当。村里所有的银针、溺毙、活埋、抛尸,都经过他的手,如此罪孽深重的人居然只是钉入一根银针……就可以解开庚盈的怨结……”姜禧感慨,“庚盈真是太善良了。”
游扶桑好奇问:“多长的银针?”
姜禧摊开手,从肩膀到手腕比划一下:“这么长。”
游扶桑:“……”
这是银针吗?这分明是一柄剔骨刀吧!
姜禧道:“总而言之,庚盈的梦魇就是那个了,以杀戮止杀戮,也算是魔修本性。她其余的梦就是抱抱小花小草的美梦了,浮屠殿上打打瞌睡晒晒太阳,或者在抄书,哈喇子流了一页纸,醒来日上三竿……这些梦都是好解开的,安安静静看着她就行了。如此说来,固魂要让她重新生长到一株透骨草里去,也是不赖。她也会开心吧。”
游扶桑点了头,心里却一阵苦涩,她想,浮屠城,浮屠城,这一切都像上辈子的事情了,都说修魔邪功不得善终,可如今她活得好好的,青鸾好好的,姜禧也好好的,多希望庚盈也能回来。
就算成为寻常家的小孩,无缘修道,无缘她们,也没有关系。
至少远离了纷争。
希望她有爱她的娘亲,是家中独女也好,有个姐姐也不错,她们会代替游扶桑拥抱她,安慰她,陪她长大,陪她追蝴蝶,捉蜻蜓,与她忙趁东风放纸鸢,与她撑开小船采藕花,剥莲蓬,逗蛐蛐儿,拔山鸡的毛。在晨曦街道上听矬菜刀的人抑扬顿挫喊话,往嘴里塞白砂糖粽子。庚盈喜欢吃甜的。
又或许,某一日陌路相逢不相识,庚盈看着她们觉得眼熟,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躲到娘亲或姐姐的身后,游扶桑看着这张相似的稚嫩的面庞涌出眼泪,却什么也不能说。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能好好的。
游扶桑看着满城浓雾,眼睛不知怎么的刺痛一下,猝然落下泪来。做浮屠城主时她不曾将情绪外露,如今新生一世,她总是多愁善感,时不时掉下眼泪,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不那么压抑了,会表露自己了,应该是好事吧。
这时成渐月收回令牌,庸州城内浓雾破开,回归了云影天光时分。却不知何种原因,城池上空依旧阴霾,街边一副惨遭洗劫的样子,瓜果摔破,箩筐散落,独轮车中木板断裂,四处没有人,但有腐尸的气味,仿佛是鬼贵妃之后的另一个噩梦,另一个杀戮的梦境。
“怎、怎么回事?庸州城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
游扶桑困惑张望地喃喃,成渐月也迟疑一下,四人静默的一瞬间,游扶桑忽然听见银铃轻响。
很轻,甚至还有些被雾气罩住的沙哑,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但她很确信——这就是庚盈的铃铛声!
转身的电光石火,面前出现一座小小的尸体山上,一人站在上面,身形小小的,还是少女及笄的模样,不过发髻都乱了,髻尾的铃铛也破碎一半。
赤色的双目如同杀红了眼,她远远望着游扶桑一行人,神色木然地直起了背。
成渐月脱口而出:“庚盈!”
庚盈看着她们,低下头——
刹那间,无数银针照彻天际,皆如离弦之箭朝她们射出!
针如雨打花落,暴雨梨花,俱下了死手。
要躲避的,但无处可逃。而银针之中,庚盈也冲将而来!
六十年不见,庚盈速度却比从前更快,那双赤红的眼里凝聚无尽杀意。这一刻别说游扶桑措手不及,连姜禧常思危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庚盈如一道急促的闪电,霎时便出现在游扶桑身前,伸手五指成爪,生生穿过游扶桑左胸口,心脏的位置。
身体空了一瞬,所有的血气都在此刻聚集又散去,如一口咽不下的气停在喉口。
游扶桑双目圆睁,呼吸滞下一瞬,竟是连痛也喊不得了。
她只看见血,无尽的血,大片大片赤色的雾弥漫在眼前。
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游扶桑分明看见,庚盈手中冷血,眼底,却都是眼泪。
庚……盈……
游扶桑分明看见,庚盈在哭。
她在哭啊。
第69章 庚盈番外
◎不见者六十年◎
庚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有娘亲,娘亲抱着她,摇着拨浪鼓,嘴里哼着吴侬小调,温柔如人间里,四月天。
醒来发现都是假的,虚妄的,她没有娘亲,或者说她的娘亲从来不爱她。
但确有人在她耳边摇晃拨浪鼓,也有人在哼小调,稀松平常的小调,实在很温柔。
“庄玄,你在哼什么?从来没听过的。”摇拨浪鼓的人轻声问。
另一人答:“叫春水碧于天,是从前吴越歌。”
摇拨浪鼓的女孩哦了一下,夸道:“好听。”
“好听就多唱给你听。以后你睡前我也唱。虽然是唱给小孩子听的……”
女孩本来要说好,听了最后一句立刻道:“才、才不要!我不要听!”
声音一急促,拨浪鼓也不摇了,庚盈倏然伸出手,拽着拨浪鼓的须须不松手:“要,要,摇……”
“扶桑,你听呀,”庄玄于是笑,“小盈在替你说要诶。”
“她只是想听拨浪鼓吧。”游扶桑弯起眼睛,将集市里三文钱买来的拨浪鼓哗啦哗啦摇起来,庚盈瞪大眼睛看着,觉得这真像一个在不断摇头的小人儿。
眼前日光昏暗,有手掌轻抚上双眼。庚盈又渐渐睡去了。
她睡得很沉,梦中还会藏着梦,有时梦见游扶桑教她学走路,和她说再不会走路就没有好吃的,庚盈于是哭,哭得很大声,游扶桑也很苦恼。
庚盈一边哭,一边偷偷拿余光瞟她,再拖着哭腔道:“扶桑抱一下,抱一下我就不哭了。”
游扶桑抱起手臂生气说:“庚盈,你在装哭。”
“装哭又怎么样?”庚盈脸上还挂着泪,嘴里笑嘻嘻,“庄玄会看见,扶桑会挨骂!”
“看我挨骂你就高兴了?”游扶桑板着脸刮庚盈鼻子,“真是一个坏小孩。”
梦中的庚盈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我不是坏小孩。我,我只是想和你玩……
但或许也没有辩解的需要,游扶桑刮完她的鼻子,责怪她是坏小孩,沉默几许,自己又笑了。也许庚盈一边挂着眼泪一边笑得狡黠的模样真的很滑稽吧,但庚盈知道,游扶桑对她从来不会真的生气。
她和游扶桑天下第一好!
虽然游扶桑的世界里有庄玄,有青鸾,有修炼浮屠令的决心,甚至从前的宴门、宴门惊鸿剑法、宴门师妹皆占一席之地……但是庚盈的世界里,真的只有游扶桑一个人啊。
听起来很泄气吧,但庚盈从来不会因此气馁。游扶桑去做那个万众瞩目的人,而她去注视万众瞩目的她,这很好。
所以当宴如是出现,庚盈本能地不喜欢她。不是因为游扶桑对她关心很多,而是因为庚盈明显地感受到,游扶桑对宴如是的关心,与对方回馈回来的真心,是全然不对等的。
游扶桑可以为她付出很多,可是宴如是呢?
庚盈甚至在宴如是体内觉察到一种致命的、害人害己的蛊虫!这蛊虫针对谁不言而喻,庚盈生气坏了,脑袋都冒烟。不过这次她没有咋咋唬唬地与旁人说,也不能嘴快地禀告尊主,毕竟尚且没有证据,甚至连那盅蛊虫叫什么名字都不甚清楚。她与游扶桑本就因为宴如是的事情有了隔阂,可不能再吵架了。
至于之后的事情庚盈都不记得了,蛊虫有没有发作,游扶桑有没有因此受牵连,与那个师妹有没有反目成仇……庚盈都不知道了。
庚盈看不到了。
再次混混沌沌地醒来,她已经在鬼市了。还是那个熟悉的鬼市,不过这一次她不是看客旁观者,而是真真实实双脚不着地地飘在孟婆桥上,成为一缕鬼魂了。
“你生前杀业深重,兼犯偷盗、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嗔恚、痴邪。真是罪大恶极啊!”鬼差如此说道。
庚盈挠挠头,毫无悔改心:“嘿嘿。”
魔修都这样吧!
“是以你没有往生的资格。在鬼市劳碌三百年,尚可以转生成一只虫子。”
“我不要!”庚盈立即抱着脑袋蹲下去,“我不要劳碌,我不要变成虫子!”
“由不得你!”
厉声之后,鬼差变成阎罗恶鬼,鬼市之中,庚盈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魂魄,毫无胜算。
却是另一个鬼差陡然道:“等等!”鬼差翻看长生簿,“有人为她点了长明灯,这不是一个无主之魂。还有婆娑经书……有人虔心为她抄写经书。看来此人生前并非毫无可取之处,至少有修士愿意如此耗费灵力,抄这些经书。”
“嗯嗯嗯!”庚盈狠狠点头。
谁为她抄写经书?不知道!应该是尊主吧!……不对,魔修抄经书,怎么想都有点怪怪的。可是,还能是谁呢?
鬼差慢悠悠道:“鬼市的规矩是,她在抄书的时刻,你可以看着她,借她也看一眼生前世间。”
庚盈毫不犹豫:“当然!”
我才不要困守在这个黑黢黢的鬼市里呢!
一阵眩晕后,庚盈的魂魄出现在一座高塔中。
这是她从未涉足的地方,虽与浮屠城浮屠塔一般,都有高塔之名,内里却全然不一样。这里没有血肉模糊的尸体,只有散发墨香的书卷,淡淡白巽的沉香;没有不见天日的死窗,只有明灭葳蕤的烛火,鲛人珊、夜明珠、逴九龙灯;也没有张牙舞爪的恶鬼,这里的人服饰齐整而华丽,虽然沉默,行色匆匆,却都是修道的好手。如果忽视高塔前一排排灵牌,此处更像一座藏书阁,青灯古佛,长明灯照,梵文飘香。
原来世间还有这种地方,庚盈从来都不知道呢。
转念一想,这样的地方生前应当也来不了,神佛会把她拒之门外的吧,哈哈。
鬼差告诉她,是这座长明高塔的主人在为她抄经书。
其实在看见高塔前后来来往往的修士,看见她们身上的玉佩与服饰纹路时,庚盈心里就有答案了。
宴如是。
也是。会抄经书,能抄经书,又拥有那么多泛滥成灾的善心,耗费灵气为她誊抄的人……
还能有谁呢。
塔中书案,女人一身皎洁衣袍,毛绒的披帛似雪一样搭在她肩上,玉佩青葱,瞧起来都是不菲,映一身贵气,一片倦容。
庚盈于是看着她,心想:她看起来很累。
——不对!是这个人杀了我!我居然反过去关心她累不累?我真是疯了!
庚盈立刻在宴如是身后摆起鬼脸呸呸呸:以为抄点经书我就会原谅你?门都没有!我恨你,我恨死你了!抄书,抄书,抄书,谁不会抄书呀!用得着你来给我装好人?虚伪,狡诈,阴险!!
可惜她只是魂魄,再多么义愤填膺,不对宴如是起任何作用。
没作用也要继续骂,庚盈越说越生气,险些把自己说急眼了,她恨恨道:都怪你,都怪你啦,硬要给我抄书,现在好了,我只能像个缚地灵似的在一旁看着你抄书,或者回去鬼市。我才不要回鬼市呢!……
骂了一个时辰,她骂累了,瘫倒在书案旁气喘吁吁。
宴如是还在抄书。
庚盈于是伴着沉香眯了一宿。清醒过来,天还黑着,烛还烧着,宴如是也还在抄书。
宴如是脊背挺得很直,庚盈盯着她看,势要在她背上盯出两个大窟窿。快别抄了!庚盈呐喊,你抄书的时候,我只能待在你身边,哪儿也去不了,你不抄书了我还能回鬼市转悠转悠闯闯祸呢。
也不知是否心有灵犀,宴如是放下纸笔与经书,长叹一口气。
这一卷抄完了,她稍作歇息,庚盈看着她想说什么——虽然知道宴如是听不到——但在宴如是停下誊抄之时,庚盈只觉得脑袋发昏,天旋地转后,再睁眼,她又回到了鬼市。
原来她只有在宴如是抄经文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回到凡间,还不能离开抄经人半步,只能在她身侧徘徊。
那你可要多多抄书呀,庚盈心想。
宴如是也确实如她所愿,经书抄了一卷又一卷,庚盈蹲坐在她身边,看不懂那些经文,只好盯着宴如是看。
她忽然觉得宴如是变顺眼了。看久了发现原来她也是一个水灵灵的美人。
在庚盈心里,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某个四季的气质,比如庄玄是苦寒的冬天,青鸾是宁静的夏夜,至于游扶桑,是萧瑟却又红火明媚的秋天。眼前这个宴少主嘛……有一点点像春天,但不明确,或许是刚跨入初春的那段时节吧,万物因春苏醒,却还保留着一丝冬天的寒冷。但宴如是不怕寒冷。
庚盈也发现,这么些年宴如是一直是一个人。她怎么比我还可怜呀!庚盈想,好吧,好吧,那我就大发慈悲原谅你吧!不和你计较以前的事情了!
宴如是将一百二十卷经书抄完的那天,庚盈单方面宣布冰释前嫌。她回到鬼市,鬼差说恭喜,你身上的罪业除了七七八八,就算往生,也不会变成虫子了。不过还有一个毛病,你的地魂握在某一人手中,她不肯归还。
“那该怎么办?”
“你能做的只有等待。”
这些年岁里,庚盈急急躁躁的性子也被磨得慢吞吞了,她变得擅长沉默,擅长等待。其实她也有一点想游扶桑,不过在鬼市从未发现她的踪影。
庚盈……
庚盈……
庚盈听见有人在呼唤她,声音由远及近,好像是姜禧。
庚盈一阵欣喜,手指向虚空:“有人在叫我!我可以过去吗?”鬼差面露难色,仿似想要劝阻,但庚盈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循着那声音便去了。
“喂!!”
身后是鬼差气急败坏的叫喊。庚盈才不管呢!
“——庚盈。”
不,不是姜禧。陌生的声音对她说:“庚盈,好孩子。醒来吧。”
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那人回答,“你只需要知道,一切阻碍你以杀戮为道的人都是敌人。你要杀了她们!”
好……的……
庚盈于是睁开眼睛,天际浓雾不散,没有月亮。
血。她看见很多血。她感觉到有谁的身体被她生生穿过,有谁的心脏被她握在手中,碾碎,碾碎成齑粉了。
庚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感觉到身前有人失措地看着她,“庚……盈……”游扶桑不敢置信地唤道。
对不起,庚盈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起,我也不想伤害你的,我也不想的。
第70章 宴翎仙仙形姽婳
◎不见,让她滚◎
月华寺之行以游扶桑重伤而中道崩殂。
从庸州城回来,游扶桑的鲜血染透了一件又一件衣衫,怎么也止不住。胸前空落落一个洞,心脏如一棵新树被连根拔起,一面落血,一面又烧得大汗淋漓,一下滚烫,身在油锅蹚一遭,一下又极冷,如在数九寒天赤足行走,冻得发狠发昏。到了极致便分不清是冻伤还是烫伤了,都疼得刺骨,生不如死。
周蕴看一眼便道:“这样穿透身体碾碎心脏,她是想要游扶桑的命。”
椿木问:“是谁?”
成渐月道:“庚盈。庚盈被召起,代替庸州鬼贵妃成为新的厉鬼,一个时辰之内屠了庸州整座城。”她十分艰难地说完这些,沉痛地闭上眼,“这太残忍了!又是千余人的杀业,已经不止是厉鬼的范畴了,放任不管将酿成大祸。我必须尽快上报宴门。”
忽有一只血淋淋的手拽住她离去的衣角:“不要去说!那是庚盈……那是庚盈啊……”游扶桑气若游丝,神智不清地撑出这么一句话,尔后彻底晕过去。
成渐月回神望她,眼底流过一丝不忍与踌躇。
那一晚蓬莱忙成了不夜天,直至丑时灯火通明。游扶桑的躯壳以仙草为筑,心脏也是千年蓬莱草芯凝结而成,蓬莱草芯一俯一仰在体内生长壮大,游扶桑的心脏得以跳动。如今仙草脉络俱破,草芯损毁,需要重筑。有椿木坐镇,性命无虞,但那些伤痛却是实打实的。
直至黎明,椿木为游扶桑盖上厚厚的锦被,目光在她苍白的面颊与轻阖的双目上逡巡,叹出一口气:“终于睡着了。眼下尚无大碍,诸位也不用担心了。不过,四个时辰后必须唤醒她,否则梦魇缠身,又是伤害。”
椿木身后一是周蕴,另一位则是蓬莱神鸟三足金乌。周蕴有医术,椿木掌木,抚育仙草重构生长,金乌擅火,祛除体内失血寒毒,三人各司其职。
周蕴是怪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乌会在此夜来蓬莱中,为了一个陌生伤患彻夜不眠,金乌拨着她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只回应道:“难得有与椿木长老合力救人的体验,我向来好奇仙草再生之术,先前那次错过了,如今终于有幸目睹,真是幸事。”
二人闲扯几句,走过蓬莱莲花台,竟然看到青鸾寄出一只信鸽,正在向宴门通风报信。
金乌本就是不嫌事大的性格,二话不说劫下信鸽。
“扶桑城主有恙,性命垂危,万分急迫。青鸾。”她读出信件内容,轻眺青鸾问,“我记得这对师姐妹早在六十年前就反目成仇了?”
青鸾并没有被抓包的窘迫,抽回信件与信鸽,淡淡道:“宴门主于我有恩,扶桑城主出此性命攸关的大事,我却故意不告知,太不厚道。”
“我记得你以前是魔修?魔修还讲厚不厚道?”
“……”
青鸾不说话了。
其实并非厚道不厚道的问题,只是这几日她在九州借了宴门门主的势,去牵机楼旧址探查几日,终于回想起六十年前她假意投靠陆琼音之时,在牵机楼内窥见的“邪修八苦,浮屠七罪”,八苦也是人世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与五阴炽盛,浮屠七罪也是人世七罪,傲、忮、愠、怠、贪、哀怨与饕餮。
青鸾看得云里雾里,总觉得这与陆琼音阴魂不散追着游扶桑之所图所求有所关联,青鸾想,作为这六十年里清扫余孽的第一把手,宴如是应当更知晓这些事情,恭请她来,也许对扶桑城主的性命也有帮助。青鸾是这样思忖的。
看青鸾意决,金乌也不好说什么,草草将信件归还。于是那只信鸽振翅而飞,渐渐高去,隐入云层。
*
疼到最疼便没有知觉了,游扶桑多年受伤的经验是这样告诉她的。这次也是如此。
眼前还浮现着庚盈杀红眼睛又流淌眼泪的模样,昏睡之时,游扶桑隐隐听见成长老说她这次又犯下滔天杀业,一个时辰内屠杀千人,还在她最爱的庸州城……游扶桑忽然好恨,恨陆琼音到现在还不放过她,不放过她们,恨自己无能,从前与现在皆是无能,才教一切功亏一篑,欠下的业无力偿还,做出的努力亦付之东流。
庚盈的地魂并不稳定,还夹杂些许陆琼音的浮屠魔气,魂魄与魔气共同穿过游扶桑身体时,那份在六十年前被刻意隐藏的、死人缄默而生者谗言的、苦涩的记忆,此一刻,尽数清晰地出现在游扶桑脑海里。
在宴门后山水潭死里逃生的庚盈落下残缺的手臂,陆琼音出现在青龙身侧,珍视地捡起手臂,忘我地啃食。
进食时,她的身形与面貌是慢慢变化的,七尺的身形渐渐缩短,连骨头都在变化。最终,她成为庚盈的模样,连发髻破碎的铃铛都一模一样。
许是饿得久了,她进食很快,食毕,她擦一擦唇角的血,意犹未尽地看着地上被银针贯穿的,另一具瞑目而沉静的尸体。
宴清绝的尸体。
这位在之前还是厉害的大能,如今失去灵力,已算不上美味了。但陆琼音并不打算放过。
何况她很清楚,此刻小宴少主正挟持着方妙诚往后山走来。
享受美食而栽赃嫁祸,将最难笼络的宴少主归为一营,一箭三雕何乐而不为?
陆琼音于是咬破宴清绝的脖颈。宴清绝方死,尸身并不僵硬,温热的血液汩汩流出,虽灵气已失,但那些近千年纯净灵气滋润的血肉实在是美味至极。深潭之外,陆琼音在大快朵颐——
以庚盈的模样。
帝王的模样、庄玄的模样、庚盈的模样……陆琼音食千人而有千面,游扶桑从来不知道真实的她长什么样子。
游扶桑只感到无助,不知如何是好。
记忆一顿,她来到庚盈死后游魂时刻。女孩怀中揣着六种花籽儿,干涸的花束,还有一副连环画似简陋的纸张,画着四个人。她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双眼空洞,但没有眼泪。鬼差找到她时她不肯走,只是说,还要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一等。
无数人死后都是这三个字。
生前总有很多来不及,于是形成了死后漫长的等待。生前总有很多遗憾,于是死后无尽悔悟。但是有什么用?鬼差已经见过无数这样的人,庚盈在其中并不显得稀奇。
鬼差问:等什么?
庚盈说:凤仙花,还缺一朵凤仙花,给我一朵,我就和你走。
鬼差问:要凤仙花做什么用?
庚盈回:我为尊主在夏朝节祈愿,希望她快乐平安。只差这一朵花了。如果只差这一朵功亏一篑,我会恨死你的!
鬼差道:虚无又幼稚的愿望。无聊又幼稚的人。
游扶桑却已泪流满面。
她想到,从前有一个女孩很爱很爱她,这份情意无关风月,无关风月,她只是看着她,就很开心。
梦中庚盈被鬼差牵走,没有得到凤仙花于是骂骂咧咧。鬼差不为所动。
游扶桑在这里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熟悉的药草小屋室内无人,草木寂静。身侧窗棂有天光倾洒进来,虽不强盛,但足以将一个混沌做着碎心而断肠的梦的浅眠之人唤醒。游扶桑畏光地闭起眼,感受着身上仔细包扎起来的绷纱,以及满面的泪水。
她似乎哭了很久,再不醒来怕是要被泪水淹死。闭着眼睛在榻上缓了缓神,脑中还是一片混乱。
周蕴推门进屋:“醒了?”
游扶桑答非所问:“我冷。”
周蕴了然。
大病未愈的人畏寒为常态。即便此时夏日,周蕴取来狐裘鹤氅件件给靠坐床头的游扶桑披上,氅衣厚重,游扶桑却呵气裹紧,显然是冻极了。她下榻站起来,披着这些外衣,似清瘦的竹枝挂着厚重的雪。
游扶桑说:“趁着黄昏,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一同去。”周蕴放下手里东西,匆匆跟上,走到门边又问,“感觉如何?”
“不好。”
废话。
又补充:“但还是想出去走走。”
屋里太闷。
游扶桑推开门。
居然又过一场雨,此刻细雨黄昏,夕阳潋滟如一场梦。二人在檐下行走,避开人群,沐着雨色寻个清净。
游扶桑始终沉默。
静谧的蓬莱山便睡在这雨色里。
闻着雨中馨香,看山道夏花繁茂,游扶桑踱步,见几个蓬莱小妖匆匆而过,口中谈论着什么。
“她怎么来了?”其中一个问,“这几日不是在筹备仙首封禅吗?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也许封禅有什么需要椿木长老帮忙的。”
“管她呢,宴门主与椿木长老私交甚笃,想来就来了呗。看见宴门备的那些礼了吗?那架势,那排场,真是好气派啊……”
“……”
几句闲话潦潦过耳,游扶桑站在檐下高处,眺望出去,层层叠叠的黄昏雨色在远处凝结成一只翩跹的影,纷纷扰扰目色仿佛,游扶桑看见那人绫罗长袍皎洁如雪月,长长的衣袂好似神鸟羽翼,她静立此间,于是山辉失色。
敢教西子鄣袂掩面,近之既姣,远之有望,仙仙姽婳如斯,欲把人间作陪衬。
游扶桑眺她,她也抬眸,接住她的视线。
相比于山鬼清丽,此刻的她眼波流转朱唇若丹,高贵不可方物,富丽而端庄。
颇有仙首门主之姿。
上次她来蓬莱,是改名换姓遮蔽容貌,避开旁人眼目,这次则代宴门而来了。游扶桑心道,这门主真是做得有条不紊、人人称道,了不起,了不起啊。
说不上真心夸奖。
游扶桑遥遥眺望一眼,思绪游离天外,电光石火,是庚盈梦境里那支虚无的一箭穿过她,又教她彻底清醒过来了。
游扶桑于是眯起眼睛,收回视线,抽身而去。
周蕴惊诧问道:“你不见她吗?”
游扶桑反问:“她是来见我的吗?”
“那总是的……”
“那我不见。”
游扶桑脚步如风,原路返回。先前慢慢踱过的回环长廊,如今被她近乎奔跑地略过,马上就要回到小屋去。
“喂……别走这么快!”周蕴的声音渐渐被抛在身后,“游扶桑!你身上有伤!”
回答她的只有砰地被打开的门扉,身穿雪白氅衣的人闪身入内,连周蕴都被阻隔在外。
“真不见她?”周蕴问。
“不见,让她滚。”
隔着门扉,病中人这样面无表情,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