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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隔岸观


    自双十之日的奉山秋行后, 王颐再见卫陵,会觉困窘。因是卫陵帮的他,不然他也不会得知柳姑娘对他所想, 而后实难待下去,匆匆离去。


    那日傍晚,卫陵来府上,不提他的不告而别, 也体恤地不问当时情形,反而宽慰说:“兴许表妹是有其他顾虑也不一定, 不若再试试。”


    王颐摇头, 叹息道:“不了,她说时很坦荡, 也是真的不喜欢我。”


    说这话时, 真如将他一颗初生情衷的心,抛入滚沸滋响的油锅,翻搅捣碎了。


    平生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却以这样惨淡的结局收尾。


    他非是死缠烂打的人,也再没勇气去试。


    “那你母亲已与我娘谈说此事,接下来又该如何?”卫陵犹豫会,皱眉道。


    面对此问,王颐低头道:“我去与他们说清就好。”


    却是如何说, 自己也没谱。


    第二日,他就病倒了, 或是心事附重,加之巨变的气候, 这一病,直到冬月初时才好转透彻, 只精神还有些不济。


    这会见卫陵来了,他叫丫鬟去备茶,又让人过来坐。


    近两个月,卫陵时不时会带着东西来看望他,与他闲聊。


    来时天总是黑的。


    王颐知他入职神枢营,每日早出晚归,想必下值后已很疲惫,却还是会抽空来,关心他身体是否好全。


    这份心让王颐感动非常,这一生,能有这样一个好友是极其难得的。


    当下说起自己要前往江南的事。


    “去那里做什么?”卫陵疑问。


    王颐让丫鬟退下,动手沏茶,说道:“我本家那边一个族老过世,昨晚才到的信,我爹走不脱身,就让我与几个同辈一起下江南,说要去帮着操办祭拜,敬敬孝道,也让去认认人,免得疏离了亲戚关系。”


    卫陵扫眼过地上堆放的箱笼,“这是连年都不在京城过了?”


    “是很急,今日我娘一直在忙打点带去的东西,再过明日,后日一早天不亮就要走。我还想去找你说声,你就来了。”


    王颐将热茶递去,也有些无奈道。


    卫陵接过喝了,扬眉兴笑,“我不如与你一道去江南看看,连着十七八年在这地界,真是无聊透顶了。那江南之地多的是玩乐地,好些京城的花样,都还是那头北上传来的。”


    王颐怕他真起这个心,忙地挥手道:“不妥不妥。”


    他可听说卫陵曾经想一人一骑,出京往西域,都跑出去百里了,硬是让国公追上逮回来,狠打一顿棍棒,连着半个月不能起身,惨状可见。


    现下大燕和狄羌休战议和,国公这个月也将从北疆回京,若让卫陵跟着下江南,到时国公追究起来,王家可担不起险。


    卫陵闻言,唉声叹气好一会。


    “行了,不去还不成吗?那么怕我爹做什么。”


    这话将王颐噎住,整个京城试问有多少人不怕镇国公。


    此话暂停,两人又一块用晚膳,斟酒说起其他。


    也当是这年最后一次见面,下次再会,何知年月,连王颐也说不准。


    *


    这两月来,姚崇宪心里极不舒服。


    原本以为卫陵进神枢营后,自己能有个伴,不至于无聊。谁知卫陵真像来做事的,同是司官的职位,只他在右掖军,而卫陵在中军。


    每日点卯从未迟到,下值也不早退,有时遇到杂事,还会留下帮忙。因此结识不少人。


    他想与卫陵一道溜出去玩,硬拉也不肯。


    卫陵直道:“你也知道是我二哥将我弄进来的,那时说好要做事,若被发现偷出去玩,立即将我调出去。”


    他拍拍姚崇宪的肩,懒意笑说:“到那时,我们两还能在一块?”


    “再说,我爹可马上要回来了,到时陆老头少不得在我爹面前说起我,他可是个老顽固,半点不循私情,我要是挨打,你要替我受罚?”


    陆老头,说的是神枢营的提督内臣,与镇国公有些交情。


    姚崇宪想了想镇国公揍人时的那一身煞气,得了,他可没卫陵的本事,能挨那么多打,还撑着不服软。


    这般就算了,可令他真正不悦的事还在后面。


    不说那日秋猎,就是?*? 卫陵伤好后宴客岁寒堂,豪言愿意帮忙整治那个叫洛平的把牌官,现今又拿不能惹事的话来搪塞。


    成,姚崇宪也不计较,但卫陵与洛平交好,实在让他寒心不已。


    八.九日前,军营中送来改造过的偏厢车,此种战车原是用于防守,经军器局改造后,多添远程攻击,可置拒马炮于两车间,防守皆可。


    便是在试用时,不知怎么回事,火炮忽然炸膛。


    一片碎铁裂断脱落,从热膛内弹射而出,正朝向离近的洛平。若被砸到,还不定在脸上烫出个洞来,偏那一瞬间,卫陵扑过去,将人护在底下,那铁片飞经他的后背,将衣裳划出一条烧灼的长痕。


    就因此事,两人走近了,关系显然很好。


    姚崇宪忿忿不平,“你有理不帮我,我也不说什么,可为何去救他?”


    “那个关头,哪里能想那么多,要换其他人,我也会下意识扑过去。”


    卫陵无所谓,还纠正道:“用救这个字太夸张了些。”


    又说:“他人不错,多个朋友挺好,你要是乐意,我将他介绍与你认识,你们也不过误会了。”


    姚崇宪却截断他的话。


    “你这般置我于何地!”


    这副腔调也将卫陵惹恼了,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冷道:“告诉你,你想如何是你的事,别想管我头上来。”


    说罢,径直转身离开了。


    少年挚交,就因一个洛平,闹成这样。从前他与卫陵也不是没发生过矛盾,但这次,尤让他觉得憋屈。


    这气还不能发泄出去,现在洛平多与卫陵在一起,要是出点事,卫陵都要找过来。


    因而只能恨瞪了。


    洛平自是察觉出来自暗处的愤意,不解其意,倒是卫陵主动说及,他才明白,也只点头以示知道。


    多余的话却不能说。


    他出身军户,家族不显,父亲只是军器局枪部的军匠,前阵子试用的改进拒马炮,有他父亲的一分功劳在里面。因熟悉,当时才会离得近,以看演练结果,却发生意外,也认识了镇国公的三子。


    大燕凡是习武之人,又渴望建立功勋,光耀门楣,全都看向一人:镇国公卫旷。


    建.国之初,卫家极渺,当时的掌家人不过是一个小卫所的百户,后来靠着一代代努力,终于挤入京城武官的行列,得了个五品的职位,直到先帝朝,也没有升官进位。


    当时卫家还发生一桩事,传闻是镇国公父亲的一个妾室,祸水红颜,引得纷争,最后祖业凋零,差些家破人亡。


    如今卫家子嗣不得纳妾之言,便是由此定下。


    适时,卫家嫡脉只有一个母亲带着一儿一女,艰难过活。


    镇国公少时身体瘦弱,却夏不歇冬不辍地习武,听闻流下的汗水都能将地浸透,又夜挑灯烛,习遍传世所有的兵书阵法,还曾为解惑,翻山越岭百余座,访求隐居世人。


    后来的武科考试中得了武状元的头名,又跟了那时并不显眼,仍是十三皇子的神瑞帝,在五王之乱中,被乱矢射中眼,不顾伤势血淌,任眼瞎掉也要清君侧,然后将十三皇子扶持上皇帝的金座。


    后又领兵,先后在岭南、西北、北疆一带作战,武将品阶不断提升,终是封侯拜相,得到还是镇国的爵位名号。


    现在,妹妹是皇后,太子是外甥。


    这世上,真是没有比镇国公还要风光,让人钦佩的男人了。


    洛平自是崇拜非常,做梦有朝一日,能有这样的成就。


    与此同时,他越加不耻这样的英雄人物竟有卫陵这样的儿子,不比两个哥哥有能耐,还到处惹是生非,混迹京城,谁不知他的?不是与谁打架斗殴,就是慷慨掷金于风月。


    洛平本和这号人没什么交集,不巧这纨绔子空降,要来军营玩,和那个姚崇宪一般。


    他与姚崇宪生恶,但不敢直面对上,毕竟家世差的太多,一个不慎,就让家里遭殃。


    原想卫陵来了,要与姚崇宪勾结,却是上职期间尽忠职守,碰到他,还笑着主动搭话。


    洛平并不多加理会,礼节到了就好。


    也是不久前的意外,让两人结识了。言谈之间,由那火炮,引到军器制造上。


    洛平是家学,听卫陵所说,惊觉他所懂甚多,非是只知玩乐的货。又是一番武艺比试,他更是发现卫陵下盘功夫极好,纵使他使出全力,也撼动不了他。只手上功夫不大好,才让他胜了。


    卫陵没有半分输后沮丧之意,还对他的问,乐地调侃:“我爹时常追着我打,才练出这逃跑的本事来,你也想有这功夫?等我爹回来,你随我去,我让他追着你打一顿?”


    这话说的洛平心里一阵激动。


    他一直将镇国公当作人生的目标,也一直盼望能见人一次。可镇国公常年在外,即使在京,也是神龙见尾不见首。


    现在卫陵递来了机会,听着是玩笑话。


    却不想过两日,恰是休沐,卫陵邀他来公府玩。


    洛平本就情绪昂然,当见门外亲自迎接的人时,惊讶不已。这事原该是小厮或丫鬟做的。


    卫陵挑眉,“用得着这副神情吗?你是我朋友,我亲自接待不好?”


    “难道你没将我当你朋友?”


    “自是朋友。”洛平也笑地咧出一口白牙。


    随后卫陵带他穿过一路园子雪景,等到破空苑,屋里的桌上已有温烫好的酒水。


    香气弥漫,是十洲春。


    洛平最喜的酒。


    “你也喜这酒?”他问。


    卫陵看着他,眼底起了笑意,道:“城南杨楼巷尽头的酒泸,每日只卖五斤十洲春,曾有人请我喝过,让我记到现在。天冷也不喝什么茶了,我们喝点酒。”


    对坐饮酒,仅剩的拘谨也消去。


    逐渐地,洛平的目光不由被墙上悬挂的硬弓吸引。那是一把质朴的弓,并无装饰雕刻,但只一眼,就可见其蕴藏的力量。


    这是任何一个擅弓者都无法都忽视的。


    卫陵循着他的视线看去,随口问道:“喜欢那把弓?我送你如何?”


    洛平一惊,他是喝了酒,可脑子是清醒的。那样的重弓估价昂贵,他心里有数,遑论初次来。


    他还未想好措辞,就见卫陵起身走去,将弓取了下来,擦了擦上面的薄灰,几分认真,笑说:“这是我爹送我的,但你知道我手上功夫差,平日外出射猎也不用这弓,放在这里还积灰了,白没了它。”


    “我说要送你,也不是白送,这弓有一石的力,若你能拉开,我才送。”


    这两句下来,洛平到嘴的话咽回去。


    酒也不喝了,两人往练武场走。


    公府西面筑有一处高台,是当时修建府邸时就搭成的。大的令洛平称叹,手里拿着重弓,更想到国公曾在这里练枪习弓,浑身的热血仿若在逆流。


    这会未下雪,台面还有凝霜,阿墨早得到命令,赶来领几个小厮清扫干净。


    木靶放在远处,上面的红心只可见一点。


    洛平戴上鹿角坡扳指,活动过各处关节,深吸一口气,抬臂举弓。


    这还是他头回拉一石的弓,心有不定。侧眼朝前,而后屏气,停顿瞬,肩胛发力,缓缓拉开弓弦,手腕持平不动,又咬紧牙关,瞄向靶中……


    卫陵神情平和,静目在一旁,只看着靶心。


    北风直吹,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让人无处躲藏。骤响一声撕裂,急矢劈风,嗵地巨响,让人悚然,再见那木靶,硬生生被扎透了,裂纹四散蔓延开。


    在场之人无不愣住。


    “好!”


    抚掌赞声随即响起,却是一道娇俏少女声。


    洛平的手还有些颤,闻声看去,就见从阶下走上一个身穿紫袄衣裙,头戴兔毡帽的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在身前,锦绣绸缎上是琳琅环佩,手上也带着金丝镯子。整个天真烂漫的小脸,圈在白绒暖和的龙华里。


    她亮晶晶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道:“你好厉害。”


    “怎么不见你这样夸过三哥?”卫陵失笑。


    “你那三脚猫功夫,哪里比得上人家?”


    这话让洛平有些臊,搓了搓头发,憨笑地看向这个姑娘。他知道了,这是卫家最小的女儿。


    他忙说:“卫陵武艺不差的。”


    “你别帮他说话,我三哥什么样,我还不知吗?”


    她看向他,好奇问道:“你是哪家的?怎么从没见过你。”


    “四小姐,我叫……洛平。”


    *


    一连几日,曦珠天不亮就出府,天黑尽才回府。她既帮赵闻登采买单子上的东西,又要备好年礼送回津州,给尚有联系的商户人家。


    临近年关,各处都是人,那些有好货的地方更少不了热闹。


    藏香居也正是忙碌的时候,账目清算,急地人到处跑。以及此次赵闻登和其父来京,是带着满船的香料来,正是来年要送往预定的地,车马不停,遣人从港口卸下运送入库,登记在册。


    官府也在挨着铺子的催收税银,比去年又重了,就连街边的小摊子也没放过,时不时能听到民怨。


    这些事拢着堆下来,曦珠虽有条不紊地忙着,却也累地没好好坐下歇过。


    直到十二月十二这日,才处理地差不离。


    天落大雪,香料卸完了,赵闻登与赵父也要返回津州。


    曦珠将备好的礼,让人搬上船,只单留一份,亲手送到赵闻登手上,眉眼弯弯,道:“这是我给你和露露的新婚礼。”


    离别之愁,饶是赵闻登一个男子,都难受得很。这些日交谈下来,曦珠与从前的变化,他愈加清楚,这下再见她面色如常,还是笑的,更是有一种酸苦味泛在嘴里。


    他接过礼盒,郑重道:“多谢。”


    再多的话,也不适合说了,说多了,便是徒增离愁。


    “还有阿暨,你回去告诉他,我在这里挺好。”


    赵闻登问:“没有回信吗?”


    曦珠摇头,又笑了笑,“让他好好对人家姑娘吧。”


    她不知前世故人的命运,却希冀都是美好的,这世也应当完满,不要有亏欠。


    艞板收起,将一层轻薄的白雪抖落水里,刹那被翻涌而来的水花侵吞湮灭。


    落雪了,大船驶离港口。


    曦珠一直伫立在岸边,任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冻地发青。


    她看着船,慢慢向远处而去。


    雪越来越大,天地一片苍茫白色,雾蒙蒙的,看不清江水波澜。


    那是往津州区,归家的船。


    在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


    她忽然落泪,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想要跟上它。


    一株早无翠色的垂柳树梢下,一人牵匹黑马立在那里,看了许久。


    船已经消失在大雪的尽头。


    她也再走不了。


    第042章 亲一下


    小琼山颇具盛名, 山名带个小字,却连绵百里,更胜地处幽僻, 景色秀丽,山上栽植数以千计的梅花,囊括了千年间十余个朝代培种下的二十多种梅。


    夏秋两季,满山翠绿, 并无奇特。但等冬春,梅花竞相盛开, 却是哪里都比不上的景致。


    与初春暖煦风里的梅花相比, 覆雪寒冬里的早梅,向来更受世人赞誉, 以彰显孤寒的独特。便连能在这座山修建别院的, 都是京城中有权有势的官家勋贵,偶尔得闲来赏梅。


    往年到了冬月中旬,公府众人也多会去小住三四日。


    但今年实在是有太多事忙。好几户人家都要摆席,不是寿宴就是喜宴,国公和世子还未回京,往门房递来的拜帖已经摞起一叠,还要预备年节,另还有其他杂事, 也不过十日的时光了。


    杨毓繁忙地推不开身,长媳董纯礼帮衬着。


    几个孩子的教习先生也回家过节去, 开年上元后再来。


    因而此次前往小琼山别院的,只有几个闲散人。


    孔采芙和自己的两个孩子一块, 还要看顾卫朝。


    曦珠没再去藏香居,与卫虞坐一辆马车。一路上, 听她说起爹爹送给三哥的弓,被一个叫洛平的人赢走了。


    这件事曦珠并不知,自那晚卫陵在路上拦住她说过那番话,她尝试着给他回信,真是没好写的,短短一句话就要磨去她半夜时日。


    第一封回信去后,他明显高兴地不成样子,再来的信又是洋洋洒洒几大张纸。除了照常说自己一日做什么了,更多腻人的话,让她都不敢去看第二遍。


    他怎么能有这么多话说。


    那时曦珠白日忙事,夜里还要给他写信,真是累地不成样子。可歇下的这些日,他那边却是一封信也没来了。


    也是被他这出格举止给惯的,让她习惯睡前收到信,看过才去歇息。


    骤然断了联系,她没一回碰见过他,有时竟会想他为何不来信了。


    这般若即若离的感觉,是很能让人去猜测的。


    就连往来传信的青坠也疑惑,还说要不要去那边问问。


    曦珠自是不肯。


    便是这时,才从卫虞口中得知他的消息,原来前几日休沐,还邀洛平来公府做客了。


    世事偏离,卫虞和洛平提前认识了。


    原该是明年,或是后年,两人才会见面。


    曦珠并不十分清楚,在流放峡州的十年之前,她与卫虞其实不亲近,更不了解这些事。有关自己的过往许多都模糊了,更何况他人的。


    只记得再回到京城,洛平就上门来说要娶卫虞。


    自卫家落败,北疆就被蓄兵的狄羌占去三分有二,城池在不断沦陷,关口存活的百姓在不断迁移南下,是洛平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从那时起,北疆升起的军旗改成了洛。


    卫陵尚在时,北方从未丢失过一寸一厘的土地,甚至还从中侵田谋利,当时都以为打仗并非难事,想要将人拉下自己替上。可人没了,立时被虎视眈眈的羌人反扑,打地节节败退。还要做出和亲公主的耻辱事。


    北疆就是块烫手山芋,朝中再无人敢与洛平争夺那个位置,倘若最后的城池再崩溃,那这千古罪名是下到黄泉,见了祖宗都没脸的。


    由此,洛平权势渐盛,被封成安侯,也暗中为在峡州的他们谋得喘息之机,帮扶他们。


    他求娶卫虞时,已过而立之年。并许诺曾经卫家男子不纳妾,他此生也只真心待卫虞一人。


    不必说那样的诺言。


    近十年,他身边未有过一个女人。


    夜里,曦珠问卫虞,是否愿意嫁给洛平?


    又有什么愿不愿意的。


    洛平帮了他们那么多,她哪里能说不愿意呢。


    “你喜欢他吗?”曦珠问。


    卫虞靠在她怀里,声音很轻,过了很久才说:“三嫂,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了,但他等了我那么多年,应该很喜欢我,我嫁给了他,慢慢地,我也会喜欢他的。”


    “只是我不想离开你们,可我知道,要是嫁给洛平,你又少操一份心了。而且我们这次回京,那些人都会顾在他的面子上,不敢欺负我们。”


    曦珠眼眶微热,将抽噎的卫虞紧紧揽住。


    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京城贵女围住恭维,懵懂无知的姑娘。


    曦珠不知她走后,两人相处的如何,但想来,洛平会好好待卫虞。如此足够了。


    “小虞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她笑吟吟问道。


    卫虞没想到表姐会问她这个,脸倏地红了,但她是胆大的姑娘。


    “唔,我喜欢温文尔雅的,穿白衣,说话温柔,不要和二哥会骂人,也不要和三哥会气人,和大哥一样最好了,要知道哄人,还要好看,不要长得黑的。表姐,那个洛平比爹爹还黑……也不要舞刀弄枪,最好是个读书人。”


    她出身将门,有父亲和三个哥哥,自然都拿来做比对。


    又沉迷话本子,前阵子喜欢快意江湖的侠客,这两日喜欢能说会道的读书人。


    这会提到,还兴起地将自己昨夜熬灯看的话本,娓娓道来。也不问听的人乐不乐意听,只管将自己喜欢的故事说出来。


    马车颠簸,说着说着,竟歪着头睡着了。


    曦珠给她盖上薄毯,也靠在车壁,阖上了眼。


    摇摇晃晃里,她又不由想卫陵不来信,好似就是从洛平来公府那日起。


    他不会这样无声无息,没有一句解释。也应该知道今日他们来小琼山了,可昨晚还是没有信。


    是这段日子,出了什么事吗?


    曦珠想,等回去了,她还是要去问问他。


    到山庄别院时,正是晌午。


    别院常年空置,不过是国公名下的其中一处屋子,也只梅花盛开,才过来住些日子。


    早得到消息的仆从,几日前就把各处打扫干净。


    各人原住去年的屋子,只多出曦珠。卫虞揉着发困的眼,说与她一块住。


    曦珠笑应下。


    丫鬟将东西拿去屋里安放。


    灶上已做好午膳。大家坐一桌吃过后,就要各自回屋稍歇。


    卫若牵着大哥哥的手,要一起去打雪仗。外面堆了好厚的雪。


    在府上,阿娘不准贪玩,可是好不容易出来玩了,玩一会应该可以的。


    卫锦也想玩,扯了扯阿娘的袖子,恳求。


    “娘,我和弟弟想去玩。”


    孔采芙冰霜般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道:“你今日的琴还没有练。”


    她又看向卫若,没说一个字,卫若立即松开了卫朝,丧气地说:“阿娘,我去练字。”


    曦珠看着两个孩子低着头,跟着孔采芙离开,微微抿紧唇。


    片刻,从隔墙传来泠泠琴声,散荡在东风梅花里。一曲将尽,蓦地断掉,不知弹错了哪个音,或是力度不够,被叫停了。


    须臾,琴声再响,同一首曲,练了有百余次。


    卫朝可怜妹妹和弟弟,他是家里嫡长孙,都没那么严,出门都不让玩。


    天知道方才他和二叔母一辆马车,憋地他乖乖坐着,半点不敢动。若非阿娘将他塞进去,还要他听话,他是想和姑母坐一块的。


    这下终于放开,虽没了玩伴,但也不影响玩。


    山间风大气冷,雪比城内里下得还要大,早一个月前就堆起了厚厚一层,巍峨起伏的山势最适滑雪。


    去年来时,也玩的这个。


    卫虞在马车上睡足了,跟着他玩。叫丫鬟去取存放在角落一年的察纳。


    上好红松木和牛皮绳做的木板子,一共拿了两块。


    卫虞蹙眉:“怎么不多拿一块,没见表姐在这里吗?”


    丫鬟踟蹰说:“没多的了,还有一块板子,是三爷去年留下的,奴婢也不敢拿。”


    三爷一向最忌讳别人碰他喜好的玩意。


    曦珠原也不想玩,这会道:“你们去玩好了,我就不去了。”


    卫虞拉着她的手,道:“那怎么行。”


    又摆手对丫鬟说:“没事,你去拿,等回去我和三哥说。”


    丫鬟只好再去拿。


    木板经过一年的不见天光,仍然红泽光亮,只是板底磨损地要比另两块板子严重,想见用它的人途径多少险地。


    曦珠垂眼看着那些斑驳错杂的痕迹,还是接过了。


    再回屋去换过衣裳和靴子。


    天是澄澈的白,山道堆积能陷进去一截腿的绵雪。横亘山野的寒风送来一缕缕梅花香气,时清淡幽香,时馥郁芬芳,究竟是哪种梅花,也分辨不清。


    曦珠没玩过这个,卫虞就教她。


    曦珠踩着板子,小心翼翼地不敢撑开雪仗滑动,她怕一旦滑出去,要是碰到哪里匿藏的石头,摔倒怎么办。


    卫朝插话说:“不会的,我去年学时,三叔叔也是在这里教的我,不会出事的。”


    “你好胆小啊。”


    被一个孩子这样说,曦珠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她沉下心,摈弃那些杂念,认真地听一大一小两人教着。


    都是去年卫陵所说过的话。


    那时她还在津州。爹娘过世,她执意守孝半年,等开春后,才会前往京城投奔卫家。


    而那时,卫陵就在这里,与家人以滑雪玩乐。


    曦珠学地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经能和他们一样,控力在雪道间滑出去,又能稳稳地将雪仗停住。


    并没有什么难的。


    她自小也是爱玩的性子,再危险的事都做过,不过摔一跤,又怕什么呢,爬起来接着去玩好了,顶多破点皮流些血,都会好的。


    什么时候她开始畏首畏尾,变得害怕摔倒了。


    刺骨寒风刮过她的脸颊,连吸进肺腔的气都冷地几乎冻住,但曦珠渐渐觉得血热起来,心里有什么正在充盈满足,所有的负担在此时好似都消失了。


    她想更快些,不再控制力道,任由自己在山雪里,从上往下滑下去。那些淡粉或白的梅从她眼前掠过,只留下云霞般的残影。


    她好似在这样的风里,窥见年少的自己。


    当一切喧嚣静止,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快。


    紧随其后的卫朝仰头,望着她张大了嘴。


    原来她一点都不胆小。


    卫虞更是直接夸道:“表姐,你真厉害,我第一次都不敢这样。你滑下去时,吓我一跳,以为要摔了。”


    她从不吝啬夸赞人。


    曦珠笑着说:“不会摔的。”


    卫虞觉得比起方才,表姐好似更高兴了,笑起来也更好看了。


    天色垂下,又下雪了。


    他们玩了有一个多时辰,精疲力竭,才回到别院。


    琴声已经停了。


    卫虞说饿了,要吃锅子。让丫鬟去和厨房说。


    不一会,热腾腾的铜锅就摆到廊下,设了座。油味重,也没在屋里,更是对着满山梅花,纷飞落雪更添意境。


    再多加两个炭盆,半点不冷。


    卫朝被仆妇拖去换身衣裳,过来坐下了。


    曦珠看到锅被分两半,一边热辣红油,一边牛油清汤,沉浮着菜蔬荤食,有阿锦喜欢吃的肉丸子,还有阿若喜欢吃的笋,她知道自己现在没有什么立场,但还是问出口。


    “要不要叫阿锦和阿若过来一起吃?”


    卫虞就让丫鬟去说。


    很快,丫鬟回来了。


    “二夫人说不用了。”


    吃锅子时,卫虞说在别院的后面有温泉池,等吃完了就去泡泡,极是舒服畅快。曦珠笑着应下。


    等吃完,雪还没停。


    却有人来找,是另一个别院的贵女,派人过来邀卫虞去玩。说是才知道她也来了小琼山,原以为这年不来的,她那里已经有好些人了。


    卫虞问那个仆从有哪些人。


    曦珠在旁,听到了姜嫣的名字。


    等那人离去,卫虞犹豫下,问道:“表姐要不要一起去玩?”


    她有些局促。她和表姐玩得很好,也跟那些朋友很好,可上回她的生辰宴,表姐好似是不高兴走的。


    曦珠摇了摇头,轻声:“刚玩地腿酸,也有些困了,就不去了。”


    “一起去吧。”卫虞又问了一遍。


    曦珠微微笑道:“你去和她们好好玩吧。”


    残剩的锅子被收走,卫虞进屋再换过身衣裳,带着丫鬟赴会去了。


    只留下曦珠和卫朝两人。


    坐在廊下,卫朝撑着腮帮子嚼梅子脯,望着雪里的梅景,忽然道:“今年三叔叔没来,一点都不好玩。”


    爹爹和祖父一样忙,大多时候都是三叔叔陪他玩。病了会给他买糖吃,闲了会给做玩具,有时候会故意吓唬他,然后哈哈大笑,可他还是喜欢和三叔叔玩。


    “阿娘说以后三叔叔有事要做,不会再和我玩了。”


    曦珠低头,看见他鼓着嘴巴,沮丧的样子。


    这时的卫朝还是玩乐的年纪,并无一点前世承担复兴卫家的样子。


    她隐约想起前世卫陵是来了的。


    又发生了偏差变化。


    这些日,他到底是碰到了什么事?


    天渐渐黑下,卫朝说自己带了志怪话本来,是三叔叔之前给他的,得空就会念来吓他,可故事没说完,他好想知道那个山怪最后如何结局了。


    “你怕不怕啊?”他问。


    曦珠笑说:“不怕。”


    “那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曦珠拿过那本书,点头道:“好。”


    这孩子身份贵重,自会说话,府上就请了名师大儒教导,当然早早就认得字,在外人面前是矜贵的小公子模样,只到底是孩子,此时想有个人陪着。曦珠翻到夹角的那页,开始讲。


    她从小也很喜欢这样鬼神精怪的故事。


    她常将书上的故事记住,然后说给学堂里的同学听,看到他们吓地一愣愣的,还有胆小的跑出去哭了,会觉得好笑高兴。


    先生得知后,气地胡子都吹了,便会打她手心。


    疼是疼,但她下回还敢那样干。


    曦珠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放沉了音调。


    一点儿都不可怕,但为何他会被吓地扑过来,抢走书?


    “你和三叔叔一样吓我!”他指控道。


    曦珠眨了眨眼,道:“我哪里吓你了?”


    他只憋着嘴,不说话。


    “你不要听,那我走了,天黑了,我要去睡觉。”


    故事说到末尾,只差一页。他不情不愿地将书递过去。


    曦珠又笑地将书接来,很平常的语调,缓慢地念着。真相揭露,那个鬼其实是人假扮的,是为了害人。


    卫朝终于松口气,不是鬼就好。


    “你看,你知道他是鬼的时候,觉得他可怕,一旦知道他是人了,便觉得没什么可怕的。难道仅是一张皮,你就能忽视那些被害的人是如何惨死的吗?”她说。


    有敲门声响起,是别院的嬷嬷,来说温泉池那边都备好了。四小姐还未回来,表姑娘可以先去,不碍事。


    曦珠将书合上,放到柜上,轻声说:“我走了,早点睡。”


    转过身的她,忽地又扭过头,扮个鬼脸。


    “小心夜里鬼来将你捉走吃掉!”


    身后传来哇哇叫声,曦珠止不住眼里的笑,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跟着嬷嬷来到后院。


    青坠已将更换的衣裳放在池子边的木盘上,退到外面守着。


    表姑娘不喜欢人伺候沐浴。


    浅云色的帷幔落下,曦珠脱掉身上厚重的袄衣棉裙后,走进池子里。很暖和,温水逐渐淹过她的腿、腰、胸,直到锁骨,她坐下来。氤氲白茫的雾气漂浮在眼前,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变轻许多。


    万籁俱寂,偶尔有透气疏窗外,雪从梅花树梢落下的簌声。


    疲惫徐徐袭来,她缓缓闭上了眼。


    她陷入了一个梦里。


    她跟着他。


    他要去哪里呢。


    她并不知道,只知道要一直跟着他,哪怕他从未回头,发现身后的她。


    她不妨被雪里一块石绊住,登时尖锐的疼传遍全身,痛地眼泪直掉。


    也是那时,她听到了一个颇为烦恼的声音。


    “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仗着家中几分权势,要我如何直说呢,怕得罪他。”


    她忍泪抬眼,看见他停住脚步,整个人像是愣住般。


    “可我瞧他对你挺好,那样脾气大的人,你那时没收他送的生辰礼,后面也没计较。你那个庶弟不是欺负你吗,他还帮你收拾了人家。”


    “他那叫帮我?只知打架斗殴,不学无术,他不来找我,败坏我的声名就好。”


    “那国公夫人有意你,你要如何说?”


    “我便是为这事烦,若非我母亲与国公夫人有交情,我都不想登那个门,就怕撞见他。”


    女子笑闹声。


    “哎,嫣儿,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呢?”


    “我也不求什么,只要能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好。”


    “你这副容貌才学,还能平淡得了?以后说不准要嫁给什么人物。到时苟富贵,莫相忘啊。”


    ……


    脚步声渐行渐远,匿迹于梅林深处。


    她怔怔在原地。


    然后听到一道轻飘的笑声。


    “觉得我很可怜?”


    他发现了她,转身看她,英挺的眉眼俱是冷意。


    模糊的视线里,她慌忙说:“三表哥,你别听她说的,你很好,你不是纨绔。”


    冷冽寒风中,他的唇角轻挑,讥嘲般,仿若听到笑话一样。


    她其实不知该怎么说安慰的言辞,只反反复复地说着他很好。除去这三个字,她哽咽地再找不到话说。


    她没想见到这一幕,更不曾想过姜嫣会拒绝他。


    雪落下了,他的唇角渐渐放平了。


    “天冷,回去吧。”


    他提步朝前走,不再看她。


    她想要跟上他,却一动,脚痛得厉害,一步也走不了。


    她看到他越走越远,眼泪忍不住掉在雪地里。


    靠着山石,她滑坐到地上,也不再看他的背影。


    她抬袖,一点点将眼泪擦掉,低头,咬唇忍着痛,将帕子围扎在脚踝流血的伤处。


    直到头顶传来一道低声。


    “你的脚怎么回事?”


    他回来了。


    她含泪的眸弯了弯,一股喜悦乍然蔓延心口。


    她还没说话,他就蹲下身,俯首,要伸手握住她的脚看伤势。


    她忙往后退,红了脸,怯声:“三表哥,我,我……”


    荼白的裙摆坠落,柔软地拂过他的手背。


    她看见他的手僵住,而后?*? 紧握成拳收回。


    一息的静默后。


    他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给她披上,将兜帽给她戴上。


    “上来,我背你回去。”


    他转过背,在她面前曲下膝盖。


    雪花飘飞,落在他身上。他久等不到,声重了些,“上来。”


    她的手脚都冻地发麻了,红了眼眶,咬紧泛白的唇,终于趴伏到他背上。


    他搂住她的一双腿,站起身,顺着片刻前被踩出的雪印,继续朝前走。


    她从未妄想过有一日离他那样近。


    那时,她竟然感激起脚上的疼痛。


    氅衣全是他的气息,炽热而涩苦。


    她被包裹住,而他只穿了件单薄的衣。


    雪花成片落在他的发上,肩上,直到他咳嗽出声。


    “三表哥,你冷不冷?”


    “不冷。”


    “三表哥,你放我下来,你拿衣裳去穿。”


    “没事,你穿着。”


    他将她往上托了一把,嗓音很平淡。


    她想搂住他,却一直不敢。


    她能做什么呢?


    终于朝他靠近些,倾身为他挡住身后的风雪。


    他背着崴脚受伤的她,走在大雪之中。


    他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那里。


    一阵风吹来,她的泪水倏然掉落他的后颈,延流进深衣里,她慌乱去擦。


    他的脚步顿了顿,接着往前走。


    那条路很长,怎么都望不到尽头。她希望可以快些到,他就不会再被冷风吹了,又希望慢一些,不想他放下她。


    快点吧,慢一点。


    快点吧,再慢一点,再慢些……


    ……


    “姑娘,醒醒,醒醒!”


    曦珠睁开眼,就见青坠来到身边,神情担忧。


    她揉揉眉心,松缓过来,笑道:“我没事。”


    她从温泉池中走上去,擦干身上的水,穿好衣裳。


    推门而出,风雪停了,一轮十六的圆月垂挂山峦,映照下方的梅花林。


    曦珠静静地看了一会,然后往前走。


    青坠忙跟上去,问道:“姑娘不回去歇息吗?”


    “我想去那边看看。”


    曦珠朝她笑了笑,又转目踩着绵软的白雪,朝不远处的蜿蜒山涧而去。


    濡湿的长发随风翩飞,贴到脸颊,一阵冷意。


    走了许久,来到那块嶙峋山石旁。雪越来越深,梅香也愈加浓烈,和梦里的一样。


    月辉下,一切都很安静,没有任何扰声。


    她停了下来,望向幽远暗地。


    一阵疾风掠过,携夹霜雪扑来,身后响起青坠的惊呼声,曦珠还未来得及回身,骤然被一双手掐住腰,将她高举了起来。


    惶然失重,她跌落那个熟悉的气息里,撞入一片温热中。


    她不必去看身后的人是何面目,已经知道是他。


    她推他,挣扎着要下马,却被他的手臂牢牢紧锢在两侧,让她不能动弹分毫。


    “放我下去!”


    他侧首靠近她的鬓发,吐息落在她的耳畔,带着蓬勃的热意,声中含见她失措后,得逞调弄的笑意,道:“不放。”


    “卫陵!放我下去!”


    她恼火起来,直呼他的名字。


    他怔了下,随即眼里的笑更深了,“好啊,亲我一下,我就放了你。”


    对上他的无赖,她只能落败。


    他拽着缰绳,驾马走上另外一条路,被繁密花树遮住的道路,黑漆漆的,望不到底。


    “你为什么来?”曦珠被迫靠在他胸前,忍着气,咬牙问道。


    这回你又是为什么来。


    他目光幽深,低头看怀里不安的她,却缱绻柔声。


    “我想你了,所以来找你。”


    曦珠,是不是我不主动来找你,你不会想见我。


    第043章 想我没


    月光如霰, 洒落两侧交错的树梢,从层叠的罅隙筛漏,明灭之间, 枝头的梅花似披覆了星星点点的光芒。飞霜飘动,空气里的梅香静静流淌。


    沿途曲折,小径很窄,堪容一马前行。


    延伸而出的花枝将要碰上她的发梢时, 被一只手拨开,惊动树上残雪, 咯呲一声, 随即砸落在地。


    一片静谧里,偶有这样的响动。


    马蹄踩进绵软的白雪里, 朝望不到的尽头而去。


    曦珠抓着浓墨般的马鬃, 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一个地方。”他说,很平和。


    她不再说话。


    至此,她不想继续争执。


    可在行过一段路后,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将缰绳交给她,让她牵住控马。


    曦珠正疑惑,就感到颈后有什么温热拂过,一阵酥麻从脊骨直往上窜。


    “你做什么!”


    本就因两人共骑而贴身靠近, 又不得不竭力平静下来的她,在身体僵硬一瞬后, 睁大眼,陡然愤怒。想要扭头, 却被按住肩。


    “别动。”


    身后的声音比起片刻前,略喑哑了些, 隐约有喉咙滚动的吞咽声。


    他稍往后退,哼了声,“你的头发蹭到我了,我给你挽起来。”


    再受不了那股痒意,他直接将她乌云般浓密的发间,那根摇摇欲坠的白玉兰簪子拔下来。


    顷刻,三千发丝散落,恰落于他的掌中。


    曦珠从温泉池出来时,只随意挽了个发髻,本就松散,方才一路,更是被风吹得开了,便是那几缕脱散的长发,骚动还算宁静的氛围。


    他的指腹滑过她如霜凝雪的肌肤。


    “我自己来。”


    曦珠无法忍受他的一再触碰,憋着气道。


    “不要。”


    他竟如此说,语调理所应当般是他该做的。


    曦珠转不过身,只能任由他在背后捣弄,拉着他交托给她的缰绳,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被月辉照亮的路。


    他托着她头发的力道很轻,温柔地理顺,以簪身盘绕好几圈,又贴着她的头皮,轻轻簪进去。


    不过须臾,他就放下了手。


    “会不会紧?”他问。


    她没有应他。


    他自顾自道:“那是有些不舒服了?”


    说着就要再次拔下簪子,重新弄。


    她只得出声,一种颓败的语气,“可以了。”


    他就笑应了。


    “那就好。”


    曦珠有一种错觉,他在反复试探她对他的底线在哪里,也在反复强加她对他的忍耐,让她习惯他。


    她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更无法去分辨他是否真地如此想。


    但接下来很长一段路,他都没再言语。


    另一种沉默弥漫。


    曦珠恍惚觉得不应如此,倘若多日来他不曾来信,让她想他兴许是碰到什么事了,那么此刻,又似进一步应证。


    方才他是逗弄她,但隐隐地,他是有些不高兴的。


    她感觉得出。


    曦珠犹豫好一会,终于开口问道:“你近来是不是遇到事了?”


    身后之人半晌未有回声。路也到了尽头。


    拂开最后一丫低矮的梅枝,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崴嵬的断壁悬崖,皑皑白雪倾覆下方,高低错落间,数不清的梅花晕染出绵延百里的粉云。月亮挂在澄澈的空中,似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易伸手够得。


    此处,将整个小琼山尽收眼底。


    卫陵勒住马,翻身下来。


    仰头看向她,道:“我抱你下来。”


    马上,曦珠坐在上方,今晚第一次看清他。


    他穿的是那件玄色武服,外面罩的大氅是缁色的,深黯颜色将他的神情,映托地几分冷然凌厉。尽管紧抿的唇角有些笑地望她,可还是能瞧出是真的不高兴了。


    曦珠微微愣时,已经被他揽抱过腰身,扶住他的肩膀,带了下来。


    他又探进她的袖子,牵住了她。


    他的手很大,将她整只手握在里面,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


    曦珠下意识要挣开时,却听他叫了自己的名字。


    “曦珠。”


    声音极低,她不由顿住。每当他用此种语气时,总能说出让她骇然的话来。


    接着就听到他说:“前些日我瞧见二哥和个女人在一块了。”


    曦珠倏地呼吸滞住。


    她看他,这张往常再肆意不过的脸,此时却颇为烦躁,浓眉也紧锁着。


    卫陵闷道:“我这几日让人去查,今日才得知那个女人叫俞花黛,是二哥五月办差回京时,从淮安府带回来的,如今就安置在西四胡同。”


    曦珠早想与卫陵说此事,这段时日,也在寻机赶在国公回来前说,但不想卫陵已然发觉,且还去查了那个外室。


    前世外室之祸爆发时,已是不可控的态势。


    她久居后院,又是那样寒微的身份,只是粗略得知,经年过去,更是连细枝末节处都遗忘了。可现在,一个具象的名和住处,正将那起祸端逐渐鲜活起来。


    他见她睁大的眸,将她拉至一旁一块较平坦的石板。


    以手扫去石上的雪,将大氅铺在上面,才拉她坐了下来。


    他道:“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好?”


    话音落,气愤道:“我向来以为他最不耻如此,可背地里瞒着大家,干出这样的事。以往还总是训我,我看他才是那个最该被骂的!”


    似一直被上头清正的兄长压制,这番得见对方犯下弥天大错,不可置信中,亦有些报复的悸动。


    他扬高的嗓音,在崖边吹卷而来的寒风里尤为激荡,让还在沉想的曦珠一下子出声,“你别轻举妄动!”


    她一直没将此事告诉他。


    一是没有时机,二也是怕他这性子,反使事情更加糟糕。


    其实一个外室罢了,放到别户人家,多得是当家主母去打压,左不过赢了把人发卖,右不过输了被自家混账迎进府,再慢慢折磨。


    但俞花黛,却牵连两党之争,已是其中一颗棋子。即便还未暴露在棋局上,也不能轻动。


    她是因父亲被捕入狱,随后才被卫度昧下。


    曦珠记得,俞花黛手上有其父亲遗留的残本,能证清白,不知真假。


    毕竟党争残酷,构陷谋害常有。


    曦珠前世撞见过,那时的卫陵便是如此,以子虚乌有的事扳倒了六皇子阵营中的十余人。


    后来,她听说那些人中有两人被判斩首,剩余之人被罢官抄家,其中有一人在回乡的路上不忍其辱,投河自尽了。


    她不禁看向这时的卫陵,就见他似疑惑她的话。


    他是因信任,才会告诉她,也是因烦恼,想要告诉她。


    没有一丝阴翳狠毒。


    “三表哥。”


    她唤了他一声,认真道:“等国公回来了,你再将此事告诉,行吗?若是现在说出,那二表嫂家里……不大好处理的。”


    她与他说着其中厉害。


    那个残本,不管有没有,都得等国公去处理。


    他静静地听着,却似有些被她话中,那个不懂形势的自己而生恼,便觉她此时的温声软语,都是安抚他急躁的情绪。


    直到她停下,好一会,他才道。


    “我知道,我也没想做什么。不过十来日爹就回来了,那时再与他说好了。”


    话是如此说,可语调是带气的。


    曦珠还有些担忧,“你也别让二表哥看出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忽然,卫陵微垂下眼。


    曦珠忙道:“没有。”


    她不知他为何这样想,自己也从未这样想。


    “我只是怕你冲动。”


    他许久未有声,曦珠偏头。


    他的眉骨很高,左边眉尾要比右边高一些,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差别,也因这处细微,挑眉笑时风流戏谑更盛,他不笑时,是有锐利沉冷暗藏其中的。尤其是侧脸时。


    卫陵察觉出视线,看向她。


    他问:“我说过,会听你的话,你是不是不信?”


    曦珠不懂怎么就将话绕到这了,可当下,她能说不信吗?


    “我信。”


    但这两字出口,就似给了一个承诺给他。


    曦珠心往下沉了些,见他显然眉眼舒展,又握住了她的手,合拢在掌中。


    “只要你信我就好,我有什么事都不会瞒你。”


    他又一次说。


    从哪时起,他很喜欢说这句话。


    她任由他,尽力忽视那般亲昵的触感。


    “你的手很凉。”


    他将她身上披着的氅衣捂得更紧了些。


    似是将烦恼的事说出,他心情好了许多,指着远处的东边。那里是一座高山,雪月下,高耸入云,一层缥缈的冷雾虚浮流动,遮去山顶。


    卫陵眉眼笑开,道:“若非现下是冬日雪天,最好是个秋时朗天,在此处观日出,是最好不过。以后要得了空,我们还过来。”


    “回去吧,可别让你冻病了。”


    他伸手掠了掠她耳边的碎发。


    她被他拉起身。


    他要抱她上马,但曦珠不肯,扭腰躲开了,抿唇道:“我自己上去。”


    卫陵笑看一眼她敏感的腰,点头道:“好。”


    他的马比寻常的马高大很多,她踩牢马镫,还是借了他手臂的力道。


    坐到马上后,她又有些难安,想到要与他共乘。


    却见他走开,往崖壁那边去。陡峭垂立的石壁边生长有一棵白梅树,月辉照落,一树皎洁莹光,他走到树下那寸土之地,仿若倒退一步,就要坠入下方的无间崖底。


    “你做什么!回来!”


    曦珠心惊,喊道。


    他朝她笑了笑,并不理会,仰头在繁盛的花枝间寻觅。


    须臾,他摘折了一捧白梅回来,递来给她。


    “这种梅花别处都瞧不见,只这里有,送予你,要不要?”


    他是问,但已不容她拒绝地,让她抱住。


    他没有上马,而是牵起缰绳,在前面,往那条小径去。


    雪色和月色映照下,穿过如霞云绚烂的梅林,一步一步,送她回去。


    她穿着他厚重暖和的氅衣,骑在他似墨浓黑的马上,怀里抱着他送的白梅。低头看他牵马的背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底滑过去,分不清,也抓不住。


    倏然听到他问。


    “我这些日没给你写信,你有没有想我?”


    话里含有了然的笑意。


    曦珠一霎抱紧了花。


    “你不讲话,那就是有了?”


    “没有。”她反道。


    “真的?”他挑眉,“一点都没想?”


    她知道他在逗她了。


    她没再说话。似知道她不喜这样的直抒情意,他也不甚在意地说起除去那桩糟心事,自己这些日还做些什么了,其中有与洛平结识相交。


    絮絮叨叨,一点都不嫌啰嗦。


    与来路上的沉默不同。


    将见别院檐下,时隐时现的灯笼光时,他又有些委顿的失落,“送你回去后,我也要回城里了。”


    曦珠静了会,问:“此时城门是紧闭的,你怎么回去?”


    卫陵道:“不回府了,到城门处等个把时辰,直接去神枢营。”


    有一人奔来,是青坠。


    她不敢离开此处,只能按着三爷带表姑娘离去时留下的吩咐,在这里等着。


    终于等到人回来。


    卫陵松开缰绳,来到马侧,张开双臂将人抱下来,连同扑入他怀里的,还有那捧白梅。


    他放开她,看着她,道:“我会听你的话,别担心那事了。”


    要翻身上马前,又叮嘱。


    “这两日就好好在这儿玩,若要去何处,记得让护卫跟着,可别再自己一个人。倘若和今晚一样,真地被坏人掳走了,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话落,忍不住捏了捏她柔软的脸腮。


    “听到没?”


    青坠低头不敢再看,明白这话有在告诫自己。


    曦珠没料到他在别人面前还如此举动,立时瞪眼过去,拍开他的手。


    卫陵被她打在手背上,松开了,又笑笑,拉住缰绳正要上马,听到她说。


    “等等。”


    “舍不得我走啊?”他眉眼含笑看她。


    “衣裳。”


    曦珠赶忙将花拿给青坠,又把身上的氅衣脱下,递给他。


    他顿了顿,轻哦一声,失落的样子,还是接过穿上了。


    “我走了。”他说。


    但没两步,他就转过头,依依不舍地望她。


    “你没话与我说?”


    她道:“没有。”


    他再走两步,又回头,眼巴巴道。


    “真地没有啊?”


    那样子仿佛她不说点什么,他就不会离开似的。


    曦珠叹气一声,最终无奈道:“路上小心。”


    “好。”


    他才心满意足地骑马离开了。


    来时神出鬼没,走时也静悄悄。


    很快,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曦珠抱着花,随青坠回去别院,怕离开太久被人发现了,不好解释。


    还未行一半,天落雪了。


    回程的路上,尽是冷冽寒风,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


    卫陵在风雪中,高踞马背,眺望山下点缀零星灯火的京城,脸上的笑慢慢地消逝。


    那桩事要解决干净,最好是暗中处死那个外室,再将那起公案处理地不留下一丝把柄。


    但此事牵涉人员过多,勿说卫度那边,便是淮安涉事的官员,都需打点清楚,非是他现在无一点实权,能插手进去的。


    更何况父兄皆在,要出手,还轮不到他。


    低眼见衣襟上的一朵白梅花,是方才她扑到他怀里落下的,他拣起放进嘴里,嚼了两番,馨甜的花香里丝丝涩苦,朝山下去了。


    第044章 异数生


    青坠诧异这个雪夜, 三爷会突然来小琼山,犹如那日表姑娘醉酒,夜出公府来找, 临走还警她慎言,是怕表姑娘得知。但这回却丝毫不畏了,还直接将表姑娘带去了哪里,又说了什么。


    她虽不知按着三爷的性子, 为何不将与表姑娘的事告诉国公夫人,却猜得出缘由, 是身份差的太多, 怕上面不答应。


    但如此下去,难保不会有一日, 此事被捅出来。


    这大半年来, 她在春月庭做事,比从前在正院更为省心省力,且表姑娘人好,除去月钱比其他院里的高出许多,平日里,还有吃食、布料等物的分予。


    纵有时做错事,表姑娘也不责罚,都是温声细语。


    蓉娘暗下说过, 若姑娘孝期过了,只盼国公夫人给说个好人家, 不拘在这满是贵人的京城寻个多有出息的夫婿,只要人好就成。


    青坠曾也如此想, 因此才会在得知王家有意相看表姑娘时,立即跑去告诉。


    但现下, 她变了想法。


    若表姑娘嫁出府,而春月庭的丫鬟重新调配,那她不知要去哪个地方做事,管她的人是何种性情,要遇到刁钻刻薄的,何时是个头。


    可倘或表姑娘能嫁给三爷,就好了。


    她是贴身伺候的,到时定能跟着一起过去,不出意外,她这一生算是稳妥了。


    青坠虽如此想,但知事成的关键在三爷和表姑娘身上,先不论配不配,她自己是希冀两人能成就好事的。


    方才三爷送表姑娘回来时,她能看出两人比先前,好似要更情切相近些。


    表姑娘还有些别扭,但也晓得关心三爷了。


    青坠是头回来这山庄别院,在屋里翻找好一会,才找出器皿来。一只乌瓷胆瓶,用水冲净,灌了大半瓶子的水,拿来装那捧白梅花。


    一边摆弄疏密细枝上的梅花,一边惊叹夸赞:“这种梅花我还没见过呢,比寻常的更好看。”


    她这话不假,公府后园偃湖的百花洲也种植了一片梅林,尽力囊入世上的梅花,但到底不如这小琼山。


    曦珠正对镜拆发,闻言看向那梅花,被一只乌黑的细颈长瓶,映衬地愈发纯白。


    是他枉顾坠崖的险境,靴下的裹雪碎石倾落,也不管她的呼唤,执意要攀折那株梅树。


    她微微笑应青坠,转回头,重又看进镜中。


    灯烛澄黄的光晕下,她侧过脸,看清被他挽起的发。


    发丝被归拢在脑后,绕出个旋花状,才用白玉簪子斜插进去。看起松缓,却紧固地不会掉落。


    而那时,她当他随意歪弄。


    拔下簪子,长发披散而下,旋花瞬时覆落。


    这晚,曦珠侧卧陌生的床上,睁眼望晦暗里,摆在柜几上的那瓶梅。


    聆听疏窗外的雪声,不由将今晚的事回想了一遍。


    想到他温柔的嗓音,想到他的逗弄,想到他的承诺……


    也想到前世的他。


    不该这样的。


    隐约有一根线勒在心上,似是被什么攥住,在一点一点拉紧,让她难以呼吸。


    追寻踪迹,却不知源头何处。


    但好在他已得知那起祸事,接下来无需她再多想。


    梅香如烟袅袅,曦珠终究在这股清香里睡着了。比之前更快入睡,也更安稳。


    *


    在小琼山的三四日,卫虞时不时外出与人聚会,曦珠被问好些次,要不要一起去,但都婉拒。


    卫锦和卫若仍被孔采芙看管学琴练字,只在用膳时能见到面。


    曦珠只好与卫朝一起玩。


    说是玩,多的时候在练功习武。


    坐在廊庑下的织锦垫子上,曦珠撑膝望他手持长剑,旋腕压肘,踢腿翻腰,一招一式地练,等他一套剑式练完,过来歇息时,拿帕子给他擦额上的细汗,问道:“怎么这么用功啊?”


    七岁的孩子仰起脸任她擦汗,接过她放温的茶水,咕噜地往嘴里灌,一边道:“祖父和爹爹快回来了,要发现我松懈武功,要挨揍的。”


    曦珠劝道:“把水喝完再说话,仔细呛着。”


    又好笑,“你怕啊?”


    卫朝哼道:“谁不怕了,祖父揍人可疼,有一回我与人打架,祖父气得拿藤条抽我,都把我屁股打肿了。”


    曦珠笑弯眼,却微微张大了嘴,惊说:“啊,我还以为是你爹打你呢。”


    卫朝急忙反驳:“我爹爹可好了,才不打我!”


    “也就三叔叔不怕祖父被打了。”


    他撅起嘴,黯然道:“要是三叔叔能来就好了,可以叫他与我练剑,不至于这样无聊。”


    说着,攒了一把脚下的积雪,团成个圆球,奋力朝远处的梅树掷去,惊落一树的白雪与粉花。


    曦珠见他无聊,自己也无所事事,便道:“我陪你练。”


    “你?”


    卫朝不可置信。


    曦珠莞尔,“怎么,不行啊,别是怕输给我?”


    “哼,我会输给你?”


    比试未开始,他已不服。


    等他歇息好,曦珠才去折了一枝长直的梅枝,将细弱的短枝和梅花摘去,握在手里。抬手间,曳长的袖子累赘,她索性压折好,将抽带系地更牢固些,免得滑落下来。


    此次外出,卫朝携带的剑并未开刃,是因教武师傅不在身边,怕其自伤。


    曦珠也就不必担心会见血。


    卫朝见状,还是不信,“你真的会吗?”


    “试试吧。”


    曦珠不大确信重生这样久,都没再练过一次,自己还记得多少,但对付个小孩子,应当还是可以的。


    她利落地翻了一个腕花,鞋尖碾过雪地划过半圈,笑道:“来吧。”


    对方架势都摆开了,卫朝的小脸也神情收敛,认真起来,握住自己的剑,沉肩静气,率先攻了过去。


    ……


    不过半柱香,那把剑就被打落在雪地,梅枝抵在他的心口。


    他输了。


    “你怎么会的?”卫朝错愕自己的惨败,睁圆眼望向她。


    “不告诉你。”


    果真太久没练,又是十五岁的身体,她微微喘气平复,有些得意地翘起唇角,却对此闭口不言。


    *


    身处雪山梅景,曦珠陪卫朝闲练了两三日的剑,心情舒畅。


    一直到第四日晌午,一行人才启程回城。


    曦珠记起前世,因她不慎被利石伤了脚,大家提前了一日回去,那日落的雪很大,几乎将下山的道路给埋了。但今时的天很好,万里无云,一山雾蒙的雪色,整片天如水洗的蓝。


    似乎一切都在朝好行进。


    摇摇晃晃大半日,终于进城。前头马车里的孔采芙遣人来说,让她们先行回府,并帮忙带上卫锦和卫若。


    丫鬟解释说:“二夫人的琴昨日下晌断弦了,要去更换,才让奴婢来说,也不知何时能修好,让四小姐和表姑娘先回。”


    卫虞知二嫂最是爱那些风雅,不在意地摆摆手,说知道了。


    如此卫朝和卫锦登上这辆马车,曦珠将卫锦抱坐在膝上,而卫若则和卫朝挤一块玩。


    两辆马车在一个十字路分开。


    孔采芙让车夫往城东去,行过近半个时辰,才到一处幽僻地界。


    车停在外,她抱琴来至一户宅院前,推开半阖的门扉,走了进去,正对一条小路,路的两侧栽植成片的青竹,白雪落于枝叶,更是翠色.欲滴。


    她行至半途,骤然一阵琴音穿林而来,如鸟鸣声脆不绝,泉溪流转长远,幽微舒缓。


    是《乌夜啼》,极高的琴技。


    孔采芙一下顿住脚步,于竹林幽径,静静听完这一曲,这才迈步走进春山琴房。


    便见到了背对书条纹窗棂,端坐圆凳,面前桌上是一把神农式,正以手按琴止音的人。


    闻门外动静,她抬头看来,露出一张柔情似水的脸。


    是一个容貌上佳的女子。


    烟眉俏鼻,檀口含朱,斜梳堕马髻,插两支同色相配的丁香磨珠花步摇,双耳坠红玛瑙珰。云鬟细腰,身着银红绉纱裙,腰束掐花紫云带。


    “敢问姑娘姓甚名谁,琴艺师承何处?”


    那美人似是讶异这般突兀,并未立即答话。


    恰这琴房的主人出来,正是京城中出名的斫琴师,是个淡泊之人,从来少接客,但自他手中制出的琴,向来被那些贵人追求,纵是千金,也是一琴难求。


    可若谁的琴声能打动得了他,哪怕白要,他都会眼都不眨地慷慨相送。


    这会,便为代答,抚手大笑说:“这是一个痴乐者,想必是听得你的琴声,想与你结识。”


    在此处,不必言说各自浮于红尘的俗人身份。


    孔采芙称是。


    那美人便起身,望着面前气质似冰霜的女子,行过一礼,道:“我姓花名黛。”


    她敛目一笑,“至于琴艺承师,不提罢了,是自学来得。”


    待孔采芙的琴修好,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两人同坐桌前,相谈甚欢,全是有关琴技。孔采芙这才得知她的琴身有损,半月前拿来修整,这日来取。


    花黛见外头天将黑下,歉声道:“我该回去了。”


    孔采芙跟着往外走,却见她没有马车,邀道:“我送你回去。”


    花黛推辞不过,也在方才的交谈里收获颇丰,更是感激。


    两人在车上又聊了些许,待至西四胡同的巷子口,花黛敛裙,抱琴下车,再三道谢,才缓缓一个人朝胡同深处里走。


    马车转个向,朝公府的大道去。


    路上,嬷嬷忍不住道:“那是个不知底细的女子,夫人不该让她上车来。听说这片住的多是外室,那些男人最喜欢将人往这儿藏。”


    孔采芙却不在意,难得笑道:“她的琴艺很好,她是何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如此,嬷嬷不再多言。


    花黛回到院子后,将那女子在泛音勾劈上指点的几处细练,果真将自己一直不通的地方都清楚了。


    恰一个婆子走进屋里,端来这日的晚膳。


    “到了年底,二爷在户部忙得很,这半月都没过来了,也不见你多问两句。”


    花黛随手剔了个商音,道:“他既然忙,我还去烦他做什么,不若问多了,让他快些厌弃我?”


    不管婆子的抱怨,想着那女子说是后日有空,可到春山琴房。


    拨动按弦,只将这曲再练上一遍。


    *


    到二十九日,除夕的前一日,镇国公和世子就要回京。


    各处打扫干净,膳房备好吃食,用炉子热着不能凉了,整座府里的灯也都点了起来。


    元嬷嬷上晌来过春月庭,笑说让表姑娘晚上去嘉乐堂用饭。


    寒腿的蓉娘好一阵担心,硬是从床上爬起来,在箱笼里一阵翻找,硬是找出不那么素,又符合孝期礼制的衣裳出来给姑娘换上,再三叮嘱在席上可得谨言慎行。


    曦珠被她和青坠接连摆弄衣裳和头发,无奈地笑应。


    “知道了。”


    天都黑透了,公府的人在大门口迎接,都等了近小半个时辰。管事原说要不在花厅等候,这天冷啊,元嬷嬷也劝,但国公夫人要出门等,大家伙只好跟着都动了。


    平日出入都走侧门,这会常年闭合的大门启开。


    门处,一排人在石狮子前头,揣着手炉探头盼望,仆从们提灯照光。


    曦珠站在末端,想到那事,没忍住看了也在后面的卫陵一眼,谁知让他察觉出,转眼过来,趁着大家说话的空闲,几步挪过来,俯首悄悄问:“怎么了?”


    见她微白瑟缩的脸色,和她身上外罩的镶兔毛斗篷,到底会冷的,怕她冻病,低声说:“这儿风大,我给你挡着些。”


    说着,就往吹来她的风口站定了,又拉着她到身后些。


    曦珠被他的举动惊吓,这会那么多人,忙要躲开。


    也在这个时候,长街尽头传来震地的马蹄铁声,跟着公府派出去的小厮奔跑回来,欣喜喊道:“夫人,公爷和世子回来了!”


    第045章 家门宴


    夜风呼啸, 雪堆檐下,铁骑的嘶鸣声穿街而过,恍若携带战场的煞气, 将还滞留长街的百姓都骇然,接着被南城兵马司的官兵呵退,忙不迭往两边退避。


    不忘拱着前头的人,看热闹地望向此刻违制大开的南城门。


    卫旷进入城门, 与守在那里的兵部官员交付印信后,听自宫里来的秉笔太监笑道:“天晚风寒, 国公又是从边疆乘雪赶回, 想必多有劳累,这晚就先好好歇息?*? 。明日宫宴之前再前往觐见陛下, 陛下有些事想问询您。”


    卫旷颔首应下, 与身后众多将士分别。久未归京,适逢年节,大家早就思家心切。


    等及人散地差不多,他才随长子,带着剩余二十余名亲信家丁,按循熟悉的道路回去府上。


    一路快马加鞭,当见门口等着的众人时,勒缰下马。


    杨毓忙奔下台阶迎上去, 望着面前身着紫花罩甲,体形健硕魁梧, 却也鬓发斑白,从左侧眉弓到下脸有长疤, 瞎了一只眼的男人,眼里瞬时滚热, 哽咽道:“你回来了啊。”


    卫旷常年不苟言笑的脸终于得见笑容,声音浑厚。


    “是,等久了吧?”


    他自去年年底,连年都没过,就领了调令,离京奔赴北疆抗敌。若非不久前狄羌内部出了乱子,不得不休战议和,这年怕还要在边关度过。


    卫虞抱着母亲的手臂,在旁笑地梨涡都出来,喜地插话道:“原先娘与我们在厅里等爹和大哥,但好一会都盼不见人回来,就出来等了。”


    卫旷笑地花白胡须颤动,伸手比量着小女儿的个子,道:“瞧着都到你娘的肩膀了,比我走时要高好些。”


    他转目看向一边的二子和二媳妇。


    卫度也高兴,平日冷清的脸上,此刻带着笑,叫了声爹。孔采芙跟着行礼。


    卫旷对着夫妻两个点点头,跟着看向后面,就见小儿子和一个姑娘站一块,一下愣住。


    这一望,将众人的目光都引过去。


    曦珠僵住身子,这时才注意到旁边的卫陵自见国公,好似也一直沉默。


    杨毓笑说:“这是曦珠,玉莲的孩子,之前与你说过的。”


    曦珠抬眼,看着面前已至知天命,权势滔天的男人,心微微发紧,想到前世这样一个人物,最后却落了那样潦倒的结局。上前去,曲膝行了一礼,恭敬道:“曦珠见过国公。”


    卫旷想起去年津州确实来过信,说要交托女儿到公府。


    他面容肃整些,点了点头。


    此时卫朝已经扑入爹的怀里,他都近一年没见过爹爹了。


    曦珠又看向身披薄甲玄衣的男子,再行礼。


    “见过大表哥。”


    卫远单臂抱着儿子,一手虚抬示意,笑呵呵道:“表妹请起,不用见外。”


    卫陵在旁见她再一次曲膝,不觉皱眉抿唇,正要开口,卫度打断道:“都别在门口站着了,进屋说话不迟。”


    他也顺势笑道:“二哥说的是,这外头冷,有什么话,都进屋再说。”


    灯火摇曳,长廊传来匆忙却有序的脚步声,和时不时的传唤,管事领着亲信家丁去偏厅用饭。他们都是得国公和世子重用,又未成家或是有要事在身,才随行听候安排。


    杨毓一面跟元嬷嬷说多派几个丫鬟去厢房那边,再看看有没有缺漏什么,赶紧补齐。一面让管事去膳房吩咐,再多做些肉菜送到偏厅,另说热水也要备足,吃过好洗漱歇息。


    都是餐风饮雪的人,又是为公府做事,这些细处没得亏待。


    这边路上,卫远将儿子抱起,感慨道:“重了许多。”


    董纯礼眉眼带笑,“每顿都能两碗饭了,自然长大好些,先前不喜吃蛋,现下也肯吃了,每日还要吃两个。”


    卫朝搂住父亲的脖子,奋声道:“娘说只要吃了,就会变得和爹爹一样厉害,那我就可以和爹爹一起去打仗了。”


    卫远听了,没忍住对妻子发笑,曲指弹了下儿子的脑瓜子。


    “小子,你以为打仗好玩啊?”


    且行过一路,快至嘉乐堂,前头忽传斥声。


    “去秋猎也能将自己摔昏过去,你说说你,平日关起门来,不认真习武也就罢了。出去了,那三脚猫功夫,不是给我惹祸,就是给我丢脸!”


    这番话委实不客气,一回来就教训人。还是号令过三军的嗓音,自带严厉森然。


    来来往往的丫鬟和小厮听见国公教训三爷,只管将头低下,赶紧做事。


    那时杨毓急得不行,什么法子都想了,但卫陵还是昏睡不醒。适时丈夫来了家信,直到卫陵终于醒来,杨毓才回信,自然也将此事写了进去。


    卫远上前两步拦说:“三弟,爹是关心你,娘送去的信,他刚看开头,就担心得很,着急地连信都拿不住,也是看到后面,晓得你没事了,还高兴了好几日。”


    卫旷被揭短,睨一眼长子。


    卫远笑着住嘴。


    卫陵插科打诨道:“爹,我那是一时不小心,也不知那日怎么回事,惊雷受了惊吓,恐是头一回见那么多头狼,直接将我摔下去了……”


    谁都不知当时的情形。


    这话倒是将罪责都怪到一匹不会人话的马身上。


    卫度嗤道:“总归与你半分关系没有,不是?”


    卫陵反笑,“二哥,你偏要在爹和大哥回来的日子,呛我的不是,就不能其乐融融,大家高高兴兴的?”


    若按往常,三弟定要与他争起来,现下却将卫度一噎。


    卫虞笑眯眯道:“就是就是。”


    众人在前头说笑,只曦珠和孔采芙两人落在后面。


    等到厅中,圆桌上已摆满热菜,丫鬟正呈端上最后一道酒糟牛尾狸,角落有两个大火盆烧着银丝炭,热烘烘的。


    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方才未出去,只在仆妇看管下等候,这下见祖父回来,都有些怯地那一身气势。


    卫旷见两个孩子,各自抱起来颠了颠,听得孙子孙女叫了自己,将其放下,才坐到最上的首位,而后道:“都坐下吧。”


    杨毓坐到丈夫右侧。


    随即一众人纷纷落座。


    卫度坐于父亲左侧,顺着排下,是孔采芙和卫锦,再是曦珠、卫虞、卫陵、卫远、卫朝和其妻纯礼。卫若因年岁尚小,够不足桌面,还是单独由仆妇照料吃饭。


    席面上,杨毓给丈夫布菜。卫旷则与儿女们说起话。


    卫家军功兴家,没有书香门第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又是久未归家,自然都有许多话要说。


    两相问话应答,桌上热黄酒的香气,与精致佳肴的饭菜香气混合飘飞,和着时不时的笑声。


    曦珠微低眼帘。


    她知这一桌人既定的命运,再见此时他们一家言笑晏晏的模样,总会想起前世的后来,再没有这样的团聚,心里止不住地涌上酸楚。


    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就像是目睹卫家兴亡的那个人。


    她不可避免地再想起那一桩接一桩的祸事,心不在焉地吃着饭,一只胳膊倏地碰到自己,她看去,是卫锦倾身,够着筷子去夹杏酪羊肉,却因手短,只得搭着自己的手臂。


    曦珠回神,卫锦是喜欢吃羊肉的,给她夹了一筷肉到碗里,轻问:“还要不要?”


    这时,她才留意到似乎游离于这场席面的,还有一个人。


    孔采芙的神情有些恍惚,正在看与公爹说起黄源府匪患的丈夫,并不知就在一侧,方才女儿的难处。


    卫锦摇头,小声道:“不要了。”


    曦珠收回视线,继续低头吃菜。


    卫陵看了一眼那边,不动神色地继续问起大哥狄羌如今的形势。


    直到听父亲问:“你在府上住的如何?”


    问的自然是曦珠。


    卫陵手中的筷子一顿,见她再有礼不过地说:“姨母安排的都很好,多谢国公关怀。”


    她朝母亲弯了眼,母亲也笑了。


    父亲点头,转去与二哥继续说话。


    卫陵置放膝上的手捏紧成拳,她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眼看过来,但在交接的一瞬,又极快地低下眼去。


    卫陵默不作声地将目光移回来。


    他知道她现今在想些什么,也看出这个家里,并没有将她融入进来。


    忽然桌子底下的腿被撞了下,他偏头,对上大哥的笑眼,眼神在他和曦珠之间轻绕了下。


    卫陵笑着撞了回去。


    这顿饭吃的快,因人风尘仆仆地从千里之外归来,早就疲惫不堪,加之军中用饭向来迅速。国公落了筷,大家跟着都放下筷子。


    “快些回去歇吧,这一路来想是累坏了,明日还得进宫。”杨毓道。


    夜很深了,残席被收拾,人都各自回去院子。


    卫陵落在后面,看着曦珠远去的背影,又看向大哥,笑道:“大哥,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董纯礼本想着丈夫辛苦,回去还要耽搁沐浴收拾,等歇息时不知何时了。这会听此话,不觉蹙起眉。


    卫陵拱手作揖,歉意道:“大嫂,要借用大哥一些时候,不会耽误很久。”


    卫远摸了把卫朝的头,道:“跟娘先回去,一会爹就回去了。”


    两人沿着后园中的一条汀步小路走,身后的小厮丫鬟都屏退了。


    有多久没这样和大哥独处了,卫陵几乎算得上大哥带大的。他年幼时,南方土司不安分,父亲忙于战事,小虞刚出生,娘一心扑在妹妹身上,二哥也为仕途悬梁刺股地读书。


    大哥就带着他在身边,教他习武。


    但他受不了那个苦,总是没学两日,就跑出去玩。不是今日与姚崇宪去偷桃斗蛐蛐,就是约好明日要去作弄哪家的小娘子。


    如此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等爹回来,得知他惹出的一堆祸,抽了家法就要打人,大哥替他说话,说是自己的过错,是自己这个长兄没有教好。


    爹被气狠了,将一向听话的大哥也打了。


    长大些了,他更懂得自己的出身好处,觉得上头有父亲和大哥顶着,即便他真做个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干系,他并没有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大志向,一生那么短,为何不及时行乐。


    也甚少去想父兄的压力。


    后来初入战场,面对羌人红了眼的砍杀,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反杀,那瞬,死亡的恐惧让他完全傻住。


    是大哥救的他,事后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想死!我教你的全他娘泡水了!”亲自罚了他二十军棍,打地他皮开肉绽。


    那是他第一次被大哥骂,也是第一次被大哥打。


    但再后来。


    齐王叛乱,大哥被派去剿灭叛党,却困守孤城,粮草全断。


    是谢松和秦令筠一道出计,与六皇子一派的人害死的。


    卫远率先笑说:“你不是有话与我说,怎么,还没想好怎么开口?”


    他是带着三弟长大的,怎么会看不明白三弟看向表妹的眼神。


    唔,还别说,那时大门口,当见他们站一块,倒是很般配。只是表妹的身份……


    卫陵微微叹息。


    卫远问道:“还是连我这个亲大哥都不能说?”


    卫陵笑了笑,“就是大哥看出来的。”


    他并不打算隐瞒大哥。兴许积郁于心两世,有人得知分担,他觉得轻松一些。


    “娘那边是不是还不知道?”


    卫陵点头。


    卫远:“那你打算何时与爹娘说?”


    卫陵:“还不打算说,如今只是我一厢情愿,她并未答应。”


    这倒让卫远惊诧了,他知道母亲要给三弟找个媳妇来管他,他还曾笑过这样的性子,连爹都管不了,一个姑娘家来管,别到时每日都哭了。


    可当下看三弟的神色,和说话的语气,这是真上心了,若不然依着霸道的性子,哪里管表妹答不答应,都要直接去和爹娘说,定下来算了,还来与他这个大哥兜什么圈子。


    不过,表妹怎么不答应?


    卫远好笑了,调侃道:“你是哪里让人家瞧不上?也是,整日不着家的,只想着玩,想找你还得派人去哪个犄角旮旯寻。”


    他还是清楚,这京城想嫁进公府的姑娘多得很,即便三弟不着调。


    卫陵跟着笑起来,“我如今都改了,哪日都回家,就连去神枢营,也没一日缺勤的,大哥要不信,去问二哥好了。”


    卫远方才也听母亲和二弟说起这事,都夸是懂事了。


    他道:“我还记得你从前说女子里最不喜欢端庄的,觉得无趣得很,不能陪你玩,还要反过来管束你。倒不曾想到头来也还是喜欢了,真应了那个词,言不由衷。”


    卫陵笑笑,“那时又哪里能料想到后头的事,再说了,我现今觉得这样挺好。”


    且说聊行过段路,将近卫远的院子时,卫陵止步,看向他,郑重道:“还要请大哥不要将我与她的事说出去。”


    卫远道:“晓得,你先不说,我赶在前头做什么。”


    他又凝眉,“只是到时你可要想好,爹那里怕是……”


    话未尽,意已到。


    “我知道。”


    “你要是真心待人家,要我能帮得上忙,你尽管说。”


    卫陵回到破空苑,和往常一样点灯。


    火光青荧,浮照低垂的脸。


    狠摁额角,他的头疼在见到父亲与长兄那刻起,再次发作,暗里吃了好些药缓解,不让人看出他的不对,如今打开瓷瓶,却是一粒药都没有了。


    他看向春月庭的方向。


    今晚想必她会再想起那些事,也不会好睡。


    他收起瓶子,在一阵阵的燎烧刺痛里,将那些想过无数次的谋算又过一遍。


    他现在还不能有所动作,时机不到,至少要等到明年十月底,狄羌内部政权交接完成,北疆再陷战事时。


    更不能将与曦珠的事说出。


    这些日再多与她的亲近,只是为了让她信任他,放心地将负压在她心上的事,转移至他身上。


    他没有忘记要留有余地,倘若最后卫家重蹈覆辙,他也要让她全身而退,不必卷入如同前世的暗潮漩涡。


    他希望在一切未定前,她只需看着就好。


    第046章 焰火


    天光昏昧, 静静地从藤纸筛入,又渗进缥碧色的纱帐。


    曦珠再次惊醒,猛然起身, 不断喘息。过了片刻,她掀开帐子,趿踩鞋子下床,到窗边的榻前坐下。


    冷茶入口, 逐渐地压住那些繁杂复乱的画面,她终于缓过来。


    她再次梦到了前世卫家的惨像, 大表哥被叛军围困至死、董纯礼的一尸两命、国公病逝北疆、卫度被射杀宫墙内、卫皇后自焚冷宫、卫陵被构害战死雪谷、太子被囚、姨母亡于流放途中、公主荣康和亲狄羌……


    也梦到在峡州, 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苦役,还要担惊受怕海寇的突然抢掠。


    卫锦痴傻地哭闹, 她只能整夜抱着哄睡, 睁眼撑住困乏,听卫锦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娘;


    卫若身体自幼不好,常常生病,她一次又一次地叩响看管他们的官员大门,低声下气地求医;


    卫虞不堪劳作的崩溃大哭,她将那个从未遭受过挫折的姑娘揽在怀里,安慰说都会好起来的,却自己的双手都是燎泡, 疼痛难忍,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样的日子;


    卫朝的沉默不言, 与那些穷凶极恶的海寇拼命挣得功勋,她给他满身的砍伤上药, 分明疼地直打颤,却还是红着眼咬紧牙关说:“三叔母, 我会让你们好过起来的。”


    ……


    好似从那日在小琼山的悬崖边,与卫陵那番话后,和他又是时不时的信,她莫名心安下来,没有再梦到这些。但今晚见到国公和大表哥,又想起了。


    她坐在半明半暗里,将脸上的汗水擦净,而后抬眼,在更漏的滴答声里,望着正渐渐明亮的窗,等待晨曦的到来。


    翌日是除夕,满京到处是热闹的欢声,一大早,就听到远处坊市的噼啪炮竹声。


    公府的下人正在门前涂抹糨糊,张贴春联,又在檐下登梯高挂红灯笼。


    “哎,往左边些,歪了!”


    “对了,再往右边一点,好,好,就这样!”


    管事在下方仰着脖子喊,冷不丁被膳房来的老嬷嬷拉住,递来个单子,道是有些菜见不到好的,这年节关头也不知去哪里买。


    管事接来一看,急了。


    “这都是夫人定下的菜式,再是买不到也得想法子,甭管多少价钱,到时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拖不了。”


    “那您给拿个主意啊。”老嬷嬷更急道,不想砸手里头。


    外间各处忙碌,正院室内也正冗忙。


    早在半个月前,宫里就送来了这年要赴宴的帖子。


    一早,丈夫和长子就先进宫去觐见皇帝,是为报此次狄羌的战事和议和等事。而二子也往东宫去了,说是宴上再汇合。


    杨毓一壁问询各处布置,一壁让丫鬟服侍穿上繁复的礼服。


    又听是哪家送来拜年礼。


    这个月忙地她脚不沾地,先是几场侯爵之家的喜宴,推辞不了,跟着要筹备各家年礼,先不说家里媳妇及姻亲,还有朝中那些官员,零零总总算下来,都要有上百家,送礼加回礼,礼单都翻不到底,看地人头晕眼花。


    这东西一多,那银子就跟水淌似的,最易出事的关节。


    现下却是宫宴,更为要紧。


    等收拾妥当,眼见日悬半空,时辰不早,不再耽搁,就要出门,与家里剩下的人一同赴宴。


    管事再来问几日后丈夫宴客的菜式,怕是要换,也没空细想,道:“先搁着,等我回来再说。”


    将跨出门槛,才在混忙里,想起曦珠还留在府里,叫住管事叮嘱两句。


    “那边她有什么要吃的,就叫膳房做。”


    管事连连应下。


    春月庭中,蓉娘得知国公夫人等人已经进宫,今晚要在皇宫过除夕。


    因先前与膳房打地好关系,她说要借用灶台,自己做菜就好,就不麻烦在为正月初那一场宴备菜的厨娘,厨娘乐地少样事做,自然应下了。


    两边各自做事,等鱼肉香味飘出,好些个厨娘手里还择菜,却围过来往锅里正咕噜冒汽的红烧鱼汤瞧,问道:“这鱼闻地怪香,如何做的?”


    蓉娘笑地眼角皱纹骤起,道:“这是津州的菜式,老一辈传下的。”


    她也不吝啬,将做法说与她们听。


    四方暮合,天暗下来,一盏盏红灯笼被点起,照亮偌大一个空荡公府。


    家人团聚的日子,连下人都去过节。


    曦珠给院里所有的人都发了压岁钱,丫鬟们祝她新年平安,都笑着接过各自去了。青坠也回家去了。


    蓉娘将菜用食盒端着回来后,曦珠在前院那棵最高的槐树下,点了烛,烧了纸钱,跪地祭拜爹娘。


    蓉娘在旁看地抹眼泪。


    曦珠起身后,拉过她的手,笑着说:“吃饭吧。”


    桌上摆地都是她喜欢吃的菜。


    曦珠吃了很多,也给蓉娘夹着好些菜,道:“您也多吃些。”


    夜空不知何时有烟花绽放了,外间的屋檐下铺了一张暖和皮毛,又架起一个小火炉,上面用铁网烤着橘子、花生杏仁核桃等干果子,还有陈皮山楂果水。


    炭烧地通红,橘皮软地熟透,散发沁人的清香,干果也蹦蹦地跳着。


    曦珠捧着果水,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


    她望向皇宫的方向,不由想起前世峡州的那十年,每当过年时,那一幕静默的场景。


    此时他们能一家人高兴地过节就很好了。


    “您的腿又痛了?”


    曦珠放下瓷盏,忙帮着揉按。


    蓉娘阻拦不得,膝上一双手巧劲地按摩腿寒,慢慢好转起来,心里愈加心酸。


    这一年来,姑娘是愈加明理懂事,但不比从前,很多时候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很久都不动一下,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她问了,姑娘只是笑着轻轻摇头,说是没什么。


    “蓉娘,我想家了。”


    忽地,她听到这样一句。


    再见姑娘抬脸,很淡的笑,很轻地问:“若是以后有机会,我们一起回家去,好不好?”


    这已是她清醒时的第二次问,就似在坚定什么。


    *


    兰台设宴,器乐不绝于耳,歌舞升平,飞觥献斝。


    皇帝身着赭黄十二团龙袍坐在銮座之上,左侧是卫皇后,右侧是温贵妃。再往下,是太子和六皇子,以及另两位嫔妃所生的皇子,还有三位公主。


    此次宫宴应邀到来的,照例有镇国公府、温府,还有内阁诸臣子。至于其他文官武将,只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女眷嫡嗣。另有皇亲国戚。


    乌泱泱地坐了一堆人。或聚头相交,哈哈笑笑;或隔空对盏,以示友意;或愁眉深思,暗窥四周异动。


    这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宴会,在即将翻过的神瑞二十三年。


    宫人来来往往,步履匆匆地传送吃食文书,又赶去哪处,是哪个达官显贵说欠缺某物。


    宴会还未过半,温贵妃侧身对皇帝说了什么,皇帝关怀两句。


    她便起身朝殿后走,绣金丝鸾鸟的大袖衫一扬,留给诸人的只有一个光见背影,就可知是如何媚骨天成的一个美人。


    而卫皇后始终端庄地坐在那里,看着温贵妃离席,眼波动了动,再无异样。


    《胡腾舞》尽,《七盘舞》起。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悄悄地来到皇帝身边,呈上一枚朱红的丹药,皇帝吞吃下去,紧皱的眉头才松懈开,缓出口长气。


    卫陵瞥过一眼,随手拣起盘中的一块核桃粘吃,仍与邻座的长平侯长子、宁安长公主的次子说笑地热闹。


    说些什么,都是纨绔,左不过是些玩乐之事。


    忽有宫人来唤,道皇帝和皇后召见问话。


    卫陵站起,将衣袖整理齐整,收敛面上的嘻笑,这才前往。


    到了跟前,先是行大礼,叩首问候。


    “臣,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皇帝摆手,“起来吧。”


    卫皇后身处宫阙,规矩森严,难得见家人一面,也只这样的宫宴才得几个时辰的相聚。


    见人起身,这才问道:“此前你因秋猎而昏睡多日,如今可都好全了,是否有遗症?”


    卫陵恭敬回话:“回娘娘的话,臣的伤都好全了,并未遗症。”


    他又转目看向皇帝,道:“先前听母亲说因该事,陛下与娘娘担忧,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换了遍医治,这才治好醒了过来。臣还未曾当面谢过。”


    说着,自是趁着除夕新年说了许多吉祥话,直逗地皇帝大笑。


    卫皇后也是笑。


    等回到席上,冷不然地一道愤恨眼神望过来,卫陵朝对面瞧过去,半眯眸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是谁来,直到长平侯长子谑道:“他人被你打成那样,别是认不出了?”


    经提醒,卫陵才知那人是温甫正之子,温滔。


    他似笑非笑一下,未多理会。


    温滔再见到卫陵,自是想起被那一顿鞭子打的惨叫狼狈样子,养了好几个月的伤,上个月将好,还因此瘦了许多。原是想找卫陵麻烦,但谁知早前怀孕的继母竟生下嫡子,父亲一时高兴地不成样子,看他越来越不顺眼,他也不敢再出府。


    好不容易宫宴,他一个庶子本就不得参与,但因他是温家独子,父亲还是破例让他来了。可等以后弟弟长大,他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方才卫陵的眼神扫过来,让温滔看出轻蔑之意,这让他更加恼怒,想起卫陵之前骂他不过是个妾庶子的话。


    迟早的,他要收拾卫陵,让他后悔。


    水榭之上,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乍开,将整个幽暗的天幕照地大亮,众人纷纷抬头,去看似同流星四散的花瀑。


    琵琶扬琴编钟的合音仍在继续,曼妙婀娜的腰肢还在舞动。


    卫远正与太子说话,忽一个太监来寻。


    他侧身过去,听说三弟已经走了,不必找他。


    卫远一愣。


    太监退身,身边的太子疑问:“方才好似听到是三表弟,是出什么事了?”


    卫远端酒盏的手指捻了捻,浓眉隐笑,道:“说是无聊,回家去了。”


    卫度没耐住骂:“他是自由惯了,也不等我们一道。”


    离去宴会的最后一刻,卫陵回首看去。母亲大嫂正在那些贵门夫人的奉承里,妹妹小虞在跟那些达官贵女游戏,大哥和二哥在和太子说话,父亲便是光坐在那里,就有许多官员过去恭维。


    很热闹。


    他转回头,由太监领着,将那热闹抛掷在身后,只朝宫墙外走。


    在宫道上,他遇到正被宫人们围住,举着焰火玩耍的荣康。


    那束焰火五彩斑斓,绚烂夺目。


    他看了很久。


    直到一声脆生生的唤叫了他。


    “三表叔!”


    焰火燃尽,荣康提着金灿灿的百鸟裙朝他奔过来,宫人怕太子之女摔跤,忙着喊:“郡主慢些跑,慢些,可别摔了!”


    “三表叔,今年有没有压岁钱啦?”荣康仰起一张小圆脸问。


    卫陵怔了下,往袖子里摸索,才摸出一个压岁红包来,递去给她。


    “好漂亮呀!”


    荣康去接,高高兴兴地低头揣进荷包里。


    今天她收到了好多好多的压岁钱,母妃说她会是大燕最幸福的公主!


    “荣康,可以送给三表叔一根这个烟花吗?”


    荣康起初不愿意给,她知道三表叔最爱玩了,她也只剩下三根,可刚收了三表叔的漂亮红包,她不好意思不给。


    “三表叔,我只有三根了,再让她们去拿。”


    郡主荣康嘟嘴,要唤宫人去,这是工部今岁新做出来的,还未拿去市面上卖呢。


    “我只要一根。”


    卫陵笑了笑。


    荣康问:“要不要点燃?”


    “不用。”他摇头,小心地接过。


    荣康举着焰火,看着三表叔一点一点走出热闹的光亮,身影消失在一片乌压压的树影后面,灯光的尽头。


    *


    廊檐下,两人坐了许久,也说了很多旧事,最后蓉娘困地眼皮直打架,炉子也要熄了,曦珠劝她回去睡,自己还要坐一会,但蓉娘不肯,说要陪她。


    曦珠不想她的腿寒更严重,只好道也去睡。


    洗漱过后,蓉娘吹了灯出去,曦珠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倏地窗子传来轻响,她一下子睁眼看过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很快,又是一声轻嗵,似是小石子砸到窗棂上,晃过一道急坠的残影。


    她起身,在床沿坐了一会,才下床,将外裳穿上,推门走了出去。


    清脆的鸟鸣声在哪里啾啾地响起。


    她循声看去,就见一人蹲在那棵杏树背后的墙上,以指抵唇,又吹了声昂然的鸣叫,一双恣意风流的眼流动着笑意。


    是卫陵。


    曦珠心惊胆战,先是看了四周,并无人见这幕。她没想到他胆子这样大,竟敢做出翻墙这样的事。


    她忙跑过去。


    他也从墙上跳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要是被人看到,要怎么办?”


    “别担心,我来路上都看过了,他们都过节呢,不会注意我们。你院里也没人。”他四处看看,问道:“都去玩了吗?”


    曦珠不想搭理他,闭口不言。


    卫陵见她披散着头发,摸了摸她的头,笑问:“要睡了吗?”


    她将他的手打掉,“就是睡下了,也被你吵起了。”


    “你快些走吧。”


    他有些闷地道:“我以为来找你,你会有点开心的。”


    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再看此时他垂眸的神情,实在一时无言。


    但这样的沉默只是暂时,他极快地兴奋道:“有没有火折子,你拿来给我。”


    “你要做什么?”


    她问。


    可他不停催她,说:“你只管去拿,去吧去吧。”


    他甚至将她转过身,推着她的肩膀,让她进屋去。


    她没法子,只好折返屋里,取了火折出来。


    而后又被他拉到杏树下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只大水缸,盛夏时会飘浮粉紫的水莲,此时因严冬的到来空空如也,一层薄冰之下,隐约有小鱼游动。墙角的冬草也被积雪压弯了。


    院角坑洼,他将自己的袍摆铺落青石一角,而后将她拉坐下来。


    今日他进宫,穿着也比往日更加矜贵华丽。


    墨绿色的水纹绸上满是若隐若现的唐草纹,肩膀处也有金银线绣的麒麟纹。


    他毫不在意地任自己的衣袍被她垫坐。


    “你别挪了,坐这儿,别脏了你的衣裳。”


    他皱眉,不满她要往一边坐去,又赶紧将那根烟花从袖里掏出来,往她面前送,“这是我从宫里拿来的,很好看,想给你玩。”


    “快拿着!”


    他硬着塞进她手里,将火折擦燃,点燃了那根烟花。


    芯子一触到火,冒了星子,接着往下烧去,烧到底,碰到那冷冰冰的漆黑火.药,砰地一声,乍然窜起一束璀璨的焰火,色彩斑斓,耀眼夺目。


    滋滋的微响里,迷离的火光中。


    他扬眉笑望着她,眸里只倒映她一人,嗓音温柔。


    “曦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那刻,她仿若看见另一个影。


    大雪之中,他不知为何提前从宫宴回府,从袖里拿出一封红色的压岁钱来,递来给她,很平淡的笑,“新年快乐?*? ,岁岁平安。”


    他们重叠在一起,也在焰火燃尽时,彻底遁入黑暗。


    “好不好看?”


    就似急于得到夸奖,他问。


    曦珠的眼睛有些酸胀,却笑着点了点头。


    在那个第一个来京的新年,她听着这片陌生之地的欢庆喜声,似是被遗弃在这个偌大的公府,直到他的归来,那个压岁钱,她才知道,还有一个人记得她。


    “宫里的宴会一向规矩多,无聊得很,若非一定要去,我想陪你过年,我们可以一起溜出去玩,西边坊街今夜可热闹,好多摊子可以逛。人也好多,我回来时都得绕道,但现下天都晚了,要回来时碰到爹娘,被他们瞧见不好。”


    “不过上元节可以出去,你还是头回在京城过这个节日,到时我想个法子,带你去玩,好不好?”


    “对了,你今晚都吃些什么了?”


    ……


    他语调既平常,又兴起地问着她,时不时要侧目看她,后来索性撑着下颌望她。


    即便她甚少答话,他也仍是笑吟吟的。


    “其实我就想和你这样坐一会,哪怕什么都不说。”


    在她又一次缄默时,他这样说。


    接下来,果真不再说话。


    他安静下来。


    他们在那个偏僻的角落,无言地坐了好一会。


    成片的烟花在空中大肆放开,翻来神瑞二十四年,正月初一终于来临,隐约有人声混在其中。


    卫陵慌了下,忙说:“他们回来了,我要走了。”


    她起身后,他的衣袍下摆已经皱巴地不成样子。


    他随意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道没事,洗洗就好了,跟着三两下攀到墙上,靴底一踩,窜到了墙头,扭头回望,留恋不舍地道:“我走了啊?”


    她仰起脸,轻道:“好。”


    他笑,“别忘了上元带你出去玩。”


    话落,翻身跃下。


    曦珠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大雪飘落下来。


    她看向空荡荡的青墙上,唯有一处残留的印记,昭示他曾来过,也正在被迟来的白雪覆盖。


    第047章 伏祸端


    自镇国公回京, 从各地得到消息的人都往公府门前凑,每日送上门的拜帖和新年贺礼堆满了门房。


    偏正月初是走亲访友的时候,杨毓自宫宴回来的第二日就开始忙碌, 还要为初十那日丈夫办宴费心。


    请帖发放,座位安排,装点布置,礼节训导, 菜肴碗盘,戏班乐伶, 甚至要定下唱曲戏幕。两个儿媳都在身边帮衬。


    卫旷因经年伤病, 得了皇帝允准的休假一月,二月假毕, 便要前往军督府任职都督同知, 督备军器局武器制造。世子卫远授佥事,于上元翌日十六上职,巡视京中三大营的军纪,协将士训练。


    北疆狄羌暂时消停,却要防备将来战事。


    卫度身在户部,从去年年末起,就在为年初的财务,与部里的几个大人, 和其他五部争吵不休。


    去年底起,京城以北, 夹缝北疆军防线的七八个县城大雪成灾,压垮房屋, 冻饿死不知多少人,需拨款赈灾;今年江南贯通北方的几条河道需要修理整改, 另迁移百姓需要银子。


    还有东南峡州,海寇闹地比去年更厉害了,那个傅元晋也向朝廷要粮秣兵甲。


    皇帝头疼不已,本想着与狄羌休战后,可以匀出银子修宫观。这下可好,督察院的几个御史,还有六科的人,只差没将手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了。


    前两日西北那边,巡抚秦令筠传奏折回京,说黄源府匪患已是十分严重,竟有官匪勾结,欺上瞒下,残虐当地百姓,并将名单附于其中,已定下处理之法,只事情重大,需今上裁夺。


    一连几日,为着这些事,内阁就没消停过。


    *


    “沙门关要守不住了!”


    “程庞带三千甲军过来了!”


    “圣上御旨,此诏宣众时,即刻卸去镇国公府卫陵提督之职,押送京城,受审三司,延误拖时,立即处决。”


    “京城怎么办?太子还在京!”


    “不好!刘慎安投敌,领着羌人打过来了!”


    “卫陵,成王败寇,这怨不了我,也怨不了姚家,要怪就怪太子气数尽了,你卫家气数也尽了!”


    “我们反攻回京,还有一丝胜算!”


    “不行!城池沦陷,那万万数的百姓要如何!”


    “大人,快做决策!”


    “快做决策啊,我们的性命都在您手上啊!”


    “援兵!援兵何处!”


    ……


    零碎的,染血的一张张脸从眼前晃过,卫陵仍旧平静地给海东青喂食,是大哥此次从北疆带回来送给他的。


    头羽纯白,双翅缀褐斑花纹,眸如电,爪似钩。正蹲在枝丫上,低头拣食他手里的牛肉块。


    前世最后一次见到这只鹰,却是曦珠几乎舍命送往北疆的那封信时。


    她在等他回京。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的。”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


    那日,她醉倒在他怀里,攥着他的衣襟痛哭。


    手上忽地被锋利的喙啄了一口,皮肉破开,殷红的血流出。


    阿墨过来时,恰见这幕,不由小声惊呼。


    “什么事?”卫陵问。


    阿墨也不先咋呼,将姚家送来的请帖递来,道:“姚二公子派人送来的婚帖,说是家里下的帖子是到国公和夫人那里,这张帖是他亲笔给三爷写的。”


    跟在三爷身边这么多年,他再清楚不过那姚二公子和三爷之间的情意,比钢板都要硬,就连成婚的喜帖都要单独写。


    卫陵接过,并未打开看,只是问:“方才让你送去洛家的帖,办好了吗?”


    阿墨现今哪里敢半点含糊偷懒,忙说:“已经送去了,说是三日后定会过来。”


    “那就好。这只鹰这几日让人别喂食,饿个几顿再说。”


    话音甫落,就见三爷往外走去了。


    *


    正月初九这日晚,孔采芙在库房帮忙董纯礼,整理翌日宴上要用到的器皿盘子等物。待事毕,才回到院子歇息。


    昏晕灯下,墙角的几株红山茶正开地热烈,刺骨寒风里,满树繁花,在漫天白雪下,更是红地艳丽刺目。


    品名十八学士,当年她嫁入卫家时亲手所植。


    她看过一眼,走进室内,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撇盖呷了一口,问道:“二爷还没回来吗?”


    丫鬟道:“还未。”


    “阿锦和阿若睡下了吗?”


    “小姐和小公子一个时辰就睡了。”


    孔采芙点了点头,又去更换衣裳,沐浴过后,挽了个半干的头发,在灯下修剪香几上的一盆石菖蒲。


    待修地满意了,着人清理残枝落叶,兀自坐到窗边的海青石琴桌前,垂眸弹起价值千金的焦尾。


    卫度回来时,天色晚极,人也疲惫不堪。


    他走进自己的院子,却听妻子在弹琴,手脚不觉放轻了,自己换过常服,就坐在一边喝茶,听着琴音稍休憩会。


    有多久,夫妻两个没这样相处了。


    倏然之间,他隐隐觉得这曲子在哪里听过,等回想转,竟和两日前在花黛那里听到的曲子一样韵律!一个惊吓间,手里的茶盏掉落,碎了一地。


    茶汤香气弥散,白玉瓷片溅跳。


    孔采芙以掌止住颤动的琴弦,回首望他,问道:“怎么了?”


    卫度看着她的脸,神色仍旧冷淡,没有半分不对劲之处,过了须臾,他才道:“没什么,今日累了些,才没拿稳杯子。”


    他的嗓子紧涩,“你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


    孔采芙道:“前些日子我自己编的曲谱,还未取名。”


    卫度的脸色已然难看许多,但孔采芙仍和没瞧见似的,唤丫鬟进来打扫碎瓷,抬来热水侍候他沐浴。


    这晚,卫度整夜未睡。


    而他的妻子还和往日一般,双手叠放在腹前的被褥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卫度听着她绵长幽远的呼吸声,睁眼到天亮。比及起床见她梳妆打扮,是为今日公府的宴会,端坐镜前,还问他哪个簪子好看些。


    卫度指了那根银凤镂花的点翠长簪,她也戴上在乌黑鬓发间,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并无半点异样。


    *


    公府办宴,应邀而来的人还未到时候,就已将大门前的那条街道挤满了,停摆的轿子和马车相互挨着,还生出几个口角摩擦来。来得晚的,只好徒步穿过中间留予人行的道路,赶来公府门口,递帖核验身份后,方准入内。


    席桌多达将近三十桌,来的多是官宦人家,便连内阁的阁臣都请了来,以及与国公相识的部分武将,以及其身边副将亲信。


    因这样的年节,携带家眷,还分成了男女席面,将两处席按着官位品阶、地位尊卑来摆。


    品阶越高,席面就越大,桌上摆的碟子也越多,最多达六十六碟。现下先上了糖食、糕饼、点心等干碟,以及这个严冬时节,珍贵的在极南热地产的果品。凉菜先上了两道大盘,热菜还未开始上。


    熙熙攘攘里,一片喧嚣吵闹。


    卫远正与兵部尚书的长子说话,转眼见三弟带了个人过来,面生,似是来找他的。他也就笑着先招呼眼前人入座,这才走过去。


    “这是谁?”卫远直问。


    洛平是三日前收到卫陵送来的帖子,说邀他过来公府的宴会。


    若是从前,以他的身份,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可这段日子,因与卫陵的结识,两人关系愈加亲厚。


    临出门前,父亲还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注意些,可别出了岔子。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他自然知道那些话里的意思。


    当下见到镇国公世子,观其相貌,挺鼻薄唇,额阔顶平,与卫陵有四分相像,身躯凛凛。


    瞧着颇为平和近人,却是军中出名的笑面虎,洛平不由拘谨起来。


    卫陵引荐道:“大哥,我先前与你说过的,这是我在神枢营认识的朋友,叫洛平。”


    经这样一提醒,卫远想起回来的这些日,在与三弟闲聊时,说过的话了。


    他打量起面前这个眼如丹凤,体格健壮的人,“这就是你说的的那个能拉开一石弓的朋友?”


    洛平不安更甚,赶紧拱手作揖。


    “见过世子。”


    卫陵却是扶起洛平,笑道:“我大哥也能开一石弓,少有敌手,哪日寻得闲空,你们比试比试?”


    卫远跟笑道:“说的不错,我正有此意,若得空,我们就约一日。”


    三言两语下来,洛平明白了卫陵的用心,也不露怯,坦然笑应下。


    都是直率之人,又是三弟的朋友,卫远不讲那些弯绕,问过其家里境况,得知洛平父亲是军器局枪部的军匠,此前他们在北疆攻伐羌人的火炮,便是出自枪部。


    而父亲不久后正要前往军器局,监察改良武器。


    三人正侃侃而谈,卫远扫到匆匆行过的人,给叫住了。


    “你到哪里去?方才父亲让人喊你,说你的岳丈来了,却四处寻不到你。”


    卫度停步,暗下闭了闭眼。


    今日一早,他让信任的随从去西四胡同,却得知花黛已不在那里,连同伺候的婆子,消失无踪。


    那首曲,那首曲……


    采芙,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是哪里不舒服?”


    卫远攒眉,关切问道。


    卫度极勉强地笑了笑,“没事,我一会就过去。”


    说完,就朝门外去了,似是有什么急事。


    卫陵看向他些许凌乱的脚步,眸光敛暗。


    第048章 夫妻话


    在这样的宴上, 能见到姜嫣,并非一件意外的事。


    她的父亲姜复是翰林学士,自被受邀而来。


    曦珠如今见到她, 并不作他想。只是依此看来,卫家和姜家关系尚好,还未撕破。


    而此时围着姜嫣的一圈贵女,低笑羞声不断, 正说起一个人。


    “你可见到陆松了,他可是传闻里的谪仙貌?”


    “他的诗作我曾看过, 这世上真是没比其更有才华的人了。你觉得他的品性如何?”


    “他怎会住到你家里去?我听长兄说你们两家是认识的, 这才到你家中备考春闱,可是真的?”


    ……


    左三言右两语, 纷乱地姜嫣不知先回答谁好, 一张柳眼梅腮的脸上爬满羞红。


    卫虞也正兴致勃勃地听着。


    实在无怪这些常年深处闺阁的女子如此,难得聚在一处,这开年来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三年一回的春闱科考。


    而自去年秋闱之后,各地中举的学子陆续上京赶考。


    这些日子,已有大半入住京城的客栈,而书肆茶馆等市井之地更是议论起下月的考试,其中提到最多名字的就是陆松。


    他所著的时文也在一众同年里广泛流传, 人人称赞不断,直呼这年的状元非此人莫属。


    现今陆松更是住到了翰林院学士姜复的家里, 更是坐定了这个猜测。


    年仅不过三十二,就做了大燕的内阁首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天下政事。


    确实能力卓绝地令人可怕, 而成为神瑞二十四年的春闱状元,是他踏出的第一步路。


    曦珠想到前世,即便卫家剩下之人远在峡州,他仍不忘打压,当时卫朝因杀敌有功,被上官赏识,曾要提携卫朝,却被内阁授意压制,是为了不让卫家复起。


    后来,是成为刑部尚书,能与之分庭抗礼的许执,联合其派系的朝臣,与是成安侯的洛平一道推动此事。卫朝才得到重用。


    再后来,他们能重返京城,都得因于此。


    许执,他如今也到京城了吗?


    前不久她听说西北黄源府的匪患猖獗,有好些举子被杀,秦令筠才被委以重任,派到那边巡抚。而许执祖籍云州,来京必定要穿过黄源府。


    他的右边小臂外侧有两处长疤,交错成一个乂,在炎夏做杂事时,总要挽起袖子,露了出来。


    她曾摸着那疤,问他,是怎么弄上的。


    他不在意地笑笑,说当年上京赶考时,被一帮匪盗拦住去路,砍了两刀,好在他命大,逃过那劫。


    那时黄源府的匪患已平息下来,她并不知当年是如何凶险,很快就被他的其他话引开了注意。


    重新来过,把当年事再经历,她听说那些匪贼所行残虐,才有几分知晓许执当时一人赴京赶考,那一路是如何艰辛。


    他平安来京了吗?


    曦珠出神时,忽听有人叫她,抬头见一个姑娘朝她走来。秀眉杏眸,圆润如玉,温婉端庄的相貌,梳盘桓髻,穿了身耦合妆花素面小袄,下着淡黄螺纹彩绣裙。


    是郭华音。


    去年端午,杨楹要说给卫陵的那个郭家侄女,赏荷宴上见过,再是上次卫虞的生辰宴也见过。


    “我可以在这里坐会吗?”郭华音问。


    曦珠点头,道:“可以。”


    方才她看出这个姑娘在那些贵女里,也同样格格不入。


    “我是与叔母一道过来的,她现去正院拜见国公夫人,让我来这里与她们认识。”


    说着话,郭华音袖里揣捂一个瓜棱手炉,坐到曦珠邻座的凳上,靠地很近,朝不远处正谈说欢笑的姑娘们看去。


    曦珠明白她的意思,微微笑望着她。


    “我们之前见过三回,但一直未有机会说话。”


    郭华音的声音低了些:“你上回在卫四小姐的生辰宴上,是故意输给她们的,是吗?”


    这是一个聪明的人,曦珠上次就瞧出来了,更何况还被孔采芙夸过聪慧。


    曦珠并不反驳,问道:“你如何看出的?”


    “只是感觉罢了。”郭华音垂下细眉,“我与你一样,都是寄人篱下,明白那般处境该是如何难受。当时她们拿我做了盾,还望你不要多想的好。”


    曦珠笑着摇摇头,“我并未多想什么。”


    她隐约记得杨楹说过郭华音的身世,父亲是闻名遐迩的戏作大家,常年四处游历,母亲病故,因此交托女儿到弟弟处,也即是杨楹的丈夫郭朗。


    一时安静下来,郭华音笑地有些涩苦,话却坦荡,道:“叔母常带我来公府,揣的什么心思,便是谁都能看出,但我很清楚,国公夫人并未瞧上我。”


    她的姨丈想要将她嫁进公府,配以卫家三子,以谋得仕途上的稳固上升。


    这话让曦珠一时不知该如何接。


    又不免想到倘若她与卫陵的事被姨母和国公发现,到时……她捏紧了手指。


    此时,恰一个丫鬟找来,说是杨夫人要见她。


    她略微欠身向郭华音告辞,跟着丫鬟往正院去,是姨母来请去的。


    穿过纷繁扰声,行过月洞门,见菱花窗前的那几尾落雪芭蕉。还未进屋,就听到里头传出的低语笑声。


    曦珠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便见一片眩目的金簪玉钗里,交椅上坐了□□位夫人,身后各自有丫鬟侍候。穿着华贵,各个脸上都是浸淫在高门大户里多年,当家主母才会有的内敛。


    董纯礼和孔采芙陪坐。


    她甫一进门,她们都望过来。


    而姨母拉住她的手,对左手边的一位尊荣富贵的夫人道:“这就是曦珠,玉莲的孩子。”


    杨毓拍着她的手,道:“你该唤声舅母。”


    杨家至杨毓一辈,有嫡出两子两女,其中一子早年夭折,剩下的按照年岁来排,便是当今的杨家家主杨闰,长女杨毓,以及次女杨楹。当年杨楹走失,而曦珠的母亲玉莲被当作二小姐收养,也照例叫杨闰长兄,称其妻嫂。


    其中关系讲透,曦珠便当面行礼唤人:“曦珠见过舅母。”


    杨夫人拉过她的手,将她的脸以及身段观一观,赞道:“长得可真是好。”


    又说:“你母亲随你父亲去津州那年,我才嫁进杨家不久,与你母亲却是很好。这些年来,她常记得杨家,你的父亲也送礼来,关系是从未断过的。你此次来京大半年,怎不来望望呢,你舅舅这次过来,还叮嘱我要见见你。”


    满室看来的眼神,曦珠按下隐隐的烦躁。


    她不喜听到这些。


    曦珠不知哪里出现的偏差,前世这场宴上,杨夫人并未见她。


    而她也不想与这些人有联系。


    最后是姨母解围,又让她见过其他夫人。


    曦珠再是一个一个地行礼过去,其中还有孔采芙的母亲、姜嫣的继母。


    直到最后一位,是秦令筠的夫人。


    这是一个身骨瘦弱,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女人。尽管年逾三十,仍可窥见少时是何等的美貌动人。她似乎生过大病,眉眼间萦绕一股沉郁病气。


    那次法兴寺的上山路途,隔着一帘车帷,各自堪见一个剪影,并不知对方全貌。


    当下两人视线相接那刹,曦珠明显感到她眼里闪过惊讶。


    杨楹就在一侧。她最不乐意见到柳曦珠,但不会在众多官家夫人面前丢脸。


    她也是厌烦姚佩君病歪歪的样子。


    但就是一个不经意间,杨楹竟觉这两人有相似之处,尤是侧脸,若是姚佩君年轻时,简直要一模一样了。


    不过是忽然提到她,召来见过罢了。


    曦珠向所有人行礼后,便退了出来,却不想再遇到赴宴的一人,是王颐的母亲。不由停住脚步。


    王夫人见到她,也是一愣。


    原先和国公夫人说好了,让两个孩子见面相看,再瞧缘分,是否定亲。


    但十月初时的一日,儿子王颐从外头回来,就生了病。等病好了,正是江南本家一个族老过世,他便下江南,代他父亲去主持送祭文。


    王夫人问他这一走,与曦珠的事该如何,他闷不作声。


    王夫人疑问是不是不喜欢人家了?


    他摇头。


    孩子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哪里能瞧不出他难受。


    “那是为着什么,你倒是说啊,要急死娘啊!”


    最后让他憋出一句:“娘,我与她的事就算了。”


    王夫人不知他此前痴迷,这会又为何要剖他心肠的样。他却一个字不肯再说。


    王夫人没法了。若国公夫人问起,她也有法子应对。


    只是这个姑娘实在好,不仅是生得好,性子也好,若是能做她儿媳妇,该是多好的事。


    可叹儿子如何想的,和个闷葫芦般。


    早些时候,卫陵已将王颐下江南的事告知她,曦珠算是释然了。但现下再见王夫人的神情,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行礼问好,走过之后,依稀能听到王夫人的叹息。


    她站在月洞门处,顿了顿。


    前院有婉转戏腔传来,身后是说笑的正院厅子。而更远处,是一众贵女的欢闹声。


    她站了一会,只觉得嘈杂,一种乏累从四肢百骸涌来。


    不知何时离去的青坠回来,附耳低声:“表姑娘,三爷说您不喜欢热闹,今日人多又吵又闹,左不过一堆人聚在一起吹捧贬低,您觉得累了,就回去院子歇息。我送您回去后,再去四小姐那里说声就好。”


    曦珠一怔,“他说的?”


    “适才阿墨来传说,姑娘别担心,今日人多,不能有人看见。”


    青坠心想,自家的宴,也就三爷能说出这番话来。


    *


    此刻前院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卫陵被姚崇宪勾肩搭背,拉到一边。


    姚崇宪瞟向正和一当副将的远房亲戚说话的洛平,问:“他怎么来了?”


    卫陵扬眉说:“行了,别吃醋了。我心里头,除了家里人,我可将你排第一位的,你呢?”


    之前因洛平与卫陵起争执,这些日两人关系才好转,姚崇宪索性放下那段纠葛。这会被一打岔,立即道:“前两日家里下喜帖,我可是第一个想到的你,给你的那封帖子还是我亲自写的。”


    卫陵笑道:“我这两日正愁要送什么礼给你。”


    姚崇宪将他的肩膀揽地更紧些,“你能来就成,哪里要什么礼,不过到时的酒,你得帮我挡着些。我不比你能喝,别到时我被灌地不成样子,让人笑话了。”


    “自然。”


    姚崇宪接问:“这回你爹回来,没说起你的亲事?”


    卫陵斜他一眼,“有话就说,别拐外抹角的,你知我最讨厌这套磨叽样子。”


    姚崇宪不拖沓了,颇有些抱怨道:“还不是枝月妹妹托我来说,说她已经改了许多,让你多瞧瞧她。”


    讲到此节,又说:“她都喜欢你好些年了,处处都按着你的喜好来,再没有比她更诚心的了。”


    卫陵嗤道:“若非你告诉她,她哪里知道什么我的喜好,再说了,谁喜欢我,我就得娶她,那我不得娶上十七八个。你现今倒像个媒婆,自个不嫌啰嗦,我的耳朵倒是听得长茧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又提她叫我想起来。”


    姚崇宪尴尬,枝月妹妹求他,他哪能不说,就连从前卫陵在外头玩耍时,夸了哪个歌伎长得好看,唱的曲也好,他都说出去。


    “她使你来做说客,你也真的来。你跟我在一起长这么大,又不是不知道说起大事来,我在家中半分插不上嘴,何况是婚事,更要我爹点头。秦家纵使有意,那也得让你姐夫去和我爹说。我爹要是答应,我还能不娶的?”


    这话说着玩笑,却是实话。


    姚崇宪想及自己的婚事,颇有些同病相怜,“我就带个话,活说的我逼你似的。要国公答应,我怕是你也不娶,准不定要跑。”


    卫陵不置可否,转过话头,问道:“说来你那两个通房如何处置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姚崇宪叹气,“还能如何处置,都被我娘发卖出去了,我暗下又给她们些银子安身立命。”


    “先前不是说喜欢得很,这样就弃了?”卫陵谑道。


    姚崇宪瞬时笑了,“不过是个通房,还要如何。当真不要身份权势?即是真心喜欢的,也不能够,当演那些不离不弃的话本子呢。”


    两人说笑间,小厮和丫鬟已将热菜摆上桌子。


    羊肉锅子的热汽散开,文官武将各自分开说话。


    次辅孔光维和翰林学士姜复正谈到二月九日的春闱,说起那个还未开考,就已才誉满京的陆松。


    姜复吃口热酒,道:“不过是一个属官托信来让我照看。”


    孔光维道:“陆松的父亲陆尺,我倒是有些印象,十多年前去过一趟遂州,那时陆尺不过是个县令,这些年过去,才到府城做了官,倒没想到能生出这样的儿子来,文采斐然地难得。”


    两人论起陆松的文章,另有一些其他贡士的。


    还未考试,各地解元已经被京城的一些官员注意,预备招揽。


    邻桌的刑部尚书卢冰壶却是不喜那陆松的文章,纵使浑然天成,写地极好,但怎么也进不到他心里头。倒是友人向他推举的,那个叫许执的举子所著文章,很得他喜欢。


    不见其人,但从字里行间的用词,就可知此人极务实。


    卢冰壶正要与卫度说此人。


    他曾是太子老师,被皇帝指派讲授经文,那时卫度又是太子伴读,自然也是他的学生。


    但看过去,卫度魂不守舍。


    “你今日怎么回事?瞧着心事重重。”


    卫度见岳父正与姜复放言,还不知情,心里尤是惶恐。若是父亲得知……更是咽了一口唾沫。


    当下要尽快找到花黛。


    听老师叫自己,脸皮不由抽搐了下,揉着眉心,“昨晚没怎么好睡。”


    “二哥,你别不是做了亏心事,才睡不好觉。”


    猝然,身后一道揶揄。


    卫度回头,见是卫陵。


    卫陵对上那道满是锋茫的疲惫双眼,并不搭理,只向卢冰壶敬酒。


    卢冰壶抚须趣问:“你小子何时这样懂礼识礼了?”


    耳中涌入旁桌事关陆松的言语,卫陵笑道:“从来知礼,只对着的人不同,礼也不同。”


    *


    宴散时,已近昏时。


    杨毓盯着人撤席,大儿媳纯礼让她回去休息,自己来叮嘱。


    回到内室,丈夫卫旷恰是沐浴好,侧趴在藤椅的白虎皮上,一日应酬下来,陈年旧伤发作,真是痛地能将个九尺男儿冷汗不止。


    偌大一个镇国公府都是用战功打下来的,三十余年下来,身上自是少不了伤,北疆雪大风干,吹得伤口裂开又愈合,总没个好的时候,沾了水就皲裂泛白,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杨毓净手后,用热油给他推拿,又给他扎针缓解。


    卫旷疼地直吸气,道:“在北疆倒没觉得身上多痛,反倒回了京城,一歇下来,时时要发作。想来这人是不能舒坦的。”


    杨毓心疼地蹙眉道:“明日递帖子请院判来与你看看,这伤都好些年了,都没好全过,这年瞧着更严重了。”


    好在狄羌议和休战,不然这年再待在北方,还不定成什么样子。回京的这些日夜里,丈夫伤痛起来,没一晚是睡整的,时不时咳嗽。


    且说两句过去的旧事,又论起各自在男女席面的新事。


    杨毓免不得提及卫陵的婚事,今日几家借着这宴的机会,再来过问她的意思。


    她心里早有主意。


    虽然小儿子现在神枢营做事,稳重了些,但说起婚事,还是没半点意思。可婚姻大事,终归还是要做父母的操持费心,哪能真地让他混下去,与他同龄的各家公子大多都成了婚,就连崇宪那个孩子,两个月后也要娶新娘子了。


    再这么蹉跎下去,也不知何时能见到他的孩子,他两个哥哥的孩子都这样大了,他现在却连媳妇都不知在哪家。


    姑娘们的年华就摆在那,也是不等人的。


    还要定亲走六礼,那么一套下来,都得一年。


    当下,杨毓一边给丈夫上药,一边将钟意的那两户人家告诉。


    说是两户,还是这些年仔细看过来的。不提杨楹说的郭家侄女,原本她看好的有三户,秦家的女儿作备,因其性子易莽,但秦家与卫家关系是好的。


    却那出赏荷宴的闹剧,虽是卫陵率先发难得罪,但秦家女儿不会再考虑。另原先看好的太常寺少卿的次女,也不再多思,同样在背后议人口舌。


    如此只剩下两户,一是翰林学士姜复之女姜嫣,也是她故去闺友之女;一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女儿。


    容貌家世品性才能,都是再好不过的。


    卫旷伏在枕上,凝眉忍着背上伤口被药的咬噬,阖眸不语。


    待妻子说完,才道:“姜家不可。”


    他仍是闭目。


    “姜复那是个老滑头,一直摇摆不定,今日能来我卫家的宴,明日就能去他温家。”


    他知妻子与姜嫣母亲是旧识,恐是情在,只问:“你与姜家那边说了?”


    杨毓拿帕子给他擦脸上被疼出的冷汗,道:“哪里,这不是要先与你说过,才决定下来?”


    听丈夫所言,她暗下思索姜家一番,不再多话。


    卫旷缓出口气,随即说起今日他那边的状况,也有人向他暗递结亲的意思。


    正是神枢营的提督内臣陆桓,如今卫陵的顶头长官。


    也与卫旷有早年交情在。


    陆桓有一外孙女,其父在江南淮安府任知府,姓白。


    淮安正是卫度去年出京办差之地,上任知府因受贿治罪,?*? 接任的便是陆桓的女婿,其女这年恰北上京城,来恭她外祖母在四月的六十大寿,现住在陆府。


    “陆桓那人性子戆直,想来他的外孙女不错。”


    这话一出,杨毓就知道丈夫的意思了,她点头道:“等这段日子忙过了,我便到陆家走动。”


    卫旷虽忙于战事军务,但对儿女之事也极为关心,儿媳都要在他这里过目了,才能定下来。


    如此让妻子打头阵过去,这话算是揭过,说起卫虞,也有人家来问了。


    卫旷道:“咱们的宝贝女儿,不急,多留两年再说。”


    杨毓也是如此想。


    最后说及曦珠。


    杨毓道原要说与王家嫡子,王家也先有意,但拖些时日,今日王夫人过来,态度是和气,却有推脱之意。


    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从来少与朝臣结识。


    卫旷也是回来后,才得知清楚若邪山的事,因此事,王家与卫家多有亲近,这次王壬清也应帖赴宴,卫旷与其见过。当下与妻子寥寥几语,说过那门被推亲事罢了。


    *


    自那日小琼山的倾诉后,及至国公回京,曦珠一直在等卫陵告诉国公,卫度与那外室的事。


    却一直未有动静。


    她都担心卫陵忘了此事,但不好多问。


    直至上元日,他如先前那场盛放烟花下的许诺,带她出去玩。


    那时正是华灯初上,游人如织。


    外室之祸在悄无声息里结束,另有一起祸,却如蓬勃的烈火,直冲她来。


    第049章 琉璃灯


    闭拢的窗外是十里长街, 车水马龙。熙攘人群里,不时有欢笑爆出,嚷闹嘈杂。


    许执席地而坐, 在窗下的长桌前,低头垂眸,在昏黄的烛火下,提笔书写策论。


    门外忽地响起两声轻叩, 随即有人问道:“微明,你在吗?”


    “在, 请进。”


    他仍将目光落在纸上, 笔尖蘸墨,继续写最末的两句。


    门被推开, 走进一个穿青袍的男子, 见他还在刻苦,啧了一声,道:“这过节的日子,大家都出去玩了,只你还在学。再是外头吵得很,你也能写得下字?”


    许执写完最后一字,将多余的墨捻去,收笔搁放, 这才回头,严肃的神情微松, 问道:“既如此,你怎不出去玩?”


    张琢笑道:“还不是想着你, 邀你一道。他们都在楼下等着,要不要去?”


    “那劳烦治玉兄等我片刻, 我换身外袍。”


    许执走到角落的竹箱旁,打开箱盖,从里取出件叠放整齐,稍厚的芦灰绵袍子。


    张琢看到,道:“你这衣裳看着应有许多年了,不见得暖和,我那里有件毛披风,闲置没穿的,拿来与你,今日虽说过节热闹,但天气却冷得很。”


    他说这番话并没多余的意思,也不担心许执会多想。


    刚见到此人时,穿着就极为朴素,袍摆袖口都磨地发毛,洗地发白,就连头上束发的幅巾也是粗布。这般寒颤打扮的贡士也是难得。还单独一人,身边不见书童小厮伺候。


    大家都是从各州府选拔出来的举子,即将参与春闱科考,难免不相互交谈打量,得知从哪个地方来,是哪个名师教导,秋闱名次如何。


    许执一一回答,却是从哪个偏僻穷地出来的,位处大燕疆土的西北之地,要穿过时今正闹匪患的黄源府。


    众人听得,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倒是一人事先探听朝廷中事,问是否与刑部尚书卢大人同出一地?


    许执应道:“是,许某幸与卢大人同乡。”


    这一问一答下来,旁人吃惊不已,忙问此次进京,可与卢大人有联系,毕竟同乡,可有的帮忙了。那位卢大人做过太子老师,这要能帮衬,仕途岂不方便许多?


    许执却是笑了笑,道没有。


    尽管如此清寒,又不得同乡大官相助,他却一点不被这样的窘境为难,甚至常与同住一个客栈的同年交流探讨问题,询问他们的观点,说他们学从名师,想必各有所长。无论年纪大小,都有恭敬为师的态度。


    此间过程他一直谦逊,弯腰躬身,获知后诚谢答惑,因此即便是比他富有的学子,短短时日,也愿意与他结交。甚至对他颇有微词,瞧他不上的人,后来都与他交好。


    张琢自然很愿意与这样的人做朋友。


    与其交谈里,能得知其才能卓越,再是做人的气度,也不知春闱会得什么名次,但现今先交好总是没错的。


    许执整理着衣襟领口,温和笑道:“多谢你好意,不用麻烦,我这件虽看着薄,却是暖和的,再者我也不如何畏冷。”


    这般便是拒绝,张琢不多言,拍拍他坚实的肩膀,感慨道:“也是,你这身体瞧着可比我好,若是我,可没有胆一个人过黄源府,上京城来。”


    因路途难行,三日前,许执才抵达京城。


    这个时候,各大客栈几乎被赴京的学子住满,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偌大京城里,遍寻许久,才落住这间百福客栈。


    只剩下最后一间逼仄的屋子,连个床也没有,只有一张矮桌。


    他这些日都是席地而坐,睡时盖个褥子,烧盆炭取暖。


    许执换好衣,再将那盆炭用钳子摁熄了,俯身吹灭灯,关上门,与张琢一道往楼下去。


    上元佳节,箫鼓喧腾,满路飘香。各色花灯编结成串,悬于街道之上,明煌灯火,恍若白昼。


    一众人慢行,穿过纷闹人群,往热街而去。


    不知谁提到:“你们有没有听说一件事,陆松住进了翰林院学士姜大人的府上?”


    这话霎时惊地同行几人凑过去,有人问:“你说的莫不是姜复姜大人?”


    许执也望过去。


    “就是了,我今日去书局买墨,无意听人说起,说是陆松的父亲与姜大人是认识的。你们说说,他有那般学识便罢了,这下更是直接住到姜大人府上,那位姜大人曾是两榜进士,这可不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嚯,真是好。”一人羡慕道。


    “说来这陆松的父亲是谁来着?”


    “只听是遂州澄明府的一个六品同知。”


    “那怎么就与姜大人认识?”


    “谁晓得呢。”


    “这下状元是没得到其他人头上喽。”


    倒不是他们灭自己志气,都是寒窗苦读过来的,谁不想做榜首,可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才学本事。陆松便是那人,文采出众地惊人,真是百年都难出的人物。


    谁不被自己的老师拿来与之比较,最后只能被叹:“罢了罢了,能得个进士就是好的。”


    张琢家中虽算得上富庶,但不过在镇上经营田产钱庄,等到这繁华京城,却算不得什么。他嗟笑道:“这人啊,生来命就是不一样 。我只要能中,就是能光宗耀祖的,便不求什么了。”


    眼前一阵迷离灯光,笙歌叠奏。许执拢了拢发毛褪色的袖子,宽慰道:“治玉兄放宽心,你必定中得了。”


    后来没再说。


    有人道:“好了,都别讲了,要论也得玩过今晚再说。”


    其中年岁最大的举子来京城参加春考三次,便过了三个上元节,这回也是他带路,指着远处的一处彩楼名赊月,道每年上元,工部都会将特制的宫灯放在那里,以猜中谜底得灯,供百姓取乐。


    历年来,得灯者十有八九能中进士,而其中三分又是状元。


    这样一说,人人都是兴奋,要去讨个彩头。


    *


    卫虞近些日痴迷话本里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再是几日前家里的那场宴,听得最多的便是那惊才绝艳的陆松。这日趁着上元,一出府上街,就直奔赊月楼去。


    这年春闱,定然能在那里遇到许多学子。


    也不知那陆松会不会来。


    卫虞这般想,却不敢说,怕三哥笑她小小年纪,竟思春的话。


    她不过是好奇罢了,才不想那么早嫁人,要一辈子待在爹娘身边才好。


    “拿饮子给我。”


    走没多久,渴地发慌,卫虞朝后伸出手。


    等了半会,不见递来,横眉转头,就见黑大个手忙脚乱的。


    卫虞只好自己去拿他手里的竹杯,往管子里吸了一口,没忍住道:“你好笨呀,这点东西都拿不好,早知道应该让葵儿来的。”


    那是她屋里的丫头,本该随身侍候,可三哥说今日人多,还带个丫鬟,要不要玩好了,若有东西拿,他来好了。可好,到了地,竟遇到不久前见过的人,洛平。


    她记得他,因她就没见过这样黑的人。


    分明上回瞧上去多厉害的人,今日不知怎么有点笨了。


    洛平见卫四姑娘鼓着腮帮子,喝豆蔻熟水的模样,憨笑了声。


    一大早,他就被卫陵派人来问晚间要不要一道出来玩。上回公府宴会,卫陵带他认识好些人,他还以为此次灯会,是和卫陵一众男子约着,却不想是陪府上的四姑娘和表姑娘。


    此时他手里提着一堆东西,是卫四姑娘方才在街上买的一些小玩意,没下人跟着,只能他来拿了。


    今日国公和姨母在府中主事,大表哥带着妻儿出门去玩,卫度也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回去孔家。


    曦珠不曾想卫陵会叫洛平一道出来,她先前就知两人要好了。


    迎面寒风,她偏过脸,看向一侧的卫陵。一盏鲤鱼灯正悬在上方,淡黄光晕落在他低垂的微皱眉眼。


    似乎从卫虞提议要来赊月楼,他的心情就不大好。


    这一望,他抬眸看向她。


    这时卫虞转身道:“三哥,你那么慢腾腾地做什么?”


    卫陵哂笑:“我又不是那些要考试的贡士举人,要去得个名头彩花,急什么急。”


    “还不如到瓦市去玩,那里说不准来了好些外藩的新鲜玩意。”


    这话催地卫虞有些烦他了,“左右灯会要到天亮结束,现没到未时,去过赊月楼再去瓦市,也还来得及,三哥总催着做什么,你要是不去,那就先走好了。”


    她这话也就随便说说,知三哥不会撂下她,却不想下一刻三哥问起表姐来,“你也不见得喜欢那无聊的猜谜,我们一道走好了。”


    洛平瞬时就慌了。


    若是卫陵和表姑娘一走,就剩他和卫四姑娘了。


    好在表姑娘摇头。


    曦珠见他们兄妹拌嘴,洛平也急着看自己,不免失笑道:“我不想走,这里挺好的。”


    一片欢声虚影中,卫陵望着她的笑靥,唇角的笑意逐渐散淡了。


    *


    前世,最后一个上元日。


    圣旨在早前一日颁发,恢复卫陵提督的职位,令其领导北方边军抵抗狄羌。


    此前派去的将领顶不住羌人的猛烈攻势,频频发奏折回京,六皇子一党心焦如焚。皇帝只能重新启用他。


    静室内。


    幕僚家臣皆笑,却又愤怒,纷议筹备军资粮秣的困难。


    皇帝要他打得胜仗,却连这些基本的,催人奋命的东西都不能给足。


    监军还是六皇子的人,要辖制他的权势。


    卫陵将一双眼在下方的十几张脸看过,神情不一,或深或浅的心思,与他们谈论,语调始终平和。


    天黑下来,送走人时,卫陵让管事给他们节礼,道这些年跟着他辛苦。


    众人拜谢离去。


    卫陵回到室内,铺纸写信。


    亲卫进来劝说:“爷忙了一日,只早时用膳,身体哪里受得了,我让人送些饭菜来?”


    他将写好的信折好放进信封,递去。


    “将这信送去杨府,要舅舅亲手拿到。另外让陈冲和张允之明早辰时来见我。”


    “出去吧。”


    等室内复入清寂,他按揉刺痛的额穴,取过药吃下,阖眸缓了缓,才起身往正院去。


    卫陵接过丫鬟手里的药碗,侍奉母亲汤药。


    “娘可觉得身体好些了?”


    杨毓靠在枕上,笑了笑,“好多了。”


    自那日除夕卧病,到今时,她的气色好转过来。


    卫陵见床柜处摆放有账册,道:“我先前不是找了几个人帮衬?”


    杨毓虚声道,“外边的人哪里比得上家里人,娘还是放心不下,你在外头已很辛苦,这府上哪处开支能节省些都好,可别让底下人钻了空子。”


    “看着是多,但好在有曦珠帮着,花了好些时日,昨日都看完了,娘没累多少……”


    说着,杨毓停下了,有些哽咽,未完的话,终化作一声绵长幽叹。


    “她是个好孩子。”


    他端碗的手蓦地一顿。


    “可你与她没那个缘分,她与许执也要成婚了。”


    他垂下眼。母亲定是听说了那晚的事。


    “我知道你自小脾性犟,但缘分的事强求不来。这些年你不在京,不知道她对家里的尽心。倘若她未许嫁他人,必然是我卫家的三媳妇。”


    他的喉咙微微发紧。


    “凡事不能全美,许执也是个好的,他们的感情很好。娘看得出来,曦珠是真的喜欢他。从前的事,她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他说不出一个字。


    母亲的手轻柔地抚过他的脸,流泪道:“你就再听娘最后一次,放过她,也是放过你自己了。”


    沉默之后。他开口,声调很平静:“娘说的我都清楚,我也未做越矩的事。”


    “您的身体不渝,还请照顾好自己,不必操心我。”


    他说出自己将于二月前往北疆的事。


    又听母亲说起那些关切之言,从兄嫂和父亲走后,就常说的。


    他耐心地听着,在母亲说地睡着后,给她擦净脸上的泪,压好被角才起身,嘱咐丫鬟照看。


    走出正院,卫陵去了祠堂,点香烧纸,祭拜灵位。


    回去时,他走了要经过春月庭的那条路,碰到青坠。


    上回姑娘喝醉,三爷让人叫她去破空苑照顾,她吓一跳,这下再见到三爷,更是抖了下,行过礼站在一边等人过去,却见人走过两步,停住了。


    “等会四姑娘她们要一起去看灯会,你和表姑娘说声,让她也一道去玩。”


    青坠讶异,又像是难以开口。


    他冷道:“这件事很为难?”


    青坠只好咬牙道:“回三爷的话,昨个午后许公子来了帖请去玩,表姑娘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出府了。”


    许久未有回声,她再抬头,就见三爷已经走远。


    灯会繁盛,人流如潮。


    卫陵遇到几个官员,为首叫罗真平的笑请他入座,谈起皇帝又要重用他的事,再是恭维祝贺之词。


    卫虞一左一右牵着卫锦和卫若的手,问:“三哥不和我们一起了吗?”


    卫朝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卫陵吩咐护卫保护好他们,说:“你们好好去玩,回去时也不要等我。”


    他被请入席间,有女子献唱弹琴。


    罗真平笑说:“曾听人说卫提督喜好扬州曲,小人也以为这世上论起小调,还得是江南来的最地道动听,尤其是扬州那样的宝地。整好今日这三位姑娘打自扬州来,再地道不过的。”


    语毕,招手让花费颇多的瘦马过来。


    薄纱微掩之下,各个肌肤赛雪,身段柔媚,软弱可欺。真应了那句再地道不过。


    卫陵将目光落在中间那艳冶生姿,香娇玉嫩的女子身上,打量须臾,靠在椅上,一直肃冷的眉目自入席显然有了轻笑。


    他问:“会些什么?”


    那身着缠枝牡丹绛纱衣的瘦马便羞怯一笑,怀抱琵琶走上前来,袅娜地福身,一双盈满秋水的媚眼潋滟绝伦。


    “婠儿见过卫大人。”


    待将自己所会技艺说完,她娇声道:“大人要奴会的,奴都可以学。”嗓子几乎滴水般的柔。


    罗真平不由一喜,这位是他花费最多的,可见卫提督是看上了。


    “罗大人打听地倒是清楚,我却是好这口。”


    罗真平闻言更是喜上眉梢,忙道:“您要是喜欢,我就将这人送您。”


    却听似惆怅:“那时为个曲子能一夜抛掷千两,但到底是几年前的事。这些年常在边疆,过的是风餐露宿的日子,听多了风雪兵戈声,这雅乐是再无福享受了。”


    卫陵笑意更深些,“若是再迷上,都不知还能不能拿得动刀枪。”


    也是边关顶不住,才重新启用这卫三爷。


    罗真平听他话里深意,不敢多言,忙敬酒陪笑道:“是小人自作主张,大人莫怪,莫怪。”


    挥挥手让人都下去。


    卫陵看向落雪的窗外,道:“是我看这雪,难免想到边关,倒是白费罗大人一番好意了。”


    他叹气:“这正月里的京城,下雪也算够大,那北疆可比这大的多,哗啦下来,都能埋了人。边关每年要冻死多少人,这年怕还要更难过。罗大人在户部做事,想必比我这个闲散在家几个月的还清楚。”


    罗真平隐隐皱眉,道:“确实知道些。”


    窗外的雪大,却抵不过上元的热闹,不觉间,红炉子的炭重添一回。两人已过几轮机锋。


    卫陵道:“听说罗大人就是扬州人,家里生意做得好,那边的码头有大半都是罗家的船,就方才那位姑娘应当不下五万两。”


    罗真平讪笑道:“哪里哪里,靠着祖宗留下的产业,才有的今日。”


    卫陵将他送来的酒喝了口,“我祖上历代从武,我也只能做个粗人,比不得大人能帮衬家里。”


    罗真平算是明白过来。


    “提督,此话……怎说?”


    卫陵面上是贯常的笑意,低声道:“大人诚心,我们便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了,你既要我帮忙,那桩涉命的公案我可以帮你翻,但我也有个事要大人出些力。”


    雪停了,街上仍旧热闹。


    卫陵出来时,看着来往欢笑的人,神色冷淡。须臾后,他走进人群里。


    有多久没见这样的热闹了,这样时,也不过是四年前的事。


    匆匆几年,竟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穿梭人群里,卫陵走的很慢,看着那些在灯会出来玩的人们,将一张张脸看过去,望着上面的笑容。虚幻的光下,他走地越来越快,偶有听人说这年的灯会比往年更热闹。


    “爷,您是在找四姑娘他们吗?”亲卫跟着,不解地问道。


    卫陵顿住,就连旁人都看出他在找人了。


    他沉默下,道:“回去。”


    他往回去的路走,挑了条僻静的道,却也是在那里,在一座石桥上,看到了她。


    她今晚打扮地格外好看,穿的层叠粉色裙装,紧束细腰的如意丝绦飞舞,手里提着一盏宫灯。


    许执在旁侧,两人相视而笑。


    卫陵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直到许执转过眼,看到了他。她顺着看过来,显然一愣,脸上的笑僵住,随即挣脱了许执的手。


    两人走过来,许执拱手作揖。


    她站在他身后,低着脸,捏着灯柄的手很紧,指节泛白,轻唤了声:“三表哥。”


    卫陵牵动唇角笑了笑,“晚膳后我才说好不容易节日热闹,小虞阿朝他们出来玩,让你也一道,竟想不到还早出来了。”


    他的嗓音很冷,和着河面吹扑来的寒风。


    她抬眸看他,又极快低下头。


    不过一瞬,也足够卫陵看清她的妆容,薄粉琼肤,黛眉朱唇,真是再清丽娇媚不过,只怕用了十二分的心。


    许执接过话说:“此事不怪曦珠,是我昨日就邀的她。也是借着三爷的光,这年还有灯塔瞧。”


    卫陵道:“都是一家人,这种事有什么好怪的。”


    他再摆摆手,“你也不要奉承我,听多一分都生厌。”


    便是这句话,让她尴尬。


    他看见她的手指紧攥地愈加苍白。


    那是一盏绿琉璃灯,八角镂花的样式。灯架紫檀木,灯壁外贴精磨的贝壳云母,饰以盛放的莲纹,各角垂落绛红的丝穗流苏,里面正透出明黄的灯光,有蜻蜓绕飞。雍容华贵,精致夺目。


    望着那盏灯,他问:“这灯瞧着好看,看规制像是工部出的?”


    轻巧地就将话转开了。


    许执:“适才去了赊月楼,确是工部的。”


    卫陵:“怕是费了一番心。”


    他望着两人笑起来,余光里,她却是不安。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如何离去的?


    卫陵淡道:“我有事先走,还烦你顾好曦珠,护好她回来。”


    许执颔首:“你放心,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卫陵琢磨着。


    许执是她的未婚夫,说这句话天经地义。甚至在借由这句话,警告自己吗?


    那他呢,在说出口时,他又算什么?


    她不记得那晚的事了。


    不当开口说最后一句话,更不该见到他们。为了得到许执的那四个字,和她的不言局促。


    直到快要隐没一个巷子口,随着烟花绽放天空,他回首看过去。


    她还在桥边,在一片灿若星河的光下,仰起脸不知在对许执说什么,眸中含笑。


    两人靠的很近,适才拘束的裙装翩飞,几乎与那袭袍衫纠缠在一起。


    宫灯影绰地在两人中间。


    在烟花消逝的刹那,他转身没入巷内的黑暗。


    *


    “你是不是不高兴得很?”


    耳畔一声问话,卫陵看向曦珠,她的面庞明媚,却没有那些惑人的脂粉,还是素裙,不是艳装。


    曦珠想应是卫虞要来此处,而他想去瓦市,拗不过,才会这样。


    却是无聊,想起前世第一次来赊月楼,好似也是和他一道。


    过去太久,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时他分明兴致昂然,为何重来会这样。


    他如今在她面前,一直外露情绪,有什么话都说,现在却闷着。不知怎么回事,曦珠问出了口。


    卫陵抿起唇角,定定地看着她,道:“我不喜欢来这里,你呢?”


    曦珠还未回答,又听他闷声:“你别说,就当我没问。”


    这下她几分奇怪,却也不问了,只望着不远处的卫虞和洛平。他们正在那边猜灯谜,似乎赢了好些,卫虞眼角眉梢都是笑。


    他一把牵住她的手。


    “在这里见他们玩,我们不如也去猜一猜,花磨些时间。”


    曦珠被吓地微微睁大眼,若是被人瞧见,可怎么好,她挣起手来。


    卫陵只顾着带她往前去,“今日人多,谁注意我们两个,都忙自个玩呢,怕什么?”


    没人的时候,不怕;人多,也不怕。


    真是好话赖话都让他说了。


    只这人多就是比没人的时候,还要让人心惊。


    说到底,不怕的只有他一个。


    方才就不该出声打断他在那里自己不高兴,这回换成曦珠心里有些闷气了。


    争不过他的力气,也不想在这里和他争吵,这年纪是说不通的。


    她只能低声说:“你松开,我自己走。”


    他是松开了,嘴里却念叨开话:“我不喜欢的,都无聊来玩,你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你是不是不喜欢玩,总一个人待着,也不嫌闷。”


    “不过这确实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瓦市呢。要去那里,能瞧见许多有意思的东西,你以前肯定没见过的。”


    曦珠确实没去过,但她现今对玩没什么念想。


    也懒得和他说。


    不说罢了,说了恐要惹来他一堆的话。


    曦珠从前没想过他那么能说,两人如今这样子,她真是半点想不到该怎么办。


    谜面被放在大箱子里,是随机拿的,并非街市上可选。涉及世上事物种类颇多,不定谁来猜专选自己会的门类,因而都是混作一起,全凭运气。


    “爷自个来!你拿的,我还猜不准呢。”


    曦珠心下微微叹息,瞧他不要人帮拿,自己凑过去,伸长手臂往里面掏。


    拿出张卷起的纸,将外层红细条子拆去,展开。


    她在后头,只能模糊看见短短几个字,是什么,并瞧不清。


    他一直站在那里,背对着她,就盯着那上面的字看,半会都没动下。


    整个人像是僵住了。


    曦珠没忍住上前去,挨着他的手臂,要看清楚,卫陵乍然手指一握,将那白纸攥捏在掌中。


    她疑惑地抬眼望他,正对上他垂落的目光。


    卫陵紧绷着唇角,对她笑,“这个不好,再换个来猜。”


    曦珠以为是难了,他猜不出,才这样说,倒也笑了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不远处猝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杂声。


    她被吸引了目光,望见不远处一群人围住,争相和里面的人说话。都是读书人的打扮。


    而姜嫣在旁侧,笑盈盈地看着。


    曦珠待要细看那人,又见一人从旁侧的楼梯口踉跄地跑过来。


    是藏香居的伙计。


    伙计急奔,只差冲撞过来,才停脚,这样的冷天浑身满是汗水,他喘气个不停,红眼道:“姑娘,掌柜叫你快些回去,铺子不知怎么就发了大火!全烧没了!”


    轰隆一声,曦珠大脑一刹空白。


    卫陵待要问清楚,人却提裙跑远了。


    “曦珠!”


    洛平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过来,问发生何事。卫陵不及多说,只对他道:“你送小虞回家去。”


    话落就追人去了。


    却在快至长廊时,余光扫到一人,眼角微动,旋即变冷,定看那人一瞬,转时跑下楼去。


    许执只堪与他对望一眼,轻皱了眉。


    不想此处竟遇到陆松。身后是同年凑围陆松,想要与之攀谈。


    许执转到凭窗边,低眼望向底下密密的人群,灿然的明月灯火里,绿影追着白裙,两人逆着流动的人海,向远处去了。


    寒风将一张被捏皱的纸吹来,许执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展开来看,是一张谜。


    谜面:“九死一生还。”


    实在不好的谜底。


    第050章 燎沉香


    佳节盛会, 通往赊月楼的街道上万头攒动,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艳丽的彩带拂过肩发,被碰到的花灯摇晃。


    曦珠一路疾跑, 穿梭过他们,往人少的道路奔去。


    卫陵跟在她身边,帮她挡避开周边的人,不断说让让。等到了停车的地方, 她一把牵住缰绳,踩住马镫, 一跃上了伙计报信骑来的一匹栗色马, 双腿一夹,朝藏香居而去。


    卫陵翻身上了洛平的马, 拨转马头, 对府上车夫吩咐:“今日人多,送四姑娘回去时定要平稳,若是出事,必罪于你。”


    不等车夫答话,见三爷扬鞭抽马,追着表姑娘去了。


    只有那个伙计气喘吁吁地跑来,方才寻来得知三爷和表姑娘他们去向后,没来得及问缘由, 就一溜烟跑地没影了,这会车夫问他到底发生何事。伙计来回跑地喉咙燎火, 撑着膝盖干咳两声,咽口唾沫, 才讲起来。


    这晚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上元的喜气里,除了主卖灯具, 和吃玩物什的店铺还开着,其他多闭了,和家人过节去。


    藏香居也是如此,给铺里做事的伙计们放了三日的假,但因临节,少不了烟花鞭炮,再是天干物燥,每年到这个时候,走水的事时常发生。


    早在过年前,西城兵马司的官兵就过街张贴告示,说是留意防范火情,别到时候失火,给他们找麻烦。


    因而掌柜柳伯给足了节礼,排了伙计在后仓看管。


    毕竟上元一过,重开门做生意,里面可存放着开年要送往那些医药堂、脂粉铺、酒楼的香料。还有那位秦大人定下送去道观的,更为重要。


    此事柳伯不敢马虎,何况姑娘反复说要小心些,早时还叮嘱用油纸包拢护住。


    但没料到还是走了水,将后仓烧去大半。


    柳伯一见姑娘急来,登时有些站不住了,正端着去灭火的铜盆落地,水泼洒出来。


    自从老东家去后,所有的当铺生意只剩下藏香居。这晚受了刺激,顿觉罪责难当,老泪纵横。


    “姑娘,是我让人没看好,是我的罪过啊。”


    曦珠浑身发热,喘了好几口气,望着眼前混乱忙碌的场景。


    火焰四窜,各种香料燃烧的气味混杂在冲天的烟雾里,扑涌向四方,让人如入香炉,几乎溺毙于沉重浓烈的香气里。熊熊烈火之中,烧灼的哔剥声,街坊邻居帮忙的泼水声,闻香赶来路人的惊呼声。


    浓烟熏地她眼疼,吸进好些香气,呛地咳嗽起来。


    卫陵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曦珠,你先到外头去,别在这里。”


    柳伯话里含着哽塞,也劝说:“姑娘快些出去,这里泼水灭火,烟气大,要伤了身体。”


    曦珠又咳了声,缓过来,睁开发涩的眼,陡地听到一道惨叫声,循声看到枇杷树下的水井旁,有个人正躺在那里,两人围着。


    她急步过去。


    地上的伙计手脚已被大火烧开,半褪的皮粘黏血淋淋的红肉,隐约有烧焦的腥臭气,让人不觉干呕。


    大夫在给他上药,淡黄的药粉撒上去,他紧咬着布条,眼珠子几乎瞪脱出眶,痛地乱动。另一个伙计抹把泪,强压住他的肩膀,忍声道:“你一定要撑住?*? 啊!”


    那是一副血肉模糊的画面。


    “曦珠。”卫陵拉住她的手,想要带她离开,不忍她看下去。


    曦珠甩开他的手,开口的声音是半哑的,问询伙计的伤势。


    大夫为难道:“这都烧掉一层皮,都不知能不能……”


    曦珠闭了下眼,镇定道:“请您尽力医治,不管需要什么尽管提。”


    柳伯噎声道:“今日是曹伍看守的后仓,等火烧起来时,我们过来,就见人是昏过去的。”


    曦珠又转去看救火的人。


    后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装着香料这样易燃的东西,一是要赶紧扑灭火,二是要将还未烧着的香料赶紧搬离,当减轻损失。


    现下井边取水的人影急促,曦珠对那些人喊道:“你们护好自己,别让火烧到!”


    她捡起适才柳伯掉落的铜盆,也去取水,帮着灭火。


    卫陵见她要往火堆里钻,沉了脸,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你知不知道里面多危险,不准去!”


    盆被晃掉半盆水,她转身过来。


    “难不成让我眼睁睁看着火烧,让他们自己救火!”


    她的一双眼往常再温软不过,此时却冷静到令卫陵哑然。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让开!”


    她扯不开他,几乎嘶喊。


    下一瞬,卫陵松开她,却抢过她手里的铜盆,神色肃冷,厉声喝叱:“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给我出去!”


    他将井水全淋身上的衣袍,又接过一个累地瘫下的伙计旁边的水桶,灌满水,提着就往那燃火的后仓去了。


    柳伯原也要劝姑娘别去,可见卫三爷和姑娘争吵,那一身气势骇的人不敢多动,可没吵两句又往火场里冲,更是吓得胆颤。若是这位爷出事……


    不能想下去,他跺下脚,自己取过盆水去灭火时,要将人拉回来。


    曦珠被卫陵疾声厉色的样子震慑,半晌没反应过来。


    柳伯的妻来拉人,说:“姑娘与我先出去,再急也别过去,万一被烧着怎么是好?救火是男人的事,哪有姑娘家去的?”


    又安慰:“火一定会被扑灭的。”


    后仓的烟熏火燎里,柳伯劝说不动,反被卫陵斥咄:“少说两句,这火早灭了!”


    柳伯不敢再言。


    只见这位三爷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来来往往地与伙计们,还有临街店铺的男人们一块灭火,火光映照一张沉郁的脸,他指挥人先行搬运还未烧到的香料箱子,又去扑将要蔓延的火势。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夜空烟花还在肆意绽放,等火被灭尽已是一炷香之后。


    场院上堆放着尚且完好的香料,救火的众人纷纷累瘫在地,靠着台阶喘气。


    柳伯的妻女赶紧去烧水,好让他们解渴。


    曦珠一一过去看,先是躬身对那些来帮忙救火的邻里道谢。


    对街当铺的掌柜赶紧摇手,被烟熏黑的一张脸,笑地露出白牙来,道:“谢什么,先前我的孩子有那夜里惊厥的毛病,闹大半宿都睡不着,折腾地一家人难受,看了好几个大夫都不管用,要不是姑娘给我媳妇的土法子,哪里好得了,这忙是应该帮的。”


    另个布庄的东家直畅道:“我的铺子就在隔壁,要火烧地厉害,也是连累,姑娘不必这样客气。”


    “是啊,邻里邻居的,这忙定是要帮的。”


    ……


    正热茶煮好,曦珠便不再多说那些谢词,将他们都记在心里,请去前面的屋子,道:“这晚多谢你们,你们先去坐喝口茶水歇息。”


    恰前头去赊月楼唤曦珠来的那个伙计没马,自个跑回来,他跟在柳伯身边多年,做事算是沉稳。柳伯便叫他安排带人去,还有几个伙计也一道去休息。


    转头来,见卫三爷还杵着不动。


    方才也是这位爷最出力,若是没有他的指挥,那些香料恐怕要全被烧掉了。


    原以为这京城的勋贵公子与他们这些人隔着一条堑,哪想到半年前有温家公子那事,这下又帮着救了火。


    柳伯道:“您也去歇息,顺道让大夫看看。”


    他更怕这位爷伤到哪里。


    卫陵看着那被从火里抢出的二十多个香料箱子,没应一声。直到曦珠唤他:“三表哥。”


    他才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曦珠微微抿紧唇,道:“多谢你帮我,你先去歇会。”


    卫陵抬袖擦了把脸,抹去一道灰,说:“谢我做什么,这我该做的。你要拿对别人的客气,也来对我,是吗?”


    柳伯被这话一惊,还没来得及细想其中意思。


    忽有一人跑来,慌道:“姑娘,掌柜,曹伍快不行了!大夫说要撑不住了!”


    房内,被烧伤的曹伍被挪到床上,整个人已叫不出声来。


    一张垫褥被不断流下的脂水湿透,他呆望着上方,快没进气声。


    曦珠捏紧手,不断对大夫道:“您再想办法救他,再想想办法!”


    大夫无奈叹息:“老夫尽力了。”


    她转过身,看向卫陵,双眼有些红了,只是话未出口,卫陵就轻轻摇了摇头。


    太医院的御医是要用拜帖去请的,也不可能会为一个平民医治。


    这已是西城能请来最好的大夫。


    卫陵将目光转开,走了两步,在一众人的静默里,开口问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火烧起来的时候,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这话一出,乍起众人看过来。


    原先大家都在过节,等火被发现时,已经不可收拾,而看守后仓的伙计曹伍是昏过去的,也好在人是在门口被发现的,若是在里头,怕早成一具焦尸。


    后来都忙着救火,哪来的空问起火的由头,等歇下时,也有人说恐是哪里的鞭炮火星子燃起来,引发的大火,每年过节这样的事多。


    叹声倒霉罢了。


    但这卫三爷的话,不知为何,让人怀疑起来,都看向曹伍。但曹伍说不出话,只有嘴唇在轻微地颤抖。


    卫陵俯身下去,不避看他那黏腻流水的大片烧伤,凑耳在他上方。


    他回想后仓内的可疑处,放轻声音,再次道:“有没有看见谁?”


    曹伍极力挣扎嗫喏着,想要说出什么,最后却像是跌入尘土里,彻底没了气息。


    卫陵见他断气,抬起身,重新站定,望着痛极死去的人。抬手,将那双惊惧睁大的眼抚上了。


    被火烧死,是如何痛苦不堪。


    他知道。


    卫陵望向曦珠,见她直直看着曹伍,一动不动。他正要唤她。


    曦珠神色有些滞,却在他的目光下,又看向柳伯,静地声音无澜,道:“明早城门一开,就出城去安县接曹伍的爹娘过来。”


    去年十一月,曹伍得了一双龙凤儿,还分发大家糖饼吃,大家都说他是有福的人。


    她给曹伍休假陪同妻儿,直到这个正月才回到店铺,并主动说上元他来看守,嘿笑说自己许久没干活,还领着银钱,怪不好意思。


    柳伯心中愧疚自责,忙不迭应道:“姑娘放心,我晓得的。”


    曦珠终于看向卫陵,道:“你方才话里的意思是今晚有人纵火?”


    她的嗓子都哑了。


    只话才出,大夫又说曹伍脑袋后面有木棍击打的伤势。


    到底是谁?选在这样的日子,要杀人放火。


    突然门外砰砰个不停,一个伙计慌张跑来,说是一列官兵闯进来了。


    卫陵眼皮沉了几分,凝目对曦珠道:“我先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