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梦尽春山空
◎一生悔悟莫过于此◎
魂魄散了,怀中的山茶花也落了。
宴如是伸手去捉,花瓣却在触碰的刹那随春风归去了。
她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前方,浑浑噩噩不说话,思绪还断断续续停留在那一句,“宴如是,我喜欢你。”
被爱该有自觉的,可她在师姐身边总是后知后觉。
师姐喜欢她。若不是喜欢,不会明知正邪势不两立而留她在身边,不会一次一次不顾立场而救她于水火,不会在旁人口舌时维护着她,不会安抚安慰她,不会与她同床异梦却在清晨静静看着她——不会想触碰又不敢,想亲热又退缩。
师姐喜欢她。
那她喜欢师姐吗?
宴如是没有答案。
她只知晓自己曾那么亲近又那么重视的一个人,如今悄然在她怀里逝去,散成一道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微风,连一缕魂魄、一片破碎的衣帛都不曾留下。
甚至死前小心翼翼亲吻她,气息虚弱地扶住她,轻轻呓语。
唇边温热让宴如是难受得心都要碎了。
一片春风梦归去,山茶花落尽,梦成一场空。
一生悔悟莫过于此。
而随着游扶桑魂飞魄散,浮屠殿鬼火淋漓,几乎要将整座城池都烧毁去。
殿外天崩地裂,隐约听得谁人喝彩叫好的声音,群情激愤,叫着什么大快人心。
宴如是直杵在原地,宛如离魂。
浮屠城一点一点陨落,城池在无尽的鬼火里向下坠落,失重感侵袭而来,宴如是眼睁睁看着那些华醉浮雕皆碎作尘土。
一切都结束了。
她看见有人在一片破碎间挣扎着走进殿中,目光轻扫了空荡荡的殿中,心里恍然已有答案,却还是开口问:“扶桑她……”
单边的褐色宝石眼镜,一身仆仆灰衣与累累伤痕,是成渐月。
“成长老……”宴如是看着她,满面泪痕,“师姐不在了……”
成渐月一时无话,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很木讷地走上前来为宴如是整理了衣襟,用这些重复的梳理动作来缓解内心如麻的思绪。
有很多想问的,可现下根本不是思考的时候,她们都懵着,不知所措。
过了很久很久,就连浮屠殿的下陷也停下了,周围到处断壁残垣、破碎的魔气与摇摇欲坠的尸骨,成渐月忽而问道:“宴少主,三清白芍也没有用吗?”
宴如是只是摇头。
“怎么会呢?”成渐月喃喃,“那曾是宴掌门准备给你剔除……”
“什么?”宴如是恍然回头,如梦初醒地问,“你说什么?”
成渐月支吾几下没答话,宴如是猝然靠近,捉住她肩膀咄咄问道:“成长老,你说什么?三清白芍是母亲为我准备的?为了什么呢?我、我从未生出魔骨啊?”
宴如是撞她撞得突然,成渐月趔趄一下,单边的眼镜都快震掉了。
她盯着宴如是看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出声了答:“玄镜……因为玄镜。孤山玄镜预言少主或成为第十八任浮屠城主。宴掌门在镜中见到少主弑血弑亲,陷入杀障而不自知,反应过来时身前已血肉模糊……她在镜中见到你跪地崩溃大哭,却再也控制不住杀意与魔气……”成渐月闭上眼睛,沉痛道,“这样的预言对一个母亲而言,打击确是极大的。是以她不惜一切毁坏玄镜,只求事情一线转机;是以她与陆琼音作交易,失去任何都无妨,性命、仙骨、仙途与身份——只求能避免预言。宴掌门曾道,解除魔障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亲手诛魔。”
诛魔?
宴如是松开成渐月,低下头去,心里想了那么多事情,母亲的,师姐的,想通了也没想通,于是到头只恍然地笑了下,“陆楼主真是好心机,算到算不到的,都看得那样清楚呢……”
玄镜确实破碎了,宴清绝也确实失去了仙骨、仙途与性命。
而她,宴如是,也确实亲手诛了魔。
尘埃落定,当真万里乾坤一局棋。*
二人走出浮屠城的刹那,天际风沙歇了,天光如瀑,万人的喝彩将她们吞没。
她们说魔头身死,说魔窟覆灭,说宴少主灭亲而深明大义,说游扶桑魂魄已散,十八地狱的地狱锁自然毁坏,于是恶鬼与其余魔修封存地底地宫,再也出不来了。
魂魄……
宴如是想起那些消散在眼前的魂魄。
人死如灯灭,魂魄却会在世间或冥河之间徘徊七日;游扶桑那样直接随着肉身消散的情况是宴如是闻所未闻也见所未见的。
她忽然想起母亲的长明灯。
燃不起,书不尽,魂魄未入鬼市也不在人间,不上不下地停滞在了某处。
不是不在了,只是她找不到。
师姐也是那样吗?
生死之道宴如是并不在行,眼前忽而出现的一线可能让她变得很冲动。
鬼市与浮屠城相近,游扶桑曾带她去过;此时宴如是听着身边正道人士聒噪地交谈着,听她们说地宫封锁,如何确保恶鬼铲除,说浮屠余孽青鸾、姜禧不见了踪影,如何追捕,说浮屠城废墟,那些宝石价值连城,又如何瓜分珍宝……
她听着,觉得可笑又恶心。
她没忘记戎道之前这些人的嘴脸——尤其御道掌门人,虽为大派掌门而无担当,不想打头,没有主见,随波逐流,甘为陆琼音之拥趸。
如今陆琼音不见了,御道掌门装模作样寻找几下,立刻去盯浮屠废墟里那些无主的宝物。
御道圣手虽然也算不得多有担当,却不至于如掌门一样,前期万事不理,只在功成后耀武扬威,毫不遮掩对战利品的垂涎之心。
御道圣手常桓、御道掌门常槐是亲姐妹,长相如出一辙,不过笑起来时前者柔和后者锐利。修行之事常槐远不如常桓,年纪心性也不如,不知怎么反而是常槐作了掌门。
却是御道家事,旁人不好置喙。
此一刻,宴如是与御道掌门对视,猝然瞥见对方眼底贪婪,尽显鼠目寸光。
电光石火只见青山剑出鞘,直直插入御道掌门身前!!
长剑凶光毕露,御道掌门讶异一下,很快调整过来。
“宴少主这是何意?”她一顿,摸了摸鼻子,揣测道,“浮屠魔修不足怜惜,这些城内的宝物也是世代抢夺而来的,本就该还给正道。剿魔之战御道也大有功劳,从中拿些宝物又怎么了?”刻意扬起了声音,“难不成宴门想要私吞?”
宴如是皱了皱鼻子:“谁说宴门要分宝物了?”
她看着御道掌门,“这几日里,常槐掌门的那些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说。我觉得各人各有该做的事情,无端干涉旁人所作所为很没意思。”
“但眼下,你不战而贪战时功名,无功而图事后功劳,实在虚伪市侩,令人不齿。”
宴如是正声说着,视线掠过常槐,去看御道圣手常桓,仅仅一顿,再扫过仙家众人。
说是“仙”家,实则各各心怀鬼胎,战时马马虎虎,战后蜂拥而上。宴如是忽然不晓得这正邪之战到底有什么意义,正邪正邪,势不两立是真的,却不是因为正邪本身,而是因为……
人心。
她道:“今日之后,浮屠城由青龙镇守,若有恶鬼怨气我自会知晓,至于其余人,谨慎踏入浮屠城。即便是废墟,也曾是魔修聚集之地,煞气深重,对修士多有不利,更何况十八地狱还在地下,在未商量出对策以前不可以轻举妄动。”
众人缄默,有认同也有犹疑,御道掌门常槐却笑了:“宴少主——你也就是个少主,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不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宴如是平静道,“只是忠告。”
成渐月则在她身后小声道,“宴掌门已故,这宴少主自然是有掌门之名的……宴门掌门……也不比你这个坐着靠姐姐让出来的掌门位置的人差吧……”
孤山那一道,方妙诚听了这话瞥来一眼,再看着常槐,秀丽的眉毛微微一挑,看好戏似的笑起来。
倘若宴如是多关注方妙诚,该发现异常:陆琼音失散,这最该着急的方妙诚此刻却像一个没事人,不追也不问。
仿佛早就知晓陆琼音无恙,才如此镇定。
不过宴如是全然没把注意放在方妙诚身上。
她只听常槐继续道:“说来,我记得这扶桑城主仍在宴门时与宴少主是情同姊妹的关系,不知百年过去,这旧情谊尚在否?哎呀呀,小少主拦着不让人进浮屠城,不会是为了睹物思情、在夜里偷偷掉眼泪、缅怀故去的师姐吧?”
宴如是静静看着她,未说话,指甲却深深嵌入手心。
常桓打断:“行了,还在拿游扶桑在宴门那些时日的事情作文章吗?多少年过去了,好没意思。”
她顿下一顿,安抚妹妹,“宴少主说得也不错,九州天材地宝山川广袤,不至于拘泥于浮屠城里那一点。而浮屠城被魔气侵染已千年,确实是要先由青龙镇一镇。”
那日便以常桓这话作结尾。
常桓为何会替她说话?宴如是未多纠结,让青龙镇守住浮屠城废墟,便马不停蹄奔向鬼市。
已经耽搁太多时间了,本就希望渺茫,宴如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寻到什么。
沿着记忆中游扶桑带她走过的路,宴如是跌跌撞撞行向鬼市。
不是盂兰鬼节,鬼门关久闭不开,鬼市亦不可生闯,宴如是强行离魂,在鬼市外撞得头破血流,仍进不去。
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她不厌其烦地抽魂离魂,眼前一片黑,身前一片血,亦不停下。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抽魂离魂对身体负荷巨大、亦消耗无数灵力。不过片刻,宴如是精疲力尽,鬼市外浓雾渐起,渐渐夜深去,夜盲,千里荒无人烟,一切都变得很无望。
仅剩的一点点机会也眼睁睁流逝了。
如同眼睁睁看着山茶花凋落在身前。
分明什么都看不见,眼睛却被黑暗刺痛了,宴如是颓然跌坐下去,“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她流下眼泪,一声一声叹息轻如梦呓,“师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
事后之悔悟,不破临事之痴迷。**
木已成舟,万念成灰。皆无用。
*
那一夜她回到宴门,轻薄衣衫盖不住满身因夜盲蹒跚而磕碰出来的伤口。疼痛难以忍受,一道道划伤,却好似麻木了,便乞求更痛——好歹疼痛能唤醒一部分知觉。
宴门之中,她见到成渐月与另一位不速之客,方妙诚。
方妙诚没有做客的自觉,见宴如是回来,面露讥诮之色,也不解释来意;反而是成渐月显出一丝尴尬,后退几步,好似要与方妙诚划界限、与宴如是证清白。
宴门之人,提防厌恶方妙诚也情有可原。
“方代掌门前来……是为了牵机楼的事情,”成渐月对宴如是道,撇撇嘴,作苦恼状,“如今陆琼音不知所踪,仙家暂时没有说法,可往久了看,保不齐会有风言风语……”
宴如是反问,视线却落在方妙诚身上,“风言风语?什么算风言风语?”
成渐月道:“消失在浮屠城,或说她死了,或说她被一同封进十八地狱了……谁知道呢……”
宴如是听了觉得好笑:“陆琼音不就是为了十八地狱去的吗?她本来就是邪修,与正道殊途,事做一半人影不见,很奇怪吗?”
周围可不止她们三个人。
如今宴门为正道商议之处,各门各派的修士都不少;宴如是此言一出,四座皆惶惶然看过来,面露讶异。
“宴如是!”方妙诚美目瞪得浑圆,“你在说什么胡话!?”
宴如是反问:“是不是胡话你心里不清楚吗?陆琼音本是浮屠魔修,而你为妖修,是百年前蓬莱山上一只狐狸——当时椿木长老不是都说得很清楚吗?做什么又在这里装糊涂?”
话音落下,心里升起一阵破罐子破摔的快感。
这一切毫无证据,是以宴如是从前从来不说,她知晓自己这次是冲动了:她只是忍耐不下去了。
受够了这样步步小心谨小慎微的日子,分明不是她的过错,可为什么备受折磨的是她?分明这大凶大恶之人并非师姐,可为什么方妙诚张扬傲慢、陆琼音名利双收,师姐却……
神形俱灭,魂不往鬼市,不存人间?
为什么?
凭什么?
宴如是直视向方妙诚,那双清秀柔和的眼里罕见地覆上霜寒,几分沉默的愠意,一点傲气的蔑视。
——便是这一点蔑视,像极了宴清绝。
这是方妙诚最讨厌宴清绝的一点,如今重现在宴如是面上,她气得牙痒,亦扬起脸来,“我在孤山百年,陆楼主在牵机楼亦百年,一切功劳有目共睹,宴少主这般说辞若无证据,可是实打实的诬陷!”
方妙诚对宴清绝可能还没主意,但对这面皮薄又顾虑多的小少主她多的是法子,她于是道,“剿魔之争尚告了段落,宴少主便出言污蔑我与陆楼主,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思?还有今日早些与御道常槐那些话,说得冠冕堂皇为旁人着想,可归根结底不就是想让别人不靠近浮屠废墟——宴少主究竟是何用意呀?是为了独占浮屠城,还是为了留住旧师姐故居?还有回宴门之前,宴少主又去了哪里?眼下宴少主灵息微弱,却不是以打斗消耗了灵息的模样,倒像是……抽魂离魂过度而变得这么虚弱,”方妙诚弯着眼睛笑,“宴少主不会是去了鬼市吧?为了谁呢?”
几句追问,几句揣测,将宴如是推上风口浪尖。
宴如是淡然着模样,并未被激怒或乱了阵脚,“方妙诚,你说我没有证据,那你此番揣测又有几个证据呢?”
“是你揣测在先!”方妙诚恨道,“是你无凭无据胡言乱语在先!”
“——那倘若我说,她有证据呢?”
人未至,声先到,宴门外有人影匆匆而来,一身仆仆风尘盖住了面容。
这是众人几乎不曾见过的人、不曾听过的声音,宴如是却几分熟悉。
那是一个妇人,一身朴素粗衣,大约大隐隐于市太久了,身上虽有修道的痕迹,却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冲散了。
不过修道者自有驻颜术,妇人的面貌与从前相比无什么不同,她单是站在那里,已有几个孤山的修士相视一愣,再是觑然,而后纷纷叫出了她的名字——
“周全!你是周全!”
——周全,三百年前孤山老人身边侍卫,周全!!
年轻后生对“周全”二字也许陌生,但一说孤山老人那侍卫,便是都反应过来了。
周全径直穿过人群,停步在宴如是与方妙诚之间。
她与宴如是目光交汇,稍稍点一点头,便从袖中递出一物。
“这是……她让我交给你的。”周全压下声音又刻意隐去了名姓,但宴如是心里分明是知晓那三字答案的。
宴如是于是怔怔伸出手来,似近乡情怯而不敢触碰,甫一接过又囫囵一眼,根本无法静心细看。
她的手中一封书信,一枚扳指。
宴门掌门素玉扳指——“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那一枚扳指。
第42章 告天下人书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对这枚宴门掌门素玉扳指,宴如是一生印象深刻有三。
之一是少时,母亲催促她安寝,手掌抚摸在她发顶,小指佩戴这样一枚扳指,稍稍蹭在她耳尖,温热温柔,带着母亲的温度。那时起她发誓要成为如母亲一般为人为先、受人敬仰之人。
如今想来又茫然了:为谁为先?受谁敬仰?往日的所有念想在某一刻尽数崩塌了,宴如是忽然不知道这一切坚持都有什么意义。
印象深刻之二是流离失所后,一截血肉模糊的小指,一枚证明了身份的素玉扳指。
她被孤山迫害至此,如今却又与其共事。令人不齿。
之三,则是此刻。
“以此扳指为证,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彼时庸州,她如此向游扶桑承诺,尔后九州青龙与浮屠鬼相见,依旧杀得你死我活,她本意从不想害师姐,却因无能拖累了她;是以师姐问她,宴如是,当你因为背叛我而被血契折磨得痛不欲生时,有没有一丝后悔呢?
她不曾背叛她。正如师姐不曾信任她。
师姐从来不信她,却还是收下扳指,如今送回来……是为了什么?
宴如是接过扳指与书信,触到温良素玉的刹那恍若隔世。
而同一时刻,另一人推开议事殿门,她拄杖逆光而来,约可见是一位耄耋老人,气质却不浑浊,带来脉脉清秀的蓬莱风气。是椿木。
她与蓬莱几位妖修一同前来,左右是黑蛟子将军与一位桃花小妖,再往后几步,居然还随着御道圣手与书生!
人类总怀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思,可再怎么不待见妖修,见了椿木还是恭敬,有人俯首作揖。
众人视线焦点之处,椿木驻足在周全身前,“请将书信递与老身,”再目不斜视道,“书生。”
队列之中,御道书生顷刻往前一步,低眉应声:“学生在。”
“甲辰龙年,己巳壬申日,四月初一。”椿木掸开书信,“宴门如是亲启,《告天下人书》。”
“三百年前,壬戌之年,孤山老人于玄镜窥见‘孤山祸起一狐’,引以为戒,却不知天命已定,无力还转。次年孤山大娘子周蕴受人蛊惑,带回一只红狐,便是周二郎妻,方妙诚。祸起一狐言不虚,方妙诚残杀二郎,蛊惑周大娘子离山离心,刻意宠溺周二小姐致其性格乖张、为非作歹而不计后果,屡屡惹下祸端——更甚至,以计杀戮孤山老人,侍卫周全装疯卖傻逃过一劫,才以活命。”
“侍卫周全为避祸端,归隐百年,方妙诚穷追不舍,至而欲杀之;幸有旁人得救,周全服下归息丸,金蝉脱壳,大难未死。”
“此为方妙诚罪一。”
“孤山妖修为祸,牵连蓬山,癸卯之年,方妙诚袭击蓬山,杀生百余。”
“此为方妙诚罪二。”
椿木长老言辞凿凿,一是她千年修道的底气,而则是她身边御道书生那明辨妄言的能力:在她面前,妄言者自戕,虚言者断舌,那么椿木此言让人不得不信服。
椿木再道:“从前岁末辛丑,宴门孤山之祸以宴门败落为终,孤山昭告天下,宴门掌门窃取孤山至宝‘玄镜’,结下祸端,现言归于好,设宴于钱塘望海亭,广招天下修士,见河清海晏,立九州和平。”
“——此为孤山一家之言,亦是妄言!”
“实则孤山伐异党同残害宴门,以剿魔为名、玄镜为诱,勾宴门入局,孤山监守自盗,贼喊捉贼。宴门破败,如是逃出宴山,九死一生,方妙诚又以其母其父性命,迫其舍身饲魔,独入魔窟,生不如死。”
“如是何罪?宴门何辜!我于玄镜看见苍生涂炭,不惜自毁修为,只为博正道一线生机,反被孤山反咬,接连宴门亦成了罪人。”
“大凶大恶,玩弄心计。此为方妙诚罪三。”
“其罪四:掩人耳目,勾结魔修。牵机楼楼主陆琼音,实为浮屠城旧任城主,那日宴门后山,她与浮屠城游扶桑所对一掌,则为浮屠令第七层:浮屠恩怨。尔后,她满嘴谎言,以天下为局,不顾苍生性命,翻弄是非,方妙诚辅之,不问对错,亦草菅人命。”
“如此罪责广告天下,其罪可灭,其心可诛。”
椿木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方妙诚幻化成一缕妖烟,蓬莱黑蛟却早有准备。方妙诚欲逃的刹那被黑蛟拦下,反而暴露真身,坐实了妖修身份。
黑蛟揪住方妙诚,把人押在身边,对椿木颔首:“您继续。”
“约是这些了,”椿木道,“此为《告天下人书》,亦昭告天下人:虽千万者,朝夕暮往来,不在后世。知吾罪吾,惟在千秋。”
“宴门之灾,孤山之过,正道之错,一步错,步步皆错。”
“好景良宵不再,深怜痛惜还依旧。有道是:‘布施生天福,犹如仰箭射虚空;势力尽,箭还坠,招得来生不如意。’”
“梦也短,风也寒,情也落,一身倥偬不念故,青山何处旧相逢。”
于是人生大梦三千世,聚散离合带不去,总是空。
万里河山清绝处,再不见,人匆匆。
第43章 随意春芳歇
◎唯宴门因那《告天下人书》光大门庭◎
一直到椿木读完书信,堂中无人再发一言。
椿木放下书信,放下这封落脚盖上宴门章、束有掌门扳指的书信。
宴门之内立即有人大惊:“少主,这不是您母亲的字迹吗?还有掌门印呢……理应是宴掌门故去以前写下的吧!”
“不,不是……”
宴如是才要否认,椿木忽而上前打断,顾左右而言它,“宴少主知道蓬莱与宴门之间有多远吗?真是走死我一把老骨头了!若非有人中途扶着,老骨头该中途散去咯!”她打着与周遭严肃氛围并不相符的哈哈,立即又压低声音解释,“宴少主小心着说话噢,小书生还在周围呢。”
御道书生面前无妄言。
但事实上宴如是并不需要提防她,小宴少主似乎生来就不会说谎,她的世界太清清白白,所以一进入模糊地带便不知道要怎么办。
椿木瞧着她,只淡淡道:“不要说。也是她的意思。”
“她”。
师姐……
眼看着书信落角宴门,宴如是紧紧攥着页脚不放。
游扶桑与宴如是的书写课业俱是宴清绝教导的,从前宴门小轩窗,宴如是懒懒靠在师姐身侧,问她唯恐缘深的“缘”是哪一字缘,问她觉不觉得今日那几个长老讲的东西实在很无趣。她拿手指偷偷缠着游扶桑的长发,忽然问:师姐有没有喜欢的人?
没、没有。游扶桑立刻别开视线,低垂下眼不看她。
宴如是于是道:我有哦。
游扶桑显然怔忡,极快地瞥她一眼,欲言又止,分明很失落。
过了很久她才问:宴师妹、宴师妹喜欢的人是谁啊……
是你!宴如是大笑着抱紧她,我最喜欢你和阿娘!身前的人僵成一块铁板,脸颊烧得红红的,宴如是不放过她,又追问:所以师姐是谁也不喜欢?啊,师姐对我连这种友好的“喜欢”都够不上吗!
游扶桑被她摇得晕头转向,要说不清楚话了:喜欢的……喜欢的……我喜欢宴师妹的……
她喜欢她,却不是那种“喜欢”。
但这一点,宴如是如今才悟得。
她们的书写课业俱由宴清绝教导,是以字迹也很相似,横平竖直,却不是死平与笔直,要有平衡的韵味。宴如是从小跟着宴清绝长大,一笔一画都被母亲带着书写,是以这些平不平、直不直的道理她早就会了。宴少主一手好书法是各仙家都称赞不已的。
但游扶桑在外门时无人教导,只能靠模仿而习字。几年过去,她仍然模仿不了宴清绝的字迹;宴清绝的书法不在形,在神韵。
游扶桑练了许久也没有这份“神韵”,宴清绝不再勉强,随她去了。
如今这《告天下人书》的信里,扶桑师姐的字迹与宴清绝仍然相似,也生出了她自己的“神韵”。百年宴门,百年浮屠,游扶桑的书法带着一种正邪相融的飘渺气息。
这封信是何时写出来的呢?
宴如是固然不知晓,却不断猜想,师姐自知与宴清绝笔迹相似,又得来宴门掌门印,扳指束之,书信交与椿木、周全,让她们广而告之。
这封由她书写的信,却字字不提她自己,不提浮屠城,唯让宴门洗去冤屈,重新立在光下。
师姐恨她却也不恨她,爱她却也不该爱她。
那一日宴如是都浑浑噩噩,因了这书信,那些人簇拥她维护她,几乎到了为她黄袍加身的地步。
这些东西她本不该得。
群拥散去,人已尽了,宴如是去向那无人处,才跪地失声痛哭。
泪水打湿了怀中书信,她伏在地上,额头一点一点撞在地面,磕出鲜红的印记。“我真的知错了……”她哭得恸楚,“师姐,我真的知错了……”
有一双朴素的鞋履停在她身前,是椿木老人轻飘飘一声叹。
“倘若要说错,宴少主唯一错在过于天真,把发生的一切、身边一切人都往最好了想;这是错,也不该是错。母亲宠爱,师姐维护,宴门光复,少主之位乃至掌门之位,这些东西都是你该得的,反而先前那些罪孽是你不该遇见的。”
椿木长老与蓬莱黑蛟站在一起,又搀扶起满面清泪的宴如是,“我早与你说过,宴掌门的身份便是天机本身;她本为命定成仙之人,命格亦是圆满。百年里,她将身上劫数一一化解,最后一道却迟迟不来。这些也在名字里有所体现:宴清绝之‘绝’,便是‘绝子嗣’之意,是以血亲之劫,是她注定难以跨过的劫难。你死,或她死。”
“她固然不希望你死。你若死去,她生不如死。”
“一切本是可以化解的,虽然磨难重重。陆琼音便是趁此机会,以命格之事作威胁。堂堂宴掌门,在命数之上也成了胆小的人,也许这便是‘人有软肋,便不自由’。”
椿木叹气,“至于你,宴少主,你何罪何辜啊?倘若这是一个正派世道,如你这般的人更该好好地向前走着。纯善不该成为致命缺点。可惜世俗世俗,本就是善恶颠倒了……”
宴如是任由她握着手,眼泪还在轻轻流着,她忽然想起母亲的长明灯:“椿木长老,母亲还没有走,是不是?”
椿木微笑道:“她一直在你身侧。”
“这是什么意思?魂归天地么?”
椿木笑而不语。
宴如是恍惚一下,“师姐——师姐,师姐呢?她会不会也……”
椿木却打断:“这个就不好说啦。”
宴如是愣在原地,泪水明晃晃地挂下来,静默了许久,她听见有别人在山道的另一侧叫唤她,“宴少主——”
是周全。
“宴少主——我不认识宴门后牢的路啊——”
如今一片愁云惨淡,一片虚荣繁华,这山道上的周全倒是笑得很活泼。
椿木于是催促宴如是过去,笑眯眯道,“宴门不同往日了,往后宴少主还有的是事情忙呢。”
宴如是木木讷讷说好,擦尽泪痕,恭敬与椿木作揖,便向山道离去。
椿木与蓬莱黑蛟站在原地许久,乌云遮眼月光,风又把云吹散,流光轮转一轮又一轮。缄默良久后,黑蛟子面向椿木,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很淡然地说道:“游扶桑已经很累了,再给她乱许诺便不好了。”
“是这样。”椿木点头答道,“扶桑是个好孩子,可惜误入歧途,正邪皆杀而正道,她的命早已不属于她自己了,是‘邪’这一字的一部分,是‘正’与凡尘憎恶的具象化。宴少主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世俗总不允许这样的人安稳存在着。我见了她,便也想着助一臂之力,也算安置了难得的善心。”
黑蛟站在旁边,一身漆黑戎装,旁的再什么配饰也找不到了,隐约的月华打在她铁质面具上,泛出幽幽冷光,分明很冷,但整个人的轮廓又是温柔的。
又是一段沉默,她微微颔首,说,“好。”
*
宴门孤山对峙之时,周全分明是有备而来;她点兵点将似的召集了孤山旧党,勒遣方妙诚。
可惜她找了很久周蕴,仍然不见所踪,她与旧党叹气:“百年一变,孤山无人了……”
立即有一道鞭子狠狠砸在她面前,来者张扬跋扈,带着娇惯出来的傲气:“谁说孤山无人?!”
是周聆。
周全被砸得愣了一下,半晌也只笑,“大小姐,等的便是你这一句话。”
此为孤山后话。
那日周全来找宴如是,问到宴门水牢的事宜,便是将处置方妙诚的权力交给了宴如是。
如今方妙诚已是板上钉钉的罪人,孤山钳制她。
周全对宴如是当然很恭敬,游扶桑救过她,在她心里约等同于宴如是救过她,何况周全打心底里是佩服宴如是这个少主的,经历这么多沉浮是非还能这般坚守本心,实为不易。
宴如是于是将方妙诚关押在宴门后山水牢,那个曾关过她母亲的地方。
水牢之内暗无天日,青龙伏在深潭边缘,鳞甲遍身,散发着煞芙蓉气息,有抑制邪修的功效。
宴如是站在岸边,右手托着一只烛台,盈盈烛火照在她面上,光亮清冷。
她问方妙诚:“熟悉吗?这曾是关押我母亲的地方。”
方妙诚跪在牢里,冰冷的水浸湿半边身子,灵息不足而现出狐狸尾巴,伤口累累,都是那日她欲逃走而被蓬莱黑蛟打出的痕迹。随她动作,铁器咣当响着,她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面颊,面容枯槁,毛发已经变成了枯哑难看的死灰色,往日光彩烟消云散。
她看着宴如是,不说话,只是笑。
“你的陆楼主不会再来救你了。”
方妙诚又是一笑,讥讽得紧,“你怎知她不会来救我?”
宴如是于是淡淡问:“那她来了吗。”
话才说完,宴如是身后也出现了层层叠叠宴门的人,成渐月在左,孟长言在右,皆是冷冷俯视方妙诚。这几日宴门休养生息,方妙诚却失了灵气,再怎么易容、欺诈、谎骗人心,亦是插翅难逃。
陆琼音当然不会来了。
浮屠十八地狱外她以死遁地,失了一具肉身,元气大伤,此刻只求自保。在她眼里方妙诚只是一只逗趣儿的狐狸,是不值得冒险营救的。
宴如是再插一刀,重复一遍:“陆琼音不会再来了。方妙诚,如今孤立无援的人终于变成你了。”
方妙诚看着她,又或者透过她凝视着什么,某一个瞬间,她面色极快地坠落了,终于面如死灰,心如死灰。
宴如是于是回头,与正道诸位颔首,“方妙诚其人阴险狡诈,草菅人命,罪不可赦,倘若一命换一命,她该死千百回了。时辰以后,我以青山剑斩下她魂魄,青龙吞噬她,如此,生生世世,再无复生的可能。”
不是请愿,而是告知。
可惜未找见陆琼音。但不打紧,宴如是心道,有些仇恨该报还是会报。
只是有些罪孽,该要偿还,却是斯人已不在了。
*
这些日子,但凡是有耳朵的人,不会没听过宴门与孤山之后《告天下人书》如何还转局面,由蓬莱椿木诵读、御道书生在侧,这封千余字的书信严谨到如同上神受封。
这些日子,但凡是长了眼睛又记忆尚佳的人,不会停止对宴门少主大义灭亲、青龙救世之事的传颂。而传奇故事总是越传越古怪,传闻里的宴少主已经长出三头六臂,左青龙右白虎上朱雀下玄武,统统由她驱策。有说她是女娲传人,如神祇光明正大,是剿魔功劳最大者,亦是对正道摧陷廓清,功在万世千秋。
正邪一战浮屠城灭,御道孤山休养生息,牵机楼——
牵机楼,消失了。
如同它曾凭空出现在山崖,此刻它已凭空消失,不见踪影。
如此消失不见竟是坐实了陆琼音邪道身份,仿似畏罪潜逃不敢示人。
同时有传闻,牵机楼楼主陆琼音,实则与浮屠城第十六任城主庄玄样貌相同。
“可惜见过庄玄的人并不多,我又没有证据,说出去无端惹人哂笑。虽说陆楼主一百张脸变幻无穷,也许只是见过庄玄又恰好顶了那幅面皮吧……还是觉得奇怪呢。现在有《告天下人书》,我思索再三,一切说得通了。”不知名修士如此叹气,“也许正邪之战便是魔修内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还好宴少主明察秋毫,亦见舆薪,好歹是让我等凡人抵御住了。”
此后江湖流传美谈,宴门少主救俗世于水火,不顾性命与前嫌,屈身魔窟。魔头身死,世间再无浮屠城,孤山御道亦退居,宴门朱门光大。
——唯宴门因那《告天下书》光大门庭,无可匹敌。
这样的传奇故事流传很久很久,久到变了模样与颜色,但人们对宴门几经风雨而屹立不倒之事依旧佩服,有说其支离破碎却到底东山再起,是有命格庇护,仙人垂爱,而不论与孤山之祸、或正邪之争,都不过是命定里的劫难,宴门气数不该绝,终于是跨了过去。
至于这灾祸与斗争间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血泪多少冤屈与多少苦痛?那些个传奇故事便没有那么深入了。只说宴门少主——或该称宴门掌门了——追忆每一个离去的魂魄,长明灯点了整整一座高塔,倘若那些孤魂失了方向,遥望灯塔,到底能找到归家的路。
同时,也流传她与盂兰鬼市的故事。
有说每年盂兰鬼节,她都要去孟婆桥上枯站一整夜。直至黎明渐起,鬼差赶人,她失落——但也意料之中——地离去。
那日她才要离去,一只野鬼与她擦身而过,面上还挂着新垂的血泪,长长一条直流到胸前,沾染白衣,恍若才从火海血水里捞出来,那么凄惨又那么哀伤,鬼市灯火照得那只鬼一双无色的眼睛与渐灰的长发。
虽然可怜,但相貌却是顶好的,眉间血似的朱砂,一对朱唇与明媚凤眼,只是有些消瘦,才凄惨得生出许多恹气。
有那么一个瞬间,宴如是呼吸停住了,她快速地想跟上去,可惜被孟婆桥外无形的屏障拦下,鬼差亮出两道叉戟,面顶生死符咒,冷冷拦住她:“宴门主,黎明已至,今日已非盂兰鬼节,再多滞留便要损耗阳寿了。您请回吧。”
“阳寿、阳寿……”宴如是虽驻足,眼神还黏连在那女鬼的背影上,“可以!多少您收了去吧,只要我能再看一眼……”
“她不是你要找的人。”鬼差打消她的念头,“你等不到游扶桑了。游扶桑早已不在这个世间了,鬼市里没有她的魂灵。明年鬼节鬼市大开,您请不要再来了,只是徒劳。”
话虽这么说了,但鬼差也知道这劝说根本没有用处,只是耳旁风;每一年都说同样的话,宴如是每一年都没有回应,于是下一年又出现在鬼门关。这般与鬼市牵连不休,再厉害的修士也要受到损害,七年,十四年,二十一年……若非她命硬,否则早就魂归阎王殿了。
一步错,步步错,大梦三千世,青山不相逢。
她于是独站桥头,十年百年将错就错,究尽一生画地囹圄;见了杨柳绿,匆匆又花黄,夜深露重,三更梦醒,孤寂梦魇里再如何声嘶力竭,醒来都是一场空。
夜盲心盲,神鬼皆徒劳,合眼又朦胧,谁人梦里哭。
谁人梦里哭。
【卷二·随意春芳歇不取,明明明月是身前】
第44章 旧怨(一)
◎你欠我八十四两银子◎
对于修道者,游扶桑百年性命实在算不得长寿;但若放去凡人俗世间,三百余岁几乎是古木奇观。
修士与凡人究竟什么区别?后者怎就苦苦艾艾如刍狗,前者怎就恰似神仙不羡仙了?倘若一人无忧无虑了三十载,一人凄凄惨惨了三百年,谁去羡慕谁呢?
原来长寿与否并不看切实数字,而看心性。
若是无事挂心头,便是俗世小神仙;若是苦大仇深,岁比山川亦枉然。
游扶桑自认是后者。
她这一生绝对算不得快乐的,少吉多凶,无亲无友无爱人,也许从出生那一刻时辰里就写了天煞孤星四个字,注定了此生颠沛不堪。
也许是因此,母父才把她丢掉,江水把她送到扶桑之地,凶兽几乎吞噬她,浮屠魔气附身于她。
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么潦潦草草随便结束,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真的陷入死亡那一刻,魔纹如锋利藤蔓刺入她胸膛,全身血液极速逆流冲破经脉屏障,那一刻她痛如命绝,恨不得顷刻消散,却还是想,“原来,我也是不甘心就这么死掉的。”
游扶桑曾以为是世人太短寿所以求长生,而她早已看过大千世界,到达过那样高的山巅,那样深入的水潭,于是可以跨越这类妄念和迷思;她以为自己不贪生,也不怕死。
原来,这些不过“她以为”。
原来,她也想活。
*
好长又好乱的一场梦。梦里三千世,大梦有鸣蝉。
风尽声希,刀光剑影血光横天,有人惊叫有人喝彩,火光淋漓。
人死不过头点地。
尔后是无尽的沉睡,无尽的沉默。
无尽的梦境。
梦里她早就忘了姓甚名谁了,潜意识里自认是蓬莱一株仙草。
缘何是蓬莱?缘何是仙草?
她也不晓得,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此生与蓬莱是否有什么牵连或孽缘。她想,也许梦就是这般无厘头,只管做去就好。
大多时候是一株仙草,集天地灵气长大——梦做到这里又停下了,忽然问自己,是不是太自信了?凭什么天地灵气都聚集在她这株小小草苗呢?
很快有一个声音回道:因为这是你的梦,你可以在梦里拥有一切。
游扶桑于是开开心心将梦继续做下去。
这是我的梦,我可以在梦中拥有一切,这么想着却又犯了愁:她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记得自己曾万人之上,拥戴她的人曾有整座城池那样多,但在梦中那些人的面貌那样模糊,她看不清她们的真实面容;她记起自己有师二三,友二三,但孤灯暗影下又常常只是一个人。
她习惯了独处,旁人接近反而是打扰。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那人很爱缠着她,手紧紧扣住她手腕,脸颊软软地贴在她肩头,亲近自来熟。
她曾经很喜欢这个人。
不过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
俗世三千,生一回死一回,再辉煌的成就也消弭,再深痛的爱慕也淡然,痛哭淬成哀乐两忘,苦水散成白汤。
该忘的总要忘却的。
她于是想,我好像什么都缺少,孤零零一个人;同时却什么也不想要。
一个人足矣。
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混混沌沌又睡过去。再次醒来又不知道是多久以后,迷朦的梦境里陡然有别人了。
十分陌生,也许是个医师,手法绝对算不上温柔,暴力地往她嘴里灌药,尝不出味道,觉不出冷暖,只觉得快被这些汤药淹没了。
——然后那人说:“真是糟糕,血怎么变成青色的了?”
声音非常陌生,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又想:为什么血液会变成青色的?难道我真的不是人,真的变成了一株草了?
她于是明显地感觉到身体里经脉如藤蔓般生长,带着空山新雨的气息。
原来是恢复听觉、触觉和嗅觉了,她想,可惜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仍是与外界隔绝了。
在某一个鸣蝉的夏夜,她忽而四肢有了知觉,能觉察冷暖,甚至能微微动作起来,她于是伸出手,手指揪住一片不知是床帷还是衣襟的布料,緂麻索缕,并非什么名贵绫罗。
耳边发出品铃乓啷的刺耳声响,似是打翻了什么东西,有人失声问:“你醒了?”
她是谁?
游扶桑很努力地想看清她,视野却久久不能清晰,始终有一层白纱包裹着,灯火葳蕤不明晰。
“别抓!”医师握住她手腕,解释道,“你眼上裹了纱布,还有许多草药冷敷,你的双眼曾被火灼烧过……”她顿了顿,“眼睛可是人最脆弱的地方。”
你是谁?
游扶桑手脚有知觉,却还是没力气,发不出声音,想问什么也全然说不出话。
“周蕴,”那人看出她慌张,自曝了名姓,“我是周蕴。”
周蕴是谁?
游扶桑根本想不起来,便感觉对方又搀扶着她躺下,“别乱动,我不想白救。”
说完,她强硬地把游扶桑摁在床上,刷的一下把灯熄灭,然后,人走了。
*
游扶桑发现自己可以说话,是在某一日傍晚,彼时天边火烧云,蓬莱雨后新风穿堂而过,似乎把天边那些红彤彤的云也吹近了一些。
当然这些游扶桑都看不见。
她只是听见有人拿着珠算盘在她耳边算账,珠子噼里啪啦响,似敲打在她耳膜上,十分令人烦躁。
“……”
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吐出半个不成音节的字,又废了十八牛四虎之力说出:
“拿开!”
噼里啪啦打算盘的人愣了下,佯作一声惊讶:“哦哟,好凶哦!”
游扶桑浑浑噩噩坐起来,脑袋一团浆糊,眼前还蒙着轻纱,周蕴问她:“还记得什么吗?”
游扶桑又反问:“我该记得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游扶桑深吸一口气,口中囫囵转着三个字眼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终于她道:“不知道。”
“真失忆了,还是懒得回忆?”
“不知道。”
“是我救了你。”
“……”
游扶桑头晕,“这个知道。”
周蕴于是道:“故人所托。亦是医者职责,不必言谢。”
游扶桑从善如流哦了一声,坐在榻上,真就不说谢谢了。
周蕴看着她:“然后,你欠我很多钱。”
“救你是故人所托,我不好太苛待你。你伤得极重,我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周蕴提起算盘,“重塑你躯体的部分是我与椿木合力,她为主力,不打算向你讨要辛苦费,那我也不多说。”
椿木又是谁?
游扶桑有些晕,睡太久脑子不太灵清。
周蕴再道,“不过我为你看病养伤,则是另外的价钱。”
她一手算盘,一手摊开厚厚账簿,字正腔圆道:“陈皮半夏,芡实甘草,茯苓山药青莲,这是二陈四神,健月补气;青黛川断,祝余芦梗,紫萱三七菘蓝花,这是‘忆秦娥’的药方,补血修筋,滋养经脉。薜荔繁缕,白术当归,此为‘徐清风’;川芎草无明籽连黄,此为‘如梦令’;杜衡君迁黑司命,委陵王不留行,此为‘江城子’。”
如练嗓子讲相声报菜名,周蕴一鼓作气报了十几个方子,有大有小。
“以上约是你近十年的药摄,疗程不同用量不同,具体如何参见账簿,除去一些有市无价的,我不为难你,其余皆是明账;言而总之草药方子共计七十八两银子,又八百六十三文。账簿我抄了一份放在这里,有疑问随时翻看,明帐明付,童叟无欺。”
周蕴放下账簿,轻点了点账目,示意游扶桑这里白纸黑字不得抵赖,又开始拨算盘,“同时,自你醒来,我也要给你喂吃食,虽然你也没怎么吃进去。不过还是要付钱。”
“一份素面,一块酥饼,一份麦米泡汤菜,一盘青菜与牛羊猪肉,一杯蜂蜜水,一打甜豆浆,约是五十文一日。”
游扶桑听着,很恍然地想:我有吃这么多吗?这些到底是进了谁的肚子?
“你醒来三月有余,饭钱共计……”
周蕴飞快地敲着算盘。
“四千一百七十二文。”
顶着一张极清俊不食烟火的脸,周蕴面无表情道:“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还我八十四两银子,毕竟我也照顾了你许久,最近采药荒,我十分拮据。”
她又又又又拨算盘:“我照顾你两月有余,尽心尽力,多收你九百六十文,自觉不过分。”
“是以,这位号称什么也没记起来的病人,”周蕴站起身来,目不斜视问她,“你的八十四两银子打算什么时候还?”
第45章 旧怨(二)
◎不太像人在干活◎
报完账,周蕴看着游扶桑,“你觉得呢?”
“八十四两银子,”游扶桑默念一下,没什么概念,“我没有钱。”
周蕴于是露出早已预料的表情,将厚厚的簿子翻到最后。“这里有我为你规划的赚钱法子。等你视觉恢复了,便可以照做了。”
“其一是每日晨起,为椿木长老摘取露珠与晨桃,泡一杯早茶,守着她喝完,可以向黑蛟子将军领三十文钱。”
“其二是学堂课业,从巳时到申时这三个时辰,你可作各位蓬莱讲师的助手,约是两百文钱。申时到亥时三个时辰,你去藏典阁收拾学簿与清理扫洒,又可以拿两百文钱。”
“其三是后山守夜的活计,非常轻松愉快,不过要通宵。打流萤,捉鸣蝉,扫落叶,禁止贪玩的小妖掉进水潭,其实是可以偷偷睡觉的,只要不被发现……如此四个时辰,可以领到三百文钱。”
“守夜之后,又到了给椿木长老泡茶的时辰。如此循环往复。”
“满满当当一整天,是日入七百三十文钱。”周蕴放下簿子,又去拨算盘,“十天能赚到七两银子,八十四两银子只需要一百二十天——也就是四个月!恭喜你,只需要四个月就可以还清账务,是不是很有盼头?”
泡茶、讲师助手、收拾学簿、守夜……
游扶桑皱起眉:“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四个时辰、还要摘东西泡茶,可这一天不就是十二时辰?”
“是呀,”周蕴保持微笑,“我还给你留了一个时辰小憩,是不是很贴心?”
贴心是贴心,也很精打细算。只是这听起来……
这听起来……
听起来……
不太像人在干活。
像驴在拉磨、马在驮物、牛在锄地。
反正不像人在干活。
但转念一想:已经沉睡那么久了,几次通宵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别的也不知道做什么。有这些安排总比漫无目的地对债务发愁了好。
她于是同意地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这下轮到周蕴诧异了:“你同意了?”
以她的医术自然知晓游扶桑不是真的失去记忆,权当是装的,才没想到她会答应。
周蕴重复着喃喃: “你居然答应了?”
游扶桑:“嗯。”
答应是答应了,做不做另说。倘若她想,睡上四个时辰,醒来银钱照拿,谁也管不着。
游扶桑是这样打算的。
*
才离开游扶桑的病房,周蕴马不停蹄赶向椿木长老阁。
“扶桑城主醒了。但不知何种原因,她佯作一切都不记得了。”
椿木则反问她:“你怎知是佯作,而非真的失去了记忆?”
“我是不曾听闻这几味药草药方有什么抹去记忆的功效。这是曾经我与庄玄一同编织的躯体,以无魂之灵入新生之体,南海鲛珠,昆仑青玉,巫山灵木,蓬莱仙草,绝顶的药什和绝顶的医术——椿木长老就算不信我的医术,也该信她的。”
椿木道:“我没有不信你。”
周蕴和庄玄是三四百年前的旧友,一个医仙一个医鬼,撞在一起倒是棋逢对手。她们常常打赌,医死人,肉白骨,治癫臆,赌约太多,周蕴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第一个赌约是谁先救下那只蓬莱山脚的红狐狸——于是周蕴救下了方妙诚。最后一个赌约则是这具灵不灵鬼不鬼的身体,于是周蕴救下了游扶桑。
其实医术是庄玄更好,只是这些赌约都我赢了去。周蕴心道。
她还记得那日浮屠城破,沉寂许久不见的庄玄以游魂的姿态找上周蕴,告诉她浮屠令第十层“浮屠生”的秘密,让她去找椿木商量,救下扶桑。
那你自己呢,庄玄?周蕴本想这么问她,问她为什么从来不给自己作考量,可是压根儿没有开口的机会,庄玄的残魂已经化作青烟不见了。
周蕴救游扶桑是故人所托,但故人所托也要明算账;也希望这四个月的活计能让游扶桑更熟悉一下蓬莱山,忙起来才不去斤斤计较那些前尘事。
想了很久,直至清风撞开窗棂,窗外雨纷纷,周蕴的目光随着那些雨点起起落落,她道:“算了。”
蓬莱正是黄昏,天际一道惊散的鸦影,周蕴再道,“倘若真的什么都不想记得了,能这样平安无忧地度过这一生,也挺不错的。”
*
大约是再过了小半个月,游扶桑醒在一个黎明,窗外天蒙蒙亮,她发现自己能摘下眼纱,也能看清一点东西了。
这些日子她躺在床上,也稍微听旁人聊了些世事。
原来她已经躺了一个甲子,也就是六十年。
六十年风雨飘摇,天下合合分分,国君换了几轮,上一个皇帝是造反当上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类的话说着说着自己去做了王侯将相。往后出了什么岔子,亲信把皇位上的人干掉了,后宫家眷无处去哭,剩下的几个帝王孩子又实在很没用,果然被瞄着机会攻克了。听说如今各国仍在纷争,听说现下是个实打实的乱世——不过这一切与她们蓬莱都没什么关系。
蓬莱是海外仙山,与传统的修仙界联系都不密切,更别说与俗世了。
“至于修仙的那伙人嘛,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样的道理,大约六十年前,孤山与牵机楼围攻宴门,你猜怎么着?过了几年,反而是牵机楼不见了踪影!”
“牵机楼消失了,浮屠城破灭了……再后来嘛,宴门洗清冤屈,上任宴门掌门写了一封告天下书,她女儿继位掌门,听说这掌门当得很不错……”
说话的人是春翠翠,山门前浇花的小妖,是被椿木差来与游扶桑交朋友的。她一见了游扶桑便两眼冒光,她说好生奇怪,我看这位姐姐如此熟悉亲近,一定是从前哪里见过的!
但往下又说不出所以然,春翠翠承认自己脑子一向不好,记不住太多东西。
“反正就是见过,”她道,“像你这么好看的人是不多见的!”
可惜她还是忘了何时见过,死活想不起来。
实则游扶桑还是浮屠城主时,难得几次拜访蓬莱,最先挟持的就是这个在山前浇花的小妖。
摘下眼纱后,游扶桑用铜镜照过自己的新样貌,不能说与从前大相径庭,底子还是类同的,五官几乎没有变化,只不过,到底是那些仙草灵珠宝玉滋润出来的,从前那些魔气邪气自然是消失了;不再金瞳朱砂,而是乌发红唇,眸如点漆,有种返璞归真的清秀,月色贯注,铅华褪尽,反倒很像宴门那些时日,那般青涩秀气的模样。
变了,也没变,再遇见什么亲近的故人,多看几眼也认得出。
她还没有新的名字。不过蓬莱很多如她这般无名的小妖,刚刚化形,没文化却总觉得自己很有文化,不稀罕别人给自己取名,偏偏要用自己取的,比如春翠翠,她在最开始化作人形,去椿木长老面前登记的名姓是“天上地下无敌至尊金刚仙草是也”。
椿木欲言又止,放下毛笔,“你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吧。”
那天翠翠很生气也很伤心,她觉得这个英明神武的名字没有得到该有的称赞。但鉴于对椿木长老的爱戴,她还是回去想了一想。
想了十天,跟着那些教书的讲师上了几堂课,又看了一些书,学了一些字,她灰溜溜跑到椿木身前:我要姓春,叫翠翠。
虽然还是土,但没有那么土,而且作为一株草土一点也没关系,反正小草从土里来,终将归于土——翠翠是这么认为的。
更何况,春翠翠这个名字有一个很好的寓意,春则春生新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翠翠则绿树长青,仙草长寿,都是好愿望。
翠翠拿着姓名册,对游扶桑道:“你可以叫红红,这样我们就是一对,说出去很有面子。”
游扶桑果断拒绝了这个请求。
她读过书,知道这名字是土的。比春翠翠还要土。
翠翠好歹也读了几十年书,意识到游扶桑的抗拒,她善意地在簿子上将“红红”改成了一字“绯”。
这也是有寓意的:游扶桑如今的血液还是青色的,这是仙草化形不成功的兆象;翠翠希望游扶桑的血液快一些从青色变成红色,这样就算是化形成功了。
其实很久之后她们都会知道,名字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个代号,随时都可更改。
*
在蓬山劳作的那些日子游扶桑也听课听讲,惊奇地发觉自己什么都接受得很快,好似从前都学过一般。她与翠翠的关系渐好,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但到头来也只有这一个朋友,旁的小妖见了她也不搭理,窸窸窣窣背后说话:“这是周蕴新救下的人。”
游扶桑曾困惑:“周蕴在蓬莱风评不好?”
“好,也不好。”翠翠道,“我是觉得她们太记仇,你做你的事情,甭管她们。”
什么是“好也不好”?
游扶桑追问,翠翠却不再说下去,讳莫如深。
不过几日以后,游扶桑知晓了蓬莱各妖对周蕴的敌意之由来。那日她在后山打着瞌睡守夜,好不容易撑到卯时,天际微微亮,泛起鱼肚白,游扶桑领了那三百文钱,眼下吊着两袋青地往居所走去,一进门有人埋伏在此,见了面就打她:“好你个周蕴,你还敢回蓬莱!我我我掐死你!!”
此人陌生,说话结巴,力气倒是很大,游扶桑隐约看清她额头一个“王”字,判断她是一只虎妖。
一株草遇见一只大老虎,啪唧一下,死都不晓得是怎么死的。
但好歹游扶桑是撑到别人来救她了。
周蕴来救她了。
许多年以后游扶桑再回想起来这个事情,她觉得应该是因为虎妖掐她时,游扶桑兜里三百文钱都掉在地上,一墙之隔的周蕴听到铜钱坠地的声音,一下子就从睡梦里清醒过来。
当然周蕴也不会打架,力气更抗不过虎妖,她面色平静地打开门,冷静地棒读道:“我才是周蕴!你放开她。”
虎妖果然放开游扶桑,向周蕴冲去。
“等一下!”毫厘之差,周蕴又抵住虎妖,“死之前,请让我把地上的铜钱捡起来。”
“……”
游扶桑觉得无语,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总觉得周蕴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虎妖则道:“亡命之徒。捡就捡,不要耍花招!”
周蕴半跪在地上捡起第四十四枚铜钱的时候,她偷偷喊的救兵终于来了。
阴风吹开门扉,月色凝固一瞬,蓬莱黑蛟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牵制住虎妖。
“来得真慢,”周蕴把那四十四枚铜板收进兜里,对游扶桑道,“你这么弱不禁风无法自保也不是个事儿,让黑蛟保护你一阵时日吧。”
黑蛟就站在一旁,沉默寡言,月色照在她银色的面具上,有一种不属于人类的阴冷。
修炼到家之人吐纳呼吸皆静然,令人觉察不出,黑蛟子一定也是到了那样的境界;可一方面是觉得她修炼层次极高,另一方面又觉得很可怖,追其原因,大抵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很浓郁的“不似活物”“没有感情”的气质,加上她毫无吐息与脉搏——也许黑蛟的原身就是这般冷血的?游扶桑不知晓。
黑蛟和椿木是蓬莱最德高望重的两个人,前者以战力强而闻名,后者以年岁长、见惯风霜而闻名;而她们都没有特意为自己取名,不过是用了原形的名字。
也许这也是超然物外的一个表现。当然还有一个缘由:这世上大抵只有她一只黑蛟、一棵椿木,足够有独特性,但游扶桑与周蕴便不能这样了:她们不能自取名为“草”,或自取名为“人”,因为那样就泯然众草、众人矣了。
不过那日游扶桑没再想那么多。
对于周蕴让黑蛟保护自己,游扶桑只心道,好歹周蕴这个抠门的没提报酬,这厉害保镖不要白不要。
而黑蛟押着虎妖离开,游扶桑捡起地上那另外二百五十六枚铜板,很随口地问周蕴:“她们为什么这么恨你?”
岂料周蕴对她摊开手,眼神落在游扶桑刚收进衣兜的百枚铜板上:“要听故事,那又是另外的价格了。”
“……”游扶桑握了握拳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半的铜钱,“你以后去酒楼里当说书的吧,比从病人身上薅毛来钱快。”
周蕴道:“我会考虑的。”
周蕴收下钱,娓娓道来一个故事。
周蕴是孤山人,还是孤山大娘子,本要做孤山下一任掌门的。
周蕴百岁时,在修道上颇有建树,孤山老人想要培养她作继承人。老人身边是整箱整箱的金银财宝,她对周蕴小声道:蕴儿,只要你今日开始学习掌门之道,这些财宝都是你的。
然后再正儿八经问她:蕴儿,你的志向是什么?
这是周蕴此生唯一一次没有见钱眼开的时刻。
她说,我要去九州游历,悬壶济世。
孤山老人心碎在这一刻。
转头去看周小妹,小妹还在会把珠宝往嘴里塞的年纪;转头去看周二郎,更是个马齿徒增不成器的,醉生梦死不知志向为何物。
孤山老人觉得很伤心。不过她是个会听孩子愿望的好母亲,到底还是让周蕴去九州游历了。
但是没有给一分钱。
大概是希望她知难而退,回去继承家业。
这也是为何周蕴养成了对要钱斤斤计较的性子:由奢入俭难,由孤山钟鸣鼎食金枝玉叶入俗世风尘仆仆更难。不过在周蕴高明的医术之下,这些抠门癖好显得无伤大雅。
周蕴太久没有回孤山,孤山老人忧心她,也忧心这个尚无继承者的孤山门派。于是某一日动用了玄镜,想看一看孤山往后的日子。
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偌大孤山,居然会栽在一只红色狐狸手上。
于是孤山飞鸽传信,让周蕴远离蓬莱这个妖修倍出的地方;更要远离红色狐妖。
收到信的周蕴看着身边那只病怏怏的小狐狸犯了愁。
蓬莱的狐狸不识人间险恶,顶着一身漂亮的红色皮毛往闹市里冲,被屠户捉住,几乎扒了半层皮,血淋淋地逃走。
好在遇见了周蕴。
可是周蕴收到了那一封信。
医者仁心,只是因为一个预言就不救她吗?周蕴进退维谷,眼前可怜兮兮的狐狸再不救就要死掉了啊……
她想让庄玄去救,可是庄玄不医活物。毕竟是修炼浮屠令所带出来的医术,还是有些邪气的。
难道要白白等这只狐狸死掉再救助?周蕴做不到。
反应过来时,周蕴已给狐狸喂下麻痹的蒙汗药,权作止痛,从袖口拿出银针与炙刀,细细缝补起来。
信鸽带来的信也被她用烧刀子烧刀子的时候烧成灰烬了。
周蕴果然医仙,一夜过去,狐狸在她怀里恢复如初,甚至还奇迹般地化了形。
少女缩在她怀里,乌发松软,面容是狐狸独有的媚态,笑容却很纯澈,她们在同一锦被下紧紧挨着,狐狸抬起头,不着寸缕的手臂环住她,温温柔柔地问:是你救了我吗?
和病患搞在一起很没有医德。
周蕴被烫到似的弹了出去,在榻上还没站稳,夺窗而逃。
她把自己关到柴房,面颊一片火烧云。她从前从未想过情爱欢好之事,被人赤身裸体抱一下简直快要疯掉。
也是那一刻开始,她逐渐明白:有些事情并不会因为刻意避开而不发生。
宿命并不会因为一方躲避而大发慈悲地转恶为安。
那些注定的事情从来不会消失。
只会在某一刻隐匿,在旁人忽视的时候悄悄聚拢,再流散开来,弥漫开来。
第46章 旧怨(三)
◎我总会叫你喜欢上我◎
那日周蕴在柴房里把额头邦邦邦撞在窗棂柱子上,额上红痕许久不消。
回到房间,狐狸还坐在床榻上,身已化形,一双光洁白皙的长腿搭在榻沿边摇晃,身后毛茸茸的尾巴也是摇啊摇啊摇,狐狸耳朵耷拉在乌黑发顶。她仍保持兽时的习性,轻轻弯曲着手臂舔舐着,见了周蕴扬起脸笑一下,把周蕴笑得一个激灵,又退出了房间。
朝霞没有红在天边,红在周蕴耳根。
她忽然想起狐狸背上那道缝补的疤痕,歪歪扭扭,还没到拆线的时候,细细小小的银线勒在皮肉里,想得周蕴有些心疼。
缝补的地方不能沾水,近日饮食切忌油腻辛辣,第一个月不要逞强下地,侧躺在榻上时膝盖之间夹一个软垫,以免骨头错落成形,第二个月复健走动,第三个月……
救人救到底,救狐狸也是。
周蕴于是第三次回到房间,打算把这些医嘱认真告知。
这一次狐狸不在榻上,案边也没人,正当周蕴看着空落落的窗子以为狐狸光着身子跑出去时,身后狐狸陡然出现,抱住了她!
“抓住你了!”狐狸高兴地说,但一下子又委屈起来,她问周蕴,“为什么躲我?”
为什么躲她?
自古多是病患躲医生,少有医生躲病患。周蕴脑袋卡壳半晌,憋出一句:“因为你不穿衣服。”
狐狸道:“狐狸从来不穿衣服。”
周蕴道:“但你现在是人。人就要穿衣服。”
狐狸从后面紧紧抱着她,像小孩子那样耍赖:“没有衣服,没有穿,不会衣服,不会穿。”
周蕴躲着视线不看她。
身后挂着和她身形相当的人形狐狸,周蕴很艰难地从一旁抖出一件衣裳:“穿这个。”
皱巴巴的衣衫上,衣带层层叠叠绕在一起,狐狸是真的不会理。她于是问:“怎么穿?姐姐给我穿,好不好?”
“你停下!别靠近了!你给我适可而止!”
话虽这么说着,周蕴还是抖开那件衣衫,紧闭着眼睛把它大刀阔斧地罩在狐狸身上。
狐狸倒是好奇了:“我只听说过女子男子授受不亲,但我和姐姐都是女的,姐姐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没有不敢看你,”周蕴嘴硬,“我只是不想看你。”
狐狸很受伤:“为什么不想看我?我就站在这里,为什么不想看我呢?”
周蕴不答,狐狸便凑上前去。她裹着那身麻布衣衫,眼睛水灵灵的,天真又纯澈:“你不喜欢我?”
周蕴觉得好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狐狸露出难过的表情。
但孩子心性说变就变,不多时,狐狸又盯着周蕴,很认真地呢喃:“我总会叫姐姐喜欢上我。”
这句话说得直接,也有一种天真的固执。
周蕴的心尖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拨动一下,痒痒的,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扫而过。
同一时间,狐狸裹着那身麻布衣服,再次歪歪斜斜地倒在周蕴怀中:“我不会走路。这个也要姐姐教。”
“你……”
周蕴要发作的前一刻,狐狸轻巧地抬起脸来,亮着漆黑漂亮的眼睛与她笑:“姐姐,其实我可以读出你的心。”
“……什么?”
狐狸于是倾倒在周蕴胸前,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聆听她心跳:“我们蓬莱的狐狸呢,都会一点点读心,其实不太确切,但可以知晓旁人的情绪。姐姐并不讨厌我,却莫名很抵触我,我想是有其它原因。”
当然不讨厌她,当然是有其它原因。
但周蕴看着狐狸,忽然不知道要怎么说。许久许久,她才别开脸:“我是孤山的人,孤山有预言……要远离一只狐狸。”
“远离一只狐狸,又不是远离所有狐狸,”狐狸皱起漂亮的眉毛,“我不是‘那只’狐狸。姐姐,我不是坏狐狸。”
周蕴有一丝动容。
是相信虚无缥缈的预言,还是相信眼前真真实实的人?
理智告诉她此刻断得干净才是正确的,但无由来地,也心存一丝侥幸:也许她真的不是镜子里那只狐狸。
周蕴很恍然地想,她和庄玄本质上都算良善之辈,而狐狸亦心性单纯,只要她们稍加教导,是可以引在正道的。
圣人为人正直方而不割,此为方;女子年少为妙;直正真实为诚。
方妙诚,这是狐狸挽着周蕴手臂喊了八百遍“姐姐我也想要人类的名字”之后,周蕴给她取的名字。
方妙诚确实不是一只坏狐狸。
在保持了狐兽对自然的敏感愁善的同时,她也具备一切人性向善的特质。
她大胆、热烈、敢于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
比如修行,比如一切人间新奇事物。
比如周蕴。
那么多点灯如豆的夜里,周蕴在九州各处悬壶歇息,方妙诚靠在她身侧,“周蕴,我喜欢你。”
周蕴总是淡然摇着头:“我不喜欢你。”
某一个十五的月圆日,天雷勾动地火,她们也几乎要走火。
榻间罗帷,方妙诚拿雪白的脚踩住她,一点一点低下身子,在她身上缓缓摩擦,“周蕴,你就是喜欢我的。你看,你从来都不会推开我。”
方妙诚在她胸前侧耳,闭上眼睛,听取周蕴的心跳声音,“姐姐,你喜欢我的,”方妙诚慢慢抬起脸,手指点着周蕴颈窝,递上了双唇,“周蕴,你的心跳告诉我……你喜欢我的。”
仅仅咫尺之差,周蕴猛然推开她:“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喜欢你。没办法和你做那种事情。”
周蕴真的拒绝她太多太多次了,饶是再知难而上如方妙诚也开始难受:“你骗人!人会说谎,但人的下意识举动不会说谎,你刚刚分明是顺从我的,气息也是迎合,可你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推开我——周蕴,是不是又是因为孤山那个预言?”
周蕴别开视线,快速说道:“不是。和那个无关。我只是不喜欢你。”
“周蕴,你给我取名最后一字为‘诚’,你自己却总是在说谎,”狐狸说得快要哭出来,“周蕴,你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你究竟喜不喜欢——”
周蕴只是打断道:“方妙诚,我们身为医者与病患却如此厮混,已经是糊涂了。”
方妙诚于是看着她,眼眶还盈着泪,目光却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许久以后,她擦尽泪痕,说,好,周蕴,你不喜欢我,也永远不会喜欢我。那我离开,对你我都好。
“那是她第一次冲我发脾气。但我知道她一定早就想那么做了。”
那些细节周蕴当然没与游扶桑说,她只是不疾不徐道,“她喜欢我,我隐约喜欢她,矛盾就在这里。于是那夜我们争吵,她离开了。”
游扶桑听着,点点头,又很突然地发问:“你没向她要医药钱?”
“……”周蕴深吸一口气,恨恨回答,“我那时与庄玄在一块儿,还没有眼下这般捉襟见肘。”
游扶桑哦了一下,又回味起周蕴与方妙诚的故事来。
她问:“为什么最开始要给她希望呢?让她以为自己是那个意外。周蕴,你很坏。”
“是的吧,我很坏。”周蕴自嘲笑笑。
其实她没有不喜欢她。
只是一方是喜欢,一方是预言,周蕴左右摇摆不定,居然选择退缩。她太不果断,也不勇敢。
周蕴把旧事说下去:“那一夜方妙诚回到蓬莱,却恍然想起蓬莱狐妖一族中一直流传的一个传说。”
“传说有一只千百年岁的狐狸,知晓这世上一切因果,在她面前就没什么是无法解释、没什么是无法解决的。”
“方妙诚,去求了那只狐狸。”周蕴道,“而那只狐狸,名为‘赤澄’。”
——蓬莱静谧诡谲的夜里,似鬼似仙的赤澄狐狸捧起方妙诚湿漉漉的面颊,轻笑又轻叹:“谁家的小狐狸,哭得这样伤心啊?”
这样的故事让游扶桑想起一个来自南海的遥远传说。
传说有一只美丽的南海鲛人,于一次风浪里救下一个岸上人类,她倾心于人类,人类却不惦念她。鲛人伤心欲绝,去寻求深海女巫的帮助,女巫也是如此捧着她面颊:“是谁让我们的小美人这样伤心啊?”
温柔的笑容下是恶毒的心,女巫掠夺了鲛人的歌声,侵占了鲛人的容貌。
鲛人与狐狸的结局如出一辙。
方妙诚被赤澄掠夺了身体。
说到这里,周蕴隐忍地叹息:“都说孤山祸起一狐,我才不愿意回应她,却不知道正是这份不回应……才真正酿成了真正的孤山之‘祸’。”
“这祸,为‘赤澄’,而非‘方妙诚’。”
这么多年来周蕴常常问自己:如果她顺而接受了方妙诚,方妙诚就不会去找赤澄,赤澄也无从下手,一切是不是不一样?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后来,方妙诚的身体里出现了另一只狐狸的灵魂,但那时我们都不知晓。”周蕴道,“方妙诚失去了那段被赤澄伤害的记忆,伤痕累累地回到我身边,几乎不剩几口气。我不放心将她交付给别人,才又自己照料,我嘱咐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游扶桑问:“所以那一段时间,方妙诚还是跟着你回了孤山?而她身体里有两个灵魂,方妙诚不知晓赤澄的存在,而赤澄栖居休养,窥视着一切?”
“嗯,”周蕴点头,“在旁人眼里,方妙诚还是那个方妙诚,只在很偶尔的独处中,赤澄会操纵她做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比如呢?”
“比如暗中与周二郎、周小妹——也就是我的弟弟和妹妹——相识相知,她们都很喜欢她,此处的‘她’,与其说是方妙诚不如说是赤澄,顶着方妙诚那张温柔漂亮的脸,性子又活络,八面玲珑。自赤澄到孤山,所有行动都是有目的的,只是为了孤山的‘权’。后来,我的弟弟死在她手上,我的妹妹废在她手上,她成了方代掌门。”
“孤山之祸……祸起一狐,如此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游扶桑却问:“在你发现方妙诚异常时,为什么不控制住她?”
周蕴只道:“是我发现得太晚。”
她该怎么说?
方妙诚被赤澄吞噬是一个缓慢而难以觉察的过程,在她隐约发现端倪的时候无法割舍那部分仍然残存的方妙诚的灵魂,在她彻底醒悟过来的时候一切早就无力回天。
正如那日收到方妙诚与周二郎的喜帖,周蕴如遭雷劈。她甚至不知晓方妙诚是如何与周二郎熟识的。
“不算熟识,只是他倾慕我,我答应他,毕竟这样至少可以留在孤山……留在你的身边。”方妙诚痴迷地看着她,“大娘子,这样不好吗?”
“你开什么玩笑!你能留在孤山全靠我和椿木长老合力隐瞒你狐妖身份,如今你大张旗鼓与二郎成亲,你觉得我母亲会觉察不到你的身份?她可没有老糊涂……”
“她马上要老糊涂了呀,”赤澄的恶在这一刻尽数溢上方妙诚面庞,“姐姐,我给她喂了一种药……”
周蕴一骇,立即抽身要去母亲身边,赤澄只在她身后笑道:“大娘子,现在去早就来不及了。为了提防你这样的医仙,我可是废了不少功夫呢。”
周蕴怔忡,却立即想起庄玄医死人之术,顿觉还有希望;这点希望亦被赤澄下一句话掐碎了:“当然,我也没忘了你的医鬼朋友。所以我让孤山老人的身体,啪,魂飞魄散。灵与肉都不在,医仙大人与医鬼大人又要如何去向阎王抢人呀?哈哈哈哈哈……”
“你为什么不报仇?”听到这里游扶桑都生气了,“她害死了你的母亲、杀了你的弟弟、养废了你的妹妹、鸠占鹊巢你的宗门……你为什么不报仇?”
周蕴怎么会不想报仇?
赤澄的笑声刺耳如斯,周蕴反身扼住她喉咙。
赤澄轻咳几声,立即抬起那双盈泪的眸子,问她:“姐姐,你真的忍心下手吗?”
她们那么相似,几乎就是同一人。
周蕴恍惚了。
她承认她不忍心。
也许从立誓悬壶济世一视同仁起,已注定此生无法杀生。
“我总觉得……我是有法子将方妙诚唤醒回来,或者将她身体里那一部分赤澄的灵魂剥离出来的。”周蕴对游扶桑道,“所以我总是无法下定决心杀死她。毕竟如果这具身体死亡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然后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一句:“二来,我也打不过那只千百来岁的赤澄狐狸。”
她这一句似逗趣儿的玩笑话,好让气氛不那么凝重。
“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再说来,也觉得从前幼稚得很,什么都踌躇,什么都怯懦。”周蕴道,“如今将近四百年过去,不管是方妙诚还是赤澄,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游扶桑听着,只觉得玄镜那事实在造化弄人,周蕴再道:“尘归尘,土归土,该忘记的早就忘记了,该过去的早就过去了。”
是啊,该忘记的早就忘记了,该过去的早就过去了。
却只有周蕴自己知道,这份淡然只是从前痛苦无数次咀嚼于心头后,遗留的沉寂。
她亲手害死了她的爱人,她的母亲,她的家人,她的宗门。
而此刻风霜雨雪尽,那么多泣血的故事到如今,也只是一句,“造化弄人。”
还有一句则被她永远地埋在心里。
这一声是比风絮还轻,低到了尘埃。
是这四百年间辗转反侧的悔恨。
“其实,我没有不爱她。”
第47章 旧怨(四)
◎很想、很想、很想见到你◎
周蕴说完故事,游扶桑如梦初醒,瞥了眼窗外天色,恍然已经是要去给椿木长老泡茶的时辰了。
她半蹲在地上,将兜里仅剩的百枚银钱放进桌案下的小盒子,背后有人目光灼灼盯着她,那眼神比饿鬼更可怕。游扶桑于是锁上盒子,回过头,不放心地问:“周蕴,你不会趁我不在偷拿我的钱吧?”
周蕴听了一皱眉,佯作不解:“你那些钱本就是要还给我的,如何有‘偷’这一字啊?”
游扶桑撇嘴:“倘若四百年前方妙诚知晓你这副贪财嘴脸,一定不会被你吸引。”
周蕴笑了一下,移开视线。“我常常在想,一个人为什么会被另一个人吸引。想了很久,想了几百年,得到的答案是‘相反’与‘相似’。”
她站起身来,晨辉照在她身上。
游扶桑不得不承认,此人不谈钱的时候浑身有一种很能唬人的清亮高洁之感。
“因为相反,是以觉得特别,多有关注;因为相似,是以兴趣始一,情投意合。”周蕴道,“我常常觉得,人是会爱上自己想成为而未能成为、或说不敢成为之人。所以深居简出的贵女与少年游侠的故事广为流传,被要求规规矩矩的郡主与舞枪弄棒少将军的话本层出不穷,妖鬼与人阴阳之恋总成绝唱。”
“是以,我觉得。”
说到这里,周蕴诡异地顿了顿。
“方妙诚本质里也是爱财的。否则为什么被我吸引?”
游扶桑心道,说这周蕴有自知之明吧,她确实知晓自己‘贪财爱财’为一大特质,说她没自知之明吧,她好似是忘了自己除了爱财分明还有许多别的能说道,比如医术、皮相、精打细算又节俭、做事严谨如有强迫之症。
周蕴不晓得游扶桑心里这些小九九,继而说下去:“蓬莱之中方妙诚的朋友不少,都觉得是我害了她,才对我颇有敌意。其实她们也没错,”周蕴低声喃喃,“确实是我害了她。”
游扶桑不赞同:“怪自己不如怪那只赤澄狐狸,这件事里唯一心怀恶意的人是她。世情总是如此,好人思虑太多而自责,坏人无所顾虑而逍遥。这样不好,这样很不好。”
周蕴恍然一下,细细盯着游扶桑。她其实觉得挺稀奇的,这人人惧怕的扶桑城主大梦一醒,假意将前尘旧事全部忘了干净,装出一副温良和善的样子——虽然这样也不知晓她从前什么脾性,但能统领那么多魔头的人脾气不好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甚至愿意和她玩你欠债我追债的游戏。
那几十个银子,游扶桑完全可以不还,周蕴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是游扶桑不仅答应了会还,还按着周蕴给她布置的变态作息劳作着——这不,眼下正是椿木长老喝茶的时辰,游扶桑已经整装待发,要向长老阁过去了——
奇怪,太奇怪了。
周蕴于是问她:“所以,这一次你还是想做一个坏人?”
游扶桑摇头。
“那做好人?”
“也不想,”游扶桑道,“我想做一个自在的人。”
“然后现在……”游扶桑幽怨地看着周蕴,“自在的人要给蓬莱长老摘晨露春桃泡茶去了。”
*
抵达长老阁的时候,时辰约晚了一些,游扶桑在阁外遥遥看见黑蛟子,以为她是来罚钱(罚迟到钱),岂料黑蛟反而给她塞了许多碎银,“椿木有客,你不便进去,不用泡茶了。这是今日的钱,你快回去吧。”黑蛟给她使了眼色,意在催促。
游扶桑当然说好,欢欢喜喜收下钱,佯作告退,却在拐角处又折返,轻手轻脚趴在墙边,意在偷听:椿木避世不出,十几年没一个客人,如今这么早就有人拜访,可太稀奇了。
何况长老阁外还有几座金玉的步辇,这客人排场还不小呢。
游扶桑扒着墙走,阁外早有另一人在偷听。
是翠翠。
二人见面俱是做贼心虚地一愣,看清来人后又露出“原来是你啊”“我懂我懂”的表情,翠翠给她挪了个地儿,两个朋友于是愉快地听起墙角。
偷听的位置是游扶桑无意间发现的,在长老阁东南角,藤萝尽处,假山相接,另一面则是长老阁的高窗,偷听偷看坐在一旁便是了,甚至不需要掀窗——内将长老阁尽收眼底,外又鲜有人经过,风景秀丽还不晒,实在风水宝地。
一个人偷听做贼心虚,两个人偷听心安理得,三个人偷听正大光明。只需要做好放风放哨、时刻注意动向的工作,不被抓到就行了。
就算被抓也可以打哈哈,佯作突发恶疾或者蓦然落泪,总之能逃走就行了。
这是游扶桑在蓬莱几日悟出的生存之道。虽可耻,但十分有用。
游扶桑向阁内望去,在乌泱泱的客人里隐约见到一个用软剑作衣带的女子,当是客人之中的领头者,浑身金玉最金贵,红衣张扬,一脸煞气,开口闭口咄咄逼人,有明显的兴师问罪之感。
值得一提的是,此人与周蕴长相十分相似,不过稚气一些。
翠翠在她耳边提点:“这个人,是周侠医的妹妹,叫周聆。是如今孤山的掌门人。”
游扶桑哦了一声,“那……她是来抓她姐姐回来?”
“不是,”翠翠虽只比游扶桑早到一会儿,却早把前因后果缕清楚了,“她是希望蓬莱助她一臂之力,一起去捉青鬼。”
“青鬼?”
“嗯。六十年前浮屠城灭,浮屠城主座下两个力将没被抓回来,就此逃走销声匿迹,青鬼就是其中一个,”翠翠十分认真地摸着下巴回忆,此刻的她在游扶桑眼里散发出知识渊博的光芒,“如今有传闻,浮屠赤鬼,青鬼,一个在凉州连煞山庄,一个在徐州风青山。”
游扶桑喃喃:“这两人关系大概不好。凉州在西北,徐州在东南,可差得真够远的。”
翠翠道:“徐州是归孤山管的,如今屡屡出事,孤山掌门总要有些作为的。倘若能捉住青鬼,也算是收割魔修余孽了。”
游扶桑扒拉着窗墙,低声道:“那想来周聆是没抓到,并且短时间内毫无捉拿的可能——否则不会到处求人,也不会这么生气。”
“是的。我曾听闻周聆是被一个老辈扶持着上去的,本没有什么治理门派的能力,几十年过去,只能说……只能说将孤山治理得没有从前那样混乱了。你相信吗?很久很久以前,这孤山几乎是与宴门齐名的门派,甚至隐隐有打压宴门之势……真是风水轮流转呀。周聆与宴如是,说来都是大门派的少主,但在修行与治理门派的能力上还是天差地别。如今宴门一家独大,各处处理魔修余孽的人都要借助宴门主的力量。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是记得当年宴门风雨飘摇的样子,如今也算是拨云见日,东山再起了。”
游扶桑于是哇了一下:“好厉害。”
“是吧,那些做少主的真是不容易呢。”
游扶桑:“我是说你一连串用了很多成语典故,好厉害。”
翠翠:“……”
游扶桑笑了一下,“不说那些了。我只是好奇,你说魔修之事要去找宴门主,那为什么周聆不去宴门求助,反而来蓬莱?椿木长老年岁已高,应当是不太容易出山了。”
“不晓得为什么不去宴门求助,但来蓬莱也不是没有道理:青鬼本来是蓬莱山的人。”翠翠叉起腰,“我都能猜到周聆怎么兴师问罪的,反正青鬼是从你们蓬莱出来的,你们蓬莱要帮我把她捉起来!”
游扶桑道:“好吧。”
周聆来蓬莱确实是一件很突然的事情,因为她万万没有料到宴如是会不帮她。
风青山屡有祸端是十几个月前的事情,发现青鬼羽毛则是在十几天前。从前还不觉得徐州那些无端失踪或横死的人与魔修余孽有什么关系,如今在山间揪住一根妖修魔修气息并存的青鬼羽毛才是把这两件事情勾连起来了。
这些日子仙家也在忙,忙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什么九州封定,仙首封禅。
封为祭天,禅为祭地,这些仙家分明是拿出了敬拜上神的势头来册封这位仙首;至于仙首——还能有谁?反正和她们堪堪无名的孤山无甚关系。
周聆本想借着这个由头道德绑架一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宴翎仙子是要做仙首的人,对我们孤山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岂料宴如是瞥一眼那羽毛,淡淡反问:“周掌门身居高位六十余年,如今连一个不知几何的山中青鬼都对付不了么?”
我呸!你个宴如是傲什么傲!
周聆本想如此骂回去,但做掌门几十年好歹让她变得沉稳许多,也会多方考量了。
其实她也可以用激将法,问宴如是是否因为曾在浮屠城与这青鬼相处过一段时间,此刻才无法狠下心去赶尽杀绝,可惜那日旁听之人太多,谁都知晓宴门主屈身浮屠是一件忍辱负重之事,实在可怜可惜,倘若周聆拿这件事情作文章,一定显得很不厚道。
本来孤山就没什么人心,再丢下去,孤山就要散了。
周聆只好藏起自己握紧的拳头,皮笑肉不笑道:“宴门主说的是。倒也不是捉不住青鬼,这不是想到了您的煞芙蓉……想想能不能借来用一用呢。”
宴如是青茶盏碰一碰,叮当作响。
美人笑起来也似轻铃一样清丽伶俐,“这青鬼还没见着呢,未曾交手,怎么已经开始想着借用煞芙蓉了?”
谁都知晓“借用煞芙蓉”并不是简简单单借一朵芙蓉花,而是要将宴如是整个人“借”过去,相当于是请别家掌门出动了,分量自然不言而喻。
可周聆有什么办法?
那青鬼从前是浮屠鬼身边的人,听说厉害得很,周聆自认单打独斗不是对手,想找个帮手也是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嘛。
如今拿着青鬼羽毛找上蓬莱也算是追本溯源了。
周聆知晓作为掌门有这样那样的糗事很丢脸,但她不怕丢脸,能把事情解决了就好。
她也是这么与椿木说的。
而椿木的反应与宴如是如出一辙:“听说青鸾是文官,并不擅长打架呀。周掌门见都没见着,怎么就开始四处找帮手了啊?”
“这青鸾确实不擅长打架,但从前浮屠城的阵法是她与姜禧一同画的,戎道之战是她设计的,甚至浮屠十二鬼的战略也大多为她主持。这样一个人擅不擅长打架还是其次,计谋,战术,人心,兵法,她都是会算计的。否则也不会……”
周聆肃然低下声音,“否则也不会让徐州那么多百姓,在出事了十几个月以后,才将一切告知官府。官府前去山中彻查,去百姓家里问询,才知晓此为修士所为,于是告诉孤山。许久以前,徐州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听闻徐州风青山山神庙中佛像为两面,一面善,一面恶,在善面阳面与佛像跪拜,说的都是敞天的明亮话,祝福这个、祝福那个、早有建树、阖家团圆;而向恶面阴面说的都是压心底的顾虑,忌妒、阴毒、诅咒、贪婪……不乏阴暗心思。久而久之,佛像阴面生出鬼怪,专门听从百姓的邪念,以此为祸一方。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一个妄言,风青山的山神庙里,佛像只有光明正大的一面。但这传说十分有意思,亦耐人寻味,到底是流传下来了。”
“而青鬼正是借用了这个传说。”
“第一个见到二面佛像的人恍然想起那个传说,她于是跪在地上说:我男人是个进了家门打孩子的孬种,请神佛惩治!于是翌日清早,她家男人被人从河里捞出来,听过路人说是喝醉了酒不慎失足溺水而亡,被发现的时候皮肤被游鱼虾蟹啃得不成样子,千疮百孔,真是可怜。没人去怀疑那个早早在家中抱着孩子入睡歇息的妇人。”
“第二个见了二面佛像之人也许下如此心愿,第三个,第四个……我的邻居、我的兄长、我的母辈、我的朋友……”
“对‘阴佛’祷告的人不会主动说出这些事情,她们从来都是偷摸着上山的。只有最先恶毒诅咒的人才最清楚这一切,悲痛的家眷仍然云里雾里不知所措。这也导致了祸端屡现,却很少有人将这件事情摆到台面上说,有人敬畏神佛不敢妄言,有人自己便是参与者,才将事情不断归于报应说、鬼神说,或是压下去。人人讳莫如深。”
“‘阴佛’听愿不问对错,不问是非,只去听谁想去杀谁,她于是动手。”
“这样下来,虽杀了许多人,却没一个杀业是算到青鬼头上的:冤有头债有主,那些死者从命理上的仇敌是山神庙里祷告的人。如此,罪业算到了百姓头上,魔修的杀欲却被满足了。这一招借人转业,是很典型的邪道手段。”
椿木听着,莫名‘啊’了一声:“可那些人也确实是知晓后果几何,才去山神庙里跪拜祈祷……她们也确确实实说了自己憎恶之人的姓名与行为,青鸾只是替她们付诸实践。说到底,这不是求仁得仁吗?”
“果然!”周聆奋而抬起脸,恨道,“果然你们妖修也是邪道——无端端死了那么多人,你居然说什么求仁得仁?!”
“嗤。”
这一声笑不属于椿木那一道,也不属于孤山这一列,仿若从很高的地方飘下来,明明白白不偏不倚地打了周聆的脸。
约是两军交战,一方才放出气昂昂的豪言,立即有人嗤笑起来。丢脸程度不言而喻。
周聆循声而望,恰与偷听的二人目光撞个正着。
——游扶桑发誓她也不想笑的,谁让周聆一边求人协助一边又骂人妖道的样子实在非常好玩。
这大小姐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从前那样幼稚坏脾气呢?椿木此言很明显是在挖坑,怎么周聆还一脸毅然地往坑里跳啊?
但此一刻的她与周聆实在是大姐莫说二姐,五十步别笑百步了。
因为游扶桑这么一笑,笑出一个大岔子。
如今她的样貌与浮屠城里那段时日模样已不太像,却与两三百年前宴门中那般大同小异。
两三百年前宴门事,对游扶桑而言早已经是一场远得不能再远的旧梦,彼时“故人”如今散的散,死的死,实在不剩下几个。
很不巧的是,周聆大概要算其中之一。
而果不其然,视线对上的电光石火,周聆先是怔忡,尔后眸光一亮,饶有兴致地笑起来。
这神情可比先前求椿木搭手一救那会儿自在得多。果然人在有把握的时候不由自主会表现出自信。
“我说为什么椿木长老先前不打算搭救,原来是屋子里藏了个更厉害的人物。”周聆目不斜视地注视着椿木,手指却向游扶桑的方向一勾,软剑闻声而动。
“什么青鬼浮屠鬼的事情,我是不胡乱猜测了,也不好扣帽子,说风青山的事情都是某人一手而为。”软剑遁地而行,如一条泥里灰线,在瞬息间如毒蛇一般缠住游扶桑脚踝。这一招与赤澄狐狸学得十成十的像,连游扶桑也忽然好奇她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被仙家除名的嫂嫂。
翠翠在一旁急得要命,半天扯着游扶桑没扯动,她没听明白周聆在说什么,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但也知道来者不善。
不过几息间,周聆阔步走来,冲游扶桑一笑:“浮屠城主,这几十年在蓬莱过得可好啊?”
浮屠城主?
翠翠听了这四个字如遭雷劈,游扶桑则迎上目光,平静道:“我不认识什么浮屠城主,也不认识你。”
“哈哈,现在不认识没关系,回忆回忆就认识了。”周聆一手掐在游扶桑左肩,另一手举起来,赫然是一张绘着传送阵法的符箓。
“有你在,风青山的事情不怕解不出来,”周聆微笑,“但在此之前,有一个人应该会很想、很想、很想……”
“再次见到你。”
话音落下的刹那,这张传送宴门的符箓被贴上了游扶桑身前。
第48章 旧怨(五)
◎你认识庄玄吗◎
周聆的思路很简单。
看见有游扶桑出现在蓬莱,她一点儿也不惊讶,都说浮屠令是邪功,修炼者无一暴毙而亡,那为什么那被打作前任浮屠城主的陆琼音还能活得好好的?周聆以为,这些浮屠邪修根本就是不会死的怪物,即便神形俱灭,保不齐还能凭借虚空而金蝉脱壳。
周聆对游扶桑绝不陌生,但多熟悉也称不上;可不知怎么的,在灵气飘渺的蓬莱山间看见游扶桑,她心底颤动起一种怪异的兴奋:让你宴如是再傲慢!如今让大家都知晓你这魔修师姐没有死,看你这仙首还怎么当!!
六十年前浮屠城灭,六十年后今日,蛰伏已久的魔物都开始骚动,正道汲取前车之鉴,知晓要先筹备起来。她们自认能力不足,估计出了岔子还得宴门打头阵,可宴门凭什么做这只领头羊?“因为浮屠城主是你师姐,正邪之战几乎是你分内事情”这种招数六十年前用过了,今日总不能再用。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才想了推作仙首这一招。
将宴如是推作仙首,为其马首是瞻,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
但与此同时,仙首之名也完完全全撑起了宴门一家独大的局面。
六十年前正邪之战,五大门派散去两个,还剩宴门孤山与御道。仙首一事,孤山周聆不服也得服,反正周全很是赞同;至于御道,掌门常槐颇有微词,御道圣手常桓倒是鼎力相助。
除此之外,一些九州新兴的小门派对宴如是则是趋之若鹜。
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可这近百年过去,宴少主御龙一战竟成绝唱。
如今九州还有谁能有如是仙人之资,救苍生于水火?
还有谁能以青龙镇压邪修之城,还俗世几世清净?
百年九州,再无人了。
人人称赞宴门主,可是周聆对宴如是,却是积怨已久。
只因都是少主、早早亡母、上头有个邪道师姐或嫂嫂、正邪之战后都被推为掌门,她二人常常被拿来做比较。最开始尚有人押宝,好奇这两位少主能否把偌大门派治理妥当,再到后来,每每有人将二人相提并论,旁人听了直摇头:缘何这般比较?真真是侮辱人啊!
侮辱谁?
反正不是周聆。
宴如是仙人之姿,周聆废柴掌门,放一起讨论侮辱前者了呗。
——周聆敢怒不敢言——于是去凡人闹市买了十张宴如是画像,在其面中部以朱砂笔画大红叉叉以宣泄愤怒。
解气吗?
有一点点啦。
而仔细一回想,想起闹市里有宴如是的仙子芙蓉图而没有她周聆的,遂更加悲愤欲绝。
可说到底,周聆为废柴掌门为真,宴如是将册封仙首亦为真。
周聆对宴如是真是不服也没用,没用也不服。
然而。
游扶桑的出现是一个变数。
与游扶桑调侃几句,周聆难得脑子转得飞快——
电光石火,传送宴门的符箓已经贴上游扶桑身前。
周聆恨恨心道:游扶桑,如今这宴门你不去也得去;宴如是,你这故人——不想认也得认!!
宴如是,你不是要作仙首吗?不是要九州册封吗?如今我将这游扶桑送去搅局,看你还怎么办!!
*
天旋地转一下,身前挨上的符箓灼烧出难言的疼痛。
游扶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被一股强大而无法看见的力量向远处吸食,余光最后一瞥,果然见到黑蛟出了手。
周聆难得聪明,却还是失在自大:这是蓬莱的地盘,黑蛟将军尚在左右,怎么可能让她真的得逞?
不过黑蛟也只预判周聆会无端攻击,而未料到她会贴出传送符箓。
但无妨。
以黑蛟的实力,不至于截不下一张传送符箓。
于是游扶桑再回过神来时,黑蛟已经稳稳妥妥背着她在向回走了。
“你来得好慢……”游扶桑虚虚环着黑蛟脖颈,小声怪罪,“我以为你能在蓬莱就截下我呢。”
黑蛟背着游扶桑在云雾飘渺的山海上凭空而行,闻言稍微沉默,随即道:“周聆那张符箓是世间上上等,实在很厉害,我也有些反应不及。对不起。”
周聆本身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毕竟孤山几世代的家底儿,坐吃山空也能再耗个百余年,是以周聆所用武器法器符箓,都是世间最上上上品。
游扶桑于是道:“算了,不要道歉,我也不是真的怪罪你。”
“好,谢谢。”
“也不用道谢。”
“……”
“嗯。”
游扶桑学她腔调:“嗯嗯嗯嗯。”
四周云海雾气飘渺,天光万道,有些刺眼。
游扶桑脸一撇,把自己全部埋进黑蛟后背。黑蛟银质面具遮面,一身朴素玄衣,料子柔软清清爽爽,游扶桑枕得很舒服。
蓬莱在九州外界以东北,宴门在九州之中,相隔十万八千里。游扶桑此身甚是脆弱,带不起两次连得太紧的传送,是以黑蛟背着她慢慢往回走;或许黑蛟原身能行动更快,但那样会让半梦半醒的游扶桑抱得不舒服,黑蛟于是化作人形,背着她。
黑蛟道:“早课早已过半,迟了就迟了吧。”
黑蛟浑身很冷,气质如千年寒冰,骨子里却有万缕细腻与温柔,也许这就是侠骨柔情?一身钢铁鳞甲,心思却细腻温柔,身如猛虎洪钟,亦会细嗅芳草。
游扶桑打着瞌睡,也不太形容得明白。
不过黑蛟这样背着她,让她想起一个人。
一个很遥远又很熟悉的、几乎湮灭在记忆里的人。
“黑蛟,你认识庄玄吗?”
黑蛟隐约愣了一下,回:“当然。”
游扶桑盯着那副银质面具,慢吞吞出了声,“你们彼此熟悉吗?”
“一般。”
“哦,”游扶桑锲而不舍再问,“都说庄玄与蓬莱有旧渊源,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庄玄与蓬莱的渊源并不算紧密。不过如果你想了解庄玄,我可以与你说一说她与移花宫的故事。庄玄出身移花宫,而移花宫,是一个养蛊的地方。”
移花宫是一个百年前就式微的门派,消失得不明不白,偌大辉煌宫殿一夜之间成了断壁残垣,许多年过去,风霜雨雪尽,旁人提起移花宫只想得起那一片沧桑旧址,至于其消失的缘由?也许是功法自噬,也许是仇家灭门,谁说得清呢。
毕竟知情的那一批人,全部都在一个月夜里被反捕的子蛊埋葬了。
少年庄玄站在尸山血海中,浑然不敢置信,她只记得移花宫内,年轻的少宫主在高处看着这些体内被种下子蛊的死侍,微笑着抬起手,催动了她们体内的蛊虫。
霎时蛊虫在体内噬咬,疼痛铺天盖地,只有旁人溅出的鲜血能将其短暂地缓解。
半大的孩子刀都握不稳,更不知人命几何,却已经开始厮杀——
她们蜂拥而上,武器要抢,机会要抢,性命要抢。
说到底,她们只是想要活下来。
唯独有一个孩子四处躲避,紧握着刀,强忍疼痛而没有对任何人进攻。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位少宫主,那位分明也只有十六七岁,却在此刻满面春风地欣赏着厮杀的少年。
“聪明的孩子,知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
有一个声音平白出现在庄玄脑海,带着赞许,也带着惋惜,“可惜还是估错了实力,你杀不了她。”
那怎么办?庄玄不由得绝望,我杀不了少宫主……更杀不了老宫主……但我不想白白死在这里。
“简单啊,”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变得尤其轻快,“我帮你,杀了她们——”
再回过神来,庄玄站在尸山血海,手里的钝刀淋淋滴着血。
人不是她杀的,她没有那样的能力;可此处除了她,居然没有其她活人了。
此刻的她也似乱葬岗里一个死人,浑身是血,凉风一过,她战栗地抱紧手臂。
体内的子蛊饮血而尽,已然消退。
“她们把你养作子蛊,死有余辜。”月夜里,那个声音再次与她说,“至于那些,你的所谓‘同伴’,你不杀她们,她们就要杀你。”
游扶桑听着忽然很错愕,自己在入魔前也听过类似话语,分毫不差。
她于是打断:“这个声音到底是谁?是浮屠魔气吗?一团魔气也会产生自己的意识吗?”
“不,”黑蛟背着她,摇头道,“那个人不是浮屠魔气。浮屠魔气是一团邪念,不会形成意识。那个人也是一名邪修,名为‘岳枵’。”
“岳肖?”
“枵,木字旁一个哀号的号。”黑蛟纠正,“岳枵,法号梦柯,西沙月华寺人士。佛尼有法名、法字、法号,但岳枵被人知悉的只有梦柯这个法号。西沙月华寺……你一定闻所未闻了,那是一个与浮屠城同址的寺庙,早在两千年前便塌败了。浮屠城在六十年前塌败。所谓浮屠,不杀伐而成佛,是以浮屠惯有佛名,至于浮屠令,”
黑蛟顿了顿,似是叹了口气。
“浮屠令最开始也确实是佛门清净之道法,佛道功法,渡人而不自渡,以己为器承载世间恶意邪念,是言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浮屠魔气就是那些世间恶念之聚集。”
“可是这世上谁能和整个世界的恶意相抗衡?即便最苦心修炼的苦行尼僧亦不可能。
“是以从月华寺第二任比丘尼开始,便遭到了反噬。心魔逐渐壮大,吸食七情六欲,岳枵——也就是时任比丘尼的亲传学徒——她在为比丘尼疗伤时隐约发现,这些恶念可为她所用。当然,那便不是佛功,而是邪功了。不过岳枵并不在意。”
“从她开始,浮屠城起,自封为第三任浮屠城主是她对前两任月华寺比丘尼,难得的敬重。”
游扶桑喃喃:“所以岳枵是浮屠魔气最初的主人?但她最后也被反噬,生食魔修,暴毙而亡……”
“但如你所见,她并没有死掉,”黑蛟道,“因为浮屠令最后一层‘浮屠生’,便是身形俱灭,以无魂之灵入无魂之体。大梦一浮屠,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所以岳枵并没有死,游扶桑亦然。
那庄玄呢?游扶桑很恍然,她从来都不觉得庄玄离开了,她觉得庄玄一定是化作别的什么,重新陪伴在身边了……
她注视着黑蛟,视线在她银质的面具上滞留,陡然生出摘掉它去看一看这面具下面庞的冲动。但那样太不礼貌了。
在蓬莱这几个月,游扶桑学会礼貌了。
她礼貌地问:“我可以摘掉你的面具吗?”
黑蛟说不可以。
游扶桑大受打击,早知道就不礼貌了。
黑蛟又道:“我面上有疤,并不好看,你看了也会吓到的。”
黑蛟这么耐心回复,游扶桑觉得自己可以再维持一些小礼貌。
她于是道:“好吧。”
又问:“你是什么时候跟在椿木身边的呢?”
“自我有意识开始。约是千百年前了。后来由黑蛟化作人形,也一直陪伴在椿木长老身边。”
听起来没有两千岁也有一千岁了。
游扶桑叹口气,心里没把这两个人对上号,决定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她想了一想,“陆琼音便是岳枵,对不对?”
“对。”
“那为什么陆琼音顶着庄玄的脸?她原本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
游扶桑化身问题小孩:“你有没有见过陆琼音?你有没有和她打过架?你知不知道庄玄与岳枵是什么关系?”
“没有见过,没有打过。”黑蛟以问答问,“庄玄与岳枵的关系,便是方妙诚与赤澄狐狸的关系。”
“夺舍?”
“并非夺舍。夺舍只是掠夺肉体,但她们的情况往往更加复杂。我不太清楚这些魂与肉的关系,我只会打架,倘若你真的好奇,还是再去问问周蕴比较稳妥。”
“哦。”
其实游扶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问这么多问题她也有些累了,于是在黑蛟背上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才扬起脸,一滴雨砸上她脸面。
她好奇地向天上看过去,却发现不知何时起,天际一片乌云密布,霞光不透。
凡人看了也许啧啧称奇,但修士一眼便能看出这并非自然景象。
那雨幕笼罩着一片山脉,横断东西两片薄雾,山色青翠如在哭。
游扶桑道:“真是奇怪,那是哪里?”
黑蛟沉吟片刻,回道:“徐州,风青山。”
第49章 青鬼阴佛(上)
◎似月下皑皑白霜,很是清透◎
风青山,周聆口中青鬼借阴佛之名满足杀欲的地方。
可是游扶桑很清楚,青鸾并不是会杀戮为乐趣的邪修,如今这般情况,大约是出了什么状况。
也许是遭致了反噬。
邪修邪功都有反噬的一天,不过剧烈与否及时间长短,而看样子青鸾也是找到了解决反噬的法子——以杀戮将因果嫁接旁人——这件事情游扶桑本也不需要去管。
何况再去接触青鸾,便有一种继续陷入轮回的感觉,游扶桑是不希望这样的。从前那些事情太累了,她不乐意再去想。
但她不管这事儿,周聆便要管这事儿,正道便要管这事儿。
到了那时,惨遭反噬的青鸾与嫉恶如仇的正道,什么结果还真不好说。
况且以杀戮嫁接因果不过拆东墙补西墙,并不能彻底解决反噬。
最好青鸾能回到蓬莱,椿木一定有办法。
盯着看了那雨幕许久许久,游扶桑对黑蛟道:“我们一同去看看吧。”
*
风青山的雨说下就下,分明才过晌午,天色骤而坠如泼墨。
两行过山岗的人前后被雨赶到山神庙里,她们一打照面,各自熟悉起来,都说在庙中待上几个时辰,避一避雨。
前一行人以一锦衣女子为首,几个仆从,说是家里孩子病重,要去山那头求药;另一行人则以一个精壮妇人为首,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伴,亮出半盒沉重货物,是去山那头行商的。
二人交换了姓名,锦衣女子姓张,权作张娘子;精壮妇人姓王,单名霞。
两行人都有要事在身,而眼下大雨倾盆乱了计划,她们本该愠怒或急躁,可是张娘子与王霞在山神庙里转了转,四处打量,半点不急。
甚至还闲聊起来:“张娘子可知晓这庙中阴佛的传闻啊?”
“这几月徐州之内,除了阴佛也没有别的事情风头更大了吧?”张娘子讪讪笑一笑,“听说不是神佛所作,而是邪道所为,这几日还惊动了仙家……”
“仙家?哪个仙家?孤山还是宴门?”
“那总是孤山。”
“哦,便不指望了。”王霞叹。她燃起一支烛台,走过佛像,目光寸寸审视在这金雕的佛像上,烛火跳动在她眼眸,很突然地,她忽而扬声问:“你说这些由阴佛而起的杀债,该阴佛去抵,还是祈愿的人去抵?”
这问似在问张娘子,也似在问佛像。
“这……”张娘子还未应答,霎时只听轰隆一下,庙外惊雷,天色煞白如洗!
惊雷将烛火皆散尽了,山神庙中倏尔阴冷无比,大雨撞开了庙门,有两个人逆着电光,站在庙前。
一个青年,银质面具黑色长衫,长发高束,目光古井无波,气质比这如注的山风暴雨更冷;另一个则是十六七少年模样,长相十分惊艳,衣衫虽朴素,一身荼白却如明月芦花,单站在那里,似月下皑皑白霜,很是清透。
两人走进山神庙,青年关上了门,少年则随手从案边拿起烛台燃了焰,扫一眼众人,古怪地问:“你们都是来求神拜佛的?”
张娘子与王霞不约而同摇头。
她们早就注意到,这突然出现的二人虽从山中暴雨过,乌发与衣衫却分毫不湿;衣衫虽然款式简单而色彩朴素,但材质是凡间少见的金丝绸,较真儿而言,是皇室都穿不上的稀罕物,基本是修士——而且大门派的高位修士,才能有这般穿着。
张娘子思索一下,问:“谨问二位,可是孤山的修士?”
游扶桑:“不是啊。”
张娘子于是与王霞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后退一步。
不是孤山修士,那只能是……
阴佛!
两个人借着烛火打量黑蛟与游扶桑,看着前者怪异的银质面具,又看着后者举着烛台在山神庙里左瞧瞧右看看、全然把山神庙当自家逛的模样,心里更确信一些:过雨不沾湿,是鬼或是仙,也许这个少年就是山鬼阴佛,那个面具人是她的鬼信徒!
“哎呀!叨唠!”正是张娘子与王霞各怀心思相互使眼色,游扶桑忽而放下烛台向她们转过身,“你们知道这里的祈愿要怎么写吗?”
张娘子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没答话,王霞上下打量她,狐疑问:“你也要写?你可知晓这阴佛的传闻?”
“知道,借刀杀人嘛。”
游扶桑说得很直白,有些简单粗暴的直白。
张娘子倏尔一抖,仿若被戳中什么心事,王霞则仰起脸来,直勾勾盯着游扶桑:“那你可知晓,这阴佛根本是邪魔外道?”
游扶桑还是那一副无所吊谓的表情:“知道啊。”
青鸾嘛。
真要细说,她自己也是邪魔外道啊。
王霞的眼珠子忽而快速转起来,压抑着莫名其妙的恶意,她凝视了游扶桑很久,但还是指了指神佛供台下几个柜子:“里头应当有纸和笔,找不到便去后头柜子再找找。拿笔在纸上写出名字,去佛像阴面,燃起一支蜡烛,用烛焰烧掉这张纸,阴佛会收到你的怨恨。”
和传闻里的风青山阴佛差不多。
游扶桑于是开开心心说“好”,没多在意王霞的情绪。
运气不错,第一个柜子就找到纸笔,她龙飞凤舞写三个字,提了烛台,去佛像阴面将白纸烧掉。
黑蛟跟在她身后轻声问:“写了什么?”
游扶桑小声回:“写了陆琼音。既然这纸张烧了就能让青鸾看见,那她总会来找我的。”
黑蛟于是道:“好的。”
陆琼音早就不见了踪影,青鸾也没可能真的能杀了她,无非是一个让青鸾找来的契机。
岂料在纸张燃尽的一瞬间,阴佛金身簌簌响动,似乎是被融化了!!
游扶桑吓得一跳直往后退,便看佛像另一边,是那支与王霞一同出行的行商队伍中的几人合力举起行商的重盒子,倒出里面千斤重的红棕色硝石粉,融合了一种无色浓稠的液体——浓浓酸味——径直倒在佛像身上!!
这佛像并非纯金,不过渡了一层金粉颜料,内里是黄铜,而这石粉与浓稠水汽一触,霎时如作王水,将佛像浇得不成形状。
游扶桑正惊魂未定,不知何时,王霞已站在她身后!
大抵是无法解释一个人缘何会对陌生人表现出如此恨意的——但此刻王霞看着游扶桑,当真是恨得目眦尽裂了——
她一手举着烛台将要狠狠砸向游扶桑,满面都是仇怨与狠戾:“不论你是阴佛,还是借阴佛刀杀人之人,都该去死!!”
第50章 青鬼阴佛(下)
◎若无闲事挂心头◎
说时迟那时快,黑蛟出手将游扶桑向后一带,极快地躲开攻击。
王霞手里的烛台应声而碎,一阵妖风袭过,王霞无端端跌坐在地上,屁股着地。
山神庙里哗然一片,最淡然的反而是游扶桑。
她看向黑蛟,十分诚恳道谢,“谢谢你,前日我被虎妖袭击掐脖子也是你救了我。”
黑蛟摇了摇头,却是王霞恶狠狠指向她:“果然是妖怪!”
“是妖又怎么样?她是蓬莱将军黑蛟子,大名鼎鼎的正道人物,是妖又怎么了?”游扶桑觉得这人实在是莫名其妙的,仿佛愤世嫉俗过了头,对妖对人对佛对假佛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她奇怪道,“你才最怪异吧!是曾经对阴佛请愿失败过吗?缘何对阴佛、向阴佛祈愿之人这般怀恨在心?”
“呸!对阴佛与恶人怀恨在心还需要理由吗?”
王霞说完腾地一下站起来,挥舞着巴掌又要打人,黑蛟不厌其烦再挡了一次,她与王霞分明一个瘦极一个壮极,但一对上,王霞硕大的身材似个巨型蹴鞠一样弹出去老远,黑蛟岿然不动。
游扶桑后退半步,拍拍自己胸脯,毫无情绪波动地说道:“哎呀!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黑蛟以为她真的害怕,干脆站在她与王霞之间,确保能更先窥见王霞一举一动。蓬莱与俗世自有约定,不可仗着修道之能横行霸道,但这不代表第三次遇袭她还会手下留情。
黑蛟居高临下看着倒地不起的王霞,面具下的视线透出一阵阴冷:“一次还能说是蒙蔽双眼冲昏头脑,三番五次必然是刻意。我们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这般胡搅蛮缠又动手动脚,简直是无耻。”
王霞仰头看着她,面上先是因疼痛而起的错愕,再是愠怒,怨恨,渐渐又变成了鄙夷与不屑。缓了好一会儿,她仰头对着游扶桑与黑蛟笑起来:“倘若我们徐州顶上不是孤山这么个无用的仙家,而换作宴门或御道,根本不会让你们这种妖怪为非作歹!你以为你们是什么东西?有点儿修为就欺压凡人?都是畜生!!”
能这么恨,必然有前因后果,游扶桑与黑蛟不过是触了这个霉头。
这么些日子游扶桑学乖了,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参与旁人的因果,王霞与阴佛的恩怨自要当事人去解决;可如今既然迁怒、欺负到她头上了,再无动于衷不符合她脾性。
“既然你这么恨阴佛,那我便给你一个机会见见她,”游扶桑飞快拿起纸笔,作势要往上写字,“我听旁人叫你王霞,哪个王哪个霞?三横王,侠义的侠?晚霞的霞?”
王霞激动道:“不准写!!”
游扶桑手里转着毛笔:“哎,还是很怕的嘛。但是,怕也没用啦。”
山神庙外雨点嘈杂雷声轰轰,但只一瞬,惊雷骤止,暴雨无声,于是哐的一声巨响格外惹耳。山神庙门毫无征兆地大开,山间白光拉扯着一个极长的影子,影子一点点爬进庙中,伴随着窸窸窣窣怪异的声响。
可门外分明无人!
众人惊且哗然,撞鬼似的脸色煞白,只有游扶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继续说道:
“因为阴佛已经收到我的祈愿,大驾光临啦!”
*
青鸾只在踏进庙中的时候显出身形,同一时刻,庙中所有烛火失色,猝地一下陷入黑暗。
但游扶桑仍然能看见,青鸾一身褐色云裳,秀气的脸上已经爬满了反噬的纹路。
青鸾是极其罕见的未结出魔纹的魔修,不结魔纹,好处是魔气淡漠,兴许可以从头修习正道功法,坏处则是容易道心不稳,时常濒临崩溃。庄玄离开、陆琼音出现、陆琼音与庄玄关系大白、庄玄舍命前为她祛除血契、浮屠城灭、游扶桑身殒……这些事情单拎出一件都能让人性情大变,而青鸾直至此刻才有反噬之兆,真不知道该不该夸她一声毅力过人。
入反噬,生杀欲,借了阴佛之名而承载太多百姓怨念,密密麻麻的纹路爬上她苍白近于死白的面庞,曾经浓如点墨的瞳孔都变得极其暗淡,鬼气森森,可怖至极。
游扶桑只心道,幸好多了个心眼来瞧瞧,否则青鸾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此时青鸾也没有与谁多闲话,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王霞身侧,冷冷垂眼道:“我认得你。我作阴佛杀的第一个人,便是你的儿子。”
声音没怎么变化,却多了几分邪气,青鸾俯身在王霞之上,影子与长发都似藤蔓缠上她身躯,真真如恶鬼索命。
“你的丑儿子吃喝嫖赌俱全,回了家还要打女人孩子,可怜人不堪其辱,偏偏又被克扣粮食,瘦弱至极无力反抗,走投无路求助我。我是阴佛,但也是佛,看不得好人受苦呢……”青鸾仿似笑了一下,抬起眼,直勾勾盯着王霞,“但你又摆出什么义愤填膺的样子?王霞,你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不是也把儿媳的名字写在纸张里,每月初一十五都来庙里烧纸,求着我去杀她?”
说罢她挥袖,袖里大小不一的纸张扑簌簌落下,都是同样的字迹、同一个人的姓名,姓崔。
有一片纸飘到张娘子跟前,她瞥一眼便愣住了,顶着恐慌问道:“阴、阴佛、不,山神大人,那您有下手杀她吗?”
“也不是什么人都杀,”青鸾回头去看张娘子,“走投无路求助神佛,或者一己私欲借刀杀人……我大约是能分清楚的。”
“呸!”王霞便怒,“你凭什么以你一人的意志,来判断旁人死活?”
青鸾理所应当:“凭我可以判断,凭我可以做到。”
王霞那副尖牙利嘴一下子噎住,青鸾继续道,“比如你儿子,就是必死不可。他不死,好人没出路呢。”
“都是那个毒妇有错在先!我儿子那么老实,他只是被逼急了!你帮着姓崔的杀他,为什么不帮我杀了姓崔的!你根本就是心有偏颇!!”
越说越气,王霞一下子被点燃了,连人鬼实力悬殊都不怕了,激而奋起掐住青鸾肩膀似要翻身而上。
青鸾怎么可能让她得偿?早在王霞触及的一瞬间化作鬼烟而去。
却是王霞又往前方撒了一把符粉:“既知你是邪魔外道,我当然早有准备!妖孽,去死吧!!”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游扶桑很恍然地想,原来这句话还能这么用的!本以为王霞是极端信佛敬佛之人,才对阴佛借名之事耿耿于怀,没想到还是私人恩怨嘛。
为了死了几年的丑儿子筹备如斯,真是十分大义。好佩服哦。
那缕鬼烟在符粉里滞留片刻,王霞捉住机会乘胜追击,却有一个全然意想不到的人铆足了劲儿冲上前,搀起长长衣袖勒住王霞脖颈,对看不见的青鸾道:“您、您快走!那符粉是孤山修士给的,徐州出事以后家家户户有一份,听说威力很大的!”
是张娘子。
她道,“您确实是救过我,崔娘子也救过我……我虽不懂太多大道理,也知晓人要知恩图报。既然您救了我,那不管是神佛还是邪修,都是我的恩人。”
饶是游扶桑再抱着看戏的心态也微微惊讶:这几个人原来都认识吗?这徐州是有多小?
这王霞与崔娘子、张娘子的渊源也在此了。
崔娘子是第一个求助阴佛的人,不过是佛前诉苦,却不想一切成真,祈愿次日,丈夫夜不归宿,她以为又是去赌了,却有官家敲门,让她去衙府认尸。惶惶然看着那具浮肿的熟悉的尸体,崔娘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旁人只当她是伤心过度。
神鬼杀生之事太过蹊跷,崔娘子休整几日,决定将一切埋进心底,旁人不问她不提,问起也一口咬定不知道。
可看到昔日好友张娘子满身青紫痕迹时,她好似看见了从前的自己,于心不忍,将阴佛门路说与她听。
张娘子也是在看见青鸾袖中纸张、那些张张写着崔娘子名姓的纸张时倏然反应过来,原来这个王霞就是崔娘子的婆婆!
张娘子一生懦弱,即便是求助阴佛时也踌踌躇躇,可此刻醒悟,做事也很利落。
“倘若你只是一个丧子的母亲,我一定同情,可我是见过你与那男人共同欺负崔娘子时的样子的。男人之死死有余辜,你也一样!”张娘子向后勒紧王霞,“你恨阴佛,不仅是因为她杀你儿子,更是因为她不帮你杀崔娘子。可是崔娘子一生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唯一的杀业也是迫不得已,你说你儿子老实,但酒馆抢酒喝的是他,赌坊欠钱不还的是他,喝花茶赊账对伶人大打出手的也是他,当街骂众的是他,偷鸡摸狗的是他,回家往死里殴打妻儿的也是他!王霞,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是纵容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张娘子说话间,那缕鬼烟飘到游扶桑身后,用很小的声音与她道:“每一个在前头为非作歹的,背后总有人助纣为虐帮着。尊主,你没怎么入过凡尘不知晓这些,我这几年在风青山是见得多了……”
张娘子很恍惚地掉出眼泪,“天晓得我们徐州的百姓有多感谢阴佛?是,我们弱小,可弱小就活该被人欺负吗?若非一次一次的反抗后毫无改变毫无希望,我们也不会失去血性……欺人无数的地痞无赖是阴佛出手的,放债高利的喋血财主是阴佛惩罚的,置民怨于不顾尸位素餐的僚衙也是阴佛在作为。这个世道善无善报恶无恶惩太久了,我都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子了……”
“别搞笑了!”王霞声嘶力竭,“别把阴佛说成这么至高无上的东西!你没看见吗?她就是一个鬼,一个妖怪,一个邪修!一个凭借自己心思为所欲为的邪修!张娘子,你快放开我,我这是为民除害啊!”
二人争吵,游扶桑淡淡与鬼烟道:“我记得我以前与你说过,不要参与旁人的因果。尽少接触旁人的罪孽与欲望。”
青鸾却轻笑:“她们能想到求助阴佛,便是一种因果了。”她化作人形站在游扶桑身边,拢了拢衣袖,乌发轻轻绾起来,整理仪容,在满面纹路如白瓷裂痕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个笑,“如今这个样子太狼狈,实在让您见笑。”
“你反噬了。”
“是。”青鸾乖乖承认,语气也很平静,“我反噬了,却不知怎么办,杀欲与日剧增,却也知道那是不对的……我不想活,又不敢死,死了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还好能等到您,还好能等到您……”
久别重逢悲喜交加,她说得几欲落泪,用朦胧的目光注视着游扶桑,“我就知晓,倘若有人能救您,那必然是蓬莱的椿木,但我不敢去找。尊主,你在蓬莱过得好不好?”
“还不赖,”游扶桑道,“青鸾,你与我回蓬莱吧,椿木也能救你。”
青鸾好似还想再说什么,但忽而闻到什么气息,一阵重心不稳,若非黑蛟眼疾手快一扶,怕是要摔在地上。游扶桑眼尖地看见,王霞虽还被张娘子牵制在一旁,但王霞商队里的人已经端出盒子里的硝粉极快地铺洒在山神庙四周,她们举着烛台,似乎计划要将山神庙烧毁!
游扶桑讶异:“这庙外大雨倾盆,你却生火烧庙?不是一下就浇灭了吗?”
“愚蠢!我自然是有备而来,”王霞尖锐地笑道,“这粉末里有修士符粉,燃烧的火焰根本不怕会被雨水浇灭!”
游扶桑摸摸鼻尖,“可是这庙外的雨也不是普通的雨呀……而且我们黑蛟将军,也很擅长驱动水流哦。”
话音落下,只听平地一声惊雷,霎时山神庙外无数雨水汇集如惊涛巨浪,电光石火间,冲毁这座小小寺庙。
蛟龙之雨浇灭俗人之火,基本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此番景象在游扶桑眼里根本不是什么大场面,但在凡人眼中绝对是天降异象,水还未漫多少,尖叫声已此起彼伏。
大水冲开了张娘子与王霞,她们两伙人又分散开来,游扶桑半截人在水里,仍然行动自如,她一手给张娘子一行人拍了一粒黑色鳞片,“一人一个,一人一个,千金难求的蓬莱将军蛟龙尾巴上的鳞片,真是便宜你们啦。有它就可以在水里呼吸自在、行动自如了,可比孤山什么符粉有用得多呢。”
张娘子对她丝毫不了解,但知晓是神鬼修士一类的人,于是连连道谢。
这雨水这海浪几乎要把风青山冲垮了,唯黑蛟所在的地方形成一道屏障,没有水流侵扰,她问游扶桑:“鳞片,什么时候拔的?”
游扶桑道:“才不是拔的呢,只是你掉在地上,我跟着捡起来的。”
黑蛟无奈笑了一下,肩上是不知何时已经变作小青鸟的青鸾。
黑蛟向游扶桑伸出手:“抓紧我,要回蓬莱了。”
游扶桑握住她的手,双眼一闭一睁,已经从风青山脱离,她在高高的九霄云外俯视风青山大水瓢泼:“这么夸张的景色,孤山再废柴也要出动了。幸好我们已经逃走了。叫她把我乱传送,现在好了,有的忙了。”
黑蛟道:“是。”
“张娘子应当无恙,至于王霞,她被大水冲下山,能死能活看命数吧。”顿了顿,游扶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称赞自己,“我从前可是最最臭名昭著的邪修诶,做到这个地步我觉得自己非常伟大。凡间有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不是?我救了张娘子一行人……六七个人了,七七四十九,而我从前百年修得浮屠令十层,如今一日进程四十九层,真是不得了。”
听她胡言乱语,黑蛟只道:“好。确实不得了。”
游扶桑装腔作势道谢谢。
小青鸟歇息在游扶桑袖中,游扶桑则安抚她:“会好的,会好的,蓬莱有神医啦。”
虽然很抠门……
青鸾在她袖里轻轻一笑,“尊主好似变了很多。”
游扶桑含糊嗯了下,“也不要叫我尊主了。没有浮屠城了。”
黑蛟回头瞥她一眼,好似想宽慰几句,倒是游扶桑浑没在意,将手摆在眼前,遥遥望了云海下烟火尘世一眼。
“那里有个小镇,”她道,“黑蛟,我肚子饿了,要吃饭。”
黑蛟说好。
便是回蓬莱的路上,她们敲开一座无名小镇的粗竹镇门,迎面而来人间烟火气。
小镇靠山,临河,有鲜笋与鲑鱼,时蔬水果遍地售卖,新鲜清香,只需要几个铜板。过午时分,家家户户饭香四溢,勾得游扶桑肚里馋虫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浮屠令的修炼让游扶桑对世事提不起兴趣,活着都没有欲望,更别说进食,在她眼里素食寡淡如水,荤食油腻如膏,都很恶心。而如今浮屠生,化仙草,七情六欲又起,最明显的就是食欲。
一碗软硬适中颗粒饱满的白米饭,四季豆拌辣子,红绿入味,宫保鸡丁稍油,青瓜解腻,土豆丝儿酸甜爽口,春笋蘸醋,笋尖细嫩笋尾干脆,清香甜爽。
好天气,好人气,好烟火气。
游扶桑坐在桌案边,一侧是吃得慢条斯理的黑蛟,一侧是吃得温文尔雅的青鸾,前者银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后者拿一袭黑袍裹着自己,都吃得十分不动声色,只有游扶桑吃得最开心,风卷残云,好一个饿鬼再世。
远处山雨落,近处天光温柔,风也轻轻,人间都可爱。游扶桑吃饱饭足,恰是无事挂心头。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