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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昨日种种


    ◎再没有人会这么与她撒娇了◎


    游扶桑抱着身体已残缺不全的庚盈,站在原地,脊背发凉。


    箭矢并非对准了她,但当那张云影弓切切实实地举在面前,她还是觉得寒冷。


    云影弓,凌云一箭破空。


    曾经那么多次,都是这张弓的主人在保护她。宴如是护着她,把她拉到身后,张弦开弓,她说,师姐,别担心,你还有我呢。


    可是现在,她们站在敌对的位置,狭路相逢。


    “我与师姐,狭路相逢亦不为敌。”


    小孔雀总是与她说那么多的承诺,许诺时眼底认真。


    可是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陌路相望不相认的故人,与无法兑现的承诺。


    于是现在,她举着弓,眼眶微微泛红,手中却蓄起十足的力气。


    弓箭破空的刹那,万物失声。


    仅仅电光石火。


    先前长箭在庚盈身侧留下的伤口里绽开无形的枝蔓,有一股极清极寒的气息化作绞索,贯穿庚盈的心脏。


    这么一个刹那,灵脉俱碎的感觉强烈到令人窒息。


    用最后的意识去追这点致命的疼痛,庚盈仍是不敢置信:那么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在她脑后好几年,她都没有死去,怎么一支箭刺破了皮肤,就让她沉痛不能自已?


    我会死掉吗?她想,骗人的吧,魔修是不会死的,就算成为厉鬼,也不会死……


    可是再怎么不敢置信,她想去看游扶桑,想去拽游扶桑衣角,也都做不到了。


    有什么灼热的东西滴落在庚盈面颊,是眼泪吗?庚盈想,游扶桑怎么又哭了呀?小孩子还没哭,大人不许哭……还有……


    游扶桑于是听见,怀里的人很用力地,无声地喃喃:“凤仙花……”


    “什么?”


    “布铃铛,布铃铛……”


    庚盈十分费力地从袖口里拽出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很软的小铃铛,摇晃起来没有声音,也很轻,被鲜血浸泡得好彻底,早就看不出原本花纹了。


    庚盈将铃铛塞到游扶桑手里,手指哆哆嗦嗦。


    夕阳彻底消散了,宴门的山道变得漆黑寂静,如百年前游扶桑入魔那一夜,宴清绝也是站在这样一个阴冷的山道里,用剑指着她。


    如今是宴如是。


    这对母女长得这样相似,沉痛的神色也如出一辙。


    游扶桑很恍然地想,也许这就是轮回。


    曾经她没有死,苟且偷生,眼下长箭射出,庚盈却活不了了。


    她总是嫌庚盈吵,而今日之后,庚盈再也吵不到她了。


    残缺不全的尸身蜷缩在她怀里,身躯那样小,如初见时,阡陌间襁褓,她抱起这个被遗弃的婴儿,婴儿于是对着她笑。


    彼时游扶桑刚入魔,全然控制不好脾气,庚盈太粘人了,游扶桑常常觉得厌烦,粗暴地将人推开,说离我远点。


    庚盈摇头,说不要,我不要!她步履蹒跚地来抱她,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缩在她怀里,撒娇:“要,扶桑,抱!”


    但是现在,没有人会这么与她撒娇了。


    *


    箭矢射出的刹那,宴如是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久居心头的那支箭终于射了出去,分明该畅快的,但此时此刻她只感到无尽的迷茫。


    她看见游扶桑满面清泪了,这是不曾见过的师姐的模样。宴如是恍惚心道:我原来不该……这样做吗?


    她不该杀庚盈,是吗?


    可是在看到许久未见的母亲只剩一地残骸,而凶手满口血肉……她拉开弓箭,根本做不到松手。


    母亲已死,仇人在前,倘若箭在弦上而不发,是不孝也是无用。


    于是长箭破空,一击毙命。


    山道之间沉默了许久,就连最多舌的方妙诚也单单噤着声。


    宴如是收起弓,与游扶桑相望无言。


    宴门山上,云压得很低。


    有那么一个刹那,天似要落雨。


    一阵清风幽幽地拂来,两个人轻轻沿着山道而来,一人青衣,乌发低垂,神色难辨,另一人玄纹紫衣,笑意盈盈,牵机履下落叶嘎吱声响。


    站定在宴如是身边时,紫衣女人抬起头。


    乌云沉在她面上,使得神色诡谲,可那份笑意却是温柔又熟悉的——如此熟悉,熟悉至渗人的地步——


    “扶桑,你好呀。”


    她看着游扶桑,轻声说道。


    *


    这世上会熟稔地称游扶桑为“扶桑”的人并不多,庄玄算一个。


    但游扶桑此刻全然没有怀旧的心情,只觉得恶心。


    真正的庄玄不可能置庚盈于死地,不可能与游扶桑为敌。


    也不可能当着青鸾的面,与孤山那只狐狸这样打情骂俏。


    陆琼音站在方妙诚与宴如是之间,青鸾便敛着神色,沉默不语地站在她们身后。


    方妙诚后颈仍留有那道短刃血痕,陆琼音靠在她身后,佯作责怪地问道怎么回事。


    方妙诚瞥一眼宴如是,嗔怪道:“去问她,”又看向游扶桑,恶狠狠道,“这对师姐妹真的很烦人!与她们的师娘一样讨人厌。”


    陆琼音随意笑了下,也不知有没有放在心上。


    她看向游扶桑,“不然怎么说小盈是大鱼呢。”牵机鞋履蹋在山道上,隐约一划,山道青石隐隐发出光亮,是与后山水域相似的箓文,“大鱼钓来的,自然是最重要的……”


    “猎物。”


    话音落下,陆琼音一脚踏在山道阵眼,牵动牵机杀阵!


    霎时只见无数磷火破空而出,虚无的剑气化作实形的长剑,数十剑尖直指游扶桑!


    顷刻黑夜电闪雷鸣,照如白夜,山体簌簌轰鸣不已,气势绝不比百年前宴清绝发起雷霆剑阵弱——


    游扶桑站在其中神色一动,却未出手反击,只是脱下外衣将庚盈尸身包裹着,背在背后。


    陆琼音所修非正人正道,固然不会给敌手缓息时间。


    电光石火所有指向游扶桑的长剑铮铮作响,如万箭齐发,与此同时陆琼音飞身而起,以掌作刃劈向游扶桑!!


    陆琼音此式用的亦是浮屠令中最富邪名的一招,第七层浮屠恩怨——


    一掌七窍断生死,自此恩怨不作仇。


    说来那还是庄玄教与游扶桑的。


    游扶桑面上死灰,沉默地抬起手,指尖与掌心还沾着庚盈的血。


    她接下陆琼音这一掌,亦暗自调动魔气。


    两掌相对,磷火剑气忽轰鸣而裂。


    夜色流光。


    旁人只观山道巨石碎尽,雷鸣不减,狂风猎猎作响。


    陆琼音被震得倒退十余步,若非方妙诚在身后接她一接,怕是要直接仰翻过去。而游扶桑在原处不动,靴履生生嵌进山道青石,暗咳出一口血,显然也没讨着好。


    两任浮屠城主对掌,两败俱伤。


    后山异象频出,渐渐有人聚集而来,陆琼音欲速战速决,运起灵力再启杀阵,宴如是隐约皱眉,抬弓要制止,却是另一人先她出了手。


    那人青衣乌发,面色冰冷。


    而出手时,端那一把短刃刺进陆琼音腹部,鲜血很快殷红紫衣。


    “陆琼音,”这是青鸾这么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叫这个名字,面色则如一贯淡漠冷静,“这场真真假假的游戏,我不想陪你玩了。”


    第32章 血骨牵机


    ◎若非有心学,如何教得会◎


    刀刃插入腹部时,陆琼音显然不可置信。


    鲜血汩汩流出,青鸾快速退身而去,青色的衣袂翩跹一过,掠回游扶桑身侧。


    她虽是文官,却也并非等闲之辈,以指作爪在夜色里催符画阵,与游扶桑一对视:“走!”


    夜色在风里无尽倒退,夜深露重,游扶桑心里手中身前都是一片冰凉。


    方才与陆琼音对一掌使她体内魔气紊乱,不得已封住一穴才不至于继续咯血,但已使不出再多杀招了。


    浮屠令第七层浮屠恩怨,为魔修功法中绝顶杀招,断经脉,断灵气,断骨断肠断生魂,而陆琼音的浮屠恩怨炉火纯青,绝不在游扶桑之下,如今游扶桑能保住心脉已是不易,得需好好修养回息。


    游扶桑犹记庄玄还在时,不堪第七层的瓶颈,几乎反噬……


    正思索,已到浮屠地界,身边青鸾很突然地失力下坠,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青、青鸾!”


    游扶桑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颤抖。


    青鸾抖着手,“别担心我……”


    她整个人都湿透了,全身上下是冷汗,唯独后腹滚烫如在灼烧。


    借着夜色灯火,游扶桑隐约看见她后腰有什么在灼出光华……


    是一副张牙舞爪的魔纹!


    “陆琼音对你下了血契!?”


    话音落下的刹那游扶桑亦觉得不对劲,血契之事必要双方情愿,如果青鸾早就知道陆琼音非庄玄,居然会同意结下血契吗?


    还是说,这是表忠心的缓兵举措?


    也许是猜到她的疑惑,青鸾搭在她身侧,摇了摇头。“这副血契,是很久很久以前……约是两百年……”说到这里,她很怆然地顿了顿,面上却扬起一个笑,“说来真是惭愧又可笑,这是那时,我向庄玄城主死皮赖脸讨来的血契。我爱慕她,让她控制我,主导我,我心甘情愿。”


    甚至觉得是殊荣。


    青鸾受伤,游扶桑没有停下脚步,她们快步闯进城池闯进宫殿,游扶桑扬手点起殿内一支烛火。


    烛火下,昔日照影暗尘灰,一片月华冷清秋。


    青鸾栖在一旁,冷汗鲜血俱是淋漓。


    游扶桑凝视青鸾后腹。


    她当然知晓从前庄玄魔纹亦在此处,却是听说过,没见过。但此刻,她很确信这就是庄玄魔纹的复刻。


    青鸾断断续续道,“我陪伴在庄玄城主身侧近百年,怎么会分不清楚真实的她?遇见陆琼音的一刹那我当然潸然泪下,她们那么相似,一模一样的形貌,那么熟悉的神情与习惯,下意识的小动作……她几乎就是庄玄城主。”


    “可是,与她交谈的时候我便很确信,她绝非庄玄城主。”


    青鸾说到这里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大抵是在追忆往昔,许久才又开口,“其实从前,庄玄城主也与我说过瞎子的比喻……她们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庄玄城主曾道:明目人常说瞎子是残废,可如果一个世界,大家都目不见光,那么明目人才是奇怪的异类,是吗?倘若一个世界大家都生来不会飞,那会飞的人最是奇怪;倘若一个世界大家都会飞,不会飞的或要遭到歧视。倘若人人修道,没有灵脉者遭致嘲讽……但事实上,这个世界本无异类,是人们划分、成级,以最强盛之人的标准作为参照,让人们去追寻她的脚步,她的条件……”


    她开始眼眶盈泪了,“扶桑城主,我始终相信、我始终相信,真的会有人一心向善,即便是以魔修的身份。”


    泪珠落出眼眶,青鸾立刻将之轻轻抹去了,“曾有一刻,我听闻牵机楼楼主陆琼音是一个与世无争世人,便想到庄玄城主曾是那般不忮不求、不争不抢之人……我承认我恍惚了,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


    “但她们并非一人。”


    她看向游扶桑:“庄玄城主让我好好照顾您,是我没有做好。”


    游扶桑摇了摇头,只问:“可是为什么,陆琼音能通过你与庄玄的血契,控制你?”


    “当时我与庄玄城主的血契也是最简易的那一类,不背叛,不离不弃,”青鸾道,“所以方才我刺她一刀,痛苦亦千百倍反噬在我身上了。至于为什么她能通过血契……”


    青鸾声音渐低,转而道:“这些日子我在牵机楼,也想不明白她和庄玄城主的关系。都说牵机楼楼主变幻莫测,有一千张脸,倘若她见过庄玄,变换了她的模样,我认为这是可行的——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庄玄城主呢?而那些行为举措又如此相同,便仿似,有一部分庄玄的血肉真真正正融入了陆琼音的魂魄。”


    陆琼音究竟对庄玄做了什么?青鸾太想知道,但也不敢真的追问,因为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也许陆琼音对庄玄做了尤其令人发指的事情,也许……


    便是此刻,哐——巨响打断她思绪。


    是姜禧一下撞开殿门,身后几位医师。


    她气势汹汹开嗓:“你们两个一身血迹跑回来,不叫医师是想干什么?等死吗?”


    她挥手,宫殿一片明亮,姜禧与游扶桑对视一眼,怔忡在原地。


    这是青鸾的宫殿,姜禧未料到游扶桑也在,嗓音大了些,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尊主,我并非有意……”


    待她看清除青鸾与游扶桑外另一人,顿时失色失声:“庚……庚盈?!”


    *


    半柱香后,殿内几人安顿,医师来来去去,带起一阵草药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浮屠的医师看着游扶桑,字句如黄豆倒筐,一点一顿,“青鸾,血契,能治,不会死。庚盈,救不回来。”


    “除去,一箭,她身上,有煞芙蓉的气息。”


    寻常魔修如何会被一箭夺命?不过青龙劈身在前,已无力回天,兼以煞芙蓉——


    芙蓉清煞,正是克魔。


    姜禧与医师交谈几句,简而道,“庚盈的尸身上有很浓的煞芙蓉的气息。而通常,煞芙蓉是与上古青龙栖息相伴之物。缘何二者相伴?尝有言,青龙成为神兽之前走的亦是杀戮道,尔后即便高堂明坐,清晖明亮,煞气不减。于是乎,这煞芙蓉伴生,相生相克之时亦帮青龙抑制煞气。青龙与煞芙蓉合力,将庚盈的魔气全然封锁了……”


    游扶桑当然知晓,山道上遇见庚盈的刹那她气数已尽,就算是魔修,也没有被劈了半边身子还能活的道理。能化作一团混沌魔气逃到她身边,早就是回光返照。


    同时,游扶桑也实在不解:庚盈被劈了半边身子……如何还能啃食宴清绝呢?若非庚盈,那么啃食宴清绝的人是谁?陆琼音?缘何做到这一步呢?只是为了栽赃,让她与宴如是二心?


    还有那条青龙,又去了哪里呢?


    游扶桑沉思,青鸾靠在榻边忽然出声:“尊主,您也让医师看一看吧,那么憔悴了,抱了庚盈一路,煞芙蓉的气息对您没有影响吗?还有山道上,您又与陆琼音对了一掌浮屠恩怨……”青鸾沉下面色,喃喃,“尊主,方才回来,您连浮屠千里都使不出来了,不是么?”


    游扶桑根本无心考虑自己的伤病,她手中摩挲着那颗小小布铃铛,温声问医师:“为庚盈固魂吗?是入轮回,还是留在身边借机复活?哪一个更好呢……”


    话说出口的刹那她也无奈,庚盈杀生太多,入轮回也讨不着好。


    没有人替她做出决定,因为对魔修而言,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区分,只有坏与更坏。


    医师于是道:“属下,不知。但不论哪一个,属下,全力去做。”


    游扶桑一声叹息。


    殿内灯火如昼,姜禧看着庚盈:“没有那支箭也必死无疑。”看了眼游扶桑面色,踌躇几许又道,“当然,箭还是致命伤,本来庚盈能赶回浮屠城咽气,这一箭使她恰时瞑目。我从前不知道,这个姓宴的出手这么狠厉……”


    青鸾回答:“宴门少主箭无虚发,何止百步穿杨,即便隔着千里万里远,她站城楼,亦是一箭破空。从前她杀不了人,只是……没有杀心。”


    青鸾:“我料见,即便射杀方妙诚,宴少主也是犹豫的:杀了方妙诚,什么理由?她与孤山怎么交代?与天下怎么交代?但是今日她与庚盈……我以为,她出箭利索,一箭毙命,不止因为庚盈杀了她的母亲,也因为,庚盈是魔修。”


    “正道杀魔修,无须师出有名。我亦看得出来,她从心底便是不屑邪道,不屑魔修的——才立刻有了杀心。”


    她面向游扶桑,似笑似悲,“尊主,看来在浮屠这些日子,您把她教得很好。”


    游扶桑一愣,心中有什么情绪应声而碎了,面上却只淡淡笑,“若非有心学,如何教得会。”


    若非有心学,如何教得会……


    姜禧于是倏然回头:“看来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那我不妨趁热打铁,再与您说两件事情。”


    “说。”


    姜禧从芥子袋中递出一盅蛊虫,“这是庚盈生前曾暗自调查的,‘血骨牵机’。”


    那盅蛊虫血气扑鼻,十分陌生,可游扶桑看着却觉得气息熟悉不已,便好像……


    她真真切切接触过这蛊虫似的。


    姜禧观察着她,未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迟疑,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庚盈善蛊,这你我都是知晓的。这血骨蛊盅,本是东南道旁巫术,由经人改造,成为血骨牵机;世间蛊毒巫术,百蛊皿中相噬,大克小,母克子。”


    “血骨牵机,一人服用母蛊,以身为诱,靠近服用子蛊之人,刺激蛊虫在其体内生长……”


    游扶桑立刻反应过来,打断问:“你的意思是,宴如是服用母蛊,我服用子蛊,她来浮屠,本就是有心接近,以身为诱?”


    姜禧一愣,“是,是的。”


    “我何时服下的子蛊?”


    姜禧十分犹豫:“尊主,您与宴少主……亲热过吗?”


    亲热之时,口对口相送,子蛊入体。


    游扶桑的面色忽然变得很沉,指甲嵌进手心,她将牙齿咬得极紧,口中几乎已有血腥气息。


    姜禧也不敢触霉头,继续将庚盈的记录说完,“庚盈猜测,这张蛊毒罗网从宴如是进入浮屠城的一刻,便布下了。”


    “血骨牵机,以身为饲,母蛊与子蛊朝夕相处,相处越紧密,越长久,蛊毒越深,越难以祛除……庚盈从前从未接触过这一类蛊,兴许是某一日发觉您身上有蛊虫的气息,才有了疑窦。但那时您的心总是向着宴少主的……证据确凿以前,庚盈不敢多话。”


    姜禧目光落向手中蛊盅,道,“如今庚盈已逝,这蛊虫解不出来,不知再有解药又是年月几何。我猜测,基于此,宴如是才必要杀害庚盈。”


    庚盈之死,大抵要成为游扶桑心头永远一根刺,使血肉模糊,银针入体,再不复生。


    知晓她沉痛,青鸾岔开话题,去问姜禧:“你说母蛊与子蛊朝夕相处,相处越紧越久,蛊毒越深越难以祛除,那小盈可有说大抵是如何紧密,又如何长久?尊主身有蛊毒而不自知,是否说明这蛊毒还不算深入骨髓呢?”


    姜禧道:“这便是西南蛊毒独到之处,若非发作,绝不可察。确切的时日庚盈没有写下,但猜测在七星八宫,大抵是……七百日左右?”


    游扶桑未言语,却在心里飞快地算着:宴如是进入浮屠城约是两年前的初春,彼时春寒料峭,七九河开八九燕来。


    七百日。


    如今,也不过还差几个日子。


    游扶桑的心一下子就沉落了,仿佛先前那支百步穿杨的箭不仅射中庚盈也射中了她。被箭刺中后,恍若坠落谷底,四周凉得惊心,浑浑噩噩陷入噩梦,猛地惊醒,那长箭贯穿带来的疼痛丝毫未消,射出胸前心脏空落落一个口子,痛得她想发笑。


    耳边,姜禧放下蛊盅,翻出一本簿子,还在继续说道:“这些都是庚盈所写记录,加上宴如是窃银针藏记忆之事……”


    都是,宴如是的“罪证”。


    “请尊主过目。”姜禧想把簿子递给游扶桑,游扶桑却还是一副犹在梦中的样子,青鸾伸手接过,“拿给我吧。”


    簿子密密麻麻全是字,算不上工整,却很用心,连青鸾都咋舌:小盈最不喜书写,居然洋洋洒洒写了那样多……


    写了那么多,却一字不敢与游扶桑说,本不符合庚盈脾性。


    大抵,游扶桑偏心宴如是的形象已深入庚盈心里了——


    十分突然地,游扶桑抬手夺过庚盈那本簿子,冷冷道:“我会看。我一字一字看。”


    殿内旁人都是恭敬,不敢异言。


    游扶桑想起什么的,再看向姜禧:“你先前说有两件事情要告知,还有一件是什么?”


    姜禧抿了抿唇,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道:“也是属下不察……先前新做的舆图,其中地宫十二鬼,本是庚盈的银针束缚着其中四只鬼:风鬼,雨鬼,地鬼,雷鬼,如今庚盈身死,银针松动——我是真未料到她会身死——看见银针松动,我只以为她是重伤,我,唉……眼下这四只鬼在地牢蠢蠢欲动,快是要关不住了……本想请您去稳固,但青鸾又说您才接了陆琼音一掌浮屠恩怨,要不您先歇息歇息,此事明日再议?这一夜的束缚我还是管得牢的……”


    游扶桑却问:“倘若那四鬼出了地宫,率先攻击哪里?庸州?”


    姜禧犹疑:“约是庚盈身死之处?毕竟是银针消散之处……”她想了想,“那便是,宴门?”


    游扶桑一阵昏沉,眼前血气,似是开出了大片大片的凤仙花。


    良久,殿内烛火约尽了,她的面色也随着烛火明灭,神色难辨。


    她于是开口,勾着冷笑。“好。真是好极了。”她看向姜禧,眼底升起恨意,“今夜,你歇上几个时辰,将那四只鬼——”


    “放去宴门吧。”


    第33章 明朝白露


    ◎那么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都是我陪着她◎


    青鸾与游扶桑、庚盈飞身跃出宴门山道的同时,方妙诚身后白绫四散要追,竟被一支破空长箭尽数贯穿。


    宴如是站在她身后冷笑:“方妙诚,有心去追,不如多关心关心你主子的生死。”


    方妙诚一愣,只见失了支撑的陆琼音猝然跪倒在地,腹部殷红,口中更是一片鲜血。


    方妙诚一下子就慌了。


    先前青龙破空,陆琼音启牵机杀阵,又与游扶桑对掌一招浮屠恩怨,得声訇鸣,如此种种,再不明所以的人也该反应过来了,纷纷向后山聚集。


    四周变得尤其嘈杂,宴如是夜盲看不清太多景色,只知道许多人向着山道而来,有御剑的有步行的,乌泱泱一片,无端讨人嫌。


    旁人见了宴如是皆讶异她缘何出现在此处——即便这里是宴门,而宴如是是宴门少主。


    宴如是未答,她身侧已有人开口:“今日魔修夜袭,多亏了宴少主搭救,我才不至于……”


    说着又一口鲜血。陆琼音满身血色看起来十分渗人,又‘德高望重’,人们纷纷看向她去,追着向下问。


    方妙诚在她身侧,对众人的问询有些不耐烦,她想陆琼音回去疗伤,奈何陆琼音并无此意,方妙诚无奈,简单运起灵力,守在她身边。


    几句交代,或真或假,陆琼音将这一切归结于魔修夜袭。


    在她口中,后山宴清绝本就虚弱,又着了魔修的道,业已身死;宴门水域青龙有所感应,遁地而行;浮屠城主现身后山,与陆琼音相对一掌,仓皇逃窜,两败俱伤。


    “方才我与她相对一掌,是根据她的魔纹勾画出的杀招,”陆琼音捂着胸口,虚弱但严肃地说道,“这几日她元气大伤,魔气紊乱,若非功法有所突破,怕是要疯魔一些时日……如浮屠第三任城主一般,啃食同类……”


    有正道人士犹疑:“此处的同类是指?”


    陆琼音道:“魔修。”


    那人猛地一愣。


    恍然里,一听是魔修,天大的悲悯心都消散了,她立即拍手叫好:“好啊,好啊!魔修相残,大快人心!”


    宴如是陡然觉得很可笑,冷冷看着她们,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却也想,陆琼音说话真真假假,不可全信,比如她说的“根据游扶桑的魔纹勾画杀招”便是假的:宴如是虽有探查魔纹的任务,却未曾交付,陆琼音又从何得知?


    果不其然,陆琼音看向宴如是,神色装得那样和善,“你们可知,都亏了宴少主伏居浮屠城,卧敌深入,探得那浮屠鬼的魔纹,我才有了这杀招的主意……”


    众人立刻连连称好,称大义。


    宴如是面无情绪,心里忿然:撒谎!


    不知道陆琼音将话题引到她身上来是何用意,但明白绝非好心。


    她于是不动声色,便看那浩浩荡荡人马里有一人身着熟悉的宴门道袍,阔步走来,先向陆琼音行一礼,再问:“既然陆楼主说那魔头元气大伤,不知我们可否趁此机会乘胜追击?”


    说话之人是宴门大长老,宴清嘉。她与宴清绝同是宴门“清”辈,血缘虽不紧,平日也不怎么亲近,但也是名义上的姐姐。


    据成渐月与孟长言之词,这宴清嘉扶持自己人上位的声音叫得最响,而眼下她对陆琼音也最是巴结。


    宴如是只心道,也不知道陆琼音兜里到底有什么迷魂药,把这宴门大长老也唬得和那方妙诚一样情意脉脉,恶心透顶。


    转念又困惑:宴门之人本栖息常州,这宴清嘉又是如何得知后山异象的?


    要么在宴门之内有眼线,要么……


    要么,宴清嘉与牵机楼早有勾结。


    宴如是的眉毛隐隐拧起来,心思跳回许久以前宴门与牵机楼商议时,宴清嘉种种异象,而未思索多久,便听陆琼音回答道:“不可。浮屠城主虽然元气大伤,但浮屠地宫十二鬼仍然恐怖强劲,我们尚无对策;也怕追得太紧,浮屠狗急跳墙,直接放出这十二恶鬼……只怕会生灵涂炭,凡人怨生。”


    宴清嘉立刻道:“说得是,说得是,还是陆楼主深谋远虑,考虑周到。是我唐突了。”


    面对众人,陆琼音似乎终于有些疲惫了,她向下一跛,方妙诚细心来扶,陆琼音道:“今日太晚,有什么事明日再商议。宴门后山事宜……便交给宴清嘉长老作处理吧。”


    那么多孤山牵机楼——甚至宴门人——连声道好,对陆琼音态度毕恭毕敬得近乎诡异。


    宴如是心中疑窦丛生,知晓该有一处关键点未觉察,却是怎么也没想明白。


    宴门……孤山……浮屠……


    她随陆琼音方妙诚往宴门山道走,却在一落寝居外,陆琼音推开门扉,与方妙诚道:“妙诚,你留在外面吧,留我与宴少主一室。有些事情……我要与宴少主商量。”


    “……城、楼主!”


    陆琼音只是静静看着她,未多言语,方妙诚于是一咬牙,又道:“我、我在外头守着。”


    甫一踏入门扉,夜风习习,陆琼音几步站不稳,背靠古树恍然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宴如是固然不可能去扶,她燃起院内长明灯,冷冷看着陆琼音浑身颤抖地擦拭唇角,月色打在陆琼音的面上,月色与人皆清冷,血色才更触目惊心。


    宴如是只冷冷道,“你有游扶桑的魔纹?”


    陆琼音沉默,不语。


    宴如是心中固有答案,再说:“你与游扶桑相对一掌,如今她还能飞身回到浮屠城,你却站都站不稳,所以是你更受创,是吗?游扶桑用的大抵还是浮屠功法,我听闻,倘若你要在魔气中疗伤,该是很需要游扶桑的魔纹,是吗?”


    陆琼音仍然不语。


    宴如是再道,语气平静:“我身上有游扶桑的魔纹。只不过依照血契,若非我有心交付,你不可能看得到。那么,倘若你要这魔纹,便要哀求我,是吗?”


    陆琼音终于开口:“是。”


    一瞬之间,她恍若无法受力,颓然跌倒在地,垂着头。远远望去,竟像是在给宴如是下跪。


    她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憔悴可怜,可宴如是怎么可能有一点心软?


    这可是害她宴门绝路的罪魁祸首。


    这人杀害她生父,又间接害死她的母亲。若还要从前算账的话,她废掉她母亲根骨——接近仙骨的根骨——还生生砍断她母亲一只手指……


    如此想着,宴如是不假思索抬起鞋履,一脚踩在跪地的陆琼音的手掌之上。


    靴履碾碎一截小指骨。


    她开口,用很轻的声音问道:“陆琼音,你从前那样对我母亲,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这么对你吗?”


    陆琼音跪地不起,整个人摇摇欲坠,似是虚弱得无法回应。


    也无法喊疼。


    宴如是忽然觉得有些冷。盛夏良夜,仇人长跪在前,宴如是竟觉得寒冷。


    陆琼音便在这时抬起头。“小少主,踩着我,解气么?”


    宴如是一怔,立刻道:“这怎么够?陆楼主是忘记自己到底造了多少孽了吗?若要解气,那自然是……要杀了你才算解气。”


    陆琼音于是微笑:“杀了我,你该如何向这聚集在宴门的正道之人交代呢?”


    “事实如何,我便如何交代。”


    陆琼音的微笑越发诡异,“可是小少主,你还没发现么?就在方才我与她们说你回归宴门,又说宴大长老如何如何,甚至说宴清绝身死,都无人大作反应。甚至宴门后山补救之事,我轻飘飘让你们宴门的大长老去作处理,她答应得那样恭敬,便好似……”她轻轻说道,“我才是你们宴门的掌门大人。看来你与你的母亲,早就失了人心了呀。”


    “还不是你的手笔?!”宴如是俯身揪起陆琼音衣领,拔高声量,气得发笑,“如何,需要我与旁人一样,鼓掌称颂你陆楼主德高望重、心计高超吗?”


    “自然不需要,”陆琼音温柔地看着她,“我只是想你知道,有些时候我说话比你说话更有用。小少主,你得承认,有些东西经年累积,你暂时是扳不动的。”


    “你……”


    陆琼音并未停顿,不给宴如是发作的机会。


    她道:“如今我受游扶桑一掌,她亦受我一掌,必定也是重创,若哪日心狠了,放出浮屠十二鬼也不稀奇。小少主,我给你诛灭浮屠十二鬼的机会,给你这宴门少主一个扳回好名声的机会,也给你母亲一个安稳又清白,又惹世人落泪的,苦衷与死因。这之后,你不要再计较我从前对宴门做的事情了,好不好?”


    说这话时陆琼音稍稍恢复了一些神采,居然让宴如是捉住几丝玩世不恭的味道。


    那应该是她最本真的脾性,戏谑而不恭敬的。


    宴如是敏锐地觉察有什么变了,但她看着陆琼音,还是极为厌烦:“你在和我谈条件吗?凭什么?凭半死不活的你,还是凭门外那个方妙诚?是,从前我确实打不过她,被她踩着肩膀下跪,但是现在,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会对杀生犹犹豫豫的……”


    话未说完,陆琼音仰起头,忽然爆发出极其畅快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宴如是皱眉,“你又在发什么疯……”


    “小少主,没有游扶桑魔纹这事儿我也不过与你作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呢?”陆琼音笑得颤抖,与先前因伤痛而颤抖的模样如出一辙。


    而这次是因为兴奋。


    陆琼音问:“你知晓浮屠那只青鸟为什么马不停蹄赶来牵机楼?不过是因为在她们眼里,我或许是‘庄玄’。”她一顿,“啊呀,你该不认识什么庄玄,那我不妨告诉你,十六任浮屠城主,庄玄,亦是游扶桑在浮屠功法上的亲传之师。”


    “这我自然知晓!”宴如是眯起眼睛,“可你根本就不是庄玄,不对吗?”


    否则青鸟不会刺出那一刀!


    陆琼音则笑,“我不是庄玄,却可以是庄玄。我有她的全部修为,全部记忆……因为那么多孤苦伶仃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里,都是我陪着她。”


    陆琼音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了,宴如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是孤苦伶仃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什么是“不是”,“但可以是”?


    宴如是想要追问,忽而被扣住双肩!


    是陆琼音猝然靠近,与她咫尺四目相对。


    “因为我与庄玄,是比血契、夺舍、献舍、转世、借尸还魂……”陆琼音一字一顿,好不得意,“更加紧密无间,更加无我无她,更加,难以割舍的关系。”


    这声音那么尖锐,似要刺穿人的耳膜。


    可某一瞬间,嗓音又降下去,柔和下去了。


    陆琼音闭上眼睛,更靠近宴如是,在她耳边轻轻呵气。“那么,是庄玄教出了游扶桑,我又会如何不知道她的魔纹是什么样子呢?”


    陆琼音根本一开始就知晓游扶桑魔纹!!


    宴如是感到一阵恶寒:“那你为何还要我去浮屠城探……”


    便是此刻话未说完,陡然有人自远而近,火急火燎地赶来:“方代掌门、宴少主、陆楼主、我、我可算找到你们了!”


    居然是宴清嘉,她大惊失色,气喘吁吁:“大事、大事不妙了!”


    “浮屠十二鬼之前四鬼!风鬼,雨鬼,地鬼,雷鬼——正在向宴门攻来啊!”


    第34章 临危受命


    ◎御以青龙◎


    浮屠恶鬼,风、雨、雷、地为先天六十四卦,日月、星宿、王鬼、火鬼在周易卦,至于最后的毒罗刹鬼、刀杖鬼、枷锁鬼、荼枳儞鬼,则占据最后的八宫卦。


    若说前四鬼,风鬼、雨鬼、雷鬼、地鬼,各自是巽兑震坤,传说风鬼为巨足之雉,雨鬼为无口之羊,雷鬼是百足之蝎,地鬼是饥飨之牛——雉羊蝎牛虽是俗世常见之物,可若作恶鬼,形貌自是大不相同,譬如百足之蝎,约有万丈高楼那般的长度,面容丑陋,匍匐在地,引得天雷地火急促,生灵不得安宁。


    这些恶鬼本是与青龙一样的传说之物。


    而此刻,四鬼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浮屠城冲出,直逼宴门!!


    不过半个时辰,自浮屠向宴门,沿途百姓村庄已是一片破败,血色乱红,如遇战火焦灼,生灵涂炭。


    宴门外,宴清嘉未见沿途惨状,仅仅耳闻,已是胆战心惊,“这还只是前四只鬼……”


    得到消息时,宴门上下一片混乱。


    人人对这浮屠十二鬼是听过没见过,更不要说对策与否,甫一思及,只是瑟瑟惶恐。


    而天边电闪雷鸣,血色将月亮都染成鲜红色。


    恶鬼现身,所到之处皆是乱葬岗,白骨露野,黑云如山,鲜血流淌成江河,宛如地狱。


    远远的,那百足之蝎立起身来,身有万丈,比肩星辰。


    大地震动,无数染着鲜血的残肢断臂随着恶鬼立身而扑簌簌地掉下去;恶鬼面露凶光,一双赤红的眼睛比月亮还要硕大,又像两个空洞洞的大窟窿,流着血。


    不是它的血。


    是被它残杀之人的血。


    恶鬼凝视着这个正在哀号的世间,这个正在因它而哀号的世间。


    太多人来不及尖叫哭泣业已灰飞烟灭。


    宴门之外立起剑阵,灵力充沛。


    却被“雷鬼”蝎子长长的尾巴一扫,轻而易举便攻破了。


    剑阵里,那么多修士长剑阵符全副武装,天真地以为即便无法伤及恶鬼,大抵也是能全身而退的——


    竟然全军覆灭!!


    首身分离、刳腹绝肠之时,袖里还藏着平安符,手中还握着本命剑,想不明白怎么死的,以为修道便能证长生。


    可惜。


    恶鬼面前,人只有生死之分,而没有修士与凡人的区别。


    所有人仰头看它,心底是无尽的绝望。


    这只是第一只鬼,往后还有第四只,第十二只……


    甚至这些恶鬼都无需合力,单单一只,便搅得世间浩劫,人间炼狱。


    铮——


    便是此刻,众人听闻宴门后山处,翩然一声响。


    相较于四鬼现世带来的巨响轰鸣,这来自后山的动静实在太微弱,那么轻那么静,极容易让人忽视了去。


    可轻响带来夜里一片清晖,恰如白昼,又让人绝对不可能忽视。


    铮——


    又是一声。


    却如雨滴轻轻落在湖面,俄而万顷天光。


    有那么一个瞬间,偌大的天空被分成两半,一半血色黑暗,一半清晖如昼。


    宴门后山,水域青龙破空而起!!


    而青龙之上者,正是宴如是。


    *


    青龙摧毁雷鬼之轻而易举,正如雷鬼摧毁宴门剑阵。尔是众人皆没有反应过来的电光石火,宴如是腾空御龙而起,悬剑在前,与栖居常州的宴门“余孽”合力召出十二雷霆剑阵,剑气贯穿恶鬼!!


    雷鬼四分五裂,再拼凑不起来。


    便这么结束了?


    众人皆是不可置信。这只引得生灵涂炭的恶鬼,便这么轻易地死去了?


    并非如此。


    恶鬼身躯破碎,怨气却从未消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残躯仍然蠕动,嗜血而怨毒,那是恶鬼的怨气。


    可是宴门雷霆剑阵之中人人不敢松懈,以剑气作罗网,不要命地损耗自身灵力,追捕恶鬼余怨。因为她们知道,怨气不消一丝、恶鬼尚在一毫,便是多一个凡人或修士遭殃。


    雷霆剑阵强盛,青龙勇猛,但对上恶鬼本该是平局,没有这般势如破竹的能力。


    只是,青龙身上有煞芙蓉的灵息。


    青龙煞芙蓉,有抑制恶鬼邪修的功效。


    便是青龙一跃而起,雷霆剑阵清辉如瀑,以宴如是为首驾驭剑阵应锺,往后无南夷林蕤、仲姑夹蔟吕应,皆是一字排开步步紧逼。


    “有其母之姿。”


    成渐月注视着宴如是,很恍然地想到这么一个说法。她几乎以为是宴清绝死而复生了。


    而宴如是立于青龙,长剑铮铮,耳边风声不绝。


    她从不知晓原来假借风、有物所托、物我合一,居然是这般感受。


    势不可挡,所向披靡。


    长剑贯穿二鬼之时,宴如是前所未有的利爽,宛如一剑拨云见日,破开了迷障。


    四鬼已在青龙足下折了一半,另两只鬼对视一眼,停步收手,仓皇而逃。


    终于离开了吗……


    众人各松了一口气,压下心里余悸。


    “不好——”


    却猝而有人高喊,“那是往孤山的方向!它们要去攻击孤山!”


    不论是对青龙还是煞芙蓉,恶鬼都有本能的恐惧。


    而此刻它们也明白在宴门毫无胜算,对视一眼,居然是向孤山奔去!


    宴如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她回身与宴门几位长老前辈简单商议几句,却是陆琼音挨近来,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似乎要与她们同往。


    宴如是见了她便烦躁,几要发作,陆琼音陡然看向她,神色揶揄,仿似在说:小少主,这么多人看着,可不要忽然对我发脾气呀。


    宴如是觉得恶心,并不搭理,陆琼音得寸进尺凑近,与她道:“不过,宴少主确定要去救么?那些孤山修士,大抵每人手上都沾过你宴门之人的鲜血。如此,你还要去救吗?”


    宴如是心里烦躁,知晓陆琼音居心不良。


    她扬声道:“宴门孤山之祸是昨日,孤山恶鬼之灾是此时。不论宴门孤山皆是黎民百姓,恶鬼伏击,我们自然要救。”


    四周一片赞许,宴如是则顿了顿,又看向陆琼音。


    “至于你。”


    “别跟上来。”


    宴如是说完,与宴门几位前辈长老互一颔首,时不我待,俱是青龙之上前往接救。


    青龙所到之处,天际血色确是淡了不少。


    陆琼音固然没跟去,方妙诚则迎上来:“那宴如是好生不知好歹!居然这么与您说话!”


    陆琼音摇头:“无事。小少主想做救世主,便随她去吧。”


    她遥遥看着宴门之人的背影,面上一抹温柔的笑,心道,小少主,你该是很困惑吧?缘何我早知晓扶桑的魔纹,却还是让你去浮屠蛰伏,以身饲魔。


    因为,让你去探魔纹只是一个幌子。


    而最重要的血骨牵机……你已在不知不觉种下。


    不知你的师姐知晓了这些事情,又要如何看你呢?


    *


    四鬼与宴门、孤山一战,可谓是残酷至极,亦精彩至极。


    都说雨鬼、风鬼、雷鬼、地鬼、残害人间,而天佑宴门,青龙现世,长驱直入战胜雷鬼与地鬼。至于往后,雨鬼风鬼转而攻击孤山,亦有战术,提防着青龙煞芙蓉,便是宴门少主驱使青龙赶到时,一副黑云压城城欲摧,血月照血躯。


    但不多时,宴门搭救,孤山喘息片刻,合力击杀雨鬼与风鬼。


    “这便是那夜的情况了。前四鬼虽没对宴门、孤山作出太多侵扰,却也在沿途杀了不少凡人,够那些仙家安抚一段时日了,”姜禧合上书卷,不动声色,“只是想不到,一尾劈开庚盈的青龙,居然被宴如是驾驭了……”


    游扶桑坐在案前,亦没有再多的情绪。


    “至于再往前,您在宴门山道与陆琼音相对一掌,也在众仙家之中流传开来。添油加醋许多,她们依旧是这么春秋笔法,以败为胜。”


    游扶桑不做评价,只轻轻放下勾画的狼毫,轻声道:“知晓了。你下去吧。”


    “是。”


    随姜禧离开大殿,殿门闭合,殿内唯一的光亮亦不复存在。


    四鬼败于青龙,游扶桑并不奇怪,却反问自己,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呢?


    宴门覆灭?宴如是自顾不暇,继续与那些正道人士尔虞我诈?


    还是拿她的命,换庚盈的?


    漆黑中,游扶桑以手抚膺咳嗽几声,咳出几口渐黑的淤血,她叹了口气,提起袖子见怪不怪地擦去。


    不论是庚盈连带而来的煞芙蓉的气息,或是宴如是的血契与牵机蛊,抑或陆琼音的牵机杀阵,那一掌浮屠恩怨……


    都在渐渐侵蚀游扶桑的灵息。


    甚至于浮屠令本身,第九层瓶颈之压,亦让她疼痛不自抑。


    游扶桑靠在檀案边,缓慢平复心脉,她感到脱力,那么多混乱的魔气在她体内乱窜,恍若回到刚入魔的那些日子,才开始学习如何平复魔气,为己所用。


    百年的修行不会一朝前功尽弃,虽然受创许多,但只要调养几日,也不至于多狼狈。


    许久,游扶桑平复了气息也平复了心情,抬起手,拾起桌案上一本小小书簿。


    庚盈的书簿。


    除去那日姜禧代为转达的血骨牵机,庚盈的簿子里还写了一些别的东西。


    似她的日记手札,有些记得很糊涂,每日吃食,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种的什么果子什么花,如何去夏朝节祈愿,如何绣铃铛……


    游扶桑页页翻过,恍若在做一个美梦。


    一个庚盈还在身边的美梦。


    犹如,她并不是在翻簿子,而是在与庚盈面对面地交谈,她看着她,听着她,却再也不敢嫌她叽叽喳喳聒噪了。


    “七月廿二,盂兰鬼节过后,我丢了好多根银针!啊!我真的很生气。”


    “不行,太生气了,越想越生气!!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偷的,我一定要杀了她!!!”


    “……”


    “八月初四。”


    “我才从青鸾姐姐那里知道姓宴的身上有尊主的血契!尊主真的好不公平,把魔纹分享给她,我都没有呢!!我要哭啦!”


    “要我说,这个宴如是一定用了什么伎俩,勾引尊主将血契扩散,缝成身后魔纹,到头来还是会供与正道!尊主也太不小心,魔纹就是魔修的命门,她居然把这个展露给一个正道人。我真的好着急啊!……”


    血契,除非宴如是全心全意、自愿展露,才会被旁人看到。


    甚至是明知血契背叛的惩罚,是冒着死亡的威胁,亦要展露给旁人。


    很恍然地,心里有一个声音对游扶桑说,难道你忘了吗?结血契前宴如是颈后那根银针……也许就是想知道如何逼退银针,才故意刺上的。


    毕竟她的下一步计划,是窃取庚盈那根隐藏记忆的银针啊。


    宴如是,根本就是贼喊捉贼。


    她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


    “——我敢说,姓宴的从进入浮屠的第一日,便从未放弃当正道的走狗。”


    游扶桑翻动簿子,耳边似是响起庚盈那娇俏的声音,“要不然,尊主,你且看着正道会不会对你的魔纹下功夫就是了!”


    第35章 芳菲误尽


    ◎师姐,是我◎


    “尊主,你且看着正道会不会对你的魔纹下功夫就是了!”


    魔纹。


    其实在将魔纹复刻上宴如是身后时,游扶桑有犹豫过,是否要稍作改动,毕竟宴如是正道敌细的身份是那样让人踌躇。


    但她最终没有那么做。


    因为她想信她。


    “我知道,但还是信你……”


    游扶桑沉着面色,自言自语,“以后不会了。”


    可哪还有什么以后呢?


    游扶桑恍然咳出一口鲜血,身后魔纹灼烧不停。


    砚台由桌案砸向地面,四分五裂,居然让游扶桑联想到古时临刑,判官问斩的签子摔落身前,判官一字“斩”,于是一颗头颅骨碌碌滚下来,死不瞑目。


    游扶桑知晓此刻自己是功法反噬,虽不至死,却比死了更难受。


    有人大惊失色闯进殿内,大约是姜禧,她极费力地扶起游扶桑,“尊主!尊主!尊主!!”


    “好刺耳……从前没发现,你居然也这样聒噪……与庚盈差不太多了……”


    姜禧面上血色尽失:“尊主,别说笑了!……”


    真是奇怪,游扶桑想,我也并非喜欢插科打诨的性格啊?缘何在此刻,忽然就与姜禧这么说了呢……


    游扶桑觉得一切实在混乱,却耐不住胡思乱想。


    她一面想:庚盈已经走了,她万不能再撑不住了。一面又想:原来陆琼音那一掌浮屠恩怨,真的使了全力,按照魔纹勾画杀招……


    那便是宴如是供与了魔纹。


    而血契约定了宴如是不可背叛。


    如若背叛,遭致反噬,该是游扶桑此刻所受疼痛的千百倍。


    游扶桑忽然很好奇,宴少主因血契反噬而日日夜夜沉痛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一丝后悔呢?


    *


    青龙与四鬼之役,宴如是一战成名。


    宴门风评一夜之间颠倒,先前什么窃书窃镜的事情很快被人遗忘;宴清绝在宴门后山惨遭魔修毒手之事亦成了一个凄凄惨惨戚戚的苦衷故事,宴掌门大义凛然,因窥探玄镜天机而失了根骨,回息之时,囿于水域方寸,魔修于前却不露怯,死前的最后一刻仍是进攻。


    而此间最为称颂者,当是宴如是。


    此夜之后开始有传闻,玄镜之后,宴门之祸,宴少主为将功补过,委身屈居魔窟,获游扶桑魔纹,借牵机楼楼主致命一掌,重创浮屠邪道魔尊。


    可怜的宴门少主,那么悲惨零落的身世,如斯千钧一发的境遇,仍然回归正道,驭青龙以御敌。


    成大事者历要鱼腹藏信,四鬼在前青龙现世,便是宴如是身为天道之子、所托天命的最好证明。


    宴门少主,恍然无限风光。


    得到这些传闻时,宴如是极快地前往牵机楼,一脚踹开楼前大门,直奔陆琼音所在之处,兴师问罪:“你的手笔?”


    陆琼音仍是昨日那个样子,病怏怏无精打采,阖眼坐在榻前运气,面无血色。


    又偏偏顶着庄玄那张清冷的脸,独坐运气时竟如花容观音,不可方物。


    见了不速之客,她不恼也不慌,眼帘也不掀一下,只淡淡问:“小少主,不好吗?”


    宴如是站在榻前俯视着她,握紧双拳,觉得恶寒。


    这陆琼音尚在病中,却在一夜之间、以一人之力牵动那千人千舌,使宴门风评一瞬逆转。宴如是知晓牵机楼做情报生意,却不知道其有这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抑或说,引领万人论调的能力。


    陆琼音的修为深不可测,可她身上最让人忌惮的还并非修为——是人心。她擅利用人心,仿若什么都算得到,在一件事的开头便预料了结果,偶尔失败亦是她意料之中——表面失败,实则牵动更大的阴谋。


    那我呢?宴如是忍不住想,那我与师姐,是不是仍然在她的棋局中呢?


    “小少主,别担心,”不知是猜到了什么,陆琼音淡淡开口,带着笑意,“我先前与你说了,倘若我让你和你的母亲,你的宴门归于正道,我与宴门既往不咎。这次为你们洗清冤屈,是我的诚意。”


    宴如是冷冷开口:“你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只想你与我冰释前嫌。”


    宴如是心底哂笑:怎么可能?


    陆琼音绝非善类,断不可能纠结于几句情真意切的道歉与释然;她多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的阴险计谋。


    事已至此,大动干戈,陆琼音一定有想要的,也绝不会松手。而她想要的大抵是常人顾及不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这一刻,宴如是承认自己毫无头绪。她对陆琼音了解太少,胡乱瞎猜反而自乱阵脚。


    眼下,宴如是有自己关心的东西,只要那一人安然无恙,她不计较陆琼音所需的别的东西。


    “陆琼音,你究竟要什么?浮屠城?十二宫?浮屠恶鬼?十八地狱的地狱锁?”


    “……”


    “总不会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正道之名吧?”


    自始至终陆琼音闭目,并不言语。


    宴如是停顿一下,再问:“你要我师姐的命吗?”


    陆琼音恍然睁开眼,定定看着她,沉默几许,最终道:“不要。”


    宴如是警惕地注视她,试图寻找一丝破绽。


    却无果。


    两个人站在楼中,以眼神无声地对峙着。秋风袭来,微微凉。


    宴如是心里隐约有答案。陆琼音明明已有魔纹,却仍然差她去卧底;明明顶着庄玄的脸可以作更多事情,却在青鸾投诚时分毫不提;也许,陆琼音要的是一整座浮屠城,抑或浮屠城下浮屠令有什么玄机,她的命牵连在此,不得不念念不忘。


    或许,陆琼音得逞后正道会倾覆?人间会覆灭?宴如是已经无暇无心再考虑那些了。恶鬼害人在前她仍然会出手相救,可是再久远的,她不想去惦念。


    此时此刻,她只希望,陆琼音想要的东西不是游扶桑的性命。


    于是再开口:“浮屠恶鬼已现,正邪之争难免。那么不论如何,留我师姐一命。缩骨纳息也好,金蝉脱壳也好,我要保她。既之后,她想继续承受浮屠令,或是剔除魔骨,身成凡人……平平淡淡也好,再入仙途也好,我亦不干涉。只是,要留我师姐一命。”


    陆琼音听着,时不时点头,却在某一刻仿若听见什么玩笑话,她盯着宴如是:“剔除魔骨?正道小少主,你知道这轻飘飘四个字有多残酷?”


    “我知道。”宴如是沉声,“母亲的手札里有剔除魔骨的记录。剔除魔骨的说法一直有,大多数魔修自剔魔骨而痛不能抑,最终停止或暴毙,而我有一味三清白芍,白芍之下,苦痛可以转移。于是,我会替师姐承受一切痛苦。”


    陆琼音思索一瞬,淡淡笑着:“听着可行。”


    这笑渗人,仿佛又存了坏心思。不过三清白芍之事是母亲尚在时,亲口与成渐月长老商议的,总不会有错。


    以敌细之身入浮屠,却受师姐照顾颇多,这点剔除魔骨的苦痛是宴如是该承受的。便当是还了对师姐的亏欠了。


    宴如是于是问:“那你是同意了?可以保我师姐一命,是吗?你像是有自己目的的人,虽不择手段,也不会为了一点兴起额外杀人,倘若你想要的与我师姐本身无关,也不至于刻意伤她……”


    陆琼音似乎笑了一下,但伤势过重,笑不开怀。


    她很慢很慢地坐直了身子,莫名问:“小少主,如果某日我发觉你的命更珍奇,我想要你的命了,你给么?”


    宴如是眯起眼睛,不回答,手指已经搭在腰间剑柄。


    那是她母亲的青山剑。


    觉察她杀意,陆琼音轻轻叹气,“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不伤她。但如果要拿你的命换,你愿意么?”


    “要我的命?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不过,倘若真是那样极端的境地,我会把我的命交出来,”宴如是道,“前提是,你要确保师姐一定可以活下来。”


    陆琼音迟疑地“嗯”了下,再问:“我是好奇,假设你二人不能共生,只能共死,或是一人独活,你如何选?”


    宴如是不假思索:“活她。”


    又道,“倘若让师姐选,她也会这么选。”


    “这么选?怎么选?让她自己独活?”


    “不,是选我活下来。”宴如是倒是稀奇她的不理解,是字面不理解,还是内里逻辑不理解?宴如是于是道,“这样的问题抛给我与师姐,我们是会选择让对方活下来的。”


    陆琼音缄默地颔首。


    宴如是道:“好了,那么多问题也说完了,我只是想与你说,我希望师姐能活下来。我知晓你不总会依照我的意愿行事,我只是想你明白我的坚持:倘若你真的对她做了什么,我不会放过你。陆琼音,只要你让师姐活下来,我可以答应你的一切要求。”


    说完,宴如是不再停留,阔步而去。


    牵机楼内,长明的烛火断了一瞬,风也暗淡了。


    “好孩子。”陆琼音只喃喃,“宴清绝,你教出了一个傻得天真,又偶尔让人惊讶的……好孩子。”


    *


    自游扶桑休整而来,再清醒,已是几天过后。


    早不是人间四月天了,却也芳菲误尽,深秋雾寒,浮屠城外梦寒山,一夜荻花吹成雪。


    庚盈不在,青鸾伤重,没人有心思照顾花草。游扶桑推开殿门踏出去时,径直采上一株兰草。


    零落成泥碾作尘,游扶桑瞧着它,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也没有再多的表示了。


    她行向厅堂,匆匆见了青鸾,看她无恙,才把这些天最大的困惑说与她听:“倘若,我是指倘若,倘若陆琼音真的是浮屠第三任城主岳梦柯……”游扶桑自顾着找一窗边榻坐下,“那么,你觉得她是想要什么?她怕什么?”


    青鸾微微一愣。这猜测不无道理,最明显的线索就是陆琼音身边的方妙诚。


    椿木曾暗示,“此方妙诚已非蓬莱方妙诚”,共同点也只是狐狸妖修之身;而她钦慕的魔修又是修炼浮屠令之人……


    最大的可能,便是浮屠城第三任城主岳梦柯与她的赤澄狐狸了。


    青鸾呢喃:“倘若真是岳梦柯,那便是活了千百年了,活了千百年的人想要什么,又惧怕什么,我不敢乱猜测。但也想,这之间是否与她和庄玄的关系有关?也许她对庄玄做了什么,遭到了反噬,才不得不做这么大的一个局……”


    不过聊了几句,游扶桑敏锐地觉察殿外有谁匆匆离去,这些天疑神疑鬼惯了,她不自觉多注意几分,青鸾于是宽慰道:“应是姜禧。”


    姜禧走路带风,显是有急事。


    “去干什么?”


    姜禧知晓躲不过,便踏进殿来,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回尊主,我去一趟庸州。庚盈在庸州的夏朝节里许了个愿望,守愿七天,如今该要去还愿;我左右放不下她,想去城内看看有没有开得好的凤仙花,顺带替她将锦袋系上夏朝榕树,”她知道这几日在游扶桑面前提庚盈的事情不太妙,但还是轻声道,“我只是想,最后替她做一些事情。”


    游扶桑大抵愣了一下,可面上什么神色都没有展露。尔后开了口,也只是漫不经心,“庸州……我随你一同去。”


    *


    到达庸州城时夕阳恰敛光。离上一次进庸州城不过半月,人声依旧,花月如昨,一路人间还是那样漂亮,笑语盈盈暗香去。


    好似什么都没变,却分明什么都变了。


    故地重游,故地伤心。


    姜禧有些局促地问路,游扶桑便无所事事站在她身后,神思不知道跑到几千里外,终于采了凤仙花、找到夏榕树,偶然捉住耳边一句:“哦,哦,你们是替小盈来的呀?她人呢?为什么不来呢?”


    “她来不了了。”姜禧与那位陌生姑娘交谈几句,没说更具体的。


    姜禧三下五除二将袋子挂上树去,风来,树叶沙沙作响,锦袋与古树的红布条一同随风而起,恰如寺庙千千结。


    榕树下好似真的有一个女孩正弯着亮晶晶的眼睛,心情极好地笑,她在看自己在树上的锦袋,也在看游扶桑。


    风一过,灯火阑珊,身影消散不见。


    而身后,有人陡然握住她的手腕——


    熟悉的香气,如清荷清丽,夹杂一丝纯净的煞芙蓉气息。


    有那么一个刹那,游扶桑回到庚盈被长箭贯穿的瞬间,仿似被煞芙蓉定住了,整个人如坠冰窖,血液尽数冻结。


    身后那人不知晓她这些反应,仍然握紧她的手腕,五指箍得有些紧。一身夜行衣,漆黑的帽檐压得那样低,仿似十分局促,于是声音染上哀求。


    她说:“师姐,是我。”


    第36章 事事休矣


    ◎允许物是人非事事休◎


    师姐。


    从前那么多次,宴如是一声声“师姐”总让游扶桑心悸不已。少年人太容易心动,心意随着春风起又随秋叶落,以为一瞬是永恒,一次许诺便要亘古不变。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或说要允许自己改变,允许世事更迭。


    要允许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于是今日游扶桑再听见这称呼,居然有一种淡淡的厌烦。


    她未看向宴如是,反而在庸州影影绰绰的华灯中回首,与姜禧对视一眼。


    姜禧颔首,很自觉地回避了。


    二人找了一处酒楼。


    修士入庸州,大抵都会简单易容,或者做一个隐匿符,让人雾里看花看不清真实面容;可即便如此,气场也与凡人大不相同。是以酒楼小二看了宴如是与游扶桑,即刻一拍脑袋,迎她们去向最上层雅间。


    入夜的酒楼本最哄闹,有人唱戏有人说书,而这雅间却是闹市之中最隐蔽之处。


    大约是身在闹市,不惹红尘。


    小二上的都是清酒,松桂雕花棠梨酿酒,单单放在案上已芬芳扑鼻,又窗棂半开,偶尔夜风拂过,更是一片馥郁飘香,宛如身在一场淋漓雪中,抬眼便是第一枝春色。


    可是管它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这对座桌前的二人是谁也没心思观赏了。


    这酒便这么放在桌上,琉璃玉盏映一片月光,与宴如是沉暗的双眼。


    宴如是摘下夜行斗篷,“师姐……”


    咣当一下,是游扶桑猛然将银盏丢在桌上,她面无表情地扫宴如是一眼,眼底的金色比这入了秋的月色更冷。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见我,”月光洒在宴如是的面上,她低垂下眼,有忐忑也有踌躇,“我来找你不为别的事情,只是想给你一件东西。”


    她拿出一个方形的锦盒,一只手掌的大小,盒沿翡翠点缀,金玉镶边,显是价值连城。


    宴如是推来锦盒,游扶桑并不伸手接,只冷冷问:“是什么?”


    游扶桑语气极差,却也是宴如是意料之中。她不说什么,只低下头轻声:“这是三清白芍的花种,这世间仅此一份,从前母亲将它存在宴门禁地,我拿来……”


    忽然,游扶桑将她话打断,兀自“哦”一下,“我收下了。”


    态度转变太快,宴如是几分受宠若惊:“师姐、师姐不问这白芍是做什么的吗?”


    游扶桑轻轻瞥她一眼,笑着反问:“师妹怎么会害我呢?”


    这笑并不和善,带着魔修独有的冷意,阴恻恻的皮笑肉不笑,仿似不是笑,而是极力嘲讽。


    可是……师姐应该不会这样对我吧?


    宴如是稍稍犹疑一下,很快也抿起一个笑,“师姐全心全意信任我,我自是感激不尽。这三清白芍是克制魔气侵蚀之物,与那煞芙蓉异曲同工……”


    煞芙蓉。


    那分明是抑制魔修魔气,能要魔修性命的东西。


    宴如是现在将三清白芍赠与她,正大光明不加掩饰,等同于把她当傻子。


    游扶桑的五指紧紧地握在拳心。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我从前到底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分明和她的母亲是一路人,那么虚伪,又装得无害,大义凛然……


    自始至终宴如是都抿了抿唇,抬眼去看游扶桑的时候万分小心。


    宴门少主虽回归了原位,但最狼狈也最不堪的那段时日永远地留在了浮屠城里;而虽然狼狈,但也是她褪去那些光鲜亮丽头衔后最真实的模样,惴惴又局促的,万事踌躇而想不明白。


    没有可倚仗的力量,在魔修之城没有立足之地。甚至没有武器,唯一的弓和剑是游扶桑赠与的。


    于是她见游扶桑,总有难平的心悸。


    “师姐,那日走得匆忙,我都未与你说,先前宴门栖居常州,内斗严重,如今回归宴门,她们虽然收敛了些,但我总是怀疑宴大长老和陆琼音有所勾结,也就是宴清嘉——师姐还记得她吗?从前教刚入内门学子识罗盘见穹星的那个讲师——也许她就是出卖宴门的人……”


    游扶桑淡淡抿一口茶,打断:“与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什么?”


    “宴如是,与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游扶桑重复一遍,”我早就不是宴门的人了。”


    她神色平静,无愠无悲。


    “也早就不是你的师姐了。”


    便是此刻,月下夜风忽而收紧,吹得酒楼临街的窗子“啪”地一下闭合了。


    游扶桑也慢慢放下茶盏,轻轻一声,与窗棂闭合的声音先后落下。


    两声合在一起,似几日以前,两条先后殒落在宴门后山的性命。


    电光石火,宴如是猝然意识到,这两条性命将永远地横亘在她与师姐之间。


    从此参商别离,鱼沉水阔,人生再不相见。


    果然——游扶桑的下一句话是:“与其讨论宴门与牵机楼的勾结,不如说一说宴清绝的死,与宴少主一箭射杀庚盈时,内心究竟做何感受。”


    “我……”


    宴如是一瞬便低下了头,唇齿翕动一下,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她回避掉视线,眼尾的那份忐忑摇摇欲坠,被极深的夜色点染了,坠成一滴眼泪。


    好像游扶桑说这话是在欺负她,还把她欺负狠了似的。


    何必这样惺惺作态?


    游扶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宴如是的反应没意思,自己这个问题也没意思。


    游扶桑亲眼所见这宴少主张弓开弦,箭气带着煞芙蓉的气息。于是游扶桑因为庚盈的事记恨她,这很合理正当。


    正如宴如是亦亲眼所见庚盈杀害、啃食自己的母亲——于是庚盈成了她“不得不”杀的人。依旧合理正当。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更没什么好解释的。


    一切都明明白白。也许到死都不明白的只有庚盈。


    宴如是垂着头不言语,游扶桑也抬步要走了。


    便是游扶桑抬手要推门扉,身后一道椅凳摩擦地面的声响,宴如是猝然站起来,眼底泫然,几乎要哭了,语气颤抖着问:“师姐,你再也不想见我了,是不是?”


    她很快地靠近游扶桑,手轻轻拉住她的右腕,带着哀求,“师姐再也不认我了,不可能原谅我了,是不是?”


    话是这么说,意却在挽留的,宴如是靠上来,稍稍伏在游扶桑背后,很用力地呢喃:“师姐……”


    游扶桑由她抱着,猝然闻见煞芙蓉的气息,便是手脚都冰凉了。手中三清白芍的锦盒被她捏得很皱,游扶桑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变得很冷:这宴少主为了补足那七百日,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正如彼时初春,使出浑身解数要留在浮屠城,以身谄媚,以吻催蛊。


    仅仅一瞬,电光石火,游扶桑反身一动,勾住宴如是腰肢,以暴力将她压在门扉。


    烛火明灭,宴如是被圈进她的影中。


    游扶桑居高临下看她,掐了她下巴,眼底冰冷,目光寸寸抚过她眉眼,最终停留在嘴唇。


    这对曾让她这么心动的朱唇,也将致她于死地。


    母蛊,在哪里?


    游扶桑指腹揉搓在宴如是唇瓣上,沉了心感受,确有母子蛊虫相互吸引的气息。难怪她在宴如是身前总是那么不自控;曾以为是因为喜欢,才如此情难自禁,原来是因为……


    这一盅牵机蛊。


    游扶桑用力摩挲着她的唇瓣,生生将那点芳菲桃红揉成带血的嫣红。


    宴如是于是仰头看她,眸中有无措,也有因疼痛生起的涟漪。


    却没有反抗。


    她扬起一个很悲哀的笑,“师姐,你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吗?”


    如同听了笑话,游扶桑别开视线很低地笑了一声:“宴如是,我们之间哪有什么永远呢。”


    没有永远,但此刻的恨意永不消弭。


    宴如是忽然便恨自己无能,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师姐,留不住阿娘。


    她于是道:“是啊……我好似做什么都是错的。”


    “——怎么会是错的?”


    答她的是游扶桑一声笑。


    她陡然扣住宴如是双手,极用力地将她往窗边带,动作强硬暴戾。宴如是反应不及,成了她的战俘,步履踉跄地跟着,几乎摔倒;她被拽到窗边,额角撞上窗框。


    宴如是疼痛得咬紧牙关,蝴蝶骨被身后手心带力压着,她动弹不得。


    游扶桑打开窗棂。


    临街的窗子哗地大开,热闹的风一下子吹了进来,窗下人间烟火熙熙攘攘。


    “怎么会是错的?”游扶桑重复一遍,把三清白芍丢在桌上,示意宴如是去看窗下一个说书人,“你听,如今宴少主的名声真是好得很呢。”


    灯火街边,说书人侃侃而谈:“且说那宴门少主韬光养晦卧底浮屠,临危受命御以青龙——”


    同时游扶桑亦嗤笑:“这就是宴少主想要的?为了一点正道名声,这样不择手段?”


    啪——


    宴如是慌不择路关上窗棂,“我没有!师姐,师姐,你听我说……”


    “嘘,别说话。”


    游扶桑忽然掩下神色,回看向宴如是,扬起一个极其诡异的笑。


    扬起笑意的同时,金色瞳眸一片璀璨,明火般亮了亮。


    很顽劣,有痞气。


    邪修邪性尽数体现在这一个笑里了。


    宴如是不由得瞪大双眼。分明是入魔百年,可宴如是仿佛今日第一次看清她这魔修面貌。


    说书人的声音沿着窗缝轻轻地飘进来。


    带着许多惶恐。


    “我听闻魔修又放出浮屠鬼了!”说书的一合掌,啪的一声,权作惊堂木,“你瞧那天边似火烧云,血月东升,是不是与那日四鬼现世一模一样的景象!”


    “我就说方才一阵心悸,观那秋叶簌簌落地,必定又有事端!……”


    任它长街混乱,三人成虎,游扶桑坐回桌边,眉眼仍然在笑,“嗯,终于放出来了。”她不疾不徐道,“方才姜禧要回避,我想左右无事,不如让她再放出几只鬼去。宴少主,此次王火二鬼攻击的是与宴门毫不相干的两处城池,九州以北,御道周围;不知这次,宴少主是否还会临危受命啊?”


    宴如是猝然一愣,下意识向外寻去,手已经搭上剑柄。


    游扶桑面沉如水,静静看她。


    眼底明火跳动。


    “宴少主想去搭救?”


    “……当然!”


    很突然地,游扶桑扣住宴如是手腕,压着她坐下,另一手则握住她的腰肢,膝盖抵住她,严丝合缝。


    游扶桑俯身挨来,无限靠近,近到发丝相交,鼻息缠绵,再定定望进她眼底。


    “宴如是,倘若你现在留下了,在我身边待上几个时辰,我说不定会原谅你。”


    第37章 正邪兵戈


    ◎很突然地,她扣住她手腕:倘若你现在留下了,我说不定会原谅你◎


    “师姐……”


    恶鬼在前,已可预见昨日生灵涂炭重演,唯宴如是所御之青龙可解。


    但此刻游扶桑却扣住她手腕,与她道,宴如是,倘若你现在留下了,我说不定会原谅你。


    宴如是当然想获得原谅。


    庚盈与宴清绝之事如鲠在喉,是一根永远横亘在她们身前的长针。


    宴如是不知道自己做什么能让游扶桑释怀,又或者永远不可能释怀,如何都徒劳。


    眼前是一次机会。


    但宴如是也很明白,这不是她想要的“原谅”。


    庚盈之死,该由宴如是自己偿还,而不是用那么多无关之人的性命做交换。


    更何况,彼时恶鬼袭击宴门孤山之残殍断颈历历在目,哀鸿遍野犹在眼前。


    倘若她本可以为而未有作为——生生听着旁人道恶鬼之下寸草不生,城毁人亡多残酷——


    那么往后午夜梦回,梦中该有多少冤魂鸣屈?


    她于是道:“师姐,你知道这个要求我不可能答应的。”


    游扶桑淡淡笑着,手却仍然扣着她,并不松开:“我也是诚心诚意不希望宴少主去的。宴门青龙太厉害了,显得我浮屠放出去的恶鬼很滑稽,魔修们都很头疼。”


    “师姐……”宴如是由她钳制,温声道,“你我之间的仇怨,不该由旁人承担。那些无辜的人,无辜的村庄与城池……不该将她们也牵扯进来。”


    另一只手覆上来,轻轻覆在游扶桑手背,宴如是道,“倘若师姐对九州以北的地界毫无怜惜,可如果浮屠鬼袭击的是庸州城呢?浮屠十二鬼征战,唯独绕过庸州城,听说这是师姐下的令……”


    “胡说八道。”游扶桑打断,“你何时听我下过这般命令?”


    宴如是稍稍怔忡,立刻摇头,“那日庸州夏朝节,师姐与庚盈一起……分明是对这庸州城是有爱护又有情意的……”


    电光石火间,哗啦——


    游扶桑面无表情扬起手,一盏清酒便浇在宴如是头上。


    “宴少主还是清醒清醒,”她似笑非笑,语气已经生冷,“否则要忘了,自己是最没有资格提庚盈与那日夏朝节的人。”


    清酒芬芳,却凉得令人窒息。


    酒水淋头的宴如是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下眼,“我……”发梢湿湿哒哒滴着水,眉眼似淅淅沥沥挂着泪,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师姐,我并非刻意要提……只是想说,师姐,您分明也爱着这人间的,不是吗?……”


    “爱这人间?”游扶桑嗤笑,“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比不上宴少主的。宴少主——大爱于人间,无爱与魔修——如你的母亲。”


    游扶桑一字一顿,冷眼看着从上往下湿漉漉的宴如是,无动于衷。


    “一样虚伪冷漠。却佯作大爱无私。”


    宴如是眼睫颤动一下,呼吸不稳:“是以那日师姐将四只浮屠鬼放去宴门,也是为了报仇吗?”


    游扶桑亦注视她,无言,但眼底戏谑,已是答案。


    宴如是深吸一口气,“那日宴门,死去四百八十余修士。”


    那日夜色已深,夜深露重磬声尽漏,宴门上下灯火通明。


    成渐月、孟长言、宴清嘉与另外长老一起,抚恤百姓又修整宴门,而宴如是则把自己关在宴门长明塔中,不甚熟练地点燃心魂长明灯。


    百年以前,有关生死一课,宴清绝曾教导宴如是点长明灯。


    “修士也有头七,”记忆里的母亲温温柔柔,“这七日里五识破碎七魄游离,有这长明灯的光亮照见她们,才不会迷路呢。”


    恶鬼下消殒四百八十七人。


    宴如是那夜别的什么也没有做,跪坐塔中案前,将每一个修士的名字都细细抄过,一一为她们点起长明灯。


    书卷伴着烛火明灭,行书的姿势笔挺,她坐成一棵沉默的松,一个青灯枯烛下的苦行尼姑。


    往后,第四百八十八人,是她的母亲。


    “宴清绝”


    宴如是鲜少有直呼母亲姓名的时刻,如今一笔一画写下这三个字,竟然觉得很陌生。


    同时,比起“她的母亲”,“宴清绝”这三个字更像一支九州正道标杆,除魔卫道为己任,人人敬仰。


    宴如是放下笔,眼眶忽然很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耳畔是至亲血肉被啃食的声音,她强迫自己不去回想。


    她将书写名姓的纸张卷入灯罩——怪事发生了。


    火折子一晃,居然燃不了!


    “……这怎么会?”


    这是先前四百八十七人里不曾出现的状况,宴如是困惑至极。


    但此长明灯绝不可多试,否则就成了绝命符,要把死者魂魄永远困在鬼市的。


    难道上苍亦怜母亲仙骨可惜,挽留她魂魄于世间?


    可是肉身已死,且被啃食得分毫不剩,那再怎么魂魄尚存阿娘也回不来了……


    细长的毛笔在桌前抖了抖,成为两滴永不消弭的墨痕。


    “庚盈”


    第四百九十九盏灯,她写下这个名字。


    写下这二字时宴如是顿了顿,努力回想其人音容笑貌。


    她想起浮屠城里初见,游扶桑要留下她,是庚盈大喊着绝不可以,发髻的小铃铛是死气沉沉殿内唯一鲜活的声音。


    想起演武台前,她指着自己,恨恨道:我不丢人,你听着,我根本是在让着你!


    又或者是:好极了,宴少主真是好极了。


    回忆最后定在盂兰鬼市,“为什么不骂方妙诚?你不恨她吗?”庚盈扮着鬼脸问她,“正道少主,你信我嘛,骂一骂十年少!”


    不。这只是逞口舌之快。


    “骂人都不敢,没用!”


    不是骂人,这是犯口业。


    “哼,无趣的正派小古板!”


    “……”


    笔画书尽时,长明灯猝地燃起又跳灭,乌黑的墨水成了鲜红色的,凝成一个“观,临,复,杀”。


    宴门长明灯塔还从未有过给魔修点灯的先例,是以宴如是还是第一次见识这四字卦名。


    不过她知晓这一卦的意思。


    杀孽太多,毫无悔过,不思其反,往生无用。


    入磨难之道,多灾,多劫,多难。


    宴如是于是想,倘若庚盈出生在一个爱她的母亲、父亲身边,还会养成这样乖张的性子吗?


    还会如此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吗?


    “——虚伪。”游扶桑听到此处,冷然打断,“宴如是,你真的很虚伪。人是你杀的,灯是你点的,好赖事都被你做尽了,现在来与我讨好了?”


    “我……”


    我没有那么想。


    宴如是张开嘴巴,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恍然知晓,自己说什么师姐也不会信了。


    有一口气在胸口怎么也喘不上来。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师姐……”宴如是咬牙忍住哭腔,抬眼去看游扶桑,“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


    游扶桑只俯视她,眼底没有情绪。


    宴如是很绝望地问她:“还是说,师姐,要我死去,你才乐意呢?”


    游扶桑只是道:“你死,换不回庚盈。”


    “……”


    身死心死皆是一瞬间寂灭。宴如是愣愣看着她,凝视着她很久很久,说出不话来。


    沉默许久,视线在案上锦盒一晃,她提剑离开。“师姐,珍重。”


    话音落下,宴如是翻身从窗棂一跃而出,高挑的马尾在风里一荡,顷刻翩跹无影。


    游扶桑无言站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再去看锦盒。


    电光石火,一簇鬼火生起,将盒中白芍尽数烧毁。


    “真是,恶心人。”


    游扶桑喃喃。


    世间情意那么多求不得舍不得忘不下放不下。


    究竟在执念什么?有什么是求不得而非要渴望的?有什么是看不透而非要向往的?


    没有。


    从来都没有。


    *


    入冬时节有雪。近日四件事情广为众人言。


    其一,浮屠魔修丧尽天良,自风雷地雨四鬼之后,又放出王火二鬼,磨牙吮血,搅得世人惶惶不可终日。


    其二,浮屠城放出王火二鬼之日,幸有御道圣手出关,九州以北得以幸免。


    御道圣手闭关一甲子,如今出关,功力更胜从前;虽无煞芙蓉、青龙等天命之物的庇护,乾午一掌亦救御道于水火。


    从前九州强者不过五位,浮屠城主本就历代邪修暂且按下不表,蓬莱将军妖修身份亦遭人忌惮;而正道之中,孤山老人、宴门掌门皆殁,宴门少主青出于蓝、御道圣手常桓出关而实力大增,竟成了正道唯二可倚仗之人。


    诚然,世俗眼里,方妙诚与陆琼音亦是可靠之人。此为后话。


    事件其三,则是王火二鬼现世后,御道圣手已将鬼怨抵御了大半——宴如是才御青龙姗姗而来。


    恶鬼现身,仙家清铃躁动不休,宴如是不可能听不到;而约过了半个时辰,才有人瞧见青龙腾空:是有要事缠身,还是……


    被人追问,宴如是也不过淡淡道:“只是私事,些许耽搁了。”


    再多便缄口不语。


    渐渐,或有言其坐享其成。


    一时微词颇多。


    仙家言谈会里,陆琼音于是对着宴如是笑,用只她二人听得见的声音揶揄调侃:“可怜的小少主,分明做得够好够多了,如今一次疏漏闪失,那些人居然一点儿情意也不顾地责怪你。这真是圣人一失,众矢之的,甚至处以极刑呢。”


    “小少主,因青龙迟来而故去的那些人,大概也要算到你头上了。”


    恶人一善,皆大欢喜;圣人一恶,落下神坛。


    宴如是懂得这个道理,被人讥诮时也会有些失落,但本质并不在意。


    她做她想做的,如卫道,如救世,不管旁人如何说。


    事件其四则又回到浮屠恶鬼身上:浮屠恶鬼十二,不过放出前六只,人间已伤折一半,仙家知其威力而不知其软肋,唯一的立足点在青龙与煞芙蓉……


    “现下浮屠的打法还只是随意,今日一鬼,明日一鬼,并无配合或战术,”仙家言谈中,有人犯愁,“可倘若调虎离山,又要如何是好?”


    “是啊……倘若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一鬼将唯一有效用的青龙与宴少主引至别处,另一鬼现于远处,趁宴少主分身乏力时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旁人跟着叹气,“实在过于被动。眼下全靠宴少主一人撑着,余下的修士们……唉,唉,还是要赶紧商量对策才是。”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可仙家对浮屠鬼几乎一无所知。从前能倚仗博学多识的宴掌门,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见多识广的陆楼主,还有一位御道书生:她曾在蓬莱进学,在椿木长老身边学习了一段时间,虽不擅推演言灵,却有一招极为灵验:断妄言。


    在她面前,言谎则断舌,神仙也忌惮。


    “浮屠十二鬼,我对日月星宿二鬼尚有所知。”陆琼音犹言,“这二鬼并非最强大的,却是最棘手的。”


    “日月代指昼夜,日月失衡则昼夜不分,日晷无用,阴阳无度;


    “星宿代指季节,星宿颠倒则春不可发、夏不可眠、秋不可收、冬不可藏,而谷作庄稼为百姓之源,若星宿鬼出,饥荒、水患、原荒必定比比皆是,民不聊生。”


    “极昼与极夜,极寒与酷暑。这二鬼常常深藏暗处,让人无从攻击,可那些令人胆寒的日子还在继续……除非逆转天道,否则无解。”


    书生点点头,叹气:“修士辟谷,自有仙居,不受世俗影响。却可怜了百姓。”她顿了顿,“说来,这些亦会对浮屠城产生影响,不知是否可以此破解……”


    立即有人道:“魔修才不管常人生死呢!要的就是仙家分神安抚凡人,分神分力——她们魔修才好打我们个措手不及、出其不意!”


    “修士从凡人出,本就是凡间一部分;与凡人共生,亦是修士修行。”


    席间有人茶盏轻碰,如此说道。


    十三四少年模样,一袭翠绿衣衫,两支辫子盘起,一左一右。


    正是御道圣手。


    她名常桓,总与御道书生一同出现,个子小,喜爱骑在书生肩上,书生对她也百般呵护,瞧来如同带着自家小辈——而事实上,常桓的年纪够做书生姥姥的姥姥的姥姥。


    有说常桓是有意让自己维持少年模样,为了纪念或旁的什么原因,抑或走火入魔而回到了少年模样……众说纷纭,无人知晓实情。


    但都无关紧要。


    只需知晓她一掌乾午,是与浮屠恩怨齐名的绝世掌功。


    浮屠恩怨,断经脉与灵气,断骨断肠断生魂,是致命杀招,而乾午掌能杀人也能救人。其本是水木行功法,如水以柔而克刚,如木生灵而长生;乾为流,午为聚,流聚而万物循环复苏,合为一体意在新生。


    “除去对应之策,”众人之间,一个小门派的掌教出声,看向宴如是,“我还有一事困惑,烦请宴少主告知。”


    宴如是立即道:“顾掌教请言。”


    “那日浮屠王火二鬼现身,宴少主身不在御道——其间缘由宴少主不愿提我们便不问了——只是,常桓圣手出关以前,我与另一教派亦在宴门之中,与几位宴门长老商议,试图与水域青龙建立联系。”


    “不过那青龙栖在水域,对上我们的时候,竟然许多敌意……”


    彼时水域,青龙立身而起,一身黑鳞目露凶光,竟分不清是魔气还是灵气,庞大而可怖。


    此刻说着,顾掌教仍心有余悸。


    宴如是沉默一下,答:“青龙本是凶兽,需要煞芙蓉抑制煞气。”


    “凶兽?煞芙蓉……”顾掌教讶异,喃喃,“可我观宴门水域之中,并无煞芙蓉啊?”


    “煞芙蓉,在我的体内,以我的灵力滋养生长。”宴如是斟酌着,一字一顿,“这也是为何,我能驾驭青龙。”


    周围皆是一愣,略有哗然,交头接耳几句,很快噤声。


    陆琼音也望过来,唇角笑意还维持着,面色却在慢慢沉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甚至御道那二位也不约而同露出怪异的神色。


    众人心思诡谲,宴如是一概不知。


    她少有心计,也不喜以心计揣测旁人。


    宴如是知晓这是道致命伤,但她改不了。


    倘若每一句的真假意图都要仔细揣度,那会多累?


    又没有御道书生“断妄言”的能力,胡乱猜测自寻烦恼;不如将心思花在别的地方,毕竟这世上有那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但旁人显然不是这么觉得。


    九州以宴门为中,仙家言谈自然也聚在宴门,待众人散去,宴如是踱在山道,周围深冬景致一片萧瑟,萧瑟之中,陆琼音站在树下,鞋履漫无目的地磨着几颗山道小石子,大抵是等候多时了。


    这些日子宴如是与陆琼音交际更近,也愈发不懂她这个人。


    她想要什么?她惧怕什么?


    事实已很明晰,一切罪魁祸首皆是陆琼音,可她本人却好似对这一切毫无掩饰,坏人当得正大光明,坏事做得坦坦荡荡。


    宴如是不是没想过直截了当杀了她。


    只是魔修魔修,命门在魔纹,而“陆琼音”又显然不是她的真身,是披着别人皮囊的恶鬼,宴如是并不知晓她七寸几何。


    浮屠城的事情,游扶桑当然了解得更清楚,可是……


    宴如是要如何去问?


    师姐大概真的不想再看到她了。


    思及此,宴如是忽然很气馁,她到底在坚持什么?她想要什么?在追逐什么?在固执什么?


    她如愿回到正道上,却是以搞丢最重要的人为代价。


    她真的……


    “——小少主,又在为什么发愁呀?”


    思绪被陆琼音打断了,宴如是回神眺她一眼,冷冷反问:“你管得着吗?”


    陆琼音笑意不减:“宴少主这么单纯,我着急呀。”


    “……”宴如是别开视线,“关你什么事?你真是有病。”


    “你说话与扶桑总是很相似。”陆琼音很感慨,背靠在身边树上,仰头看月亮,“那么久以前,‘我’与她说几句玩笑话,她也要说‘我’有病,莫非都是师从宴清绝么……”


    说到这里,陆琼音陡然抱起手臂,微微正了身子,直视宴如是,“宴少主。宴清绝不在,没人给你把关,你说话多注意一些。”


    “你管不……”


    望进陆琼音双眼时宴如是便愣住了。


    月下人独立,一袭紫衣落拓,难得正经严肃。


    ——不知为何,此刻的陆琼音总让宴如是想起一个人。


    一个宴门之中,十分熟悉的人。


    身前,陆琼音继续说道:“宴少主,你今日之言,错有三。”


    “其一是告知所有人青龙本为凶兽。”


    陆琼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非为我所用,则必杀之,这是正道向来爱做的事情。她们向来无能,无能者又多忌惮:青龙本为凶兽,御敌又吸收了煞气,最后会不会变成魔物?届时又该如何?你今日之言,怕是已将青龙置于危险之境。”


    “其二,也是你今日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情,就是让人们知晓你已与煞芙蓉合二为一。”


    “虽有御道书生在前,没人敢说谎,”陆琼音摇起头,堪称苦口婆心,“可是啊我的小少主,有些事情不说不行么?非得全盘托出,白白将底牌都露出来?”


    “正道邪道,人心本无不同。正道有恶,邪道亦有善,都是人性。”


    “我若是你,必然先佯作困惑:是啊,剿灭恶鬼之事到底该如何呢?再作出一副苦劳,十分的活作出三十分的辛苦——终于大功告成,稍有谦虚,但全盘揽下所有称赞。至于好奇者问起如何祛除?这时候闭口不谈才是聪明的。”


    “自古来之不易才令人珍惜,轻而易举得到的必会很快失去。如你对世人的帮助。”


    “她们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至于你现在,几近是大错特错;人尽皆知青龙不可控,仅仅你体内的煞芙蓉可以抑制——至此,在天下人眼里,你不过是一个驱策青龙的工具,一个必须为正道、为天下人死而后已的工具。任劳任怨,不可有怨言。”


    “其三。”


    陆琼音停顿一下,深深叹了口气,“便是告诉她们,有了煞芙蓉,便可以御龙。”


    “自古以来,杀人越货之事永远最常见;青龙为天命之物,你如今御龙的身份艳羡者众,旁人最想知道该怎么如你一样……”


    “那么你说,煞芙蓉已在你体内,得之便可御龙——你猜,会不会有人对你虎视眈眈呢?”


    “宴少主,你懂得如何御龙,却不懂如何驭人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陆琼音始终站在月色下,清辉洒在清冷面上,真有一副神佛之相。


    她笑吟吟看着宴如是:


    “事已至此,往后有的是让你吃苦的时候呢。”


    第38章 菩提大梦


    ◎是我亏欠太多◎


    溶溶梨花月下两个对峙的影。


    陆琼音侃侃那么多话,宴如是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冷冷问:“与我苦口婆心说这么多,究竟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陆琼音依旧笑吟吟,“也想提点一句宴少主,煞芙蓉曾是女娲清净座下的宝贝,其解语是,天下无魔。”


    “此中,当然也包括你的师姐。”


    宴如是面无表情,“天下无魔,自然也包括你。陆楼主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说完她转过身,毫不留念,一脚踏碎这满地梨花月色,渐行渐远。


    陆琼音定定瞧着她,站成树下一支缄默的影子,约莫一柱香后,微风动了动,方妙诚从她的影子中走出,几分不理解地望着她,“何必苦口婆心?蠢人有蠢人的死法。梦柯城主曾经不是这样热心的人。”


    陆琼音淡然:“我只是好奇,小少主对苍生百姓的‘决心’。”


    修道如山居,而山居无岁月,盈仄弹指间。宴如是百岁的年纪在凡人里已是耄耋,但在修士之间可以说是尤其年轻。


    这样一个年轻的修士,是很容易道心受阻的。曾经有掌门母亲庇护,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释放自己的善心,如今孤立一人,暗处又虎视眈眈,太容易道心不稳。


    陆琼音呢喃:“倘若自己成不了仙了,便退居一步为自己的女儿铺路,这种事情,宴清绝是做的出来的。”


    方妙诚讶异:“所以宴清绝殁去,最可能成仙的是她女儿?”


    陆琼音不置可否,反问:“这对母女很相似,不是么?”


    “相似倒是相似。”


    陆琼音于是再道,“我曾十分忿忿:倘若这世上是有人能成仙的,那凭什么不能是我?抑或说,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仙?善良的?无私的?大义的?”


    方妙诚淡淡讽道:“愚蠢的。”


    陆琼音难得摇了摇头。“也许不该这么形容。待我见了她们才明白——成仙可太累了,心里有凡尘,有苍生,有万人万物……”


    她顿了顿,“唯独装不下自己。”


    “这样的神仙,我才不要做呢。”


    *


    那日日月星宿二鬼的对策正道人士没商量出个所以然,魔修可不会等。


    魔修从来不善良。


    即便正邪嫌隙已久,但百年里游扶桑从未主动出击过,前一任庄玄喜静,不武干戈;正邪上一次大动兵戈,居然要追溯到四五百年前。


    这四五百年里正派被养得太安逸了,人人关注己身与修为,远离喧嚣逍遥去,与凡尘勾联渐少,几乎要忘记柴米油盐人间事,对五谷粮食也无甚惦记,所知甚少。


    是以,等她们反应过来日月星宿鬼现世,竟然已经有些时日。


    起初九州以北不见花期,过了仲春依旧严寒,湖冰不破。花农最先发现,可她们没有仙家门路,上报官府又不被当回事儿。


    直至月余往后,农人发现春时剥下的种子至于初夏皆毫无动静——


    百姓这才想起,约是很久以前仙都快马贴过告示:倘若农作有异,尽快告与官家。


    官家,皇家,仙家,层层向上,才好对抗邪道邪修。


    “一群尸位素餐……酒囊饭袋……没用得要死,恶鬼都出来几只了,还是一点应对也没有……”农人上报时,嘴里分明是在咕哝的。


    如果今岁注定颗粒无收,谷仓亦不曾积粮,如何熬过寒冬?只能依靠官家赈粮赈灾,食人残羹冷炙,而无法自给自足。


    便不知寒冬雪后,又多少无辜尸骨。


    “说谁没用呢!”官家里有年纪轻的好不服气,“早说了农作有异尽快告知,你们一个屁也没放!我们还能比你们农人更懂耕种吗?!”


    互相责怪,推诿委蛇,那么大的罪责谁也不想独自承担。这种时候人性才尽数显现出来了。


    正道浑浑噩噩,而浮屠恶鬼关了那么久,冤魂只会往多了聚,不会消散,侵袭起来势如破竹。


    今日百亩地失收,明日万户田无果,如此积怨,平日再怎么敬仰修士的凡人,面对面言谈时也只剩责怪。


    “就算是神仙也该佑护我们,何况你们都没成仙呢。倘若死去的那些百姓性命都算到你们头上去,怕是不仅与得道成仙无缘,进了阎王殿也是罪责罄竹难书吧!”


    “缘何要挑衅邪道呢?本就不如她们……唉,唉,已经有了百年安寝,缘何忽然被破坏了呢?”


    偶尔了解仙家轶事的,更要埋怨宴如是:“邪道尊主是你的师姐啊。是以一切责任在宴门,对不对?”


    每每闻言,宴如是只是静静的,并不说话。


    她不推卸罪责,她自知有错。可眼下最要紧的并非计较对错几何,而是解决问题。


    粮草之事已经紧锣密鼓地布置下去,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还是要从恶鬼入手。


    她不信陆琼音,不信牵机楼,自己星盘推演去求日月星宿浮屠的命数。


    已入五月,为姤九五,天下有风,可是浮屠二鬼一出,长风积于南阳阴而不散,久久徘徊,滋累怨气。


    何解?


    此卦者阴长阳衰,鸿运中衰;诸多阻滞,诸事不顺。*


    居然是,无解。


    药石无医,神佛无用。


    宴门星台下,众人见宴如是久久不语,斟酌几许,还是发问:“宴少主,演算得如何了?”


    “……”


    宴如是不言语,运作灵力再起卦盘。


    答案并无什么不同。


    依旧无解。


    指甲在手心嵌出血痕,她不敢回头,有些无措地想:世间万物皆有解法,怎么偏偏危急关头反而不奏效了呢?


    她不言语,旁人也变得紧张了,她们心里惶惶,表面又强作镇定不想乱了阵脚,可是开了口,声音分明都是抖的:“所以在星轨上,亦是死局么?……”


    “直接攻击浮屠城呢?”有人问宴如是,“直接攻城掠池,胜算几何呢?”


    宴如是并非没有研究过正邪战术。


    是可行的,胜算亦不低,可惜败则九州陪葬;胜则二鬼除,可后面还有毒罗刹、刀杖、枷锁、荼枳儞四只鬼虎视眈眈,旷日持久难有出头之日。


    她们背后不只是她们的命,还有黎民百姓。她们已是仙体不怕损耗,百姓呢?


    无论胜败,都是赌不起也赔不起。


    那么多战术,或许不如宴如是直接在浮屠城外长跪七日来得简单。


    当然只是戏言。


    宴如是知晓,便是她自戕在城楼前,游扶桑也不会动容分毫的。


    ——她死,换不回庚盈。


    亦如庚盈之死换不回母亲。


    时至今日,仍有人明里暗中谴责宴门教出了祸害,连带着那么多人受难。


    “当真无解么?……”


    面对这般犹疑,宴如是也难堪。


    便是那人——宴如是最不信,而正道最敬拜的那人——走上前来,在星盘上轻点一点。


    “日月星宿五阳一阴,并不会长久。”


    陆琼音道,“是以,我们只需要……”


    “等待。”


    “日月星宿不可除,但源源不断供与它们魔气的人,恰恰最好铲除。等到日月星宿尽,毒罗刹鬼、刀杖鬼、枷锁鬼、荼枳儞鬼现世,魔气向外发散最为强烈,等着她的只有油尽灯枯。换言之,恶鬼肆虐之日,亦是她最脆弱之时。”


    “可是、需等到日月星宿尽?”旁人连连摇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这两只鬼才现身月余,凡尘已经叫苦不迭,我们居然要等到它们自行消退?这不是白白等死吗!”


    “不用那么久。”


    当然不用那么久。因为血骨牵机与浮屠恩怨马上就会发作了——


    诚然,这一句掖在陆琼音心底,并不曾说出口。


    她只淡然道,“你们瞧宴少主手中星盘指向姤,附为辰,客卦为乾,一乾一巽,反而是吉象。九三厉,无大咎,其行次且,有惊无险呀。”


    “那么敢问陆楼主,约是要等待多久呢?”


    “不出南爻巳午未。”


    也就是最迟在六月廿日。


    这还是等得起的。


    众人于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


    看着正道人士纷纷点头,一副恍然大悟模样,宴如是觉得很滑稽,也忽而很无望,她发觉整个正道都愚蠢无能至极——


    包括她自己。


    惰性,自私,忌惮,软弱,回避。这是人性。


    因为惰性,当前方有一个更强大的人物——如从前宴清绝,如今陆琼音——她们盲目仰仗她,被牵着鼻子走。也因为自私,不愿承担出错的后果,倘若只作盲从,最后出错,还能将罪责一概推卸给领头人物。


    宴清绝当然怕旁人口舌;众口铄金,脊背越戳约低。可陆琼音不怕。


    越是阴险不顾忌,越是自由无束缚,越是钱权利双收。原来这是世道。


    世道向来如此,宴如是知道的,不过现下风吹潮退,礁石不动声色显现出来了。


    人性不动声色显露出来了。


    如今陆琼音自导自演剿魔,还佯作善意,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间。


    她想要什么?


    做这么多总有所求,而不是二字“好玩”。


    宴如是曾猜过的,人之一世所求钱情名利命,她猜陆琼音做这一切是为了活路——浮屠邪功反噬,强大如她亦不可以幸免。


    方妙诚的反应给了她答案。


    可随后,这一猜测又被陆琼音亲口否认了。陆琼音曾笑着道,她继承庄玄的记忆,早就知晓游扶桑魔纹的模样。


    继承庄玄的记忆?


    比献舍夺魂更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里,宴如是想起孪生魂魄的传闻,那确是比孪生子更亲密的关系;共生共主,共同抢夺一副躯体的主导位置,抑或使用割离之术,将二者分离。


    是这样么?


    在游扶桑身边时,宴如是亦听说过魔修们关于“岳梦柯”与“陆琼音”的猜测。


    倘若如此,便不存在魂魄孪生的可能。


    约是陆琼音,也就是岳梦柯掠夺了庄玄的身躯,或魂魄。


    又偏偏是庄玄,同修浮屠令的另一任浮屠城主,那么陆琼音此番掠夺便显得目的性极强。


    浮屠令的修炼让陆琼音损耗巨大,原本身胎无法再承受损耗,是以她选择了另一位浮屠城主。


    宴如是忽然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


    庄玄不过修到浮屠令第七层,而游扶桑修炼至第九层——在浮屠令的造诣上,游扶桑更胜庄玄。


    那么,也许,陆琼音的下一个目标……


    是游扶桑?


    宴如是还未忘记青鸾对陆琼音痴迷的样子。


    只因那张相同的皮囊,自欺欺人是故人归。


    再如何旁观者清,宴如是舍身处境去想,倘若陆琼音换上游扶桑的皮相,她也一定没办法清醒。


    人生能有几清明?


    人生能有几如意。


    谜团太多又头绪繁杂,一提防陆琼音,二维护游扶桑,是目前唯一看得明白的方向。即便师姐不信她,她也需要有对策。


    无法忍受旁人披着师姐皮相。


    何况这是她本可以制止的。


    如今她已经将许多灵力注入三清白芍,倘若师姐仍然带着那支白芍,使之浸染浮屠魔气,那么这支白芍将成为她们之间最好的媒介。


    她对不起师姐那么多,总要有偿还的决心。如若浮屠令到最后横竖皆是死,那便由她代死——


    师姐代她见风雪,代她落白头。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这八个字点燃士气,也极其恍然地,浇醒如在梦中的宴如是。


    浮屠地界风沙肆虐,乌发红唇的剑修站在正道之列,遥遥望向浮屠城。


    三年厮磨回首空,大梦浮屠不忆昨。


    死不足惜的从来不是师姐,她心道。


    是我亏欠太多,一命换一命,不足惜。


    第39章 愿逐月华


    ◎小青鸟,飞走啦◎


    “此等魔头,死不足惜。”


    浮屠城前,日月鬼与星宿鬼残存的冤魂滔天,比漫天风沙更可怖。


    在这样悬殊的战力面前,这样的口号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不过她们并不担心。


    陆琼音的承诺是一枚定心丸,邪功的反噬与魔纹的杀招比这短短八个字更稳定军心。


    刷——


    青龙伏栖在最后,青龙之上者长弓一箭破空。


    长箭穿越层层云沙与防守,正中浮屠殿内恶鬼浮雕的眉心。


    在向魔修下战书。


    游扶桑当然认得出这箭主人是谁。


    游扶桑站在浮雕前,轻拨了拨箭羽,面无表情,轻声喃喃:“煞芙蓉真是好大威力。”


    从前宴少主一箭穿云过,却不至于能穿越层层魔障,堂而皇之射入浮屠殿中。


    “煞芙蓉确实棘手,”青鸾立在她身侧,沉静道,“不过好在有煞芙蓉气息的有且只有宴如是一个人。只要解决掉她,一切不足为惧。”


    青鸾这一说,一旁翻展破军杀阵图的姜禧想起什么似的,“我听说她们还在互相推诿。多半是心怀鬼胎,其心不一,御道那几个一定想着百姓的事与她们无关,不过正邪之争不可不参与,否则落个亲魔的名号太不好看;她们估计也就做做样子。至于方妙诚?陆琼音?正邪都混乱她们才高兴呢,根本不可能认真做事!”


    姜禧捶胸顿足,义愤填膺,“整个正道昏聩!昏聩!”


    “闭嘴,”青鸾觉得她吵闹,打断道,“眼下她们应该已在城外了。浮屠城外日月星宿二鬼守阵,不过如今巽风已过,卦象衰弱,宴如是、青龙、常桓合力,二鬼大约只能撑过一炷香时间。”


    “甫入浮屠城,是刀杖鬼与枷锁鬼所守的破军阵。”


    “再是戎道。”


    “曾经我前往牵机楼时,给了陆琼音一副舆图,虽是混淆视听,但以她的能力,一旦抵达浮屠城,应当很快意识到舆图之上戎道之后的信息都是错误的。”


    “她会随机应对。”


    “戎道之后,分为兵道,礼道,思凡道;此刻,相应的,正道也会兵分三路,孤山与牵机楼一路,宴门一路,御道与小门小派一路。”


    姜禧插嘴:“御道书生使双枪,打架并不在行,以常桓护犊子的性格不会让她一人深入城中,必然一同前往。三道之中兵道最容易,她们必定会走这一道,御道书生是累赘,那些个小门小派亦累赘,我们只需要让那些小护法们去对付。”


    青鸾点头应声,又道:“陆琼音与孤山亦不会使自己立于危险境地,她们定会选择看似魔障实则很容易通过的思凡道。”


    “不过……”


    说到这里,青鸾忽然抬起眼,定定看着游扶桑,“凭我对陆琼音的了解,通过思凡道后,她一定会让方妙诚支开其余人马,独自前往浮屠十八地狱。”


    “她的目标自始至终是浮屠令。但绝不会明目张胆。”


    “那么只需一个人在十八地狱渡口外待她……”青鸾缓缓道,“尊主,我去做这个人。”


    青鸾身上有庄玄的血契,陆琼音以此控制她。按照寻常思路,青鸾对上陆琼音毫无胜算。


    更遑论陆琼音擅搅扰人心,而青鸾对庄玄那张皮相——即便明知是假的——亦毫无抵御。


    但偏偏青鸾反其道而行之。


    血契并非即时,当她攻击陆琼音,不会立即受到反噬。


    青鸾要利用这一间隙速战速决。


    她是这世上最清楚庄玄魔纹的人,以此为媒介,每一记攻击都致命。


    而相反,陆琼音并不熟悉青鸾的魔纹。


    ——因为除去庄玄的血契魔纹,青鸾身上根本就没有魔纹。


    如正道修士结丹,魔修在拥有魔纹后才到达第一大境界。


    她知晓青鸾性子耿直,并不适合入邪道;她希望青鸾随时可以回去正道。是以庄玄刻意不让她结出魔纹。


    没有魔纹功力虽差,却也没了致命弱点。


    那么陆琼音对青鸾只有寻常攻击,难以致命。


    当然也只是一个间隙。


    间隙过后,血契反噬,青鸾对陆琼音下了杀心、多杀招,反噬时必定自毙。不过她早已不在意了,不在意是死是活;这样一个与庄玄关系匪浅的人,杀死她,或死在她手里,都是殊荣。


    只是可惜到死都没有再见庄玄一面。


    在十八地狱渡口前,青鸾手持柳燕双钺,抱着必死的决心。


    陆琼音确实如她所料支开了所有人,她独自一人,见了青鸾明显怔忡一下,很快调整过来,目光在柳燕双钺上一晃,她笑着问:“小青鸟,上次你捅我一刀,血契反噬的滋味不好受吧?”


    “好受不好受,都与你无关了,”青鸾提起双钺,眸光凛然,“陆琼音,你看不到了。”


    双钺一形柳叶,一形燕尾,纷纷从青鸾手中飞出,在漆黑的渡口擦着风,擦出点点星火,如同两簇惊雷,击向陆琼音——


    与此同时,青鸾再以指作诀,悬空画出一副七杀障。


    那是依照庄玄魔纹画出的障。


    陆琼音抵御住双钺,见那魔纹,诡异地笑了笑:“我原身可不止庄玄的魔纹。”


    “我知道。”青鸾漠然回应,“但在此刻,能彻底销毁你这个身躯便足够了。”


    “你真的舍得?”


    青鸾对陆琼音是恨极了,但无尽的恨意之后,居然只是死寂与沉默。


    “陆琼音,你最不配问这个问题。”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青鸾召回双钺飞身而起,假借黄泉渡口魔气瘴气,击破七杀障的障眼!


    霎时陆琼音只觉得浑身滚烫,犹如烈火灼烧。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青鸾。


    是没料到她真的会下死手,还是想不到青鸾对自己有一招制胜的实力?


    青鸾是文官,打架不在行,这七杀障中的魔气有姜禧、游扶桑一臂之力。


    为的就是此刻,亲手毁掉这具被鸠占鹊巢的躯体。


    十八地狱渡口前,陆琼音浑身鬼火燃烧,再动弹不得。


    青鸾气喘吁吁看向她,双钺回到她手边。


    知道一切都没结束,却也觉得解脱。


    那么,接下来……


    反噬。


    等待青鸾的是无尽的血契反噬。


    她很清楚这是避不开的,身后魔纹忽然勒得很紧,如滚烫的枷锁嵌进她体内,切割了血脉与灵脉,点燃了五脏六腑七魂六魄,当是比陆琼音所受痛苦更为剧烈持久——很恍然的,青鸾也不觉得可惜了。


    她不后悔。


    七窍中源源不断滚落出鲜血,她跪在地上,眼前一片腥红,浑身毒虫啃噬,剧痛沿入骨髓。


    比起切身的疼痛,她更在意那些鬼火有没有将陆琼音的身躯燃烧殆尽。


    “青鸾。”


    黄泉渡口的风吹散了陆琼音身上的鬼火,庄玄的脸在其中闪闪烁烁。


    她在唤她,“青鸾……你……过来……”


    又在耍什么花招?


    “青鸾……”


    庄玄的声音,庄玄的面庞,庄玄给她取的名字。此刻庄玄在轻轻唤她。青鸾明白这是自己一生也走不出来的障。


    这是阴谋,一定是陆琼音的阴谋!


    不要靠近她,不要抬头去看她!!


    可是……


    就一眼好不好?最后一眼好不好?


    身体剧痛,心内浑噩,左右维谷,青鸾难受得快要死掉,挣扎着抬起眼,毫无防备地与“庄玄”对视了。


    只那一眼,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层层地狱鬼火中,庄玄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神色。


    那是庄玄。


    只那一眼,青鸾恍然很确定,那就是庄玄。


    最真实的庄玄,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庄玄城主。


    她向青鸾伸出手,手指亦被鬼火焚烧。


    庄玄眼底有极淡的笑意。“对不起,你受苦了……”


    “城主?”


    与此同时,青鸾身后禁锢的魔纹也在减缓疼痛。


    庄玄说,青鸾,我为你解除血契。


    这一瞬间根本反应不及,青鸾呆愣在原地,像是意识不到自己后腹的血契正在消失。


    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离庄玄好远,黄泉渡口外,分明谁也没有动,往生的风将她们之间的距离吹散开来,她几乎要看不清她。


    眼前还是腥红色的,有鲜血也有泪水,都止不住。


    一片腥红的视野里,鬼火燃烧庄玄最后一缕魂魄,她对她说,“小青鸟,再见啦。”


    话音落下的刹那,魂魄随鬼火消散在风中。


    身后血契消散了,疼痛也消散了,却更让她难以忍受。青鸾跪在地上,五指在地上张合,指甲里藏满腥湿的泥土,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明白自己什么也握不住了。


    再也握不住了。


    *


    商讨过战术后,青鸾前往十八地狱渡口,姜禧与其余魔修去向戎道三道,游扶桑则留在浮屠殿中。


    那支凌云箭还插在浮雕恶鬼的眉心处。


    游扶桑似并不在意,也没有取下它,不疾不徐走过这片堪称广袤的浮雕与壁画,手掌轻轻抚摸过它们,感受着浮雕上沧桑的岁月与魔气。


    多久了?


    她入浮屠,约是一百年了。


    不论正道还是魔修,总会说游扶桑是个冷情寡义的人,对从前正道的故人寡义,对现下的魔修同僚冷情。


    其实并非如此。


    恰恰相反,她很长情。


    百年前在宴门喜欢谁,如今并没有变过;而在浮屠城的百年里,她对人对事也并非不上心。


    浮屠城草木寸心,百年生离死别,她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记成无数午夜梦回歇斯底里声嘶力竭的噩梦,醒时也不表露在明面上,旁人觉得她像一个忘了怎么哭、忘了如何笑的假人,但她心里的情绪从来不寡淡。


    不是不想热烈张扬地活着,只是宴门外山的那段时日似乎将她的脾性定型了,变得害怕表达自己,一切从简,包括情绪、反应、表达;没有人会包容她,她于是淡化自己。


    是以她才喜欢宴如是。


    与小孔雀站在一起时,清爽的风吹拂在身边,死寂的心重新开始跳动。


    但是现下,这份喜欢让她付出了代价。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喜欢她的,是吗?


    游扶桑站在浮雕前,浮雕上九天乾坤如梦,她看着那些乌烟滥霭华醉风物,倏尔很茫然。


    某一刻,她嗅到铁器生锈的味道。


    有什么东西从鼻腔里流下,并不温热,点点滴滴地湿了她一整片衣襟。


    是血。


    开始反噬了。


    不论是陆琼音那一掌浮屠恩怨,还是血骨牵机,抑或是将太多魔气供与那几只浮屠恶鬼。


    以及,对宴如是的喜欢。


    一切都开始反噬了。


    意料之中,但还是觉得恍然。


    她会死去吗?


    游扶桑闭上双眼,极快地止住鲜血,抬袖擦干净血迹,听到吱呀一声响。


    身后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殿外初秋的清风吹进来,散了殿内无数魇气。


    “……”


    “师姐。”


    那人轻声唤她。


    游扶桑于是侧过身,去望殿下之人。


    任心里爱恨交加暗潮汹涌热烈,汇在面上,一切都很淡然。


    宴如是站在殿门边,一身风尘多狼狈,一双眼睛却很亮,带着几分粼粼的波动。


    浮屠殿中,一个在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带着拒人千里以外的恹气,一个在下,怯怯而不安的,仰头去望另一人。


    一如,那年初春。


    第40章 人间惊鸿


    ◎你的真心,我早就不信了◎


    浮屠城外,日月星宿已破。


    浮屠城内,青龙应对刀杖鬼、枷锁鬼、破军阵而分身乏术。


    魔修修的大多是不要命的功法,又以杀戮为修行,以一敌三,越战越勇;而正道大小宗门林林总总,一是排兵布阵,颇有战术,二是以量取胜,拖长时间,只等着浮屠鬼被反噬。


    直至戎道,两方渐渐疲态,却哽着一口气,互相杀红了眼。


    破军杀阵后,戎道分为兵、礼、思凡,正道亦兵分三路。


    宴如是与几位宴门长老一同入了礼道。


    时辰以后,通向浮屠地宫的三条暗道尽数被破,浮屠殿燃起熊熊鬼火,远远望去,好似一座正在哭号的高塔。


    “这一路怎么不见那些魔修?”自己杀了多少人总还是心里有数的,饶是再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在浮屠城内与邪修对上,正派确是处于劣势,而从戎道到浮屠殿,这一路的平和过于蹊跷。


    魔修一定还藏在其它地方。


    “陆楼主呢?怎么思凡道之后也不见了陆楼主?”有人左右不见陆琼音,也讶异发问,“倘若陆楼主还在,一定是知晓那些魔修藏到哪里去的……”


    “陆楼主有要事在身。”方妙诚了无情绪地应答道,“曾经她被浮屠青鸟刺了一刀,伤口生了魔气难以治愈,如今她与青鸟再见面,想必有很多能说道说道。至于你问的那些魔修,当是逃到浮屠地宫里去了。浮屠地宫之中,是比浮屠十二鬼更为可怖的东西,倘若地宫开启,阴阳颠倒,昼夜相融,人鬼不分,那才是真的人间炼狱。”


    “——啊!?那可如何是好?”


    方妙诚:“浮屠地宫便在浮屠殿正下方,而此刻浮屠殿内应该只有游扶桑一人。擒贼先擒王,只要我们拿下游扶桑……”


    话未说完,一簇剑气一闪而过,划伤方妙诚面颊。


    只见青龙盘踞浮屠殿前,身侧凭空升起雷霆剑阵!!


    电光石火,以青龙与雷霆剑阵为界,划分正道与浮屠火海,宴如是横亘在这之间,“地宫要如何抑制,你们做你们的,我不干涉,”她温声道,“但是浮屠殿,你们不可以进。”


    “什么叫不可以进?宴少主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吗?”立即有人异议,“宴少主是要临阵倒戈,与魔修沆瀣吗?!”


    宴如是只淡淡瞥了那人一眼,跃下青龙,踩上浮屠殿前长阶,“别的魔修我不在意。但游扶桑,你们不可以伤。”


    说完,她安抚了因魔气而躁动的青龙,转身向浮屠殿走去,再不搭理什么。


    雷霆剑阵电闪雷鸣。


    若要追上她,便要先通过雷霆剑阵,再御住青龙。


    “大约并非临阵倒戈,”方妙诚眺着她的背影冷笑,“小少主是进了浮屠城便在等这一刻了。方才在戎道,可不见她召出雷霆剑阵御敌。”


    众人哗然,御道圣手常桓也气极,惊讶得不行:“宴如是!你这个人、喂!你给我回来!!”


    “让她去。”


    却是成渐月拦下常桓。


    “有些事情,总要宴少主自己去做。你们以为一窝人马冲到浮屠殿前,会比她一人前往更好吗?那曾是她的师姐啊。”成渐月气息不稳,显然在礼道受了重伤,但开口时语气不容置喙,“时不我待,我们剩下的人也该去寻找地宫对策了。浮屠十二鬼也有两只自始至终未出现过,不能掉以轻心,分头行动,速战速决,诸位,这时候相互揣测指责无异于自掘坟墓。”


    *


    推开浮屠殿门时,宴如是手心湿了一片,俱是冷汗。


    身后是刀光剑影剑阵轰鸣,正邪纷纷扰扰;抬眼是殿内魔气淋漓,游扶桑独自站在其中,居高临下,垂眼冷冷看她,不说话。


    对视的刹那,宴如是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顾不得了,她极尽踉跄地向前走去,青龙之上叱咤风云的宴门少主,此刻如一个孩童般步履蹒跚。


    平坦的大道被她走得那样颠簸,所剩无几的勇气在这段冰冷的对视里渐渐失力。那么几步路子,她走了很久,而最后几步又几乎跌落下去,跪倒在游扶桑身前。


    她用很轻的声音唤道:“师姐。”


    游扶桑垂下眼眸,金色的瞳孔收缩一瞬,并不答话。


    “师姐,你听我说,”宴如是于是抬眼看她,手不自觉拽住她衣角,“今日正道围攻,实属十二鬼下无奈之举,你因庚盈之事恨我、恨宴门,我都知晓,只是百姓何其无辜?近月天灾人祸旱涝饥荒,饿殍遍野哀鸿如墓,九州大地死伤一半,血水几近聚成海,无名的墓碑铺满了山河。十二鬼之事总要解决的,正邪之间必有一战。”


    游扶桑神色不动,面上冷意不改,宴如是惶然闭上眼睛,身子却无意识地再向前靠了靠。


    “师姐,我知你恨我怨我,你大可将我千刀万剐,却不能……却不能下手在黎民百姓身上。”


    咣当!


    话未说完,眼前却被魔障罩住了,宴如是只觉一瞬天旋地转,喉间有五指紧箍,是游扶桑翻身用膝盖将她抵在地上,又恨恨掐了她脖颈,“宴如是,你演够了吗?说完你对苍生的灼灼真情了吗?”


    “我……”宴如是感到喉间的力道加重了,开了口,说话很艰难,“我……不是……”


    “宴如是,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游扶桑跪着压着她,丝丝缕缕长发披散着,金瞳里压抑着恨意,“是我在你走投无路时,收你留你……方妙诚陆琼音伤你害你杀你满门,你居然反过去听命于她们,探我魔纹,缝制杀招……”


    她颤抖着出声,“宴如是,你真的,让我觉得恶心。”


    宴如是无力地拍打着她的双手,脆弱的脖颈快要被折断,疼痛不自已,可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游扶桑眼里的恨。


    为什么会这样?


    宴如是因窒息而呛出眼泪,脖颈与面颊一片绯红,“师姐,没有,我真的没有……你听我说,你信信我……”


    游扶桑渐渐放下力道,言辞却不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正道?为了你的母亲?”她悲哀道,“如果是为了你的母亲——宴如是,你说我恨你们,可是最初分明是你的母亲先开始恨我。她恨我生于扶桑之地,恨我与浮屠魔气共生,即便那根本就是我无法选择的;她将我丢在外山,默认我人人可欺的境地,即便入了内门,她忽视我,记恨我,蔑视我,只在你面前才装装样子……宴如是,她装得很好,我也装得很好,居然让你以为,她在做一个好母亲的同时也是一个好师娘。”


    “宴如是,我向来信母债女偿那一套说辞。否则前一人一死了之,受难者的苦难如何偿还?宴清绝对我那么多年,我只算她一债,如今她没落,甚至是死了,我无处讨还,却也不想为难你。见你走投无路,我再怎么恨她,还是想救你。”


    游扶桑缓缓起身去,垂眼看她,满面沉痛。


    “宴如是,我于你,只是不忍心。”


    桎梏被松开,宴如是手撑在地面,忍着疼痛极快地坐起身来,眼底都是水雾,“那为什么师姐从前、从不和我说呢?说阿娘是这样对你不好……”


    “说了你会信吗?”游扶桑反问,声音低了下去,“说了让你可怜我吗?”


    游扶桑很绝望地想:我就是不想你可怜我。


    “我信的,我自然信师姐的,”宴如是慌不择路靠近,抱住她衣摆,自下而上哀求地看她,“也请师姐信信我,好不好?那些事情我不知晓……我真的不知晓。我从未想过害师姐,也从未想过与师姐为敌……”


    “从未想过与我为敌?”游扶桑嗤笑,“那宴少主今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倘若正邪注定殊死一战,我总要切身实地地来,才能有所行动……”


    “那你的行动是什么?”游扶桑打断,“顺从?背叛?渔翁得利?”


    “三清白芍,我的行动是三清白芍,”垂在眼睫的两滴泪终于挂下来,宴如是抬眼看她,笑意悲哀又讨好,“师姐,倘若你还带着三清白芍,它为你的魔气所滋养生长,如今应该正到了七七四十九天。眼下师姐只需要与我……”


    游扶桑再次打断。“七七四十九天。曾经血蛊牵机,宴少主也是这么计算时日的,对吗?”


    “……什么?”


    宴如是显然愣住了,眸光闪烁,面上盈盈泪痕瞧起来尤为可怜,她呢喃问,“什么是血蛊牵机?”


    游扶桑冷笑,“事到临头还佯作不知晓呢,什么都做了,却不承认。宴如是,你这般模样让我如何信你?”她蹲下身去,平视着半跪在地的宴如是,“那年初春,你带着陆琼音的牵机蛊母蛊来浮屠城,趁着亲吻亲热,将子蛊种进我体内。宴少主真是好计谋呀,若非庚盈觉察,我是到死都明白不过来呢。”


    “我没……有……”


    口中这么说着,心下却顿悟了,胆战心惊一片冰凉,她明白了,她明白了,难怪陆琼音本就拥有魔纹却仍驱她去游扶桑身侧,难怪在她冒犯孤山时明明有能力杀了她,却仍然将她丢回浮屠城……


    是为了让她时刻待在游扶桑身边,以灵力和母蛊催动牵机毒!!


    牵机为剧毒,服用麻痹神经、僵直身体,毒发后头足相颤如牵机,难呼吸,顷刻毙命。


    她居然在无意之间,给师姐下了这样的毒吗?


    无尽的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她恍然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么多事实面前一切补救都显得很无用,不是她想做的,可又确实做了,再多解释有什么用呢?可以让一切不曾发生吗?


    不行。不可以。


    事已定局,一切不可抹去,再怎么挽留也无法挽回了。风欲静而林不止,业已散去的蒲公英不可重新聚拢,倾倒的水流无法再回到杯中,覆水难收,木已成舟。


    破镜难圆。


    游扶桑见她满面泪流,指尖掐住她颌边让她抬起脸来,指甲在潮湿的面颊上掐出绯红颜色,几乎要见了血。


    “宴如是,当你背叛我,被血契折磨时痛不欲生之时,你有没有一点后悔呢?”


    血契?


    宴如是任她掐着,惶惶又愣一下。


    血契!!


    “师姐、师姐……”宴如是慌不择路地揭开衣带,将外衣都褪去,手忙脚乱捞起里纱,整个人因为寒冷与慌张而颤抖着,她将雪白的背部展露给游扶桑看。


    与游扶桑如出一辙的血契此刻仍然安安好好地栖在宴如是背部,从未发作过,亦未有任何反噬。


    这样可不可以证明什么呢?


    可不可以证明她从来没有想过背叛游扶桑呢?


    可在她解开衣衫的同时,游扶桑只觉面前煞芙蓉的气息一闪而过,体内的痛楚再也不能忽视。


    灭顶的痛苦席卷她的全身,她径直倒下去,鲜血在面前开出大片大片的花,她捂住口鼻却不能抑,是毒发了。


    宴如是立刻反应过来了,骨碌碌坐起身来,一身绫罗挂在身后也不去管,她很用力地抱住游扶桑:“师姐,三清白芍在哪里?你现在真的等不了了,你再信我最后一次,好不好?三清白芍与邪修魔气相生相克,只要我以灵力贯穿,是可以把你承受的一切转移到我身上来的!如今你已太虚弱,我有青龙共同分担苦楚,不打紧,师姐不用怕我抑制不住痛苦……师姐,师姐,那些事情并非我本意,但我确确实实做了,后果便该我承担的,”她哽咽一下,说得又哭出来,“师姐,你听进去没有?你、你倒是把三清白芍拿出来啊……”


    “三清……白芍?”


    游扶桑半面是血靠在她身边,闻言目光向上一眺,半是虚弱又半是嘲弄。


    “三清白芍,早就被我丢掉了。”她移开视线,轻声道。


    “什么……”


    宴如是再一次怔忡。


    她极快地扶正身前病怏怏的人,气极反笑,“师姐,你别说笑了!眼下这般情况,那么多东西挤压着反噬,唯一的活路是三清白芍!!”一瞬声音又弱下去,“我求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把三清白芍放去了哪里……”


    “真的丢掉了,”游扶桑一晃,低垂下头,纤长的睫羽便遮住金瞳里所有情绪,唇齿翕动再喃喃,“那夜你来找我,又为了那些与你素不相识的苍生百姓们离开庸州,我便把它丢掉了。因为我真的……不想再信你了……”


    宴如是失声:“师姐,你不信我,打我骂我杀我都好,可为什么现在赔上的是你自己的性命!!我真的没有背叛你,也没有想对你下那一盅蛊……”她猝然失力,颓然地伏在游扶桑胸口痛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师姐不信我,从来不信我,那一开始又为什么收留我?!又为什么、又为什么直至此刻才与我说这些……”


    “为什么?”游扶桑听到这里,沉默着目光,很细声地喃喃,“是啊,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她一字一顿道,“宴如是,因为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的刹那,宴如是瞪大眼睛,泪水还挂着她面颊。


    游扶桑也注视着她,面上褪去一贯的邪性讽意,凝眸看着她,分明也很痛苦。


    “宴少主,我也不明白……在你心里正道道义就这么重要吗?”


    她轻声问着,手指慢慢抚上宴如是面颊,这一次与从前都不同,她将力道放得极缓极轻,宛如情人温柔情意。


    她向上一碰,唇齿便磕在宴如是光裸在外的锁骨,有些疼痛,却不在意,游扶桑轻轻往上啄去,泪水咸湿,师妹哭得那样梨花带雨,哭得游扶桑也开始难受了。她的双唇温柔地摩挲着宴如是的面颊,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极尽怜惜与暧昧,最终停留在宴如是的双唇边。


    视线模糊,五感渐渐消退,她早就看不清前方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满口满腔的血腥气息虽无法遮掩,但最后一个吻,轻柔,缓慢而小心。


    一代驱策了浮屠恶鬼的邪道尊主如今吻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推开,于是很用力地握住宴如是瘦削而光裸的肩头,唇齿却不怎么用力,似一阵吞慢春风,轻轻吻着咬着,留下淡淡痕迹。


    宴如是衣衫尽乱,面上泪光淋漓,眼角和唇侧那么红又那么漂亮。


    游扶桑看着她,抚弄着她的耳尖,忽然觉得很心疼。


    不知是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她。


    吻尽,才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慢慢道,“宴如是,那年初春,我们也是这样相吻,你在我体内种下子蛊……”


    话音落下,清风拂面。


    游扶桑身后的魔纹在电光石火间不尽生长,如藤蔓将她层层包裹,仅仅一瞬息,将整一个人吞噬殆尽。


    来不及呼救,来不及回首。


    于是宴如是的身前,淋漓的鲜血犹如开出一朵极其艳丽的山茶花。


    山茶花,艳极则断头。


    于是无尽温柔的春风吹动了山茶花枝,吹散了游扶桑的魂魄,宴如是眼睁睁看着那些魂魄四散,伸手却再也收拢不能。


    师姐彻底消失在了她的怀里,可身侧春风依旧温柔。


    那么温柔地吹拂着,恍若带来一场美梦。


    一场谁都没有离开的,一切不曾发生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