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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心疼他


    “早些时爷没说要注意些防火, 累死咱们算了,这一晚上多少火。其他人吃香的喝辣的去,整个西城就靠咱们弟兄几个, 真他娘倒八辈子霉了!一来京城就忙活大半个月,没个休息的时候!”


    “火呢?在哪儿?”


    腰间佩刀的官兵大步迈入藏香居,一时骂骂咧咧,又被燃烧殆尽的香料气熏地直捂口鼻。


    只听从铺子里传来一道冷声。


    “你们要来早些, 还能找到几粒火星,也亏来得巧, 就不辛苦官爷几个了。”


    这般嘲弄只叫得了信报来救火的西城兵马司领头气翻火涌, 就要教训从门内出来的那人,却被底下的副手拉住了。


    即便满身黑灰, 狼藉不堪, 但那张脸可再熟悉不过。


    在京城混的,谁不认识镇国公府的卫三爷,各处游逛的常客了,驻守大小城门的官兵更是见过,只这靠裙带关系新调入京的上司不晓得,副手可不想和他一起真倒霉,凑上去耳语。


    不过须臾,那领头的就支吾起来, “三……三爷。”


    卫陵没与他们废话,直接道:“别叫唤了, 将此处的纵火案报到京兆府去。”


    领头惊吓一跳,没忍住道:“三爷, 小的没明白,这不是来灭个火, 怎么就变纵火案了?”


    “这不是你管的事,去给京兆府说有人蓄意纵火,还烧死了店里的一人。”


    外间卫陵和人打着腔话,里屋曦珠带人先简单料理起曹伍的身后事。


    一刻后,那几个官兵清楚事情,见卫三爷冷脸,不敢含糊,忙叫柳伯跟着一起往京兆府报案去。


    曦珠亲自送走了来帮忙的街邻和大夫,重新回到场院,遥看那片后仓的废墟。


    方才一时轰热的地界,此刻只有轻旋的寒风。


    她低敛了眼,让人取来今岁的清单本子,和采购的账本记录,并与两个伙计清算起这次的损失来。


    自从爹爹在海上遇难,柳家十余条大船沉没海底,剩余七条船以及家里所有的货物,都在阿娘的主持下卖于当地商户,全部银钱归入她带进京的嫁妆里。


    如今藏香居那些产地外藩的香料只能从熟商手里购得,赵闻登家便是其中之一,一路从津州辗转漕运过来京城,价格翻升好些。也不单是海运加河运的一路波折难处,其中还需花费月余时日,再是京城地价高等诸多缘由。


    因而在京城做茶叶瓷器香料这样的生意,都预先要与买家签订契据,以防任何一方变卦,损失了各自时间。得了银钱,还要转给津州那边。剩下的,才能归入账中。


    这一场大火,不仅把开年将要交托的香料烧去十之有九,损了本,还要赔上两方银钱。


    但两个伙计先前多是管着杂务,对算账一事并不很通。曦珠望着他们被灰覆的疲惫面容,沉默了会,声音放轻了:“你们去休息吧,也没有多少了,我自己来就好。”


    两个伙计犹豫,再推说便先去了。


    曦珠一下子坐到石阶上,任由尘土将一身白裙染上。账册放在膝上,握着笔的手撑抵额角,低着头,闭眼一动不动。


    卫陵一直在旁看着,他走到她身边,落下一阶坐了。


    想要伸手摸她的脸,但因手上的伤,只是用手指将那根因这夜频发事端而歪落的发簪拨正,重入旋花髻中。柔声说:“曦珠,我帮你,好不好?”


    她望向他那双仰看过来的眼。


    卫陵道:“我读书是不好,可算数是精通的,算表背的最快,那些最难的算筹题我也都解的出来,以前先生还常夸我来着。他们算不好,我能帮你。”


    他眼中再坦诚不过。


    曦珠沉默会。


    她将其中一本账拿给了他,两人核算起来。


    他算得很快,甚至不用算盘,默算得出结果,就报给她听。


    每说一个数,都要抬头看她一眼。


    曦珠没有看他,一直都在对帐,冷冽的北风吹得手发红,一页页翻过去,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唇色几无。


    当卫陵低声报出最后一个数字后,他没有再低头下去,而是看着她,唤她的名字。


    “曦珠。”


    曦珠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账合上了,站起身,身子摇摇欲晃。


    卫陵扶住她。


    她摇头:“我没事。”挪开手臂,自己往前面去了。


    曦珠在前面的屋子等柳伯他们回来,直到天飘细雪,才等到人。


    柳伯说今晚的京兆府门前都挤满了人,案子很多,抢劫偷盗拐卖的,哭声骂声成片,也是借着卫三爷的名号,由人带进去,记录在册,说会尽快派官员和仵作来看查。


    曦珠点点头,并将那个核算过的账本递去,与他说了起来。


    卫陵站在门边,望着远处夜空下的橘黄天灯,已过子时。背后是她与人隐约的说话声,并听不清楚。


    “明日我会早些过来……曹伍……我再想想。”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脸上,他所有的表情归于平静,直到脚步声来到身边,他看向她。


    曦珠道:“回去吧。”


    他一直在等她。


    “好。”他应道。


    回公府时,两人坐的是店里的马车,方才奔波于北城的京兆府和西城间,这会又有雪,走地有些慢了。


    曦珠靠在车壁上,侧着脸避在阴影里。


    从开年起,她从来忧心忡忡。已经能预想到接下来的动荡,只是没想到第一件就落在她身上,还死了曹伍。


    她问:“二表哥的事你打算如何做?”


    卫陵偏过身,将车帘压实,挡住从窗外吹向她的风雪。他明白她为何现今陷入困境,却还挂心卫家的事,并没有问她为何忽然问这个。


    他低声道:“父亲回来后本就一堆事要忙,常不在府上,他的身体还因积伤复发,这段时日也一直在养伤。我打算等这个上元过后,就去与他说。”


    他又道:“你别多想这事了,是卫度自己做错的,欺瞒家里,没道理让我们瞒那么久,操心他做什么。”


    曦珠没办法与他说其中严重,又听他的打算,轻应了声。


    当今她要先处理好这起火事。


    第一,是要找出纵火的人,以此追究责任,但这中间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也不知那人目的何在,更不知能不能找到人。


    第二,今晚一过,明日起就有要交托香料的买家,必然要去和他们说清楚,契据上违约的条款也要先赔,这笔钱只能先动自己的嫁妆。至于更晚些定下的,还是要先找出纵火的人。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今晚的事,待我自己去和姨母说,三表哥,你不要…”


    她忽地顿住。


    卫陵知道她的担心,正要答应,但接着感到一股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今晚穿了身鹦哥绿的窄袖圆领袍衫,在冲入后仓救火时,被漫天的香烟熏地发灰。袖子手肘处已经烧坏,臂膀上精绣的团窠奔鹿纹毁断。整件袍子被水淋湿了,也被冷风吹地半干黏在身上。


    下一刻,一只手伸过来,卫陵将手臂撇去躲开,但才挪动些,就被她抓住了袖子,接着就被握住手腕,将手心翻了过来。


    上面都是火燎烧的灼痕,尤其是手心处,有血泡。


    曦珠低头看着。


    “是不是去救火时弄伤的?”


    卫陵无所谓道:“没事。”


    曦珠渐渐咬住唇,问:“为什么不说?”


    此刻,在这个寂静时,她才注意到。


    卫陵弯眼笑,“一点小伤,有什么好说的。”他翻过手掌,不让她看了。


    曦珠觉得有些难受。


    她拿出帕子,倒了些车内残剩的冷茶弄湿了,凑近些,执意捉过他的手,给他擦着掌心处的灰土。


    他见她垂眼,小心翼翼的认真模样,忽而说:“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曦珠一顿,却没有回答他。


    卫陵又玩笑了,道:“方才我是真不想让你担心来着,你今晚已经够烦累了,可现在看到你这样心疼我,我又有点高兴,这样你才能记得我的好。”


    他虽不觉得疼,但皮肉还是在她轻柔的力道下,微微颤动了下。


    他不由想,若是前世的自己,这手也不会有这样的伤,让她瞧见累她的心了。


    曦珠没有说话。


    风雪声里,逼仄的车内,将他的手搭在膝上,头低着。那盏壁灯火焰摇曳,她细细地,一点一点将那些被燃烧成灰的香烬擦掉。


    她第一次将他的手全貌看全。


    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起,一直延伸纵横往袖里的手臂去,突出的腕骨内侧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指腹已经覆上些新茧,尚且单薄。


    现下掌心都是血泡,一个挤着一个,渐凝成紫红的血块。


    曦珠只觉鼻腔一股轻微的酸楚涌出来。


    又听他说:“曦珠,今晚的事我会帮你,好歹在京城混了好些年,算是认识人,做起事方便,一定会查出今晚纵火的人,也定让他赔上损失,和曹伍的性命。”


    停顿下,他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让爹娘知道我们的事。”


    曦珠不知再能说些什么。


    一直过公府偏门,同行一路,即将在那棵杏树的岔口分别时,她才开口,转头唤住他,然后轻声叮嘱:“你回去后要记得上药。”


    卫陵点头笑应:“知道。”


    最后,他道:“别多想,好好休息,还有我呢。”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匿于黑魆魆的树丛后,才收敛了笑,折身往破空苑去。


    *


    今晚三爷不要人跟着,阿墨清楚三爷这是要借着节日,与表姑娘多亲近,出门前还特意穿了新做的衣裳。


    他也没去哪处,就在府上躲懒与人抹牌,连赢好几把,正上瘾,有人要接他的位置,催道:“还不快回去,三爷回来了!”


    忙不迭赶回来,就见挂在木施上的新衣裳脏地不成样,三爷现下穿的身灰鸦色常衫,正坐在榻边,就着灯光,拿着木片在上药。过去一瞧,阿墨吓地惊呼一声:“这是怎么了?”


    又要抢过帮忙上药,卫陵却闪开,“用不到你。”


    问他:“你今晚上哪里自在去了?”


    阿墨搓把头发笑,“就和胡九他们打牌。”


    “赢了多少?”


    “三十多两银子呢。”


    “真是厉害。”卫陵又挑些药抹伤,道:“我看我要是不回来,你能玩到天亮,那些人不得恨死你。”


    阿墨呵呵笑:“恨就恨呗,我还跟银子过不去不是。”


    跟着三爷在赌场混久了,自然也懂得门道,倏地反应过来,被打岔了,赶紧问:“三爷不是和表姑娘出去玩嘛,怎么会弄成这样?是被火烧的?”


    卫陵语调平平:“告诉了你也没用。”


    身边只一个阿墨,平日他做事受到颇多掣肘,现今简直是无人可用的境地,得先将这年过去再说。


    他上完药,问:“你方才说胡九也一道打牌,我大哥回来了?”


    阿墨道:“大爷今晚没出去,胡九不用护卫,自然得空过来一道玩了。”


    想了想,说道:“说是二夫人请大爷和大夫人到正院去,道有事要说,大爷和大夫人正要出门去玩,就这样耽搁了。”


    卫陵眉头微紧。


    陡然地,他想起卫度的不对劲,一下子起身,往外面去了。


    一路上,他思索着,当赶到正院时,有父亲的亲卫在门外守着,也是此时,卫陵听到一声爆喝:“混账东西!你给老子滚出去!”


    随即一记重物落地的痛声。


    走进去,就看到上首是父亲和母亲,左侧是大哥和大嫂,右侧则是孔采芙。


    而卫度跪在地上,被一脚踹地翻滚在地。


    卫陵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一瞬,又转目看向神情冷淡的孔采芙,扯了扯唇角。


    第052章 冷情人


    自正月初九那晚回府, 听到妻子信手而弹的那首曲子,卫度昼夜难眠,惧怕后知后觉地从脊骨攀爬上来。


    临近年关的那段日子, 户部太忙了,他甚少回府,遑论多想西四胡同还有一个外室。


    后头父兄回京,一堆事压下来, 他更是不敢多动。


    等听到花黛失踪,已距事发不知过去多久。


    他不停催促随从, 赶紧去寻人, 大街小巷,城内京郊, 每一个地方都不要放过, 隔一个时辰就要与他报听消息。


    他还令人去查这些日妻子的动向,连同她身边的那些丫鬟婆子,全都要彻查清楚。


    花黛是否真的被她得知,且也是被她藏起的。


    但他又疑惑,为何她得知后,不与他直接对峙?


    这些日,她依旧与从前一样,晨起后弹琴看书, 教导两个孩子,午时休憩, 见客回礼,并无半分异样。


    随从也为难说:“国公和世子归府后, 府上人员来往甚多,又是访亲拜友的正月, 便连二夫人处,亦有好些人来访,属下已经在尽力找寻,但怕……缺漏某处。”


    卫度狠狠揉捏疲钝不堪的眉骨,回想这桩事的起始。


    去年二月初,他领了朝廷派下的差事,前往淮安办案。淮安知府俞礼贪污受贿,暗中又是温甫正的人。


    这些年,太子党和六皇子党都在互揪错处,打压对方派系的人。


    他前往淮安,便是要除去俞礼此人,而后再由同僚举荐己方官员。


    淮安地处江南鱼米之乡,富庶繁荣,每年上缴入京的税银占据国库一角,知府职位自当是一份美差。


    为收集证据,他住进了俞府。但谁知俞礼一早得到消息,胆小得很,为了保命,令其最貌美的庶出女儿花黛前来侍奉他。


    花黛温柔貌美,擅长琴诗。


    这便是专攻他的喜爱之处。席上,他能听出她琴艺的高超,也明白她来侍酒时,莞尔一笑背后的深意。


    他并不吃这套,那时他还想着京城里的妻子,以及两个孩子。


    一日日过去,到了四月,他已将俞礼犯法的罪证掌握大半。


    那晚,兴许是俞礼知晓结局不可逆转,将气都撒到了花黛身上。


    他听到书房内,那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和诸如“没用的东西!连勾引人都不会!”之类的辱言。


    随即门被打开,她捂脸跑了出来,眼里盈满泪水,撞见他,撇过一眼,就匆匆跑进朦胧的春雨里。


    那时,兴许是江南的烟雨太过柔软了,待了两月的他,心里竟莫名泛起一些怜惜来。


    等证据全齐,判定俞礼罪行那日,俞家被抄,府上的女眷都将被充入教坊司。


    而他也在收拾行李,准备返回京城。


    他不该再去那个园子,自然也不会听到她的抚琴声。


    她应当得知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琴声悲凉至极,隐约有啜泣声。


    便是那一刻,他想保下她。


    想要在名册上销去一个只是庶出身份的女子人名,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自此,花黛跟随他身边,来到京城。


    花黛对他说,她自幼就被兄姐欺负,母亲也被父亲的原配夫人磋磨至死,自己一人躲在角落里长大,自学琴棋书画,长大后是因一副容貌才被父亲重视,要将她送人谋利。


    她跪地朝他磕头,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以后会一心一意地侍候他,只望他不抛弃她。


    一连多日,缠绕卫度脑子的,除去他私养外室被发现后,恐会引发的轩然大波而担怕,还有花黛的这句话,越发明晰。


    然而妻子,始终平静。


    她一定是知道了。他愈加笃定。


    焦灼惧意,似同那场绵绵的春雨,要将他淋的骨消魂散。


    “为何不质问我!你究竟要做什么!”卫度几乎想朝孔采芙吼道。


    但他还在忍,他不能先说出口。


    日夜紧绷的神经,都因她一个动作,一句话而更加拉紧,将近极处。只要再多一丝的外力,都要拉断。


    直到上元的到来,她要带两个孩子回娘家孔府过节,他陪同一起。


    他与岳丈说话时,时刻注意着她,然后看见她与岳母一道去了后院。


    母女两个自然有私话要说。


    她会不会将此事说出?


    他坐立难安,恍惚错乱。岳丈问他怎么回事,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说:“爹爹这几日都这样,昨日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童言无忌,他只能搪塞过去。


    回公府的马车上,他们一路无言。


    而也是这晚,随从来说有花黛的消息了,压低声音,战战兢兢地告诉他:“二爷,人在二夫人的别院里,还好好的。”


    天地恍若一霎崩塌在眼前。


    卫度终于将那句话说出口:“花黛在你那里,是不是?”


    与预想不同的是,他也很平静。


    既然被发现,就要想好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二爷找了这几日,是不是觉得很害怕,我知道依你的能力,迟早会找到我这里。”妻子闻言,还在看书,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你知道为何我要这样做吗?”


    她冷若冰霜的脸上不见丝毫愤怒,道:“我想让你知道,当我得知你有一个外室时,是何等惶然的心情。”


    从娶她时,卫度就知道,这是一个与世俗所标,截然不同的女人。


    “还记得你当初要娶我时,说过的话吗?”她问。


    接着冰冷地复述当初他的一字一言。


    “阿芙,我发誓,此生此世只衷情你一人,也只对你一人好。”


    那时少年情钟,轻许诺言,经年倥偬而过,到底是什么消磨彼此的感情。


    他低下了头,唤她:“阿芙。”


    多久没这样叫她了。


    她没有应。


    “阿芙,我会将俞花黛送走,我们重新开始。我们还有阿锦和阿若,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他说,在求她了。


    她用叶签放置看至的页间,合上了诗册,终于看向了他。


    “我还以为你忘了阿锦和阿若,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有两个孩子。”


    她清淡的语气,在嘲讽他一般。


    “想要我原谅你,可以。”


    她端坐榻边,瓷白肌肤泛着冰凉的光泽,缓缓道:“你现在就去与爹娘说出实情,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一丝不漏地告诉他们,以防你下次再犯错,我就原谅你,当此事从未发生过。”


    “否则,我亲自去与爹娘说明,然后与你和离。”


    她垂下眼,俯望他的神情。


    卫度沉下心,他知道她说到做到。


    他想,即便爹娘得知,会打骂他,但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父亲更不会容许太子一党与次辅孔家生出龃龉,从而断掉关系。


    采芙会原谅他这一次。


    花黛还能活着。


    他已经没有后路可退。


    卫度听从了妻子的话,又眼睁睁地见她叫丫鬟去请大哥和大嫂,一同往正院去。


    她如此说:“这样的事,难道不该大哥和大嫂也知道吗?”


    她要将他的脸面按在地上狠搓。


    而他无能以对。


    他撑着一口气,犹入地府,与她一起往正院去。


    但很快,卫度就知道,孔采芙是要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说谎了。


    自相识起,成婚多年,她第一次说谎。


    *


    连着大半月的繁忙,自今晚十五一过,好歹能歇下来。


    杨毓给丈夫身上的陈年旧伤上好药,收好药盒,就听元嬷嬷说二子和二媳妇过来了,道是有重要的事要说。


    还将长子和大媳妇也叫来了。


    她讶然,不是刚从孔家那边过来吗,难不成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卫旷拧眉,背后伤痛翻滚,也不等药干,径直起身拢好衣襟,大步迈出去,道:“走,去看看。”


    杨毓紧随丈夫身后。


    到了厅中,却见卫度跪在地上。


    没等诧异询问,就听到那一番罪己的话。


    卫旷脸色骤然一沉,一只眼惊怒地紧盯二子,只觉得身上的伤更为胀痛,心火窜动,胸膛起伏不断,听完后半晌没动,缓了好一会,终究抬脚,一下踹了过去。


    “混账东西!你给老子滚出去!”


    卫远本要与妻子和孩子出门玩了,却被叫来正院,也是不解。


    这会被二弟的话震在当场,再见父亲气地大动肝火,赶紧上前拦住。


    他知祖父那辈,卫家就因一个妾闹地家道中落,父亲呕心沥血,才有今日卫家的荣光。


    卫远作为家中嫡长子,又是世子,自幼跟随父亲身边,他再清楚不过一旦触及父亲的逆鳞,便没有丝毫容忍的余地。


    而卫家的将来,是父亲最在意的。


    因此,卫家的子孙不管再如何肆意言行,狂妄作为,也要牢记一点,绝不能丢卫家的脸面。


    倘或此事外传,后果不可料想。


    卫旷气急攻心直骂:“我卫家的家训你还记得吗?我看你读这么多年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还没死,你就做出这种事!老子今天打不死你!”


    卫远强拉住父亲的手臂,心下叹息,二弟表面冷然,却是家里最易心软的人了。


    杨毓也被二子气地两眼发黑,被同样吃惊的元嬷嬷扶住,再听到二媳妇说:“他既做下这样的事,我必要和离。明日一早,我会让爹娘过来商讨此事。”更是险些跌倒。


    卫度的心口被父亲一脚重力踹地飞出去好远,痛地将要吐血,又听到孔采芙这句话,睁大了眼。


    就是再蠢钝的人,也该明白过来。


    她是要他先认下自己做的事,再谈和离。


    她不会原谅他。


    反而要治他的罪。


    也是在这一刻,卫度第一回认清了?*? 孔采芙。她是真正没心的人,不会顾忌两个孩子,更不会管卫家和孔家之间的关盟。


    他蓦地意识到,从他得知花黛失踪的那天,她就在骗他了。


    卫度撑跪在地,压住胸口的疼痛,眼睁睁望着她走出厅堂,清风朗月般地往外去了。


    身后是父亲沉静下来的吩咐。


    “去把那个女人带回来,所有的痕迹清理干净。”


    大燕最炙手可热的王公权贵,清君侧扶势弱皇子登基、喋血疆场的三军统帅、一家之主,如果只知发火泄愤,也爬不到如今的位置。


    “是,父亲。”


    卫度转过头,见大哥领命去了。


    卫远看二弟一眼,又是一声叹息。父亲的意思明了,无论如何,那女子是要没命了。


    *


    孔采芙走出正院厅堂,要回院子。她要等到天亮,孔家来人,接下来将会有更多繁琐的事。


    不想在小径的拐弯处,一道声音叫住了她。


    “二嫂留步。”


    她抬眼看过去,就见卫陵站在一块太湖石旁,似乎在这里等了一会。


    “何事?”她问,语调清冷。


    卫陵唇角牵扯一丝笑,略微歪头望她。


    “你既要干干净净地脱离卫家,你自己也要是才对,不是吗?”


    孔采芙怔松一瞬,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要你适可而止。”


    孔采芙声调冷下:“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二嫂,有些事你心里有数就够了,何必我直说呢。”


    卫陵哼笑,说出了那个名字。


    “沈鹤。”


    前世孔采芙与卫度和离后,不过半年,就二嫁了沈家长子。


    当时他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也没闲空去清楚透彻。但重来的这世,让他在那次去法兴寺寻曦珠时,看到了一出好风景。


    实在有意思。


    他不知重来一世,哪里发生的偏差,俞花黛竟被孔采芙发现,外室之祸提前发生。


    正如他无意看到的那幕雨落山亭、郎情妾意,前世也是未有的。


    第053章 酸不酸


    半个时辰前停下的细雪, 在依旧翠绿的松柏上堆起薄白,寒风一吹,针叶微晃, 抖落霏霏雪声。


    孔采芙看了片刻,道:“是去年十月初二的法兴寺吗?”


    她忽而问:“你难道不怕我将你与柳曦珠的事说出去?”


    无缘无故的,那样的天气,又是重伤方愈, 他前往法兴寺,能与之相关的, 只有那时同行前往的柳曦珠。


    卫陵并不否认, “与二嫂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力很多。”


    他面上犹笑, 声低了些:“我当然怕了, 但我相信我再怕,也比不上二嫂的怕,二十余年的高风亮节可别毁了,让人背后议论得好。”


    又是半晌的静默,顿然一声极短的吐息,而后是泠泠笑声。


    “想不到这个家里最难料的人竟然是三弟。”


    “彼此彼此,二嫂不遑多让。”


    孔采芙端视他。


    这还是嫁进卫家后,她第一次正眼看卫陵。原以为纨绔不堪, 成日玩乐,却不知何时已会揣摩人心, 继而拿捏了。


    她收敛淡笑,问:“你想我怎么做?”


    卫陵哂然:“我向来懒散不管闲事, 二嫂该是清楚的,你要与二哥和离, 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不想在外面听到此次和离,是因一个外室的任何风言风语。”


    本是想告诉父亲后,暗中处死那个外室,再将淮安那边的公案,消除卫度留下的把柄。


    但当今生变,只得改法。


    他直言:“卫家这边父亲会处理,只是要二嫂守口如瓶。”


    孔采芙问:“你要保你二哥的名声?”


    “他的名声算什么东西,我唯一要保的只有卫家。”


    卫陵好笑,眼见后面母亲和大嫂追赶上来,躬身垂首,朝她作个揖礼,沉声道:“烦劳二嫂最后费心一番,自然地,二嫂担心的事我也会烂在心里。”


    溅雪回风里,玄影远去。


    孔采芙站了一会,才微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明月光。


    那时,沈鹤说当年他也去了那场春日诗会,却晚了一步,她已与卫家二子一起离开。


    不久后,就传出孔家和卫家缔结婚姻的喜讯。


    他便离开京城云游四方,直到去年入秋才回来。


    “采芙!此次是那个混账对不住你,我与你公爹会教训他,保他以后不会再犯,至于那个外室,你公爹已让人去带回来处置。你心里有怨,娘能理解,我们都站在你这边,定都帮你。”


    方才二媳妇出来后,杨毓见丈夫气地旧伤发作,咳嗽不停,赶紧让其服药。丈夫缓过后,让她先来稳住二媳妇。


    这么些年来,董纯礼与这个弟媳因性情不一,私下并不大亲近,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平日府上事务繁杂时,都会尽心帮忙。


    她是真没想到向来清高的二弟会做出那等败风之事。


    但这会,她得帮着劝,“采芙,你再想想还有阿锦和阿若,你要与二弟离了,他们可怎么是好?”


    孔采芙听着她们的劝说,想起卫陵的那些话。


    她的面容恢复冷淡,仍然从容道:“我与他是一定要和离的。”


    看向了婆母,她说:“但我可以应允一件事。”


    *


    卫远刚与亲信嘱咐完父亲交代下来的事,遣人去淮安那边,将可能残留把柄的地方再翻查收拾干净,眺到不远处过来一人。


    当时父亲气在当头,二弟那副身体哪里能扛得住父亲的揍,他顾着拦住父亲,在门内瞥到过三弟一眼,但一会功夫,人就不见了。


    “我方才见你在门外,怎么后来就没影了?”


    卫陵笑道:“原是有事要找大哥帮忙,听说你来正院了,过来寻找,哪里想到二哥做下那样的龌龊事,父亲还发那么大火,我还敢上前凑热闹不是?”


    卫远听他这样一说,顺着问道:“什么忙?”


    卫陵便将今晚藏香居有人纵火的事说出。


    卫远惊诧,这晚真是异事频发,不觉攒眉问:“要我帮你查纵火的人是谁?”


    “是,案子虽报给京兆府,但正月年节里,衙门里头有得忙案子,等找到凶手,都不知要到何时了。”


    卫陵道:“大哥手下那个叫张允之的,最擅追查此类事,所以才想请大哥让人帮这个忙。”


    卫远失笑,“你连这个都清楚?”


    他又说:“我们是亲兄弟,说什么请,尽管开口就是,我即刻让张允之过去。”


    卫陵道:“现下爹娘都在为二哥操心,大哥可先别让他们知道了。”


    卫远知晓卫陵是担心爹娘知道他与表妹的事。他拍了下三弟的肩膀,道:“你放心,我是那个多嘴的人?”


    此话暂且过去。


    卫陵浓眉微紧,问说:“爹的身体怎样,这次可没被二哥气出毛病来?”


    卫远轻摇下头,道:“前些时御医过来诊看,说要平心静气地修养身体,但你也知爹那个脾气,方才吃过药……”


    两人说着话,先一道往内室去,看望父亲。


    *


    除夕宫宴后,温滔每每想及卫陵那个轻蔑的眼神,恨意与日俱增,时刻在想法子报复。但国公回京,他又怕惹出什么事来,不好对付。


    还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厮说,既然卫三爷不好教训,那个表姑娘倒是可以欺负。


    总归不是卫家的人,只是一个与国公夫人扒着丁点关系,才去公府寄住的商户女,不若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常独自出来做生意?


    真是一个好主意!


    温滔摸一把身上因养伤而消去许多的脂肉,那时卫陵便是在藏香居门前用鞭子打的他。


    痛地他差点一命归西,咬牙切齿地与小厮商议,很快就选定在上元节。


    往年到了这日,各地走水的事常有,藏香居若是烧起来,也只会被认为是意外。


    瞧瞧他多聪慧!


    到十五当晚,底下人忙活一通回来,说是那个后仓有人看守,他们翻墙放火时被发现了,只得将那人敲了脑袋,然后挪到里面一起烧。


    温滔搂着新掳来的哪家姑娘,捏捏小手,摸摸细腰,乐道这种细枝末节不打紧,只要烧了藏香居就好。


    虽说那个表姑娘长得让人神魂颠倒,但谁叫卫陵与他在这京城不对盘了十多年,烧了铺子也不能怪他。


    要怪,就去怪卫陵。


    当晚听得藏香居的后仓几乎被烧个精光,温滔心情大好,往长乐赌坊去,大肆投金扔银,与人赌地尽兴。


    也是时来运转,从前都是十之赢六,但今时却是十把赌局,能赢□□。


    一旦上瘾,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埋头在赌桌上。大家都围住他,说这是好运来了。


    温滔索性住在赌坊内,豪言要杀地来者输个精光。


    却是翌日下晌,一桌围赌的人群外层有人喊道卫三爷来了!


    凡是在长乐赌坊玩的人,都听过卫三爷的名头,那是个稳赢的人物,从没失手过。起初卫三爷传出些名时,以一份赌资获十倍的利,只要有点赌性的人,都要去挑他,但都输地口袋空空,铩羽而归。


    甚至有人输地倾家荡产,都跳护城河了,愣是让卫三爷唤人救起来,嗤笑嘲弄:“就你这点家底都输不起,还敢与我赌,输了就想寻死?那也得先将欠爷的银子补上。你死了,难不成爷的银子得去阴曹地府找你要?”


    围观的人哄然大笑。


    渐渐地,没人敢与卫三爷赌了。


    再后来,听说卫三爷又是救人养伤,秋猎昏睡,跟着就去神枢营了。


    短短半年,跟变个人似的,都不来这里玩上两把。


    乌烟瘴气的赌坊内,各个挨着相传,喧腾吵闹里,得知久不见人的卫三爷来了,纷纷让开路来。


    一直延到温家公子那桌。


    温滔望向过来的人,一时有些慌张,怕卫陵得知他让人火烧藏香居,才过来找他算账。


    谁知见人坐下了,随手拿骰盅摇了摇,开口就是:“之前你哪回不是输给我,手气臭到不行,适才还没进门,就听说你今日运道好得很,还要杀遍全场。”


    卫陵不屑道;“我与你赌一回,来不来?”


    起先一通贬低暗讽将温滔说地冒火起来。


    以前不是没与卫陵对赌过,确实次次输个精光。


    当下赢得一昼夜,兴头激昂,拍桌道:“来!”


    不赌就是认怂。


    周遭人一瞧,嚯,这是有好戏看了。


    按着规矩,开赌前要摆上各自筹码。


    卫温两家都是京城摸不着底的权贵门阀,若非这两纨绔子弟沉迷赌事,赌坊内的众人可接触不到这等人,都凑过来观战。更何况再见卫三爷下场,要学看其中门道。


    一个挤着一个,都没落脚的地。


    但谁知片刻过去,三局下来,卫三爷竟输了一局。


    震地人呆住,随即争议起来。


    接着三局,卫三爷又输两局。


    议论声更大。


    “这怎么就输了?难不成气运用完了?”


    “别不是给转到那姓温的身上去了?”


    ……


    赌这门事,多的是人信这玩意。


    温滔愈觉身心舒畅,见卫陵手攥紧成拳,指节咯咯作响,眉飞色舞起来。


    再听人群言语,更觉得天眷好运于他。


    “再来!”卫陵满脸郁色喊道。


    这把三局,是全赢了,终于得见笑意。


    温滔却是沉下脸,“继续!”


    接着三局胜两局,重赢。


    卫陵将骰盅狠掷在桌上,“来!”。


    同样三局胜两局。


    ……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深夜来临。


    赌坊内灯火通明,桌上的人赌地忘乎所以,甚至记不得吃饭如厕,围观的赌徒们也看地热火朝天,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也不怪他们如此,实在是越往后面赌,那筹码不断往上累加,已到了一个骇人的数目。


    纵使他们几代家底,都拿不出来。


    温滔双目赤红,及至半夜,已是输掉两座庄子。


    分明一开始赢得卫陵许多,但到后面,却是一局未赢。


    周围人声喧嚷,他更是不甘心。


    为了赢回来,继续加筹码。


    已不管拿出来哪处的田产屋契,小厮拉劝他,别再赌了,他全听不见。


    “滚!”


    温滔一把推开小厮,接着与桌对面的人赌。


    一切终止于天光熹微时。


    温滔终于输到再拿不出一分筹码,眼见卫陵要走,明白过来先前是在耍他,登时恼羞成怒,抄起了椅凳,就扔砸过去。


    众人眼前一花,就见卫三爷一脚踹飞了那张凳,扑过去将人一把摁倒在地上,一拳砸了下去。


    一时场内鸡飞狗跳,骰子银子撒落满地。


    有人争着抢银子,有的拉架,还有的呐喊助威。


    温滔脸上才被揍了一拳,顿觉得整个牙关都脱落下来,口内满是血气。眼前的手指成爪,都要袭向喉咙,他吓地瞳孔剧缩。


    那一瞬,他觉得卫陵真的要打死他。


    但最终没有落下。


    “等着吧,你的死期还没到。”


    卫陵收了手,冷笑一声。


    随即起身推开人群,往外走去。


    *


    连续两日,曦珠忙于藏香居失火后需处理的杂事。曹伍家人的哭闹、京兆府官员查案、仵作验尸、开年买方的香料契据重立,以及赔付……


    她看着契纸上需赔的银钱,撑抵着额角,纵使将这两年铺子的盈利全都填进去,仍然不够。


    还是要动那笔嫁妆。


    曦珠已在想回府后,该如何与姨母提此事。


    当时进京后,成箱的嫁妆是被登记在册,放入公府库房内的。


    她还在想,倏听帘子外柳伯讶然的声音:“您怎么来了?”


    她疑惑是谁,望过去,那方靛青的布帘就被掀开,一人走了进来。


    是卫陵。


    曦珠慌地一下子站起身,疾步过去,还没问他为何过来。


    他径直将手里的一方黑漆描金檀木盒递了过来,道:“你看看,这些应该是够的。”


    曦珠打开盒子,就见里面叠放着一摞银票,一张张,面额都是一千两。全加起来,是一个惊人的数。


    比那晚他与她核算下来的数,还多出一千五百两。


    卫陵道:“我知道你在发愁这个,所以拿来给你,若有哪处账面漏掉了,还不够,你与我说,我那里还有。”


    她捧着盒子,愣住。


    忽地嘴里被塞进什么,一股酸意漫开,她不觉蹙起眉来。


    “是什么?”


    她含糊地问。


    卫陵嘴角略弯,“糖,酸不酸?”


    实在酸得很,她有些想吐掉了。


    他道:“咬一咬。”


    曦珠咬了,里面裹着浓稠的糖浆,缓慢地流溢出来,混在那股酸里。


    “还酸吗?”


    卫陵伸手,笑着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腮。


    “别闷闷不乐了,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


    她慢慢吃着,知道他在哄她了。


    第054章 逼疯她


    “你拿回去, 我不能要。”


    曦珠想,该是那晚他与她清算账目,知晓她的难处, 才会拿这些银票给她。


    虽说赔付的银钱巨多,但她赔得起,并不需他的帮忙。


    更何况前世那些年姨母重病在床,而董纯礼早两年难产过世, 随同大表哥下葬,她协同姨母管理公府中馈, 除去各处开销出入, 还有各房各院的账,自然地, 也清楚卫陵名下的那些产业。


    这样一大笔钱, 对现今全依托家里的他来说,是不易凑齐的。


    又仅仅一个昼夜。


    曦珠有些疑惑,却都不收下,怎么好问。


    她咽下嘴里的最后一丝甜味,将盒子捧去他面前,与他解释道:“三表哥,我有钱的,可以先挪用我的嫁妆, 等京兆府抓到纵火之人,再想法子补上来。”


    “你将银票都拿回去, 若是被姨母发觉少了这些钱……”


    不言而喻。


    曦珠还未与姨母说藏香居失火的事,但这晚回去, 必定是要说了。


    她自觉都说得明白,见他还是站着, 不伸手接过,只低垂眼抿紧唇,猜是他脾气又上来了,正要再劝,就听他说。


    “曦珠,此事是我对不起你。”


    曦珠莫名其妙,下意识问道:“什么意思?”


    卫陵肩膀几番颓然,都不敢看她,语气也低下去。


    “是我牵连到你了。”


    话出口后,似是起了头,他便不管不顾道:“纵火的人是温滔,他想找我麻烦不成,转而报复到你身上,才会让人在前晚烧了后仓,让你现在为难成这样。”


    “还连累死了那个叫曹伍的伙计。”


    尾音带了些犯错后的惶恐,和渐起的愤怒。


    曦珠被这一连串的话怔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看向卫陵。


    “你放心,这些银票不会让娘发现的,我昨日下晌去找了温滔,当时他在长乐赌坊,我就与他赌了一晚,赢得这些,一出来我就来找你了。”


    他抬头瞥了眼她的脸色,又赶紧落下。


    “我先前答应你,不再去那些地方,但这回……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不会再去赌坊了。”


    曦珠这才注意到他一身空青的窄袖锦袍皱乱许多,一双眼内亦有彻夜不眠残留的疲倦血丝。


    她后退一步,跌坐到椅上。


    她没料到这场蓄谋的大火,只是因为他与温滔的那些恩怨。


    只是因世人所说的,两个纨绔子弟之间的纷争。


    却使无辜之人丧命。


    曦珠想到昨日一早,曹伍那对年迈的父母来接走儿子,哭倒昏晕的场景,以及那个尚且年轻的妻子,撕心裂肺地叫喊。


    曹伍还有一双尚未满百日的儿女。


    前世,流放峡州后,失去一切庇护的她,才知道未有支撑,一钱一厘的难挣,也与许许多多的贫寒百姓交道,得知他们生活的艰辛。


    然而如此,他们有时还是会送来瓜果,或是教她缝补衣裳,又告诉她哪里有活做,可以多挣几板铜钱。


    她隔墙听到过,他们说,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家,带着几个孩子,够可怜的,也是够傻的。


    他们的一生沉淫柴米油盐里,说话不免带有粗俗,争议个没完,胡乱猜测,就像她曾经最厌恶的那些长舌的人。


    但当她遇到难处时,他们又会尽心尽力地帮她。


    临了道:“要有事不懂,就来找叔婶几个,晓得不?”


    正因在真正的世俗里生活过,曦珠才更难理解当今。


    这一刻,她从卫陵的话里,恍惚意识到权贵与平民间,是彻底分裂的。


    藏香居失火后,需赔付两方的银子,她可以承担,但人命呢。


    “曦珠。”


    他半蹲下身,握住她的双手,以一种不符他身份地位的低微,仰眼看她,神情担忧。


    曦珠俯视他。


    她眼前又晃过那时他的厉呵,然后冲入火场中,与那些街邻一起救火的景象。


    “你在想什么?”他问。


    她看他好一会,终于道:“曹伍的死怎么办?”


    卫陵承诺道:“这件事因我而起,自然我去解决,你别担心,我会让温滔偿命的。”


    曦珠不知为何,脑中有一瞬的眩晕。


    他将木盒塞进她手里。


    “你拿着,别再推了。”


    盒子的沉甸让她缓过来,顷刻,踟蹰地张了张嘴,终究问他:“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卫陵将自己一双消去血肿的掌伸展在她眼下,有些被眷顾到的欣喜,脸上有了笑容。


    “我听你的话了,有好好上药,你看,是不是好多了?”


    *


    昨日晌午,属下张允之回来将藏香居失火的始末都告知,卫远惊讶间,就知此事难以善了。


    勿说因太子和六皇子夺嫡,卫温两家不对付,三弟与那个温家的独子温滔,不时就要闹出打架斗殴的事。现下三弟喜欢表妹,更是不能罢休。


    此次回京,他听说三弟曾在藏香居门口,将温滔狠鞭一顿,还惹地温甫正进宫告状,皇帝下旨责罚三弟。


    这回情形更加严重,三弟可别做出什么错事来。


    父亲正在二弟的火气上,再惹上去,不知后果。


    卫远想过转,自己又去忙活次日孔家上门之事。


    二弟和二弟媳和离,并不单是卫、孔两家的纠纷,还涉及次辅孔光维对太子一党的态度。


    另外诸多其余因素掺杂,实是复杂,必须处理地慎之又慎。


    翌日正午,卫远与父亲送走孔光维,见父亲正召幕僚门客,要跟上前去,瞥眼见三弟过来,暂停了脚步等他。


    人至跟前,就问:“你昨日没去神枢营,晚上也没在府上,到哪里去了?”


    上元一过,照例要去上职。


    卫陵哪里来的心情,晚上到长乐赌坊去。他不瞒着大哥,老老实实地说了。


    卫远道:“你也不怕被爹逮住骂了?”


    卫陵笑说:“爹现在哪来的空管我?”


    跟着偏头看了看议事厅,问道:“我刚瞧孔次辅走了,说的如何?”


    卫远皱眉。


    当初二弟要娶孔家的女儿,爹就不答应。那时二弟也是真痴心,愣是跪在爹书房一夜,求得这门婚事。


    这下要和离,又是二弟先犯的错。


    这么多年下来,不论是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亦还是卫孔两家的关系,爹娘都不同意和离。


    但照二弟媳那样的性子,这事是拦不住的。


    十五那晚,娘和他媳妇劝说回来后,道人定要和离,但可以答应不将那外室的事说出去。


    对外,两人只是因感情不合而和离。


    这缘由说出去,只怕要惊吓整个京城贵门,没听说哪家夫妻是因这个由头和离的。


    日子再是过不下去,无论家族争斗婆媳磋磨,还是为了妾室或外头哪个莺莺燕燕,也得为了孩子,为了两家联盟的利益,硬着头皮过。久而久之,几十年过去,都老了,折腾不动,也就安息了。


    望着膝下的子子孙孙,笑着感慨或是埋怨一两句,一生就那样过去了。


    但这由头按到二弟和二弟媳身上,似乎说得过去。毕竟当年两人要成婚,也够让人吃惊。


    只是……


    “他是疑女儿不可能无缘无故要和离,当下那边怕是在搜查,就连你二嫂也被孔夫人亲自接回孔家,怕是盘问起来了。不过父亲已在考虑应允和离,想来她不会泄露。”


    这外室的事要传出去,足以丢尽公府卫家的脸面,父亲忙碌大半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卫远心里清楚。


    如今淮安那边早让人去抹公案,卫度当时消除俞花黛在名册上的踪迹,是以病故之由,如此也方便处理人,现下京城这边凡关那个外室的痕迹,全都抹杀干净,孔光维想查,哪里能查得出来。


    卫陵闻言,不由想起前世这桩外室之祸,并非如此简单。


    前世事发时,应在六月初,而非上元。


    说起事发的起因,便让人觉得几分可笑。一个官员夫人为了追查丈夫在外养的女人,结果发现卫度和俞花黛,惊骇之下,赶紧回家告知属六皇子一党的丈夫。


    之后,就是俞花黛消失。


    父亲发觉此事时,同样怒打了卫度一顿,极快派人去找外室,要处理干净。


    而与此同时,俞花黛再次出现,便要报案,说镇国公府要谋害她,紧跟着说出当年卫度隐瞒官差,强逼她做外室,甚至拿出其父亲遗留的残本,说卫度纠集官员谋害良臣,自己的父亲是无辜被害。


    孔光维率先上折问罪卫度,接着以温甫正为领头的六皇子一党官员开始大肆弹劾。


    皇帝下旨令三司重查当年旧案,俞花黛被关押刑部受审,却中毒而亡。


    适时太子老师,也曾是卫度老师的刑部尚书卢冰壶,被牵扯进来。


    嫌犯中毒一事系他营私舞弊。


    一个小小的外室,最后牵连甚广。


    卫度被夺职,孔采芙与之和离,太子一党失去孔家的支持。


    刑部尚书卢冰壶被贬谪出京,内阁重组,翰林学士姜复代其入阁,成为阁臣。


    六皇子一党大胜,在皇帝的暗许下,年满十六岁的六皇子,不必按制远走京城,封王就藩,继续住在皇宫。一时太子一党不敢多动。


    秦家见形势大变,转投六皇子。


    后来也是在两个月后,狄羌内部政权更迭完毕,北疆又陷战事,皇帝又想起镇国公府,重新启用。


    卫陵道:“孔光维当年见太子兴起,想找门路与咱们搭上关系,还装的一门清高,要卢尚书来说亲。现在不见得一定要查出什么,做出这个样子,无非就是向外表明是二哥的错罢了,与自家女儿没什么关系。”


    又是笑笑,“再说二哥和二嫂和离,卫锦和卫若不是还在吗?那也是他孔家的外孙外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只要孔光维有心,与卫家哪里能断?”


    现在可不是太子党式微的时候,孔光维最会见风使舵,还得和卫家绑着。


    若是以后事态变化,孔家也不必再交好了。


    这番话将卫远好一顿错愕,与父亲所说一样。


    “你什么时候看得这么透了?”卫远扬手,要往他脑瓜子拍去一记。


    “我又不傻。”


    卫陵一矮身,躲过大哥的偷袭,揶笑道:“大哥别是没看出吧?”


    卫远不想他躲得快,又被他似嘲,也笑了。


    “哦,确实没看出,只待会可别有人求到我面前来。”


    话音甫落。


    “大哥,你是我亲大哥,再帮我一个忙。”卫陵求饶道,伸头过去,“你打吧,只别将我打傻了。”


    “行了,多大的人了,说吧,是不是温滔的事?”


    卫远不跟他闹了,问道。


    卫陵站直,敛淡脸上的笑,道:“这回他将京城以及京郊好几处田庄屋舍都输给我,但我不想便宜放过他,这些年他在外犯了几桩人命案,强抢妇人投井自杀都有,我想请大哥找人收集罪证。”


    豪门勋贵的子弟,多有人命案子,或明或暗里的。


    谁不招惹谁,都当无事发生,毕竟一揭发,就是互相揪把柄了。


    “你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卫远静问。


    卫陵道:“我当时没将他打死,已是我手下留情,让他多活一段时日。”


    眼见三爷和大爷在那头说话,阿墨还在想一桩事。


    近日来,他一直疑惑在心。


    自去年十一月初,好似就是秦大爷去藏香居见表姑娘那次后,三爷就让他筹备起银两来,还是一笔巨大的数目。


    他不知要做什么,自三爷重伤醒后,许多时候,他都照吩咐做事,不再多嘴。


    而昨日,三爷将那些兑换成的银票都拿走了,去过长乐赌坊,就往藏香居赶,出来时,没见那个盒子。


    银票是都给了表姑娘?


    阿墨才知道藏香居失火的事。三爷事先准备,是早预料到了?


    另有一个猜测,他不敢去想,太过悚然。


    *


    天色逐渐暗下。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在廊下犹豫好一会,才端着药,推门走进去。


    屋里很安静,他轻关上门,转进内室。


    清透的月辉下,她披散着头发,抱膝在窗边的榻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埋着头,似是睡着了。


    他忙过去,把药碗放在桌几,将薄毯掀起,要给她盖上,抱她去床上睡。


    却见她抬起头,看向他。


    她并没有睡。


    他的动作顿住,缓缓地,还是将毯子披在她身上,坐在她身边,温柔道:“你今天都没吃什么,刚才来时我让人去做了,等会就好,现在先将药喝了。”


    她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苍白孱弱的脸上,一双淡琥珀的眸盯着他。


    “我问你,当年藏香居是不是你让人烧的?”


    他闭了闭眼。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自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忽然歇斯底里地质问他。


    他喉结滚动了下,道:“我可以解释,那时秦令筠对你虎视眈眈,那年十月底羌人要南下,我必须去北疆。若你总是在外面,我怎么能放心……他后面回来了,都想尽办法要将你抢走。”


    她浑身颤抖。


    “不要再提那件事!”


    “好,我不说。”


    他伸手掠压了下她鬓边的碎发,然后端过那碗温热的药,“郑丑说你的身体要好好调理,药必须得喝,听话,好不好?”


    她扬手打翻那碗药。


    浓黑的药汁泼洒他的衣袍,一片热气袅散。


    下一刻,她抓住他的前襟。


    “我说了不喝!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放我走!”


    他道:“再等等,快了,等所有的事都安稳下来,我就放下京城的一切,与你一道离开。”


    他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按住她的挣扎,听她一遍又一遍地惨厉喊道:“我会被你逼疯的!”


    “迟早有一日,卫陵,我会被你逼疯的!”


    ……


    床角一盏明煌灯火,卫陵从黑暗里猛地睁开眼,胸膛起伏不定,冷汗淋漓。


    抓过枕下的药,灌入口中,吞咽下后,他喘了好几口气,才渐渐松缓过来,自言自语地喃喃。


    “原谅我这一回……原谅我。”


    “曦?*? 珠,曦珠……”


    第055章 再相逢


    温甫正得知儿子温滔在长乐赌坊, 将五座庄园别院,还有京郊临县的大片田地输掉时,气地直翻白眼, 差点厥倒在地。


    被仆从搀扶住,抄起正洒扫丫鬟手里的扫帚就打上去,大骂:“你个败家玩意!”


    他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一毛不拔。


    若是先前只有这一个儿子, 在外面捅出多大的窟窿,都得帮着摆平, 不至于动气成这样, 但去年继夫人给他又生个嫡出儿子,好好培养, 将来便能继承家业, 这个庶子好似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温滔连挨许多下打,一边用手挡,一边咋呼喊道:“爹,是卫陵诈我!定是他出千,我后头才会一直输!”


    那晚彻夜与卫陵对赌,他虽愤怒得很,但害怕很快冒出来。


    倘若被爹知道自己将家产输掉那么多,他准没好果子吃, 怕得不行,在外躲了两日, 实在瞒不住,被逮回来了。


    温甫正打地自个没力气了, 见儿子趴在地上直抽搐,气喘吁吁地接着骂:“窝囊废!叫人家设套骗走家里那么多地, 你说说你,生你出来做什么的!”


    温甫正打骂一顿不算,还想将那些田产地契给拿回来,翌日就带着这个窝囊废儿子,登了镇国公府的大门。


    卫旷近日正被二子和二媳妇要和离的事闹得心烦,本就与温家不对盘,当下不客气,直接让下人轰走,半点脸面都不给。


    比及卫陵从神枢营回家,被叫来正院,一番详说那晚上元的经过。


    “那个没本事的废物,不敢报复到我头上,反作弄到表妹身上,我本想告诉爹,但谁知出了二哥那档子事,我怕爹闹心,才没敢说,只让大哥帮忙。”


    又气道:“还污蔑人出千行骗,输是输不起的,竟还敢上门来讨,我看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旷当即训道:“你个小兔崽子要有本事,就别每回让我与你大哥给你收尾!”


    这些年不知惹出多少祸来。


    声调高了,肝火动气,没忍住捂住泛疼的胸口。


    卫陵忙扶他坐下,又是拍背,又是倒茶,关切道:“爹,我保证只这回了,您先喝茶,消消气。”


    卫旷不避讳道:“这话说的多了,我懒得信。只你年岁不小,快十九了吧,总不能让我与你娘操心你一辈子,我现今身体也不大好,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你也不是不懂,只是不肯将心用在正途上,以后好好做事吧,趁我还在,给你将路铺平了。”


    卫陵不禁喊道:“爹。”


    卫旷摆手,叹声:“行了,你与你大哥说的,我都知道了,此次温家剩下的事我会处理。”


    *


    京兆府很快查清藏香居纵火杀人的真相。


    大燕纵火罪判罚严重,归属刑部审理,更何况烧死了人,又有国公暗下授意。


    很快,温家长子温滔被缉拿入狱,案子移交刑部。


    翌日一早,就有太子一党的官员御史上折弹劾温甫正,道其身为大理寺少卿,却家风不严,令其子知法犯法。话里话外,德不配位。


    温甫正气地要吐血。


    但这口血尚未吐出来,就有一些人聚集在衙门前,击鼓鸣冤。


    直呼有自己妻子被掳的,有妹妹被当街抢走的,还有未婚妻子被污投井自尽的……全是温滔这些年来,在外强抢民女造下的罪孽。


    先前这些人苦于权贵门高,无处申冤,但近来有人愿撑其后背,自不畏惧。


    遑论申冤的人一多,站在一处,更是得理。


    一时激起围观百姓的群愤,愈演愈烈,后来多案并审,由刑部尚书卢冰壶亲审。


    这还有天理了!


    满朝上下谁不知卢冰壶是太子老师,与卫家站一块的,温甫正急地焦头烂额。虽说这个儿子不中用,但到底是他的长子,还得想办法救人。


    当下想找人先将那起纵火案顶罪,遍问长子院里所有伺候的小厮,得知最初这个主意是一个叫陈冲的人提出,但此人在不久前说家里有事,请辞离开了。


    温甫正派人去寻,却连个踪迹都没有。


    *


    外间闹个哄热,公府里面僻静地只闻幽远琴声,不听杂音。


    卫度面色憔悴地拿着和离书。


    他不由想起自幼他习武,总比不上大哥,得不到父亲的满意。若他有三弟对世事的毫不在意和洒脱,不管爹娘的批评责骂,也不至于总在乎那些。


    固执起兴,他改走文路。


    与孔采芙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在一次宴会上,他不忘带着昨夜写就的诗词,躲在假山背后的柳树阴影下斟酌。


    兴许是轻声诵读被听到了。


    他听到一道拍手声。


    “好。”


    抬起眼,就见面前站了一个身穿蜜合石榴裙,头梳蝉鬓的姑娘,朝他落落大方道:“你方才吟念的诗词我很喜欢,只是有一个字用的不好。”


    甚至不及他反应,她已经走过来,弯下身,凑到他眼前,望向他手里的宣纸,夸赞道:“你的字写的真好。”


    又指向那个她认为不妥的字,道:“你瞧,这字若改成‘送’,是不是要更好些,更合韵律,也……”


    她的声音有别于一般姑娘家的凉意,在那个炎热的夏日,让他发愣。


    只顾着看她轻落纸上的手指,又白又细,根本没看自己那被她点评一番的诗词。


    直到她问:“你有听我说吗?”


    他回神,赶紧点头道:“听了。”


    她又正身,主动道:“我是工部右侍郎孔光维的长女,名采芙,请教公子姓名?”


    太过直接,没有任何过渡,他从未见过这样直白的姑娘。


    但没道理一个姑娘自报家门,他一个男人扭扭捏捏。


    他便起身,抿唇作揖道:“姓卫,名度。”


    他以为她也要像其他人一样,问他的父亲是不是名震天下的镇国公,他是不是那个改走文官仕途的卫家二子。


    但她什么都没问。


    当晚回去后,他将那首经她改字的诗重新誉写一遍,果然比之前那篇好上许多,多了清静豁达之意。


    他将那首诗念了好些遍,亦在心里将她的名念了许多遍。


    他万没料到第二次再与她见到,她会将自己谱写的琴曲送给他。


    “我上回留意到你手上有拨弦留下的薄茧,这是我给那首诗谱的曲子,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你可拿去试试,若有不妥处,下回见面再与我说。”


    又是夜晚,他回去后,窗前月下,对琴拨曲,只觉得极妙,全然合他写下这首诗时的心境。


    但她所说的下回再见,却是何时?


    第三回再见,已是暮春时节。那年,她成了春日诗会上最负耀眼的人,当之无愧的,被众多贵女称赞才华。


    而那年,他也中榜春闱,得了探花的名次,春风得意,一日尽看长安花。


    他终于再见到她。


    他说,她写的曲很好,只有一处抹挑,他觉得可改成泛音。


    她当即取过琴,让他弹奏。


    于是,他坐下,将那首演练过上百遍的琴曲弹与她听。


    她站在一侧,聆听过后,果然点头笑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改过后要更好了。”


    她不知羞赫,直道:“只是你好似有些紧张了,曲调紧绷,有些不合意境。”


    他坦言:“确实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看向她,不再犹豫,问道:“卫二今日冒昧来见,其实还有一事要问,不知孔姑娘是否有心仪之人?”


    那刻,她惊讶地看他,如同冰雕玉琢的脸有些木楞。


    他不觉笑起来,真觉得她有些可爱了。


    有没有人劝过他呢?


    有的。


    他的同窗曾说孔采芙在女子里,实是奇葩,一入书堆,一论琴曲,是连饭都能忘吃的人。若是身为男子,必能有所成就。


    但身为女子,委实无趣得很,娶妻娶贤,也不要这样的女子。


    他却愿意,为了娶她,去求说父亲。


    父亲并不答应。


    他现今犹记得那时父亲的沉沉目光,最后跪下请求,说此生只娶她一人。他知道,爹娘已经在为他相看将来妻子,但那些人,他都不喜欢。


    他只喜欢采芙一人。


    他跪了一夜。


    直到父亲说:“起来吧,你自小不曾求过我什么事,这回我答应你就是,待我与你母亲商议。”


    他欣喜起身,乃至因久跪膝软朝前扑去,徒让丫鬟忍不住笑出声,他也觉得高兴,没觉得丢脸。


    但后来呢。


    后来,又是怎么样的?


    ……


    这世上有多少人还记得初心,并坚守住它。更甚者,许多人连初心是什么都不清楚。


    从那些浪漫绮丽的诗词中,转入晦暗沉浮的宦海,渐渐地,他不再有空闲去翻一翻书架上变潮的诗书,也不再有心临摹前人的字帖碑刻,或是静下心,哪怕弹拨半首曲。


    他与过去的自己越来越远,也与她,愈加没话说了。


    那么过去的这些年,他都做了什么。


    卫度恍然发现好似都记不住。


    他模糊地想到与孔采芙很少有坐下吃顿饭,连陪两个孩子的时间也少。常常他回来时,留给他的只有一扇漆黑的窗,和闭合的门。


    琴声缓缓停息,过去发生的一切,连同那首两人共同谱写促成的诗与曲,消散在寒风里。


    孔采芙伸掌止弦,起身理裙。


    她看着他,朝他最后行礼拜别。


    “唯望郎君此后安康无虞,也照顾好两个孩子。”


    经年过去,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不曾改变。


    所有她的物什,早在上元之后就收拾装入箱笼里。只是在等与他的和离。


    卫度点头。


    “好。”


    将和离书放下,他道:“我送你。”


    他知道,此次是他做错了事,而她没有揭发。


    二月初的风,仍旧寒冷。


    卫度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送她出了院门,穿过后园垂花,过前堂影壁,到了侧门处。


    后面传来两个孩子的追跑哭声。


    “阿娘,阿娘!”


    孔采芙登车的脚步一顿,又坚定地掀开车帘,进入车内。


    帘子飘然落下,再不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庞。


    卫度让仆妇抱住哭喊的卫锦和卫若,看着马车缓动,车轱辘碾过青石砖,慢慢地,消失在街道的云霞尽头。


    *


    曦珠便是在二月初二这日,得知了卫度和孔采芙和离的事。


    消息压得太紧,直到分别离府时,众人才听闻,一时讶然不已。


    她方从正院回来,姨母召她去问藏香居的事,说自己都已清楚事发起因,好一顿骂了卫陵,问她还有麻烦吗,有无要帮忙的地方。


    曦珠摇头,笑说若有需要,一定会说的。


    她出来后,要回春月庭,听到不远处隔着葱茏松林,卫锦和卫若的哭喊。


    心里蓦地揪疼起来,想起那些年,卫锦将她当作母亲,夜里窝在她怀里时,那一声声的阿娘。卫若少话,但她知道,这个孩子也是想念母亲的。


    曦珠抬头看向暗下的天色,眨了眨微润的眼。


    至少这世,这两个孩子不会再经受那些苦难。


    卫家的人都不会。


    一切都在变好。


    她继续向春月庭去,在想另一件事。


    她没想到这起纵火案牵连起来,会引发这样大的反应,刑部召她与柳伯去问过许多次话了。


    柳伯说,纵使将契据上该赔的银钱,都赔付干净,后面要想重新将生意做起来,也是很难了。


    扯进卫温两家的纷争里,谁做生意愿意牵连这些,怕一个不慎,就要得罪人。


    曦珠捏紧手,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个铺子,也许要关闭了。


    *


    从上元圆月当晚,直到二月初,外室之祸曦珠不再担心,反而忙碌藏香居的事,时不时奔波于衙门和铺子之间,还要去往城外县里看望曹伍的父母,及妻子。


    来来往往间,周遭都在议论春闱将于二月九日开场。


    心神微漾,她不免又想起许执。


    而也是在临考前的二月四日傍晚,她无意见到了他。


    那时,她和柳伯与人又商谈完一笔赔付,下了酒楼,晃眼间,陡然见到对面书局棚架下,不被人留意的角落站了一个人,头戴苍色毡巾,穿的一件灰蓝衣裳,单薄地不足以抵挡寒风雨雪。


    但他脊背挺直,不曾弯折一分。


    就如当年初见时。


    时隔前世十年,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第056章 未婚夫


    上辈子, 曦珠有时会想,兴许是因为许执预料到不久后,镇国公府卫家会陷入难以翻身的灾祸, 才会来退掉和她的婚事。


    *


    那日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九月二十三,距离他们大婚还有半个多月的光景。


    许执请丫鬟到春月庭,约她去奉山。


    曾任刑部尚书的卢冰壶是当年他高中春闱,提携他的老师, 虽卢冰壶因那起外室祸端被降职出京,但到底借着这层关系, 与卫度算是同门, 自然熟识,也会递帖来公府探讨些政事。


    更多闲暇, 顺便邀请未婚妻出去游玩, 无可非议。


    毕竟他们的父母俱已不在,就连主持他们定亲的姨母,那时业因连失丈夫和长子长媳,缠绵病榻已久,不再管这样细枝末节的事。


    曦珠收拾妥当后,便跟着他出府。


    她整日在公府后宅,除去被蓉娘教着做些绣活,为大婚准备, 再也没有其他事做。


    若是能出去走一走,总比这样闷着好。


    但她没有想到此次许执约她出来, 是为了退婚。


    一路上,他比平常少了许多话, 神情也凝重,似是有什么心事。她以为他是被部里的那些案子烦扰, 想让他开心些,还说了好些笑话。


    之前两人在一起时,他偶尔有这样的时候,只要她逗逗他,他总会开怀的。


    但这回,他一直没笑。


    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揪着他的衣袖,轻快的脚步沉重起来,不由越走越慢。


    “微明。”


    她仰起脸,问道,“你怎么了?”


    他停下来,却没有说话。


    “是在刑部碰到什么烦心的事吗?我不懂,但我可以听你说的。”


    她知道这一年来,皇帝病况愈烈,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太子党和六皇子党争斗地愈加厉害。而许执因明站公府卫家,被人针对。


    他的仕途并不大好过。


    他很少再有时间陪同她。


    尽管她也没多少闲暇,在忙两人的婚事。


    这回他好不容易有空了,约她出来玩,她便想与他高高兴兴的。


    她等待着,尔后听到他从未有过的疏淡声音。


    “曦珠,我今日约你出来,其实是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我们的婚事……”


    一片片赤红的枫叶飘旋落下,掩去远处的人声。


    静谧深处,她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松开抱住他手臂的那只手。


    后来,许执又说了什么,曦珠全都记不得,只记得他递还那个她初学做的荷包时,说了这样一句话:“若有一日公府出事,你一定要想办法尽快离开。”


    当时她不懂即便要退婚,他只需遣人上门说就是,何故要单独约她出来,再是最后如同谶言般的话。


    直到神瑞二十八年正月的来临,曦珠才渐渐明白了。


    许执不仅敏锐地预测到将来朝局变化,才会与她退婚,还那样隐晦地提醒她,当卫家出事之时,卫陵被困之际,不要掺和进去,而是要赶紧离开。


    他不能直言。


    她到底还是在一众慌乱里,因给卫陵传递消息,而被求于活命的公府丫鬟告密禁军,抓进了刑部牢狱。


    也是在那里,见到秦令筠,被逼处于鞭刑的酷罚中,意志因那些同处牢狱之人的惨叫,而濒临崩溃。


    秦令筠的沉声问询,更让她犹在黑渊。


    可也因他每一日的到来,她才能确认卫陵还活着。


    高热反复,将曦珠烧地混沌,眼前俱是灰茫,喉咙似被火燎烧,不停咳嗽间,只能贴着被风雪冻硬的铁墙,让自己清醒一些。


    这样的日子过去多久,直至那日她梦到卫陵战死,秦令筠走进牢狱,应证了这件事。


    接着被强灌下那碗退热的药,她才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不再受控。


    身上的鞭伤阵阵裂痛,手脚也被冻僵起了疮,疼痒酸麻。


    秦令筠解开她的衣裳,她无力去推拒,只能忍受他给她涂抹着药膏,疼地几欲昏死。又听他说,两日后,她这样一个泄露机密的囚犯,会被接出去,成为他私养在外的人。


    只因卫陵已死,她不再有任何用处,如何处置,端看他们这些跟随六皇子一荣俱荣人物的心情。


    那晚,曦珠在昏沉间,看着秦令筠吩咐狱卒悄生的炭盆,绝望一点点蔓延,愈堆愈重,让她不禁伸手,要朝盆中烧烫的红炭去。


    若是死了的话……


    但她没有死成。


    “你说你是不是不受罚,不知道听话?”


    被触犯忤逆的人抚弄她的脖颈,前日被他掐出的淤痕,沉声:“自己将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


    她在他的冷目下,恐惧一点点攀爬脊背。


    终究颤着手解开衣带,在那方血腥的方寸铁牢里,流着泪将衣褪到腰间。


    “总得习惯了。”


    秦令筠的手从她的胸肩滑过腰肢,每游移一寸,她都忍不住要抖一下,听他徐徐发问:“你这副身子还没有被许执碰过?”


    又是一个深夜。


    牢门的铁链突地响起来,曦珠陡然睁开眼,惊惧地看向那里。


    不是秦令筠,是许执。


    披戴风雪地走了进来。


    自那日奉山分别后,曦珠已有四个多月未再见他,回想那时他说的话,只觉恍如隔世。


    许执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曦珠倏地眼中酸涩。


    她一身污秽不堪,却要面对也追随新帝,一身簇新官袍的他。


    许执走了过来,蹲下身唤她:“曦珠。”


    似隔着太多,这声都嘶哑。


    曦珠直直盯着他,紧咬住唇,才能不泄出一丝哭音,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狼狈。


    “我知道如今想向你解释再多都是枉然,留给我在此处的时间也不多,秦……”


    许执的嗓音低下去,几若似风,只有她一人能听到。


    “秦令筠过来的事,我得知了,我会想办法救你。”


    话至此处,他无法再续言,最终道一句:“抱歉,是我之错。”


    错在何处?


    错在当时不应该去退婚吗?可若是不退,此时连他都要被牵连进太子党中,寒窗苦读二十载尽付东流,焉能好端端地在这处。


    曦珠只字不言,直到他从袖中拿出一个浸染鲜血,残破脏烂的平安符。


    她才转动了下无神的眼瞳。


    听他说起另件事,那时卫陵接到她传递去的消息时,北疆因出奸细,狄羌同时犯境,军营一片混乱,卫陵最终还是下令抗敌,是为了引开狄羌军,否则必然连失重镇,百姓遭殃。


    曦珠怔然。


    她一霎明白了,为何在那个噩梦中,卫陵战死时,会一直看着京城的方向,是那样的悲戚神情。


    在京城家人,和北疆责任间,他选择了先承担责任。


    也没能再平安回到京城。


    许执将平安符递到她的手边,道:“卫陵的尸首已被洛平运送回京,葬在了卫氏族陵,这是他身上留下的东西,我将它拿来予你。”


    他微微哽咽道:“曦珠,你定要好好活着。”


    也许那刻许执只是想让她有个物件做念想,让她活下去,却不知平安符是她曾经送予卫陵的。


    曦珠满心悲怆,紧紧捏着平安符,听到耳畔的承诺。


    “再等我两日,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泪水将落,曦珠竭力忍住,扯住他的袖子,恳求道:“我不要你救我,我要你帮我一件事。”


    那刻,兴许是利用了许执的愧疚。


    她让许执去看蓉娘,还有藏香居柳伯等人。他们都不是公府的仆婢,但因她之故,不知会如何。


    是她连累了他们。


    “若是无事,你让他们赶紧回津州……”


    曦珠喉咙干涩,每说一个字,犹如利刃划割一般,疼到连声抽气。


    话至尾端,她的声音弱到只有气音,却紧拽着许执的袍袖,哀望着他。


    “求你帮我。”


    “好,此事我会帮你。”


    许执应下,又不放心地道:“但你也一定要等我,我会找到办法拦住秦令筠。”


    曦珠仰首看着他,惨然笑了笑。


    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刑部主事,如何与身为督察院左都御史的秦令筠抗衡。


    只要他将蓉娘和柳伯他们安置妥当,她便很感激他。


    日夜轮转,曦珠等待着,不是在等许执,而是在等秦令筠。


    他说过会在两日后接她出去。


    平安符熨帖着心口,泪已流尽。


    不知过去多少日,她一直未等到秦令筠,反而再次见到许执。


    仍是深夜,顶处的小窗,莹莹雪光映落他一身。


    曦珠记得很清楚,那时他清隽疏朗的脸显然瘦削许多,眉宇尽是疲惫,眼底泛出乌青,却对她温和地笑,道她拜托的事,他已做了,蓉娘柳伯等人在回津的路上。


    而她,也被之上的人裁定,一道与卫家剩余之人流放峡州。


    这是他为她争取到最好的一条路。


    “曦珠,退婚一事是我之错,是我先对你不住,愧对你从前待我的情意,让你落到这般境地,但请此去三千里,万望你珍重,或许将来某日,我们会有重逢日,到时你若有所求,我定万死不辞。”


    这便是许执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一句重诺。


    而曦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流放峡州出京那日的霜雾天,茶楼之上伫立而望的人面容朦胧,但她知道是他。


    后来。


    曦珠念出这两字时,总会觉得怅然和不可追忆。


    世事易变,当卫家倒塌后,会有新的世家顶上,太子一党的官员被杀头判刑后,会有新帝提携的官员补上。


    源源不断,不会断绝。


    也是在后来,曦珠才知晓为了她的事,许执彻底得罪了秦令筠及其一派的人,令他在仕途上受到重击,差些命丧贬官的远途中。


    等迁官回京,不出两年,秦家就因已成宫妃的秦枝月谋害皇嗣一事,被许执带人弹劾,连同贪污渎职、私吞良田等罪名,最后秦令筠被午门斩首,秦家被抄。


    跟着牵涉出当年支持六皇子登基各派的明争暗斗。


    新一轮的朝廷斗争已经开始。


    曦珠再听到许执这个名字时,是在流放的第九年。他已经是刑部尚书,虽不以翰林身份入内阁,却深受皇帝器重,手握权柄,一时可与首辅谢松分庭抗礼。


    也是在那年,立下无数战功的卫朝被谢松一党的官员压制,不得重用。


    纵使有洛平帮忙,但一个常驻北疆的武将,始终无法决衡朝廷的人事调用。


    罪臣之后想要翻身,谈何容易。


    寂寂明月夜,曦珠坐于桌前,想到与许执的过往,怎么落笔都不知,但她总要试试。


    起头“微明”两字,让她羞愧难当。


    企图让许执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还有那个承诺上,求他帮帮卫朝。


    那段日子,她日夜盼望他的来信。


    他来信了,并没有让她多等。


    许执答应了她,说自己会想办法,让她等等。又问这些年她过得如何,若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就是。


    曦珠不禁想起以前,许执对她说过的话:“我平日里事多繁忙,有时候顾忌不到你,无法得知你的情绪,你若是不高兴了或是烦恼了,直接与我说就好,我都会陪你的。”


    她看着回信上更加稳重内敛的字迹,想起这些年在峡州经受的苦,忽然想与他说,但知道,已经不行了。


    那一封信已然耗去她全部的勇气和廉耻。


    她甚至不敢去想,当年许执为了救她,险些丢命时,是如何想的。


    是否有过后悔。


    而在更后来,曦珠得知那时他刚做刑部尚书,谢党时刻攻讦他,他分身乏术,但还是帮了她,几番推波助澜,最终让皇帝同意重用卫朝,让身为罪臣之后的卫朝任职峡州将领。


    他的处境从来不易。从一个自幼苦读的农家子,一步步,走到后来的位极人臣。


    最后的后来,重回京城,曦珠在街道边偶遇许府的马车。


    隔着人群,那是她离许执最近的一次,但没有见到他。


    到底物是人非。


    她听说他已经娶妻生子,妻子是一个大官嫡女,两个孩子也聪颖懂事。


    他过得很好。


    曦珠亲自备礼,让卫若送去许府,谢他当年提携卫朝的费心,到如今才能当面感激。


    过往如云烟,她也能释怀地笑一笑了。


    *


    柳伯照姑娘的吩咐,将油纸伞送来棚架下,给躲雨的学子。


    离得近了,便见是一个挺俊的后生,怀里抱着一摞白纸。


    因五日后开考,许执过来书局购置纸笔,却出来时,放于棚架底下的伞不知被谁拿走了。


    准备向书局掌柜借伞,对街匆忙而行的人群里,一四旬上下的男人跑来,道送伞予他。


    他正要推拒,却见偏飞雨雪里,一个穿荼白衣裙的姑娘,撑伞在栏桥望着他,隔得远,却依稀能知她眸里含着笑。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了。


    也在这时,听到紧跟的第二句话。


    “我家姑娘说,春雨虽小,但考试在即,还望公子收下伞,不受雨淋伤身,来日必能高中春榜,前程似锦。”


    微微愣然,许执不觉笑了笑,收下油纸伞,对面前之人拱手作揖,道:“替我与你家姑娘说声多谢。”


    *


    坐马车回去的路上,听到溅落车顶的淅沥声响。


    曦珠靠在车壁上,整日的劳累,让她有些昏然地闭上眼。


    眼前恍然是四月了,春闱放榜时,也正是踏青好时节。


    她与卫虞一道出门到京郊玩。


    卫虞与好友要去哪里游玩,她难以融入其中,只能说自己累了,要去亭子那边歇息。


    卫虞应下,道等会来找她。


    但后来落了雨,卫虞一直没来。


    她坐在围廊下,对青坠说雨停再回去。但等了好久,雨没停,反而随风吹进来,四周踏春游玩的人也越来越少,青坠急道要去看看能不能借到伞,话落就跑了出去。


    有什么好急的呢,她有些不想回公府,想在外面多待一会。


    发丝被春雨打湿黏在颊边,手指扯着腰间的绦带缠绕,她低着头,丧气地,一下下地轻荡着双脚。


    忽然视线中出现一双黑靴,她停下晃脚的动作,抬头,就见一张清隽疏朗的面容。


    是一个男人。


    她慌乱站起身,往后退了退,又被椅靠边沿绊倒,坐了下去,后脑磕到柱子,疼地她伸手去摸,腮颊也鼓起来。


    倏地听到一声笑。


    温和清朗。


    她惊讶地看向这个男人,他脸上犹敛淡笑,往后也退了一步,将手里的伞递过来,道:“在下唐突,路过见姑娘没有带伞,这把伞就送予姑娘。”


    她才不要别人的东西,还是陌生男人的。


    “多谢公子好意,我的丫鬟已经去寻伞了。”


    却听有人喊道:“微明!”


    她循声看去,亭外有三五人撑伞,探头张望这边。


    “春雨不知何时停,亭小难避风雨,还请姑娘收下。”


    他将伞放在旁侧的石桌上,往后退两步。


    “哎!”


    她不要,拿起伞着急要还他,他却转身朝外走去,灰蓝的背影没入莺色的雨丝里,快步钻入好友的伞下,一同往远处去了。


    有揶揄声从雨幕之下传来。


    “微明,没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你在这事上古板一个。”


    “你别看他整日钻书里头,可一点都不呆。”


    “这几日约他去坊市玩,人姑娘上来问学,都能稳如泰山,不想红鸾星动,能如此积极。”


    ……


    那便是她与许执,前世的第一次见面。


    第057章 新婚礼


    二月四日, 宜嫁娶。


    黄昏将尽时,雨才停下。


    姚府外街鞭炮声成串,谷豆糖钱尽散, 孩子们欢快争抢。高挂的红灯笼下,人头窜动,挤着观望自街前而来一对新人。


    新郎官下马,在一众好友的挤眉弄眼里, 笑着提脚,狠踢下轿身, 给立了丈夫的威严。


    里面坐得端正的新娘子被震地颠了颠, 凤冠垂落的金穗流苏打了脸,随即被牵出大红轿子, 跨过火盆, 迈入正堂,被引着三拜,送入新房。


    后院围着妯娌女眷,前院是一堆男宾。


    宴席这才开始。


    今日金吾卫统领姚顺成的嫡子成婚,参宴而来的,汇集了朝廷大半数的高官。


    当年姚顺成还是卫旷身边的一个副将,跟着簇拥神瑞帝起事,后来事定功成, 得封守卫皇城的武职。这些年无功无过,如此关键的职位, 也硬坐了二十余年。


    席上语笑喧哗,传杯弄盏。


    宾客一半去敬为儿娶妻的姚顺成, 一半去敬也来贺喜的镇国公。


    这边都是些在朝堂上混久的狐狸豺狼,那边却是些尚冒头的青头小子。


    姚崇宪被凑上来的好友们连连灌酒, 真怕等会洞房起不来,扯过卫陵,有些眼花道:“你之前可答应下的,我现下不能再多喝了?*? 。”


    卫陵一大早就过来姚府,为当御者。


    一日下来就没坐下歇息的时候,这会又拦在姚崇宪前头,扬眉笑道:“可别为难他了,你们要敬他酒,都我来喝。”


    婚宴上常有亲友挡酒,大家都知卫陵和姚崇宪自小长大的情分,未免过分,不再作难新郎,转而来灌卫陵。


    比及雨时笼空的雾气散去,月亮出来,堂上的蜡烛烧地通红。


    宴至末尾,卫陵与人笑闹到半夜,喝地酩酊大醉,走路不稳。


    小厮来搀扶,要带他往常住的那个厢房去。从前卫三爷来姚家玩到深夜,时常留住,因此府上专有一间房留着,平日也有丫鬟收拾。


    不想被推开。


    “去,去备车,我要……回家去,不留这儿。”


    镇国公府的马车已先回去,国公夫人还留话说,等卫三爷醒了,提醒他记得回家。


    小厮再劝,喝成这样可不好回去,但一边劝一边拉,自个都差点摔跤,实在拗不动。


    这喝醉的人最没道理可讲。


    最后只得说给主子,安排马车送回,一路上看顾昏醉过去的人。


    国公府的门房被敲醒起来,满肚怨气要撒,听闻是三爷回来了,赶紧去接。


    等阿墨赶来,将踉跄的三爷搀进破空苑,人立即倒在榻上,闭上眼睛。他不禁感叹,这是喝了多少,除了国公,他就没见过比三爷还能喝的。


    又捧来热水,要帮着擦脸,三爷却兀自伸掌将热帕子捂在脸上,遮去神情。


    半会没动下,阿墨都以为人睡着了。


    忽听到一声略微嘶哑的问:“她今日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


    好嘛,喝醉了都还惦记表姑娘。


    阿墨已然习惯每晚跟三爷禀报表姑娘这一日来的踪迹,当下说起来。


    其实没什么特别,这些日表姑娘忙里忙外,都为藏香居失火的事。若说不一样,不过是给一人送了把伞。


    “应当是即将要参与春闱的学子,穿的有些破旧,瞧起来贫寒,表姑娘看他躲雨,发了善心才会送伞给他的。”


    不过是件小事,但因每日无聊,这样的小事也值得说上一说。


    阿墨并不多想,见人昏昏欲睡,才关上门离开。


    门轻合的声响,惊动烛火轻微的跃动。


    躺倒床上的人半睁开眼。


    许执。


    她今日遇到了的人是许执。


    *


    前世,卫陵并未注意到府上来过这样一个人,直到听说母亲为表妹和一人定下亲事。


    那刻,他一霎迷惘,无措地呆站许久,才让阿墨去打听那个叫许执的人。


    等了近半日,才等来那些令他无端愤怒,却无处宣泄的消息。


    许执,云州常安府人士,农家子出身,父母双亡,唯有一个大哥长嫂,也因穷苦的矛盾闹地分家。


    听到此处,卫陵一拳捶落桌面。


    他没料到母亲会给表妹说这样一个人,家境贫寒至此,凭什么娶她!


    甚至不及听全接下来的话,他冲出去,到正院找母亲,却见二哥也在那里。


    卫度道:“此人卢尚书称赞不已,他不过一时困苦,将来在朝堂上定能有所作为,前程不可限量,我们当下借着这桩婚事,也好多拉拢个人才,何乐而不为?”


    卫陵只觉怒气暴涨,几乎是吼道:“你只顾着那点利益,你有问过表妹的意思吗!”


    卫度诧异,继而冷笑:“她来京城投奔我们卫家,吃住皆在公府,如今我还给她找了这门婚事,已算得我好心,你倒还来指责我,眼里还有我这个二哥?再者,此事与你有何干系?”


    有何干系?


    卫陵怔怔,也不明白在听到此事时,会如此愤慨难平。


    他只是不想让表妹嫁给那样的人。


    甚至。


    甚至那一瞬,卫陵想,无论是谁,他都不想表妹嫁给那个人。


    她只能是……


    卫陵转目看向母亲,却听母亲向来温言的语调也冷下。


    “许执我让你二哥带来看过了,无论是相貌品性和才学,都是再好不过的人,更何况也有意于曦珠。”


    许执能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门婚事?


    太子党刑部尚书卢冰壶的提携,镇国公府卫家二子的赏识,国公夫人的亲自问婚。


    若是答应下来,依照当时公府的权势,一介农家出身的他在仕途的道路上,只会走得更加顺畅,还会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妻子,又有携带的丰厚嫁妆。


    当将那点无足轻重的喜欢和有意剥去,还剩下什么,只有冰冷到让人醒神的利益。


    试问如此,一个贫寒了二十余年的常人会拒绝吗?


    可是表妹呢?


    她要怎么办?


    在这问要出口时,他听到母亲说:“曦珠也应下了这桩亲事。”


    卫陵望着二哥和母亲那洞若观火的面容,觉得陌生了。


    不可置信地往后退。


    混乱的思绪缠绕,让卫陵迟钝地回想起许多事,许多曾与表妹的事。


    也想到那晚,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赤诚直率的表白,以及她转身逃离时,满目的泪水。


    但随着他亲眼见到表妹和许执站在一处,言笑晏晏的模样时,那些如同幻梦般的影斑驳破碎。


    卫陵这才发觉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可他再也不能上前一步,只能在远处,在隐晦里,在不被看到的地方。


    看着她与另一个人在一起。


    少年心性单纯,初时只觉得难受,可当后来祸端一桩桩来临,不过短暂几年,就将卫家四分五裂时,性情被磨砺骤变,卫陵再看向两人,也能平和至极。


    可只有自己清楚,白日的平静消失,夜晚暴露的,是一张如何扭曲的面容。


    在年月的流逝里,在前往北疆征战的艰辛里,在太子一党面对更大的压力时。


    在离曦珠越来越近,将要嫁给许执的日子里。


    他以为自己能淡忘了过去。


    但没有,反而在一年中难得见她时,在见到她愈盛的容色,和窈窕的身姿时,妄念蓬勃丛生,似不受控的潮,落去又涨。


    他脑中全是她。


    他很想她啊,想她永远陪着自己,而不是嫁给别人,离开自己。


    那瞬,卫陵会想,若以那时他的权势和地位,自己想要她,公府中也无人再能阻拦,其余人更不敢多加置喙。


    至于许执,他会另找一个女子做其妻,解除与曦珠的婚约。


    但终不过是虚想,第二日熹光到来,卫陵便清醒了。


    整衣外出,又和寻常一般。


    再见曦珠,仍旧端着沉静。


    卫陵想,即便许执虽初时因利,答应了母亲说的亲事,但待曦珠好,依他能力,以后不会差。


    她此后应当过得很好。


    若是不好,也还有他。


    这般想着,卫陵压着那股不断窜起的,会被她憎恨的臆想。若是她得知了,会如何看他?


    他有些庆幸她将那晚的事都忘记了。


    一干二净,全都不记得。


    上元日的河畔,烟花之下,她与许执那样般配。


    及至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他前往祠堂祭拜父兄后,朝大门去。


    一路上,都刻意慢着。


    在等她。


    一夜清醒未眠,卫陵都在想这最后一次,她会不会来送他。


    战事不知何时结束,他也不知何时回京。


    到时,她恐怕已经嫁给许执,不会再住在公府。


    他没有任何理由再能见她。


    好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来送他了。


    喜悦骤然涌上心头。


    她也知道,这兴许是两人的最后一面。


    月色下,随着摇曳渐近的裙衫,她来到他面前。


    “我来送你。”


    她的声音很轻。


    卫陵甚至来不及将她的面容看清楚,就见她低下了头。


    他只能低应了声,提灯照亮前路。


    不知从何时起,她有些怕他了,也不敢再看他。


    涩苦漫涌。


    卫陵想,是和从前的他不同了,是吗?


    一路慢行,卫陵都在想该说些什么。


    到最后,却只能说些非出他愿的话。


    只有静默。


    到大门时,卫陵才将手中灯递给她,也是最后一次看她。


    灯火中,她抬眸道:“三表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卫陵低头,望进她澄澈的明眸。


    那刻,她眼中又只有他一人了。


    和从前一样,也当真正是最后一次。


    将眼前这张面镌映心中,他不由地笑了,点头道:“好。”


    不能再说更多。


    他只能从哽咽吞痛的喉间,再平静不过地道一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扬鞭离去时,卫陵想回头再看她一眼,到底没有。


    但卫陵未曾料到许执会提出退婚。


    入了北疆,数不尽的军务,以及从京城传来的各种变故,太子愈加式微,让他忙地无暇分身,几近被曾经那些极厌恶的诡诈阴谋淹没,半刻得不到喘息。


    直到一日深夜,卫陵收到一封从京城来的书信。


    夜风呼啸,孤灯在侧。


    卫陵将上面的字反复看了无数次,薄薄的一张信纸边角被揉皱碾碎。


    那刹,他恨不得回京将许执剁了。


    可沉压在肩上的负担,令他不能离开北疆。


    但想让许执好过,他不会容许。


    愤怒之后,卫陵听着营帐外的刀枪兵训声,禁不住想起许执这样的人,绝不会冒着风险转投六皇子……


    有些事,分明有所预知,却不能接着往下想,只会更觉疲累。


    而更后来。


    陷入黑暗中,洛平的话,刑部大牢中曦珠和许执的那些话。


    在他无能为力时,是许执救了将被秦令筠带走的曦珠。


    那时早被打压成刑部主事的许执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愿意冒险去救。


    抛弃种种利害,就如当年卫陵想此人是为了利处,才会答应和曦珠的亲事。


    那刻,他终于相信了许执对曦珠是有情意的。


    再是后来,卫朝被提拔为峡州的将领,是许执的帮扶。


    ……


    *


    卫陵望着床角那盏幽幽的火光,想到离京的前晚。


    他将那份新婚贺礼交给卫虞,让她保管,待到曦珠和许执大婚时,若是自己还不回来,就转送给他们。


    那时,他是真的放下了。


    只要她余生平安,顺遂美满,那他此后也就放心了。


    ……


    他敛息半晌,将自重生起,就一直放在怀中的香缨带拿出来,置于唇鼻,闻着上面的涩苦香气,轻缓出一口气。


    第058章 半夜会


    曦珠这日仍是酉时末才回府, 踩着湿漉漉的砖石,提灯穿过园子。


    北风吹得花木瑟瑟,悬枝的水珠摇坠下来, 面庞倏至寒意,她拢紧了衣衫,快步朝前走。


    回到春月庭,喝过姜茶, 她坐在镜前拆解发髻上的素簪,散开头发, 听青坠唤人备来水。


    走进湢室, 脱衣入了热水,氤氲的雾汽让人泛起困意, 眼皮不觉沉重而落。


    撑在浴桶边的手臂一个打滑, 曦珠将阖的眸睁开,已泡了两刻钟。


    揉揉眉心,起身后擦干身体,穿衣拢发,坐回妆台前,往脸上涂抹润肤的香膏,任青坠在身后帮着绞发,用炭火烘干, 时不时说些话。


    等一头长发弄干,已是半个时辰后, 亥时过半。


    青坠将烛芯剪熄后,合门出去了。


    室内归入夜晚的沉寂, 床帐内,曦珠困得闭上了眼。


    这些日为忙藏香居的事, 总是早出晚归,来回奔波。


    当初租赁店铺的地主听闻失火涉及到温家的人命官司,前两日来问询,接下来这铺子是何打算,若要转手,要尽快与他说,京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又是那样的繁华地段,少一日进项,损失的银子都够一家大半月的吃喝。


    话里话外,也是催促,但或许因卫家,并未说透难听。


    她已与柳伯商议,要关闭藏香居。


    明日去除了还没赔完的契据条款,还要处理铺里剩下的各种香料,以及烧掉的后仓要找工匠修缮完整,才好交付。再是店里伙计的安排,还有柳伯一家,若是外面没有生意可守,她要如何安置他们……


    方才沐浴时都要睡过去,现下屋里只有她一人,重想这些事,却愈加清醒。


    翻了几个身,不免烦躁。


    忽在一片晦暗不明中,听到轻微异响。她透过轻纱床幔,看向窗牖处,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公府防卫森严,每夜都有护卫轮班巡守,更何况如今国公回京归府。


    再是胆子大的刺客,除非真的不要命了,才会来行刺。


    曦珠这般想时,脑子里陡然钻出一幕似曾相识的场景。


    她登时被心生的念头吓一跳。


    声响仍在,固执一般还在撬动。


    曦珠不再迟疑,赶忙掀开帐子,趿鞋下床,走到窗前。蒙着的厚实窗纸上,有一个模糊的高大灰影在鬼祟。


    她先是紧了一口气,然后将窗栓拉开,伸手一推,把合拢的窗叶往外推去。


    一声轻唔响起。


    她看去,就见窗外的人正紧拧着眉,一只手捂住鼻子,抱怨般低呼。


    “痛。”


    应当是方才开窗的动作太突然,撞到了他。


    曦珠真没想到卫陵胆子这般大,竟然大半夜又翻墙进院子,上回除夕罢了,这回又来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她骇然地不行,压低声音问他。


    两侧房里可睡着蓉娘和青坠,还有几个丫头。


    这可不是大家都在玩乐的时候,倘若被人发现,要完了。


    只这话才出,偷摸而来的人没半点自觉,越发走近,她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单臂撑着窗沿,一手制推她的肩朝后,翻进了屋里。


    窗被顺手关上,咿呀闭合声里,她被一拉,揽到怀抱里。


    曦珠这下是真被吓住了。


    她试着挣脱他,但横亘在腰侧的两条手臂如同铁钳禁锢着,连转动一下都难。


    卫陵埋首在纤弱温暖的颈间,吸嗅着她身上馨香的气息,轻蹭了两下,沙哑低声:“我想你了。”


    也是在两人贴身时,曦珠不得已靠在他胸前,闻到他衣襟上残留的酒味。


    他平日不是这样的。


    她蹙眉问:“你是不是喝多了?”


    “没喝多。”他语调含糊不清,“我记得要回家,你还在家,答应你的,不在外面鬼混,每日都会回来的。”


    一听这话,怕是喝了不少,醉的不轻。


    不知去哪里喝的。


    灼热的吐息落在耳畔,他的唇似有似无地摩挲过肌肤,曦珠僵硬住,见他没一点松开的样子,硬推是不行的,咬了咬唇道:“你先放开我,好不好?”


    “不好。”


    他毫不犹豫道,竟抱地更紧些,似是怕她跑了,嗓音委屈地低落:“你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我?”


    曦珠不想和他探论什么想不想。


    隐觉他醉后性情更加黏人,但不管如何,此时他得赶紧离开春月庭。


    若是被人察觉,联想后果,她惊惧地冷汗都出来了。


    “你先回去睡觉,等明早醒了,我们再说,行吗?”


    曦珠软声哄他。


    卫陵摇了摇头,鬓角蹭磨过她的脸颊,一阵痒意,太过亲昵的动作,引得她手指都似冻住。


    “不行,我要是回去睡觉,明日一早醒了,你准出府忙去,哪里还顾得上我,你在骗我。”


    “我这些日都没写信给你,就是怕烦你,今日好想你,想得睡不着来找你,你还要赶我走。”


    他终于舍得从她的温馨柔软里抬起头,控诉般望她,眼尾不知何时有些泛红了。


    “你说我是不是再不来见你,你都要忘了我!”


    自从藏香居失火之后,一堆事压下来,曦珠自顾不暇。就连卫度和孔采芙和离,也是在孔采芙离府那日得知,一桩沉甸心上的重事放下,她更是投入自己的事里。


    卫陵除了那日给她一盒子的银票,以及在刑部堂上因审温滔见过几面,其余时候真没见过。


    也一封信没让青坠送来。


    之前他每夜来信,都会写自己这一日都做了什么,再是些胡言乱语,情意绵绵之类的话。


    曦珠都习惯了每晚拆开看过,才会上床入睡,因怕其中遗漏什么重要消息。


    这大半月来,起初确有些不适,但很快,她也忘了。


    毕竟外室之祸结束后,这上半年对于卫家而言,应是平稳的,不会再出什么大事。


    兴许是她犹豫太久,他睁大了眼。


    往常都是恣意不羁的,此刻却蔫巴地垂着长睫。


    “你真的忘了我?”


    倘若起先一句是想求得安慰的质问,如今这句反问,满是确凿的不可置信。


    抱着她的细腰,语调里满溢出来难过。


    “你心里没有一点我,是不是?”


    曦珠有些心累,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车轱辘的话,偏他这样子,好似是她忘情负义,存心抛弃他。


    最终叹口气,道:“没忘。”


    清醒时就招架不住,遑论醉后,怕他闹起来,只能顺着他。


    白日够累了,晚上还要应付他。


    曦珠将嗓音放地更低柔了,继续哄他:“我怎么会忘了你呢,你知道的,我这些日忙得很,等忙完了会写信给你。”


    “我今日很累了,真的想睡了,你也回去睡,好不好?”


    若他清醒,她决不会如此说话。


    当下顾不得他翌日会不会记得,只想打发他赶紧离开。


    不想卫陵就似没听到,直接躺倒一侧的榻上,歪过身去,还扯了叠放在榻尾,她小憩时用以御寒的薄毯,蒙头遮盖住自己。


    如意石榴花纹的殷红毯下,拱出一小座山来。


    太过熟稔,若非知情的,都要以为这里是他的居所,他只是和平日一样,在外面喝得多了,回来懒得多动,索性在榻上睡了。


    随性得很。


    曦珠被他这耍赖般的举动怔松。


    清醒时他恨不得时时答应你说的所有事,以此让你相信,他会听你的话。


    酩酊大醉时,性子里的恶劣就暴露出来。


    但曦珠不能让他这般胡闹,想到国公和姨母若是得知此时卫陵在这里……


    她不敢再想下去。


    “要睡回去睡,别在这儿。”


    她过去矮身,要将蒙住他头的毯子拉扯下来,却比不过他的力气。


    里面还传来他闷瓮的犟声:“我不走,就要在这儿。”


    曦珠几番扯,连个角都掀不开,折腾地她累起一层薄汗来,坐在一边喘气。


    瞥望一动不动的他,绸毯之下,轻微的起伏波动,像是睡着了,真要赖在这里。


    本来心里就有郁气,愈瞧愈气。


    也是深夜,不知什么作祟,她跪趴过去,摸索着,按住他脸上的绸锦,将他捂在下方。


    不过片刻,该睡去的卫陵憋着气挣扎起来,呜呜两声,手臂撑起,将她怎么也扯不下的毯子一下子拉下来。


    连带着她,手一下滑脱,趴到他身上,又赶紧爬起来。


    他露出一张些微涨红的脸,浓眉紧皱,像是被从好梦里拖拽出来,颇有些生气地瞪她。


    “你要捂死我了!”


    曦珠见人好歹醒了,低声斥道:“醒了就赶紧走!别和个孩子似的,要说多少遍。”


    压抑声调,不敢大声。


    她是真的气,连斥责的话犹如说教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便在话出口的瞬间,曦珠哑住。


    她想起卫陵最厌烦有人拿这样的话压他。


    曦珠低头,就见他似愣住了,眼角的潮红渐褪,清明逐渐漫进眼里,嘴角紧抿。


    她这番话,骂醒了他。


    下一刻,他握住她的肩膀,撑身翻滚,跪膝抵在她腿间,压住了她的裙,也将她压到了身下。


    这个举动太猝不及防,以至于曦珠只觉晃眼颠倒了周遭,再抬眼,撞入一双漆黑晦涩的眸。


    他的目光盯着她,面无表情,声音冷然低沉。


    “你说什么。”


    曦珠呼吸都滞住,便在此时,她仿若看见了前世的卫陵。


    他生气时,便是如此。


    她久久地看着,一语不发,恍然一副被他吓到的模样。


    突然,又听到他一声笑。


    乍然崩出灿然的笑意,将刻意覆着英朗面皮上的阴暗驱散。


    他埋首在她的肩窝处,笑地不可自抑,显然逗弄得趣的震颤,由紧贴的身躯传递给她。


    “以为我生气了啊?”


    卫陵扬起头来重看她,“你想骂就骂,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眼眸里漾着似水温柔。


    曦珠回过神,方才他是在耍她,气恨地捶了一记他的胸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有些抽剥地游魂,想到那时被世事压身,以漠然无常的面孔示人的他。


    “若还不解气,你就打我。”


    卫陵抓着她的手,朝自己的脸就打了过来。


    清寂半夜里,在她的惊愕下,极清脆的一声。


    他是多要脸面的人,不管是这时,还是后来。谁要打了他的脸,他能揭了那人的皮!


    便在此刻,她隐约觉得他今晚异样,要细看他骤变的神情,他却不想被她瞧见,一偏头,复抵在她的肩侧。


    又是颓唐的样子了。


    “你怎么了?”


    须臾后,她终于开口问他。


    听着她胸口略微急促的跳动,他感到平和,喉咙却哽痛涩楚。


    声音很低,飘若浮雾。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做了错事,你很生气,不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要我了。”


    他紧抱着她,几欲将她嵌入自己的血肉,让她无法与自己分离,却怕力道锢地她疼,手臂上青筋暴凸,控制着不敢用力。终于只将一直埋藏心里的话,吐露给全然不知的她听。


    “曦珠,我很害怕。”


    他闭着眼,些微颤抖地说出了这句话。


    第059章 因果说


    他还是走了, 似乎今晚临时起兴,翻墙进春月庭,只是为了将那个噩梦告诉她, 想要得到她的一两句安慰。


    譬如“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不会生气。”“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诸如此类,能证他在她心里地位分量的话。


    可哪怕是虚假的哄骗,她也没有说。


    她能感到他搂抱她的手臂在发颤, 她有些好奇那个梦,他究竟是做了什么错事, 不可饶恕到他这样的人, 说出害怕两个字。


    但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她没有问。


    担心无休无止的对话, 会让人发现两人的“私会”, 她还是轻轻地对伏在身上的他劝说:“回去吧,你在这里待的久了。”


    她的语调柔和到一种难以描摹的境地,似同一片白色的纱绢垂挂花枝,被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夜里清凉的风吹拂过,缓缓地随飘落的晚花,抚摸过他的脸颊。


    于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她的安慰。


    在得知她今日见到许执后, 所有的不安却都平息下来。


    他知道前世的她兴许一开始只是迫于那门忽降的婚事,答应下来, 但后来却是真的喜欢上许执。


    曾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她, 却不知珍惜她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只有失去, 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反复受着她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煎熬。


    最后释然地放手,是因知许执值得托付,恰如她母亲所托。


    “若到婚嫁时,请说一个诚实可靠之人,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待曦珠好,足以。”


    从前,他无数次地怀揣嫉妒,暗下将自己与许执比较,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向她表明,比起许执,他才是那个能真正待她好的人。


    但那些都是幻想,当沉重的世事如山压来。


    在前世的终章,他才发现自己比起许执,输了彻底。


    他给了她什么呢?不过一个虚空的卫三夫人的名头,以及一副重担,让她在峡州那些惶恐的岁月里,消磨了自己。


    重来,又卑劣至此,隐瞒了她。


    “嗯。”他应道,在她的颈侧蹭了蹭,才起身。


    也拉着她的手,让她顺势坐起来。


    他揉了把她散落毛茸的头发,哼笑道:“我走了,别担心,不会被人瞧见的。”


    *


    曦珠到后半夜才睡着,不过两个多时辰就醒了。


    将那扇对榻的窗推开,迎面吹来寒风。


    天光未亮,院子里稀疏的花木模糊着轮廓,在昏暗的风里摇曳,窸窣作响。


    倚在引枕上,她裹紧毛毯,目光不由落在那棵杏树下的院墙。


    风逐渐停息,微茫攀爬上青墙,穿梭过尚且干秃的杏枝影,扑落在草叶上的白霜,折散出细碎的莹光。


    天亮了,新的一日到来。


    曦珠照常出府,赶到藏香居与柳伯忙碌那些杂事。


    她没有心思再去多想昨夜的事,甚至连午膳都是蓉娘来催,她才暂放下还需整理的契据。


    这晚回到公府,又是酉时末,天黑尽。


    曦珠才沐浴完,青坠就过来,有些欣喜地悄悄递来一封信。


    好些日子,破空苑那边都没信送来,她还担心表姑娘和三爷之间出了什么事。


    今晚阿墨重来传信,她才安稳些,只要三爷还惦记表姑娘就好。


    夜深人静,曦珠拆开了信封。


    灯下,她将那一行行字看过去。


    雪白薄纸上,起先他的字迹工整许多,一撇一捺地写。


    他说昨日姚崇宪大婚,他被拉去挡酒,喝得多了,才忘记分寸,半夜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去找她,让她担惊受怕。


    写着写着,他的字忍不住飘起来,说自己是不是胡说八道了。


    以后他不会了。


    他解释一通,又是道歉。


    曦珠捏着纸角,看了好一会儿,才擦起火折,将它点燃。


    火舌舔上墨字,在香炉里化作灰烬。


    一如先前,她将信看过后烧掉,不留下任何供人翻查,以证她与他之间有“勾连”的罪证。


    连续几日,她仍旧忙。


    曹伍的五七祭日,她准备与柳伯一道出城去。


    柳伯去放备好的礼,吩咐套车,还有空余时间,她便去看正修缮后仓的工匠,问进程如何了。没一会功夫,有伙计来说,外面有个夫人找她。


    她让伙计送水与工匠解渴,才朝前铺去,掀开隔挡的棉布帘子,便见存放郁金、捺多以及和罗的香柜前,背对站着一个身穿烟红褙子,下缀木兰色长裙,只以一支菊花檀木簪,盘着妇人髻的女子。


    背影孱弱单薄,身边有一个丫鬟随侍。


    闻声,那女子转身过来。


    两人视线相触时,曦珠看清了她的面容,有些愣然。


    是秦令筠的夫人,也是姚崇宪的长姐。


    一如那次公府的宴会上,在后院所见时的模样,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眉眼微恹,妆容素净清淡。


    但此刻她看过来的眼神里,携夹一种打量。


    曦珠感到自己被她从头到脚都扫过了一遍,这般感觉仿若秦令筠看她时,心里生出说不清道不明,微妙的厌恶。


    她上前去,恰当适宜的笑,问道:“不知秦夫人来寻,是有何事?”


    姚佩君浅笑道,“正巧路过,过来瞧瞧。”


    “听说我夫君离京公干前,还专门来了一趟这里,要定去潭龙观的香料。潭龙观是……”


    略顿下,她道:“他父亲修道养身的所在,每年都需大批香料,此前都内定下亲友的铺子,不想这年倒变了。”


    话落,依旧是笑看面前这个不过十五,几与她儿子一般大的姑娘。


    不着半点脂粉,却抵不住妍丽明媚的姿容。


    曦珠微捏紧手。


    从适才的打量,再到现今的这番话,姚佩君应当得知了些什么,才来试探。


    前世在京的那五年,她与秦令筠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直到最后的牢狱灾祸,也才得知世人称其公正的衣冠之下,是如何的一副禽兽心肠。


    更与姚佩君未见过一面,不知其结局。


    而重来的这世,偏差频出,先是秦令筠,后是姚佩君。


    但她一点都不想与秦家的任何人有交集。


    倘若姚佩君得知秦令筠对她的心思,那么作为正室的姚佩君,会如何想?


    “我还疑惑怎么那日秦大人过来,要定那么一大批香料去道观,得幸大人照顾生意,也不敢推脱,但当时都要年尾,是真抽不出多余的香料来,原跟大人说要推,怕来不及,大人倒是不嫌晚,说三月初时送到就好。”


    这桩生意本非她所愿。若非秦令筠强压给她,也不会有这样的后续。


    曦珠语调为难,又看了转周围,歉意道:“可谁知前段日子失火,铺里的香料几尽被火烧去,我两日前已与夫人府上的管事说过此事,三月初要送去道观的香料我们也没有办法了,定银,以及需赔的银子也一并交给管事了。”


    秦令筠私下来找,定不会告知姚佩君。


    现今这些事都各自怀揣在心,没有揭开,她只能借这些话,让姚佩君知道自己的想法,别来针对她。


    让姚佩君去和秦令筠揪扯。


    “我也是随口问问,他许多事我向来不管的。”


    姚佩君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敛眉,关切疑问:“听说是温家的那个庶子在上元纵的火,还被关押进牢里,可有定下什么罪罚?”


    曦珠只能与她说起来。


    好在两人闲说几句话,柳伯来说车已套好,可以走了。


    姚佩君这才拜辞,带着丫鬟先跨出铺子。


    曦珠看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这才跟柳伯一道上车,往城外安县去。


    *


    藏香居被人蓄意纵火,连累看守后仓的曹伍被烧死,最终温滔被连同奸.□□人,逼死良家子,欺压百姓等多案合并定罪斩首。


    此事被百官弹劾,皇帝无奈之下,不得不将温甫正大理寺少卿的职撤了,令其在家反省。


    不过一个庶子,此前因其是温家唯一的男嗣,才被家里纵地无法无天,现下家里又有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嫡子,这个无用的庶子若要?*? 丢弃,不过权衡两番就能决定。


    若再闹下去,还不知后果,温甫正消停下来。


    一路乘车过城门,将近三个多时辰的路程,才抵达安县,进了一条小巷子,拐了两个弯,最终在一户探出柿子树桠的门前停下。


    下了车,隔着墙,隐约有人在说话。


    “要我说,老五死的冤枉啊,被卷进那起子纷争里去,咱们这泥腿子,要啥没啥的,能斗得过那权贵啊,老五他娘,你可别扭着筋地要讨公道了。”


    “可不是,你不如趁这个机会,多和那个铺子的东家要银子,上回头七她不是来了嘛,就一个小姑娘,看上去软和,还带那些好东西来赔礼。多要些银子,给你那对孙子孙女攒着用,他们那样的人家,多要个几十两,也就手指缝漏油。”


    “老五媳妇,别哭了,多想想你两个孩子。”——


    “爹,老五死都死了,可不能叫他白死,以前他回家来,不是说铺里那些贵的香料,叫什么龙脑来着,一小盒子都要上百两。您也晓得开春来,学堂要招学生了,泥蛋儿是咱们家最聪明的,好歹要送去上学,这拖了好多年了。”


    “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要拿你五弟的丧命钱叫你儿子读书!”


    “我怎么没良心,爹,你想想啊,只要咱们曹家出了读书人,还用种一辈子地吗?爹啊,你想想清楚,可别犯糊涂!”——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惦记那银子,要去补外头欠下的债。”


    “媳妇,话不能说这么难听,等我还了债,去做了生意得利,会将赚的钱再还给五嫂,这叫有借有还。”


    “那之前五哥来问你还那五两银子时,你怎么不还?”


    “哎,你还说呢,我没给你买头簪子啊,可花去二两银子多,你没高兴疯,现在别指着我骂!”


    ……


    各种细微嘈杂的声响,充斥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


    曦珠垂眼听了片刻。


    柳伯唤她一声,“姑娘。”欲言又止。


    曦珠摇摇头,伸手推开挂着白灯笼下,一扇有些掉漆的门。


    步入了世俗的泥沼,在纷异的眼神里,将温滔的定罪告知了曹家人,以及这日赶来祭拜的亲友,想他们得知冤情已申。


    随后响起七嘴八舌的争论,与尚在襁褓中孩子响应般的嚎啕大哭。


    她置身其中,看懂了他们眼里,与富者鄙薄穷者相反的冷视,也听懂了他们话后的示意。


    一个女人直冲过来,紧扒住她的衣服,头发凌乱,涕泗横流地直骂:“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我丈夫怎么会死,怎么会丢下我和两个孩子,你还我丈夫来!”


    悲愤和痛苦里,女人举起拳头,砸了过来,落在曦珠的身上。


    失去丈夫,不能将坚韧的女人打垮,真正让她动手的缘由,来自这些日听到的那些算计。


    她满腔愤怒,不能对向近在咫尺的夫家,也不敢对向遥不可及的权贵门阀。


    便都冲向这个比她还要稚嫩的姑娘。


    她们都夹在其中,似乎都身不由己,被沦为这场卫温两家之争的棋子。


    柳伯就在旁侧,慌忙曲肘来挡,但他毕竟上了年纪,而眼前一个心有恨意的女人,是使了全力的,怎么拦得住。


    曹家那些人被这忽至的一幕吓住。


    或许没有吓住,只是在旁观,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去把一个悲恸发疯的寡妇劝下。


    但在之前,需给那个年轻的姑娘一些厉害,以此让她知道曹伍的死,价值几何。


    混乱的场面里,就连角落里的鸡鸭也被惊地扑扇翅膀,咯嘎乱叫起来。


    再一拳落下来时,身后有一只手伸过来,将沉默无声的人拉到自己怀里。


    那拳,便落空了。


    女人用力过猛,蹡踉摔落在地,扑起地上灰尘,呛入口鼻。


    灰茫视线里,她看见一双鹿皮皂靴,上面有以银丝针勾绣画的祥云暗纹。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忽至的人物。


    锦衣玄服,一副世家子弟的装扮,端地是矜傲的姿态,冷眼扫过院里的曹家人,只偏头对身边跟着的公府管事说:“你去与他们交涉剩下的事。”


    管事一大早就被国公夫人叫去正院,让他跟随三爷来安县一趟。


    因藏香居失火,追根究底,是三爷惹下的祸事,怎么也要来看望一番。更何况听三爷说起那曹家不大对付,表姑娘上回去就被为难了。


    这下看来,这家人口众多,各自心思拢作一堆,真够闹腾。


    管事应下。


    卫陵径自拉着曦珠出门去,将那些繁琐的俗事都丢在后面。


    直把人推送上马车,他跟着一起钻入其中,将帘子放下,仍是没有放开她的手。


    他迫不及待地问:“她方才打你哪里了?疼地厉害吗?”


    卫陵懊悔自己来得晚了,等阿墨去神枢营找他,说她去了安县,他又去找母亲,却遇母亲处理庶务去,一番等待交谈下来,再与管事赶到这里,见到的便是那一幕。


    他竭力按捺下火气,才忍住没有动手。


    曦珠微微偏转头,低声道:“我没事。”


    卫陵试探着碰了碰她的肩侧,隔着一层衣料,便见她瑟缩了下。


    他抿紧唇,不好看她的伤,只能道:“回去后,我让阿墨送药过去,很快能好的。”


    马车行走起来,折出狭窄的巷子,朝宽阔的大道去,往京城内城的方向。


    卫陵看着她低落的侧脸,将她冰冷的双手合握在掌内,过了好一会,他说:“若非我与温滔过去的争执,曹伍也不会死,你心里别多想,若有什么因果报应,都归咎于我,与你半点关系没有。”


    一路上,她没有再说话,始终低着头,眼眸有些缥缈地望着哪点虚空。


    但卫陵感觉到手里的她逐渐放松了自己,不再僵硬,变得柔软暖和,他的心绪松缓下来。


    他想,她本不该来这种地方。


    第060章 紫丁香


    天黑后, 卫度收拢案上的赋册,要从户部下值归家,又有同僚邀请往酒楼同聚, 但他婉拒了。


    这大半月来,总有人对他与孔采芙和离之事趣味,好奇要探究一二。


    他不蠢,哪里看不出他们的心思。


    父亲令申过, 若在外听到一丝有关此事的风声,败坏卫家丁点名誉, 到时便逐他出门, 免得再丢卫家的脸面。


    至于俞花黛,他问过最终处置, 大哥只伸手做了一个手势, 他就知不好了,但事到如今,还能如何。


    大哥警醒他道:“此事以后莫要再提,惹父亲动气。”


    孔家那边一点动静没有,孔光维接受了与卫家姻亲的断却,不再查这乍然的和离,一如孔采芙应下的话,不让家里人, 更或外人得知两姓断盟的真正缘由。


    卫度曾派人去探,孔采芙自归家, 除去待在府上,时常外出, 往琴舍雅集,与富有才学的女子一道品茗论琴, 丝毫不受和离影响,甚至比起在镇国公府,脱去卫二夫人的身份,愈加自由轻便。


    马车从衙署侧门的小街石路转出,行入热闹的街市。


    一日做事下来,想到这些,卫度疲惫不堪,捏揉紧皱的眉头。


    车外响起“卖糖葫芦喽,又甜又脆的糖葫芦哎!”的吆喝,行近声大。


    他想到了两个孩子。


    自孔采芙走后,成日哭喊着要阿娘,他抱哄他们,却徒劳无益,卫锦甚至不顾仆妇的阻拦,似有所感地哭扑来打他这个父亲。本就体弱的卫若还病倒了,闭眼张嘴地要娘。


    这些日子,两个孩子都被母亲接去正院,亲自照顾。


    “停车。”


    卫度叩敲了下车壁门板,叫住车夫,随即吩咐人去买糖葫芦,要了三根。


    其中两根给自己两个孩子,剩下的给大哥的儿子卫朝。


    在卫陵还未去神枢营上职前,爱与一帮纨绔朋党厮玩胡闹,隔好几日归家,常带这些玩意回去给几个孩子,逗地他们开心。


    卫度不重口腹之欲,更不用外面这些小摊小贩的吃食,觉得不干净,也不允卫锦和卫若吃,奈何公务事忙,没个管教的时候。


    等发觉时,比起他这个生父,反倒卫陵更与他们亲近。


    卫度叹息声,接过随从递来红彤彤山楂,裹满金黄糖浆的糖葫芦,又吩咐道:“你去看附近有哪些孩子喜爱吃的,找干净的铺子,花样多买些。”


    随从惊讶,他跟在二爷身边多年,少见二爷这般关心孩子,但想过转,就明白过来。


    领命而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手里提携几纸包的吃食,油炸糕点糖食都有。


    卫度将它们都堆放在车内的柜里,仔细不让压着,才让车夫继续赶车。


    等回到府上,他不让随从拿这些吃食,全都自己拎。


    适时天幕正由澄明,转往沉暗。


    他走在去正院的鹅卵小径上,碰到一个脚步匆忙的丫鬟,灰蒙的视线里,丫鬟行礼过后,捧着一样东西就要错身而过。


    卫度已走出两步,想起这丫鬟是春月庭的人,方从破空苑那条路过来,他眉头跳了跳,转头,冷声叫住人。


    “你去破空苑做什么,手里拿的又是什么?”


    青坠被这般语气唬地吓住。


    这日表姑娘还是和往常一样,和蓉娘大早就出去了,不想回来却是和三爷一起。她懵地不知所以,难不成三爷和表姑娘的事要泄露不成,是后头蓉娘讲明,她才晓得原来是出城去安县,为那个被烧死伙计的五七忌日,表姑娘被为难了,三爷带着管事去救场了。


    此事还是国公夫人过问关怀的。


    更何况一早预知两个主子的事若是暴露,她这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必定要被问话,青坠早在腹内演练过数遍,当着二爷冰冷探究的眼神,一阵紧张过后,端着恭敬,老实将来龙去脉说了。


    最后道:“三爷过意不去,说他那里有许多伤药,让奴婢去取来给表姑娘用。”


    讲完后,她低垂下头,屏气等二爷发话。


    在听得一声:“知道了,你去吧。”


    青坠重行过别礼,转身朝春月庭去。


    卫度望着丫鬟离去,渐缓绷紧的神情,继续去正院,免不得分出心神。


    一个寄人篱下,与卫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表姑娘,别是觊觎要长久待在卫家就好,只怕惯于玩乐,不知轻重的三弟受不得那样一副相貌的引诱,让人得逞。


    大半年前,温滔被鞭打,跟着赏荷宴那出闹,他就疑心过卫陵是否对人有意,却一直没抓住,后来卫陵竟有发愤图强之意,主动要找差事做,规矩地不行,他也松懈没管。


    这两个月,他自己且陷和离的事端,等脱身而出,才知那日上元游灯会,藏香居被温滔蓄意纵火。


    接下来的事都由父亲接管了,跟着朝堂两党互骂一通,以温甫正罢职在家,温滔被定秋后处决为结尾。


    他的老师卢冰壶还将此事与他说过。


    藏香居被烧倒好,能借此将温家打压一番,也让人不要再往外去抛头露面,除了一张脸,还有甚用处。


    青坠回到春月庭,进了内室,拿药给蓉娘。


    莹润冷白的肩项处,被常做农务重活的妇人砸拳落下,淤青一片,残带紫色,瞧上去颇为严重。


    曦珠半褪下衣裳,听到青坠的吸气声:“这是下了多重的手!”


    她却笑道:“只是看着吓人,但浮于表皮,没痛哪里。”


    蓉娘是在姑娘尚在夫人肚里时就到的柳家,自然清楚姑娘这身皮肉磕碰到哪里,都会起痕迹。


    小时候跟闻登阿暨露露他们跑出去疯玩,都会带着一身青痕回来,胳膊膝盖到处都是,几日前的还没消下去,过两日又有新的,时常急地老爷夫人奈何不得,管教也不听。


    但那是自己造出来的伤,哪是现今被人打出来的。


    蓉娘忍不住心酸,她今日留在藏香居与伙计们整理香料,马车又堪坐两人,便没跟去安县,不知那里的事,还是归来的柳伯与她说起当时情景。


    倘若三爷不赶去,她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会拿来药,挖了一大块,小心给伤处涂抹。


    青坠道:“三爷说这药是宫里赐下的,一夜就能消肿去青。”


    蓉娘不想这药竟是宫里的,珍贵得很,转而想姑娘遭的这罪,是为谁受,犹有不忿,却不好说。


    青坠还在这,到底是公府的人。


    曦珠知蓉娘所想,也默不作声,待药敷了一层,她轻拍下蓉娘的手背,以作安慰。


    青坠却在想被二爷撞见的事,踟蹰半会,还是明日寻空,与三爷说过才好。


    *


    自那日从安县回来,姨母找去谈过,说曹家诸事府上管事会去处理,没道理让她一个小姑娘家,去收拾那个混账留下的烂摊子。


    又说及藏香居关闭后,柳伯等人的安置,若是愿意,公府名下的一个茶庄可以安排进去。


    年关前原掌柜因年老提出辞呈归乡,现让副掌柜顶替,但还未定,若是柳伯愿意,便直接过去做事,之前柳家做过茶叶的生意,这类该是轻易不难。


    至于其他伙计,若不舍离开,也可一道跟去。


    曦珠隐约想起那个茶庄,每年盈利少至五千两白银,她曾在前世看过流水账目。


    是一个很好的去处,但她并未一口答应下来,道要去询问。


    接下来的日子里,料理完关闭藏香居前的所有事,她才问柳伯愿不愿意过去做事。


    柳伯摇头,几分苦笑道:“姑娘便帮我回绝了国公夫人吧,我也上了年纪,时常眼花,怎好去管公府的产业?若是再出岔子,可怎么是好?”


    他还念着藏香居失火,曹伍被烧死,虽是人谋害,却有他责任在。


    心疲难以再管事。


    再是他一个外人,纵使得了主家的意去,底下的人都非亲信,怎会服从,果真出事,他自己倒罢了,别连累了姑娘。


    当下两人安静下来,半晌,曦珠忽而道:“不若您回去津州。”


    柳伯还在思索今后的路,闻言震然。


    曦珠抬头看向柳伯,操劳两个多月下来,他的头发都稀疏花白许多。


    她心有酸楚,道:“这京城并非什么好地方,我知您当年拖妻携女,被爹爹派来京城管这香料的生意,还预想要开拓,其实不愿离乡,只后来爹爹去后,不得已在京勉强撑着这铺子,费心许多,现今铺子也要关闭,您不如趁此归乡,若您有想法,再想自己做些生意,我可供您银钱,那片地比起京城,您是熟悉的。若是觉得累,便在乡养老,都比这里好。”


    柳伯急忙道:“姑娘可别这样说话,若我走了,你呢?”


    曦珠道:“还有蓉娘陪着我,您不用担心。”


    她垂眸笑了下,“再者您知道老宅没人住,有人还要往里去偷盗,您回去后,还可住回老宅,便当为我看管,时不时扫扫灰尘,去去蛛网,别让长草荒废了院落,说不准以后……我也是要回去的。”


    *


    从何时起,卫陵送来的信纸不再四方,而是变作一个个新奇的折纸事物。


    洒了金粉的粉蜡笺被折成莲花,层叠盛放,小小的一个托在掌心,烛火下精巧绝伦,熠熠生光。


    不知他是如何折出来的。


    他于字上很难夸好看,但在这样的玩.物上专擅。又是第一次送来,自然要表现,极尽巧技。


    倒让曦珠一时不忍心拆开了。


    或许是青坠告诉了他。


    后来再送来的信纸,没再如此复杂,或是乌篷船,或是小猫小狗,风车花笺、蝴蝶……


    没有一样重复。


    翻飞的各色信纸里,事物变幻,被人盼望已久的春日也悄然来临,严寒正被驱赶,等待下一个冬季。


    历经九日的春闱结束,终于在三月二十这日,贡院放榜。


    也是在这日傍晚,藏香居关上大门,撤下了牌匾。


    三月二十八日金銮殿试,一番奏乐仪式,传胪唱名之后,随着陆松被赐状元,神瑞二十四年的春闱落幕。


    阑珊春光里,状元由京兆府尹插花披红绸,携榜眼探花,以及一众进士拜谢皇恩,观黄榜、谒孔庙,后过龙门游街。


    满城沸然,水泄不通。


    人人都挤在天街两侧,要一观状元的风姿。


    便连酒楼客栈都爆满了客人,二楼之上的门窗全部大开,各处游廊也围着以扇以面,羞赫含笑的各家小姐们。


    这年的状元还未定,就已在各有见识的言谈里定下。


    听说才二十四的年纪,连中六元。


    又传谪仙风貌,尚未娶妻。


    便在一片浩荡喧嚷里,唢呐震天,鼓声雷动,拥挤的人潮被官兵开出一条路,一个头戴方翅乌纱帽,帽侧簪金花,身披朱红绸的年轻男子,骑着御赐的金鞍朱鬃马,在前呼后拥里,由远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那张高姿玉朗的面容甫一出来,登时一片欢声。


    看不起谁起的头,忽然之间,数不清的鲜花从天而降,朝他扔了过去。


    榜眼和探花全都沦为陪衬。


    更何况后面的进士们。


    他却噙着淡笑,始终从容。


    马蹄踏落,踩碾过地上的一枝桃花。


    洛平引马避开人群,在巷口望着这幕,亦禁不住感慨:“真年轻。”


    “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卫陵在旁瞥他一眼,“你不也是状元,还更年轻三岁?”


    洛平叹道:“哪里能一样?”


    大燕自建朝起就重文轻武。太.祖武将出身夺得天下,惧怕后来者也学了这套,要翻他辛苦打下的江山,祸害他的子孙,在位时就抑武重文,还杀了一大批追随他打仗立功的开国勋贵。


    几朝下来,自不约而成这样的规矩。


    也是当朝的神瑞帝当年起事时势弱,镇国公几乎舍命扶持其登基,助其清君侧,后来又立下无数战功,这朝的武将地位比起前几十年都要重许多。


    但到底比不上文官。


    卫陵知他意思,不置可否。


    望着不远处被簇拥的人,眸底幽暗,面上却笑笑。


    *


    陆松,其实不姓陆,应当姓谢。


    庆徽年间,其生父谢直为内阁阁臣,兼礼部尚书,在朝廷中占据一位。


    但随庆徽帝年迈衰老,太子之位迟迟未定,底下的几个皇子逐日不安分起来,争权夺嫡愈演愈烈,渐成五王之乱。


    最后,却是毫不起眼的十三皇子继位大统。


    那晚宫城内死伤无数,鲜血顺着阶缝尽流护城河,春花在火光里灿然盛放。


    晞光大亮时,罪臣残孽尽数被伏,压审判刑。


    谢氏一族所支持的三皇子终究落败,兴许愧对追随自己的一干能臣,竟饮鸠自尽。


    谢直被新帝定罪斩首,满门抄斩,除去女眷被充入教坊司。


    适时尚是稚子的谢松,被父亲一个叫陆尺的幕僚暗中保下,带回家乡遂州,改换陆姓,自此当作亲生孩子抚养长大。


    陆松少时聪颖,过目不忘,在当地有神童之称,自不忘家族仇恨。


    二十余载读书,终在神瑞二十四年的春闱中一鸣惊人,入翰林院担编修之职。


    并于同年四月,与翰林学士姜复的嫡长女姜嫣定亲。


    随后便是一步步向上爬,站入温贵妃之子:六皇子的阵营,为了扳倒曾经构陷谢家的仇敌。


    经年而过,那些人都身居高位,被皇帝所重用。


    而其中,便有镇国公府卫家。


    ……


    曦珠扶在围栏上的手微微发紧。


    无论是改换朝代,亦还是皇帝更迭,更甚是一官一职的调动,都会引动风波,搅动涉事人的命运。


    她无法去评判什么,只是想到前世卫家潦倒时,本该和谢家最后的结局一样,但因那时身在北疆的卫陵抗敌战死,几乎所有的卫家军折损在雪谷,牵制住了攻城掠地的羌人,挽救了万万数的百姓。


    新朝里不少官员上折请求,轻罚卫家剩余女眷子嗣。


    纵使卫家因携太子逼宫这样的大罪,应该全去头颅,但当年镇国世子为齐王叛乱,困死孤城,后来镇国公又因征战病逝。


    这会卫家最后一个成年男嗣也如此忠君爱国,没趁着京城大乱带兵回来造反,够那些老臣感动地涕泗横流。


    卫家就剩下几个孩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便轻判了吧。


    登基的新帝迫于压力,无奈改判流刑。


    却是去峡州,海寇猖獗的地域。


    置身一片欢呼声里,满目纵飞的花枝,全都往天街上的那个人投掷而去。


    身边的卫虞亦朝他扔去一枝海棠。


    与一众豆蔻少女们满脸羞涩。


    曦珠抬眼,看到对面楼上那张熟悉的面容。


    柳眼梅腮,笑靥灿烂。


    是姜嫣,靠在窗沿,正俯瞰下方盛景,往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身上,也丢去一枝粉嫩芍药。


    闲人扔落怀里的花,陆松一枝未接,唯独接过这枝。


    周遭瞬起长嘘短笑,闹哄哄里,顺那弯长弧仰头看去,便见是一个美人。


    姜嫣侧过身,以团扇遮住微红的脸。


    曦珠正收回眼,忽感下方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望过去,便见头戴皂纱巾帽,身着群青衣袍的进士堆里,榜眼及探花的后面,一人骑匹棕红马抬首看她。


    不想在这里第三次见到了她,仍是白裙,一眼就能瞧见,许执不觉朝她笑,想到那时她托老伯带的话,“来日必能高中春榜,前程似锦。”


    他已尽最大努力,得了第九的名次,并无任何遗憾,应了她的前半句。


    后半句该作勉力之言。


    卫虞这日拉着表姐来观状元游街,讨的是个好运喜气,还让丫鬟去买了花,自己一枝,表姐一枝。


    但状元郎都快过去了,表姐却还没丢花,急地她推搡表姐的手臂。


    “快扔呀,人都要走了,快呀!”


    沸然嘈杂里,人们争先恐后地将花都送予了最前头的人。


    曦珠稍往前,对经过下方的人,弯眸,回应他的笑,随即将手里那枝淡紫的丁香,轻轻一抛。


    缤纷的花雨里,许执抬臂伸手,一下接住她扔来的花。


    却在这时,察觉到一道强烈的,难以忽视的视线。


    他捏着花枝,在热闹声里看去。


    一个巷子口,同样踞坐马上。


    一匹纯黑的汗血宝马上,一个身着蕈紫圆领袍,尚未束冠的世家子,隔着人群,正冷眼观望这边。


    许执认出了他,上元赊月楼,他追着这个常着白裙的姑娘远去时,便是这般眼神。


    说不上漠然针对,其中隐有说不清的情绪。


    但许执能看出他对这个姑娘是在意的。


    花静静地躺在许执手里,他对不远处的人微微笑了下,接着转眼,轻握住花,心无旁骛地揽住缰绳,跟着游街向前。


    他没有再抬头看楼上栏前的姑娘。


    曦珠跟随许执望过去,便见到卫陵,一时心莫名忽地发紧。


    他与洛平并辔避在人潮后,见她望过来,立即高举起手臂,弯笑一双眸,嘴角翘起,朝她招手。


    生怕她没注意他似的。


    彩旗飘动,人声鼎沸。


    他一直挥手,以期求得在这片无关他们的热闹里,她的回应。


    曦珠捏握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未曾放下手。


    她也没有回应他。


    直到楼下的众人朝前而去,卫虞依依不舍地,从状元郎远去的背影转开眼,看到了挥手的三哥。


    她带着表姐奔下楼,与往这里赶来的两人会面。


    曦珠在旁听兄妹俩的谈话。


    今日是月初休沐,卫陵不用去神枢营点卯上职,便约了洛平,往洛家做客玩去。


    他昨日在信里说到过。


    待快要晌午,洛平父亲说家里饭菜算不得佳肴,怕招待不好,要让人去酒楼买菜,卫陵道不用麻烦,直接与洛平出来寻地方吃饭。


    不想碰上状元游街的场面,人多过不去,又见到她与卫虞在这里凑热闹。


    “不过一个状元,有什么好看的?”


    听到三哥的讽笑,卫虞刺声道:“那也比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强。”


    她没法说长相,毕竟三哥在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里,是排第一的。


    身处的贵女圈里,谈论起三哥来,最多说的就是相貌。


    除去身份地位,只这个能夸了,实在没什么才华可言。


    而现在风头正盛的状元郎,与三哥的姿容仪表比起来,说良心话,旗鼓相当。


    再论能力,自然是状元郎胜出了。


    当下,卫虞便以此为反击。


    卫陵冷哼一声,不与她继续吵,道既在酒楼下撞见,他懒得再找地方,便一起用午膳,账他来付。


    洛平本是想请他,再加两个姑娘无妨。


    但被卫陵笑拒,道:“下次你请客,这回便我来。”


    卫虞乐地人多,答应下。


    曦珠一言不发。


    将马托给小二牵去马厩喂食草料后,都上楼进入雅间,四人无论怎么排座,卫虞都要坐在她身边,而另一边,早被卫陵提前坐下了。


    洛平坐到卫虞身边,抓了下膝上的袍衫。


    他适才看见卫四姑娘朝那个状元郎扔了花,现下挨着坐,这样近,还要一道用膳,感到颇为不自在,怕自己平日的粗俗让人不适,举止都放不开。


    小二来问点些什么菜,卫虞率先点了几个,都偏甜口,先不管两个男人,问表姐有没有什么要吃的。


    曦珠轻微摇头,笑说:“我都可以,你问三表哥他们吧。”


    卫虞又转向洛平,问:“你呢,有要点的吗?”


    小二跟着看过去,等客人点菜好记下,能在这个日子包下酒楼里最贵雅间的客人,可得招待好了。


    洛平被卫四姑娘一盯,有些结巴,不多明显。


    “我都行。”


    他看向卫陵,道:“你点吧。”


    卫陵的目光在他与妹妹身上逡巡过,了然笑一笑,便不客气了,问小二:“时下春日,有什么鱼新鲜肥美,刺少肉多?”


    小二答道:“这个时节最好的就是桂鱼,今早鱼市送来一篓鲜鱼,刺算少,拿来蒸炒都极好。”


    他将做法简说,问:“您看要如何做?”


    卫陵直道:“便做两样,只炒鱼那道菜要少辣。”


    又问:“可有虾?”


    曦珠暗下攥紧些腿上的绢帕。


    小二连忙道有,将虾的几个做法说来。


    卫陵听着,觉得做成虾圆最好,用鸡汤煨煮,多添道汤。


    瞥眼窥来的曦珠,她迅速挪转目光,他唇角笑意更深,若带壳,怕她在这席桌上不好剥,自然不肯吃。指节叩敲了下桌面,让小二记下。


    再点了烧鹅、熏肝、八宝豆腐、荔枝肉等□□道菜,又要一壶陈年十载的金华酒。


    另两盏桂花酒酿软酪,白云片、金团、合欢饼给两个姑娘吃。


    等小二走后,卫虞没忍住了,问道:“你不是从不吃鱼虾吗?怎么就点了?”


    三哥从不吃这些,不管鱼虾还是螃蟹,凡是河湖海产的,觉得腥气得很,一口都不会吃。


    方才点菜,其他都随意,只点鱼虾时还多问两句。


    卫陵觑一边的人,轻笑出声。


    曦珠被他这一笑,心跳更快些,本就有所觉他点这些是为自己。


    她早知他从不吃这些。


    “只我们两个点,你看另两个吃什么都行,我这个请客的总要让你们吃尽兴不是?”


    卫陵道:“表妹是从津州来的,想必喜欢吃鱼虾。”


    挑眉问她:“是不是?”


    曦珠只得道:“是。”


    还要谢他体贴,“多谢三表哥。”


    卫陵转向洛平,道:“前几次与你一道吃饭,看出你喜欢鹅肉,这家的烧鹅做的还算可以,但要我说,还是城南户台街最里档口那家的烧鹅最好。”


    说起吃喝,真没谁比他还要熟悉这京城各处了。


    洛平笑道:“没听说过,等有时间去尝尝。”


    等菜上桌的功夫,两人竟就吃说了起来,都还未深涉世事,能谈甚么多高深的话。


    小二先送来了几个甜点,卫虞舀吃起桂花酒酿软酪,可不管他们。


    曦珠也默下慢吃软酪,才吃两口,忽觉手腕痒意,一只手不知何时从桌底钻来,轻挠她腕上的细肉。


    便知他这是按捺不住逗弄她了。


    差些被软酪噎住,她有些气地拧了一下他的手背。


    兴许揪地有些用力了,卫陵轻嘶一声。


    抬起一看,手背上一片通红伤口,被揪拧后,更使灼红。


    曦珠一怔,瞧地清楚。


    她没留意他手上有伤。


    卫虞放下瓷勺,惊疑:“三哥,你的手怎么回事?”


    洛平皱眉忙问:“变得严重了?”


    今日卫陵去他家里,正逢他父亲在锻打枪炮所需的铁器,两人聊地尽兴,到后头还试用了还未上呈军器局的火.枪,到底不成器,才几枪就炸开了,好在反应及时,只被飞溅的火药炸伤了手背。


    卫陵不在意地甩了下手,还在笑,“磕了下桌腿,没什么事。”


    恰小二呈菜进来,很快就转过话,摆开吃起来?*? 。


    纵使有喜欢的菜肴,曦珠还是有些难以下咽,卫陵再伸手过来,动作更强硬些,硬要按住她的掌心,紧扣她的手指,还蹭搭在她的腿上,她不敢多动,怕又如方才。


    只能任由他,索性他只握手,没再做其他。


    曦珠有些明白了。


    楼上楼下时,他一直对她招手,想要她的回应。


    但她没搭理,这会是在愤愤。


    好在他没有注意那一幕,不若以这个性子,定要闹地厉害。


    低头喝着虾圆鸡汤,曦珠不由分神,想到片刻前的游街。


    春闱许执中了进士之后,应当还会如前世,进刑部从主事做起,但因外室之祸未发,不出意外,卢冰壶会一直任刑部尚书,有赏识的老师照应,他以后的仕途会好走许多。


    这算是近日来的一件幸事,前世的恩情她偿还不了,便只能盼望他这世顺遂。


    那时她病重卧榻,模糊听说许执意图革新大燕律法,却处处受阻,得罪了许多人,包括当时的首辅谢松。


    在更早些年,两人还有亲事时,他似乎就有了那个念头,她曾在帮他归理架上书籍时,无意翻落一本私集,仅薄如一寸的册子,当时震惊里面的内容。


    他发现后,却没有一丝恼怒,反而与她说起现存律法里的种种缺漏,判刑的衡量,人命的可贵……


    他是真正做实事,为百姓着想的人。


    诡谲的宦海沉浮十余年,一直未变。


    过于出神,连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手紧绷地不成样子,也分毫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