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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天上掉下个宴妹妹~◎


    回了蓬莱,周蕴看一眼游扶桑怀里安安静静的小青鸟也没说什么,规矩又正经地检查一番,最后说要将经络重洗,这事儿得去找椿木。


    然后伸出手,向游扶桑要了五两看诊费。


    “……”


    游扶桑:“奸商!”


    周蕴淡淡:“无奸不商。”


    游扶桑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妥协:“我没有钱了,记账上行吗?”


    周蕴仁慈道:“好。”


    游扶桑原欠周蕴八十四两银子,这些日子挣了十两银子,如今再赊五两,共欠七十九两。


    青鸾赶忙从榻上骨碌碌坐起来,对游扶桑小声道:“不担心,风青山山神庙里有香火钱,尊主,你欠了多少钱?我拿香火钱还账。”


    游扶桑:“可是山神庙已经被淹了啊。”


    “对哦。”青鸾啊了一声,“那没办法了,要不然我去山下抢钱……”


    “咳咳!”


    有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她的话。椿木走进周蕴的药草屋子,拄着拐杖直摇头:“休要做那些损阴德的事情。大不了赖账,不要去抢钱。”


    “不不不,”周蕴第一个不认同,“不可以赖账,大不了去抢钱。”


    两个人僵持一下,青鸾立刻装乖,生怕这两个人都生气了,不给她看病:“我不会赖账,也不会去抢钱,我今日从良,做个好人。”


    椿木果然很好骗,立刻露出赞许的眼神,她仔仔细细看了青鸾面上颈上裂痕,又问了她所感所受。游扶桑在一旁闲得没事,心里算着这半天到处折腾,没去听讲,也没去收拾学簿,不晓得要被扣掉多少银钱,眼看着周蕴走了,她也想走,却是椿木背后长眼睛似的叫住她,“长老阁里有人在等你。来自宴门。”


    宴门?


    游扶桑心里一顿,隐约有个答案。


    她在蓬莱缩了这么久,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该来的总会来。游扶桑也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想见?不想见?好像都没个准话。


    也许端端正正看一眼,再好好道个别吧。


    ——而事实是,即便做出了最好的打算与最坏的打算,一切还是在她意料之外。


    一入长老阁,左右无人,游扶桑站在原地顿觉不妙,身后有一人陡然抱住她!


    那人抱着她,嘴里有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兴许是椿木与她提过失忆一事,她也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那样称呼她。她抱着游扶桑,一身明黄板正的宴门长老衣袍,面容周正俊丽,右眼一副褐色宝石单边眼镜。


    居然是成渐月。


    成渐月脉脉注视着她,不知道怎么称呼,不知道怎么问候,一边抱得更紧,一边不断叹气,心想这孩子真是受苦了,怎么又瘦去了。


    游扶桑印象里,成渐月是个很“快乐”的人,抑或说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她独居宴门第四城,终日与书为伴,与剑为邻,独处却从不孤独,养花养草逗山狸,或躺在楼内听一阵日雨,从天光恰好听到霞光潋滟,怡然乐融融。


    而如今,成渐月有些忐忑地看着她,纠结许久,问她:“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游扶桑被她抱得僵成一块铁板,挣脱不得,木木讷讷摇了头。“不记得。”


    “那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


    不记得好呀!


    成渐月于是十分坦然道:“我是你娘。”


    “……”


    游扶桑怔忡一下,心想这人怎么尽占便宜,却轻忽想起那么一句遥遥迢迢的话:“扶桑,倘若我要有个女儿,那希望是你这个样子。”


    那是三四百年前游扶桑尚是宴门大师姐,成渐月与她说的一句玩笑话,但如今这愿望以一种很诡异的形式实现了。


    游扶桑于是鼻尖一酸,满心酸楚,有些说不出话来。看她不吭声,成渐月以为她不乐意:“好啦,好啦,开个玩笑,我是你的姨娘啦。我叫成渐月,便是东山有云,月亮渐渐升起来的意思。”


    倘若还认宴清绝作师“娘”,而成渐月与她同辈,那确实是她的“姨娘”。


    “姨娘……”游扶桑犹犹豫豫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成渐月抱着她拿下巴蹭了蹭她发顶,好不感慨地说道:“真的不记得了吗?唉,可怜的孩子。是姨娘不好,这么久了都没有来看你。你没记住从前那些事,也许是那些事情太压抑太累人了……姨娘这次来得匆忙,希望没有打扰你。姨娘是宴门的人,是宴门的长老,你想和我回宴门吗?”


    游扶桑下意识便摇了头。


    不想回宴门,游扶桑根本不想回宴门,真要说的话,她手里还有七十九两银子的债,这太丢人了!她说不出口。


    “不想回宴门也好,”成渐月道,“那我以后可以常常来看你吗?”


    游扶桑沉默一下,只道:“如果你有空,如果你想的话。”


    “那姨娘每天都来看你!”


    那日成渐月对游扶桑抱了又抱,离别前依依不舍,半只脚踏出长老阁了又返回来,流涕泪眼婆娑,大有要在蓬莱安营扎寨的架势。游扶桑于是很有开口问“姨娘你能不能给我七十九两银子”的冲动,但直到成渐月离开蓬莱,游扶桑都没好意思真的开口。


    成渐月走时,约是傍晚申时,游扶桑在长老阁外晃荡一圈,始终觉得有人在暗处看着她。如今游扶桑修为远不如从前,却还保留了些许敏感,她能觉察那视线里的情绪,很是沉默,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游扶桑试图反过去勘查,被一人拍着肩膀打断,一回头,是翠翠摸着下巴,上下打量她。


    翠翠好似有什么问题犹犹豫豫不敢问,游扶桑了然,先开了口:“我不是什么浮屠城主。”


    “好嘛好嘛,”翠翠没心眼,喜欢谁便相信谁,相信的人说什么诨话她都也会相信,“你没事就好。你是不知道你走以后,周聆被椿木长老臭骂一顿,想让周蕴求情,抱着周蕴大腿走一步拖一步,哎呀呀,那个样子,别提有多丢人了!”


    “那现下周聆回去了吗?”


    “当然回去了!并且椿木长老下令,以后她都不准来蓬莱了!”翠翠张牙舞爪,笑得很张扬,“你也是咱们蓬莱记录在册的小妖,怎么由得别人这样欺负?就算是孤山掌门也不能这样呀,真是不把我们蓬莱放在眼里!”


    游扶桑原本也随她笑着,却某一刻恍然默了神色,眼角余光瞥向身后一处,十分踟蹰。翠翠奇道:“怎么了?”


    游扶桑喃喃:“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


    “哎呀!你好自恋啊!”翠翠作抽搐状,嘲笑她疑神疑鬼,“咱们蓬莱多安全,害怕什么呢?”


    “倒也不是害怕……”


    在蓬莱的这些日子让游扶桑神经大条了不少,又回想那视线并无恶意,很快抛之脑后,“算了。”她与翠翠道,“与其想那些似是而非的事情,不如想想今晚食肆有哪些饭菜。”


    翠翠大为赞许:“这才对嘛!”


    两个人于是风风火火去往蓬莱食肆。蓬莱掌厨的是个千年树精,大约是椿木的后人,活得十分长久;树精上通天文下懂地理,上拜读御厨手册下涉略民间杂学,研究出一本雅俗共赏人鬼共用的菜谱,顶好的食材与精细的烹饪手法,每一道菜都在保持食材原有本质的同时最大挖掘其风味潜能。


    游扶桑的食欲便是被这蓬莱食肆喂起来的,又渐渐养得刁了,普通吃食还有些瞧不上。


    最重要的是此食肆吃饭不花钱。


    不花钱,又好吃,每日游扶桑都是乘兴而归,尽兴而去。


    却不知今日是为何,也许是没抢到最喜欢的捞豆花儿,也许是两碗米饭没吃饱,游扶桑走出食肆时心神不宁。


    仿似身后有一双眼睛,或有人窃窃私语,但一回头,分明又无人。


    山道寂静,滴水入池塘。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甚至到了夜里更为明显。


    游扶桑不禁捉紧了自己袖中一串手链儿,这是从风青山回蓬莱后黑蛟给她戴上的,黑蛟与她道,这是用椿树青丝藤编成的,遇上危险扯断它,我与椿木都会知道。又叮嘱,不要再拔鳞片,用这个就好。


    游扶桑疑惑:扯断?那岂不是只能用一次?


    黑蛟:还可以编。


    哈哈哈哈,游扶桑笑起来,鳞片不能拔,椿木的须须就可以扯很多很多,哈哈哈哈……


    黑蛟于是看着她,很是无奈。


    风一过,后山又落下几滴雨,叮咚叮咚落入水潭。


    游扶桑在蓬莱后山守夜的主要任务就是防止贪玩的小妖掉进这个水潭。


    水潭上有一棵古老的树,古老的树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传说蓬莱曾有山鬼,偷偷潜入人间,缔结良缘。可惜仙人长生,凡人短寿,看着爱人霜雪白头垂垂老去,山鬼毫无办法。尔后爱人西去,春江花潮起不休,江月年年照空人,山鬼对月垂泪思故人,化作蓬莱山上千年古树。


    蓬莱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故事是这么个故事,游扶桑听便听过了,她只知晓常常有小妖爬上这古树,却不是为了看月亮,而是为了摘果子。


    都说山鬼长生,那山鬼化作的古树上的果子应该也是长生不老药——蓬莱有这么个传闻。


    其实是假的,游扶桑守夜的第一天便监守自盗尝过了,那两颗红彤彤的果子险些把她酸得牙齿掉下来。是酸的,别吃,也没有长生的效用,游扶桑是这么向外告诫的;可偏偏总有小妖不信邪,夜深人静时来后山爬古树,无一例外都掉到水潭里。


    她们在水潭里旱鸭子似的扑腾着手臂,好不容易睁眼看,岸上站着的是拿着大鱼网兜的游扶桑。


    游扶桑把小妖兜起来,道:给我十文钱,我便不告诉长老们你夜里闯了后山。


    你真坏!小妖恨恨交了钱。


    游扶桑美美收了钱。


    这样不好,这样不好,游扶桑揣着钱又总想,她好似越来越像周蕴了。没学到周蕴的医术,却变得和她一样抠门——这样很不好!


    今夜此刻,游扶桑才在后山休憩片刻,一滴春潮似的露水打在她面上。


    这几日要入夏了,风已经渐渐变得溽热,挟着似有若无的清荷香。池塘开始鸣蝉了。


    游扶桑耳尖地听见千年古树上又有窸窸窣窣声响,打起精神去看——


    那一瞬间,游扶桑以为自己看见了“山鬼”。


    古树枝上有一个人,却不是寻常小妖那样七手八脚地爬上去的,而是轻轻柔柔倚在枝上,月光照在她身上,落成泱泱薄薄的雪,染得衣袂青葱。


    长发如丝绸伶俐,随风而散却不乱。极璞素的衣裳,极清丽的气质,锁骨隐入前襟,仿似才从树上苏醒过来,淅沥春潮夜雨沾湿她的颌角,朱唇皓齿,似仙似魅。


    看着她,游扶桑心里倏尔响起一句:“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难道真的是……山鬼?


    游扶桑正凝视着她,猝不及防地,山鬼也看过来。


    视线相触的一瞬如有电流淌过游扶桑脊背,霎时千军万马疾驰,惊散心头凫眠鸦栖。


    ……怎么会?


    那面庞游扶桑并不认识,却有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仿似从前见过千百遍,声色厮磨如情人——又似山鬼的故事一样没有得到善终。于是只这一眼,游扶桑心头苦楚,几欲泪流。


    山鬼也在月色里惶惶起身,眼底亦下起了春雨。


    古树压弯了枝,山鬼稍有踉跄,几乎要从映满月色的树上坠落——


    电光石火间,在游扶桑自己都未明白过来的情况下,她已一步跃起,接下了她。


    于是一片馨香入怀,雪面云鬓近在咫尺,山鬼挽住游扶桑脖颈,因惊吓而瞪大眼睛。她的双眸如星如雾,月色荡漾其中,灵动如许,肌肤则好似白色玉髓,很是明净透彻。


    游扶桑抱着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得世界皆静了一下,尔后是无数流萤从这蓬山夏夜的月色里沸腾着跃起,飞过耳畔眼角唇侧眉心——


    最后留下一只,轻轻扇动着翅膀,立在了心尖。


    第52章 余处幽篁兮不见


    ◎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要被吹散了◎


    她便这么看着她。


    心间有狂风大起,有千军万马喷涌嘈杂如血如雾,也有未续的前缘如玲珑骰子应声而落——落成刀光剑影抵死难忘,落成血色翻涌铁马冰河入梦,落成风,落成雪,落成恨海情天——


    落成,眉心一道疤,一点朱砂。


    她便这么看着她。


    任心潮涌动万千,面上岿然不变。


    陌生的潭光山夜,游扶桑横抱着山鬼,披一身陌生的月色,顶着陌生的面容与两个并不属于她们的身份,静静抱着她。


    难以形容游扶桑这一刻的心情,心口似被揪了一下,阵阵生疼,疼得她鼻尖酸涩,眼底湿润。


    然后她松开手。


    啪嗒,山鬼摔落在地上,茫然抬起头,就听游扶桑对她道:“夜闯后山,当罚。是你自己去长老阁,还是我押你去?”


    山鬼跪坐在地上仰头望着她,面上十分茫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的手腕内侧因为摔地而被磕到,有些红红的痕迹,耳尖也很红,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一朵独立秋风的木芙蓉花,十分可怜。


    游扶桑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她替她作出决定:“你自己去长老阁领罚吧!”


    山鬼坐在地上,没动。


    游扶桑好笑:“不会走路?”


    “不认识,长老阁的路,”山鬼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如她这个人一般轻轻柔柔,几乎要在月光下融化了,“也没有……鞋子。”


    游扶桑这才注意到,这山鬼从在树上的时候就没有鞋子,方才那么一摔,摔得脚踝泛红,好像崴了。


    “真是可怜,”游扶桑毫无感情地叹了口气,“那怎么办?我还有两个时辰的夜要守,缺勤会没有钱拿。要不然这样,委屈您席地坐一会儿,我守完夜要去给老椿木泡茶,顺带领您去长老阁?”


    她早知道山鬼是谁了,说话自然阴阳怪气,语气坏得像个在巷口抢人钱的街溜子。


    可是山鬼听完只是点点头,尔后在这夜深露重的树丛里收了收拾凌乱的衣裳和乌发,抱着双膝不动了。


    她拿一双如墨的眼去盯游扶桑,不说话。


    既然山鬼很顺从,游扶桑也懒得多说什么,她数了数时辰,踱步到后山另一边去了。


    走出几步,身后仍有灼热的目光黏着,游扶桑知道,是山鬼在看她。


    山鬼那样看着她,不说话却有千言万语,真的很像传说里对月垂泪的“山鬼”。


    要是游扶桑不知晓这是谁,大概也要被糊弄过去,开始心疼她,可怜她。


    如今宴如是的修行远比游扶桑这个在蓬莱山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妖高,随随便便掐出的指诀能引一片人间盛景;兼以其自小修习识灵一角,旁观则见微知著,入局则出神入化,易容易形之术几乎能骗过椿木。


    但游扶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原因无它。拥抱的触感太过熟悉,再不可能有别人了。


    *


    守夜结束在清晨,晨钟的声音从长老阁传出来,游扶桑才转回原地。昨夜她感觉到山鬼那种黏黏糊糊的视线以后,渐行渐远到对方看不见的地方,“等一等——她是不是夜盲?一个人会不会害怕?”诸如此类的担忧只在游扶桑心里晃荡一下,很快消散。这是蓬莱,而她是能御青龙的宴门主,用不着谁担心。


    于是游扶桑大胆放心地往远处走。此刻清晨,她慢悠悠转悠了回来,山鬼还在原地,只不过从坐着变成侧趴着,一手垫在脸下,闭着眼睛小憩,皮肤白似冷玉,唇红齿白,睫毛又黑又纤长,像两把小扇子。


    不得不说,宴如是这张新皮囊也十分好看,从前是半夏芍药花,明媚若初阳,如今是清水煞芙蓉,清如月,冷如雪,倘若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前因后果,游扶桑一定会喜欢的。


    游扶桑忽而有些感慨。宴门朝夕相处百年、浮屠城同床共枕三年,宴如是实在是把她的喜好与取向都琢磨透了。


    眼下晨钟已过,到了要去给椿木泡茶的时候,游扶桑蹲下身来,毫无怜惜地拍拍山鬼的脸:“喂……”


    才一接触,忽然发现对方简直是凉透了,凉得像具尸体。


    一摸手腕,没有脉搏。


    不会真的冻死了吧!游扶桑大惊失色,几乎愣住了,她手忙脚乱捉住山鬼肩膀,板正她的身体,手沿着前颈伸下去,想去探她灵息。正是此刻,山鬼睁开了眼。


    游扶桑直直撞进她眼里,触电一般退后去,如见了鬼。


    她一退,山鬼也被一推,后背重新撞回草地上。山鬼有些吃痛地皱了眉,再慢悠悠坐起身来,凝视着游扶桑,眼神很是无辜:“你怎么了?”


    “我很好!”游扶桑没好气,很难说是不是恼羞成怒,“你究竟是人是鬼?缘何没有脉搏,也没有灵息?”


    山鬼还是那副无辜的神情:“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装!再给我装!等椿木来了你就知道了!


    游扶桑冷哼一声站起身:“走吧!随我去长老阁。”


    岂料山鬼又委委屈屈摇了头,“没有鞋子,没办法走路……”


    “你这个人——”游扶桑真想骂她,但蓬莱这段日子把她性子养得过分温和,刻薄的话居然说不出口。她于是捏了捏拳头,问山鬼:“你想怎么样?”


    “我听你的话,去长老阁,但你能不能背我去?”


    话说着,山鬼伸出柔荑般的五指轻拽了拽游扶桑衣角,游扶桑在上,她在下,抬起眼来讨好,实在楚楚动人。


    游扶桑一个激灵,大材小用地掐断了青丝藤手链儿。


    ——因为此刻对她而言,确实是最最危机的时刻了。


    仿似这一刻才晓得温柔乡三个字怎么写,山鬼这般可怜的哀求几乎要走了她半条命,猫一般挠着她的心,从游扶桑视角,能看到山鬼渐渐隐入衣衫的锁骨,莹白饱满的前胸,纤细漂亮的身段与紧抿的朱唇。山鬼眼底泪盈盈,眼睛上眺着看过来,手还拽着游扶桑衣角,游扶桑全然没有应对的措施。


    她想,真可耻!衣衫不整还动手动脚!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讨好她!太可耻了!


    好在黑蛟与椿木响应得很快,一眨眼,黑蛟出现在后山,对从前从未见过的山鬼微有讶异,再问游扶桑怎么了。


    “这个人,不,这只妖,或者是这只鬼,”有黑蛟在,游扶桑立刻成了个向长辈告状的小孩,她指着山鬼慌不择言道,“你、你快把这块烫手山芋丢给椿木!”


    “烫手山芋?”黑蛟全然不解她的意思,目光在二人身上缓缓游走,约在山鬼拽紧游扶桑衣角的手上停留一会儿,“她对你做什么啦?”


    游扶桑受了刺激地大喊:“她要我背她,还拽着我衣服不让走!”


    就这样吗?黑蛟的脸上写满了这四个字。


    但她还是十分敬业地提醒游扶桑:“你该去长老阁泡茶了。”


    “我知道!”游扶桑指着山鬼,“但你也要送这个人去长老阁,她夜闯后山,当、当罚!”


    黑蛟思索一下,一手捉住山鬼右肩,另一手拉着几乎要以死明志证清白的游扶桑,脚一踏地,妖风一起,三人齐齐被送到长老阁。


    被送到长老阁时游扶桑还捂着胸口,眼前天旋地转,干咳了几声,好容易才缓和过来。


    椿木长老已经来到山鬼面前,仔细扶着她的手坐下。


    “听说你夜闯了后山?”


    椿木的语气很温柔,比起兴师问罪问责,更是循循善诱地打开山鬼话匣。


    山鬼只软软道:“不知道……我一睁眼,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椿木认真打量她,确信此人逻辑尚在,眼神清明,并没有撞坏脑袋的样子。椿木于是以为,这是一只刚化形的小妖。


    山中万兽精魄草木化形则为妖,蓬莱不乏化形后浑浑噩噩、一问三不知的小妖怪。椿木心道,难怪昨夜梦见后山的古树夜里盛开一朵芙蓉花,原来是千年古树化形了,这古树承载山鬼愿望,以蓬莱月色浇灌,又有各路小妖对她或崇拜或拥戴,所形成的妖鬼体内灵气也是十分精纯。真是一只了不得的小妖,加以督促修炼,也许能变成黑蛟一般的大人物呢。


    于是椿木看向山鬼的视线更多几分看好与慈爱,她轻轻握着山鬼的小手,视线在背后忙前忙后泡茶的游扶桑身上一荡:“昨夜你们熟悉了吗?”


    游扶桑自然道:“不熟悉。我与她压根儿算不上认识。”


    山鬼却仿佛听得心碎了,她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却走不来路,第一步就跌倒在地上,又不让人扶,垂着眼睛快哭了,“认识的,怎么会不认识呢?……”


    游扶桑远远看着她,心里咋舌道:至于吗?演过头了吧?


    可山鬼眼底悲戚又不似作假,她跪在地上掉眼泪,椿木哎哟哎哟来扶,她都不睬。


    过了好一会儿,椿木明白过来:“这是雏鸟情结,会极度依恋第一眼看到的人,这在刚化形的小妖之间十分常见。蓬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倘若一只妖遇上另一只刚化形的小妖,通常是需要照顾对方一段时日的。”


    游扶桑端茶的手一顿,眼底有不满一闪而过,很快回绝道:“我不要。我不认识她,也不喜欢照顾人。”


    “二两银子。”岂料椿木这样开口,“照顾她的时候,你别的活计都不用做了,单单陪着她,二两银子一天,能照顾多久照顾多久,上不封顶的。”


    游扶桑狠狠丢下茶盏,嗤笑:“二两银子?你当我是什么人?”


    椿木加码:“五两银子。”


    “……”


    继续加码:“十两银子。”


    游扶桑眼睛隐约一亮:“当真?”


    “我椿木说话还能有假?”


    “你说的啊!”游扶桑握紧椿木的手,“十两银子,一日十两银子啊!”


    为二两银子折腰?怎么可能?游扶桑也不可能为五两银子折腰。


    但十两银子绝对可以!


    游扶桑一丢茶碟,早就不想泡这个囫囵茶了!又烫手又麻烦!


    一回神,山鬼也在注视着她,山鬼重新坐回美人榻,坐姿乖乖巧巧,似乎被游扶桑的喜悦感染,那双眼睛也亮晶晶的,实在很漂亮。


    游扶桑本不该再搭理她。


    但很不幸的是,方才山鬼步履蹒跚的样子,让游扶桑想到周蕴与方妙诚。


    那个可怜又无奈的,错过的故事。


    谁都没有不爱谁,但错过便是错过了,时光流逝,再深的悔恨也无用了。


    她说不清眼下自己对宴如是的感情,但直觉不想复刻周蕴的遗憾。


    可是一转念,游扶桑又心道:这宴少主——啊不,如今该称呼宴门主甚至宴仙首了——她多神通广大啊?腾云驾雾御青龙,在众仙家一呼百应,眼下装一个凄凄惨惨走不来路的模样,不过是爱演戏罢了,又不是真的。


    游扶桑与山鬼一对视,抿起一个不那么走心的笑,心里细细盘算着:不如这样,一日十两银子,十日百两银子,还完周蕴的债,给自己留下二十一两盘缠……


    然后,从此江湖不见!


    *


    第一日,山鬼住进游扶桑的草木小屋,小屋只有一张床榻,游扶桑不让她在榻上睡,只在地上铺了床被子。山鬼也不生气,腿屈在榻下,半趴在榻边,守着游扶桑睡觉。


    游扶桑懒得说她,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沉默睡去。


    第二日,山鬼有了新衣服,把先前在树上被钩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丢了。


    山鬼把自己泡进木桶里洗澡,水渐渐凉了,她从桶里湿漉漉地站起来,一直打喷嚏。屋外游扶桑早就不见了,自己睡觉去了。


    游扶桑刚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身后烛火又被燃起来了,随即一双湿滑的手伸过来,虽是夏夜也冷得她直哆嗦。


    游扶桑一回头,山鬼像水鬼一样站在她榻边,浑身没有衣服,滴滴答答在下雨。山鬼很委屈地说:“没有擦身子的东西。”


    游扶桑看了一眼觉得脸烫,立即撇开目光,丢了块干净汗巾过去:“别不穿衣服瞎跑!”


    山鬼文文静静道:“没有瞎跑,就在你屋子里走动了几步……没有瞎跑。”


    葳蕤明灭的烛火里,山鬼在她榻边擦了身子,穿好衣服,把自己捂得暖和了,又小心翼翼跪到榻边,好似要往游扶桑被窝里钻。


    衣似云间雾,发如乌云绾,一柄红香束。温暖之中,山鬼似是一朵熟透了的桃花,静静依偎在游扶桑身边。


    却被游扶桑一巴掌打开。


    “你上来做什么?”


    山鬼愣了一下,软声问她:“我现下洗干净了,也还要睡地上吗?”


    游扶桑心里觉得好笑,你分明知道我不是在意那些,而是在意……你这个人。


    感受着对方贴上来的温度,游扶桑干脆坐起身来,山鬼便倒在她身前,柔软的身子歪斜着,她用眼睛笑吟吟看她,用鼻音“嗯?”了一声。


    这一声真是酥到骨子里,软得能掐出水,听得游扶桑头皮发麻。


    但很快,游扶桑便恢复先前那般又冰冷又嫌弃的样子,她冷冷掐住山鬼下巴,讥讽地笑起来:“非要贴上来?”


    这话指的可不只是今夜这个行为,是指宴如是费尽心机化作山鬼接近她这一整件事情。


    山鬼不恼,任她揉搓,眼眸朦胧又迷离,仅仅眼角流露的一点绯红欲色已经美得令人窒息。


    游扶桑却看不见似的,无动于衷,掐着山鬼下巴的手更用力一些。


    又在将要掐碎颌骨的前一刻松开手,只留给山鬼不尽的余痛。


    “滚下去,”游扶桑几乎是将人踹下床榻的,“再爬到我榻上来,我会直接把你杀了。”


    第53章 折芳馨兮遗所思


    ◎山鬼很听话,没有往外跑◎


    也许是游扶桑推得狠了,山鬼掉下榻去,一动不动,许久都没吭一声。


    游扶桑要睡去了,迷糊间才想起来也许山鬼是在害怕——她夜盲,方才来的时候还点蜡烛,而刚刚游扶桑一巴掌将蜡烛也打灭了,又不允许她乱摸乱碰,更不允许她上床榻,眼下山鬼僵硬地杵在地上,指不定多害怕呢。


    唉,真是可怜。


    但那和游扶桑有什么关系呢?


    山鬼不可能承认自己有夜盲,正如她不会承认自己是宴如是。至少现在是这样。


    那游扶桑也会装作全然不知晓。


    实则早在给浴桶放水的时候,山鬼磨磨蹭蹭脱衣服,游扶桑便看到了她单薄纤白的背后,藤蔓一样缠绕的血契魔纹。


    那也曾是游扶桑的魔纹。


    主从血契,主人身死,从属身上的魔纹并不会消失。游扶桑忍不住阴暗地想,宴如是化作山鬼接近她,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解除血契?可游扶桑现在魔气都没了,早也和原生魔纹无关,也没法替谁祛除血契。她帮不了宴如是。


    游扶桑把自己闷进被子里。


    她想到,既然魔纹尚在,说明“山鬼”这具身体是宴如是在原身的基础上以煞芙蓉为引,易容易形,幻化而成,而不是同一道魂魄辗转两个不同躯壳。宴门几日无主,会不会出事儿?


    ——算了!就算宴门出事,又和她什么关系!想到这里,游扶桑再不去管山鬼动静,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夜色催更月影暗。


    药草小屋里,幽香阵阵,有人在榻上闭眼难眠,有人在榻下强掖着心底的无措与委屈,忍受无尽黑暗。


    *


    这是山鬼在药草小屋的第三日。


    清晨收露,游扶桑悠悠转醒,睡得也不好,向榻下一望,与跪坐在榻边的山鬼视线相撞。山鬼似乎一夜未眠,眼下两片淡淡淤青,但对上游扶桑视线时还是笑着起身迎上来,游扶桑却没睬,光脚踩地上走了。


    门扉一开一合,山鬼的身子也随声响轻颤,眼神落寞许多。


    游扶桑出去吹了一圈晨风,回来的时候去食肆盛一碗粥,顺几个包子,本想带一个豆沙包回去,很不幸的是她在路上没忍住,自己全吃光了。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


    她回屋时山鬼还在屋中,真的如同传说里在蓬莱月下画地为牢的山鬼了,她在原处等着游扶桑,眼神追着她跑,却是千言万语说不尽,开口皆无言。


    游扶桑记得,从前的宴如是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山鬼却很安静,不闻不动,游扶桑不搭理她,她于是静静坐了一整个昼夜。


    两个人沉默了一整天,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第四日,山鬼振作一些,可惜游扶桑早早便出了门。


    山鬼于是在小屋就近采了一些花,小小的浅紫色六月楹花,抱在手里像新娘的绣球。“折芳馨兮遗所思”,捧着花的时候,山鬼的脑袋里忽然晃过这么一句。


    确实是折芳馨兮遗所思。


    折一枝花朵送给你,聊表我的相思意。


    游扶桑回来时已经过了傍晚,斜阳歇了,浅紫的楹花摆在桌上,摆在跳动的烛火边,游扶桑大概是没看见,游魂儿一样去洗了把脸,深一脚浅一脚上床睡觉。


    山鬼静静看着她,眼底的希冀也如烛火一同熄灭了。她忽然很没有勇气,连拉一拉她的手都做不到。


    第五日是茉莉,第六日是百合,第七日是桔梗花,第八日是三色堇。


    山鬼很固执地觉得是因为花不好看,游扶桑才不愿意接受这些花,不愿意与她说话。她于是用不同的花朵,不同的颜色,试图能让游扶桑说上那么一句夸赞,尔后与她开启话匣。


    但游扶桑什么也没有说。


    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花,更没有多看一眼山鬼。


    第九日是夜昙,结蓬莱灵气而长成的白色昙花在夜里绽出层层流光,游扶桑稍看了一眼,却在山鬼将要开口时移开视线,抬手熄灭烛火。


    她知道她惧怕黑暗。熄灭烛火,意思是让她闭嘴。


    第十日,山鬼锲而不舍地寻找花束,但她不想离开小屋太远,思来想去,居然打起了煞芙蓉的主意。


    坐在无人的屋中,山鬼屏息凝神,便有一朵洁白近乎透明的花朵从她体内结出,两只手掌那么大,花瓣微微卷曲着,边缘是漂亮的珠玉色,放置屋内流光溢彩,似一颗夜明珠。


    煞芙蓉果然很漂亮,游扶桑回屋时多看了好几眼。


    她看花,又望向山鬼,难得没有板着脸,甚至开口与她说道:“明日我会回来得晚,夜里害怕就点蜡烛,”游扶桑很温柔地叮嘱道,“但不要出门,我回来以前不要往外跑。要听话。”


    山鬼以为这是和好的象征,很是欣喜,眼睛亮晶晶地点了头。


    第十一日,游扶桑没有回来,山鬼点了一夜的蜡烛等她。


    第十二日,游扶桑没有回来,山鬼很听话,没有往外跑。


    第十三日,游扶桑依旧没有回来。


    ……


    第十七日,游扶桑没有回来的第七天,夜里的蜡烛燃尽了,需要换一盏烛油。山鬼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或许游扶桑不会回来了,但山鬼还是想等她,也许再几个时辰就出现了呢?如果回来的时候看见山鬼还在屋里,那她就是听话的,是乖的,游扶桑就会与她多说几句话了……


    第十八日,山鬼在夜里枯坐着,没有蜡烛,她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十二日,山鬼还在等。


    第二十七日,有人从屋前经过,山鬼听见动静,腾地一下站起来,身子带倒案上成堆的花束,屋外那人听到响动有些奇怪,抬手拨开门锁。


    门扉于是吱呀一声响,外头明媚的天光照出山鬼那张惨白的脸。


    “呀!”是翠翠,她真是被吓了好大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山鬼只是问:“她不回来了吗……”


    “她?”翠翠反应了一会儿才在心里对上号,回道,“她早就下山了啊,还叫我勿念来着。”


    山鬼怔忡一下,脸煞地一下变得更惨白,眼睫轻颤,沉默不语。


    翠翠只觉得山鬼好似一株狂风里的芦花,那么洁白又那么单薄,仿佛要被风吹散了。


    翠翠于是问:“你,你没事吧?”


    山鬼唇齿翕动,一抬眸,灵动的眼睛便下起了雨,她泣不成声,哭得快要凋零在这风里:“她去了哪里……我要去找她……”


    第54章 连煞山庄(一)


    ◎无人解道取凉州◎


    游扶桑照顾山鬼的第十日,将屋内两支蜡烛都砍下一半。


    她知道宴如是夜盲,夜里必定点蜡烛,倘若烛油短了,燃不起几日,宴如是必然会不堪黑暗,走出药草小屋。


    游扶桑知道宴如是是个较真儿的人,有时候就是太较真儿了,不砍蜡烛,宴如是是真的会等成传说里的山鬼的!


    思及此,一双委屈的、微红的眼睛掠过脑海,游扶桑一个激灵,从颠簸的马车里醒过来。她眨眨眼,醒了会儿神,眼前渐渐汇集光点,游扶桑恍然觉得自己对宴如是过分忧心了,这是陷在往事里的表现,让她很不愉快。


    游扶桑拨开珠帘吹了会儿风,马车外是千篇一律的翠绿。


    正是离开蓬莱第十日,她与青鸾共租用了一架马车和一个赶车的,眼下快要接近九州西北——凉州了。如今游扶桑只是蓬莱仙草化作的小妖,青鸾也褪去了魔气,回归蓬莱名列在册的青鸟妖,重新修习正道功法。毕竟未修习几日,功力远不如修魔时,但至少,从此之后再也不用担心魔气反噬了。


    不过也出了一些问题。


    传送符箓需要以灵力或魔气注入符箓,以此传送;前浮屠城主,前浮屠护法——这两个从前呼风唤雨的魔修,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能力支撑不起一张传送符箓”这种问题。


    是以她们向黑蛟讨了一张传送符箓、合力捏碎符箓时,一阵天昏地暗,两个人齐齐跌进某个荒山野岭,游扶桑咳出两口血,倒地不起,身边是不省人事的青鸾,再一抬头,荒山月夜群狼环伺。游扶桑仰躺在地上想,果真大难不死,必有后苦。


    狼以群居,游扶桑坐起身子,只见饿狼们赤红发光的双眼层层叠叠数不过来,蔓延到极远之处。


    第一只狼面露精光满口涎水地跃起时,游扶桑有些紧张地抬起眼去。


    她从没有趁手的工具或武器,打架都是徒手。


    ——尔后,她徒手掏出了它的心脏。


    游扶桑惊奇地发现,自己掏人(狼)心脏的功力不减,虽然对付不了得道修士,但对付野兽凡人还算游刃有余。


    也许是第一只狼死得过于血腥,从心脏开始,身子被血淋淋劈成两半,是以那些狼群隔着荒草再看了她二人一炷香的时间,纷纷离开了。


    游扶桑于是晃醒青鸾,与她商量是打道回府回蓬莱,还是继续赶路。


    下了荒山,二人去某个小镇里瞧一眼舆图,竟然已经在半道了,青鸾道,回蓬莱也是这些路程,去凉州也是这些路程,还不如继续前进。


    游扶桑说好。


    问题是怎么去?徒步要到猴年马月?


    商量了好一会儿,她们选择最简单质朴的出行方式:马车。


    提及马车,便不得不提游扶桑那二十一两盘缠。寻常人寻常生活,一年五两银子足矣,是故游扶桑那二十一两实在是一笔巨款。


    而由于路途遥远,山路崎岖,租一辆马车去凉州,也是五两。


    “这太贵了!我们根本没那么多银子。”这位前浮屠城主在蓬莱山上学会了一个美德,与之对应的新招,节俭与砍价,“二两!不能再多了!”


    出租马车的伙计上上下下打量她二人:“你们看着也不像没钱的样子呀……”


    此话不假。这两人便是站在这小镇里,浑身写满了格格不入,皆是相貌周正,年纪极轻,虽是眼下乌青面色苍白一副赶路没睡好的模样,导致气质十分文弱,没什么神采,但单看那身形仪态,分明两个富养出来的世家大小姐。


    游扶桑于是恨恨地想:早知道先前那件染了咳血、狼血的衣衫便不换了,就那么穿着——看这伙计还敢不敢和死人谈钱!


    伙计又道:“再者,二两也太少了……大小姐,价不是这么砍的……”


    游扶桑随即摇头:“我此行去凉州,只是孤身一人,根本用不了四匹马两个车夫。换成两匹马一个车夫,马车也可以小一点,那不就是二两?”


    伙计看一眼青鸾,又看回游扶桑,狐疑问:“你们不是两个人?”


    游扶桑立即道:“她不去。”


    “她不去?”


    游扶桑肯定:“她不去。”


    雇主都这样说了,伙计也不好多问,只在出车时留了个心眼,去瞧马车里是不是真的只有游扶桑一人。


    临行一看,果真只她一人。


    伙计只心道:真是奇也怪哉,先前另一位女子居然不见了踪影,凭空消失似的。不过,她身边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只巴掌大的小青鸟的?算了算了,不管这么多了,让车夫赶车吧。


    青鸾想过很多从人形化作青鸟的原因,为了节省灵力,为了潜敌深入,为了……


    却从未想到有一天,是为了节省银钱。


    尊主真的变了很多。


    而同时游扶桑对青鸾也很愧疚:她们离开得太匆忙,其实该让青鸾再在蓬莱山上修养一段时日的,但事实也容不得她们整理行装、修养完毕再出发,倒不是急着见姜禧,只是急着……


    离开山鬼。


    摆脱山鬼。


    这么说来,倒是游扶桑连累青鸾了。游扶桑于是叹了口气,拍拍小青鸟:“是我连累你了,对不起。”


    “缘何道歉?是我先说要去凉州连煞山庄的,”青鸾道,“我在风青山的时候便听过姜禧在凉州的邪名了……”


    都说浮屠城一战,余下青鬼与赤鬼,前者独自栖居徐州风青山,后者领着部分魔修余孽,去往凉州,修筑连煞山庄。具体几何,游扶桑并不清楚,只知晓姜禧邪名远扬,什么生啖人血肉啦,剥人皮作衣裳啦,不输给曾经的游扶桑。


    搞得游扶桑也怪好奇的。


    青鸾又说,姜禧这几年所作的事情与庚盈有关,也和御道有联系。


    御道之事游扶桑并不关心,但她关心庚盈。从前姜禧与庚盈是极好的朋友,姜禧从御道一路浴血躲进浮屠城时,是庚盈替她打跑了御道那些人,两个人对所谓“正道”皆有极深的怨怼,一拍即合,相见如故。


    是以,对于这个连煞山庄,游扶桑一定也是万分好奇的。


    *


    约在马车上度过腰酸背痛的十几天,终于到了凉州。这几日游扶桑不怎么进食,要怪这些地界的食物重油重盐,不合她口味。


    又是夏季,又是风沙,天光惨烈至极,热腾腾的蒸得游扶桑快晕过去,凉州城外,她几步走不稳,青鸟化形去扶她,游扶桑倒想就此瘫在地上长醉不复醒,她嘟囔:“姜禧就不能自己现身吗?非要我们去找她?”


    正是此刻,有一个果农推着木车经过,大约也是要进城。她抬了抬遮挡风沙的斗笠,瞥一眼游扶桑,笑着问她:“妹妹不是凉州城的吧?头一次来,遭不住天光了?”


    游扶桑囫囵摇了头,又点头,过了城门立即躲到阴凉处,她问果农:“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吗?”


    果农喃喃:“好吃好玩……凉州城呀,白天没人呢,夜里会下雪,那才有意思。”她低头翻了下木推车,“妹妹,看你有缘,送你一串青提子,清清甜甜。再往前走几步,有卖杏子酒的,三文钱一杯,可解渴。”


    游扶桑下意识随着果农指的方向去看,才要说好,一回头,果农已经不见了。


    “她人呢?”


    “不知道,”青鸾淡淡摇头,再淡淡道,“我只知道,她是姜禧。”


    “……”


    “…………”


    游扶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青鸾:“你怎么不早说!”


    “不是您先说的‘姜禧就不能自己现身吗’,她才出现的吗?我以为您知晓她就是姜禧的……”


    “我不知晓!”


    她居然还占我便宜叫我妹妹!游扶桑捂着额头,气极了。


    “青鸾,你能再把她叫出来吗?”


    青鸾摇头,视线慢慢滑到游扶桑手上那串青提子上:“也许这串提子上有玄机。”


    游扶桑道:“是哦。”


    很遗憾,那只是一串青提子,除了异常甜爽,并没有什么别的玄机。两个人你一颗我一颗地分完了提子,正好走到姜禧说卖杏子酒的地方。


    白日凉州街上果然没什么人,杏子酒的铺子外旌旗飘飘,只不知还开不开。


    青鸾又道:“也许铺子里有玄机。”


    “好,进去看看。”


    不进不知道,一进吓一跳,不过一道厚重门帘的区分,小小店铺里居然沸反盈天,瓜果美酒清香扑鼻,店内座无虚席,各个都是高谈阔论,游扶桑才在心里感慨一句当真别有洞天,立即有伙计迎上来:“凉州醴,三米酒,杏子茶——二位客官都尝尝吗?第一杯不要钱,喝了喜欢再一杯,第二杯才要钱!也不贵,小店所有茶水统统三文钱一杯!”


    游扶桑说好,伙计立刻茶酒各一杯,领着她们入座。


    这些茶酒酒味不重,果味倒浓,极好入口。游扶桑喝了果然要了第二杯,青鸾也轻声:“葡萄美酒夜光杯,倒是不假。”


    凉州城是古战场,传闻千百年前久有怨恨的二国交战,仇敌见面分外红眼,杀了十天十夜,并无赢家,全军覆灭。这一片地界死尸无数,是战场也是坟墓,俗称万人坑、乱葬岗,怨气阴气重极。


    趁着伙计端上酒盏,游扶桑手搭在案上,一枚银子推出来,轻声道:“打听一点连煞山庄的事情。”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原先人声鼎沸的酒铺居然因为这句毫无重量的问话静默一瞬,游扶桑顿时感觉无数目光利箭那般射了过来,几乎要刺穿她的脊背,一些属于凡人,一些属于修士,还有一些……


    并非活物。


    是鬼,还是行尸走肉?


    来不及再思考,店内重新沸反盈天,根本没人注意游扶桑这一桌,仿似方才只是错觉。伙计面上也毫无异常:“连煞山庄?好说好说,连煞山庄嘛,就是传说中浮屠赤鬼的地盘咯。这凉州城本就是建在万人坑上的城池,家家哭魂,夜夜冤雪,无常索命……”


    话音落下,一阵阴风袭来,酒铺门窗大开。


    只看那前一刻还天光惨烈的窗外,仅仅一瞬,便是乌云压城墨色如夜——


    竟是暮鼓声起,旌旗撤下,入夜时分。


    游扶桑呆呆地看着窗外异象,好不容易回神,再回头,伙计已经不见了。


    更要命的是,那一两银子也没了!


    游扶桑气坏了:“这伙计是太监吗?传御令的?什么重要的都没说,才几个字就敢拿我一两银子!”


    青鸾却道:“尊主,看窗外。”


    只见漆黑的夜色里,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地飘落,洋洋洒洒,竟是六月飞雪。


    ……不。


    不是雪。


    游扶桑定睛去瞧,隐约察得那状似鹅毛大雪的景色里,从天纷然而至的……是纸钱!


    小小的,白色的,铜板纸钱。


    如此异象,店内众人却喝酒吃肉照常,仅有少数的几个人面上诧异,但很快也压了下去。


    游扶桑与青鸾稍一对视,各自了然: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原来她们早就进入连煞山庄了。


    “既然是姜禧指引我们过来的,那这个酒庄本身就是连煞山庄。”游扶桑轻声,又耿耿于怀道,“还有,等遇到姜禧,要让她把那一两银子还给我。”


    青鸾失笑。


    “姜禧可算是占山为王了,有的是金银珠宝。尊主不必再担心钱的事情。”


    游扶桑没作声,却用眼角余光一指身后,用唇形对青鸾示意道:“那一桌,全是御道的人,你还记得御道书生吗?坐在桌尾的那个人就是她,不过是易容过的。”


    青鸾点头。其实她也有所感知,却不确切。


    游扶桑认出她们主要是因为口音。御道宗门地处东北,人人一口官话,放这到处是戎腔狄调的酒铺里简直是方枘圆凿。


    游扶桑继而道:“方才与我们攀谈的伙计,没有呼吸。这店内算上掌柜的,共是五十一人。不过嘛,有呼吸的只有十六人,其中御道一伙占了七个。”


    没呼吸的,自然不是人——而这店内非人之物居然有三十五个之多。


    青鸾颔首:“尊主可有注意店内招牌?连煞山庄的异兆,实则都写在招牌里了。”


    招牌上并非什么茶酒菜谱,却写着:凤林关里水东流,白草黄榆六十秋,大雪覆凉州。


    读到此处,青鸾指一指窗外:“凉州,大雪。”


    方才姜禧扮作果农的时候也说了凉州夜里会下雪。


    招牌下一句是:海中升雾雨,山庄渡岚风;煞城起波涛,十七人入局。


    青鸾疑道:“但您说,此中活人只有十六个……难不成姜禧要自己入局?”


    游扶桑也无解,耸耸肩膀,将招牌上的文字继续看下去。


    “无人解道取凉州,十七人入局,十人死,七人生。”游扶桑呢喃,“是以,这是一份预言?”


    那空缺的一人呢?姜禧自己要入局?还是说她数错了,店内其实是有十七个活人的?


    正是此刻,闹腾的店内有一道声音,砰砰砰,砰砰砰,十分怪异,如同巨人步步踩在地上,急促地走近,又如同……


    有人隔着棺材,正在不停从内拍打棺面,用身体奋力向外撞击!


    此猜想不假,游扶桑起身四处张望,果然看见酒铺坛坛层叠的酒坛之间,诡异又突兀地摆放着一口棺材!!


    棺材从外扣住,自然无法从内打开。


    可是倘若里头不是死人,又为什么会被装进棺材?


    渐渐地,拍打声越来越大,而店内交谈声渐渐小下去,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寻找声音来源。


    游扶桑亦听见,除了拍打声,棺椁之中还传来抽抽嗒嗒的哭声,当属于少年女子,十分害怕,声音微弱地道:“有没有人……在外面……”


    游扶桑反应一下,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


    顶着众目睽睽,游扶桑上前,拨开了棺椁板。


    棺椁内,少女乌发白衣,一张漂亮的脸哭得梨花带雨,眼睛又红又肿似核桃。重见光明,她怔忡一瞬,猝然起身抱住游扶桑,因为被关在棺材里无法呼吸,此刻的她不停喘息,身子上上下下抖个不停,显然难以平复惊恐的心绪。


    游扶桑任她抱着,不推开,只心道:宴如是啊宴如是,你偷摸跟过来就算了,何苦把自己搞进棺材里呢?


    ——棺材中之人,正是山鬼。


    第55章 连煞山庄(二)


    ◎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


    自棺材里山鬼起身,哭得水漫金山又死死抱住游扶桑,游扶桑顿感不妙。


    果不其然一回神,这杏子酒铺里所有人——管她活人死人,此刻目光紧紧粘在游扶桑背后。


    酒铺中存棺材,此为异象一;棺材躺活人,此为异象二;棺材里的活人似乎认识游扶桑,且对游扶桑十分依赖,此为异象三,而这异象三则将先前所有异象的矛头都对准游扶桑——既然你认识棺材里的人,那么探清这一切前因为何,也是你的责任!


    游扶桑哪里会知道?


    而她看着山鬼,觉得山鬼也不会知道。


    一是山鬼一定不会说真话,二是游扶桑不觉得山鬼,也就是宴如是,会和姜禧有所联系。


    一因正邪之嫌,二因庚盈之死,姜禧是恨透了宴如是;而宴如是对姜禧则算是不认识不熟悉不搭理,这两人没有合作的理由,也没有合作的必要。


    如此一思索,游扶桑正对上众人目光,轻摇了摇头:“我也好奇这个与我一同来自蓬山的脑袋撞坏的妹妹,为什么会出现在棺材里。敢问店家,为何在这些酒坛子之间放一口棺材啊?”


    先说山鬼脑子不好,断了众人直接向其诘问的念想,再以问答问,轻轻拨转矛头,将其对准店家。反正这店家也是姜禧的人,该有应对的说辞。


    山鬼轻轻拽了游扶桑衣角,小声道:“我才没有脑袋撞坏,我只是想来找你……椿木说你向凉州去了。但我到的时候,凉州城开始下纸钱,好,好吓人啊……”


    装,你继续装。


    游扶桑微笑着打断:“闭嘴。我不关心。”


    山鬼眼睛红红地瞪来一眼,悄悄噤了声,可那只拽着的手分明在说:你休想再甩掉我。


    拉扯间,掌柜的店家姗姗来迟,她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化着红红绿绿的妆,仍然难以掩盖眼下吊命鬼的淤青、手指间层层叠叠厚厚的茧、浑身刀光剑影留下的或深或浅的疤痕。


    哪家掌柜的需要舞枪弄棒?


    这应当是一个将士,还是一个——恶灵将士。


    凉州城是古战场,恶灵鬼魂居多,死因也多为战死。自浮屠城灭,姜禧占领凉州城,自立连煞山庄,修魔的同时修习鬼道;所谓鬼道,则驱策鬼魂的邪道,而鬼魂就是去死之人的魂灵,人死疆场,不知所终,无法离开此处,更无法转世投胎,于是自困囹圄。


    鉴于这些战事都是千百年前发生的,年岁越久的恶灵越为棘手,这些恶灵必定十分强大。换言之,姜禧能操纵它们,真是十分、百分、千分、万分厉害了。


    游扶桑正想着,青鸾细细传声与她:“您不是讨厌山鬼?缘何还主动与她相认?”


    游扶桑是与青鸾提过山鬼身份的,虽没有明着说,但也足够了。


    “我不与她相认,她也会粘上来,”游扶桑心里呵呵,“再者……我们缺个打手。青鸾,你没发现吗?山鬼身上煞芙蓉的气息,对邪修邪道真的很有效呢。”


    如今游扶桑和青鸾都算不得邪修,煞芙蓉影响不到她们,可这些恶灵鬼魂都是实打实的邪灵,见了山鬼,都不敢上前了。


    只不过这煞芙蓉气息会不会刺激到姜禧、使她做出一些变态之事,这游扶桑就不知晓了。


    游扶桑此行来找姜禧,不过是好奇她这些年都在做什么、有没有魔气反噬之苦,纯属好友慰问,倘若真要赔进去什么,游扶桑是不乐意的。是以,如果姜禧要发难,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奏效的话,她们还有宴门主这条大腿可以抱,大不了抱着山鬼的大腿骑着青龙回蓬莱,届时不管椿木还是黑蛟都会保护她。这么多年过来,游扶桑太懂得厚脸皮行事了。


    至于从前与宴如是那点破事,该面对也还是要面对的,如今宴如是要演,游扶桑也陪她演;山鬼这般哭哭啼啼的脆弱样子瞧着很好拿捏,但游扶桑是在宴如是身上吃过苦头吃过亏的,断不想再栽跟头了。


    这一次,她不可能再捧着真心傻傻向上凑了。


    *


    掌柜的女鬼从酒坛子里站出来时,整个酒铺里的活人都双眼一亮,尤其御道那几个人,满脸都是“守株待兔终于见到兔子”的激动。可游扶桑看着女鬼身后冲天的怨气,心道:谁是兔子还真不好说哩……


    关于这棺材,掌柜的是这样回复的:“蒲月与丵宋交战,蒲月不敌,公主殉葬。我这小店开在边疆之地,近沙场,这口棺材是运去给公主收尸的。”


    游扶桑点点头,却不往下问,转而问掌柜的:“你叫什么名字?”


    掌柜的果然一愣,许久才回:“蒲月杏。复姓蒲月,单名杏。”


    姓名算是恶灵的一个命门,游扶桑本想以此为切入点。但很遗憾,蒲月杏应当不是真名:以国为姓,怎么说也是皇室贵族了,而单看这个掌柜的身形仪态、肩背疤痕,约能猜出其官不高,位不高,更不是皇族。游扶桑猜测,此鬼仍记得自己是蒲月国人,是以说自己姓“蒲月”,又大约生前有什么酿造杏子酒的愿望——毕竟死后做鬼也在开店酿酒——才说自己名“杏”。


    这些鬼已经死去千年,困在战死的旧忆里出不来,缚地而生,更无法转世投胎。她们活在回忆里,姓甚名谁,身份几何,志向几何,都有自己融洽的逻辑。要顺着她们的说法,进入她们的世界,而不能直截了当地粗暴地告诉她们:你的这些都是假的,你们早就死去千年了,眼下不过是囹圄的幻境罢了;而要让她们自己去怀疑这个世界的纰漏与怪异,明白所信非真,所历非实。


    可是这些坚持了千年的怨气与逻辑何其坚固,要让她们自己去怀疑自己又何其困难。难怪连煞山庄无人破局,吞噬无数生命。


    游扶桑甚至都在想:要不然硬来算了!


    但那样又要求助宴如是。游扶桑不太乐意。


    她于是看着这口款式朴素,材质粗草的棺材,问蒲月杏:“你说这是公主的棺椁?这么寒碜?”


    蒲月一愣,很快答:“战场上能找到怎样华丽的棺椁?”


    游扶桑又问:“公主为什么上战场?”


    蒲月道:“公主殉国。蒲月与丵宋交战十日,死伤惨重,公主希望停止战火,停止仇恨,还双方战士百姓一夕安寝。公主于是在战乱里以身为殉,命葬和平。”她看向游扶桑,花花绿绿的妆容盖不住眼底坚毅的光,“我们此去,是为公主收尸。”


    游扶桑瞥一眼山鬼,又疑道:“那你们此行该是背着一口空棺材呀?为何棺材里装了人呢?”


    蒲月思绪一顿,立即改口:“我们已经接到公主,正在往回走了。”


    游扶桑拽着山鬼站到跟前:“这是你们的公主?”


    山鬼文文静静,不施粉黛而衣着朴素,却自有贵气。


    蒲月于是点了点头。


    恶灵哪有什么眼力,她只当棺材里进去出来的都是她们的公主殿下。


    “啊?是吗?这就奇怪了!”游扶桑佯作怪异,“你们的公主怎么是个活人呀?她不是殉国了吗?”


    蒲月显然愣住,她盯着山鬼,半晌无话,呆呆站在原地,十分想不明白殉国的公主怎么活了回来。


    正在游扶桑觉得自己找到了恶灵故事里的纰漏,洋洋得意自己已然破了局,岂料那蒲月杏扭曲形色再看过来:“公主还活着……说明……战争还在继续……”


    仅仅瞬间,这小店里这三十五个非人之物全部融化了人形,它们褪去人皮,獠牙毕现,分明都是恶鬼模样!同一时刻,窗外纸钱倏如利刃,飞入窗外,刺穿几位临窗者的肩背。


    还来不及去看,鲜血已溅在游扶桑身上,周围人惊慌失措,游扶桑也大骇:破局的办法就是点出恶鬼逻辑里的漏洞,可点出漏洞所在,恶鬼又会生气,无差别攻击活人——那还怎么玩!?


    眼看蒲月杏的影子无限拉长,如同藤蔓一般纠缠而来,游扶桑慌不择路地握住她还未变幻的双手:“没有!没有!是我说错了!”游扶桑一手拉着蒲月,一手拽着山鬼上前,让蒲月去探其吐息,“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是个死人!——你们的公主已经殉国,战争已经停止了!!”


    这句话落下,恶鬼横生的店铺里猝然阒声。


    蒲月渐渐回归了那张花花绿绿的脸,鬼脸变成人脸,影子也退回来,她低垂下眼,贴近山鬼,细细感受着山鬼的呼吸。


    山鬼隐约在发抖,却不敢动,干脆也装死人,站不稳地倾倒在游扶桑肩上。


    游扶桑也不管山鬼心里那些小九九了,占便宜便占去吧,能哄住恶灵就好。


    蒲月静了许久,拉着山鬼的手,把她手心贴在自己面颊上。游扶桑也担惊受怕了许久,大气不敢出,怕山鬼装死人装得不像。又过了许久,许久,蒲月吐出一口气,道:“确实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她看着紧闭双眼的山鬼,脉脉道,“公主,我来接您回家……”


    尔后蒲月退开身,站去棺材前,蹲下打理棺材。


    周围异化的恶灵也渐渐消退了,小店里十七个活人暂时无人伤亡,皆是劫后余生的释然。


    游扶桑这才松一口气。


    敢情这些恶鬼还得哄着,否则便要翻脸,残杀活人!也难怪连煞山庄总是无人生还,可不是谁都有哄恶鬼的能力的。


    蒲月打理好棺材,站起身来,不知是否游扶桑的错觉,窗外漫天纸钱恍然少了许多,天色微亮,似乎黎明,游扶桑听见有人在敲鼓鸣钟。


    蒲月道:“公主,该上路了。”


    此话落下,游扶桑身前的山鬼显然紧张极了,她仍然闭着眼,身子却不愿离开游扶桑,用仅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还要坐进去吗?不要让我再被关进去,好不好,不要让我再被关进去了……我真的很怕黑……”


    游扶桑打横抱起她,如抱着那位殉国的蒲月公主一步一步走向棺椁。她悄声回道:“我会在棺椁上留一条缝,光透进去,不会太黑。”


    “你会来接我吗?我还能回到你身边吗?……”


    山鬼还在问,棺材板却已经落下,游扶桑没有再答。


    棺材盖好,前后晃动一瞬,游扶桑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好在这一晃,蒲月杏让几个伙计抬起棺材,被关在里面的山鬼也不再动静了。


    “公主,该上路了。”蒲月杏又是这么一句话。


    也许这就是她生前与真正的蒲月公主说的最后一句话,才在死后也如此念念不忘。


    走出杏子酒铺时,外头的凉州城恍然成为一片纸钱覆盖的沙场,茫茫尘埃皆如雪,野马骸骨葬在其中,那些钟鼓声也更响了,如同,真的为她在送葬。


    蒲月杏吩咐那些鬼将士平平稳稳持着棺材,游扶桑便跟随其后,杏子酒铺里浩浩荡荡一行人或鬼,都低头沉默不语地跟着,似送葬的队伍。


    雪景千篇一律,唯有一点不同:越是向前走去,纸钱越是稀疏,有雾横椒兰,平地尽处十分荒芜,看不见终点。


    游扶桑望了一会儿,去问蒲月杏:“恰忘记问了,您在蒲月又是什么身份呢?”


    “将士,”蒲月杏木着脸道,“我只是公主身边,最微不足道一个将士。”


    游扶桑哦了下,又问:“蒲月将士,你如何看待蒲月公主殉国这一举动?”


    千百年里,无人这么问过蒲月杏,她似乎顿住了。


    直至走出好几步路,才低声回答:“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


    游扶桑答“哦”。


    蒲月杏又道:“纸钱落尽的时候,我们要回到国都。”


    游扶桑说“好”。


    此后,蒲月杏匆匆低下头,再不说一句话。


    但游扶桑已经明了了。她想起庄玄曾经说的一句话:我们终其一生,不过是寻找破局的法子。


    这些自困沙场的恶灵冤魂如是,她们这些困于连煞山庄的人亦然。终其一生,不过是寻找破局的法子,破开弥彰,破开心结。


    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


    昏聩的国君没有死,解甲的武将没有死,议和失败的文官没有死,醉生梦死难当大任的皇子没有死——怎么偏偏轮到一个被养在深宫的公主去殉葬?


    该死的,分明另有其人呀。


    思及此处,殉葬队止,风也不动。煞白的纸钱皆如大雪骤停,荒芜的地尽处陡见一人。


    其人明黄衣袍,衣上龙飞凤舞,该是九五之尊,蒲月国君。


    与那张十二旒后的面容对上视线时,周身大雪倏尔燃成火花,凄厉似那些命殒沙场的冤魂在哭泣嚎叫。白昼坠成黑夜,圆月如灯,硕大而寒冷。


    这一刻,游扶桑仿似亲临了战场,陷入了蒲月的轮回。


    但她已经找到破局的办法了。


    身边蒲月杏还反应不及,游扶桑已经夺走她的将士短刀,飞身跃起——


    刺向国君。


    是了,现下破局的法子便是,弑君!


    第56章 连煞山庄(三)


    ◎常思危,你还是不够常思危呀◎


    短刀近身,明黄衣袍者后退三五步,十二旒之下,俨然姜禧那张嬉笑的脸!


    她用仅二人听得见的声音笑问:“尊主,久别无恙啊?”


    游扶桑也回一个笑,刀上杀意不减,刹那间短刀近身,直逼喉舌命门,姜禧半推半就一迎,身子后仰着矮下,十二旒冠被削短一半。


    黄金珠玉落地,如同大珠小珠玉盘中,但不是落在雪地的窸窣声响,而是落在青砖石壁上,硬物相撞的声音。


    游扶桑猜测,此处已经是密闭的地下,地牢一类的地方,却被姜禧幻化成洋洋洒洒的纸钱雪景。


    她于是感慨:“姜禧,你会用阵法造境了。”


    姜禧没应,出手打掉游扶桑手中短刃,游扶桑丢了武器,后退半步,也很快反应过来,赤手空拳与姜禧来往三五回合。姜禧是法修,打架功夫一般,游扶桑则是平平和和躺了太久,疏于修炼,而她们对彼此也不至于使出杀招的地步,几个回合过后都觉得没什么意思,索性收了手。


    二人身量相当,站立平视,姜禧伸出手来,游扶桑当这是握手言和,才要回应,只看姜禧手掌凭空生出一簇明火。


    游扶桑被这明火吸引,视线落下,而听姜禧平缓道:“袭击国君,该如何治罪?”


    周遭雪景骤而巨变。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游扶桑只在心里恨恨道:姜禧,玩得挺开心啊你!!


    *


    失去意识仅仅一瞬,她们由雪景堕入黑暗,却没有坠落的触感,应是姜禧撤去了幻境,而她们站着的地方并未改变。游扶桑此前猜得不错,此处就是一座地牢,青苔遍布,烛火阴暗,铁门紧锁。恶灵全部消散,她们十七个活人傻愣愣站在偌大而空旷的牢室中,守着一口旧棺材。


    几人冷静片刻,不约而同警惕地相视起来,相熟的人则站成一支队伍,如青鸾站在游扶桑身侧、御道七人站在一块儿、另外两个不知名小门派的修士也站成了一团。


    山鬼还在棺材里,游扶桑才要去挪棺材板,御道书生已经先她一步将棺材打开,扶山鬼坐起来,她半跪在棺材旁,看着山鬼,显然有意结交:“我名常思危。阁下如何称呼?”


    御道为常氏宗亲,御道书生这一句话基本是自报家门。常思危三个字虽不如“常桓”“常槐”那般响亮,凡人也许没听过,但修仙世家多多少少有所耳闻,而听过“常思危”三个字的人往往也听过另外三个字:断妄言。


    “传说在御道书生面前说谎话便会断掉舌头,自她修行,这些断下的舌头可以绕整座御道宫殿一百圈!”这几乎是和“不要用手指月亮,月亮奶奶会在你睡着后把你的耳朵吃掉”类似的民俗夜话了。


    是以常思危一说自己名字,所有人都有些紧张,游扶桑却不以为意:她觉得这个断妄言一定有漏洞,并且是很大的漏洞——否则方才蒲月说山鬼是蒲月公主,游扶桑则一下子说公主死了、一下子说公主活了,舌头不也该早早断掉了?


    事实她们的舌头都好好地在嘴巴里。


    难道常思危断不了修为在她之上者的谎话?也并非如此。游扶桑早有耳闻,这断妄言奇就奇在即便对方修为远高于她,还是会被这个功法牵制,所以就连御道圣手常桓在她面前都要小心谨慎。


    是以游扶桑认为,常思危断不了“不以欺骗为目的的谎言”,或者说“被错误确信的谎话”:即便是谎话,但说话者全心全意相信了,常思危就拿她没办法,比如蒲月杏全心全意信了山鬼就是蒲月公主,比如游扶桑所言山鬼没有灵息没有脉搏,这些确是死人的特征。


    大约是这样。


    其实修道者掉个舌头也没什么可怕的,如同掉了只手臂,接回来就好,但满口鲜血还是很痛很吓人的。


    何况因为说了谎而满口鲜血舌头断掉,总归不太体面。


    就因着这个原因,常思危几乎没什么朋友,毕竟谁和她相处都有些胆战心惊。


    此刻向山鬼示好,她也做足了被拒绝的准备,果不其然,山鬼坐起来,视线略过常思危,眼睛红红地去盯游扶桑——是哭红的,“你骗我……你根本没给我留缝隙。装死人的棺材里那么黑,那么冷,没办法喘气,你还不许我发出声音,你,你是不是根本就想杀死我?”


    游扶桑啊了下,十分不走心地道:“那不至于。”


    这话不假,舌头也没断。


    山鬼愠气没处使,一擦眼泪从棺材里爬出来,好似赌气,偏偏要和游扶桑站得远,可踌躇几下,还是靠近来了。


    想拽她,但不敢,只能可怜兮兮地盯着她:“不要甩掉我……”


    游扶桑没作声,但神情分明在说:看心情。


    山鬼一下子就气馁了,垂着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游扶桑已经去向常思危请教了:“御道书生总不会空手而来,眼下我们又要如何破局呢?”


    常思危大概还沉浸在被山鬼无视的心境里,悲伤自己交朋友怎么就这么难,游扶桑忽然搭话,她居然还有一些受宠若惊:“您问我吗?”


    “这里还有第二个御道书生吗?”


    常思危嘤地拿出一张手帕揩鼻涕:“你是这三十七年里,唯一主动向我搭话的陌生人。”


    其实我们也不是陌生人,游扶桑心道。


    却问:“三十七年前向你搭话的是谁?”


    常思危一抛手帕,凭空变出一把折扇,呵呵道:“这个再说,再说。”


    地牢阴冷,她这把折扇扇出来的风也凉嗖嗖的,周围人都是一个激灵,喷嚏连天。


    御道书生本命法器是一把扇子和一支笔,前者叫书生扇,后者名丹青笔。


    游扶桑曾听闻这丹青笔与造境化境有关,常思危修习幻境几百年,姜禧不过修习几十年,虽有阵法加持,应当也是敌不过常思危的,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幻境下纸钱雪的时候常思危不把丹青笔拿出来比划比划,而是一直观望,无动于衷——一定有鬼!


    于是游扶桑看向常思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保留,常思危却不知晓,只回道:“其实我们此刻在地牢,说明我们让姜禧撤去了幻境,这就已经是破了局了。”


    “连煞山庄与蒲月旧事,第一个破局点在于公主尸身:往常入局者抬着空棺椁,进入由雪白纸钱堆积而成的沙场,蒲月杏会让她们寻找公主的尸身。”


    “可是根本不存在那种东西!一个全然不存在东西,如何找得到?是以纸钱落尽之时,众人命丧黄泉。”


    “这位……”常思危看着山鬼,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阁下实在很是聪明,也很胆大,知晓连煞山庄第一个破局之处在于‘公主尸身’,敢为众人先,自己去躺那空棺材。”


    山鬼进入棺材不是巧合,装得孱弱模样也不过将计就计。游扶桑则心说——当然聪明胆大了,这是你们的仙首大人啊。


    常思危又道:“第二个破局之处,在于‘公主殉国从来不是佳话’这句话,也就是‘殉国’与‘弑君’。”她转身,看着山鬼与游扶桑,深深作了一揖,“一位能找到公主棺椁的破局办法,一位敢直接和山庄主人起冲突,想必都不是凡俗修士,敬佩,敬佩。”


    游扶桑没应,山鬼也没应。游扶桑转而问:“还有第三个破局之处吗?”


    “有。”常思危直起身子也收起折扇,借着室内烛火,以扇尖轻点牢室墙壁,“您看,壁画。”


    由扇尖注入灵力,原本漆黑一片的壁画顿时生出光华。壁画娓娓道来一个故事:外忧内患而国君荒淫,皇后进谏,却以后宫胆敢干涉朝政为由受罚,受困冷宫。从小因体弱被养在深山的公主,便于这样一个国都摇摇欲坠的时刻回到宫内。宫内靡靡歌舞升平,宫外戚戚民不聊生,公主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沐猴而冠的宫殿是她的“家”。


    公主如母亲那般劝谏,无济于事,上书的宣纸还回来,赫然成了一纸婚书:敌国国君点名要蒲月最小的公主。“你嫁过去,战火便停了,公主殿下,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和平?”


    公主看着婚书,手侧是血一样鲜红的嫁衣,却茫然了。


    年过半百的国君去向邻国讨要十四五岁的少女,明摆了是羞辱。


    这是强对弱的羞辱。


    可是强国羞辱弱国,不羞辱龙椅上的国君,不羞辱酒囊饭袋的皇子,不羞辱满朝文武,偏偏去羞辱深宫公主——这是男对女的羞辱。可惜可叹,总有人一叶障目而忽视这一点,可悲可怜。


    女人无国,最卑贱的女人如此,最尊贵的女人亦然。


    二国旧怨纷争闹事,国君只怪公主不愿意妥协,不愿意舍身救国:“这是因你而起的战火。倘若你愿意妥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公主上路了,喜服之下却穿着丧服。抬去一台极尽奢华的喜轿,回来一口朴素如灰的棺椁,只传闻,公主一身素白下城楼,站军前,长剑自刎,以身殉国,皑皑白雪里,她倒在地上,鬓间蔓延出的血色此时也像忽生的乌发,一片淋漓,如蜿蜒的藤蔓,于是整一个人都像一棵要扎根的树。


    那一夜,国破山河不再,乱军攻进城宫,血溅三尺,大喊着女人不许干涉国政的蒲月国君霎成刀下亡魂,头颅高悬在殿前,直到黎明还在滴着血。


    真是唏嘘。


    而很明显,作这壁画之人并不纪念蒲月国都,只是心疼她的公主。


    沙场之上那么多雪,那么多骸骨。


    那么多不知所终的亡魂。


    不知道那一缕属于她的公主。


    壁画到这里便结束了,常思危唯一开口指认:“这样的故事很唏嘘,却也很普遍,几乎每一场乱世恩仇都有它的影子。值得一提,作画人是用红缨长枪作画的,为的就是铭记;她化作鬼魂,一遍又一遍从沙场运回公主的尸骨,却不明白这样的死亡有什么意义,所以成了她的执念。”


    顿了一顿,她道,“结合蒲月杏的种种表现,这也许是一个武打侍卫倾慕公主,又缅怀公主的故事。”


    游扶桑看着壁画出神,听闻此言,却道:“不,不是侍卫……我恐怕作画的人,也就是蒲月杏,是故事里的皇后吧?”


    常思危迟疑一下。


    山鬼也道:“公主养在深山十四年,鲜少与外人交往,也没有任何正史野史记载其与侍卫私交甚笃的说法。只看蒲月杏舞枪弄棒,便猜她是将军侍卫,确是有想当然的嫌疑;我反而在看蒲月史书时有所印象,这位劝谏失败的皇后出生武将世家,而蒲月重文轻武,是以武将式微,皇后反在自家搭起梨园,也有武打唱戏的经历。”


    “蒲月杏手指有茧、身上有伤不假,但那些伤口多集中在关节与下盘,而不集中在胸背喉舌命门,想来并非沙场刀光剑影所致。先前我们在杏子酒铺见到蒲月杏,她面上花绿妆容不是旦角,而是净行花面。”


    “再者,如若是母女,一切便说得通了,出嫁的前一刻公主必然会去见母亲,而公主居于深山十四年,才与母亲是又生疏,又深刻。也因为是血亲,才会对死亡如此耿耿于怀,怨气千年不散。”


    常思危闻言先是诧异,再是沉思,许久才道:“难怪我总是找不到第三个破局之处,难怪……难怪……我从前都以为这是一个求而不得阴阳两隔的爱情传奇,却不想……”


    却不想,是母女情深。


    “我曾想过是蒲月杏苦恋蒲月公主,试想帮她追查让爱人复生的办法,甚至有想过研究酿造杏子酒……”常思危叹气,“难怪都不奏效。原来是从一开始就搞错方向了。”


    她撤掉折扇,又开始阴嗖嗖地给自己扇风,沙沙沙,沙沙沙,在空荡荡的牢房里自顾自踱了一圈,“是以第三处破局之处,是给一个可怜母亲说明白女儿死亡的真相?是要与她说一句,你也苦,她也苦,女儿的死不是你的错……吗?”


    “为什么要那样说?”游扶桑却好似十分不明白,“不就是她的错吗?”


    此话落下,地牢烛火明显地暗淡许多,常思危霎时一惊,扇子遮住半张脸不断讪笑,低声劝道:“您您您,您说话悠着点儿……可别冲撞此处恶灵……”


    游扶桑却愈发大声:“蒲月皇后,你在此处吗?倘若你时刻都在听,那我便说与你听:身为皇后,却不知枕边人心肚几何,贸然劝诫而未为自己谋后路,终困冷宫,此为不明智,为错一。和亲殉葬之事,公主十四五岁,年纪尚幼无力反抗,你已年近四十,去过高位低过尘埃,见过后宫纷争见过宦海沉浮,你也不知何处是出路,你也无力反抗吗?生养一个女儿,却连她的命都保不下来,此为无能,为错二。”


    “死后化作缚地厉鬼,自困囹圄,千年不知其反,实在愚蠢,此为错三,冤有头债有主,而你残害过路无辜人,实在残忍,此为错四……”


    话未说完,只见壁画之中陡炸出一柄红缨长枪,正向游扶桑袭来,而长枪末尾一只鬼手交缠,渐渐现出人形来!


    正是蒲月杏。


    终于现身了!!


    长枪逼近游扶桑的电光石火,山鬼也出了手。


    刹那间只见一道至纯至善的青辉与长枪火光相撞,不依不让,山鬼掐指作诀,攻击时青辉尖锐如刃,余韵却是芙蓉花的纹路。


    青辉与火光此消彼长,仅仅一俯仰,蒲月杏的长枪没了声息。这也在游扶桑意料以内,蒲月杏出手攻击,山鬼必然维护,而煞芙蓉遇强则强,对付寻常小鬼还没什么作用,遇到千年厉鬼恶灵才是真杀招。


    蒲月杏为次,姜禧才是最后祸首,煞芙蓉的气息也许能吸引到姜禧一二。


    同时,蒲月杏作为鬼怪要将她们困在此处,游扶桑很理解,却想不明白姜禧为什么要把她与蒲月杏困在一块儿。


    还有这个御道书生——她来连煞山庄究竟是做什么?


    真是疑窦重重。


    正思索间,山鬼已经控制住蒲月杏。蒲月杏仍然那副净行花面,虽跪在地上,脊背却是直立,倒是铁骨铮铮。


    游扶桑眺她一眼,笑问:“你生气了?”


    蒲月杏冷冷看她,并不回复,游扶桑于是抱起手臂,自顾自道:“别生气,说那些话也是为了激你出来。”她道,“我想,作为路过连煞山庄无辜被你牵连的可怜人,我是有理由对你生气的……同时也很奇怪,一千年过去了,不论是蒲月,还是芈宋,都已经大浪随沙而不复生了。你究竟在等待什么呢?”


    “在等你女儿复生,在等你女儿转世?”游扶桑困惑道,“可是你画地为牢,蒲月公主就算再怎么转世,你也追寻不得了。况且千年过去,她应当是入轮回好几次了,也只有你还在这里做鬼,整整千年。倘若你生时是蒲月与芈宋未放过你,那你死后,便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了。”


    蒲月杏恍然抬起头,深深看来一眼,眼底没有任何情绪。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游扶桑皱了眉,“难道你困守此处不是为了你的女儿,而是为了体验生时体验不到的、杀戮的快感?……”


    生为武将后人,屈居后宫,仇敌在前也没有手刃仇人的机会,于是在这千年里泄愤于路过凉州城的人。虽然怪异,但如果蒲月杏真是这么想的话,游扶桑也没有办法。


    蒲月杏却道:“都……不……是。”


    她说得十分艰难,仿佛在冲破什么桎梏,却没有做到,于是双唇被缝住一般紧紧闭合在一起,她抬起眼,面色冷漠,不再发一言。


    游扶桑轻笑一下,那把侍卫短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手边:“度化恶灵,有两种办法。第一,化解你的心愿,为你超度。第二……将你打得魂飞魄散,彻底超度。”


    短刃在游扶桑手中快速地旋转着。


    “我从前不是什么好人,用的从来都是第二种,今日善心大发,想试一试第一种,却发现它实在费时费心,不适合我。”如今蒲月杏怨气已被煞芙蓉所封,不过赤手凡人,游扶桑这把刀耍得尤其利落,颇有几分从前的邪气。


    换作从前的她,不需要左右思量而可以下决定,如今却要多方考量,果然一切踌躇源于能力不足。


    游扶桑暗自叹一口气。


    但多考量也不是坏事。


    从前的她哪里有耐心听这些凄惨故事,就算听了,不一会儿也都忘个干净,如今却颇有一些感慨,道是韶华知愁,草木白头,无心世事的邪道尊主听凡间故事也要掉眼泪。


    短刃近身的刹那,蒲月杏没有躲,游扶桑的刃尖划过她额角虚晃一枪,压了声音轻飘飘问:“其实千年过去,你什么也不求了,只是有人控制你,逼你在此处杀人,对不对?”


    蒲月杏闻言微愣,神色一动,游扶桑则心道:哈,果然。


    能逼迫蒲月杏在此处滥杀的人还能有谁?


    姜禧。


    游扶桑心中确信,那短刃也避开蒲月杏几分,却是此刻,蒲月杏陡然掐住她手腕,让这短刃捅向自己!!


    “杀了我,你就能破局,我也能……解脱了。”


    蒲月杏的手握着游扶桑的,使那刀刃在自己心脏处又旋转一刻。


    霎时蒲月身形挥散开来,有如灵蝶翻涌,照得昏暗牢室一片煞白。


    “你说得对,旁人千错万错,我也该自省。生为武将之后,却甘居深闱,深陷金玉囚牢而不自救,孤芳自赏,作茧自缚,此为一错。为母却护不住自己的女儿,白白看着她被压迫,去送死,此为二错。死后为非作歹,滥杀无辜,此为三错……这场旧事里唯一不置一错的是我的女儿,她却死得那样凄惨,连死亡都要被歌颂……”蒲月杏临终的几句耳语也只游扶桑听见了,“临别前,杏儿曾与我写了几句诗,日暮飞伯劳,伯劳渡远舟……”


    “远舟向烟波,烟波已日暮。”


    “日暮归不归……不归……不归……”


    归时,千年已过。


    “杏儿与我说,下辈子还要做我的孩子,可是我自困此处千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她了……”


    千年已过,蒲月公主入轮回千百遍,她确实难有机会再找到女儿。


    安慰的话未说出口,游扶桑顺着短刃去追蒲月杏魂魄,蒲月杏却已经彻底消失在眼前。


    一室之内,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青鸾上前,轻声与游扶桑耳语:“是为了庚盈,”她道,“姜禧利用蒲月皇后杀万人,劫亡魂,是为了庚盈。万人坑,是祭祀的一种,庚盈的尸身在姜禧手上,恰好可以施行祭奠。是以我猜测,姜禧此行是为了借魂是庚盈复生。”


    蒲月皇后死去千年,在凉州沙场空为游魂,姜禧遇见她,以旧事作噩梦困住她,让她成为自己的杀人利器。


    却是为了复生旧友。


    而姜禧的旧友,也是游扶桑的旧友。


    游扶桑忽而不知该如何想法了。庚盈可怜,难道蒲月皇后不可怜吗?


    蒲月皇后早已经身殒神消,早该放她一条生路,姜禧却逼她在这噩梦里反反复复,为了你杀人,不断犯下杀业——杀万人而造了万千杀业,别说这千年无法与女儿在往生道重逢了,往后几千年几万年都不可能与女儿再见。


    这真是……


    “哎呀呀,您在可怜她么?在同情她么?”幽暗的牢室里,影子忽然说话,是姜禧的声音,“尊主,我们都是邪修,你怎么开始有这么正义的、善良的、无私的念头了?”


    游扶桑侧身,便见姜禧提着那只丹青笔从影子里现身,俨然一副丹青笔已是掌中物的模样。


    游扶桑觉得好笑:“我还说书生为什么不拿自己的本命法器丹青笔破阵,原来这支笔在你手上。”


    “嗯,”姜禧为她答疑解惑,“您此前问的,三十七年前另一个主动与常思危搭话的人是谁,是我啦。当初我假意接近她,骗她春风一度,掳了她的本命法器就跑了。那夜我捧着她的脸,与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常思危,你还是不够常思危呀。”她走到常思危身边,拿笔尖轻轻挑了常思危发梢,常思危没有反应,只拿折扇遮面更多。


    姜禧再道:“这纸钱雪色,算一招丹青画境,是向我们小书生偷师的。拿了她的丹青笔,又结合我的雪玲珑阵,还有您的浮屠令,第四层浮屠血祭与第六层浮屠南柯——当然,您不在,我只凭借记忆学个皮毛,还望您今后得空能再指点我一二。兼以催驭鬼道,才有了这么一个广袤的连煞山庄。”


    姜禧绕开常思危,又绕着游扶桑转了几圈,“不过尊主,我们也来算算账。”


    “您打散了蒲月皇后的魂魄,那我‘十七人入局,十人死七人生’的预言可怎么办?”


    中途出了岔子,这十七个活人倒是一个都没有死去,虽不知晓姜禧这预言有何用处……大抵和庚盈复生的血祭脱不了干系。


    只听姜禧轻声道:“常思危。”


    “我在。”


    常思危轻飘飘一句应声,折扇如剑出鞘,无数牵丝闻血而动,折扇如一把柳叶弯刀,霎时斩下数人人头——即便御道那几位也免不了人头落地。游扶桑身边的几人有山鬼相护,才幸免于难。


    杀生前后,常思危神色自若,几乎没有一丝变化与破绽,而那一刻游扶桑才懂得,从来没有天灾,都是人祸。都是人祸。


    牢狱中数十人头落地,了无声息,姜禧轻轻点了点,“杀多了……”


    常思危拿回那把折扇,虽浸透了血,她还是把折扇扇得冷风嗖嗖,温文尔雅笑道:“阿禧,我见那几人是你旧相识,才不动手的。”


    姜禧却说:“还要再杀几个。毕竟蒲月杏死掉了,以后没人再帮我杀人了啊。”


    常思危一挑眉,要再动手,姜禧却让她打住。


    姜禧故作苦恼地思索一番,看回游扶桑:“尊主,你知晓的,万人血祭不仅在于人数,也在于灵气。杀一千个凡夫俗人,不如杀一个灵气精纯的修士。”


    她抬起手,轻拂过游扶桑衣襟,却最终停在她身后,山鬼的身前。


    “尊主,反正我看你与这山鬼之间没什么情意,你也很想甩掉她。不如让我杀了她,一劳永逸,好不好?你也很想庚盈回来的,不是吗?”


    说这话时,姜禧干脆不去看游扶桑,径直望着山鬼。


    “山鬼妹妹,死亡并不可怕的……只是一瞬间的事,眨眼便入了轮回。你这么善良,这么有灵气,下一世也一定是个好命格……”


    牢室阴影里,姜禧的影子已经不成人形,而化作一只庞然凶兽,血盆大口间,将要啃食山鬼的头颅——


    第57章 连煞山庄(四)


    ◎那么漂亮的地方,适合留下一个鲜红的痕迹◎


    姜禧影子中的厉鬼愈发壮大,整座地牢更添阴冷。


    山鬼静默站着,对地上影子变幻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姜禧,姜禧警觉地嗅到一丝诡谲气息,未细想,身后游扶桑已出了声:“姜禧,你没发现吗?山鬼身上有煞芙蓉的气息。庚盈死于煞芙蓉,你再吃带有煞芙蓉的妖鬼复生她,小心庚盈活回来又死回去了。”


    姜禧眼一瞪,钳制住山鬼要掐她,却发现其身躯冷而灼人,古怪极了。


    “你……你为什么会有煞芙蓉的气息?你到底是谁?!”


    山鬼怎么可能答她,站在原地,面上有一种“我无需解答你任何疑惑”的淡然。


    难道这是宴如是?这样的猜测在姜禧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于是细细打量着山鬼,不放过蛛丝马迹,眼神警惕地看过她一切,却无果。


    姜禧修为不比宴如是,认不出她易容皮下的真面貌,她只觉得此人气息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单看面容又很是分明陌生。


    电光石火,姜禧料定:此人就算不是宴如是易形而为,也是与其关系匪浅之人。


    煞芙蓉世间绝少,是绝对的稀罕物,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拥有的。


    姜禧于是注视着她,缓缓笑起来,以丹青笔游走在她衣襟边缘,笔尖凑近了轻嗅:“是我的错觉吗?你身上好似还有魔气……不应该呀,煞芙蓉不是会吞噬魔气的嘛……”


    她似乎要注意到山鬼后背的魔纹了,不断靠近,山鬼只有后退,后退时,她仍分神去看游扶桑,眼神哀怨地求助着,游扶桑接着了,不动容,只心想,她这副予取予夺的样子还蛮有意思的。


    分明打得过,却还要忍,还是这样可怜地忍……我倒看你能忍到几时。


    游扶桑本要多看一会儿,如果不是姜禧已经把山鬼逼进角落退无可退,反手掐住她脊背另一只手探进她衣摆去——


    常思危似乎也动了动神色,但没有出声,游扶桑则掷出短刃,刃尖入木三分地插进墙壁,与姜禧鬓角毫厘之差。


    “姜禧,够了。”


    姜禧早有预料地松开手:“哈哈哈哈……瞧您生怕我轻薄她的样子,哈哈哈……”


    “是啊,”游扶桑半笑半讽,“方才那架势,我还以为你是改修合欢道了。”


    “那种东西,我是真的想琢磨的,倘若真的有的话。可惜都是话本骗小孩的,靠双修疗养时日还可以,没见谁用无数双修飞升的。合欢道,凡俗种马书生写来自我满足罢了。”眼见某两个字触动了常思危神情,姜禧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又自然而然地抱住常思危,“哦,不是说你。我们思危是好书生~”


    游扶桑眉眼一抽抽,“行了,我不关心你这几十年找了谁作相好,只是想与你说,你以万人坑血祭救庚盈,就算救活她,也是一个罪业深重,无法善终的命格。庚盈从前的命格已经够呛了,再来一份这般命格,那真是……”游扶桑都有点儿不想再说下去,“言而总之,姜禧,你杀万人,这是你的杀业。你杀万人而使庚盈生,就成了庚盈的杀业。这对庚盈并不好。”


    姜禧似乎很深地愣怔一下,面上渐渐换过犹疑,不忍与愠怒,最终,她的面色回归平静,扬起脸时,对游扶桑假模假式地笑了下:“想不到一甲子不见,您也开始与我说杀业了……若要说杀业,谁比得上您一招杀千人、一夜屠一城来得杀业深重呢?”


    游扶桑隐约皱眉:“姜禧……”


    姜禧不管不顾,陡然拔高声量,厉声道:“您根本就不爱庚盈!她那么倾慕您,那么仰慕您,因您而生,因您而死,如今复生的机会近在眼前,您居然说这些……”


    “姜禧,”游扶桑耐着性子再唤她一次,“姜禧。反正我话放在这里,听不听随你。庚盈的尸身在你手上,庚盈的复生计划也由你操纵,你要怎么做,我不干涉。我只是将利害说与你听,告诉你,万人坑血祭复生对她而言,并不好。活回来,也不过是吊着性命,倘若是我想让她复生,便不仅仅是复生,而是新生。”


    不入轮回,要复生,也不能是这样以杀为生。


    若入轮回,投胎到爱她的良善人家里去,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就算平凡也没有关系。


    游扶桑是这样认为的,姜禧却明显无法理解,她只知道眼前这个本该与自己同一战线的人恶意地倒戈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她觉得恶心,觉得愤怒,却也无能无力。


    是以到最后,姜禧以丹青笔作刃,手起刀落,在游扶桑身前痛痛快快划上一刀,扬长而去。


    游扶桑忍着疼痛注视那袭明黄色衣袍渐远,觉得这一刀也是自己该受的,她从前也对不起很多人,有些人还能听见她说抱歉,有一些却很难再回到她身边了。


    姜禧走出牢房,游扶桑脱力仰了仰头,山鬼与青鸾都想扶她,她却自顾自坐下去,一低头,衣襟早已染成红色,她一瞬惊讶:我的血……变成红色的了。


    血液变成红色了,说明她已不再是仙草,而是真正的人了。


    游扶桑与青鸾对视,看见她眼中犹疑,思忖几许,只道:“我没有不想救庚盈。其实方才我有想过让姜禧与我们一同回蓬莱,问问椿木——她对沉业复生这类事情向来很有手段。但转念一想,又好似太偏信旁人了,椿木固然神通广大,却也没有十成十的保证能让她救起庚盈……我也不知要怎么说,但是,我真的没有不想救庚盈……”


    青鸾摇了摇头:“其实您说得没错,但姜禧的愠意我也能理解。万人坑是复生之道,对庚盈而言也确实不是良计。只不过……”


    “——只不过姜禧这几十年都在等这一场血祭,您为尊主,一下子否定这万人坑的本质,相当于尽数否定了她这些年的努力与苦功,她当然接受不了。”


    接话的人正是常思危。


    她摇着扇子走近,扇尾的玉佩挂坠也在风里飞飞舞舞。


    游扶桑看她,顿时想到她在姜禧面前的狗腿儿样,觉得好笑:“你不去安慰?跑这里来说她坏话?”


    常思危呵呵呵地扇扇子:“正是她把我轰出来的。”


    这一刻的常思危已褪下易容,明眸善睐五官周正,分明很是正派,也不知怎么就和姜禧厮混到一起去了。


    青鸾低声道:“我曾听闻……道听途说,姜禧对这御道书生是睡了、利用了、又甩了,如今一看,居然是心甘情愿。实属没有料到。”


    “当然心甘情愿,”常思危道,“我很喜欢她的。”


    游扶桑:“喜欢她什么呢?”


    常思危:“喜欢她强大,有坚定的自己想做的事情,爱恨分明,重情重义,对朋友很好,对敌人也很残忍。”


    游扶桑:“其实真要这么说,你算她的敌人。”


    常思危点点头:“是的,她对我很残忍。这就是她的迷人之处了。”


    “……”


    游扶桑嘴角抽抽,“死变态。”


    常思危又道,“而且我与她的敌人之说,不仅正邪之道,早在几百年前她被驱逐出御道……那时,她就已经看我不顺眼了。”


    “这怎么说?”


    “既然你们都曾是浮屠城的人,该是听说过,姜禧残杀师长、堕入邪道、御道对她赶尽杀绝之时,也几乎屠了姜氏满门。那日从小养大姜禧的姊姊死在姜禧怀中,她悲痛欲绝,以身为阵,以血为祭,以杀阵杀尽追杀的御道修士,姜禧满身是血逃进浮屠城。”常思危顿了顿,“这里就是我与她的渊源了。她最爱的姊姊,和我的表姐,是多年相好。”


    余下几人皆惊诧。


    常思危:“一切还未发生时,姜禧初入御道,我曾借着这个缘由与她接近;倘若她的姐姐与我的姐姐成双成对,我与她也可以姊妹互称。可出事以后,这反而成了我的罪证。我与表姐都是常氏宗亲,在御道内凭着血脉便是内门亲传,不能说说话多有分量,却也是有能力提议几句的,御道要往姜氏屠门,表姐就算护不了整个姜氏,总可以护下一人……可为什么不救?明面上不敢与御道老掌门唱反调,暗地里还不能偷摸着营救吗?修道之人有那么多假死、起死回生的伎俩……思来想去,什么救不了,原来只是不想救。所以姜禧恨我表姐,顺带着也恨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表姐也早就不在了,我不知她对此事什么想法,深夜辗转难眠之时可有一丝后悔……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姜禧对御道恨之入骨,对我恨之入骨,我少时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从前不敢开口,往后怕也是再难开口了……”


    常思危摇了摇头,十分颓废地向后靠去,收了折扇,陷入回忆,只是叹气。


    但仅仅一刹那,她眼睛倏尔一亮,又打开扇子,扇子扇得愈发伶俐,她兴奋道:“但三十七年前,她想要造境的时候,居然还能想到我!她去御道找到我,问我雪玲珑阵,问我丹青画境,我不傻,我就是真心的,她与我说,‘常思危,你还是不够常思危’,其实我根本就是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


    “…………”


    “…………”


    游扶桑对此人“她骗我是心里有我”的逻辑十分咋舌,嘴巴开开合合没憋出一个字来。


    常思危又道:“方才我说姜禧重情重义有毅力,有坚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做成,从未说错。就说这万人坑血祭——为了别人杀人,为了一个已死去的人杀人——还是杀一万个人,这可不是容易差事。不是吗?”


    游扶桑于是点点头:“那确实。”


    又道,“常思危,你生为椿木的好学生,居然和邪修做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不怕我去向椿木告状?”


    “你没发现吗?其实椿木不太在意这些……她总是对正邪一视同仁的。”


    常思危轻轻摇扇,先前杀的那十几人血迹还留在她扇子上,扇起风来血气扑鼻。


    山鬼不着痕迹退开一点又一点,游扶桑则嫌弃道:“把你的扇子洗一洗。”


    常思危呵呵:“这把扇叫书生扇,又名桃花扇,就是用血养的。诸位听过桃花扇的唱词吗?眼见她楼塌了……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十分奇异地,随常思危言语,这扇子上的血迹深或浅,点点斑驳,些许游离,果真成了桃花树枝模样。


    “眼看她起朱楼宴宾客,眼看她,楼塌了……”


    常思危感慨,“御道,就是一个如此的存在。我对这个地方也没什么留念了,于是来向阿禧讨活路了。”


    御道?好似修道之人不论正邪都对御道颇有微词,没成想御道之内的修士也是如此……


    这御道掌门得有多缺德啊?敌我不分的大大缺德啊!


    游扶桑赶忙想追问更多,话还没出口便被一阵明黄色的风截住。


    “我想好了。”是姜禧,她抱着双手居高临下俯视游扶桑,面色极冷,“游扶桑,我听你的,去蓬莱,问问椿木长老。”


    虽然话意是和解,但游扶桑总有一种姜禧更生气了的感觉。


    但她向来是一个不和自己作对的人,姜禧自己都说妥协了,游扶桑也不纠结那些细枝末节,于是道“好”。


    “我还有一些山庄的事情要处理,”姜禧言简意赅,“三日后,还是这座地牢,我们一同去蓬莱。”


    说完她提起常思危的后领把人拎走,常开牢狱大门,侧身道,“您三位在山庄内自便。”


    沿着一壁烛火走出牢狱,天外天夜色月明星稀。


    一片古皇宫式的宫墙在眼前徐徐铺开,断壁残垣,湖景干涸,游扶桑了然,也许这就是千年前蒲月皇宫。


    她倒是有细细观赏此中景致的雅兴,可山鬼没有,夜色里无人牵她,几步跌跌撞撞,一脚踩空又缩回身子,吓得心悸。


    游扶桑没去搀,只看她怀里揣着什么,随口便问了。


    “这是……蒲月皇后的那把短刃。厉鬼千年不散,短刃大抵是她生前贴身之物,沾有灵息,我以短刃为阵点,点起长明灯,诉夙愿,诉冤情,也许能替她免除一些轮回之苦。”


    其实山鬼也想说,庚盈之命格极凶,但她这几十年以灵力洗命格,好歹给祛除了八成凶气,入轮回也能有个不错的因果。千万不能再动用万人坑,否则前功尽弃,那副杀临复观的命格又要回来了。但她知道自己没脸提,是以不提。


    听了山鬼的话,游扶桑从鼻腔里哼了一身,径自走开,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但好歹靠得不算远,留给山鬼一缕飘忽的衣角,山鬼轻轻拽了下,走路不再踉跄了。


    青鸾很快在这七拐八拐的宫殿里找到整洁的屋子,有人打扫,案上有蜡烛、窗下有花束,还沾着露珠,前前后后几个这般的屋子,估计也是姜禧常居的地方。


    游扶桑与另两人颔首对视,接了盆清水,打着哈欠进了屋,反手挂好门闩。如豆的烛火里,游扶桑褪下自己染血的衣襟,果然有几片衣衫粘着凝固的血撕不下来,轻轻一扯,已疼得她直冒冷汗。姜禧这人下手没轻没重,只管自己划得开心了,却不知道游扶桑这仙草身子骨实在脆弱得很,这一条伤口虽然细,但有一只手臂那样长,还不知道要恢复多久。


    游扶桑一边恨,一边又没办法,把水哗啦一下往身上倒,等衣衫湿透了才好向下剥。


    却只一瞬,屋内豆大的烛火缄默一刻,游扶桑知道有人藏在黑暗里。


    游扶桑将空了的小木桶随手一扔,只听咚的一声,黑暗里,山鬼渐渐显出身形来。


    游扶桑不看她,只道:“滚出去。”


    山鬼小心地靠近,扶着她肩膀坐下,“你受伤了,我有点担心你……”


    “滚出去。”


    山鬼固执:“我可以让你好得更快。”


    她猝然靠近,温润如玉的手便抚在游扶桑颊侧。


    有什么香气在鼻尖弥漫开来了,眼前是山鬼那张莹白的脸,紧紧盯来的眼眸里水润如桃花,好似游扶桑再拒绝,她又能把整个人都哭得湿漉漉。


    随她靠近,那朵艳丽的桃花渐渐由浅粉变得熟透了,晕染在山鬼眼角与耳尖,红得游扶桑呼吸稍滞。乌云一般的鸦鬓,杏子色衣衫,青丝渐渐缠绕上来,分明很冷,却让游扶桑仿似被灼烧,倏尔呼吸都变得滚烫。


    很恍然地,游扶桑想到许多年前,宴如是被孤山作为“弃子”丢回浮屠城,躺在床榻烧得发昏,浑身冷汗,口齿支支吾吾串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游扶桑悉心照料她,可惜了可惜,一片痴心得一份背叛。


    游扶桑的心忽然就凉了下来,胸口的伤痕却被山鬼抚摸,极其纯净的灵力萦绕在伤口处,那么温柔,游扶桑却只看见山鬼雪白的脖颈,随呼吸而动,那么漂亮的地方,适合留下一个鲜红的痕。


    绞痕,咬痕,掐痕。都很合适。


    游扶桑看着她,手顺着她身后游走,她听见自己轻轻笑说,“好啊,那你就好好照料我吧。”


    第58章 连煞山庄(五)


    ◎挤压,揉捻,吞噬,侵蚀◎


    “那你就好好照料我吧。”


    游扶桑这样笑着说好,山鬼轻轻颤栗,以为她卸下心防,于是眼里多几分期许,手沿着游扶桑衣领探入,隔着湿漉漉的衣裳,更贴近她胸前伤口。


    衣领开到游扶桑胸骨中段,衣袍微敞,身躯随呼吸起伏,雪色玲珑若隐若现,山鬼却不敢再向下解衣,只敢盯着那细细长长的一条伤口运作灵力,额角紧张地沁出细汗。


    游扶桑惬意看她。


    看宴如是发如鸦羽鬓如枝,眼角一泪不坠,都化作面上细细薄汗,从上到下浇灌,把人浇得淋漓湿透。


    真真一朵清水芙蓉。


    她小心翼翼坐在游扶桑腿上,忘记了这是一个多么暧昧的姿势。


    暧昧到游扶桑可以直接握住她的腰,触碰到这朵煞芙蓉身后最能表明身份的契定魔纹。


    游扶桑手指摩挲,指腹沿着魔纹向上小小勾画几笔,意思是,我早就知晓你是谁了,不说开,不过是不想戳破。


    山鬼的脊背绷直了,不敢去看游扶桑,却让人得逞,脖颈被接近,尖锐的牙刺破了皮肉。


    “……啊!”


    鲜红的血顺着雪白脖颈滚落下来,山鬼嘤咛一下,挣扎垂去眼睛,是游扶桑紧紧咬着她的脖颈,毫不怜惜地吸食血液。


    煞芙蓉的气息弥漫开来。


    如今游扶桑已算不上邪修,煞芙蓉的血脉气息对她不再是毒药:她以蓬莱仙草为经脉重生,而水木属性里,以煞芙蓉最为霸道,自然是游扶桑修行疗伤的圣品。


    遥想曾经,游扶桑苦修浮屠令之时,宴如是因她纯净而对立的情绪成为游扶桑最垂涎的珍馐——渴望得快要疯掉却舍不得多碰一下,只是如今,游扶桑不仅触碰,甚至肆意挤压,揉捻,吞噬,侵蚀。毫不怜惜。


    眼前有香云低焚,宴如是的身子很热,几乎融化,成为游扶桑唇齿边一点微不足道的气韵。


    宴如是觉得疼痛,变得失力,勾住游扶桑肩膀的手要挂不住了,闭上眼睛,眼角便有泪垂下,破碎的词句抖落唇边,她乞求游扶桑不要那么用力,她不舒服。


    游扶桑不为所动。这些血液对她而言可口如甘醴,她不可能放过。


    这一刻游扶桑成了永远得不到餍足的凶兽,忘记了情绪,只有唇齿间的撕咬,本能的冲撞和展露,她想吞噬她,一切爱恨都消弭,不再计较前尘了,她只想要吞噬她。


    宴如是垂在她身前,头微微仰,无可奈何。


    疼到最狠便忘了在疼痛了,宴如是反过来觉得错愕,错愕于游扶桑孜孜不止地掠夺灵气,这样不行,煞芙蓉灵气如瀑,尾韵蛮横霸道,仙草的身体会承受不住!


    宴如是开始着急,五指紧拽住游扶桑肩背,指甲尖锐地划出血痕,她说不可以,你停下,这样反而会伤到你……


    “停下,停下……”宴如是闭上眼睛,脖子却仰着,很无力地道,“这些血会伤到你……唔!”


    游扶桑皱眉,饮下最后一口血,她抬起头,血色还浸染在漂亮的唇上,如同吮血的兽,眼底是未消弭的欲望。她沉默一会儿,沉默地听宴如是那些絮絮叨叨,这样不好、那样不好、灵气太霸道会在你体内乱窜,你要随着我运气,听我的,好吗?我害我自己都不会害您……


    游扶桑沉默地听着这些话,沉默地感受对方捧起自己的脸,轻轻擦拭唇边血迹。


    宴如是的指腹几乎接近游扶桑额前,满眼都是担心,游扶桑视线对上她,陡然又变得玩味,扬起一个嘲弄的笑。


    游扶桑拽着那只覆在自己面颊旁的温柔的手,站起身来,钳制在宴如是手腕上的力道很重,带着恨意:“不需要你惺惺作态地费心。月桂树上长出的山鬼,不知来历,不知心性,不知善恶,不知愚智。我可不敢听你的话。”


    在说山鬼,也在说宴如是。言罢游扶桑甩开人,宴如是后退几步踉跄,未站稳,游扶桑掐灭烛火,在黑暗里冷冷看她。


    “滚出这间屋子。不要总是贴上来,我觉得恶心。”


    宴如是的身子微微震动一下,眼底被黑暗覆盖。


    煞芙蓉的气息收紧了,漆黑的夜里连夏风都变得极冷。


    风静了一瞬,山鬼的身影在黑暗里渐渐淡去,留下一滴晶莹的泪珠,也很快消散不见。


    游扶桑没有看见。


    *


    虽然驱赶的话说得难听,但游扶桑知晓宴如是对她的忠告是有用处的,煞芙蓉的灵气蛮横而霸道,相比之下,仙草的身躯过于脆弱,几乎承受不住,更遑论游扶桑在吸食的时候贪婪成性而不节制,仿佛久经日晒的甘草投入江海,吸食水汽,却活活把自己淹死。


    但这几个月里,游扶桑对这具仙草躯体也渐渐熟悉,她从前就是运作魔气的高手,如今不过是魔气换了灵气,也懂得如何利用。


    不过懂得如何利用与快速恢复之间还是有差距,游扶桑坐在榻间熬过了两个昼夜,未有寝食,才将吸食的灵气化为己用。再睁开眼时,晨光半洒,她再无法压抑地弯下脊柱,暗自咳了好几下,苍白的脸上挂满狼狈的汗。


    有人听见响动,破门而入,却不是山鬼。青鸾扶起她,看她神色,意有所指道:“她不敢进来,却守了很久。眼下看你好了,她才敢离去。”


    瞥一眼门扉外踌躇的白色影子,游扶桑冷笑:“管她做什么?我问了吗?”


    青鸾嗟叹道:“她是煞芙蓉的主人,一定更懂得如何运作芙蓉灵气,倘若由她来帮您,定能让您不这么难受。如今看您这般样子,我竟不知此举是在惩罚她,还是惩罚您了。如今她要作仙首,功力比从前更深,又心甘情愿为您所用,缘何不加以利用……”


    却见游扶桑眼底显著的不耐烦,青鸾地垂下眼,“抱歉,是我多话。”


    游扶桑白眼:“知道就好。”


    青鸾早知道她这嘴硬心软的脾气了,并不计较,只叹气:“姜禧还不知道山鬼身份。或者说有所猜疑,但不确切……”


    “知道了会怎么样?”


    “也许会打起来,”青鸾回,“她看宴如是最不爽。”


    游扶桑无所谓:“那就打起来。谁死了就是技不如人,又和我们没关系。”


    青鸾有所内涵:“您要是真是这么想的就好了。”


    “我真是这么想的啊!”


    青鸾频频点头:“嗯,嗯,我信了。”


    游扶桑别开脸,“算了,随你怎么想,我确是那么想的。一个要作仙首了,前途无量,另一个六十年里建立起自己的山庄,有死心塌地的相好,也有自己的方向,反正,都用不着我操心。”


    “这倒是。您还是多想想如何和椿木长老说姜禧与庚盈的事情吧,今日该要启程去蓬莱了。”


    意料之中,不论是与椿木提这些事情还是请求她的帮助,都并不困难。椿木看得多也算得多,好似对一切都已经习惯了,连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学生去和鬼道厮混,也是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慈祥笑眯眯,满脸写着“恭喜啊恭喜”。


    “恭喜个屁!”姜禧本想去揪椿木衣领,但这毕竟是蓬莱地盘,好歹保留一点儿敬意,才退而求其次去揪常思危衣领,恶狠狠道,“庚盈的事情你们到底打不打算管?!”


    姜禧此次来蓬莱,将万人坑封存在凉州城连煞山庄之下,不说继续,也没有说放弃,同时带来了庚盈的尸身。


    时过境迁,庚盈的尸身却被完好地装在琉璃棺椁中,除了一只手臂残缺,旁的并无异样,她躺得文静又可爱,仿若只是睡着了。游扶桑仅仅一眼,心里已不是滋味,是仇是怨,是苦是悲,更多是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姜禧答应将棺椁放在蓬莱长老阁中,蓬莱灵气仙气足,够养人养魂。


    椿木看去一眼,细细捋着棺缘,“煞气已经清除许多,该是有人为她青灯古佛抄经文。不过身躯不完整,魂魄不完整,命格也不完整,本就是不太好的命格,如今真是雪上加霜,难上加难。”


    游扶桑好奇问:“不太好的命格?那是什么命格?”


    椿木眺她一眼,怜悯地叹气道:“就是不好的命格。不过也是相比于常人,略微不好一些,也许运气差,也许没财运,但只要避开天灾人祸,还算能看。若要说命格……”她字字句句盯着游扶桑,“那还是你更差些。”


    游扶桑:“……”


    “天煞孤星与杀破狼并称为两大绝命,你就是前者。天煞孤星,也就是扫把星,多数孤寡一世,命薄福浅而握不住吉缘,只有与天德贵人相结合,才能逢凶化吉,顿解灾厄。但天德贵人何其之少?如今你复生为蓬莱仙草,算是另一种换命。不过命格此物,出生既定,冥冥之中避不开、逃不过、该来的还是要来。”


    游扶桑嘴上不信命,心里却知晓椿木说得不错。若非命克至亲,至亲又怎会将她抛弃;若非命里无情缘,又岂会万般真心付流水;若非天煞孤星,又怎会是追随她的,她追随的,都死于非命……


    至于天德贵人,四柱吉神,传闻不常有,命里更难求,若放到游扶桑身上,恐怕还要小心着别将自己的贵人克死了去。


    椿木再道:“至于绝命之二杀破狼,则是七杀、贪狼、破军三方四正会照。杀破狼者,生生漂泊,遭人忮恨,却到底有善终,所谓玉石俱焚犹毁,浴火重生不灭。”


    她顿了顿,视线意有所指地看向青鸾,“我此生所见杀破狼命宫最显著者,是庄玄。”


    “明月照相逢是缘,落花逐流水亦是缘。缘缘来时,万般皆来路,身在其中,自有来去聚散交逢处。”


    椿木的视线在游扶桑面上一过,很快带上笑意,“你如是,她如是,所谓绝命,不过置之死地而后生,都将绝处逢生。”


    第59章 旧怨(六)


    ◎方寸大乱哀求旁人的样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绝处逢生。


    游扶桑不禁想到:庚盈也是如此吗?


    椿木则道:“先不要往后想这么多,庚盈目前最大的问题是躯干与魂魄不全。如你所见,她少一条手臂,少一支地魂,常理而言,手臂与地魂并不挂钩,那些身体残缺而魂魄完整的例子比比皆是,是以我们还需考量她死去的情况……”她环视一眼周围,视线在山鬼面上一顿,又很快移开,“只可惜,庚盈死亡的真相或许没有人真正知道。”


    姜禧一抹鼻子:“死于宴少主一箭穿心,死于煞芙蓉,明面上看是这样啦。不过嘛,你们以为我修鬼道是为了谁?鬼道者,召亡魂,言逝灵。这三十年里我只成功一次,但我很知足。”


    游扶桑惊讶:“你与庚盈对话了?”


    “算不上对话,只问了几个问题,回答了是或否。”姜禧道,“是否死于她人之手?是。死前是否走火入魔?否。魂魄残缺是否与煞芙蓉有关?否。是否与宴门人有关?是。是否与牵机楼有关?是。是否与陆琼音有关?——她说,是。”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游扶桑只知晓后山水潭庚盈与宴清绝结仇,尔后失控将其杀害,被为母报仇的宴少主一箭击杀——但是事实上,还有陆琼音的出现吗?


    “魂魄残缺,与陆琼音有关吗?她说,是。”姜禧道,“如此,答案已经很明了了。”


    椿木于是道:“那就去找陆琼音。或者等着陆琼音自己找上门……言而总之,等庚盈的三魂齐全了,再来找我吧。”


    游扶桑:“陆琼音六十年都没有消息,怎么可能自己找上门?”


    椿木打哈欠:“这就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该操心的事情了。”


    与此同时,有另一人在长老阁外求见,在一旁晃荡的翠翠看了一眼游扶桑,干脆便把阁外人放进来了。“你姨娘来找你了,”翠翠小声与游扶桑耳语,“真是的,去凉州这么远的地方也不和她说,她真是担心得要死掉啦!”


    游扶桑不禁有些恍然,去连煞山庄一趟,几乎把和成渐月的约定忘了个光,却不知道千里之外还有人在等待她,以亲人的身份。


    成渐月走过来,蓬莱的天光照亮她的眉目,很是柔和。半月不见,成渐月看着游扶桑又觉得她消瘦了,不由得眼底一热,眼泪落下来,她摘下宝石眼镜擦了擦,往游扶桑方向大跨一步,却被姜禧拦下:“你就是宴门第四城的长老?”


    成渐月猛地止步,好不容易站稳,“是我。”


    “那你应该很明白宴门和正道的计策咯?我听闻你们在以牵机楼旧址追查陆琼音的去向,是真是假?”


    成渐月慌张摆手道:“这我怎么知……不对,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呀……”


    成渐月连连后退,姜禧便步步紧逼,眼神如刀锋一样锐利,掌心已运起魔气。随她靠近,无数魔气凝结荆棘藤蔓缠绕住成渐月身形,最顶上一支瞬间便要刺进成渐月眼睛——姜禧问:“这下知道了吗?”


    荆棘近在咫尺,一滴冷汗从成渐月额角滑落。


    固然知晓此处众目睽睽,姜禧不会伤她,但眼下也是难逃桎梏,成渐月左右为难,把目光求助地投向山鬼:“门主……”


    山鬼于是看过来。


    陡然间,姜禧只觉得手心魔气被一股无形力量包裹,并不致命,是流水一般潺潺又清润的触感,却让魔气尽数溃散。


    很熟悉的,煞芙蓉的气息。


    看着掌中溃散的魔气,姜禧垂眸喃喃:“原先还以为是宴门别的亲传,继承了煞芙蓉的力量……原来是本尊呀。也对,煞芙蓉,游扶桑,蓬莱,仙草……当一切过于巧合,那就不是巧合,全是刻意。”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那些溃散的魔气重新聚拢,比原先更为深黑壮丽,不是凝结成细碎荆棘,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汇集成一条巨大的伏地黑蟒,直奔山鬼而来!


    霎时风驰电掣,蓬莱漫天昼色,一瞬乌云蔽日,风沙顿起。


    黑蟒拔地而起,这长老阁内到处是轰鸣巨响,游扶桑几乎睁不开眼,有人从身后揽住她,将她抱到一片隐蔽处,是成渐月,她一面护着游扶桑,一面去看战局,嘟囔道:“这打起来真是要命了……”


    这一片寒气凛冽,风声猎猎作响,魔气扎根每一处角落,椿木拎着翠翠的后领拄着拐杖狼狈逃窜,一边咒骂造孽。


    要是周蕴在此处,大概已经拨着算盘开始计算损失的银钱,并且趁机薅一把油水。


    但都是后话了。


    这铺天盖地的魔气里,无人看见山鬼的身影。


    “她去哪里了?”


    成渐月回:“扶桑,你看,天上有月亮。”


    不该有月亮,毕竟这才堪堪过午,日头正盛。可游扶桑恍一抬头,确是见到了一轮明月:冷月清辉,那么大又那么圆,好似一伸手就能捉下来,月光把一切照得明净又安静,姜禧身边那些躁动不安的狰狞魔气也渐渐静谧下来。


    传闻煞芙蓉出动,天边便会有这么一轮冷月,看着那月亮,再邪孽的存在内心都被洗涤几分。


    煞芙蓉天生克制邪修,对魔气更有镇压之效。


    似乎胜负已定,姜禧意气用事,毁了一座长老阁,而宴如是甚至没有显出身形,魔气已经开始消退。


    “不对……”


    成渐月却道,“扶桑,你有没有感觉到,姜禧手里的仿似不是魔气,而是……”


    鬼气!


    你以为我修鬼道是为了谁?这么一句带笑的疑问陡然又回到游扶桑脑海,她抬起头去看那本该被煞芙蓉击得零落的黑色蟒蛇,果然看见黑蟒岿然不动,而姜禧眼里已经升起笑意。


    鬼曾是人,驭鬼便是驭人——并非完完全全的邪修,是以煞芙蓉对其的压制力量并不如往常那般势如倾倒。居然是钻了煞芙蓉的空子!


    黑蟒抬起蛮是鳞甲的尾巴狠狠穿透冷月,天边这硕大圆月顿时如镜花水月,应声而碎!!


    而姜禧身形一变,猝然闪身至宴如是身后——


    “抓到你了!”


    宴如是向后应对。


    只看二人极快地对了几个回合,宴如是没有武器,姜禧赤手空拳却愈战愈勇。


    天晓得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便想把这将要成为仙首的名门少主打下神坛。


    又一次交锋,二人合力一掌,霎时风起,姜禧与宴如是都退后十余步。宴如是无人搀扶,后背重重撞击在巨石上,素白衣襟染了一层鲜红的血,她低头不语,顿觉眼前层层晕雾。常思危倒是揪准时机,以身为垫接下姜禧,“感觉如何?”


    姜禧咳一口血,言简意赅道:“没打赢。”


    “还要再打?”


    “当然!”姜禧推开她,简单封住几个穴,又向宴如是奔去。


    又一个避不及时,姜禧飞身跃起冲至宴如是身前,这次她以血作阵,盯着宴如是没放。


    宴如是如何会让她得逞?


    只看她一抬手,煞芙蓉便化作长弓箭羽,反手一转,张弦开弓,一箭刺向姜禧。


    铮——


    姜禧对鬼道的熟悉远不如宴如是对煞芙蓉的灵运与悟性,赤手空拳搏不过,更遑论对方化出了本命长弓。


    眼看姜禧还未将眼下淤血揉干净,宴如是已要射出第二箭,常思危也不多想,召出桃花扇挡下这一箭。


    箭羽尖锐,纸糊的扇子被击打出一道裂缝,扇面桃花簌簌而落。


    常思危也随之咳血。


    姜禧气急败坏:“蠢货!谁让你插手了!!”


    而不远处,宴如是微微喘息,站在高处,第三支箭搭在弓上,未发。


    云影弓在月色下熠熠生光。


    从前她应对还留有余地,知道不能撕破脸皮,如今是后手和情面都不留了,一支箭就是一条人命。游扶桑也不知该说她是进步了,还是……


    游扶桑大步流星上前,挡下姜禧要扇常思危的那一个巴掌,“好了,停下,不要闹了。”游扶桑道,“书生不出手,你就要被那支箭刺穿,变成半残了。”


    姜禧显然气急了,开口就是:“滚!你才半残!”


    游扶桑:“……”


    游扶桑道,“懒得管你。那你再打吧,自己去送死吧。”


    话说完,游扶桑信步离开再不回头,成渐月追上去嘘寒问暖,宴如是则站在阁中,视线追着她们,针对姜禧的长弓却未放下。宴如是垂着头,额前碎发将神色遮得晦暗不明,分明打了个漂亮的反杀,却还是那么落寞,无人关心。


    不多时,确认姜禧再无杀气,宴如是放下弓,低着头,素净的鞋履下摩擦一颗石子儿,又想到什么似的去找椿木。


    姜禧盯着她背影,眼睛恨得能滴出血。


    常思危问:“这真是宴如是?”


    “还能有假?你没见到那月亮,那朵煞芙蓉?”姜禧气极,捂着胸口,“我真该在连煞山庄就杀了她!”


    常思危:“唔。”


    “方才过招,我感知到她背后魔纹,很是熟悉。那本是游扶桑的魔纹,以血契传承到宴如是身上……”姜禧道,“其实我知道我打不过她,我这几十年学得太杂,都未融会贯通,倘若你们正道仙首能被我这个半吊子伤到,那才是好笑。但我就是不甘心……打不过也不能让她太舒坦太得意。是以方才,我露出一丝魔气,就是为了附着上宴如是的魔纹。”


    常思危不明白:“这有什么用?”


    “魔气催情,血契带来的情潮只能血契主人帮忙抑制,否则血液倒流,废她一身经脉。”恍然想到什么,姜禧阴恻恻笑了下,“从前浮屠城,她和游扶桑一定也这么玩过。我见过那么多被血契折磨的人,不是被熬死就是被耗死,只能跪在地上乞求血契主人施舍一点温情。如今这宴门主不是号称很厉害吗,我倒是看看她是有本事求助游扶桑,还是有本事自己扛过去!”


    姜禧说得恨极,常思危却是一愣,十分踌躇。


    姜禧眯眼去看她:“喂!你在想什么?你不忍心?”


    “怎么会?”刷的一声,桃花扇开,常思危以扇遮面,唯露双目,笑如落花情不休,“你想做的事情,我一定都祝你大功告成。”


    她笑起来,倒不似话本里翩翩书生,反而成了唯恐天下大不乱的妖鬼。


    “我与你一样,也很期待看到端庄自持的宴门主,方寸大乱哀求旁人的样子。”


    第60章 旧怨(七)


    ◎师姐……你回来了……◎


    话虽这么说着,宴如是这事,常思危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书生本质并非真的邪性,投靠连煞山庄,一是因为喜欢姜禧,二是实在忍不了御道那堆尸位素餐的饭袋,唯一有实力的御道圣手常桓是个脑子拎不清的,毫无底线地被常槐牵着鼻子走。常思危劝了又劝,劝了近百年,总要累的。累了,便要为自己谋出路,选择连煞山庄也是利弊权衡之举。


    不过常思危对御道有意见,却并非对整个正道有意见。比如对这宴门十二楼五城,她就十分认可。


    随正邪事了,浮屠城灭,这六十年里宴如是对浮屠城余孽却是仁至义尽。常人一提起魔修,就是生杀抢掠人人喊打,恨不得得而诛之;宴如是不是这样。


    许是曾在浮屠城待过,她对魔修的偏见便不似常人那般多,她考量其入魔缘由因果,以报应轮回察之。


    魔修之中,一己私欲入魔占一半,正道修行走火入魔占另一半。


    世俗对魔修总有偏见,沾了邪道没有回头路,不如将错就错,反正修魔比修正道功法来得爽快,在正道修士一步一个脚印的时候,昨日杀一只鸡都费劲的魔修,今日十步杀一人,明日百步不留行。


    谁不享受一日飞升的快感?但她们也在刻意忽视一点:心有魔障者多毙命于入魔的前一刻,余下的那些亦是一念生,一念死,今日笑看春风尽得意,翌日尸横荒野无人理。


    魔修邪道修的都是邪功,断然不长久,是以这些“爽快”都是胆战心惊的爽快,身后亡殍,脚下薄冰,步步皆惊心。


    当然总有人说这是活该。


    但显然,宴如是不会这么认为。人人都选择自己的道,不论何种因果都要自己承担,此话不假,但宴门主以为,纵使从前过错多,也要有向善的机会。


    宴如是则“利用”魔修这一点“胆战心惊”,引其回归正途,阴阳归位。


    当然厉鬼忏悔,无人听信,此中受到的白眼宴如是也担着一半。此为后话。


    乱世之后摧陷廓清,顾好自己已是难得,总有人不解宴如是缘何要与浮屠城再生勾联,对旁人所避之不及的魔气魔修亦百般接纳,真是白白落下话柄,遭人口舌。何况正邪的罅隙与嫌隙自古有之,便如此势不两立下去罢,有什么关系呢?何苦做这第一个变革之人……


    要知晓,变革向来不易,不论成事败事,第一个变革之人总是最危险的。她的鲜血注定会成为阶梯上一抹印记,不论是向上还是向下,也不论是被唾弃,还是被纪念。


    宴如是有大好仙途,本不染尘埃仙仙去也,却拘泥于此,实在让人不解,担忧而惋惜。


    “棒打林间出头鸟,但总要有第一只鸟出头,才可能有百鸟朝凤的盛景。如是不敢自称为第一,只是一块无华青石,望能抛砖引玉,倘若真有所改变,即便微毫,如是亦万死不辞。”


    常思危犹记,那不过是宴门重建的第四年,仙家议事台前,宴如是作揖再拜,力排非议。


    彼时宴门红叶尽染,层林如血如画,宴如是站在其中却似一颗白色玛瑙,坚定,韧性,又洁白。


    她的母亲过世五年,师姐毙命于浮屠城中,宗门颓废,支离破碎……偌大宴门,都是她一人撑着。


    这六十年她是如何过来的呢?


    好在拨云终见日。这样一个亡命孤女,节节向上,终于成为宴翎仙子,要接过正派仙首之冠冕了。


    “仙首之位,总要有人去坐,总要有人去守护人世间。”


    旁人说这话常思危是一个字也不信,但宴如是这么说,常思危倒觉得还算合理。青龙与煞芙蓉为阵,镇守这浮屠城旧址百年,福泽天下,万世千秋,仙首之名让宴如是去担,无人有异议。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修道者修道,最后也不过是为了功名利禄权,不比凡人高尚到哪里去。从前,常思危以为,这些个登仙者与凡俗土皇帝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做一些长生不老梦,欲比肩神祇。事实如何呢?命是有了,钱是有了,权是有了,该有的欲望一个不少,该做的事情一个不做;那还不如快快活活入邪道,做真小人好过做伪君子。


    倘若平生所见“正道”皆是御道那些人,于是对正道深恶痛绝,常思危完全可以理解。不过自她见识了宴如是,恍然又觉得……整个正道并非那样不可取。


    常思危对宴如是,其实是佩服的。


    但话说回来,庚盈之事常思危了解不多,她不认识庚盈,却听说宴如是这一箭是为母报仇,常思危也不好多评价。


    常思危对宴如是仍然好感大于恶感。


    可再怎么好感,常思危也不会去劝阻姜禧。这是姜禧想做的事情,天大地大,姜禧心情最大,常思危说了又改变不了什么,指不定还要被揍一顿。怜悯几句适得其反,那不如闭嘴。


    只是怜悯,这好不容易逃离浮屠桎梏的孤女……勤勤恳恳为浮屠魔修清理余孽的宴门主……到最后,却还是逃不开被摧残被折毁的命数么?


    *


    与姜禧斗了几个回合后,天边冷月与黑蟒皆如云烟散去,蓬莱天光重新聚拢,照彻这一片山色。


    确认姜禧再无杀气,宴如是也放下长弓,煞芙蓉的光影渐渐淡去,馨香还萦绕在鼻尖,她却已找不见游扶桑的身影。大抵是与谁一同离去了罢。


    宴如是恍然想到,方才与姜禧拳脚来往,自始至终游扶桑都没有看她一眼。


    一眼都没有。


    在蓬莱山,游扶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与师长。她不再需要她了。


    门前彩雀衔新叶,白日散去尽还生。


    游扶桑不再需要她了。


    想到这里,宴如是眼前花白一片,几乎要站不稳身子,犹如被揪紧了衣领,她难以呼吸,心口层层钝痛。


    师姐不再需要她了。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居然成了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割在心口。锈到钝住的一把刀,却牵起无尽痛苦的知觉,疼得几乎溺毙,大水漫过喉舌,她无法发出声响。


    此时此刻连一刀毙命都是奢望,有一种自灭的殒堕的快感。宴如是却不舍得。


    恨不得自我了结,却又舍不得真的离去。师姐还在世间,她舍不得真的离开。


    从前鬼市熄灯,她夜盲独坐,那么多凄冷寒苦的夜都捱过来了,那么,再不管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她都可以等。她等得起。多不容易等到斯人复生,如今不过视若无睹,不再如从前亲昵,亦是她宴如是应得的,她从前做错许多,师姐恨她理所应当。


    只是如今,钝刀捅在心上,她也只能自己咽下这口血。能安慰她的人都不在了,还在的人……不屑安慰她。


    都是她自讨苦吃,自作孽不可活。


    耳边身后人声嚷嚷地拂过了,宴如是的视线漫无目的地一荡,一抬头,想到什么似的去找椿木。打毁了蓬莱长老阁那么多地方,也许要赔银钱。


    宴如是加快步伐,清风带起翩翩衣袂,却恍然觉得这风很是溽热。是日头太盛么?还是夏深了……宴如是眼前一昏,才发觉此间最发烫的是她自己。身后沉寂已久的魔纹在某一刻灼烧起来,层层如野火,燎遍全身,火星噼里啪啦地在身体里乱窜,渐渐地,都被引向不可言说的某处。


    身子很热,却又湿透了,浸在冷汗里,如一轮坠落水中的明月,等待着谁将她从水里捞出。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视线末端着处,是从前游扶桑居住的药草小屋。


    *


    和姜禧闹了个拌嘴,游扶桑头也不回离开长老阁。


    走出几步,身后有人追来的跫音,当是六七百岁很沉稳的年纪,脚步声却一点儿不沉稳,游扶桑一听便知,是成渐月。


    只不过成渐月还没追上来,翠翠已经横眉冷对地在等她。翠翠其实早就知晓游扶桑身份,从旁人的言辞和游扶桑的态度里都猜出来一些。但又气不过,觉得是游扶桑刻意欺瞒她,于是此刻站在山道,兴师问罪来了。


    她拿鼻孔看游扶桑,气哼哼道:“就没什么想说的?你先把一切说明白了,本无敌至尊金刚仙草将军饶你不死。”


    游扶桑很坦然道:“是我做错了,该与你说我就是游扶桑。只是山中无岁月,一甲子恍然过去,对于一些事情我自己也很困惑。”


    她道,“是,或不是,从前,或现在,我也总是分不清楚。是以在旁人最先发问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回避,于是摇了头。但是不管怎么样,翠翠,我都是诚心与你做朋友的。希望你原谅。”


    游扶桑一气呵成,翠翠瞪大眼睛。翠翠对从前的游扶桑其实也没什么印象,只晓得眼前这个人漂亮可亲又可爱,方才兴师问罪也是想把一切说开,却不想……游扶桑会这样认真地道歉。


    翠翠一下子就开心了,浮屠城主都与她真心做朋友,她这个“无敌金刚仙草将军”当得也不心虚了。


    翠翠于是道:“好吧,原谅你。咱们冰释前嫌,下不为例。”


    游扶桑浅笑说好。


    这一笑把翠翠笑得脸红,忍不住多看几眼,翠翠想,从前第一眼将这人认作桃花妖姐姐绝不是我的错,她就是很好看,一笑若春风,漫漫桃花随风似水流。


    成渐月也在这时赶上前来,她罩着抱住游扶桑,开口便是:“小扶桑!这些天睡得好吗?吃得好吗?有没有一点点想姨娘?”


    成渐月笑得很开心,她对游扶桑的关爱总如忽生的潮水一般令人措手不及。游扶桑还未来得及应答,成渐月再说:“你回小屋吗?不急不急,你这些天不在,我去长老阁见你之前替你将屋子清扫干净,还带了许多吃的给你,”她一股脑儿说着,如倒豆子,很是亲切,“你瞧瞧,每次见你都瘦了,是不是在凉州吃不惯?不怕,姨娘在你屋子里塞了许多好吃的,芡实云片麻饼油糕,都是你从前在第四城爱吃的……”


    从前在第四城……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游扶桑被逐出宴门百年,在浮屠城待了百年,如今在蓬莱又待了近百年。那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游扶桑一愣神,成渐月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她语气一落,变得犹疑,再看向游扶桑,神色里居然有一丝慌张。“确实过去太久了,你,你现在不爱吃了吗?……”


    游扶桑这才是真的愣住了。


    在宴门时,她似乎总在做一个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的小孩,去第四城,成渐月总是盛情款待她,有时游扶桑并不想吃,又怕成渐月伤心,才挑了最近的几个芡实糕点,并非因为喜欢,只是这些正在手边,不用转动食盘,拿得方便。多吃几个,成渐月也开心。游扶桑吃得随意,却不知道会有人去记她喜欢吃什么,细心多给她准备一些。不论曾经还是如今。即便已过去百年。


    便是这一个瞬间,游扶桑的眼泪陡然夺眶而出,她站在原处垂头掉眼泪,成渐月手忙脚乱地抱上来,“怎么了?扶桑,也不至于不想吃到掉眼泪吧!真、真的那么不喜欢吃吗?”


    “没有……”游扶桑也抱着她,脸埋进成渐月胸口,眼泪毫无顾忌地流淌下来,“没有,我很喜欢,我很喜欢……”


    “可你哭着也不是喜欢的样子啊……”


    “我就是很喜欢!”游扶桑一边哭一边说,“姨娘,我是,我是在凉州城太想你了才哭的。”


    “好好好,”成渐月于是哄她,“不哭,不哭啦。姨娘这不是来找你了嘛。”


    大约又哭了一会儿,游扶桑才觉出丢脸来,几百岁的人了因为一点小事哭哭啼啼,简直可耻!她于是别开脸,偷偷拿袖子擦眼泪。


    成渐月也不多说,静静看她,最后摸了摸游扶桑微红的鼻尖,也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好了,到你的小屋啦,”成渐月笑吟吟道,“快进去吧。”


    却是游扶桑手搭上门扉的一刻,陡然发觉屋内有人。蓬莱倒没什么危险之人,却实在怪异,能进她屋子的人这一路也都见过了,还会是谁?


    游扶桑不由得几分警惕,甫一打开门,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扑面而来。


    煞芙蓉的馨香,夹杂些许檀香,以及一丝黯淡的……欲望的气息。


    屋内昏暗,烛光已杳,隐约可见一人躲在床帏后,将模糊不清的视线胆怯地掷来,望向屋外这恍然而至的天光与二人身影。


    门扉半开,明媚的天光切割了屋内人的身形,使得面上神色不清晰,身下浓欲却明显。浓欲汇成一条小溪,从衣襟蜿蜒而入,又沿着衣摆不断坠落。渐渐,门扉更敞开了,天光向上攀升,灼烧了这副身体,烧得美人眼下绯红,眼睫开始颤抖,一时又低垂,不敢去看游扶桑。


    眼是不敢看,口中却软声道:“师姐……你回来了……”


    这一声,她用的是宴如是的相貌与声线,而非山鬼模样。


    游扶桑靠立门扉,一怔忡,不过很恍然地想到,这还是世事寰转命偷生,这么些日子以来,宴如是第一回唤她“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