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笼【铸金笼】
大殿之上,那个往日看似少年模样的李羡,如今身穿金色龙袍,端坐于金丝楠木龙椅之上,眉眼间再无任何痴傻怔愣之色,那股年轻帝王的凌厉已是赫然显现。
殿内只他们二人。
李羡垂眸盯了那身影良久,才出声唤其平身。
柳惜瑶站起身后,心中谨记着此人已是帝王,便未敢随意抬眼朝上首去看。
李羡缓声与她道:“可知你的封赏,朕为何一直未曾下旨?”
柳惜瑶缓缓摇头。
李羡道:“朕予你三条路,你可自择其一。”
柳惜瑶闻声应是。
李羡抬眼朝那身侧屏风处扫了一眼,故意说道:“其一,入宫为妃,荣华富贵皆享不尽。”
柳惜瑶眉心倏然蹙起,乍一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她与李羡从不相熟,便是在少陵原时,也不过只见过区区几面,他便是有那封妃之人,
也不该是来寻她才是。
更何况,她根本没有那入宫为妃的心思。
见她垂着脑袋,迟迟不语,李羡眯眼道:“心中如何想,便如何回话,若有半句不实,朕决不轻饶。”
“民女……”柳惜瑶顿了顿,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低声道,“民女不愿……”
“为何?”李羡挑眉,带着几分探究,“据朕所知,你从前清苦,理应想要荣华才是?”
柳惜瑶实在难以开口,犹豫再三,只好委婉问道:“那陛下可曾听闻,民女生母亲柳氏之事?”
李羡似有所悟,轻笑了一声,“所以,你与你母亲一样,不愿与人共事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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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惜瑶头垂得更低,缓缓点头。
“好,那朕也不愿勉强旁人。”李羡长出一口气,又朝那屏风处扫了一眼,眉宇间浮出一丝笑意,“这其二,朕下旨赐婚,令你与宋澜择日完婚,你大可安心,由朕亲自下旨,勇毅侯府不敢有人为难与你。”
柳惜瑶心中大惊,仓皇跪地。
这一年中,宋澜已是差人送了不止一次碎石去那梅苑。
那宅院里皆是宋濯的人,宋澜进不去,又碍于圣上颜面,不得硬闯,才会有次行径。
在看到那些碎石时,柳惜瑶瞬间便回想起,那时他在东苑的假山旁,与她表明心意时说的那番话。
“你说自己并非珍宝,这下不就巧了,我亦不是什么美玉,正好两块顽石头,凑成一对。”
而今送她的这些碎石,便是要她自行了断。
“民女不愿!”柳惜瑶直接回道。
见她如此痛快,李羡不由啧啧,“朕记得你二人从前便已有婚约,也不知是为了何故,那婚事迟迟未成,如今朕来亲自下旨助你们完婚,你还有何不愿?”
柳惜瑶又是一滞,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她默了半晌,见李羡好似非要等她开口一般,才又咬了咬牙,缓缓说道:“回陛下,民女……民女听闻,宋澜之妻,早两年就已是病故,他此人最为守信,对外言明此生不再续弦,所以民女不愿。”
如今宋澜手握兵权,威震一方,那些勋贵世家,皆想与其联姻,哪怕只是沾亲带故,也能使其在朝堂上多一份底气,然宋澜却是一一推拒,心中只道思念亡妻,今生不娶。
此事传得人尽皆知,甚至有那说书之人,还编了不少有关其与亡妻的恩爱之事。
李羡闻言想笑,此刻便也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好叹道:“那好,如此的话,你可就只有其三可以选了。”
李羡不容她拒绝,直接铺开圣旨,御笔亲书。
“平定秦王谋逆一事,你于长公主府立下奇功,朕特封你为一品清昭夫人,赐婚宋濯。”
柳惜瑶闻言怔怔跪地,许久都没有任何回应。
上首的李羡已是搁笔,见她如此,不由笑道:“朕只给你了三条路,你没得选了,要不然还是入宫罢。”
柳惜瑶吸了口气,忙出声道:“陛下……民女只是有一事不明。”
“但说无妨。”李羡道。
“陛下既是给了民女那一品夫人的身份,往后民女定能安稳度日,又何故还要民女嫁人?”柳惜瑶平静出声。
李羡笑道:“为何不愿嫁人?如实说予朕听。”
柳惜瑶缓缓直起身来,朝着上首道:“这世道情爱,最是做不得准,情动一时,赴汤蹈火都好似在所不惜,然这世间患难之情常有,反倒是细水长流的常伴相守,才最是少见……”
李羡懂了,不由摇头,“你怎地还是信不过他?”
柳惜瑶道:“回陛下,民女是信不过人性。”
李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片刻后,不免又笑了起来,“你是朕亲封的一品夫人,还怕他欺负了你不成,若他日后负你,我定不轻饶!”
“可他位高权重,我再如何委屈……”柳惜瑶有些难以开口,但事实就是如此,她带着一丝苦笑道,“再如何,我也不过只是位女子。”
比起宋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即便在他们的夫妻关系之中,他真的做错了何事,皇帝所谓的不会轻饶,又当真能严苛到哪个地步?
“你怎就这般谨慎呢?”李羡颇有些无奈,“那如此可好?”
他说着,又重新提笔蘸墨,在那诏书上补充道:“宋濯此生不得纳妾、不得平妻,唯清昭夫人一人。”
他笔尖微顿,似琢磨了一会儿,又落笔道:“诏书所载,天地共鉴,百官共证。如其有所违背,即为欺君之罪,革职问罪,永不赦免。”
“如此可还满意?”
李羡写完最后一字,不再问柳惜瑶,而是回头看向那屏风,“还不赶紧上前领旨,若再不领旨,怕是要再加上一条,要你以命偿之了。”
屏风之后,身着朱红官袍的宋濯,缓步而出。
柳惜瑶不由愣住。
只见宋濯朝上首行了一礼,平静地开口道:“那便烦请陛下,将那最后一句添上。”
李羡与柳惜瑶皆是一愣。
尤其是李羡,惊得将宋濯看了好半天,“那、那你若日后……朕岂不是要痛失贤臣?”
宋濯唇角微弯,再度拱手,“至少于臣,陛下可尽管放心。”
李羡垂眼盯着那诏书,最后还是提笔又补了这四字:以命偿之。
搁笔落印,两人携手上前跪地领旨。
二人退出殿外,安安与秀兰又被宫人引入殿中。
宋濯与柳惜瑶来到廊下等候。
“所以方才,为何会有前两路可以让我来选?”柳惜瑶面朝不远处的朱红殿门,眼神却是落在斜上方的宋濯脸上。
宋濯握住了她的手,温声低道:“与我无关,是陛下有起了玩性,非要如此。”
“你干什么呢,这是皇宫,快松开。”柳惜瑶着急着想将手抽出,宋濯面上不显,眸光与她一道望着那殿门,手上的力道却是一分未松,反而还用那拇指不住在她手背上不重不轻地剐蹭着。
许久过后,殿门打开,两人神情似都有些低落。
在宫中不便多问,一路上几人跟在宫人身后,都未曾开口。
宋濯还有公务繁忙,只是将柳惜瑶送上了回去的马车,并未与她一道回去。
马车驶出皇城,柳惜瑶才赶忙问这二人,“怎么了,出了何事?不是要去领封赏的吗?”
秀兰也是憋了一路,别提憋得多难受了,此刻终是能说出口了,那唇角瞬间向上弯起,“娘子,陛下下旨要安安入宫……被封了昭仪。”
“昭仪?”柳惜瑶已是震惊到快要说不出话,忙朝安安看去,“你、你……他、他……”
安安握住了柳惜瑶的手,扁着嘴道:“他问我要不要入宫……还说要是入宫做他的妃嫔,日后有人要欺负娘子,娘子就可以有人撑腰了。”
“不不不……不能是因为这个。”柳惜瑶着急道,“你得是因为你自己啊!”
安安垂下眼去,脸颊有些微红,“我……我也想他了,而且宫里会有很多好吃的,日后也不会再受苦了。”
说着,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朝柳惜瑶笑道:“娘子,安安会很好的,你放心吧,安安不会被欺负的,再说秀兰姐姐也会入宫陪我,我让她做我宫里最厉害的管事!”
柳惜瑶还是有些怔懵,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安安,你……你到底……可是想好了?”
安安用力地点了下头,“我想好了,就是、就是……我会舍不得娘子,不过李……皇上说了,娘子可以随时入宫来看我的!”
柳惜瑶不知不觉,已是落下泪来,她抬手抱住安安,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脊,许久后,合眼与她轻道:“安安,叫我声姐姐吧。”
安安默了一下,轻声唤她,“姐……姐姐。”
“你是我柳惜瑶的妹妹,你姓柳,叫柳安安,是清昭夫人的亲妹妹。”她温声与安安道,“日后,我们姐妹互为依靠。”
秀兰也兴奋地将两人环住,“还有我呢!你们两个可得争气些,我日后能不能飞黄腾达,当上那什么尚宫、尚仪的,可全靠你们了!”
马车回到宅院前,阿福正要跳下车去,便见宋澜忽然
骑着峻岭而至。
阿福立即将手落在腰间的刀鞘上,身侧的车夫也是将手摸去车下的刀柄,那树影中亦是有了微动。
宋澜来过少陵原不止一次,他知道这院内院外皆藏了不少高手,也知她今日是入宫领封,以她如今身份,他不能动她。
“瑶娘,与我见一面,将话说清楚。”宋澜朝那马车道。
马车中,秀兰连忙按住柳惜瑶的手,朝她摇头示意。
安安也是小脸一白,眉眼间皆是警惕。
柳惜瑶沉默之时,车外之人也是极具耐性,似没有半分想要威逼之势,却也并未离开,只坐于马上,眸光始终落在那马车之中。
许久后,那车中传来柳惜瑶的声音。
“去正堂说。”
柳惜瑶先去了正堂,待她点头应允,阿福才将宋澜引去堂中。
门窗皆是敞开,且这屋顶与墙后多处也藏了暗卫。
宋澜忽然想笑,原他将她看得如此重,已是重到让他费解的地步。
“那条毒蛇,是你放的吗?”柳惜瑶见他上前来,便稍微朝后退了一步。
宋澜有些意外,她与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他略微思忖,便知她问的是何事,直白道:“是。”
柳惜瑶没有意外,她其实早在幽竹院的时候,就已是有所觉察,但那时她劝自己不要多想,事情既已过去,没有意义去想这些,他们是要做夫妻的,是要携手一生的。
然后来,她得知他寻找自己的目的,只是为了所谓生死同穴时,再回想起二人的过往,便几乎可以确定,她与他头一次的接触,他便想要了她的命。
“我以为你心思不纯,蛊惑宋滢杀人,所以才会如此。”宋澜与她解释。
这就是宋澜。
柳惜瑶颇有些感慨,其实她早就能够意识到,身为勇毅侯府嫡长子,他有自己的责任,那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维护家族的责任。
所以他为了宋滢,会除掉她,但得知只是误会了她,而她并没有威胁到宋家,便又回收手。
见她沉默,宋澜便主动问道:“你便没有什么想与我说?”
“没有。”柳惜瑶道。
宋濯低笑了声。
当他得知柳惜瑶尚还在世,这一年多以来,皆被宋濯藏于身侧时,他心中没有怨气是假,然这些皆已不重要了,他所该做的,便是一个了结。
维护宋家的名声,维护兄弟的和睦,也维护了他自己的尊严,所以她得死。
“那些碎石,可是收到?”宋澜问她。
柳惜瑶也忽地笑了,“凭什么呢?”
“凭什么?”宋澜语气异常平静,“你失踪一事虽是宋濯为之,但若不是你持身不正,在我二人之间周旋,又何故落得如此地步?”
“我持身不正,那你可是当真君子?”柳惜瑶也毫不客气道,“你二人若是君子,又怎会被我所引,不要好似一切都是旁人的错处,若是随意一个年老色衰之人来引你,你可愿意?”
“诡辩之词。”他并未恼,语气反而愈发平静,比他来前想象中的还要平静,“你若死了,我终身不娶,为你守贞。”
“你不必如此,我早已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柳惜瑶起初还会生气,但后来也已是慢慢看开,她亦是淡定自若地回他道,“陛下今日已与我和容慎赐婚,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宋澜道:“你是我宋澜之妻,你我尚未和离,我亦是未曾休妻,于情于理,你不得二嫁,然事已至此,唯有你死了,此事方能得解。”
“你我并未成婚,礼未成,也未曾纳入族谱。”宋濯将那第二次送去洛阳的文书,偷梁换柱,柳惜瑶三字里,那瑶字错了偏旁。
明明让宋家名声落于险地,让兄弟二人不和,让他宋澜尊严扫地之人是宋濯。
可他宋澜只能将怨念发泄在她的身上。
柳惜瑶唇角的笑意,如那银针扎在宋澜心口,他移开眸光,继续道:“这不重要,你我早已有夫妻之实,还有那祖坟的墓碑上,柳惜瑶为我宋澜之妻这几个字,无人可改。”
“我若没记错,早在前年春日,宋濯便寻了尸骨送去了洛阳,是你心知有愧,不敢去看那尸首,而瑞纳,那墓中之人,早已是森森白骨,又与我何干呢?”柳惜瑶又道。
宋澜没再反驳,而是抬眼静静地看着柳惜瑶,他忽然发现,自己从前并不了解她。
片刻后,他望着她似笑非笑道,“我与容慎也已商定,待百年之后,你若离去,那墓穴还是你我同寝。”
柳惜瑶淡淡抬眸朝他看来,唇角那笑意并未散去,似还多了几分,“你还信他啊?”
说罢,柳惜瑶转身朝那堂外而去。
柳惜瑶不知宋澜是何时走的,也不知宋濯是何时回来的,只知她回到梅苑以后,姐妹三人把酒言欢,她们许久未曾如此畅快。
她忽地来了兴致,伏在案前,手持笔墨洋洋洒洒写下了许多字……
从前啊,我总想着,我若能有座院子便好,不大也没关系的,只要阳光正好,雨水够用,誊抄书卷,养养花,闲来之时能与邻人笑谈几句,便觉人生圆满。
可如今啊,我已衣食无忧,身旁有人疼爱照护,而那照护我之人,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那个从第一次见,便让我惊鸿一瞥之人,那个让我一直觉得遥不可及之人,这也是圆满吧……
是吧……
可为何我再想起从前种种,心头会觉得空落?
后悔吗?
我是为了活命。
我从未想过要靠谁,我只想救我自己。
可这一条路,一旦踏上,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亲手为自己铸造了一座金笼,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有人羡慕,有人叹息。
可只有我知道,这笼中之人,是否自由。
世人总说,城外之人想进去,城内之人想出去。
可若不曾走进,又怎知城中风景?
若不曾跌至泥潭,又怎知清风明月之可贵?
再者,这世间众人,谁又没曾入那笼中?
我这一生,终究不是我曾幻想的模样。
可我不悔。
不悔。
我是从前的柳惜瑶,也不是从前的柳惜瑶,我曾为此纠结过,但后来我慢慢懂的,世道会推着你成长,不论是何时的柳惜瑶,那都是我。
*
日落时分,宋濯来到窗旁,将那窗户轻轻合上,他垂眸将她手中的笔慢慢取走,又将她手边的纸缓缓拿起。
字迹有些凌乱,有些地方好似前言不搭后语。
他却字字句句皆能看懂。
许久后,他搁下手中的纸,小心翼翼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搁在床榻上,在那沾着酒香的红唇上落下一吻。
她所铸的这金笼之中,又何尝没将他囚于其中?
然他心甘情愿,甘之若饴。
“一生一世,我唯与瑶儿共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