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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地字号:傀儡(4) 错点鸳鸯(3)……


    沈选说:“不是小狗狗。”


    宣婴东张西望看他不好意思:“嗯?那是什么?你告诉我你是什么?”


    沈选开始还想保持沉默, 见到他露出调笑的德行,猛一下就抓紧了宣婴乱甩到脸上的粉袖布料。


    他脖子上那块怀表相盒划了出来, 宣婴一看就不乱笑了。


    “是小未婚夫。在我还没有长到跟他一样高之前,我一直也有一个想法,我要对我不告而别的年长者妻子负责,如有违背,我,我祖宗十八代政审都过不了。”


    宣婴被口水呛了一下, 吐槽无力地评价,“什么和什么啊……社会主义接班人就是你了。”


    也难怪能作为活体动物考试进地府又成功转正。


    沈选继续不反驳他,眯眼看着宣婴像在认真地思考问题, 这种乖乖承认自己是在为谁害羞的模样更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大狐……咳咳, 狐系冷面大……白狗了!


    宣婴见到这人的另一面,他心里更加微妙了,嘴上不忘初心使命地吐槽:“嗯……真是好一个模范,禁欲,正直的沈家好孩子……”


    不过有个人上次告诉他不喜欢被叫成孩子了, 宣婴寻思着这次做点好事,扯回戏装袖子的他朝夜色突然微微一笑。


    沈选与他刚好站在一片挂满明黄华灯的桥头,好多游客坐船游览夜景都要仰头看这对气质迥异的帅哥美鬼,这时,嘴角含笑的民国男旦伸了个懒腰将沈选拉起了一只手,还有些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小沈先生, 既然如此,那你也就随我进入一场南柯一梦吧。”


    沈选:“你想到办法悄无声息就进入人的梦了?”


    宣婴:“嗯,你听过阴时吗?”


    沈选摇头说没有。


    宣婴顿时沉默了。


    上次见到叶教授,他也隐约发现了, 曾经请神召鬼的沈家人到了现代似乎已经彻底成了泯灭于普通人的凡夫俗子,对阴阳术法,五行风水的认知也停留在了一百年前。


    扎纸一行,能人辈出,能起死回生甚至帮鬼魂变换肉身逃脱轮回转世。


    可就连纸扎,他们也断了传承。


    也正因为如此吧,他们无法连通阴间再和鬼差城隍来往密切,遇到了什么灵异事件也就无法自保。


    沈选能掌握一些入门级的,但能力总是不行,这应该是马氏当年有意为之的结果。


    宣婴此刻就以十二时辰为例告诉他,阴时就是一天的第十三个时辰,这个时辰在人间的时钟上不会出现,但是鬼魂是会过的。


    “离魂的人不见了,可能就是因为被藏在阴时辰,我们现在先不要着急,等周庄进入一天交替的倒计时,再看看穿着死人衣服的我们会被景区的小船去哪里。”


    沈选也是一点就通,宣婴指着河流说船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梦乡可能存在的另一个超自然场域。


    沈选轻轻说:“是水。因为古时候做梦的人醒来都会说,梦里见到的一切都是反的。梦就是水里的影子,才会有美梦易碎的古老说法。”


    这么推测一下,梦仙的身份背景竟然有可能是水官?


    要知道民间不乏有因为缅怀逝者逐渐将其神性化的先例,比如屈原祠,再比如楚巫文化里的湘夫人。


    沈选想起他们两个人上次渡奈何桥看到的那些水鬼。


    但宣婴马上纠正他,江湖湖泊里的江猖和湖溺,才是人间统称的水鬼,一个能用水造出一栋沟通阴阳桥梁的存在,不是“官”,至少也是水裔。


    但是他们仔细一想就知道这不可能,周庄是建国后兴起的人造景点,很多建筑都是做旧的,人间烟火太兴盛的地方,不适合正神住,因此三官系统没有给任何一个景区的河安排神袛,有也只会是鬼怪充作神灵。


    可苏州这边的城隍系统也没发觉到辖区内的黑户,所以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这条通阴间的鬼河就在眼前。


    宣婴把目光低下来,脚下像有双眼睛在看他的诡异河水毫无涟猗,黑乎乎的色泽很像一块镜子照出来他和沈选。


    但是因为是反着的。


    沈选和他是头朝下,身体拉得很长,脚点着的,猛一看像一对纸人回魂。


    他们纸白色的脸还特别像轮回镜前听审的断头鸳鸯。


    还在找轮回镜找线索的他们再度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了,本来借来用用的戏服都暧昧起来。


    宣婴把奇怪的东西抛开,将目光放回原处,翘着手指点点鬓角精美的花钿子头:“梦里什么都有,但梦里什么都是假的,不过因为梦处在阴时,也是最靠近未来的地方,所以普通人是可能通过一些奇怪的东西看到预言的。比如梦棺得官,瓜果兆孕,大牙脱落主父母表,身披罗网主官司,而如果梦到了黄泉,阴司,这个人在人世间可能……也就真的活不长了。最重要的是,你不能告诉梦里原本存在的人们,这里是梦,你只能去叫醒做这个梦的主人,我们才能随梦主人一起出来。”


    那像这样说来,梦里还是危险的,他们看来也要警惕梦中的人和事。


    宣婴当即也取出了一把五彩绳勾出来的令旗大幡子。


    当他把这把旗地上一插,地上立刻出现一个红色轮回道图腾。


    这是为防止不测,宣婴随时能用来召唤五路小鬼的。


    他和沈选各有所长,沈选的纸最大用处就是画符篆。符篆的作用是引路亡魂。


    宣婴是祭神,巫觋,擅长起傩,同时也是一个能够帮助沈选的亡魂。


    纸师以纸沟通天地,鬼神以纸解咒。


    只要他们两个人能够神魂一体,宣婴浑身画着最天然的符咒也将保佑沈选的身体,众所周知的道教莲花符正是驱离鬼魂,祈福挡灾的关键。


    “以前都没和你一起合作过,这次看好。”


    “此乃冲傩。”


    “跳傩戏,去百鬼,诛灾疫,正是本将军。”


    宣婴中式传统美的俊脸让小沈先生面上又起了层挑逗的薄红,但宣大将军的心里也回响着缓慢且极其稳定的心跳声,自打与沈选历尽各种事情之后他便再不似以前那般浮躁,连心底的诸多疯狂都能够压制的很好。


    这放在以前确实是难以想象的,毕竟当年在人间活过来后,整整一百年的时间也没能让大将军有一丝留恋眼前人的想法。


    但对于被困在1938年的恶鬼来说,他的脑子里永远记得他双眼呈血红状深深凹陷下去,只存了最后一点声息时,马氏同他最后说的那番话。


    “活下去,阿婴,像人一样活下去,才有希望。”


    ……


    这一夜,当地时间准时来到了23:55。


    两人没有光是干等,他们路上遇到了好几个街拍摄影师,都提出想给宣婴免费拍照。


    这些活人不知道相机拍不到神鬼。


    但看这架势,宣婴如果真心有那方面的意向,想必他明天进娱乐圈出道做大明星都不在话下。


    在此期间,他也一直穿着那身戏服造型没脱下来。


    于是沈选跑去和其中有一位摄影师聊了几句。


    沈选会有和陌生人产生沟通欲望是因为这个旅拍师的相机看起来很专业,沈选专门把它借来用用。


    他这种个性向来不爱显露头角,肯定不拿来想拍自己,但他也发现了照相是宣大将军的私人爱好。


    因为拍自己的照片是宣婴能留下他活过证据的唯一方式,沈选就说:“你现在没有实体,但我有办法,我来给你亲自拍一张照片。”


    宣婴不信他有什么管用办法能让照片拍到自己,正想说你别骗小孩了,沈选去旁边取了一块书画装裱的空白画卷,只见他单手打开捆扎的玉石褡裢,一匹布头般雪白干净的纸展开在了二人面前。


    就这么正正好,宣婴把手撑在下巴上,依靠着栏杆的朦胧身影就像“皮影戏”入了沈选举着的这张画里。


    “画中仙,请为我一笑吧。”沈选说着淡淡抚摸他的一缕头发,视线也划过宣婴的耳洞。


    “咔嚓”一声。


    宣婴惊讶了,他仰头望过来,眼看沈选低头递来的相机画面,宣大将军的脸微微地变成了一团……不用开口也知道照片主人公很喜欢的淡红色。


    但因为还有正事,这件事暂时到此为止。


    可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每个人入睡的困难程度并不同,所以即便是他们同时开始闭眼做梦,进入梦乡和坠落在梦里的地方也是不一样


    宣婴前一秒还在。


    几乎是在他们眼里闪过一些零星画面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但是该怎么说,这种失重感觉,怎么有点像活人下地府?


    再睁开眼,沈选就坐在一把古董椅子上,他环顾四周,最先看到的是一个旧社会的小丫鬟。


    可惜这个丫头长得漂亮归漂亮,姿态完全是一身的鬼气,她梳着乌黑的辫子,一张脸惨白惨白,嘴角各有两个裂口子,僵硬了的手脚还像被空中的绳子绑起来控制着。


    沈选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找她聊天。


    女鬼说话果然和现实是反着的:“少爷,您刚刚睡了好久,您是不是又做梦了?”


    “我不认识你,这里是哪儿?”沈选摸了摸桌上的青瓷“茶杯”,因为他的意识目前很清醒,手指头也穿过了这一层虚妄假象。沈选不上当受骗,那个丫鬟却没有分辨能力,她茫然失措地说:


    “您说什么梦话哩?这里是您家,您是绍兴安昌古镇沈家纸铺的太孙少爷,您叫沈选,您可是咱们镇子上最风度翩翩,博闻强识的纸扎少东家,去年留洋回来就继承了家业,明天你就要跟同镇的宣镇长公子拜堂成亲了!啊,您不会是嫌他的头发和胎记不好看,所以又想抛弃他逃婚了吧!您可不能一走了之,宣少爷一定会被自己父亲抓去沉猪笼的!”


    第52章 地字号:傀儡(5) 错点鸳鸯(4)……


    小丫鬟眼巴巴看着他。


    沈选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一开局就等来了自己最大的现实心愿,梦里真是啥都有啊。


    沈选还出于保险起见问她:“宣公子叫什么?”


    “宣婴!”丫鬟告诉了他。


    她还讲起了故事。


    沈选亲耳听见她说, 这个宣婴长得如何如何可怖,这些特征在旧社会都被叫做不祥征兆,他的父亲于是为了驱邪避祸,就让老道士把他供在神龛做神鬼的祭祀用品。


    他们之所以会成亲,也是为了给两个人的家族冲喜,听说那个道士已经取樟木作灵哥, 柳木作灵姐,每用男女天灵盖各四十九个为粉填空心,半夜用油煎黑豆, 把鬼拘在木人上, 符咒百日,炼成一对,只要他们做了夫妻,两家的几代都将有绵延不绝富贵。


    小丫鬟提到的人,沈选从来没有从宣婴嘴里听说过, 但他以前对这人前世完全空白的记忆终于被填上了一块。


    因为上次宣婴告诉他,他的死,是跟其他人认为他能带来灾难有关。


    只是沈选没有想到这个人有可能就是宣婴的亲生父亲。


    在这个镇子上,很多富贵人家都会摆一种名叫老鼠嫁女的木头屏风隔断,这个宣家的老爷在当地就有“猫新郎”的恶名,可因为他势力范围广, 在南京政府都有关系,从没有人能管得了他对妻儿的行为。


    小丫鬟都忍不住小声捂嘴说,“您是真打算逃婚,才说自己做梦不记得一切了吧?那样对宣少爷来说好残忍啊。”


    可是沈选明显也不可能救对方的, 不然怎么连这个人叫什么都不肯好好记。


    在这里的“沈选”人设一直就是一个反抗家族拒绝包办婚姻的富家公子。


    沈选随后提出他要出门走走,丫鬟疑惑地问去哪儿。沈公子拾掇西装,整理腕表,指了指宅子外边。


    “去看看他在不在家,找他聊聊天。”


    他说完就走,可这肯定是不合规矩的,就算他们要成亲也不能提前相邀“佳人”。


    可等穿过天井的沈家太孙迈出门槛高高的绍兴古宅,他先看到了一个能反射白天太阳光线的清澈河水。


    也是巧了不是,一条船开到他家门口也想见他一面。


    船头阁在河岸上,一条胳膊勾起春风里的落花流水。


    来自1938年的宣婴坐在船上,不敢端详沈选的脸,看的是他文质彬彬的眼镜框。


    他们在彼此眼底的容貌是那么俊美年轻。


    船篙旁边的沈选同时也在看着这好像是旧电影的一幕。


    这个安昌古镇是一百年前的时候,和历史书籍记载的一样民风淳朴,乡民封闭,所以来人并不戴耳环项链,他一身都是传统男性的黑白两色穿着,做派也遗留晚清时期的书香风格,他和那个现代社会的男鬼全无一点关系。


    他对沈选充满着客气和……一丝少女情窦初开般的讨好。


    “沈,沈少爷?”


    “这是初次见面……我不知是否冒昧。”


    “你好。”


    宣婴说话用的是方言,这第一次的相遇,让他明显在期待什么的声音从斗笠竹帽后传来。


    小丫鬟之前说他不吉利,可却没说清楚,宣公子是如此标志的江南小生,满身雪白走来的高贵优雅像一朵法兰西玫瑰般雪丽干净。


    宣婴还在隔着朦胧的纱帘看过来,他清瘦单薄的身上完全没有一丝凶恶饿鬼的味道,那块胎记也依稀露出来了,是很温柔的暗红。


    这么看来,这一帧的梦境里,被招魂的宣婴看起来真的好美,他的脸庞像一朵被雨水洗刷的,在封建社会挣脱枷锁的水莲。美人之所以为美人,就是因为他不需要浓妆艳抹都能直指人心,动人心魄。


    活着的宣婴不止有温热皮囊,他还有鲜活的灵魂。


    纸扎可以让他动起来,开口说话,谈笑风生。


    但纸做的他只有一种木然的,早已经凋零的鬼魅感。


    这一帧才是还原他本来应该可以长出的面目,真实的让沈选都有点不太敢看。


    沈选对白衣如雪的人禁不住恍惚了,想起小丫鬟刚才说他们两个人明天要成亲了,他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原来宣婴没英年早逝的话,他的衣服颜色不会是厉鬼后来天天穿的血红色。


    上辈子的宣大将军比沈选都要适合穿纯白色的衣服。


    沈选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


    可是发现他也会这样“不一样”后,沈选觉得一点也不像宣婴。


    但这是梦里,同站在青石板路上盯着对方的脸发呆也不像话。


    沈选看到一个人仍然站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不下来,他还脸色有点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包本地糕饼店的见面礼。


    “嗯,你好,宣公子,这糕点是给我的吗?”


    沈选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睡眠质量到底如何,他把手伸出去给未婚夫。


    “嗯……嗯?是,是……”


    宣婴比他年纪大,却立刻紧紧地捏住了带来的那把黄色油布伞,羞得头也不敢抬起来。


    说实话,他这大姑娘头一次上轿般的气质不是演出来的,他平时不出门,难得跑到人家的面前也怕弄脏一身浅白色布褂子,丢宣家的面子。


    沈选不说话,拉了一下这人的手掌帮他的忙。


    宣婴全程的脸色就像一把跌落粉色墨团的牡丹扇子。


    他被沈选护着,两个人开始在一起游览镇子上的风景,但他的掌心好像被沈选的手都烫到了。


    可是沈选刚刚还不能摸到茶杯的手没能直接穿过对方,这肯定是有问题的。


    现在的发展和气质截然不同的宣婴,都证明了这是梦。


    这是他的梦吗?


    如果梦里见到的所有人是他靠想象创造出来的,他具体该怎么叫醒自己呢?


    既然都约着出来了,他们两个人也得在梦里交谈明天的婚事。


    这次是当地名声赫赫的两家联姻。


    沈选心里不乐意,还看不上他,是人人都知道的。


    宣婴是一个好脾气,这点随他娘,从接受拜堂成亲的安排,他早就想好后半辈子都再也见不到沈选本人了。


    但当他们谈到不存在的结婚,沈选突然来了一句,“我不属于这里,我们也不应该在这里拜堂成亲。”


    这个人不敢置信地抬眼。


    他欲哭无泪的自卑眼睛没有问一句为什么,但是这种表情的宣婴更惹人怜惜。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宣婴喃喃自语,他说着就把帽子拿掉了。


    “我长得不好看,从小像个怪物,我爹也不认我,要不是因为我们要成亲了,我和我娘肯定会被他想办法赶出镇子的……那个道士和绍兴所有人都说,我们是不祥之人,说我是妖孽,根本没有人愿意要我这种人的……”


    “……”沈选看到宣婴的嘴角微微抽搐,对着河水哭了出来。


    这当然也是沈选第一次看到宣婴为自己的身世之谜而“哭”。


    沈选用尽全力忍住了,他不顾内心的摇摆,丝毫不受诱惑:“不是被逼着,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我……”


    他们两个人走近了,沈选又摸了一下这个人的衣服。


    他和古镇的画质开始褪色不清晰。


    沈选听到不属于这里的人和远处的说话声音。


    “还没拜堂,别走,沈少爷……”


    “沈少爷,不,不要紧的……你替我出头,是我的恩人,可我娘……我娘还得在宅子里活下去……”


    或许是因为生存环境的影响,这个人真的太容易被吓到了,他瑟瑟发抖地拧着胳膊和腿,作势就要下跪磕头。


    沈选肯定不允许这张脸做出这种事。


    宣婴应该做踩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大爷,而不是因为封建礼教的约束变成一个傀儡木偶人,所以他转身用跳河自杀结束了这场梦。


    沈选显然是做对了,他关闭了梦的进行,时间也在宣婴的身上飞速地流淌,这个梦乡像干涸的绍兴河,112年的光阴长河从河心处下沉,让白衣男鬼的容貌,手部皮肤和嗓音都一夕之间衰老惨败,被滚滚红尘裹挟逝去。


    背后是一条他照着会反着的河,就在沈选把他自己给果断淹死了之后,他看到自己随着下沉气流离开了古镇。


    这个梦里的东西在他的表层意识里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看不见。


    并非是真的,沈选看到这一切心里都像被剜心,他甚至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闷着的地方。


    但沈选耳边这时也响起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你为什么要醒?这不是你在现实最想要,却还没有实现的美梦吗?”


    “……”


    美梦?


    管这敢叫美梦,沈判官长在他脖子上的头怕是嫌重,还想挨谁的铡刀松松肩部的压力了。


    所以他压根就不想回答。


    更重要的是,对紧闭双眼的沈家太孙少爷来说,真正的宣大将军不是不怒自威的泥人塑像,不是像素失真的黑白相片,即便他无法从历史遗迹中找到那双年轻的眼睛,黑发的神韵,却也不觉得对方“丑”。


    ——我的梦,从来不是看见他的狼狈痛苦,不堪回首,往事不重要,宣婴才重要。所谓的十全富贵,红妆十里,不该是沈选身上索命鬼披上的新郎服,更不是宣婴脖子上变成红绸向后勒紧的上吊绳子。


    就是现在,他只想找到真正的宣婴,告诉对方自己爱的人是未来时的他,沈选的心一刻钟也不想隐瞒这点。


    阴时,又一次被打乱了。


    “沈选。”


    “喂……姓沈的?你去哪儿了?嗯?现在这是在哪儿。”


    这会儿的宣婴似乎也苏醒在了一个不认识的地方。他的睡眠程度跟沈选不一样,掉落的时间也肯定不同,不过说实话宣婴也不希望沈选此刻出现在这里。


    因为他刚刚抬手拿开脸上的遮挡,看到了坐在他面前的眼熟小老头。


    “醒了?”这个开口说话的声音对他来说太耳熟了。


    因为这个老头的脸像照着土地爷整的。


    宣婴也不讲话,他捏住了对方的要害,没想到他摸到了对方实体。


    这个看上去是普通凡人的老头还生气地一把抽开身子,捂住他的酒糟鼻和两撇胡子问宣婴是不是睡一觉就突然傻了。


    宣婴不吃这套说:“我根本不是这里的人,我不认识你。”


    前世的土地爷愣住了道:“你发烧了吗?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不行不行,趁着你老婆孩子和你娘知道你病了之前,我要去外边找个郎中看看,可不能让她们为你操心。”


    宣婴:“……”


    他们说到这里,外边来了一个形容秀美的江南女子,她怀抱一个婴儿问:“夫君,你又和王伯在开玩笑?”


    宣将军的大脑当场多出了一个知识点,他可算知道土地公公上辈子姓王了。


    但是这确定不是开玩笑,他怎么可能过上这种日子?他这种人,是怎么可能会有妻有子的?


    “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该走了。”宣婴继续把话说清楚,他站起来对着门外走去。


    “你去找谁?你自己讨来的妻子都丢下不要了!这不就是你的家吗?”土地追着他打了一下。


    宣婴站直挨打,低着头扶住额头微眯眼睛,他却没有承认错误。


    “这不是我的家。”


    宣婴很清醒地戳破了一个谎言。


    “我不配。”


    “……”


    “所以我不可能有妻子,孩子。”


    “……”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早就是不可能奢望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宣婴把目光看向土地,淡淡一笑,“但我很开心看到你,谢谢您老天天操心给我找老婆养孩子,帮忙张罗我的后半辈子了,但我得走了,我真正的老婆是一个小伙子,他在外边呢。”


    可宣婴要走点还是没有那么容易。


    妻子没有在意宣婴的疏远,她追了过来,坚持把宣婴最梦寐以求的,深埋在前世噩梦中的人生假设说给他听:“来,这是你的家,你怎么还不坐下?我们一家人快快吃饭吧,今天有你最喜欢的家乡菜色,等大家吃完饭后,咱们带着小宝出去走走,这个时节风景好,你和我平日里喜欢听戏,外边就有戏班子,这不是梦,这就是你今生今世唯一的家,谁也无法带走你。”


    “想想当年你一个少年身处那样的魔窟,肯定受过不少罪,吃了无数苦。”


    “你娘给你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真的太可惜了,宣婴的命最后一天也没对得起你娘。”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很讨厌被束缚,那个人对你来说,是值得你放弃前世,去等来的今生吗?”


    和沈选不同,宣婴其实会觉得活着对他存在吸引力,最重要的是他的确想要一个家。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可悲的是他不是人,醒过来就要回去做鬼,他怎么可能甘心情愿呢。


    “留下吧。”妻子和孩子一起从背后想试试抱他。


    宣婴躲开了,这个态度完全不像他那天晚上和沈选的情况,他其实能分得清沈选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你为什么要醒?”有一个声音也问了他。


    “因为我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软弱,也远比任何人想象的强大。”


    “……”


    “最重要的是有人会尊重我的选择,他不是梦,却是一个懂得我在想什么的人。”


    宣真君爷的脾气向来不好,他此刻也对一切梦魇拉开距离,还眼珠子一斜就隔空对他真正的内人开始喊话。


    “我数到一。”


    “……”


    “谁再不来打断这个梦,我和他就完了。”


    “……”


    “一。”


    说时迟那时快。


    宣大将军不愧是未来家里最说的算的人,只见下一秒梦乡闯入了沈选最熟悉不过的身影,他不止做到了,还把他们要找的两个人——黄耀祖和王英俊带了回来。


    并且,沈选还出现就一把从别人的怀里抢回宣婴,将他的腰肢勾抱圈紧住了。


    “将军,注意避讳,以后我和你的事都不许说完。”沈选脸凑了下来,嘴唇舔了舔,“说也只许说,我同意了。”


    第53章 地字号:喜丧(1) 红颜旧骨(1)……


    像年轻道士和被他降伏的老妖精似的, 沈选每次主动出击,大将军的脑子一下子就会炸开了锅, 也不会推开他。


    “咳咳!”


    宣婴被肉麻住了,抬手捂着胸口爆发出咳嗽声,眼睛睁开到最大,羞怒交加地像警告沈选家丑不外扬。


    “能不能给我看场合!”


    沈选从水中来,被他一把推开,漆黑如墨迹化开的发丝湿漉漉的, 搭着发丝的细框眼镜也差点被宣婴打歪了。


    可……明明就是宣大将军催他快滚出来的。


    男鬼果然比女人还善变。


    但是沈选不忘仔细看一眼宣婴,来了一句发自肺腑的暖心话。


    “怕什么?我确定一下,是你才能放下心。”


    “当然是我!”


    宣婴主动走了过来, 拉沈选快速起身, 四面环水的梦里依旧保持着安昌古镇的百年前样子,但由于建筑风格整体来说古旧模糊,所以这些屋子都不像阳宅,像纸扎房子。


    他们两个人也暂时感觉不到对方的“触感”。


    “我们目前为止还是清醒的。这个破地方,别让我抓到主谋!”


    宣婴转过头来, 如水的月光撒在他的红胎记上,勾勒出一张阴柔美艳的侧脸线条,这和梦中的“白花”差别太大了。


    可沈选却真的洽洽钟情这朵“食人花”一点。


    或许是经历过找不到人的十几年,沈选一直都很缠着宣婴,好在现在失而复得了,他的唇色从苍白转好了。


    “就算是你一刀捅进我的胸口, 只要是你,也让我好安心。”


    沈选从来都是温柔到容易出门惹祸的老好人脾气。


    可一旦开始碰到一个男鬼,这位沈判官又似乎永远浑身是胆,对宣婴的嗓门大也习以为常了。


    见大将军气势汹汹, 声如洪钟,对着自己的耳垂却粉粉嫩嫩像个娇羞小姐,他觉得才顺眼。


    宣婴不这样,怎么能叫正版的呢?


    就是这样的宣婴,沈判官才甘之如饴。


    沈选又经不住诱惑地捏捏他家大将军的一边耳骨肉。


    嗯,触感柔软雪白,还真是人如其名,他家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大将军。


    “阿婴,我听见你叫我了,我还梦到了另一个你。”沈选深吸口气,将他看到的事情转述给了宣婴,他的声音流露出一丝暗自疼痛和……暴露在字里行间的心疼。


    “那个你,让我有种留下遗憾的不甘心,也让我觉得自己始终是来晚了,可从那里走出来看到真正的你,我又觉得自己是不幸中的万幸,你就是我的万幸,以后没有遗憾,只要有你,就是我的命中注定。”


    “等我们回去,你能再讲讲发生在以前的故事吗?”


    听到沈选说起他的梦,宣婴的心脏一下子疼了,像背后让针扎了一样快膈应死了。


    沈选看到了他的过去?会是……他做鬼那一段吗?


    宣婴对他的“黑历史”有抵触情绪,还是没有立刻就答应。


    他很好奇为什么沈选在两个宣婴之间选择了死去的他。


    是因为那个时候的他长得不够惊人吗?


    死人有什么好的,没有实体,不能亲热,更不能陪他还阳结婚生子孝敬高堂……


    说实话,真要是盖上盖头做一辈子的普通夫妻,他什么也不能为沈选做。


    没想到,沈选的一句认真回答把宣婴弄得沉默了。


    “那个你不笑。”


    “我还是喜欢眼前这个会笑的很开心的宣婴,也喜欢他任何时候都会敢于愤怒,反抗和保护所有人的强大能力。”


    “死去的人活不过来,但他现在更像‘生者’。”


    宣婴还被他拉住的手一顿,他的身体寒凉如鬼玉,此刻的肌肤又似乎吸收了沈选的阳元,二者结合的体温冥冥之中升高了。


    宣婴的心里过不了那个坎,他的身体还做不到接纳自己。


    但他们此刻回过头想想自己的梦,有个男鬼还是莫名其妙有点吃飞醋的迹象了。


    “除了梦见我?没有别的了?”


    宣婴记得自己可不止被编造了这个“老婆”,就连“孩子”都老大了。


    原本他还以为来这里会有什么害人性命的事情,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无聊的东西。


    宣婴想到这里就冷漠地看了一眼望去全是水的四周围古镇。


    同时在这场梦中,他是看不上了一些男女诱惑。


    沈选这种来者不拒的个性不会背着他做怜香惜玉的事情吧?


    这可能就是他以前看不上沈选的原因吧。


    温文尔雅的人最容易被当成中央空调,上次去宁波,沈选在师弟师妹面前可是一个社交达人。


    而且同样是男人,沈选处处都假模假式让着他,简直把他当个祖宗一样伺候,从不见发个脾气说说心里话。


    宣婴很贪心,他又想要沈选和他说真话,不说一句假话。


    他又希望沈选能以梦中“妻子”的形式留在身边。


    如果沈选说不行,他也不会罢手。


    他会用尽一切手段达到目的让两人在一起……即便是这个妻子变成了他……


    所以这次要是让宣大将军这种做事不顾一切的疯子抓到把柄,这破地方别留了,他现在不舍得打姓沈的了,难道还迁怒不了外人?


    宣婴对沈选的占有欲本来就很强,他本是邪气阴郁的,唯独把耐心等待的好心态留给了这人一百多年。


    不因为别的,就在于沈选明明最害怕鬼神,却从小就是不害怕他,还愿意排除万难要对他好。


    孤独寂寞的红衣厉鬼只想要这个长大了的沈家小新郎。


    但是两个人目前都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他们还在一个看起来已经远离苏州市的梦境中。


    沈选同时也告诉宣婴,他刚才在落水后,在水底下不仅没窒息死亡,反而像透过黑白老电影看到了很多人的梦。


    这里的每个人都出现在过二人对面那个石头桥上。


    “就在那座桥上,我看到了纸扎人版本的黄耀祖,他就像黄粱美梦的主人公一样享受了一辈子富贵,但因为晚年投资失败,正在面临妻离子散负债跳楼的悲剧。”


    “我还看到纸扎美团小哥在给那座桥上的菩萨庙送画着京剧脸谱的外卖打包饭盒。”


    两个活人被梦魇住了,沈选看到了他们,这不奇怪。


    他还看到了沈选太爷爷和太奶奶马氏在绍兴开店做纸扎生意的“皮影戏”。


    他太爷爷沈樵具体是长什么样子的,沈选第一次知道。


    这让他体会到了隔代亲人之间的温情。


    也就是随着太爷爷一个人在桥上走了过去。


    沈家家宅在轰隆声彻底倒地不起,逐渐风化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墓碑。一张张祭奠亡魂逝去的黄纸撒在天空,依稀可见荒郊野岭外跪了一对带孝妇人,那座刻着太爷爷大名的坟头还有了一缕青烟。


    因为沈选和这一幕距离甚远,他最后看见的人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带着一张五颜六色的传统戏曲面具。


    沈选晃晃头部,眼前的一切幻觉消失了,可他却确定自己看到了一个戴戏曲面具的人,那个人是谁?他肯定不是宣婴。可这个人怎么也戴着这种面具?


    至于青烟后面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要出来了,他没能看了解清楚。


    ……但是这青烟从太爷爷的墓地冒出来,莫非是指沈家后来发达起来,又赶上造化机缘是因为沈樵?


    这还真让人意外,沈选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正好话题聊到线索 ,远处传来一阵童声儿歌,阴冷潮湿夹杂着一股腐烂变质的奇怪味道。


    在这桨声灯影里的河流向他们飘来了一艘没有船夫的乌蓬小船。


    雾气蒙蒙,残雨笼晴,夕阳的余晖撒在他们的头发丝上。


    眼看着船停下来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还同时发问。


    你觉得,这船是来帮我们的还是陷阱边沿的试探?


    沈选从宣婴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字,上。


    所以他们还是继续去一探究竟,两人想到这里就上了船。


    在儿歌里,存于儿时记忆里的古镇小船带着他们两个人穿越了苏南地区特有的烟雨江南景色。


    总觉得船颠簸摇晃起来让人发困,宣婴低着头强忍困意,在想沈选是不是快要发现关于他和沈家之间的家族恩怨……


    他对这种安全感丧失的环境,有了一种本能的抗拒感。


    他突然觉得自己逆天改命的行为对沈选很不负责,但他不敢说,但刚才他被沈选的胳膊贴紧身躯保护的一刹那,他的心情很奇怪。


    他的鼻子很苦,很酸。


    他麻木状态的心脏想,自己为什么会那么隐晦地期待一个年纪那么小的人露出他不能还击的强势?消化不了复杂人心的他只能理解成自己的脑子像有病一样。


    然后,宣婴就感觉到视线彻底模糊不清了。


    就像是找到答案了一样。


    他伸出手试图抓住面前的“沈选”。


    是,他是有病,灭绝人性,杀人食肉,凡是知晓了他过往的,一定会恶心到吐破口大骂他是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其他人也就罢了。


    他如今恐怕已经承受不起沈选说这些话了。


    如果这种事发生,他不止会比母亲白氏面对当年的宣庵庭还心如死灰……因为是沈选给了他希望,如果被背叛,宣婴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讽刺地来一句,男女相爱总是那么恶心,不过都是谎言。


    他也许会发疯失去理智,然后他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就彻底不好说了。


    可是梦魇之地最忌讳把一切当真了。


    而不同时间点的梦恰好也在此时此刻拉开了二人。


    宣婴抓了个空不说,他的双脚还仿佛被两条绳索勒住,身体传来一种失重感。


    他最后听到的声音就是一句焦急万分的,“阿婴!”


    与此同时,有个黑影飘过,还看到根本没犹豫的沈选退了一步,直接跟着宣婴一纵身跳了下去。


    “哎。”


    空气中弥漫着浅白色的雾气。


    这东西叹了口气,还是继续划船跟上,对水里的人类阴影摇摇头。


    “这么个恶鬼有什么好?年轻人,我是在救你。算了,我再让你看看他的三尸有多恶毒凶狠。”


    因为这个原因,沈选没追上宣婴。


    但他很快就下落到又一场梦境,并出现在了一个戏楼门口。


    1931年,浙江。


    这次的沈选一落地,依旧是捏捏胳膊上的触感。


    突然他看到天空电闪雷鸣,将远处河水上的戏台照亮一瞬,也显露出了几分那片烟火之地的血腥气味。


    沈选一开始都没注意到河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无意中对上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白色瞳孔,他一下子站起来。


    是死人吗?沈选跑了过去,但当他伸出手也碰不到这些血水里的死尸,沈选意识到自己被梦带进情绪了。


    “宣婴,你去哪儿了……这又是哪里……”


    ——为什么河里到处是死人浮着。


    沈选耳边响起了答案。


    【“别着急,你很快就能看见他了,这里是他第一次逃出张仙人道观后的事发地,它叫牡丹楼,是当地有名的戏楼和妓院。”】


    “……”


    【“有一个人应该最不想被你看到这些事情了,但看到了以后,你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恶鬼了。”】


    沈选刚才就曾经听到过这个不怀好意的声音,这次他冷冷追问了一句你是谁,这东西却又离开了,就像是故意要让沈选看看行凶者的真面目一样。


    不得已,他就这样踩着河岸石阶走了过去,身体穿过迷雾,来到乌烟瘴气烟花场所,沈选第一个看清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最熟悉的宣婴。


    这个宣婴和老家那个青涩年华的小少爷已经判若两人,他长得更阴柔诡异了,牡丹花刺绣铺满的黑色民国大袖别有一番伶人风情,他还一身酒味和烟味,像被客人赏赐够了才躺在台上数着满地的银元珍宝……


    沈选:“……”


    这一幕,实在是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但是更有冲击性的画面还在后头。


    因为眼前的牡丹花大戏楼已经在宣婴的手中成了一个无间炼狱。


    紧紧勒住鸨母脖子的红绳子像一根根血管细细密密缠住了房梁下边的所有人,也把他们变成了一个长发饿鬼的傀儡木偶人。


    那双手的主人在房梁上坐着魔怔发呆,时不时地还嘀嘀咕咕几句:“娘……抱我一下……阿婴给你做了木头娃娃,你看,娃娃的嘴巴眼睛不是木头的,是我拿针线盒缝起来的……”


    碰见了全部事发经过的沈选就这么目睹宣大将军上辈子“唱戏”的过程。


    他也看清了那张人脸上布满的狰狞笑意。


    沈选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宣婴根本不是正常人。


    就算他出去了,对方也会毫无犹豫地掐死自己这个陌生人。


    可是沈选真的没有想过宣婴过去还有这么一出大戏……


    好多血液正顺着“宣少爷”的耳环往戏服领口处流淌下来。


    嘴里继续哼着绍兴小调,制作好木偶的宣婴把摸过他袖子的客人拖到台上,剁了双手,带着血迹把玩几下后终于还是丢进满场尸体堆里。


    在场已经没有活口。


    毫无游戏体验的他看着周围的死人们,扬扬水袖终是不够愉悦地下台离场了。


    无趣的人啊。


    不够。


    死的根本不够。


    这出戏还不够刺激,这些庸人的痛苦惨叫不够让宣婴感觉到自身痛苦的减少,他还是恨,还是怨,只要看到别人过得比他要好,他就浑身像被蚂蚁啃咬根本就难以入睡……


    宣婴舔舔一丝血色都没有的嘴唇,晃荡两把袖管的长穗子,浓墨重彩的华丽妆容下流淌出一个暴虐无道的灿烂笑容,他看着外面的镇子轻柔开口道,“既然哪里都是让我看不顺眼的人,我不如直接屠了一了白了吧。”


    第54章 地字号:喜丧(2) 红颜旧骨(2)……


    少年宣婴的所作所为, 和沈选耳边的声音一起出现了。


    这东西一上来依旧是不断人身攻击宣婴是丧心病狂的恶鬼,应该下地狱受千刀万剐, 永世不得超生,被世人钉在耻辱柱上。


    与此同时,宣婴慢悠悠下了楼。


    沈选没有追出门,因为他看到宣婴一摇一摆地到了河边后,先单手捏起铜板,透过中间圆孔折射的光学现象对着血红色的古镇河水。


    他穿着黑红色牡丹戏服, 脸和身段不是很女性的美,是那种少年英气勃勃的漂亮。


    但他在台上笑时,很残忍, 像一堆皑皑白骨, 一个荒村怨灵。


    这样的表情让人觉得很反常,果不其然,宣婴很快面露饥饿地看着水里面的尸体,接着扑通一个猛子扎入桥洞。


    直到他吃饱喝足了,用帕子斯文秀气地抹抹嘴角离开。


    沈选都没能说什么话。


    但沈选注意到, 宣婴最后的满足表情。


    能尝到合口味的食物,他的神态太兴奋了,一双无人类情绪的黑瞳放大着,内里都是疯狂和冷血。


    更怪的是,宣婴的气色完全不像人,他嘴唇发白, 印堂发黑,就好像是咽气很久的死人尸体批了活人戏服还阳不久。


    对此沈选还是没有把看到的梦境当做事实的全部,他等着那个声音主动提供一下线索。


    那个声音果然还是耐不住性子:“看到了吧,他当时就是一个尸人, 他下一步马上就要开始褪皮画脸修成鬼仙了!你不知道吧,他曾经可是东岳庙四十六司无主孤魂司在册的有罪之身!他生前死于非命,所以无归无属才在人间漂游,做下这一桩桩血案!”


    东岳庙四十六司?


    沈选立刻就想到了考进现代地府拿到的一本资料书。


    想当初,他这个笔试第一名可是下了功夫的。


    2025年的阎罗殿集团已经不是古代社会的地官司了,区别于普通的官僚单位,它由冥府这个政府部门和东岳大帝的地府集团这个老牌国企公司一起管理。


    他这种拿着手机断案的判官和地府坐地铁抓人的鬼差们都是在前者。


    但建国前有名有姓的城隍,山神,风伯……以及阴眛厉鬼就全归我国考公考编最有历史底蕴的泰山那边了,对,东岳大本营就在赫赫有名的山东省,听说宣婴后来的干娘之一,就是著名的泰山奶奶。


    可地府黑榜在押厉鬼又该怎么解释?


    沈选不知道全过程,但光是看死在宣婴手上的人有多恐怖,他不能猜出原因的心脏都会被挤压变形到想吐出来。


    而且看这座戏楼被血洗这情况,宣婴犯过的事绝对还没有到此为止。


    声音说:“猜猜他要去干什么了?”


    一个没立坟的孤魂野鬼,飘荡在人间是躲不久的,他现在去找的一定是故乡。


    但“旁观者”沈选觉得声音很吵,忍不住就回了它一句,“我的梦,我自己会看。”


    沈选说完,就过去捡起七零八落的死者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沈选的错觉,宣婴好像特别恨道士,所以故意把一个人的脑袋砍成了肉泥。


    沈选看着这个人的道袍,他也是会选的,干脆扒了这件道士平时出观的水洗蓝色袍子。


    沈选想,自己待会儿如果也打扮成一个道士,再蒙面找过去打探消息。


    他们两人见面以后,首先会发生什么呢?


    *


    经过一番乔装改扮后,年轻俊朗的沈道长顺着一路上的血迹斑斑追着一百年前的宣少爷而去。


    沿街的馆子戏楼不计其数,但因为民族对外战争,统统呈现萧条之态。


    等到沈选追上宣婴,同样在另一边追过来的人已经早早等在绍兴老镇近船篙码头附近了。


    绍兴老镇不是什么金陵城,什么大上海,但因为祖先曾经阔过,虽已成了破落户,却还端着架子不肯放下,骨子里像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书生,处处透着一股自以为是的迂腐。


    而刚才在路上,沈选一直在想上一次做梦梦见的绍兴往事。


    那个丫鬟曾对他说过的。


    从前有个女人抱着五六岁的宣婴找来安昌,却被宣老爷虐待。


    如今一十四年的雨水后,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年少鬼魂,诡异的船桨击打声却随婉转沁柔的童谣不绝于乌篷船上,这雨真让人分不清是老天还是宣婴的眼泪。


    宣婴黑化是因为他娘吗?


    一阵巡捕房的枪鸣示警像是提示着沈选什么的警笛,从黑白色调的房与房之间传来。


    眼瞳全红的宣婴自顾自在路上转头看向夜色深处,看清十几个人各个手执招魂幡,符咒和黄铜纸。


    “这就是杀了张仙人的人皮傩了!”


    野鬼怕阳光会烧伤皮肤。


    尸仙人不会。


    所以这些人各个像大白天见阎王。


    宣婴散下长发,露出来一张绘满彩墨画的真面目,一刹那就像少年抬手掩住绿鬓金钗后的脸,穿着傩戏神袍的他问了一个问题。


    “张仙人?你们知不知道,那个老牛鼻子都在他的地盘做了些什么?”


    宣婴讲话喜欢眯着眼睛,歪戴着傩戏面具和五颜六色的妖艳饰品,全黑色瞳孔中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残忍毒辣。


    沈选也想知道,谁是张仙人?可是没人愿意回答。


    他们都在围攻宣婴。


    “妖人!你怎能如此灭绝人性!”


    某个声音也见缝插针。


    “看!他又要杀人了!”


    沈选听了之后莫名其妙地想发火。


    但他不是想对宣婴生气,相反的,他现在很担心刚才消失在面前的宣婴本体,也很想拦住这个满身鬼气的民国少年,挡在他的前面做些什么。


    宣婴倒没有特别生气,无所谓地笑笑不说话。


    他似乎也习惯了被世人误解。


    所以他直接控住一条白色的魂魄飞出水。


    草草吃了一大口祭酒,就着水里的三魂七魄痛快地吃到嘴里——这就是他养傩的饵料,叫世人都怕他怕的不得了。


    接着那双手抬起来了,指尖温柔地轻挑,一个个纸扎傀儡开始代替他大开杀戒。


    很快,又一出鬼戏在荒郊野岭落幕了。


    随着宣婴把手架在头顶,他开始施法结印了。


    他起死回生的尸骨一口气吸收了所有在场受害者的魂魄阳元。


    沈选知道他露出满足的表情就代表很快又要跑,所以他这次赶紧追赶着出来。


    宣婴顿了顿,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这个迟到一步的“小道士”。


    他杀上瘾的表情都危险起来了,那张画里面走出来的脸上都是阴森可怖的笑,眼尾也像罂粟花一样绽开。


    “道士?咦,好奇怪呀,怎么方圆百里还有个活着的道长哥哥呢?”


    就是这个眼神。


    沈选看向宣婴的目光,也像找到了某人未来的影子。


    他和那个人在一百二十年后会再相会,他从五岁小孩到长大都在等宣婴出现。


    但因果轮回又让少年恶鬼的梦境和他见面了。


    生死道?阴阳道?梦里和梦外,到底什么是真是假?


    “说话呀,不说话,我就要杀了你呀。”宣婴其实做鬼很讲道理。


    主要是,沈选没一上来就对他破口大骂,宣婴很好奇为什么。


    他应该是天底下所有道士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吧?


    宣婴毫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但还是没有打算放过任何一个穿道袍的人,不过他的帮凶在哪里?沈选这体格真的能看吗?感觉是让他一个手虐死不费力的书生。


    回过神的沈选下意识摸了摸脖子上的相盒,伸手藏起他送的定情物才胡扯了起来。


    “我受白夫人之托而来,宣少爷,你要回你家老宅子看她吗?”


    他就想赌一赌,白夫人是不是少年宣婴的禁忌。


    宣婴顿了一下:“嗯?”


    他是看起来很像白痴吗?以至于这群畜牲都不如的狗道士还敢开口提他娘?


    宣婴的脑子转了几圈,他眯眯眼睛看着沈选露出了笑容,还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就是,沈选是一个被派来把他骗回某个魔窟焚身而死的工具人。


    宣婴笑语盈盈说,“哦。是啊,我出门很久了,这次我想去回家看我母亲,还有我爹,不如道长和我一起回去,免得刚才那些恶人对他们先告状,我真的很怕做冤枉好人。”


    沈选见他的表情特别乖巧孝顺,还以为自己猜错了,难道白氏还在人世?


    小号男鬼对于他的打量无动于衷,只是头故意偏向一边,脸上的面具无意间掉落。


    一张自带卸妆效果的俊美脸蛋暴露在空气中。


    宣婴的骨相皮囊堪称金玉之姿,但因为被人用鞭子烙铁常年虐待又加上饥饿受冻,他整个人都瘦的脱了人相,还像个真鬼魂了。


    但即便如此,他的肌肤还是细致苍白,纯粹干净的发丝散在额前,睫毛纤长,唇形秀美,清秀无害的像个小孩子。


    “呼,道长哥哥。”


    厉鬼的声音软弱无力,让沈道长的修行成为了泡影。


    他杀过人后的妆容像雨花石,残损的颜色也那么动人心弦。


    “好不好嘛,既然今生有缘,你就随我一道回我家吧,人家又不会一口吃了你。”


    完了。杀人狂愉悦犯这是也盯上他了?


    沈道长不好搪塞。


    宣婴看他对自己有求必应,吃吃地捂嘴偷笑了。


    “道士哥哥,你叫什么?你可有道号?”


    沈判官不懂怎么编道士的号,随口瞎说:“贫道,叫戒色。”


    宣大将军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戒色?有意思,道长您原来还是佛道双修?”


    沈选:“……”


    这人大惊小怪什么,这种情况又不是没有,斗战胜佛没听说过。


    宣婴觉得逗沈道士玩的小游戏真是乐趣无穷,他也把袖管绕在手指的红绳子停下了。


    “好的,戒色道长,既然你告诉了我名字,我也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的小名叫阿婴。”


    他的眉梢挑高,声音可爱顽皮,脸上都是一种让人恨不起来的天真笑容。


    “你知我罪恶,却不害怕我,怎么办,我好像有点感动想哭啊。这样吧,我给你套上狗链让你做我的小狗狗,你接下来一路上就叫我好主人吧?”


    沈选:……


    第55章 地字号:喜丧(3) 红颜白骨(3)……


    沈选只能点头, 因为最后一句话,宣婴是掐着他的咽喉一字一句说的。


    “强人锁男, 我最喜欢,若是不从,我就要吃了你了啊。”


    长发男鬼素白色的双手捏住他的命门,又危险地收紧了一分。


    “你知道的,我也没办法啊,我受过很多伤, 真的不太容易相信人,更不相信世上有好人,所以我就只能麻烦你做狗了, 你觉得呢?你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不会让我失望吧?”


    偷偷汗流浃背的沈道长不做他的狗也不行了。


    上下五千年, 他就见了这位将军秒变妻管严。


    见这双眼睛看着自己不吱声,宣婴故作温柔地抚摸沈选给人一种平静感的清冷眸子,他受到某种治愈的心脏跳慢了一点,酥酥麻麻的嗓音像春风一样吹了上来。


    “扑哧,主人吓唬你的, 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当小狗狗,以后一定会不舍得主人我的。”


    宣婴说完就上锁链拉他的小道士狗上路了。


    但他们后来只要见到一个人,宣婴就会指着沈选被绑架带走的脸,开口问了路人一个问题,他说沈选是一个穿道士衣服的活人,还是一条装成道士的贱狗?


    沈选:“……”


    茶水小二很懵, 人家小道士长得这么周正俊俏,就算皱着眉不说话,他也肯定是一个人啊。


    宣婴笑笑也不说话,他觉得现在的凡人活的实在太愚昧落后, 竟然没有识别沈选是一只狗的能力,只会以貌取他的狗。难道大家看不出来,他用铁链子逼迫着捆起来的沈选分明已经是条银背雪点狐犬了。


    看来沈选还没有彻底领悟到做狗的技巧吧。


    嗯,宣婴决定要多给他布置一点主人的任务。


    两个人继续赶路,宣婴的服从性测试也没有停止过。


    叫啊,不叫杀了你哦。汪。哎呀,快给好主人抱抱,好狗狗,好可爱呀。


    你看那有酥糖铺子,我特别喜欢酥糖,小狗狗也喜欢吗?那我去偷点回来,你来,再来一块,张嘴含住。


    小狗狗被我馋哭了吧?我一口你一口好不好呀?


    ……


    沈选的脑子嗡嗡的。


    他不和脑子有问题的中二病在一起发疯。


    但他们身后有一开始抓人的民兵队伍,还不止一个,他和宣婴都发现了。


    他之前有在古镇口注意到一句标语,叫乡约化民,保甲安民。


    结合后面这些人的穿着,他们应该不是普通人,是地方的乡绅,和他们手下的胥吏。


    虽说是梦里,但这次的梦好像在逼真程度上做到了以假乱真,于是等到了天黑,他们才赶上这一天的第一顿饭。


    两人一起进的是一个土地庙。


    就巧合性来说,这座土地庙在这里不算偶然,因为有句话叫有人的地方就有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以前的人,不懂科学,只信菩萨神。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因为社会生产力低下,受教育程度低,他们在战乱之时只能寄希望鬼神保佑才能平安,即便是逃难的人,也要在路上修一个土地老爷庙,确保一路平安,常留香火。


    但少年宣婴进庙安静下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拜一拜土地爷,是掏出一包给沈选的鸭屁股。


    这鸭屁股还有余温,应该是他学外头那些乞丐一样在饭馆门口蹲点捡来的,但这不是人吃的,是狗吃的。


    宣婴打开沾了油脂的纸,姿态万千地拿出一个金灿灿的鸭屁股投喂了沈选,又用亮晶晶的油手试图上手抚摸他:“我的狗,饿了一天了,你怎么不叫啊?很多狗不是都会因为生气而汪汪汪吗?”


    沈选遭铁链缠身,都快被活活玩死了,现在闻都不想闻这“鸭幸福”,内心也是真的很生气,但他忍住了,说:“我在积攒怒火。”他肯定有点情绪,就等回去见到小变态的成年版再说吧。


    宣婴又奇怪地咬着下唇媚笑了起来:“真的啊?那你要好好加油呀,我可不能白养你一场,请你多积攒一点怒火,这一路上才好帮主人我去咬死那些坏人,来,一块鸭屁股最肥的地方,全是你的。”


    他犒劳完自己的爱狗,又拿起了民间称作观音土的土块,有滋有味地掰成一块咬碎放进了嘴里。


    “狗狗看我干什么?”


    “你为什么肚子饿也不吃五谷杂粮?”


    鬼物轻,吃香火,但宣婴不是一直荤素不忌什么活人饭菜都吃?


    沈选转头看向这张好看的脸,在断定这到底是一个精神病变态还是一个可怜认知障碍患者上,真的感觉碰到了壁。


    宣婴的脑回路好像确实没有被理解的可能性,他摸摸肚子,指着它说:“因为里面什么也没有啊,干嘛吃那些五谷。”


    “什么叫……里面什么也没有?”沈选都觉得自己听不懂人话了。


    原本沈选以为他给自己吃的东西会还算正常,没想到也是这么奇怪,但他不知道,现在的世道,很多流民们就是吃土块树根,他吃的鸭屁股才是穷人吃不上的山珍海味。


    “你听不懂?嗯,我打一个比方吧,你有没有见过路边卖烧鸭的?听说那些烧鸭没被宰了之前都要多吃少动,最好是短短几天就被草塞满了肠子,我啊,就像一个肥肥的烧鸭,我在想办法让自己值钱一点呢。”


    宣婴这人,说话就爱打哑谜。


    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看着沈选还和逗着玩似的哈哈了好久,又十分调皮地舔舔嘴唇让人继续胡思乱想。


    沈选问:“你玩够了没有?”


    “陪我玩了一天就腻了我,亏我把鸭屁股给你,果然是一只白眼狗。”


    “……”


    “算了,你别做狗了,你还是做人吧,你们这些人……真的好坏啊。”


    宣疯批又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这次是一种看透了沈选不是朋友的失望透顶,他对仇人们都不是用这种表情说话的。


    但他没有说,今天第一次见到沈选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宣婴决定把自己的计划提前说出来好了。


    “你知道吗,我家在绍兴,那里有个仓桥直街,每一年河边都会开一种花,我和我娘都特别喜欢挑一个清净小巧的小墙,趴在上面看鲜花盛开,因为楝树花开的时候香气馥郁,会让人觉得特别安宁。”


    “老人家总说,苦楝花开的时候,绍兴的春天就过去了……”


    不知道为何,在这么一瞬间,沈选也觉得宣婴的眼睛很悲伤,好像自己真的辜负了这个人的好心。


    “算了,你该明白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了。”宣婴说完懒洋洋地招招手逃避话题了,他几口把泥土饭吃光光,又爱美地擦擦香艳动人的男鬼脸说,“听话就将食物快点吃完,好心的鬼明天就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


    “对了。”


    顺手拿起狗链子,宣婴转过身去问他要不要解开这个方便一下,免得夜里吵醒两个人,这个小疯子还露出促狭的笑意强调主权。


    “只能放风,你不要逃走哦,不然明天就不给你穿裤子上路了。”


    沈选顿了一下,慢慢盯着这张脸露出一脸爆发的怒气前兆。


    宣婴示意他沉住气,神色依旧是不慌不忙。


    “你不想陪我回去看我娘了吗?”


    ……?


    宣婴婴,你这个假笑男鬼,你上辈子真的没有心。


    宣婴真的很变态了,他垂下长长的睫毛说:“嗯,我就是没有心,我的五脏六腑都让狗吃了。”


    反正他们两个人已经用铁链绑在一起了。


    因为他们回家看白夫人只是托词。


    要一起暂时留在这里找一百年前的真相才是真。


    沈选也只能继续忍忍信了宣婴的邪,因为按照之前的杂乱梦境,其实一开始就能推测出他们肯定会回到绍兴这个故事开始点,按照宣婴目前精神很不正常的样子,亏待过他们母子的宣家也许会被血洗,那么沈选是不是有可能目睹这件事情的现场版了……


    天色已经黑透,一百年后的沈选越来越分不清方向,再看着某人脸上那种淡淡的忧伤和疯魔,他手心里养成习惯的温柔莫名地又生了出来。


    只是,一切事情的解释还是来了。


    他们第二天去了一个新的镇子,这地方在山上,旁边好像还在闹土匪,它对沈选来说竟然也不陌生,就是一百年后的大甲村。


    在一个类似人牙子的壮汉手上,很多的孩子和女人面黄肌瘦地被关在笼子里,市集上在明目张胆地秤人,填人,然后带到……卖不掉的,就会直接充作采生补割。


    沈判官心痛,问旁边的狂徒张三——宣男鬼,地方官员呢?


    问完了,他都没发现,自己根本去哪儿都是做判官,工作是工作,生活还是工作。


    某鬼道:“你没看见城门贴着兼并土地的告示?还有乡长自立的人口买卖规矩?只要是自家女儿,想卖给谁都符合王法,这就是现在的官。”


    活在当下的人没有土地,只能从佃户变成流民,所以宣婴才会吃土块草根。


    知道他终于弄懂了这一点,宣婴又开了口。


    “哦哟,那个老汉,你看到没有?他可不是天生的瘸腿,是他昨天为了女儿已经卖了一条腿,可惜他的血肉不值钱,只能换一把霉变的米,但他的身子已经开始发脓,应该连今晚都活不过去了,等他这么一闭眼,女儿也就活活饿死,这样也好,死了才不累……”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狱图景呢?从新社会来的普通人沈选没法用语言形容,但他的无言悲伤已经溢出了不属于这里的身体。


    这一切宣婴都习以为常了。他像个经过却不插手多管闲事的路人,嘴角微微上扬地看着一个五岁的哑女被买走,又推推沈选告诉他一个事:“这是一种风俗,叫喜丧。”


    宣婴还像被戳到了兴奋点,嘴角的颜色都红的阴森瘆人。


    “哑女五岁,还是一个小女孩呢,就要穿大红喜服跟一只公鸡拜堂成亲,因为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这个新娘子这么看,竟然也只是喜宴上被所有人吃掉的供品,她和我娘一样。”


    和上个梦说的一样,影响宣婴前世命运的最大原因肯定还是他母亲。


    沈选抓住机会讨论他娘了。


    宣婴显得漫不经心地笑着对他说:“我娘是浙江丽水古老村寨的巫婆傩女,村庄请神祭鬼要唱戏,她就是干鬼神这一行的。”


    沈选默默看他脸上的傩面具和京剧脸谱大盔。


    他能想象到白夫人和宣婴长得有多相像,这对母子都是世间罕见的美人皮囊。


    “你的眼睛在告诉我,你真的认识我娘?太有趣了,你难道不是那个张道士的好徒弟?”


    宣婴很多疑,但他的五感就像动物一样,有时候敏锐到恐怖。


    沈选说:“你不说点你的秘密,我也不告诉你实话,你昨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


    “为什么不吃活人的食物?你的身体和一般鬼有什么不一样?现在就给我看看。”


    沈选很聪明。


    宣婴听他这话,一脸嫌弃地撇嘴退后,那种惊悚片背后灵一样的鬼魅气质飘着就对沈道长靠近了过来。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竟然要人家的身子啊。”


    沈选只是想要求证猜测,宣婴是莫名其妙就当真了什么。


    沈道长真不知道他保持这种情况多久了。


    可不能让小变态知道他真想要,不然又要挨骂了被狗链打。


    正在此时,市集远处传来了女子的尖叫,哭声此起彼伏,他们看去只见卖骨换米的老汉真的死了,沈选的心底看到后全是刺骨的寒意。


    “……我们真的不替这里的人想想办法吗?”土地庙那里也没有城隍管了?


    宣婴:“有啊,你跟我去,我教你啊。”


    他们真就一起走回土地那里去了。


    只是沈选看着他们躲在神龛后,完全没有搞懂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对宣婴的行为很迷惑。


    “你拉我躲在这里干什么。”


    宣婴指着门口的盲人姑娘说:“她爹没了,她来烧纸送行,你听过冥界规矩吗?冥财要拜托车夫力士,再走土地城隍手中一遍,最后送到地底世界。”


    因为他们俩目前都是凡夫俗子,所以也只能做点小事帮帮人家。


    但道士浮尘,御鬼点香,应该是为了召唤鬼魂。


    不知名的明黄色将军袍,召唤兵马和骷髅官兵的令旗,清朝官服僵尸,这些东西为什么也出现了?


    沈选明白过来了,伸手阻止了宣婴。


    “你要扮谁?”


    “杨四将军,听说过吗?听说是地府五路神,这件衣服是我从道士那里偷来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一切让沈选简直不敢相信。


    宣婴是真的在做好事?


    宣婴对他一字一句地笑:“那帮人以为我杀人是为了这件破衣服,什么将军袍,我,宣婴,才不稀罕,那个所谓的将军也不过是不管事的泥菩萨,不然哪用得着我来假扮他呢。”


    但想骗盲人姑娘自己就是杨四将军,用恶鬼躯体长菩萨心肠也是他啊。


    沈选一时间百感交集。


    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这是一个梦,思绪完完全全地被眼前这个鬼魂留在了。


    他甚至觉得土地庙那里的门框对角贴着一首打油诗,字字句句都在说宣婴。


    只道是:不为名利场,五行修业成。


    我本来处来,化解一切恨。


    横财不富穷苦命,夜草不肥劳碌马。


    帝星飘摇荧惑高,忽有狂徒夜磨刀。


    将军啊将军。


    原来你啊,才是世间第一等的心软的神。


    宣婴此时也有一些事情想告诉沈选,两个人在一起歪着头看残破不堪的神像背部,前世的宣大将军还没有真正地见过神明,话语之中也更像一个人一样,充满了对这座神像的瞧不起。


    “土匪跟政府勾结,丘八谋财害命,为了不惊动地府就填阴债平人头,张方士本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徒子徒孙,出来开道观就忘本做起了这种勾当,你说,他该不该杀?”


    “再者说了,我偷穿了将军庙的文武袍,所以你担心杨四将军要治罪我这小小厉鬼?哈哈哈,小道长!那我问你,如果不扮成那位五路将军救人一命,这位泥菩萨将军会下凡杀土匪吗?不会的,他就是个屁呀!往日里这帮老百姓交不出来祭品,城隍爷倒是会上告天官降罪凡人,可他还不是一样像那些官员老爷似的,以“税收”迫使百姓服从!只要交不起税收,百姓就只能做任人宰割的鱼肉!因为交不起祭品!凡人就只能饿死街头成白骨!到头来啊,所谓张三李四的匹夫之怒,原来是被神明一点点逼出来的……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是天先不作为,人才会奋起反抗的,这些政府的官和神坛的官,他们高高在上,他们官官相护,他们站的角度太高,双眼根本就看不到活人了吧?”


    “都说众生皆苦,可是你看看这世道,怎么好像只有穷人在受罪啊。”


    “祖师张道陵在上。”


    “你说得对啊,苍天已死,黄巾当道。”


    ——这不公平。


    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为了一个众生平等,我宣婴也要像一个疯子一样!杀,杀,杀。


    一口气屠了,统统都灭了,神既然不管凡人了,九幽恶鬼就来救苍天。


    为了这个念头,他要回去找他娘的尸体。


    是娘对他说的,阿婴是谁的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以后要做怎么样的丈夫,朋友和父亲。


    所以他也一直告诉自己,阿婴要做天下无敌的大将军。


    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保护儿女的好父亲。


    情深似海的好情郎。


    只要阿婴努力长大了,这些梦想一定都可以实现的吧。


    可为什么,他就这样死在了他本打算与浊世和解的那一天之前。


    死在了和娘亲一起被活埋的土里。


    “诶,小道士,真羡慕你们这些人啊……”


    “你知道吗,有些人死了也是一样的倒霉,比如我,就算是死不瞑目化成活尸,那些坏道士们也要把我关在狐仙堂,往我的皮肉扎骨针绣花。”


    “你不是好奇为什么我身上有莲花吗?”


    “因为我是被剥皮抽筋的倒霉鬼魂,也是被卖掉过的娼妓娈童,鬼身上都是腐臭味,皮肤保养白皙光滑的尸人会被说成一份价钱一分货,喏,看到这些东西,你满意了吗。”


    ……


    “我不怕被你知道,乱世人人卖身,人卖,鬼卖,官卖,民卖,我游走在妓院梨园,荒郊野岭,杀的正是荒淫好色,无耻之徒。”


    “……”


    “小狗狗,我娘是不是很好?”宣婴挤出悲哀的笑容,泪水涟涟看整个庙宇屋顶,撩开长发把自己不人不鬼的样子照了出来,“人啊,要是可以不长大就好了,不长大,娘就不会死了,娘就一定不会死了。”


    “从前有条仓直街,街上有棵苦楝,苦楝花开,春去夏来,我娘说了她就算去了天上也会变成花回来看我的,可春天都已经来了,她怎么还不回来?”


    第56章 地字号:喜丧(4) 红颜白骨(4)……


    冷庙屋顶惊起鸟叫怪声, 这座被深山环绕的荒村,承载着历史民俗的苍桑与凄凉。


    一只通体漆黑如魅影的乌鸦飞出了明清风的建筑阴影。


    之前他们身后就有坏人跟着, 此刻门外有了新的乐趣,那群跟踪的人都在发出惨叫,宣婴也被吸引住了。


    沈选亲眼看到他的瞳孔扩散成了全黑色。


    妖术的法力占据了宣婴整个眼球,他看着黑漆漆如牝门的破败土地庙,随后一声内心得到救赎的轻柔叹息,从沈选发寒的身体后侧传来。


    “小狗狗, 哈哈哈!你!闻见没有,是肉,啊是新鲜出炉的人肉!主人我今晚可以吃饱肚子了!哈哈哈!”


    这些人都死在了外面被请来的地府骷髅兵手上的。


    闹了半天, 原来宣婴准备鸭屁股根本不是冲着养狗, 他敢假扮五路口大将军就是因为他懂养兵马,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饿鬼道小鬼,像是被蛊惑认他做了将领,在荒郊野岭的敲碗筷声中都只追随他们。


    而宣婴讲完身世之谜的一部分,他回过头来观察的表情像一个冷漠又无情的菩萨雕塑, 他面部越发模糊不清的样子,对应着壁画上灰暗的无脸画像。


    “我的故事就是这样,所以啊,别装了,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是情幻风月?还是春色满园?你陪着一缕鬼魂附在红粉骷髅上到处流浪总不会是因为你是好人吧?”


    宣婴把手放在眼角有水迹的地方,他又长又白的指尖揩走了眼泪, 对沈选轻笑询问:


    “还是说,你是来让我相信世上有好人的,道长?”


    顶着色如春花的假画皮,又露出了他如恶鬼修罗的真实样子。


    他给人说故事是爱好, 但他们完全不认识,更别说有情义。


    沈选不可能安好心,第一层挖不出来秘密,宣婴就会忍不住探索更深的地方。


    再看沈选这样面冠如玉,风度翩翩,清冷中夹杂着一似含情脉脉的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勾人表情浮上了宣婴好奇到兴奋起来的嘴角。


    “小狗狗,你眼睛咋了?怎么也是红的?”


    “你的品种是狐狸狗吧,有人说过吗,你的眼角翘着好像个玉面狐狸。”


    他单手搭上了沈选很久没有反应的肩膀,在荒郊野岭的烛火中靠上来,妖媚地调笑指引臭道士抚摸自己腐烂不堪的苍白尸身。


    “对了,狐狸道长,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带上你呀,就是为了你的这身人皮,因为在回家前我不想被阴曹地府的判官“勾”了名字,作了恶事,又被待勾生死司发现,它们准会派遣衙役将我这个罪人的魂魄带走,扒皮是疼,但你忍忍就过去了,放心好了,我……会让你在死前很快乐,很销魂的。”


    宣婴的毒辣心肠让沈选心甘情愿被脱去外袍,他好像真的“中咒”了。


    沈选坐的很板正,像个正气的木剑。


    因为梦境中的真实感第一次冲破束缚,直击沈选的心脏。


    此时此刻,一句话不说的他看着很古怪。


    可没有任何人发现到沈选的手臂一直是护着那个厉鬼少年的。他在愤怒,在震惊,因为疼痛难忍的沈选真的受不了刚才那个前世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


    宣婴或许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真正纯粹且毫无保留的爱。


    可眼前就有一个人共情着他前世的记忆和疼痛,还因此快走不出梦境去了。


    如果是为了让宣婴一笑。


    ……道士的剑不为杀妖。


    好像没什么不对。


    这时候有一个耳熟的声音再度出现了,它还开口就侮辱宣婴。


    说什么他死有余辜,是罪有应得,说沈选活该不听劝,这不就完了。


    那只声音说着固执己见的刻薄话,一只有点像犀牛一样的褐色眼睛还从水中露出复仇的眼神,它观察着他们。


    但是根本不用这个声音主动带沈选来这里,宣婴以前到后来的个性也真的挺奇怪的,他像个多变极端的天气,阴晴不定还带着迷茫,沈选这样性格的人为什么喜欢他,谁都不能搞懂。


    也就是这个声音看了眼旁边的功夫,沈选的手终于动了一下。


    宣婴以为道士已经被他蛊惑了,很是新奇地被其抓过了冰冷的手腕。


    小道士冷冰冰的反应,却比普通人想象中更加有趣一百倍。


    “主人。”


    宣婴:“……”


    沈选和他似乎突然能毫无障碍交流了,他看着宣婴的表情好像做什么事都心甘情愿。


    世人印象里清俊斯文的人还会主动对着尸体,陪宣婴这个疯子喃喃自语。


    “将军,手冷的话,就摸摸我的头,不要紧的。”


    宣婴方才低眉折腰跨坐上了沈选穿道士装的单腿,此刻的他眉间红点艳若桃李,梨园戏妆残损的洁白面容如远山间的一支红牡丹。


    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也变得如同一本香艳的清代鬼怪小说。


    宣婴端详青年的表情依旧是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你为什么叫我将军?真是怪,我从来是孤身一人,但今天有你闯入我的梦境之中,紧紧攥紧我的手,就这样注视着我,为什么我感到一种莫大的亲切感?”


    他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发出慵懒的带笑声音,低下了头就把一只手放在沈选的喉结上。


    “你爱上做我的狗了?”


    宣婴一开始给他足够时间逃跑,后来又用尽手段激怒,但都没有看到想要的结果。


    现在有了进展,他虽然闹不懂情况,却也欣然同意自己多一条胯//下之犬。


    见过太多男人畜牲都不如的样子,早已经没人比他更了解道貌岸然,代表权威,偏偏心中欲望翻腾的人性。


    可一听他这话,原本还沉默不语的沈选抬起头,他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一个有勇气的男子。


    他本应该在面对疯子时转身就跑,拔剑降伏,但宣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答案。


    “是,我愿意陪你做任何事,今生今世,生生世世,绝不后悔。”


    道士声音清澈明朗,沈选只有不卑不亢的态度,没有猥琐下流的垂涎,他甚至连露出饥色的动手动脚都没有。


    宣婴便是铁石心肠也没能抵抗住这句话。


    就是受过天大的委屈的鬼,才知道那种被偏袒的感觉是什么样。


    他是好苦啊。


    “呀,真是好一条又白又乖的好狗狗啊。”


    “……”


    “不过,我能问问为什么吗?是哪点改变了你?我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厉鬼啊。”


    宣婴又兴奋起来了,他看着沈选的好奇表情像极了索命恶鬼,他看起来想试试从沈选身体上撕咬下一口肉,吐掉骨头大口大口直接享用起来。


    “没有为什么,但主人,为了我活下去,可以吗?”


    沈选的奇特安抚法简直是闻所未闻。


    宣婴的自嘲笑容却逐渐消失,心理阴影也一并消失了。


    沈选又对他说:


    “而且我觉得,人们为什么会共情话本里的反派,是因为他们在反派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痛苦,而为什么卫道士满口正义被人们叫做虚伪,是因为他们这种人往往站在道德高地看普通人,拿自己都做不到的标准去绑架人。”


    宣婴捂着胸口处的他人血迹,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沈选,郁结怨恨的心脏突然舒服了好多。


    “你真奇怪,照你这么说,你不怕我这个鬼了?可人们不是说人鬼殊途吗?”


    沈选看他:“我怕鬼,但鬼未伤我,我不伤人,但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也要杀了我,我才是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也许这个世界已经是鬼当道了吧。”


    宣婴疯疯癫癫地抚摸着耳朵上的红色耳坠子,一瞬间也好像想通了好多东西,他摇摇脑袋的表情都是惊喜万分的:“是呀?原来他们才是鬼,原来我杀他们,不是禽兽不如?原来我这叫替天行道?”


    “嗯,以后受了委屈都要还手,你又不是打不过他们,你可以正当防卫,我做你的辩护人。”


    沈选的回答那叫一个专业,就差点头附和他说,我们来唱一曲《天仙配》吧,大将军,从此你杀人来我放火,你分尸来我埋人。


    宣婴又扭头笑出声了,他低下头把尸体身上的凶器拿走,人背对着站了起来,刀口对准沈选的鼻子。


    “你真有趣,我的狗,哦,不,你可以这一秒先不是狗了,你就像是……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那我邀请你和我一起咬死更多人面兽心的恶鬼,好不好?”


    他是说真的呢。


    只要沈选听话,替他看好门,不咬人,他们两口子好好过日子,往后就是主狗一心了。


    “来,替我拿着幡,我来见见我的第一个信众,门口这老汉的棺材可是我们去下一站的仰仗物。”


    宣婴转身就站了起来,懒洋洋把杨四将军的城隍衣袍穿上,他又拿起一面招鬼请神的玉皇幡。


    然后盲眼姑娘来给假将军大人的神龛送肉粽了。


    沈选看着宣婴带着怪笑的脸,根本不觉得这个装神弄鬼的做法像为了帮忙。


    可怜的姑娘还在蒲团茗碗面前跪下磕头,虔诚拜托他们把彼时人间的样子转达给阴判。


    民间传说,钟馗捉鬼,崔判定刑,这些声张正义的鬼吏据说是真实存在的,但宣婴目前应该没有见过,他这种情况肯定是不相信的。


    等送走了女孩结束祭拜的步伐,宣婴才回来告诉他,下一步是等冥财运输途中的车马路过土地庙。


    要知道“闹地府”这个事情,凡人要做可不简单,不亚于在现代去首都上访。


    但一切也很巧合,一来,宣婴盗取的关牒是杨四将军的。


    二来,他们有女孩他爹的身后箱笼可以用来吸引冥府派力士押运冥财,所以他们真的就等到了东岳的人。


    沈选顿了一下,紧紧盯着黑暗中三个影子,鬼官吏共有三个人,其中有两张脸都是眼熟的,正是上辈子的黄耀祖和外卖小哥。


    “中间那个犀牛角的黄袍怪就是冥财押运使者,它左右两个小鬼,一个是车夫一个是力士,但你看它们把姑娘他爹和其他鬼怪的金银首饰放进谁的口袋了?”


    原来是这样的。


    所谓“处处驱役,常驰走”,这个鬼官吏和车夫力士未来还会投胎转世,宣婴是不知道。


    但从头到尾,宣婴没有做错什么,他扮成杨四将军就是在替地府查问那个鬼贪官。


    本来就是预备大闹地府,两人出来抓着三个鬼一顿暴打。


    沈选这次不等声音出来了,学起古人骂鬼。


    “孬种,以土地城隍自居不救百姓苦难,该杀。”


    他又替宣婴将“前世因果”骂了回去。


    “黄袍怪,你过了那么久没胆子找地府麻烦,但是倒敢借托梦的借口坑害普通人,甚至过了百年还不忘报复别人,我都替你们这等恶神的无耻害臊羞颜。”


    未来以凶煞丧门著称的地官大将军也是这样想的,他比沈选打鬼的动作更快,抄起棍子就狠狠地打。二人打定了主意要为百姓申冤状告鬼差不公,口中还念念有词,学起了白天街上的乞丐孩子唱儿歌:


    甲第朱门无一半,天街踏尽公卿骨。


    当年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


    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


    业未就,身躯倦,鬓已秋!


    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


    不多时,空气中弥漫雷雨天的前兆,土地庙电闪雷鸣,将石菩萨照亮一瞬,霎时显露出了几分胆怯心虚,也勾勒出宣婴眼眉梢上的红痕胎记。


    宣婴让沈选天亮下山,尽快把被鬼偷走的钱还给山下的普通人。


    他自己却像把一个心愿解决了就好,低头静静地坐在庙里不太想说话了。


    人心都有多面性,沈选见过了他的恶毒和痛苦,也无法理解这一切,但他不是应该开心起来吗?


    到达绍兴后,他或许马上要碰到仇人了,替母报仇的曙光就在眼前。


    他这是怎么了?


    声音被骂得狗血淋头不敢来了,前世的剧透,第一次失效。


    沈选跟在他的身后,身子已经不自觉感觉到了失重,到底什么是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局?


    第57章 人间道:种因(1) “他会死的!”……


    远方月亮升起来, 漫过了说书人的纸镇,也填满了判官的毛笔尖。而在荒郊野岭的庙中, 两个人在保持距离,他们已经沉默很久,很久。


    但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宣婴手漫不经心把玩发丝的样子,真的让人会误以为沈选是误入寺庙的僧人道士,邂逅了一位梦中的风月艳鬼, 可没有人能忽略不计他的罪孽深重,地上还都是从尸体身上流下来的血水。


    除了沈选。


    沈选甚至能猜出来宣婴为什么不赶快处理掉这些死人,因为杀人本是为了泄愤, 但往往在杀光之后, 又会迎来一轮新的精神高度空虚。


    杀光了天下,我爱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我好像还是很痛苦,既然如此,所有跟她有关的也不许再存在。


    一个人杀多了, 肯定也不是觉得多有意思,就是纯折磨所有人,谁也别想好过。


    这样一说,他跟宣婴半夜待在一起的危险程度很大。


    变态是不用睡,但沈选怕他一空虚,一寂寞, 一冷,自己再想爬起来跑路晚了。


    宣婴除了这件事以外的想法,沈选根本猜不透,但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也没想过走。


    宣婴好像也并不在乎此刻身边的“狗”到底是谁。天又快黑了, 穷人在这个时代根本点不起灯,山下多数人为了防土匪也早已经闭户。可是赶路的他们一起呆在土地庙交换守夜,总能听到有戏班子今夜在远处敲锣打鼓唱戏,在这座秃山上,这几乎是鬼故事了。饭都吃不上的人,还在用地里的粮食办喜宴,沈选看着隐没灯火的破败众生景象和一抹大囍朱红,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殊不知背后有个家伙就这样笑开了花儿,他还大半夜趁沈选不备彻底丢下了这里。


    沈选白天就觉得他的行为怪异非常,不然也不会时时刻刻关注着对方,没想到这个鬼也知道这点……他连脚步声都没发出来,就靠着夜色下的唱戏声找到了抽身机会……碰巧办喜事的村子没了动静,沈选总觉得不对劲……他几乎是狂奔出庙追着宣婴而去,直到见到街坊小贩围着城门那边才停下来。


    前天贴告示的地方,多了一个鬼画符通缉令,宣婴的去向何方也写在上头了,很不幸,他又又又……屠村了。


    虽然,这次死很惨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昨晚这个村子半夜拉人拜堂成亲,沈选听着就怪怪的,更何况戏曲,最早在民间就是唱给鬼听的,这家人请人唱的竟然还是《关公戏》。原来当时他没有想错,这个村子在行的是民国盛行的送黄花娘子配婚仪式。


    在当地传说中,汉朝时,杨四将军曾保护此地免于兵祸,后来全民抗战爆发,乡下佬为了生活没办法就开始寻思酬神请鬼,但因为粮食生产力不足,无法正常地献上香火祭品,他们便想出了恢复上古早已经取缔的活人祭办法,以“配天婚”实现神明跟平民的信仰交换。


    昨夜有个女孩就是这么被找来当祭品的。当地老百姓半夜将其的身体清理干净,换上大红喜服就要活活烧死。


    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


    宣婴指着人牙子,还曾经说过这个风俗。


    现在他已经成了当地人口中的妖魔鬼怪,还救下了据说在火堆上挣扎的五岁新娘子。沈选听到大家在说,抢走了新娘的他一定是旱魃转世,所以才来阻止祭祀,祖先如果不保佑他们都是这个邪神的错。


    他们说着这种话,殊不知宣婴就在旁边那个不远处的茶棚。他早早看到了沈选,就捡起一块石头。


    被旁边飞来的小石子砸到鞋子,沈选顺着人群看到了他也在看告示。


    两个人目光所及之处,是那张关于土地兼并的“万恶之源”和宣婴这位所谓的“旱魃灾神”。宣婴轻蔑一笑,拿出一包鸭屁股对沈选招招手,然后就这样走了。


    他们重新回到土地庙,离故事里即将发生的绍兴惨案好像又近了。


    在供桌边,一个小新娘坐在地上,她不敢抬头看四周面目狰狞的神像,稚气未脱的脸庞也让沈选一下子顿住了。


    是小神婆……宣婴救回来的女孩子居然是前世的小神婆。


    宣婴回头看看他,奇怪的笑容就像是求表扬一般,他的疯病也时好时坏地突然对沈选犯了。


    “你来看看我的女儿,看,这就是我的女儿,我娘一直都说想看我长大娶妻生子做别人的好儿郎,这下我回绍兴也不有愧娘亲了。”


    沈选的嘴里突然没了任何言语。


    不。


    他早该这样猜到了。


    宣婴的精神状态不对劲,他完全没有人的是非观,还对绍兴之行有种恐怖的执念。


    这时,小神婆对他用口型求救:“他不是好人,他杀了……好多人。”


    “我知道。”沈选慢慢坐下了,不止如此,他还关上了门,坚决不让小姑娘下山。


    沈选的举动吓到了小神婆。她的表情在说:“你是同伙!”


    沈选的眸子微微闪烁,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不管如何,宣家马上要被谁灭门,早已经在生死簿上被板上钉钉。


    在普世价值中,宣婴就算再有理由,也不能不分敌我,滥杀无辜,沈选不仅袖手旁观,这次还说跟着就跟着去,确实是让他也有了乱判活人生死的嫌疑。


    想起很多年后崔判说,判官不可插手生死,他已经身在局中,可现在又能做多少呢?


    “喂,你怎么不夸夸她?女儿,爹爹陪你,躲猫猫,嘿嘿,来,笑一下。笑一下嘛,好不好?”


    宣婴急着擦掉出去连夜屠村的血,他跑到庙门口下过雨的积水潭,洗洗手和脸又成了一个孩子样,小神婆怕这个疯子怕的要死。没办法,沈选站起来挡在她的面前。见状,宣婴对他俩撅起嘴,叉着腰大声胡闹了起来:“我要当她的爹!我不管!我要…呜呜呜……求你了,给我吧,求你给我一个女儿!”


    太儿戏了,女儿又不是小玩具,宣婴这情况是病,得治,而且他根本不适合跟孩子共处,他收紧的双臂看上去能把小神婆捏碎,在他心目中对人命也全无轻重概念。


    宣婴抢不到他抱回来的女儿,差一点又跑出门去,很多发疯的人都是这样精力旺盛到闲不住。


    沈选怕待会儿又找不到这道鬼影子了,也怕他再出去抢亲抱第二个女儿,便与女孩子赶紧一起冲过来拦宣婴,这个神经病却是早有准备,坏笑着从沈选背后拉出来一个小神婆,先跪下来紧紧抱着,又像救命稻草似的再也不愿意撒手。


    “嘿嘿……娘!娘……我是阿婴,我好想你呀!”


    提到娘,他就是个真孩子。


    小神婆不会说话,还被他误会成不理人,然后他就真的哭了起来,眼泪还模糊全黑色的恐怖双眼。


    “娘……娘啊……娘……”


    这一晚上,破庙上空都是疯癫的他追着别人发神经的哭笑声,小神婆开始会怕的躲到沈选那边,她后来也麻木了,一个人这么大了还哭着喊着要娘一定是傻子,宣婴想如何折腾都随他便吧。


    小神婆从害怕已经开始把宣婴当成弱者了,雨水打在午夜的屋檐,沈选席地在火堆的最右侧凝视那个不人不鬼的影子,宣婴在对他哼绍兴口音儿歌,“你给我编辫子,我送你栀子花。阿婴是个好娃娃,好不好听!”


    他开口唱,沈选就不可能说不好听,还会牵着他的手,去低头任由宣婴往脑袋上簪牡丹。


    小神婆看沈选和宣婴的互动,她都活活看呆了。


    小疯子,竟也有情比金坚的好情郎啊。


    难怪口里含着一朵芍药的宣婴笑得好天真。


    她当然也怕这个疯子知道内心的想法拿菜刀砍自己,但跟沈选一样,二人的体力早已殆尽,脑子都已经被宣婴的精神状态折磨得不想思考了。


    但是三人都没想到在这场雨中,第一个发烧咳嗽起来的会是宣婴。他当然还是喊着坚持赶路,沈选让他靠着自己的肩窝,给他擦洗干净身体,小神婆说他皱鼻子不通气,眼圈儿红红的还是那么好看,只是他为什么非要去绍兴呢?


    沈选轻轻道:“因为他想他娘了。”


    宣婴在睡梦中一听“娘”就开始疯病发作了。他本来就头痛欲裂,此刻痛苦到满地打滚,额头湿透又脆弱地叫唤娘亲。


    重返人间的他还开始发烧干呕,沈选看不下去抱住了他,宣婴浑身滚烫,睁开红色眼睛泪眼婆娑地抚摸着沈选的手背掌心,贴到脸上都是扭曲疯狂的笑容。


    “我……要去……就算再死一千一万次,你也一定带我去,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我此生从哪儿来的,就一定要回哪儿去……”


    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彻底干了,这潭死水中没有光,眼前划过的全是枉死带来的仇恨和怨毒。


    小神婆也被这一幕吓坏了,但当她看到宣婴印堂泛着黑红的咒文结印,浓重的紫疸扩散到了他的面部脖颈,咬破的唇部爆皮发红,这一分像人九分像鬼的模样,瘦瘦小小的小女孩终究是不忍心地也爬过来抱抱了他。


    宣婴彻底成了淋湿小狗,头发还没干,只会呜咽着瑟瑟发抖。


    四个手从身前背后静静地拥抱宣婴,他那双泛红的眼角抽动了起来,庙宇头顶上的神幡遮挡住了一切,但他的脊椎缓慢地松了下来。


    小神婆好像想起了白天的时候,她泪眼婆娑,改口道:“他好像也不是坏人。”


    沈选顿了顿,接过话道:“我也知道。”


    “……”


    沈选道:“因为我们本就是一群不好不坏的普通人。”


    小神婆说不出话了。


    沈选脱下了他假扮道士的蓝色衣服,解开宣婴湿掉的黑色里衣给他换装,这一刻,宣婴清峻苍白的受害气质和他布满许多伤害的背部,让他看着就很需要被人保护,莲花酷刑也让这个厉鬼的肌肤白到如镀了银光的羊脂美玉。


    沈选毫无邪念,上手挽发,抱着他的后背对小神婆继续说道:“你并不懂,但你以后会慢慢懂,善是每个人的本性。恶,也是很多事情的人之常情。就好像你,宣婴和那群村民在这件事情上的因果关系,那群村民们原本是遭受地主阶级迫害的被剥削者,身上却对你来说承载着愚昧无知的迫害恶行,宣婴将所有人都杀了,又无形中拯救了险些被烧死的你,那么对你来说,到底谁是坏人还是好人?判断事情的正确错误又到底该从当事人角度,还是该从神明的俯瞰角度呢?”


    正是因为如此,沈选永远无法以卫道士嘴脸参与任何一场审判围剿。


    只要是人,都应该更怕他自己就是下一个宣婴才对,毕竟沈选也已经清楚自己就是一个救不了谁的普通人。那么多数人呢,我们都是芸芸众生而已,如果觉醒时代的开端不是自下而上的,那么停滞不前的历史也就永远只是眼前这个样子。


    小神婆也同样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她当然会觉得宣婴杀了坏人们是对的,但是她不知道,在冥司的法律眼中,宣婴已经是罪孽满身,永不超生。


    第二天早上,宣婴起来的时候,他的精神看着还可以。


    他盘腿在屋顶看山下的村子,身影像一个真正的小道士。


    想起有一句俗话叫,小时候怕天黑,长大怕天亮,世道残酷如此,真正日子难过的穷人都是天没亮就上工犁地砍柴了,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常人的他低着头表情不明,然后就对上了小神婆拿着馒头的手。


    馒头点了红,明显是他在喜宴上抢来的,宣婴只是犯病不是失忆。


    宣婴就理直气壮问小神婆要吃的,没想到小丫头真的给他了,他拿到也不撒嘴里,光含笑看她眼巴巴地跟随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的表情本来很凉也没人类温度,可随着这个疯子从高处跳下来,把一个悬在半空中的掌心落回到了丫头脸上,一道小干爹故意逗她玩的轻佻笑声传入了小姑娘的耳朵里,庙里面的沈选刚好也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好可惜……要是我们早点在这里遇见……我会因为你而……”


    “算了,你吃吧。”


    “没关系,唉,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沈选听到的心一下子压着一块奇怪大石头,他该怎么形容他的感觉呢,他觉得,宣婴的心和大脑其实已经生病了。


    宣婴转过头来,看到沈选站在门口只是笑笑不说话,但他把那朵昨夜的芍药花拿起来碰碰额头,满眼温柔地看了过来,那种感觉却莫名让醉花失色。


    “走吧,我要赶快回家了,人啊,这辈子生从哪儿来,死就该回哪儿去。”


    他还在后面的路上提到了一个事情,正是宣婴随口一说的这句话,让沈选突然意识到,命运的拐点原来正是在此时到来的,沈家四代身上的一场造化即将到来,还是在他面前眼睁睁残酷发生,却绝对不给他一丝改变机会。


    宣婴的胳膊交叠在头下道:“今晚我要回家去看我娘,你们就羡慕吧,嫉妒吧!我绝对不会带你们去的,哈哈哈,我要一个人去,对了对了,听说附近有个纸铺,那里有对夫妻最擅长捉妖了,你们说,他们懂不懂怎么让一个鬼永世不得超生啊?”


    他说完打了个滚儿,却不知道沈选是什么表情。


    沈选的神色一变,看着这一幕的瞳孔用力收缩了一下。


    他的表情有些僵硬,古怪,在思绪恍惚之间,他猛然间想起来什么,又因为很多东西而进一步想到了什么,此前路上跋涉带来的伤因为沈选的双臂收紧,竟然也有血迹斑斑在透布而出。


    可是小神婆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他心里面的惊天骇浪。


    什么纸扎。什么捉妖?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小神婆当然不懂怎么回事。


    船上的宣婴也对她笑而不语。


    这么一个小孩子当然不懂啦,扎纸匠,最通阴阳懂术法,是一门服务死人日常所需的技术活儿。


    就和他娘一样,本来是唱人戏的,后来改成唱鬼戏,专门接白事上的目连戏演出。


    但正是因为绍兴有这家人同时在,宣婴才能淡淡在心里许下一个心愿,这个愿望的具体实施对象就是他自己。


    也是伴着摇桨板的层层波浪出现在的乌篷船前方,让宣婴的脸上多了一种和沈选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温暖色调,他对着青石板路在船头躺下了,抬手找云和阳光的脸上还露出找到家的安宁与自由,这条古老绍兴的清浅河水就像是一张柔和的网,接住了一身血污和疲惫的少年。


    “残魂不息,积累成秽。”


    “污秽滋生,祸及后人……”


    祭鬼的歌谣唱完了,宣婴道:“……一个鬼不得超生了,会不会就可以见到最不可能见过的人了?”


    沈选表情已经开始难以控制情绪。


    小神婆还在追问:“你要去见谁!也带我去吧!”


    宣婴就是不告诉她,而且他们今晚不许跟去这件事,这个吵闹鬼也没给回旋的余地。


    沈选本想开口,看到河水里面只有两个“人”的影子,他这个不存在的梦境外来者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噤声。


    后面发生的很多事,小神婆就完全不知道了。除了沈选,此刻也没有人能猜透一个鬼今晚到底要做什么。


    于是终究是沈选等到了一切。随着几段梦中记忆快速划过,他觉得眼前的古镇景色成了最真实的地狱,而沈选的相盒此时也摔开,再度露出了那张花旦妆容的照片。


    沈选见状,用尽所有力气继续破开地狱大门去找前世宣婴,但等他找到的时候,已经杀父的他说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爹,你现在不是一个爹了。


    你是父,和,多。


    加起来,就是一个多余的父亲。


    “娘,他走了,我也该上路了。”


    原来宣婴那夜回宣家,根本不是为了杀人,是他不想活了。


    他此刻看着一地尸体的眼睛都在说自己根本已经不想活了……毕竟他对生活没有目标和希望,也没办法看待自己死不了这件事,他选择的办法就是跟宣家人同归于尽。


    当然了,其实谁也知道问题的答案并不是只有同归于尽这一条路。


    但是为何宣婴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呢。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实在不想活了,或者说是他太累了,母亲的无□□回给他的打击太大了,活着也没有什么好期盼的,未来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坚持下去的呢?


    所以他就选择了沈家。


    宣婴早就知道他们这对夫妇和地府有关系,男主人沈樵世代还供养着方相氏阿官。


    宣婴只要把这血液烹杀人肉的血味传到二人的家门口去,灭门惨案只需要片刻就能被夫妻俩一块看出问题。


    如果能让这对好人夫妻合力斩杀了他,他这一辈子的痛苦屈辱也就可以了结了吧。


    就快要引来杀他的人了,宣婴的长发披头散发,关节脖子反折着。


    可他一见沈选就笑了起来。


    “小道士……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们不要来了……”


    “算了,既然来了就随你吧,但……上次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你是不是以为我一直想回家是报仇,不……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人,一直……就是我自己……”


    “因为害死我娘的……凶手……本来就是我啊…!——是我饿死了又吃了我娘的——我吃了我娘!!…我才是罪魁祸首,可是每死一次,肉身轮回涅槃都让我忘记……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怪天怪地,可我最怪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是我害死了她!!最该死的那个人——就是我啊…”


    沈选痛苦难当地闭了闭眼睛,宣婴倒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他矛盾扭曲的表情疼得都快喘不过来气了。


    但是这是一场梦,所以沈选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宣婴,他迫不得已保持距离的身子甚至在逐渐化为消散的光点,清峻的脸庞还依稀看到了一个人。


    一百年前,他们沈家先祖——沈樵才是真正推开门的人。


    即便沈选把命豁出去一千一万次。


    他也没办法替罪求情,赦罪宣婴。


    因为,这本就是宣婴一个人在前世等来的天意弄人。


    ……


    终于,三人眼前血色飞溅,宣婴动手杀死了命运中最不该杀死的人,他在长久死寂后,发出了一声当场崩溃的惨叫:“不——不!不要!啊啊!!”


    同样是一阵天旋地转,沈选就这样被迫离开了梦乡,他最后还在伸手试图去拉住那个人的手,但终究在关闭穿越通道的镜子上发现了一句古老的诗:“黄粱美梦终需醒,镜花水月总是空。”


    可是,不,他知道自己目前绝对不能走出……“黄粱一梦——宣……宣婴!”


    “如果现在走了!”


    “他会死的!宣婴,他会死的!”


    第58章 人间道:种因(2) “满级新手村玩家……


    沈选在做梦。


    宣婴却是真的在看一场困住了他前世的因果悲剧, 但他真没想到,这次会一次性把自己上辈子的走马灯都过了一遍。


    在这些记忆中, 有他后来从土地口中知道的,也有他完全没印象的,但大部分记忆都不是宣婴自己想起来的。


    因为以前每死一次,他都要丧失一些人死灯灭前的凡间记忆,这是他的老毛病。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他很讨厌去一遍遍提起过去, 因为这会让一个人走不出糟糕失败的阴霾,他几乎也已经不敢去想沈选看到的东西了。


    所以他怕事情没完没了,先去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料理黄袍怪, 以及他背后的窃取轮回镜的主谋。


    虽然只是隔着幻境, 但杨四将军被宣婴的神像压住了一百年,也在宣婴的梦中第一次出现了,他们回到了一百年前的土地庙来理论当初的是非功过了。


    不过同作为五猖大将军,宣婴和杨四将军完全不像,对方从神像到身材都相当刚毅雄伟, 对比之下的宣婴实在阴柔过头。


    两个气质相差甚远的大将就这样站着,一个霸占着自己被抢走的神龛,一个看着自己抢走过的香火,完成了一场眼神的冰冷交锋。


    宣婴道:“我早该想到是你,杨四将军,别来无恙。”


    杨四将军:“宣将军, 你如今可是风光了。”


    宣婴:“那是,我风光也是多亏了您的无能,多谢了。”


    杨四将军:“……”


    宣婴:“废话不必多说,有仇直接来打。”


    杨四将军:“宣婴, 你真是跟传说中一样心高气傲受不得一点不公,但你未免过于着急,很显然,我的真身并不在此。”


    宣婴:“那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杨四将军没有正面回答,土墙前那一根根蠕动的骷髅白骨将军鬼身只是顶着惨败的红盖布“动”了。


    “我当然是真正的五猖大将军,宣将军,你我就事论事,旧的只能给新的让路吗,都是一样的神,前五路神的旧日光鲜真的无人在意了吗?曾经众鬼予我香火,敬我头香,现在我却因你被众人遗忘,这不公平。”


    宣婴了解了,坐下啐道:“那你想如何?到底打不打?"


    破石像用装神弄鬼的表情答:不打。


    这个给常人压迫感的旧神还用苔藓覆盖的石头身躯来了一句宣婴非常瞧不起的发言。


    “我真身未成,但我还会想办法抢回我的信众,宣婴,你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不打摆什么造型?你当大爷很闲?”


    宣婴冷笑一声,对这位退休大将军展示了一下他的个人风度和做鬼自信。


    “不过既然你敢说这句话,我也会静候你真身死灰复燃的佳音,对了,你那名走狗的头我这次要了,你我就此别过。”


    宣婴用兵符拿住失去靠山的黄袍小妖,又把两个凡人生魂也一并带上准备收工。


    不过这两个魂魄和他也算有缘,宣婴突然还想起了一件事,话说起来,当年的他从没去深究过当年三个鬼吏挨过他打后的事情后续,但东岳在他死后难道真的彻查了一切?


    他眼前划过了所有关于东岳冥司的事迹。


    但最后能总结出来的也只有一句话——传说中的终极人民法院最高判决方果然不是一般地方,看他至今也没去过东岳泰山就知道人家的实际权威了。


    恰好此时,土地爷的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宣婴虽在梦中但可以回答对方的问题,比如他们怎么从古镇来这的,还有黄袍怪曾是东岳冥司鬼吏的事情。


    土地是社土之神,他的法力范围也不受阴阳拘束,但他们在交谈中很快发现情况好像不对。


    沈选呢?


    宣婴刚才还以为沈选会比他先醒,但他查看四周无果后,脸色开始难看,不易察觉地紧绷了全身。


    莫非杨四带走沈选了,该死,他决定现在就回土地庙找。


    土地爷也焦急在外边道:“宣婴,你别急,不过你抓了那个东岳旧吏先别出来,我怎么好像只能找到你的兵符所在,却感受不到沈选的魂魄在哪里了?”


    仇人藏身梦境就是想离间他和沈选,宣婴肯定不想让土地爷担心就说他去继续找,但他知道沈选醒过来会恨他是肯定的,因为如果连他自杀不成误杀沈樵也被看到,他们是仇人的结果算是没跑了,两个宿敌从这里走出去后,难道还会有以后吗?


    不同时间点的梦,宣婴心急如焚地往回走找沈选的时候,他好像更明白几个月来的一场缘分快到头了,因为这场梦的下坠速度已经说明沈选那边的情况很不乐观。


    “……对不起,沈伯,马姨娘,我还是辜负了你们,让他知道了真相也好,是我不应该一直故意骗他。”


    宣婴在这一百年间无数次表达过悔意,但他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毁了这对恩爱的夫妇一辈子,因为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可偏偏在他下地府前,一件件错事还是被酿成了。


    头一件肯定就是沈选太爷爷的死,此外还有他刚刚才记起来的小神婆前世后续。


    当年的‘宣婴’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在他‘魂灭’在马氏和小翠的尸身封印后,他本应该托付给当地一户人家的哑女也听说了此事。


    当地民兵将他的尸骨拖起来卷在一张草席,还拉出去当作妖魔游街示众时,小神婆就在人群中看着他。


    台州坊市仍是热闹。


    因为闹出命案,土地兼并一事作罢,宣婴之死占据了城中告示,街上熙攘纷杂。


    学生,挑夫,腐儒,议论之声交错。宣婴讨厌被人死后论功过,因为他知道生前都无人能伸出援手,死后更没有人能理解他的遭遇。


    而且贫民尚且无法自救,厉鬼更是死路边都没人管。


    杨四将军没说错,他就是一个到死都立尸不倒的倔骨头,才会在无数次转折点上一次次发疯地往死胡同里头钻。


    可小神婆却懂他的温柔,就是他这种给自己买不起寿衣的人,才会在死前把戏服典当放进了干女儿的手心里。


    所以当年宣婴好像就要消失了的魂魄面前只有一个小神婆,麻花鞭女孩像是一只陪伴快乐王子死在冬天的麻雀,她高举的小手碰不到可怜的厉鬼尸体,她自己也不会说话,只会哭着对每个人下跪哀求。宣婴酬神谢鬼的傩戏面具带在她的头上,女孩子捂着哭到心碎的胸廓,十根鲜血淋漓的手指都在试图解救她的神明。


    “他是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要逼死他……”


    “求你们了……不要啊啊!!求你们不要这么对他……他已经知错了……求求你们……把他放下来吧……求求你们了……”


    “谁来救救他吧……”


    世人恨透恶鬼宣婴,怎么可能理会哑女的无声呐喊,小神婆哭干了双眼,在扔满菜叶子的闹市口陪着木架子上尸骨未寒的小义父,两个眼睛都几乎瞎了。


    关于那场地府审判的‘前世’也跟着如潮水一般涌入记忆逐渐复苏的脑海……


    宣婴捏紧拳头,他很久没这么想再杀自己一次了。


    因为当他看到小神婆为了他去找马氏的哥哥马道长,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模糊了的双眼,之前平静没有情绪波动的眼睛也红了。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还是对不起别人了。


    所有人当初都只知道马氏后来放过了宣婴,却不知道小神婆做了什么。


    实际上这个小女孩为了报恩,也求马家舅舅上告天官帮助宣婴申冤,付出的代价恰恰是她自己的命。


    她是一头撞死在茅山真君殿的宝剑下的。


    可是小小的哑女……真的尽力了,当宣婴一个厉鬼总说自己的一生过得好苦好累,她亦是如此。


    更何况,救她的神就这样死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


    那么,大家不如就一起从头再来吧。


    小女孩成了一个因。


    她种下的果即将随着马道长和青锋大师的自责心痛,一道再下茅山寻找马氏和小翠,可任何人都想到,就是从这里开始,宣婴会遇到了一群好人,从小神婆,马氏,小翠,清峰道长马家舅舅,以及后来的土地,这么一群真正了解苦难,同情弱者,恩怨分明的好心人,每一个都为一个孩子的性命担保,希望地府给他一个重生到1949年后的机会。


    谁说世道沧桑,鬼神无情,那场民国古镇中上演的因果报应就像一出戏中戏,戏里面的人们分明那么善良,温情和伟大。


    在宣婴阴暗潮湿的一生里,马氏后来的信,以及她口中那个叫沈选的名字,成了一束光。


    此刻,宣婴把前世的自己揉碎试图再拼起来,他的表情真的还是无法释怀彻底。


    为什么自己这种垃圾一样的东西每一次信马脱缰的纵身求死,反而都会被身后的一双手拉住呢。


    也许抓他下去的东岳没说错,他是该死。


    他像个终身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叩拜观世音,盼望某日能引渡过河,但他又不放下爱和恨。


    执念过重,就是他的错。


    他如果找到沈选,向对方坦白一切,认真道歉,还会有用吗?


    请保佑一定要有用。


    因为有一个人之前嘴上老说什么觉得宣婴不乐意,不情愿,自己的一番纸短情长或许是一厢情愿。


    但宣婴从不这样认为。


    和沈选的一切比起来,他才是配不上的那一边,是满身恶报的他根本不配得到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善果罢了。


    ……


    不知不觉中,土地庙消失了,宣婴反而来到了更深的梦境。


    再来到这个地方,对现在的宣婴来说是故地重游。


    因为这正是传说中的东岳。


    他还记得,自己的魂魄那一年先至冥界渡口。


    一模一样的东岳泰山匾额此刻就悬挂在远处的殿宇,但因为宣婴死的时候是瞎子,他的灵魂真的对这里的惊险没什么概念。


    时隔多年,双眼复明的宣婴跟着自己再来一次,他发现这里确实没有阎罗殿阴森可怖。


    这里,在传说中是冥司,也是仙境入口,但它也太像一个人的皇宫,或者说宫殿私人后花园了吧?


    他踩着地上的喜神草,顶着那棵最为著名的因果树,像是重走一次轮回道,宣婴只听远处传来一阵戏神弄鬼的奏乐,一盏盏莲花灯顺着上游被骷髅境的河水冲刷而下,在这碧落黄泉深处,依稀还有一座“水官”神像。


    “这是谁?”


    宣婴很惊讶自己活了两辈子还有不认识的神官了。


    但志异中多载,道教中将十月称作下元,巧也不巧,他死的那天就是水官解厄的“生日”。


    这不会是哪个水官殿大官吧?


    宣婴上辈子不拜神。


    他这辈子只信自己。


    若说唯一认识的神诞,也只有后土娘娘神圣诞。


    当年在浙江绍兴仓直老街,小宣婴还是听他娘听过本地每年的社日传统还有这位干娘生日,他一直是个心痛娘亲辛苦卑微的傻孩子,从此他就学着每年在河边做些祭拜和供养,希望后土娘娘能保佑母亲。


    所以他任凭纸马在他前,被一根栓住了脖子刑具铁链捆着在桥上走,也不拜拜此地最大的司主。


    不过他的胆大妄为也很快遭了报应,要知道人走鬼门关第一次,都要过扒衣亭,宣婴一去也是过桥前先没了衣服。


    生前遭受凌辱的身体被地狱众鬼看了个精光,他的身世也嘲笑了个彻底。


    “绍兴宣家的老爷杀了他娘。这个鬼就找上门去,用最残忍的刑罚鞭挞别人的鬼魂,并让他的父亲生生世世受肢解烹煮之苦,猪狗道再不容他……”


    “……所以他的罪业深重,弑父者当处腰斩,他今晚就要成两截了……”


    “死的好!”


    “看看他的胆子有多大!他还敢冒充城隍杨四将军!殴打车夫力士呢!”


    “哟,就是可惜了这男鬼满身伤痕也难掩国色天姿的莲花纹身了……”


    “是可惜这下九流的东西了,如果是以前,他搞不好还能再在地府卖身……”


    宣婴闻言一句话不说。


    当年的小厉鬼对此也毫无波澜。


    一百年前的他显然很恨这一身受辱痕迹。


    他灰白色的盲眼只是落在忘川河上,只要不去回想活着的记忆,他的表情看起来就会前所未有地轻松和解脱。


    他的表情和很多鬼哭着喊着要活不一样,他真的渴望死亡能彻底毁灭背上那一朵朵象征屈辱的红色莲花。


    他这样残破不堪的魂魄,腰斩都已经不管用处了,他绝对不会喊疼,或许唯炼狱之火才可将一切销毁彻底。


    大概是从没有见过死志如此的厉鬼,几个垂涎着他后背身体的鬼差们见这个鬼一点都不好玩,后悔所作所为的眼泪都没有一滴,只能继续拉着地府难得绝色尤物过河。


    他已经“瞎”了的眼睛也是空洞无神,什么内容都没有。


    但是他被小翠用剪刀弄瞎的眼球还是不太方便。


    因为瞳孔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一路摸爬滚打摔得很惨,破钱山的小鬼带他见主簿司前,本想搜些银两孝敬过生日的那位大人,此刻它们止不住怪笑道,好一个几百年找不到的苦命鬼,生前何必为人?死了还要这样一身污浊狼狈的样子下地府?猪狗死的都没你悲惨啊,可你怎么偏偏挑了那位大‘官’的好日子来冲撞他,你可真是晦气。


    话说到这里,他的死期到底是东岳哪个大官的生日目前还是没被公布。


    恰逢此时,他前世的魂魄又一次因为看不见路而摔倒了,地府轮回的渡口本在扶桑树前,深不见底的河边就是黄泉,长发披着的少年鬼魂宛若艳鬼一般跌落到了镜子般的水里,却被树上带花的一节枝桠勾住了雪白凄艳的发丝。


    这棵郁郁苍苍的树站着这里,一句话都不说,如果不仔细看,很像是东岳地府的绿化带,可他明显来头很大,小鬼们一起跪下来,也只敢眼睁睁看着那棵树把艳鬼的魂魄抱到了树上放着。


    区区一个绿化带,力气还不小能把自己一个大男人抱上树,让今生的宣婴彻底惊到怀疑人生。


    这一切,如果不是去看过一回,宣婴肯定只会觉得荒唐透顶。可能在地狱烟散化形说明他本就是七十二司的神明,他究竟是哪位东岳的地官,亦或是……东岳阎君之一?


    比记忆更早苏醒的,显然是宣婴对眼前这棵树的香气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熟稔感。


    要知道今生的宣大将军对扶桑一直有着本能的喜爱,看他日常习惯总会戴扶桑就可以看出来。


    他还在此刻想起来了一个传说,奈何桥上勾住自己头发的那节扶桑古树,应该名叫阴木。


    阴木,原是一棵没有人形的东海扶桑,民间又称其为因果树。


    阴木比地府存在更早,是后土娘娘的父亲栽种在奈何桥边的,他见过世间所有的生死,判官将他的树枝折下制成了世间第一支判官笔。


    也因此,如果他就是今天过生日的这位,他最官方的教号大名应该叫……


    ——东岳泰山……因果十六司。


    ——牝山大帝。


    "帝君赦罪……"


    小鬼们对这棵上古阴木的称呼,和宣婴想的一样。


    宣婴看另一个同性救自己的不自在感也少了:“牝山大帝?那这是个老头吧?这大爷劲儿还真大。”


    一百年来,干娘和他一直没有真正意义上见过面,在他拿到上界官位的宣旨前,宣大将军都是地上的五方神,所以在正常想象中,一个比后土娘娘还辈分高很多的水官,他比宣婴要大几万岁不止的脸肯定也很成熟。


    可恍惚间,他只见一个人出现在了视野里。


    先挥手分开破钱山两峰,那人还抱着宣婴,脸上头上是一块黑纱。


    那条挡脸黑纱在对方化形朝后飞了起来,落地后的背影顺势转身,面纱从对方耳骨上掉落在了地上。


    这人看着地狱。


    长发如墨的他黑色衣衫半敞开,冷峻眉眼之间是一种鬼感,让人感到通体阴冷,但他单臂托起一个厉鬼轻而易举。


    宣婴整个人僵住了,他抬手欲指对方那个方向,此人已经戴回面纱负手带着前世的他自己消失。


    可他分明就是看见了那个人长什么脸,在这悬挂匾额的东岳神殿宇前,满池血光照着的长发神官长得跟“沈选”有七八分像!他肤色纸白,额头有一只怪异的眼睛,青黛色的眉唇和脖颈是一道道翠如松柏,呈现苍青色的阴篆纹路,但这种邪魅气质还不止是宣婴不敢认他的理由,这个黑衫大敞的背影……他……


    他大爷的不应该是……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吗??


    第59章 人间道:种因(3) “阿木同志是老爷……


    宣婴看着像沈选又不像沈选的人, 他傩戏面具上的裂纹,成为开启一百年因果轮回的一把钥匙。


    这个人为什么和他在这里, 还帮了他呢。


    前世的故事早已经过去,只余下鬼魂身体渗出的朽木气息,但像一段被虫蚁噬空的木头,宣婴只要闻着那个男人身上的熟悉气味,他就会有点想低头哭的感觉。


    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正常,难道还有什么事没揭晓答案吗。


    事到如今……或许只能跟上去继续看?


    宣婴咬咬牙把手一挥, 他没有放弃找沈选,也想弄清楚这个人是谁,和沈家有没有关系。


    但事实证明, 这场“报应”是一个人的故事, 却也有无数人的因果构成。


    现在,追随这根判官笔,故事即将翻开了最初的一页。


    他跟去找沈选的梦境,却只见那个青眼睛,黑衣服的东岳帝君将他带走后, 先反手用掌心托起来前世他的眼睛,冷淡地抚摸着宣婴眼眶流淌下来的一滴滴血泪。


    “受苦了。”


    长发男人的黑色衣衫半敞开,冷峻眉眼之间是一种鬼感,让人感到通体阴冷。


    但他对出身低微的厉鬼宣婴意外很公平。


    “累就在这里睡吧,接下来就交给因果。”


    他这话说得,宣婴觉得更耳熟了, 地府不都喜欢这样要求判官?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地府开山始祖开口又说了一句话,“拿我的判官笔来。”


    “他的命,划了再来。”


    宣婴狠狠吓了一跳。


    但纷飞的黄叶已经扰乱了时间这头的一双茫然眼眸,梦境那里面的光太刺眼, 灼烫到让人觉得茫然。


    可是很快,1959年的老弄堂在薄雾中第一个在梦中苏醒了。


    那年,上海市正是解放后日子过得最最好的时候,初夏时节,红砖灰瓦的矮墙泛着潮气,家家的老虎窗半开,透出煤球炉的零星火光。


    而眼前的这个眼熟的地方是宣婴第一次做“人”的地方。


    以前的老上海们管这里叫石库门弄堂。


    这时,雾气深处传来“厄喇喇”的停自行车声响,宣婴“啪”一下把一张人皮面具贴到面部的白骨上,又爬了起来。


    一把蒲扇被他丢在了竹椅上,他扮作十几岁的裁缝少女一路蹦蹦跳跳到巷子外边,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被晨风掀起边角,依稀露出墙上“自来水厂通告”的铅字和一个走过来的身影。


    看到这个斯文,英俊,使人易于亲近的脸,她就认出了那个少年是谁:“阿木同志!!”


    阿木同志这个人做什么都淡淡的:“做啥,徐小英。”


    “谢谢你来给我上课啦!一点点小意思,收下收下。”宣婴笑得很讨好。


    说完,他又拿出了刚刚提前剥出那个烫手的鸡蛋。


    虽然他马上被烫的把鸡蛋丢进双囍茶缸子,他还是忍着疼痛三两下撕掉了鸡蛋皮,捧在手心里表示心意。


    毕竟啊,这是国药局上班的街坊——柳爷叔家亲戚,从苏州来的,19岁,现在在厂医学习中药针灸推拿,土地爷说小伙的名字叫阿木,宣婴就按照解放后的习惯叫他阿木同志。


    可惜他们认识好几个月了,宣婴都没怎么跟他混熟过,因为这个“阿木”很神秘,除了他想告诉别人的谁也别想套他话。


    宣婴早就好奇阿木同志的事情了。


    他撇撇嘴,拉着自己的补课小老师说:“阿木哥,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很冷漠,你不是答应了我爷叔帮我补课嘛。”


    阿木:“……”


    很多人说过这话,但他无所谓,对已经死了的冥司来人来说,做阎王爷不过也就是个给六界太平助力的工作,没工钱的事情用得着拼命打工么,他又不是牛马转世。


    对,眼前这个人不是人,而是一个掌管因果报应的帝君,1945年的时候,他就已经脱离阴木身体去过几次人间,他化成凡人,偷偷看着宣婴从开始的一心求死到眼前笑容满面,心里面的暖流也在不断滋生事端。


    “一百岁了,还是孩子样,这样的厉鬼什么时候才能被超度?”万岁帝君内心很操心他们地府今年的绩效,他就算是地府的顶头上司,也是一样给组织打工的,宣婴的心结这不就成了他的加班理由么。


    下一秒,宣婴这个麻烦鬼的高分贝尖叫声穿云而过,阿木同志立刻就低头不说话了。


    “阿木同志!!!!那么烫的鸡蛋你都直接吃!!你舌头不要了!!!还是你生下来没吃过人饭啊!!!”


    穿白汗衫,部队军裤的少年闻言愣住了,低头吃鸡蛋的嘴微微一顿,一双眸子要冷不冷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手底心,烫?什么是烫的感觉?鸡蛋还能咬了他的舌头?


    人在尴尬的时候都会装作很忙,宣婴觉得奇怪的俊俏少年就在装淡定,证据是他把那个无处安放的手背到后边藏起来了。


    但他们面前电线杆子上的麻雀刚才都被宣婴吓得飞起来了,可见其战斗力之凶猛。


    如果被拆穿“阿木”到底是谁还得了,东岳众鬼差又要忙几百年抓犯人了。


    不过一位邻家哥哥确实从来没吃过人饭,和他的“男妹妹”一样,他也是一个从下边来阳间的活死人,这可不能让这个小厉鬼一眼就看出来……


    宣婴还在眼巴巴看着他的小教书匠,这个小哑巴怎么回事?是不是小时候被吓过,用不用他求土地爷给叫叫魂!


    他刚来了帮助别人的想法,就见阿木把身子低下来,他的头对少女摇头两下,那个常年冷淡抿紧的嘴巴张开了一条缝,言下之意是他不烫,谢谢,妹妹。


    阿木同志的眼神温顺,乌黑,黑不见底的瞳仁像透穿人性的神,有一个少年该有的朝气样子,也像哥哥一样能给人充足的安全感。宣婴看着这种不设防对自己靠过来的安静脸庞莫名感觉很踏实。


    他和这个小孩以前见过吗,这双眼睛,竟有故人之姿。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的重点啦!


    大字不识的男鬼这次找小屁孩事要补习功课,是因为他要写信给组织申请入党!


    他又不是人,这个党肯定不在遥远的首都,而是在九幽迷境一般的地下鬼域。


    是的,他心心念念投奔的组织就是酆都党委,伟大的无产阶级东岳地府最高领导们!他要成仙,他不做鬼了!他要做建国后第一个飞升的高觉悟“考编”厉鬼!


    宣婴之前不懂流程,就用红枣土鸡蛋给组织贿赂了一番心意,不知道是不是“送礼”不太值钱的缘故,每次都是退回来,那儿他也没钱都是问土地爷借了粮票换鸡蛋,每次都这样被地府忽视他想真正完成劳动改造的决心,让他很是不爽。


    但是他是一个很轴的人,就像以前重返人间是想再见娘,当他的灵魂又一次复苏,“沈选”也成了唯一锚点,他必须让自己在一百年后等到沈选!


    做基层工作的鬼差城隍一个两个都很好对付,宣婴和它们打了几次牌,区里的阴判就对他毫无防备了,它们还告诉宣婴这个铁哥们儿,你啊,别写了,因为是东岳不给你通过转世申请的,我们阎王殿怎么敢违背最高检察院的指示呢。


    宣婴:“阿拉做了啥子!!!!!!阿拉惹东岳了!!!不就是调动一下户籍!!!为什么其他鬼魂都有机会劳动改造,就我!!地府不把户口本发给我!!”


    这一嗓子,居委会办公室所有的鬼都捂住了耳朵,宣婴气得撅起嘴巴,两只手开始抹眼泪,哭着说道他在建国前受过的委屈和不公。


    他长得好,性子好,也是真的身世悲惨惹人同情,基层鬼差们就吃这一套。


    区阴判挠了挠凹进去的鼻子,拍拍他“抖”得像中风的胳膊:“好了好了,你这孩子,快擦擦脸,但是阿拉也不晓得伐,可能是侬写太多错别字了?上头的一位大领导就港,给伊统统退回去,让他一个字一个字重写,红头文件的格式不对怎么能送上来什么的……宣婴,你要不先……报个夜校扫盲?”


    真是见了鬼了,新中国一成立,连厉鬼都要被逼着上夜校去了,地府你们就是和我作对吧!!!


    宣婴的假哭暂停了,在偷偷地龇牙咧嘴,目露凶光,他想活活咬死谁的嘴巴气得讲不出话。


    但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流氓头子就是不一样。


    后来的那点事,就连地府都得夸一句宣婴能屈能伸,因为他真的去读夜校了,他还顺带报了一个裁缝班,准备学习一些小生产技能,当一个新时代的“女标兵”!


    弄堂里,宣婴又开始忙得不可开交,他在裁一件的确良布料的衬衫,他想好了,这件衣服要送给土地公公,这样以后城隍庙的所有袍服都不用买了。


    所以土地公公常说,宣小姐真是个可爱的小机灵鬼,很多老年人们确实也是喜欢这种小孩子心态的晚辈。


    此时有一个“老头子”的眼睛也注意到了一切。


    其实不管是闹人的小女子,还是聒噪的宣大爷。


    某位常居高位的年长帝君也都觉得还挺顺眼的。


    他不停让东岳驳回申请,也不是在耍宣婴,只是因为生活在1959年的宣大将军文化程度是真的很低。


    一个没上过小学的文盲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一张纸上就没几个人类能认识的字,全是鬼画符一样的血迹,帝君想读懂他的意思是什么都困难,又怎么能拨给宣婴掺和人间大是大非的神权?


    好在地府有他这个足够博学多才的扫盲大队长,不然也不会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这一幕了。


    宣婴现在就在旁边拿着一本线状古书,它叫《诗经》是华夏民族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所有先人诗歌,因古人行礼拜天,常用笙演奏这些作品,故又名笙诗。一位阿木同志也是挖空心思想让宣大将军学习进步了,他专门在地底下搜集这么多民间诗歌,又用古代祭祀的方式来人间教会了这个厉鬼认字。


    “这首诗歌是什么意思啊,就是这个,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意思就是山上有茂盛的扶苏,池里有美艳的荷花。”


    “荷花我知道,扶苏是什么”


    “一种松树,非常坚毅不屈,还用来指代俊美的男子……”


    “哦。”宣婴和阿木同志背靠背,他们的头顶上有老厂子铁网上的树叶,并非少女的小厉鬼在咬着嘴唇上的茉莉香片。


    阿木掉过头,伸手拉来了宣婴的胳膊,小厉鬼立刻趴在少年腿上装作认真地看书。


    少年低着头,漆黑一片的发丝牵动着两颗不安的心,他的语气有点朦胧美,“哦什么。”


    宣婴的脖颈和肩肘扭动了起来,指头妩媚地抚摸眉梢,瞎弄几下少年的衣服领子,脑子里面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风景。


    那是一个三月里的春天吧,夜晚的月亮也是一样的柔情,阿木那天穿着一双劳动鞋,第一次出现在夜校门口,他是来帮忙接弄堂里的裁缝妹徐小英的。


    其他裁缝妹半点看不起中药店的小学徒,撇撇嘴虚荣地指着他的布鞋说:“穿这种鞋可别进教室找我,咱们厂的男同志连打乒乓球都不叫他吧,年轻同志开始要注意形象啊。”


    宣婴倒不至于看人下菜碟,他上去就热热闹闹地打招呼了:“同志,你是柳爷叔的亲戚啊!我叫徐小英,你叫什么?”


    阿木低下头,个子很高瘦也很懂礼貌的样子:“你好,同志,我叫阿木。”


    “阿木同志!”


    “嗯,小英同志。”


    宣婴一直并不是个很成熟,他是个无论跌倒多少次都很跳脱的性子,他的孩子气还会被对方身上这种一板一眼的特殊气质吸引,所以他总是抓住机会逗阿木变脸。


    比如上次夜校班一群女同志穿着厂里上班发的排球服,大家当时在门口踢毽子,跳绳子,隔着黄埔区旧自来水厂的铁丝网贴着白色印刷墙,阿木就站在墙根子后头,胳膊里夹着一本前苏联小说,目光呵护他,又疏远他。


    女同志们先唱歌:“马兰花开二十一!小英同志!接着!”


    然后意外发生了。“诶!诶哟喂!毽子飞到墙壁上去了!那个同志是谁啊!”


    大家叽叽喳喳的,宣婴抬头一看就见阿木穿着海魂衫和一条军绿色长裤子,他先是沉默不语,接着脸上的小梨涡漾了出来。


    “阿木哥!你给我拿一个,好不好?”


    其他人一看窃窃私语,好像都在笑。


    阿木同志的定力肯定仍需努力。


    他在“小英”妹妹的注视下没辙了,帮他忙后的冷酷嘴角虽然还是没变,但是弧度也没下来。


    谁让他就是抵抗不了这双眼睛后的灵魂,还有就是“她”笑起来的脸真的很好看呢。


    宣婴可能也是想到了什么,借着那本《诗经》,他趴到这个小鬼的肩膀吐气如兰道,"阿木同志……你也是“扶苏”诶!毕竟你那么——俊美!”,又拎起清冷帝君‘蹭’一下红到脸颊的耳垂肉扯扯玩,然后就揉着肚子开怀大笑了起来。


    “扑哧哈哈哈哈,真有意思!耍小老头子真有意思!不是……是学习真有意思哈哈哈!”


    “小老头子”就这么轻轻地碎掉了。


    他蓦地站起来,宣婴还要笑个没完没了,两个人亲密地挤在一起就像一对连体婴。


    阿木:“别笑了。”


    宣婴:“我就笑!阿木同志是比我爷叔还老的老爷爷!哈哈哈!”


    阿木:“阿木同志是一个老爷爷的时候,小英同志也是一个老奶奶。”


    宣婴:“哎呀!好害羞,请你不要说的我们好像要一起白头到老好不好?”


    “……”


    阿木同志又又又又又被他的小英同志戏弄到头麻了。


    他低着头猛猛灌水,故作镇定的嘴角微微抽动,心里透着一股方寸大乱。


    他也完全拿这个小厉鬼没办法了。


    因为在无法预知的未来,真正的“沈选”或许能游刃有余地做到反将一军,但一个万岁老鬼目前的平静面具已经被打破了!


    那句小说里的话怎么说地方来着!爱情啊!!甜蜜的爱情!它像无声的春雨悄然地洒落在他焦躁的心田上!


    阿木同志是草木之心,以前在地府连话都不用和其他鬼魂们说,此刻却感到过世俗欲望的可怕至极和不可名状!他现在这一切的混乱羞涩和恼羞,都全部真实地反馈到了面颊上!而最不应该的是,他如果真的把宣婴的样子记在心里,这正是他们此生所有不幸的开始!因为宣婴所做的一切本不是为了他。


    “你还学不学?”


    “学啊!”


    “假少年”在树下渴的嗓子冒烟,“假少女”跑到墙后头故意把浇花水壶举了起来。


    随着清凉解暑的水珠子扑面而来的,是那种让阴木心脏受不了的笑声。


    “哦哦哦——木头疙瘩喝水了——我要给他浇个够让他的头顶开出一个小花——”


    “浇水啦浇水啦,这样啊,我的扶苏就能陪着他的荷华长大啦——”


    ……


    也是以1959年3月为开端,他的第一个人间化名,阿木,真正开始陪着宣婴等未来的命定之爱——“沈选”。


    与此同时,专业代写论文的帝君来人间帮了“徐小英”的忙,但等他回头再去地府,签收一份份进步成果的人也是他本人。


    他在穷尽一生温柔,将一个厉鬼托举,修其来世功德无量,让他从“鬼”再做一次快快乐乐的小孩子。


    虽然说他其实很忙碌,但他还得连夜赶回来专门给宣大将军回信,说点让这个厉鬼相信组织的温暖话语,也是他一次次把一个家伙呵护照顾得像大人掌心里的小朋友。


    可是众所周知,建国后的阴魂数目暴增,一个鬼想入党很难。


    土地爷能在石库门弄堂当“官”,那是因为人家是一个光荣牺牲的抗日烈士,给组织扛过枪,堵过炮台的啊。


    宣婴要争取不投胎转世而是收编为正式地府人员,就要德智体美劳,主打一个全面发展。


    所以帝君除了要他继续努力扫盲,还要宣婴改改性子,从下礼拜开始每天早上起来先做一套眼保健操和广播体操,平时有空也可以去扫扫大街,扶几个老太太过马路,划重点,是扶,可不是当街追打老太太。


    “你才当街打老太太呢!!!我看起来是那种丧尽天良的鬼吗!!!”


    宣婴气的吐血,他当晚蹲在公厕里,忍不住手绘了他心目中的“帝君”,他用来打鬼神的鞋底子也没少挥。


    纸上诙谐滑稽的丁老头“帝君”一转眼就满脸都是脚印子。


    “赤佬!赤佬!阴我是吧?穿我小鞋是吧?爷爷又给你脸了!呸!!”


    “我操!!这么麻烦!死了做鬼算了我!!这领导有病啊?他有病啊?”


    “等我下去,高低要查清楚你是谁!再要了你这个小赤佬的狗命!”


    但宣厉鬼这种积极分子为了表现表现还是没有放弃,并开始不断学习如何给地府领导打报告,这搞得那几年东岳的小鬼也没别的事情做,每天在牝山大帝的水官殿外睁开眼睛就是一句话:“报!!!那个小厉鬼又打申请找组织汇报学习进度了!!!帝君又通宵打开新华字典加班了!!!”


    这些事,宣婴当时都并不知道,徒留一缕飘散在奈何桥边的宠溺叹息声:“主簿司,何事?”


    “宣婴的第一次政审这算是过了吗?能给他安排下一次地官面试了吗?”


    “自建国后,他给我写了多少次报告了。”


    “按冥司的规矩,刚好四百四十遍《渡亡经》,今日可由小的为宣婴点香消厄消除肉身百病。”


    “过。”用苍白无力的鬼气指骨贴着那张纸感受余温,殿内下一句偏爱是,“但佑他长生喜乐的引魂灯,以后都由我来守护。”


    第60章 人间道:种因(4) “故园苦树,今日……


    宣婴真的很想告诉自己, 这都是假的,这不可能, 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不可能有那么次死死追着他的“轮回”,可1959年的真相就是这样大白于天下了。


    傻傻的小厉鬼在给某位帝君的挂号信中写道:


    “尊敬的东岳政委!!是我!正在上海接受地府劳动改造的宣婴同志!对!!今天的我又来给组织表忠心了!!我今天写信的目的还是要说,我不服!我,宣婴,不服民国时期冥司对我的部分判决!我想上诉!要求二审!我知道上级一定认为我一个群众不服上级应该憋着,但我不憋着!我就要骂死那些不作为的官!他们本就不配拥有信众!如果让我来, 我肯定能干的特别好,也请组织给我一个机会!”


    宣婴的文化程度有待提高,但这一手字是谁教的, 就会特别像谁, 所以宣婴的字迹和“政委”批准面试的字体几乎也没有区别。


    后来,杨浦区出测试题的母子见了一个面。


    化为上海女性模样的冥殿女君跟随着她兄长的步伐,她头上的吉祥圆光有一圈庙宇神像才有的紫光色祥云,繁琐的发髻和眉型如一卷未干的淡漠山水云海,一张不喜不怒的脸上是朱砂和金红石的纹饰, 充满着一位道教女性神明的高贵。


    兄妹俩的影子也都是上古神殿的标准塑像造型,腰间柔软的飘带殆尽世间词汇不可形容,只能赞叹一句冷漠华美又不可一世。


    牝山大帝器重宣婴并希望他来日登仙,后土娘娘是知道的,她今天就特地过来对哥哥说起了一个名字——“沈选”。


    一直以来,牝山帝君对他培养出来的人都很满意, 但宣婴的脑回路之奇葩也早就体现在了能力以外。比如这次考试之前。


    阿木同志问他:“你们学校毕业考试考《聊斋志异》?”


    宣婴说:“是的是的,你看这题,土匪前世杀我,我死后化为厉鬼, 答案是不是也杀他一世?”


    阿木同志:“那你就白忙活了,而且还会累计业力,考题里面的答案是广行善举,放生功德,人不能随便乱杀,做人做事要有话好好说。”


    宣婴委屈死了,他拿手拍胸口,不甘心地嗔怪起法律规定:“啊???跟一些狗屁倒灶的吊人讲道理本来也没用嘛!要我说啊,关键时刻就要请他们吃吃巴掌!看我一嘴巴子过去谁还敢不敢啦哈哈!来啊!来啊!都来欺负我试试看阿!我去他四大爷三舅母——啊呸!”


    “……”


    “哦!你拿手敲我的头顶干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阿木同志戳他脸颊道:“……你就是忘性大的小朋友,喊累了就坐下休息一下,我继续帮你念书认字,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


    宣婴:“……哦,好吧……对了,你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什么意思?”


    阿木同志说:“娘,你上次不是说想住在乡下的她还有你的未婚夫了吗?”


    所以,他当然清楚宣婴目前还没放弃报恩沈家后代。可当时他真的觉得宣婴是吃饱了撑的,那个没出生的凡人几岁,他几岁,这个恩非得这么报?还去人家亲爹亲妈产房门口蹲点?宣大将军是不是小时候发过烧留下什么脑部疾病了?


    帝君为了让他收了凡心,才会在那段日子帮小厉鬼拼命考前冲刺,突击检查,想用题海战术帮真君爷提高思想觉悟。


    后土娘娘揶揄道:“可是姻缘与机缘也不是冲突的,也许二者是一起的呢……就像《诗经》……”


    帝君压根没听懂,后土娘娘只能委婉一点:“水官,其实谁是‘沈选’,都不是很重要,因为宣婴等的本就不是一个人,他等的是重头再来一次的希望,所以并非是选择出一个完美的生魂投胎成‘沈选’,他就可以放下一切,爱上对方。”


    “……”


    “要做那个人,只有一个条件,他首先是无条件爱宣婴的,任凭世人如何说着反对他们,他都要再去人间治愈宣婴一百年前的伤。一个不爱宣婴的沈选,本来就不是真正的沈选,但一个爱宣婴的沈选,就能做到让宣婴也爱上他。这才是世间的因果律。”


    帝君一个字没说。


    后土施法后,宣婴把他救了出来,阴木心里的不舒服更加严重了,他看着这个小厉鬼毫不犹豫为善举而放弃转世,嫉妒的心脏真想要教训一下那个偷拱白菜的“沈家后代”。


    那个还没出生的沈选,他到底有什么好?


    宣婴也是个懂得如何气人的活宝,不喜男色,还天天喊着要嫁男人,莫不是想让他家阿木哥从此也活不成了?


    阴木同志回去就这么坐了一宿没睡,但是据后来的小鬼们讨论,忘川彼岸的所有扶桑都开了花!红的晃眼!妖气冲天!


    是的,忘川的扶桑花不开,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像阿木同志给小英同志削铅笔时,每次都会安静地用刮下来的木屑花做一朵扶桑花。他从来没解释过自己从哪里开始就很想送出这朵花了。


    宣婴在历劫,他真的也在历劫,他和宣婴当时就有些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


    当东岳告知他可以拿地府居民正式户口本了,宣婴似乎还有点诧异,直到小老师阿木的出现来帮忙修路灯,“她”立刻喜出望外地拉住对方,先用黄纸擦擦眼角眉梢的泪痕,又大声得说出了好消息的“阳间版”。


    “阿木同志,我告诉你啊!!我上次说的考试过了!我打算写信给一个人!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看邮票贴的对不对?我要放一张照片!”


    宣婴一说话,他的眼睛就会“笑”,很有古代名角眉目传情的感觉,他还趁热打铁地提出了一件回报。


    只见这个家伙跑着就过来量体裁衣,阿木胸膛酸意微微涨开:“你真的要给我做衣服?你拍了照片?要寄给谁?”


    宣婴咬着针线,单手勾起尺,转着圈来到他身后道: “嗯……我偷偷和你说,是我的未婚夫,沈选。”


    ……是他。牝山大帝想起来了所有的不快,又结合后土那天晚上的话,他当时就有点态度不好地低头问,


    “英台,你前程不想想钗裙?”区区人间小爱,为何痴迷如此?飞升后陪在他身边一道长生不好?


    宣婴笑答:“你瞎说,我才没有只想钗裙,而且爱就是爱!又有什么大爱小爱呢!”


    问题就是在宣婴这里,在他看来,就算是霸王项羽也可以有小情小爱,这才叫柔情别绪,浪子回头。


    宣婴得意洋洋地走到他身前问:“你怎么不夸我聪明伶俐呀?我让你丢脸了吗?我该让你佩服我,夸奖我,才对。”


    阿木同志说着就要走:“嗯,夸,我去修路灯。”


    宣婴拦住了他问:“来夸给我听听。”


    阿木同志过了好久,说:“我不善言辞,只知道以前的戏文中有一句,很好的女子总要很好的男子才能配。”


    宣婴托腮浅笑,一只手绕着皮尺:“那我是很好的女子吗?”


    阿木同志说:“小英同志不是很好,是非常好,是天底下最好,至于那个男子,也是个男的吧。”


    宣婴一下惊呆了:“咦,阿木同志,你的脑瓜原来也不是根木头做的啊,可你怎么还背地里说起我情郎的坏话了。”


    阿木同志的七情六欲本就不富裕,能用的都给了小厉鬼。


    这导致他执念一人的眼睛更加又无法从宣婴那张低头假装羞臊的脸上挪开,后来阿木同志开始干活,每一次被小英同志擦汗,他都臊得低着头猛猛灌开水,他故作镇定的嘴角微微抽动,心里透着一股舒服和踏实。


    给厂里修好了路灯,他踩车轮回去了,但身后某张脸上一道道鲜活明媚的旧时代颜色,成了他等待下一次转世前都最割舍不了的美梦。


    ……


    同年,宣婴真的通过了政审材料,但就是在那年,一件不堪回首的事也发生了,马氏的双生子之一沈湘“死”了。


    可宣婴当时不知道,这个沈湘体内住的灵魂正是牝山大帝真身,他和宣婴一样试图庇佑沈家逃脱世累积的厄运,沈严在太岁年安然脱险后,他就趁机脱壳离开了沈家人,恢复了原本外貌威严冷漠无人类感的帝君样子,还打算回到小厉鬼身边去继续度化对方。


    但是他忽略了一个小厉鬼一直以来的个性,宣婴又把责任归结到了身上,他一下子病倒了。


    “我就是较真!!!我就是认死理!!!沈湘不许死!!!我死都不许他死!!!”


    土地爷作为一个过来人,几乎是掏心窝子地劝他事情没有对错,只有选择,一旦你选择了一种做法,势必会得到相应的结果,是报应还是福报都看你自己,所以“沈湘”短寿和他真的全无关系,但那个趴在桌子上唰唰掉泪的家伙就是完全不听劝阻,他非要用真身去地府想办法。具体结果怎么样就不知道了,但后来那几天刚好下雨,阿木同志再来找他,就见他看着失魂落魄在追忆往事,想着想着就开始低头潸然泪下。


    只要一哭,宣婴的后背纹身就会发痒发烫,疼痛难忍,宣婴不愿意提起过去受过的屈辱伤害,干脆蹲垃圾堆后头,那里一只铜炉子,炉子里有黑色煤球,顶上有个烟筒,底下还有捅灰的煤饼洞,他淋雨的脚掌很快变得乌黑黑的,直到一把伞盖在头顶。


    抬头一看到这人眼圈儿比自己还红,宣婴再也无法转开一眼。


    因为阴木刚回到石库门弄堂就得知了宣婴几天几夜滴水未进,少年伞外朦胧的一眼,全是痛心入骨……还有相思伤臆。


    宣婴当下也不懂这种眼神里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阿木同志的伞好大,雨也好大,可他好委屈啊,也好不甘心,他真的很想要抱着阿木同志大声哭一场,像小孩子一样无所顾忌地哭个痛快。


    因为他真的好痛苦,也厌倦了活着,为什么他付出了全部,还是让他恩人的孩子没了,这是他费劲千辛万苦也无法挽回的宿命吗,宣婴这种颓废无力破碎的眼神也让阿木同志狠狠共情了。


    他是“沈湘”是一方面的原因。


    但一个神明是不会为任何人的生死而动容的,人如蝼蚁,在长生不老的帝君眼中,每天都有无数死去的蜉蝣从忘川转世,做一个判决因果的神,没有同情,没有情绪,才是对所有鬼魂的绝对公平。


    毕竟死亡可能不是我们想得那么激烈,遥远,它原本就在我们生活中的每一天。


    可是好像也没有人告诉过他,当一个人为自己的“死亡”而悲痛欲绝,他也会这么心痛如刀割一样啊。


    他们的想法混着煤烟与扶桑花香,漫过晾满万国旗的竹竿,缠在老虎窗外那株歪脖子梧桐的枝桠间。


    从始至终,绿色解放服少年的目光从未从宣婴脸上挪开,他在厉鬼面前牢牢将拳贴住这冰冷无活人气的手,垂眸宣告一般替这个小厉鬼在人间遮风挡雨。


    阿木同志的所有温柔,与牝山大帝的职责本就无关,但他也只给这个小厉鬼说骗死鬼不偿命的情话。


    两个人开始给对方抢着撑伞,好像又回到了一起剥鸡蛋,在理发厅门口看邻居阿姐涂刨花头油的场景。


    宣婴说:“阿木同志,淋雨是淋雨,浇水是浇水,不一样的,你不要淋雨好不好,会着凉的。”


    阿木说:“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答应你什么?”


    阿木同志的眼睛黑得发青,薄薄的嘴唇显得年轻,明理而深情:“解药是解药,苦药是苦药,也不一样的,你不要疼痛也忍着,以后只要生病了都好好吃药,好不好?”


    这句话清晰地撞击在了宣婴丑陋不堪入目的坏心脏,他伪装的鬼气人皮假面浮现出奇怪的红云,也出现了一丝面对人间情爱的裂痕。


    人本就对患难时的真情告白难以抗拒,他喉咙发紧,透过阿木的脸恍若隔世一般想到了母亲。


    被留在绝望的世间,经历身边所有人都在慢慢老去的失落,他一直都没想过能再遇到一个人能像娘一样爱他。


    因为没有一个个体,会像娘对孩子一样,做他的大树,他的鸟巢,包容理解一个吞下长生不老药的少年。


    所以从死尸里爬出来,他再也没哭没闹过。


    可他现在……


    宣婴又不说话了,他开始无声颤抖,还得等一百年的眼泪模糊脸颊两侧。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巨响,长发和衣服湿漉漉的小厉鬼大哭着扑进了一个冷冰冰怀里,又被一双温暖的手抱着托了起来。


    “咚!”一声,巷弄的木桶与竹刷相撞的节奏惊起屋檐上的麻雀,随即是煤饼敲击铁炉的闷响,火星溅落在带孔的老柴上,腾起一缕带着松香的白烟。


    穿的确良衬衫的爷叔趿着塑料拖鞋路过,鞋底蹭过石板缝里的青苔,留下几道蜿蜒的水痕,与隔壁生煎铺飘来的焦香一同渗进晨光里。


    雨水太多了,车棚顶的光吝啬地透进来,模糊构成了两道身影,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为心焦如焚的纯情萌芽而燥热起来。


    他也亲耳听见宣婴虚哑地哭着答应:“好,好……”


    下一秒,宣婴突然瞳孔放大。


    阴木无声喟叹,用神力让他不许再自我伤害,性格刚烈不屈的小厉鬼果然转而低泣。


    又是一样的哄他睡觉,宣婴浑然不觉一切地问:


    “……为什么我好像……我好像正在忘记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下完这场雨。”到时候孟婆汤就会起效果了。


    “……那你不要走。”


    “嗯,好。”


    但是等他睡后,这位帝君又和他说了另一番话。


    “对不起,如果你和你所在乎的人真的能过得好,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是的,阿木同志和“沈湘”本来都不应该存在于宣婴的记忆深处——生死簿早就说过了。


    阴木此生最爱之人注定要做沈选之妻,他只能黯然退场,再假装自己从未来过宣婴的身边。


    苦海浮沉,各自解脱。


    他们能留的只有一纸空文。


    一缕万年游魂只要去了。


    一个百年好合的佳话也和他无关了。


    可来来去去,他的报应不爽好像还是来了。


    虽然没有了一些记忆,宣婴后来看上去在为“他”而难过。


    执掌忘川彼岸的人总在听到来自人间的宣婴在梦里哭。


    “湘儿……不……不,别……别走……不。”


    阴木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哭声说不许他走着,前世不见,今生不欠,他们没还掉的情债还在,他怎么可能会舍得不再相见呢。


    十月初一,是他们当年的奈何初见日,所以从此每一年他都会在百鬼夜行时开斋来一次宣婴身边。


    彼时沈选还没出生,路上碰到牝山帝君的众鬼总会问那名黑纱鬼魂。


    “来者何人。”


    “故园苦树,今日前来探望吾妻宣婴。”


    但是他也只有在梦中才敢走到那个人的床边:“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回来的,只要你下次默念我的名字时。”


    阴木说着附身亲上昏迷不醒的宣婴,两片嘴唇浅浅一碰到,冥司帝君情到深处无法自控的潮水爱欲也几乎将气息奄奄的宣婴完整淹没。


    “我会陪你,一直到你所愿皆所得,岁岁长相见。”


    ……


    宣婴的记忆中有一段是空白的,比如他不知道自己心脏上为什么会有一道疤。


    土地告诉他,这是因为他救沈严沈湘兄弟而受了重伤。


    后来,宣婴猛然记起了他最后一次失忆前的故事。


    离别那夜,一个人冷冰冰的眼泪止不住地打在他的脸上:


    “我只是一棵替世间判定善恶的因果树,却又因为这个人而妄图知人之乐。”


    “一百年后的你再走过这个地方,还记得头顶上有谁在看你吗?”


    “因为是我枯燥的循环往复里唯一的变量,所以才忘不掉你的样子。”


    “不要忘记我,阿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