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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51章不干了。


    今早,卢枫与宋觅出现在居尘房间附近,并非巧合。


    原是卢枫有事寻她,说是他乡遇故知,听闻她也来了,对方有意同她见上一面,特请他过来带话。


    居尘听见“周清汐”三个字,略有愣怔。


    宋觅将她的僵滞看在眼里,闲倚一旁,询问来者何人,卢枫简单明了地同他提示道:“樱桃。”


    便是那位曾被居尘抢了未婚夫,怒推居尘下水的姑娘。


    宋觅眉宇微微蹙起,难免担心对方是来找麻烦的,自周清汐迈入屋中,他便一直待在居尘门前的长廊上纳凉。


    屋内,周清汐走到桌前,放下礼盒,双眸定定朝着居尘看去,因长年在两国互市做买卖,她的面容被西北强烈的阳光晒黑,眼里却透着坚韧,比起在东都时的模样,沉稳自信了不少。


    她朝着坐在桌旁的居尘走近两步,居尘腰杆不由往后移了两分,警戒地将她望着。


    周清汐掀起衣摆,慎重朝着居尘一拜,感谢居尘的救命之恩。


    居尘原地呆住。


    周清汐再次提起了那段关于樱桃的前尘往世,当时,她虽恼恨居尘的狐媚,却也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和前任退婚后,周清汐自觉无颜在东都自处,便跟着她母亲学做生意,走南闯北,才发现天地广阔,她大有可为。


    就在去年,她嫁给了一位胡商,两人夫妻恩爱,对方不是世家子弟,没有高门大户的规矩,她过得十分潇洒自由。


    后来,周清汐回过一次东都,却听闻她前任的家族因贪墨亏空,早已满门抄斩。


    这么多年经商历练,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当夜,她站在桥前,望着眼前潺潺而过的河水,仔细回想居尘当年的所作所为,脑海中顿时犹如一道白光劈闪而过。


    周清汐伏地叩首,要作三拜,这几乎是吐蕃朝圣的行礼,居尘自觉折煞,避而不受,将她扶起。


    宋觅透过窗台,朝屋内瞥了一眼,两位姑娘落座桌前,相谈甚欢,似已化干戈为玉帛。


    大梁使团明日即将启程归京,卢枫过来寻他回去商榷归途行程,宋觅望了眼居尘唇角扬起不落的笑容,放下心来离去。


    卢枫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两人并肩离开,他噙笑道:“我发现李居尘其实很符合一句古话。”


    宋觅看向他,卢枫笑道:“日久见人心。”


    “这个小姑娘就是那种一开始看着好像是靠皮相的,毕竟她小时候那会儿,时常一个回眸就能令无数少年折腰,后来相处了,你会发现她其实表里如一,人很好,心里的念头更好。”


    卢枫作为花丛里的浪子,自然生得一张甜言蜜语出口成章的嘴,他在宋觅面前夸赞过的姑娘不下百位,每一回都是突发奇想,即兴发挥。


    但只这一回,他发现宋觅竟然认真听了他的话,还奉承地回了句:“你说得对。”


    居尘与周清汐叙旧完毕,周清汐遗憾她走得太早,没能带她去看一看边界互市的风光。


    居尘衔笑道:“会有机会的。”


    因她说到互市,居尘不知想起了什么,靠近周清汐耳畔,轻声询问她在互市的势力有多大,“若有新的商人驻扎,你可以第一时间知晓吗?”


    “基本可以,毕竟我们经商者,时时要关注同行竞争。”


    居尘目光朝着永安居住的宫殿掠去一眼,眸底划过一丝沉思,恳请她帮忙,“这两年内,如果你看见一个蓄络腮胡的,戴了一只眼罩的男人,麻烦立即派人通知我。”


    既无法阻止永安和亲,她总要在她人生的其他地方,再努力一把——


    东都又迎来了一个寒冬。


    居尘向来勤勉,一回东都,稍作休整,便忙不迭赶回凤阁当值。也不怪她不知劳逸结合,这不是一回京,她在家门口下拜接受今上对于他们此行完满完成任务的恩旨,同时,迎来了一道懿旨,太后娘娘,竟直接给她提拔了一个阶品,作为她此行的犒赏。


    李典记,成为了李掌记。虽只是七品,放到整个东都官场,根本不够看,可却是凤阁第一位受到提拔的女官。


    太后娘娘还授权她帮助沈尚宫协理凤阁,沈尚宫近三年回家丁忧,太后此举,无疑是将凤阁代主事的位置,交到了居尘手上。


    如此委以重任,害得居尘在床上问了宋觅三遍,是不是他同太后娘娘说了什么,宋觅欺了她整整三次,如实相告:“没有。”


    居尘这才安下心来,翌日清早,穿着一身新衣,春风得意出现在皇城驰道内。


    时近一年,居尘好不容易出现在皇城驰道,身姿翩若惊鸿,一时之间,引来无数新科进士的侧目。


    居尘之美,并非极具侵略性的那一类。头一回见时,只觉得洁如精灵,宛若空谷中的一束幽兰。一旦看久了,不自觉沉浸其中,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山涧边的麋鹿,澄澈无辜,偏偏弯起来,暗含风光,月牙似的,不经意间,便能勾得人走不动道。


    “那就是李掌记?”


    此时正逢下朝,前省许多绿衣郎握着玉笏,穿过驰道,偶然一瞥,一时竟忘了看路,险些同对面引路的小黄门撞到了一处。


    居尘闻声回眸,头上步摇几乎没有任何大的甩动,仪态柔婉动人。


    她并未停下脚步,不少年轻官员却因此滞足,翘首以盼。


    后省裴都知和御史台范中丞侧道走来,恰好看见这一幕,范中丞素来迂腐板正,一旁见状,忍不住甩了下袖口,摇头斥道:“不合规矩。”


    然当他肃然询问裴都知:“凤阁女官何以不按规矩随意穿着?”


    裴都知躬身长揖,温言道出朝廷本就没有规定限制她们这一处着装的现状。


    范中丞微微蹙眉,面容不悦,正色道:“凤阁的官阶既然遵循内廷女官的制度来定,按理与内廷女官相等,自当作女官打扮。身为国臣,作天下表率,当克己复礼,遵守法度,如今这般随意穿着,花红柳绿,招蜂引蝶,岂不是有伤风化,实属无礼。”


    裴都知仍旧保持着和颜悦色,解释道:“内廷六尚的女官,负责照料贵人的衣食住行,分属内臣,终归是下人。凤阁分担朝政,乃国之栋梁,里边都是一些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名媛才女,不少出于名门望族,世家簪缨,和下人穿同样的衣服,终是欠了妥当。是以太后娘娘虽在官品上给予女官阶品,待她们却如宫眷,不限着装。”


    范中丞不为所动,冷哼了声,“不过一身衣衫,有何穿得穿不得。朝臣的官服皆是统一款式,妇人便是矫情,计较这类细枝末节。”


    裴都知微笑不语,只将范中丞身上威严的官袍扫了一遍,心想,这哪儿能一样呢?


    裴都知忽而想起范中丞年轻时中举那年,自己正好在太和殿上为新科进士唱名。


    范中丞闻声入殿,受赐进士绿袍时,明明款式迥然不同,不过袍子颜色同他们宦者一般无二,他面容暗沉,后来,特地上谏要求更换另一种绿色。


    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大有君王不应,他就磕死在金銮殿的玉阶前——


    居尘不紧不慢地迈进了凤阁院门。


    薛绾与卢芸此时正在凤阁忙得不可开交,听闻居尘进了门,一个劲头迎了出去。


    居尘忙将她从吐蕃带来的手礼老老实实奉上。


    然除了她俩与她相熟,更敢过放下手中活计前来搭话,凤阁其他女官,通通坐在工位,埋头忙活。


    居尘凝着她们桌上那一摞摞堆如小山的案牍,并不记得沈尚宫与她交接时,提及过近日凤阁有什么大事在忙,不由发声询问。她数月未归,一时不明情况,询问本是常理,卢芸张了张嘴,正想同她埋汰,欲言又止。


    居尘蹙起蛾眉,“怎么了?”


    薛绾轻声道:“吏部那边要求我们帮忙整理百官考绩底稿,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几遍了……”


    居尘心中一沉。


    前世,这活,她也揽过。


    太后当年力排众议,建立凤阁,栽培自己的势力同时,要求她们谦虚好学,多同六部搞好关系。


    吏部的百官考绩梳理,繁琐冗杂,本不在凤阁的职务范畴之内。可那会儿的居尘等人官小位卑,作为官场新人,一直都秉着谦谦之态,对于六部所提事宜,事无巨细,有求必应。


    帮他们打过不少的杂,被他们冒领过不少的功,暗亏其实吃了很不少。


    最后却吃力不讨好,对方一句“添乱”,就将她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被迫顶锅,贬去江阳。


    这会儿,居尘淡声问道:“他们催得十分急吗?”


    薛绾迟疑再三,如实点了头。


    居尘拧眉沉思良久,叹了口气,为难道:“既这么着急,也不好耽误人家。便叫他自己拿回去做吧。”


    薛绾与卢芸站在原地呆了许久。


    居尘和颜道:“听不懂我的话?”


    她仍是往日温和容颜,薛绾与卢芸不知四周哪儿浮来的一股威仪,愣了片刻,立即俯身作揖:“是!”


    居尘唇角衔笑,迈进门槛,扭头又同当值的内侍吩咐,请求他们去一趟太医院,将专门照料后宫女眷的张院正请来。


    吏部,后堂。


    郑侍郎正伏案写着呈文,听闻李居尘已经回来上值,头也未抬,问道:“百官考绩的底稿出来了吗?”


    孙文选躬身长揖,“已经催过了。”


    郑侍郎面上显出不悦,眉心皱起,“早知道凤阁这么磨叽,当初就不该把这事交给她们。”


    不交给她们,这


    样繁琐细致的事情,他们自己也一点儿不想干。眼下时以入冬,一年即将结尾,没有凤阁出具的百官考绩底稿,他们的年终汇总,考评选优,却也分毫都干不下去。看似给的都是底层杂活,但若没有凤阁给吏部细细垒土,他们也盖不出绩效的高楼。


    孙文选犹豫道:“李掌记刚刚升迁,我们要不要过去恭贺一下?毕竟……”


    郑侍郎不屑打断:“一个八品小官升七品,恭贺什么?”


    他堂堂一朝廷册封的四品大员,去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七品女官贴热脸,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孙文选看着上峰轻蔑的神色,低声道:“我听说户部的刘侍郎,今早给她送礼了。”


    郑侍郎冷笑一声,“刘荣那个滑头,最擅长收买人心,做表面功夫。吏部愿意把事交给凤阁,那是她们的荣幸,不过一帮不入早朝的女子,难登大雅之堂,除了打杂,能成什么事。”


    孙文选默然片刻,附和笑了笑,“大人说的是。”


    郑侍郎搁下了笔,往后一靠,傲慢道:“既然李居尘都回来了,你派人再去凤阁催促一下,叫她们赶紧把底稿拟出来,别误了我们的事。”


    孙文选今早已经去过一趟,“会不会催的太急了?”


    “你尽管去问她们,是不是不想干了。放心,就她们那副谦卑的样子,肯定费尽心思盼着给我们留一个好印象,还能推辞不成。”


    孙文选不再废话,应了声是,忙朝着外头离去。


    可前脚刚迈出吏部的门,迎面,凤阁派人将那一摞摞各州府呈来的厚厚考绩,全部给搬了回来。


    “李掌记派臣等传话,说……百官考绩事关重大,凤阁不敢冒领,所以,她们不干了。”


    第52章 第52章钻小树林。


    另一厢,凤阁。


    薛绾派人将百官考绩送去吏部,回过眸,侧厅,金兽冒着青烟袅袅,张院正凝着神色,为每一位凤阁女官一一把脉。


    居尘端坐一旁,仔细听着,另起笔墨,亲自记录各位女官的诊断。


    薛绾一进门,居尘便叫她赶紧过来坐下,“就差你了。”


    院正摸着脉道:“除了有些过度劳累,导致体内积虚,暂时不见什么痼疾。”


    “体虚也可能导致不少疾病?”居尘问道。


    张院正道:“长此以往,自是百害而无一利,女子体虚会导致失眠,头晕,少气懒言,更甚者,会引发心血疾病,致使中风。”


    居尘落笔:“薛绾,中风。”


    薛绾讶然道:“目前还没有这么严重。”


    居尘道:“写出来,贴墙上,好叫你们引以为戒。”


    江山最是磨人,凤阁的女官尤其卖力,年岁一长,她们的身体多多少少都出现一些毛病,薛绾后来虽然没中风,可一到雨天,关节便发炎疼痛,时常连起身都变得困难。


    可惜她们这时年轻气盛,只想着建功立业,全没注意保重身体。


    居尘想到前世自己也是华发早生,难得对自己多了几分怜惜,不由咨询起长寿的妙招。


    张院长打趣道:“李掌记还这么年轻,便想着养生了?”


    他唇角尚挂着温和笑意,是居尘甚少见到的,犹记得前世明鸾听闻他是圣手,时常请他为居尘出诊,有一次明鸾询问他有没有什么养生的妙招,他意味深长地看居尘一眼,道:“我这可没有不按时吃饭又熬夜又操劳,还能颐养天年的灵丹妙药。”


    居尘干咳一声,回道:“长命百岁,自要从小抓起。”——


    临近黄昏,彼时一轮红日沿着宫墙尽处缓缓沉下,通往凤阁的长廊上,出现了一道怒气冲冲的身影。


    今日上午,凤阁把那堆山码海的考绩一丢回来,郑侍郎睁大双目,直到凤阁内侍拍了拍屁股走人,一时之间,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凤阁竟敢让他们自己整理后面的考核材料,郑侍郎拍案而起,直指着凤阁的方向,怒斥李居尘是什么意思。


    孙文选额露微汗,“听宦者的话头,就是她们不干了的意思。”


    郑侍郎唇角抽搐,张合了好几下,恼怒之间,也有了几分始料未及的慌乱。


    “可能真是我们这边催的太急了。”孙文选扼腕想了想,揣测道:“凤阁那边近日的确积压了不少事,六部多多少少都有扔一些琐事给她们,户部那边更是把季度汇总交给了她们。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一时来了点脾气,也不是不能理解。”


    郑侍郎坐回案几前,良久的沉默。


    孙文选劝道:“好男不同女斗。大人千万不要同那群小丫头计较。”


    作为底下做事的人,他最能体会到同凤阁合作的好处,并不希望两方关系闹僵。


    郑侍郎冷着脸,嚷声叫人去传话,只要凤阁按时把章疏拟出来,再来同他赔个罪,今日这事,他可以不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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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以往,凭凤阁谨小慎微的性子,估计没多久就过来道歉了。


    可他们一直等,从清晨等到了日落,李居尘那边都没有丝毫动静。


    郑侍郎心里越发没了底,一时没坐住,大步流星朝着凤阁走去。


    他本是气势汹汹来讨说法的,刚走到院门口,却看见户部刘侍郎,已经站在了门廊前。


    他俩向来不对付,郑侍郎连招呼都没打,寒着神色,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抬脚正想迈过门槛,刘侍郎却伸手将他拦了下来,“哎——等等。”


    “你拦我作甚?”


    “你来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


    “那就排队,没看见我先来的吗?”刘侍郎朝自己身后示意了眼,眼神轻蔑。


    “你——”


    郑侍郎竖起的手指还没戳上对方的鼻尖,凤阁门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卢芸微躬身子走出门,将一摞整整齐齐的案牍交还到刘侍郎手上:“已经盘清楚了。”


    “多谢!”刘侍郎连忙回了一礼,转身离开前,乜了郑侍郎一眼。


    郑侍郎咬牙切齿,转头想要进凤阁,卢芸在门口拦道:“不好意思,郑侍郎,我们下值了。”


    郑侍郎望了眼天边尚未垂落的夕阳,不可置信道:“这才几时?”


    卢芸跟着他抬头看了眼,“的确到散值的点了。我们李掌记下了死令,今日凤阁必须按时下值,您也知道我们连着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了。”


    郑侍郎:“我要见李居尘。”


    “李掌记已经提前走了。”


    “她敢早退?”


    “这肯定是没有的,至于她到底去哪里了,微臣不清楚。”


    后来,有一日,郑侍郎终于在史馆门口抓住了李居尘。


    居尘这世不喜与人起正面冲突,这几天多有避着他走的意思,没想到郑侍郎气势冲冲地拦到她眼前来,当真是一如既往的,没有眼色。


    郑侍郎负手堵到她面前,张口便开始了一通玩忽职守,尸位素餐的指责。


    要还是少女时代的居尘,愣头愣脑,怕是早已被他经年沉淀的官威镇压,还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事。可她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


    居尘从容不迫凝着他一副趾高气扬的德行,不由怜惜年轻的自己是有多谦逊卑微,才把这人惯成了这个样子。


    然她早已学会心中再多腹诽,嘴上总是很体面。


    静待郑侍郎的唾沫星子飞完,居尘慎重说了一句:“令侍郎大人伤神了。”


    她正儿八经作了个揖,“并非是卑职不愿意帮忙,眼下凤阁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今日已经病倒了好几个,卑职也是怕耽误吏部的事,才叫人把案牍都赶紧送了回去。”


    郑侍郎的目光一沉,“病倒了?”


    明明前几天,他还听孙文选说她们为户部算帐,算盘敲得飞起。


    “您难道没听说前几日我们阁急召张院正吗,大家的身体情况都不好。”居尘猛叹了口气。


    郑侍郎抿直唇角,甩了下衣袖,“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该撒手不管,叫吏部完全处于了被动。梳理考绩本就是一个繁琐复杂的活,费时费力,凤阁此前接下,如今又抛出来,平白无故耽误了那么多时日!”


    居尘颔首


    叹息:“的确是一个十分繁琐的活计,此前臣等也是费了数月,才暂时梳理出了一小部分。”


    郑侍郎趾高气昂道:“便是知晓你们效率如此低下,我们才早早把这事安排起来。”


    仿佛早已料到他一定会趁机嘲讽她们,居尘温言道:“正是如此,卑职才想着不可再耽误吏部的工作。毕竟此事是吏部的本职,一定比臣等干得熟稔高效得多。怕就怕在,若因我等误了交差,最后担责的还是吏部,倒叫你们白白吃亏了。”


    一句“吏部的本职”,基本是把凤阁摘了出去。


    郑侍郎噎了半晌,刚刚嫌弃她们效率低下,此时又不能显得他们忙不过来,届时无法按时交差,反倒被凤阁比了下去。


    郑侍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你们也不能厚此薄彼,户部的事你们倒是做的快,轮到我吏部,竟这般推三阻四!”


    “哎呦,郑大人,您可不要冤枉臣,自商都一事,凤阁一直都担有户部的一些职权,那些案牍,全都被王尚书要求加盖凤阁公章,我等如何能推诿?”


    王执这个人虽然吹毛求疵,账也的确算得十分清楚,不是他们的功劳,他多一分也不拿,同她们做事,都会特意在折子里加上“会协凤阁”,同吏部的作派,截然不同。


    郑侍郎噎声,眉头紧锁,还待开口,居尘已经半只脚迈进门内,指了指史馆门口那写着“肃静”的牌子,食指朝着唇间抵了抵,“大人若没别的事,卑职先告退了。”


    话都没说完,她揖了一揖,便转身离去。


    郑侍郎双目睁大,唇角抽了半晌,回过神来,竟是毫无办法。


    六部事宜,的确不在凤阁的职责范围。之前他们倚老卖老,仗势欺人,让人家打了那么多次白工,也没在今上面前提过一嘴她们的功劳。


    如今人家撒手不干了,他们看似气势汹汹,真要分说起来,反而没嘴去说人家。


    千算万算,郑侍郎实在没想到李居尘看着如此乖巧,竟还真敢忤逆他,还用的软刀子,一时间拿捏不住,气得直跺脚。


    眼下铩羽而归,郑侍郎寒着面色离去,另一位女官却忽而从角落跟了出来,追着他的背影而来。


    “郑大人,请留步。”


    郑侍郎一回头,只见来人面容娟丽,唇角含笑,冲他盈盈一揖。


    “你是?”


    “卑职李婉瑜,是凤阁底下新来的女官。”


    郑侍郎身姿一顿,冷声道:“不知寻本官所为何事?”


    李婉瑜长吸了一口气,问道:“郑大人可是来寻李掌记编写百官考绩?”


    “确实有一些章疏需要整理,不过凤阁没空,本官便不搅扰。”


    “卑职自小学习管家理事,对于考绩的整理亦是熟稔。”李婉瑜短促的沉默,挪前一步,鼓起勇气道,“大人不妨让卑职试一试?”——


    寒冬腊月,披袄的时节来临,皇城驰道越发色彩缤纷,一位位婀娜娉婷的女官,身披五颜六色的斗篷,宛若冬日一道春色美景,姹紫嫣红,引人注目。


    凤阁并没有正规的官服,都是随意穿着。


    居尘雪肤貌美,带着底下人一起穿的花红柳绿,久而久之,自然遭到一些迂腐的官员递折子弹劾。


    宋觅坐在案几前,将御史台范中丞的折子一合,敲了敲那一摞弹劾的折子,朝御史们发声询问:“真有这折子上写得那么好看吗?竟引得男官走不动道?”


    几位大人回想了下画面,下意识道:“确实好看。”


    话音甫落,他们一时面露赧然。


    宋觅道:“你们寻常和其他同僚聊公事,会关注对方的穿着吗?”


    底下人一时哑口无言,宋觅不知想起什么,道:“不过你们有一点说得对。她们既然也是为朝廷效力,理当有正规的官服才是。”


    这个消息一出来,居尘头一个展露笑颜,天知道她上辈子官升四品,终于拿到世人认可的四品官服后,她为了给女官争取同男官不同的官服,同宋觅来来回回递了多少道奏折,每回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打了回来。


    理由是,没必要。


    居尘知道他怎么想的,他只是将她们同官场上其他官员一视同仁,觉得都穿一样的官服就好,没必要另搞特殊。


    只是居尘拿着那一身红色曲方领圆袍,这一款官服本身,就是为男子量身定做。


    没想到这一世,宋觅竟然答应了,居尘喜出望外,忍不住在下值后,托了个公事的原由,到内阁去找他致谢。


    宋觅看她一眼,温声道:“三日后休沐,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


    “钻小树林。”宋觅低头批改折子,轻声道。


    居尘只看见他的嘴动了一下,没听清,“哪里?”


    宋觅一笑,“你不是想要一幅肖像画吗?”


    第53章 第53章不会有人来的。


    居尘确实想要他为自己画一幅丹青,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幅丹青必须独一无二,比如,蓬山王所作的第一幅裸.画。


    宋觅年少去过罗马,见识过不少外邦生动大胆的画风,特意买过他们的颜料,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使用,毕竟他的性格,若不是足够亲密的人,非礼勿视四个字,还是牢牢刻在言行举止中。


    居尘自认算是见识了不少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本以为自己已经在他的“淫威”下练就了一副处变不惊的好本事,当他引她在画室旁边的美人榻上靠下,教她摆好一个闲散自若的姿势,骨扇一般优雅的手,蓦然伸来挑开她的衣领,露出殷红兜衣,居尘还是打了个激灵,肩膀瑟缩。


    原来真的只是来画室作画。他,他确定要这样给她画像?


    “已经回京了,怎么还是穿这个颜色?”宋觅的神情,正常到好像他们只是在做一件和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不过的事。


    画室早已被吩咐,布置了暖烘烘的银骨炭笼,屋内一点儿也不冷,居尘还是下意识拉起他扯下的衣襟,朝胸前挡了下,“上回,我看你好像挺喜欢的。”


    宋觅明显愣怔,短促的一下,他眼底漾起笑意,毫不留情拨开她护在身前的手,再将她没至脚踝的裙角上掀,将她的衣裙尽数堆在臀.际前后,露出白花花的一双长腿。


    居尘按他的要求斜倚榻前,尽可能维持着淡定的面色,双手还是不受控制地怀抱在了胸前,挡住那一份春光乍泄。


    她虽然没去过西域以外的那一方帝国,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那些经商倒卖流入中原的人体画像与泥塑,居尘还是不幸见识过的,她也知道宋觅去过罗马。


    他既放得开,她自也不能摆出一副扭捏的状态,那样就忒失了她作宰多年的气度。


    单凭她见识过的那些人像作品,其活色生香的程度,宋觅没叫她全.裸,已经是很照顾她了,可居尘面上再淡定,双手的动作早已出卖了她。


    宋觅倒像是真的只存了为她描绘丹青的心思,坐在画板前,蘸好墨汁,抬起头,眼前小姑娘端着一张老生沉稳的脸,双臂间瑟瑟发抖。


    宋觅搁下画笔,重新走到她面前,将扯落旁边的兜衣还给了她。


    他的神情实在太过于四平八稳,莫名给居尘一种,如果她这会儿把肚.兜穿上,那她无疑就是输了的错觉。


    居尘淡然接过了那一抹殷红,淡然只将它掩在胸前,遮挡住最重要的两处,只露出浑圆的曲线。


    什么叫欲盖弥彰,宋觅还是头一回在为一名女子作画时,领悟到这个词。


    居尘好歹有了遮羞布,眼下是越来越淡定了,甚至以手支颌,眼神半眯,慵懒像一只躺在榻上打盹的猫,后来,又理了理垂落的发梢,宛若天鹅梳羽,令人尚未走近,仿佛已经闻见了她发间飘来的一阵清香。


    宋觅落笔勾勒她的身形,眸眼的底色愈发深沉。


    居尘姿势摆的有些疲累,悄悄偷懒舒展了一下腰身,她的画师,忽然将笔往清水中一掷,扬手撕掉了眼前的画作。


    居尘美眸圆瞪,撑腰坐起,犯错般小声问道:“怎么了?是我没摆好姿势吗?”


    宋觅摇头,轻笑,心里蓦然得出一个结论。那些外邦生动的写真丹青,艺术水准再高,他宋觅此生,大抵是学不来了。


    他没有办法将她的美描于纸间,因为,他会怕别人看见。他也没办法去画除她以外的,别的女子。


    宋觅起身,上前帮她把裙子拉回脚踝,又帮她穿好兜衣,上襦,坎肩小袄,在她木然的注视下,抬起她的下颌,同她接吻,“画了那么久,犒劳一下?”


    居尘被他亲了好一会,回过神,才想起他根本就没画成。哪有作品没给先付款的道理?


    宋觅从她睁开的双眸中看出一丝腹诽,在她耳畔轻笑:“下次来。”


    居尘可不喜欢他口中的“下次”,一些不好的回忆浮现脑海,她拽住他的手,不肯退让,“为什么?你不喜欢我刚刚的姿势,我可以换过一个,还是,你不想我穿衣服?”


    “……”


    若不是宋觅风度太好,他都想学卢枫骂出一句脏话,比如,艹。


    李大人是如何做到能用这么淡定的语气,说出这么玩味的话。


    宋觅食指弯曲,轻叩她的额间一下,“我过两天要出京,你可知晓?”


    今年年底,两江一带发生雪灾,百姓民不聊生,宋觅有之前在商都控灾的卓越政绩,这回这个苦差事,再度落到了他头上。


    “我听说了。”居尘颔首,眸中略有不舍闪过。


    这一点不舍成功取悦了宋觅,他揽腰将她一搂,啄了口她的眼尾,“所以,我现在没空。”


    没空?你要去做什么。居尘还没来得及发问,宋觅已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出了画室。


    这是居尘这一世,第一回来蓬山王府。


    前世她来找他练跳舞,基本也只是安分待在后苑水榭一隅,并没有逛过这一处偌大的府邸。


    太后娘娘在宋觅十五岁时,给他封王建宅,别的皇子建宅都是为了被分出皇城,宋觅基本没有在皇城长大,太后给他选的府邸,位置就近在了蓬山脚下。


    蓬山王府几乎容纳了半个蓬山,宋觅小时候养的那些小动物也有了专门的院落。不知是不是太后娘娘有意补偿,他的府宅,近乎抵得过皇城大小,且一草一木,都颇为讲究。


    居尘被宋觅捧在怀中,目光四下张望,自她进门那会,她便发现他将仆人都打发出去了。偌大的王府,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带着她从画室出来,路过各种亭台楼阁,他府中的园林风景秀丽,饶是居尘见惯了富贵宅院,还是被他府中的构造惊艳了双眸。


    她忍不住询问他请的是哪位大师设计的图纸,答案却是,“没钱请,我自己随便乱画的。”


    “你可真谦虚。”


    也不知她这一句,是针对他前面说自己没钱,还是说他的园子设计得好看,宋觅垂眸看向她,“你喜欢?”


    “谁不喜欢大宅子?”


    “那送给你。”


    居尘刚想顺嘴笑骂他,敕造府邸岂可轻易转让,轻启贝齿,又顿住,突然想到,若这所宅子冠上她的名义,是不是代表着,她就是这所宅子的女主人。


    居尘忽而有点想要,双手勾在他肩上,很轻很轻说了声好。


    宋觅听在耳中,心底泛起了一丝微妙的涟漪。即便是喜欢他的府宅,喜欢他的富贵,是不是也能给她一点喜欢他的理由?


    她有一点点喜欢上他,也是极好的。


    居尘仍在左右张望,宋觅带着她转过重重雕梁画栋,最终到达了后苑深处的一隅。这儿有一个巨大的,用琉璃瓦造就的温室,里面养了各种对于气候其为挑剔的娇花与林木。


    还有一汪温泉水池,此时,汤池里,洒满了烈火般的花瓣。


    今年年底,整个朝堂都比较忙碌,尤其是寿康宫与福宁殿,便是太后与今上,陷入了一场难以言喻的冷战。暗流涌动,风云将至,朝廷人人自危,宋觅为了稳住局势,难以抽出空来,带居尘去骊山泡汤池。


    她一直有些体寒,他记在心里。眼下难得有空,他让人在温泉里提前下了些驱寒的药材,将她放了进去。


    水池氤氲,居尘的皮肤过于白净,几乎和雾气融为一体。


    宋觅时常自省,而在于情爱这一方面,他最大的感触便是,它的不可控,足以将多年的克制力化为乌有。


    他自小住在蓬山,与山顶道观比邻而居,跟着观中老道士,学得几分道中逍遥。那一份逍遥并非为所欲为,而是让他能够很好的,将得失看淡。


    在遇见居尘以前,宋觅是一个几乎能完全用头脑掌控身躯的人。不该冲动时,不会让自己伸出手;不该畏缩时,不会让自己止步不前;不该过于伤怀时,不会让自己太难受。


    可这一切控制,到了她面前,都变得不可控起来。


    就像他前世控制不住去看她;就像他明明知道自己想要她,却不敢用权力将她捏在手中;就像观察旁人的经验,只要说出口,要么得偿所愿,要么被拒绝,然后释怀,他却连让她拒绝的勇气都没有;就像现在,他一忍再忍,还是控制不住将她搂进怀中,握住她的臀肉。


    宋觅这下是真的对自己在她面前的自控力死心了。


    他连挣扎一下都放弃了,只庆幸元箬提前在池边矮几上点了香,可以让他在她身上放肆。


    是第一回,在青天白日做。


    汤池另一边就是琉璃墙,完全通透,天光直射。水池中,云雾缭绕,模糊出两道赤身的人影,紧挨在一起,他擎着她的后脖颈,迫她抬头与他接吻。


    汤池药水温热,热不过他摩挲在雪团上的手。


    居尘盯着头顶上的乔木,叶子如蒲扇般大,郁郁葱葱,层层叠叠,有虫鸟跃过,发出啾啾的声响。


    这和在室外有什么区别,居尘根本放不开。


    “不会有人来的。”宋觅用指尖触碰到了她的紧张,安抚道。


    居尘睫羽不停打颤,宋觅怕她太紧张会不舒服,耐下性子将她抱起,拿来外袍给她当坐垫,让她坐到了汤池边,自己站在池里,她眼前,从头开始吻她。


    他越吻越往下。


    居尘后背靠在他铺就的衣袍上,伸手去抓他的乌发,却捞了个空。


    “别……”话音未落,居尘颤了一声,只剩下细细碎碎的低吟。


    等他回到她眼前,居尘的视线已经凌乱不堪,眼眶微红,凝着上方绿油油的芭蕉出神,呢喃了句:“话本里的才子佳人,就是在密林里这般幽会的”


    话音甫落,她忍不住咬了下舌根。


    李居尘,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


    宋觅将她脸上倏尔腾起的红云看在眼底,没再出口刺激她,只在心底轻笑了声,将她拉回了水中。


    滚烫的温度从下方而来,晃起池水如海浪,一阵接着一阵猛烈拍打着岸边,浇溅着四周的鹅软石。


    他这,分明是在把骊山那次没得逞的,补上。


    第54章 第54章前世,她曾点过一名陪酒……


    宋觅离京后,居尘仿佛回归了前世单调的上值、散值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不随便拿自己的安康去拼一时的荣光了。用居尘教导凤阁的话来说,便是苟到最后的,才是最终赢家,保存体力,就是保留实力。


    自居尘按时上下值,底下女官有样学样,统统也松了一口气,理直气壮溜了个没影。之前一直被六部吆来喝去,这会儿回回叫他们找不见人,别说,姑娘们都像暗暗出了口恶气,心情简直不要太舒畅。


    这一日,居尘前往寿康宫述职,太后娘娘对凤阁近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早有耳闻,但只要居尘握得住分寸,能够按时完成任务,心底清楚该听谁的,太后不会对她御下的手段作任何指点。


    这便是她最受居尘尊重的地方,她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当居尘从寿康宫出来,夜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她转身回到凤阁收拾下值,临走前,目光不经意掠过凤阁西厢房,昏暗夜色中,屋内不少女官桌上的烛火,正烧得灼灼。


    居尘目光落在靠窗的那一位,四目相对,对方装作没看见,十分倨傲撇过了脸,伏在案前继续忙碌。


    每一座府衙都有一些走后门的关系户,凤阁亦不例外。在居尘前往吐蕃送嫁的大半年内,朝堂局势风云变幻,不少嗅觉灵敏的世家贵族,察觉到太后娘娘的野心,选择做起了墙头草,子弟在朝为官,听命今上,家中闺女则想方设法塞进了凤阁。


    李婉瑜也央着李岭托了关系,搭上了这阵风,进入凤阁西厢房中。


    凤阁正院东厢房都是正儿八经考进来的女官,诸如薛绾,卢芸一类,才女如云,大都看不上这帮关系户,不仅娇气,不少还没什么真本事,一般也只敢交代一些简单的杂活给她们做。


    太后娘娘允许他们塞人进凤阁,却也尚未给她们正经的官职,或许是给世家颜面,但希望她们各凭本事,可连九品都不是的女官,相当于居尘的下下下级,居尘素日繁忙,也无暇分身管理。


    当下,李婉瑜也没有同她打招呼的意思。


    居尘犹记得前些日子回家吃家宴,李岭要求她俩齐心协力,和睦共处,在阁是同僚,出阁仍是姐妹,温氏笑着帮她应了声,居尘抬头看了看西下的日头,此刻散值时辰已过,她既是她的大姐姐,就也不去计较她目无上峰的态度了。


    居尘也没理会她,转身离开。


    翌日,居尘起身洗漱,出门上值,路过李婉瑜的房间,灯火昏暗一夜,想必是一夜未归。


    居尘心中浮过一丝疑窦,并无印象卢芸她们递来的呈文中,有派给西厢房什么重活。


    她怀着这份疑窦进入皇城,刚至凤阁门口,远远听到了里面剧烈的责骂之声。


    居尘顿住脚步,只见正厅内,吏部廖尚书将一摞案牍重重拍在桌子上,发出惊雷般的巨响,“你们凤阁就是这般协理六部的?连人名官位都能搞错?”


    凤阁之内,一时之间,不明所以,噤若寒蝉。


    居尘并未当堂现身,站在门外,默不作声听了一耳朵,才知底下竟另有同僚不听她的嘱咐,私自为吏部拦活,办完之后,却直接越过吏部,将成果上交给了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当时正召内阁各位大臣前来议事,凤阁递来的折子出了纰漏,恰恰被御史台最严厉的范中丞抓了现着,范中丞近日一直对凤阁多有弹劾,眼下有了把柄,不仅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出言讥讽女子掌权,身不正,力不足,还顺势把廖尚书劈头盖脸骂了一通。


    廖尚书面红耳赤,转眼看见李居尘站在门外,手指一横,指着她的鼻尖,要求她为此纰漏负全责。


    那唾沫星子在凤阁的空中横飞,居尘受着,竟是不急也不恼。


    卢芸等人不服,忍不住站出身子,嚷嚷着李掌记根本没让凤阁揽下这件差事,并不是她的过错。


    她们一壁争辩着,一壁目光哀怨地剜着凤阁另一侧,看向西厢房那帮人。


    卢芸心直口快骂道:“廖尚书,您不去找正主,是不是看准我们掌记不及别人有家世有靠山,才专挑软柿子捏?”


    廖尚书面露愠色,“你——”


    薛绾连忙拉下卢芸,同他作揖致歉,顾全大局道:“大家都是凤阁的人,不要相互推卸。”


    她低声在卢芸耳边劝道:“眼下局势不明,若叫前省知晓凤阁与吏部发生龃龉,凤阁还出现内斗,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卢芸咬了咬牙,冷哼一声,廖尚书视线再度回到居尘身上,“若不是凤阁此前一直协理吏部梳理考绩,吏部怎会放心把事情交托到你们手上?李掌记,你可别跟我说你毫不知情,刘侍郎亲口所言,当时,可是你的亲妹妹寻他应允此事,他原以为是你不想两方闹得太僵,一面安抚东厢房,一面扶持西厢房,出于信任,才把事情交到了你们手上。眼下闹出这般笑话,你作为凤阁主事,理当对此事负责!”


    话音甫落,整个凤阁女官当即攥紧了袖口,居尘微微一笑,颔首把这件事情担了下来。


    卢芸咬紧牙根,随即睁大眼眸,只听居尘不卑不亢道:“这件事确是我们的过错,臣自会主动去太后娘娘那儿领罚,凤阁也会尽力在三日之内,将所有疏漏之处处理妥当,重新还吏部一份完美无缺的考绩章疏。但,既然尚书大人已经说出凤阁一直都有协理吏部梳理考绩一事,为了避免再因为错漏连累吏部,以后的章疏,还是加盖一枚凤阁的公章,最为妥当。”


    廖尚书双眸瞪起,一时语塞。


    吏部此前一直都在让凤阁打白工,刘侍郎所作所为,均是得到了他的默许,这会要加公章,就等于承认凤阁为吏部作出的政绩与贡献。


    可李居尘前半段话说得妥帖,主动认罚,且快速提出解决办法,她已经矮下身段,吃下这口暗亏,廖尚书没法再就此事朝她发难,顿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发作太快,口无遮拦,说出了责任一词。


    毕竟有责任,就代表着有相应的权利。


    他没想到凤阁竟敢趁乱提出分权的要求,一般小姑娘遇到这样的事情,早已被此情此景吓得糊涂,怎还能有脑子去想接下来该做什么。加之凤阁作为新部门,处事向来比较谨慎,自当更害怕担责。沈尚宫就是个稳健的作派,不怕事,也不惹事,换了个李居尘,竟有如此魄力,什么权都敢信手捏来。


    她就不怕她捏不住吗。


    居尘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直接说出她会写呈文上报今日之事,太后娘娘那边的意思,她也会在下午去领罚时,尽早咨询。


    廖尚书顿时消了声,冷着面,暂时甩袖,冷哼一声,“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把当下的错漏弥补好再说吧。”


    他面色沉重迈出了凤阁的门,正想着接下来如何把此错误全推给凤阁,又避免分权。


    不料一出门,迎面对上太后娘娘身边的裴都知。


    他躬着身子,似是站在外头等候良久,也悄然听了良久。


    四目相对,裴都知目光朝凤阁里头瞟了一眼,俯身作揖,“尚书大人。”


    “裴都知来此作甚?”


    “女官定制官服一事,蓬山王离京前,已同今上和娘娘商榷批允,娘娘特派臣领着尚服局的宫女过来,为各位女官量体裁衣。”——


    待裴都知同尚服局的人走后,凤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居尘什么也没多说,回到里边掌记的小屋,执笔开始写呈文,准备待会去太后娘娘那儿负荆请罪。


    李婉瑜悄然跟在她身后,红着眼眶,犹豫再三,敲响了她的门。


    对上居尘的视线,李婉瑜高高扬起头,复又低下,哑着嗓音,主动说出是她怂恿西厢房的女官同她一块揽私活,她们自己犯的错,自己弥补,李居尘也不拦着,直接把那一摞考绩还了回去。


    但还是说出:“理完之后,先给我看一看。”


    李婉瑜咬了咬下唇:“你是怕我做手脚再害你吗?”


    居尘嗤笑道:“就算闭眼看,你总要给我盖个章吧?”


    李婉瑜噎声,站在她桌前,等待她的斥责。


    居尘头也未抬,满心满意都在想待会如何到太后娘娘面前伏低作小,求她宽宏大量。


    李婉瑜见她压根不想理她,张了张嘴,还想同她说什么,双手攥紧,又放下,又攥紧,红着眼睛,没脸说出口。


    居尘来到寿康宫时,裴都知正好附在太后耳边说话,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太后娘娘并没有迁怒于她,只是叫她如实陈述事情的始末,然后轻飘飘揭过去了,连装模做样罚个俸都没有。


    居尘满腔酝酿的泪水,竟也没用上。


    连着两日两夜,凤阁还亮着灯。


    居尘也没去管,直到李婉瑜顶着两个黑黝黝的眼眶,将新一轮梳理好的案牍呈上,居尘反手递给了她一份从吏部调来的原始起草文书。


    李婉瑜展开一看,才发现,刘侍郎虽应允让她协理,却在一开始,就在文书留了一手,他偷偷在给她的誊文里改了几笔,一旦出错,他们便悄无声息


    地改了回去,再过来恶人先告状。


    这本就是吏部给凤阁下的暗招。只要她们不甘心,越级上报邀功,就会出现错误,担下疏漏之责。如果她们安守本分,那就是苦活累活,全都是她们干,功劳却都是吏部的。


    上一世,居尘谦虚谨慎,只想同六部和平共处,虽一直被埋没,却也没有想过邀功,但即便没有中这一招,后来,吏部自己出错,却还是把责任推到了一直帮忙的她身上。


    “我就说,我明明记得我上交前,检查过好几遍,绝对不可能出错。”李婉瑜怒斥道,“这帮人,嘴上嚷嚷着圣贤,心可真黑。”


    居尘点了点头,反问她为什么越级上报。


    李婉瑜噎了声。


    谁会愿意给他人做嫁衣呢?


    她之前还一直觉得东厢房的人傻得很,干了那么多活都不知道展现出来,搞得她们明明担子最重,地位却一直不显著。


    居尘并没有心思同她辩驳,更没有兴趣讲什么大道理,浮了浮茶沫,抿了口,“以后多长个心眼就是了。”


    李婉瑜看她一眼,哑着嗓子问道:“你为何不骂我?为何不直接说是我的错?”


    她昨夜明明看见了她,明明也知道,她从来没将揽活的事情主动上报。


    居尘从眼前的呈文抬起头,看她一眼,“你努力的样子,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李婉瑜今日那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很像,当初的她自己。


    居尘续道:“那个人,当然没有你这么欠收拾,这么狂妄自大,目无尊长,但和你一样笨,所以,我有点看不下去。”


    李婉瑜鼻尖酸涩,遭她贬斥,酸意蓦然一缩,心底那股熟悉的较劲感,重新冒了起来,她一时恼恨她的大姐姐说话还是这么讨人厌,一时又莫名有些难受,不知是难受她居然心疼她,还是难受她居然因为她笨而心疼她。


    李婉瑜打小自视甚高,最爱同李居尘比较,也一直坚信她比她更优秀。


    可当寿康宫召见她们这一批后来的女官,太后听见她的名字,第一反应,却是:“哦,你是李居尘的妹妹。”


    太后对着她薄露笑意,“你姐姐,很优秀。”


    她是那日头一个得到太后娘娘笑容的女眷,却沾的是李居尘的光,她开始不甘心,在心底暗下决心,大姐姐能揽的事情,她一样可以做好。


    可现实却给她当头一棒。


    “我一开始,没想到会给你惹麻烦……”


    李婉瑜初出闺阁,心思当然没有那些浮沉官海多年的老贼深沉,居尘心知肚明,直接打断道:“事到如今,说这些没有意义。”


    李婉瑜咬了咬牙,“为什么帮我?”


    她也不单是为了帮她。她也在借题发挥,争权夺势。她也不想他们看不起凤阁。因为他们没资格。


    “我不是为了帮你,只是谁让我倒霉,这辈子还是你姐姐,我若见死不救,回家不好交代。”居尘默然片刻,道,“但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奉劝你一句,如果你是抱着钓金龟婿的想法来这,我劝你趁早回去。”


    李婉瑜瞪起眼来,“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李居尘定定将她望着,“这里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吓唬谁呢?”李婉瑜沉吟良久,嗫喏道。


    居尘乜她一眼,摇了摇头,窗外天色已黑,李婉瑜还有一些收尾事宜没处理完,居尘可没兴趣陪她秉烛夜谈,起身,熄了桌前烛火,扭头离开。


    她先去了趟史馆,将近日整理的日常起居归档入册,半个时辰后,居尘出来,转过垂拱门,回到皇城驰道,朝着宫外走去。


    走到一半,一阵异常的杂乱声,犹如潮水般从后方涌来。


    居尘回眸一望,只见凤阁方向,忽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不远处开始传来内侍的呼救,“凤阁走水了!快来人啊!”


    居尘眸眼凛起,下意识转身跑了回去。


    小二还在那里——


    东都城的南门口,夜幕如遮。


    一队马蹄声齐整的轻骑踩着辚辚之声,披着一道银白的月色,疾驰穿过城门。


    宋觅提早办完了外差,连夜赶回了京城,他在皇城门前勒马,递出鱼符,正要前往御书房述职,一进宫,竟听闻凤阁失火。


    宋觅眉宇不由蹙起,脑海中一时涌现出类似夜晚的同一场火。如果是那场火,那这火的时机,竟然提前了?


    宋觅连忙调转马头,朝着凤阁那厢,火急火燎赶去。


    火势已经扑灭大半,残垣断瓦间,黑烟缭绕,宋觅翻身下马,上前拉住一个小黄门,焦急询问:“李掌记在哪?”


    内侍端着水盆,定睛一看,才发现拦住他的人是蓬山王,打了个颤,而后伏地行礼,支支吾吾告知他,“李掌记已被前来救火的旭阳长公主带走,好像是,去仙鹤府了。”


    宋觅心中一沉。


    行。


    看来再来多少世,你李居尘还是那般,吃足了熊心豹胆!


    前世,居尘也在凤阁发生火灾后,跟着旭阳去了一趟仙鹤府,点来陪酒的小倌,正是他“宋觅”。


    第55章 第55章端茶送水,跪地求饶。


    嘉禾二十年,深秋,凤阁莫名走水,被一场大火化为灰烬。


    那时的居尘,从江阳回来,太后一道圣旨,将她提拔成为掌记,代管凤阁,与官职一同叠加的,还有她桌前的公文案牍,从此,居尘过上了在凤阁焚膏继晷的生活。


    这一夜,居尘连忙数日,趴在桌上打盹,不知昏睡多久,被一阵犹如沸水喧腾的声响惊醒。


    鼻尖充斥一股浓重烧焦味。周围的温度在不断上升。


    居尘迷迷糊糊睁眼,只见自己伏在案桌前,眼前冒着腾腾黑烟,火光四现,后背猛然生出一股恶寒,才发现,自己已身处烈火之中。居尘吸入浓烟,浑身发软,奋力一挣,跌坐在地上,看着文书跌入火舌,转眼化作了熊熊火焰,烧向昏暗的梁檐。


    此世再回想,居尘仍不记得那天,她到底是怎么从大火中逃生的。


    隐约间,彷佛只听砰地一声,一道似是人间的月光,从破开的门缝投入,温凉地打在了她的额间上。


    再有意识时,居尘靠在罗汉榻上,耳边传来了熟悉的悦耳女音。


    她睁开眼,旭阳熟悉的娇靥映入眼帘,急切摇晃着她,“阿尘,阿尘?”


    今夜亥时,皇城中院的凤阁忽而走水,浓浓烟雾,直冲九霄,旭阳长公主心急如焚,连夜入宫,就担心李居尘会出意外。


    好在苍天有眼,半路下起了雨。长公主冒雨赶来,只见居尘一身狼狈,昏在了门口,看样子,刚从火中逃脱。


    旭阳大步冲上前,揽起她,扶上了自己的轿辇。


    居尘睁开眼后,眼神一直飘忽不定,悠悠荡荡了好一会,才在旭阳脸上渐渐聚拢,旭阳拉住了她的手,关切询问起今日发生火灾的细况。


    居尘也谈不上十分清楚,她那会儿意识大半是不清的。但对于旭阳询问她是不是自己逃出来的,居尘下意识瞥了眼自己的臂弯,隐约间,自己曾倚靠在了一副宽大的肩膀上。


    但若是被人所救,她不应独自出现在门口。后面过来救火的宦臣,也都只发现她倚在门口,并不见其他人。


    兴许是求生欲使然,令她在最后关头爬了出来。居尘此时回想,心有余悸。


    旭阳宽慰道:“别怕,劫后余生,你必有后福。”


    居尘略微颔首,忽闻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飘渺的清歌,她转首朝窗外,定睛看去,只见后苑池畔垂柳后,一叶小舟慢悠悠驶过,舟上坐了两名男子,一位坐在船头吹笛,一位手把木棹,扬声歌唱。


    歌声犹如一阵拂起的清风,袅袅升空,逐渐吸引了更多风流儿郎,款款从后苑走出。他们汇聚在池畔边,手持不同的乐器,循着歌声开始合奏。


    乐音交错迭现,美男子个个剑眉星目,风仪卓然,叫居尘一时间,看得有些愣


    怔。


    她后知后觉问道:“这是哪儿?”


    迎来的却是旭阳支支吾吾了许久,一声干咳,“仙鹤府……”


    居尘睁目看向了她。


    大梁民风开放,狎妓之风颇盛,却基本是男子的特权。自太后当权之后,女性地位有了很大的提升,东都逐渐出现了面向权贵女子的,类似营生。


    仙鹤府便是其中最为出名的一处。府里养的当然不是什么洁白仙鹤,而是一群貌美的小倌,供人消遣取乐。


    旭阳长公主可谓是仙鹤府的常客。


    居尘性子虽不羁不驯,却不认可贪图享乐,酒池肉林,对旭阳时时规劝。


    结果她还把她带到这种地方来,简直像是故意找事儿。


    旭阳瘪嘴道:“我最近在和袁峥吵架,实在是不想回家。”


    又吵,又吵。


    居尘叹了口气,也许是浓烟呛了口鼻,令她意识仍不算清醒,也许是今日险些遇难,令她觉得人生偶然,可能需要一些及时的享乐,既来之则安之,居尘蓦然想起一件慕名已久的事,“一直听闻仙鹤府的陈酿宛若琼浆玉液,我还从未有幸尝过。”


    诚然,她这份需求,也不是不能理解。劫后重生,不喝点酒,可能今晚也睡不着。


    旭阳见她没有动怒,盈盈一笑,“师兄酿酒的本事,向来极好。”


    林宗白正是仙鹤府背后真正的主人。


    雅间格局清雅,美酒贴壁而下,旭阳同居尘碰杯,一盏接着一盏,没多久,一壶陈酿就见了底。


    旭阳见她这猛灌的架势,才回味出,她是来买醉的。今夜的火确实烧得人心惊,居尘心有余悸,小酌两杯助眠,也未尝不可。


    但她这么喝,不是办法。


    旭阳心中生出了一丝顾虑,有意阻扰,不由将她平日招待她人的话术脱口而出,“就这么干喝也是无趣,不然再找点乐子,助一下兴?”


    居尘一开始没搭理,旭阳拉着她的衣袖,就像招揽了一名大将入她的土匪窝,唇角的笑意压不住,眨了眨眼道:“正好府里最近新栽培了一位妙人,原本是想拿去诱引冯贞贞的。但你若是喜欢,可以拿去先逗个乐。”


    居尘执杯的手一顿,双眸瞬向她。不为她张口给她送人,而因她开头的那一句诱引。


    冯贞贞是旭阳的大嫂,当今皇后。自先皇后薨逝,今上续弦冯氏为后,宠冠六宫。


    冯氏恃宠而骄,心术不正,企图效仿天禧时代,同今上共享天下。可论其智谋,却不及太后十分之一。空有抱负,而无才干,冯氏只会日日撺掇母家,搅得朝堂鸡犬不宁,几度惹恼太后,致使帝后母子失和。


    旭阳自小同冯贞贞不对付,面上不显,却时时盼着兄嫂不睦。


    眼下朝堂局势越发焦灼,旭阳同今上感情甚笃,唯恐母后对其失望透顶,生出废帝之心。她心忧兄长,愈发痛恨冯氏。日夜盼着今上可以主动选择废后来平息母后怒火,免去无妄之灾,眼下,竟不惜剑走偏锋,企图引诱皇后□□后宫。


    旭阳轻声道:“宗白新栽培的这位妙人,像极了一个人。”她笑得意味深长,“保管冯贞贞见了神思恍惚,把持不住。”


    居尘双眸愈发睁大。


    旭阳在她耳畔低声道:“我让师兄照着冯氏年少心上人的模子,帮我栽培了一个以假乱真的冒牌货。”


    冯贞贞年少喜欢一人喜欢到无法自拔,甚至为他闹出过不少笑话,所有人有目共睹。


    居尘讶然半晌,“你可真是大胆。”


    虽说宋觅如今远在边关巡查互市,可要让他知道他侄女在背后这么背刺他,指不准扬手一挥,就给她流放到了十万八千里。


    旭阳不以为意,盈盈笑道:“又不是真人,长得像还有错了?”


    话音甫落,她努了努嘴,“你成日扎在公文案牍中,跟一群书虫为伍,简直荒废了大好年华。倒不如把人喊来看看,给无趣的生活,来点乐子。”


    居尘陷入沉默,旭阳见势拱了拱她的手肘,“反正你俩一直不对付,你不是天天恼他从不认真看你的奏章吗,偏偏小叔位高权重,你奈何不了他。这回有了个像的,抓过来出出气也好。”


    居尘心神一动。


    旭阳继续蛊惑道:“端茶倒水,跪地求饶,只要能哄得你开心,都不成问题的。”


    端茶倒水,跪地求饶?居尘想象了下那般场景,一时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旭阳见她展颜而笑,迫不及待使唤侍儿把人叫来。


    居尘以前只觉得旭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活得天真烂漫,恣意妄为,后来回想,她其实有她甚是独到的一份机灵。


    居尘自小受圣贤书的熏陶,高风亮节,断然是想不出勾引皇后,祸乱后宫这种招数的。但抛开德行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无需操戈一兵一卒的妙招。


    居尘也有意帮她看看,效果到底怎样——


    窗外的乐音络绎不绝。


    仙鹤府,另一间雅阁内,宋觅此刻正坐在桌前,处理被火烧伤的手肘。他朝手上缠着纱布,臂弯却残留了一丝女儿香,窜入他的鼻尖。


    他本是秘密归京,不料一回来,偶遇凤阁失火。说时迟那时快,他透过窗口看到屋中有人受困,想也没想就冲进了火中,好不容易将人抱了出来,发现是一个绝对不希望他施以恩情的人。


    宋觅也不指望她惦记这点举手之劳,迟疑了会,选择把她放在门口通风处,转身离开。


    他有要事寻林宗白,出宫之后,便朝瑶津池畔寻来。


    眼下,对方尚在觥筹交错,宋觅等了会,不喜深夜外头乐音绕梁,本想唤人出去叫停,不料元箬出去片刻,又愁眉苦脸回来,回禀他,外边这么吵,是因为旭阳长公主把李掌记带来了仙鹤府。


    “有贵客至,这迎客的乐音,怕是一时半会消不下去了。”元箬道。


    宋觅眉头轻挑,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句“李大人好本事”,这心态挺好,刚经历一场大火,死里逃生,还有兴致寻欢作乐。


    “叫了几个人?”宋觅面不改色问道。


    元箬几近怔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料到他会有这份好奇心,道:“还不曾唤人伺候,目前就和公主两人在对酌。”


    “对酌?”宋觅沉吟片刻,问道:“她手上的伤口处理了吗?”


    元箬又怔忡地看向他,只得躬身请他等一等,出门好生一番打探,归来如实相告,“没听李大人说自己受伤了,也不见长公主传过太医,或是要过什么药。”


    居尘的确不是什么娇气的人,生病发烧了,也都是硬扛的。


    宋觅捻了捻手上的药瓶,回想起刚才在火中的场景,出逃中途,一旁书架猛地砸下,他伸手将她挡在怀中,却没料到那书架凸出一道尖锐的木屑,连带他俩的手臂一同划出一道口子。


    虽不是什么很大的伤口,但若不好好处理,日后化了脓,也有一番滋味好受。


    既是屋里只有旭阳和她两人,倒也算不上扫兴。


    短促的沉默,宋觅握住手中的药瓶,亲自站起了身——


    另一厢,旭阳见居尘手中斟酒的动作不停,忍不住怀疑她是在喝酒壮胆。


    旭阳主动给她准备起了鞭子,蜡烛,手铐……连五花大绑的麻绳都找来了。


    “……”居尘忍不住低声多问了句,“这些,你都试过?”


    “那倒没有,我基本只来喝酒,或者和师兄下棋。”


    “你没试过,你给我?”


    “我又不像你有讨厌的男人。”


    “袁峥?”


    “别跟我提他!扫兴!”


    居尘眼尾已经开始浮出一抹微醺的红晕,吃吃笑了笑,旭阳发现少了一道脚镣,呢喃着帮她出门去寻,居尘目送她出屋,低头继续喝了一杯。


    那壶陈酿经她这一大杯彻底见了底,居尘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只觉得意犹未尽,深吸了一口气,佩服林宗白酿酒的造诣。


    她扭头想唤侍儿加酒,一起身,晃了晃脑袋,有些发晕,唔,这酒,不仅好喝,上头也快。


    夜色寂寥,外头月色如练,铺陈一道道朦胧的银光。


    过了须臾,门口传来了新的动静。


    一人翩翩而来,步履匆匆。


    门扉叩开,居尘抬起美眸,远远看见他掀开竹帘的身影,闻着四周弥漫的酒香,迷迷瞪瞪间,仿佛回到了年少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


    漆红长廊上,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蓦然回首,曲方领上,喉结凸起,下颌线流畅,托着他俊美的


    容颜,就像捧了一抔高山白雪。


    雪上,生着业莲。


    夜色阑珊,风如丝般吹过桌边,烛影摇红。


    宋觅漫不经心瞥了眼屋内,沉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第56章 第56章你跑什么?


    居尘呆呆看着眼前人,身姿清隽,眉宇淡漠,几乎与本尊一般无二,神乎其神。


    她目露惊艳,微微勾起唇角,还没提到耳边,逐渐消弭了下去。


    酒意散开,居尘的眼神已有些迷蒙,只见来人见她不语,也不深究,三两步落座到她身旁,礼貌隔着衣料,抬起她的手肘,袖口自下掀开,那玉如意般白嫩的手臂上,一道骇人血痕,被不管不顾地横陈其中。


    居尘抬首,眼眸迷离,映入了他皱紧的眉头。


    “你要是现在不管它,日后可有哭的时候。”


    他说话总是带着一丝揶揄,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实则却有一颗柔软的心。可惜她年少不懂,只觉得他身居高位,俯视众生,可恶至极。


    居尘从不否认自己人微言轻,给了她最初浅短的理想,大梁朝堂是一座巍峨高山,在她原定生涯里,只是想站在山脚下,做一名兢兢业业的小吏。再回首,她是为了与他相争,才不知不觉,攀爬了整座高峰。


    白色的月光穿过支摘窗,铺陈在地毯上。他的个子很高,身影颀长,坐在她旁边,宛如高山环罩。


    宋觅本想从袖口掏出药瓶,由她自己好好处理一下伤口,她却不接,直接将手肘横在了他眼前,大有要他帮她的意味。


    宋觅明显愣住,鼻尖萦绕上从她袖口溢出的一股淡香,混着酒的味道。


    两人僵滞着对视良久,他倏尔靠近她的脸,竟也不见她躲闪,下定论道:“喝多了。”


    要换少时,凭她那股对他避之若浼的劲,早就退避三尺开外。


    眼下竟然痴痴盯着他出神。


    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三五下,他面无表情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她另一只手支着下颌,身子倾向他这侧,宋觅眼睛不经意掠过她臂弯旁,锁骨纤细,□□如雪。


    他轻瞥了眼,偏过头。


    居尘嗤笑开来,“你这道貌岸然的样子,倒是学得像极了他。”


    宋觅眉心微皱,完全没反应出她在说什么,而她神志已然迷蒙,才抓着一丝清明,满怀好奇,伸手去摸他的脸,动作毫不避讳,令他一怔,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眉宇蹙起更甚。


    这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色,也同那人如出一辙。


    居尘顿时笑弯了眼,自顾自认可地点了点头,噙着一丝笑意,再将他打量了片刻,只叹这样的小倌,要没深得本人几分风采,确实也难叫冯氏意乱情迷。


    居尘笑意更甚,仿佛安然接受了这份乐趣,脑海中胡乱闪过少时看过的风流话本,学着那些个缱绻花街柳巷的风流浪子一般,游刃有余捏起了他的下巴。


    他眉头紧锁,凝视着她脸颊红晕,看向桌上的酒杯,以及那落了一地的空坛子,还有一旁旭阳配置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居尘捏了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直起身子,使唤他倒酒。


    他看她是彻底醉了,沉着嗓音,利落拒绝:“别喝了。”


    居尘也不生气,索性自己倒,转眼,只见他直接拎过酒壶,把那酒都喝光了。


    居尘仰首望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轮廓分明,她酒意入肠,身上犹如燃上了一把火,抓住他的手肘,手脚并用,将他按在了瑶席上。


    宋觅蓦然睁大眼,居尘覆在他身上,伸手将头顶钗环一卸,一头泼墨的乌发如瀑落下,滑过他的脸颊,带来丝丝痒意。


    宋觅将不断下沉的喉结哽住,张了张嘴,正想喝令她下去。居尘握着钗环,左右从袖中搜索出全身的银钱,放在手心中,连着珠钗一并捧给他,“这些都给你。”


    “给我作甚?”


    “赏钱。”


    赏钱?宋觅终于从这两个字里回过味来,她这是,把他当成府里的小倌了。


    她为什么会把他当成小倌,他居然长得像个小倌吗?


    宋觅眉目阴沉,看着她压在他身上,一头墨发散落,美眸闪闪发光,鬼使神差,忍不住问道:“所以,这是大人给我的卖身钱?”


    他在她眼里,就值这点价?


    居尘摇头,“不是,你让我打一顿,这是我给你的医药费。”


    “……”


    话音甫落,居尘的目光,已经危险地看向了旁边那把鞭子,她摇摇晃晃爬起来去拿。宋觅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反手将她绞住,又不敢用力,怕自己习武之身,控制不住力道,她这一副细胳膊细腿,一不小心,就能拗脱臼。


    “你这是做什么,我不是已经付钱了吗?”


    “……我觉得命比钱重要。”


    “我不会伤你性命的。”


    “这怎么好说?”


    “干你们这行的,怎么还能拒绝客人的要求,你没有行业道德?”


    “……干我们这行怎么了,就不是人了?”


    话音甫落,宋觅连忙在心里啐了声,什么这行那行,他干哪行了他,差点被这丫头带偏了。


    左右他是不肯让她拿鞭子的,居尘想了想,鞭子确实容易挥得不知轻重,便作出妥协,开始直接对他上巴掌,“那我亲自打你总行吧。”


    宋觅:“……您真是屈尊降贵了。”


    他伸手挡住她二话不说朝他招呼过来的手,她是真的醉的不轻,宋觅也才发现她喝醉了,居然是这副模样。这副德行,要在外头被别人瞧见,那可真是一世英名尽毁,他估计她都能去跳长江。


    两人一会你推我挡,一会你追我跑,明明是在近身赤膊相斗,身影映在墙上,被光线恰如其分拉长,却显得无比暧昧。


    旭阳站在门外,看见那窗花上交叠的影子,搭配着屋内一些听不完全的男女对话,欲迎还拒一般,听得她面红耳赤,连忙识相转身,默默将苑里所有下人,都带了出去。


    格挡几个来回,屋内,宋觅已经翻身到了上面,按住她。居尘在上时,有恃无恐,为了方便她动手,就那么压着他,这回轮换到他,却没法去压着她,那样实在非礼,他只能悬空腰身,这等姿势,完全在考验他的腰力。


    居尘双臂上推,正正撑在他的胸腔上,触到他的心房,发现他心跳如擂,神情却愈发阴沉难辨。


    她看着他神似非常的眉眼,越发出神。真的很像,就像真人一样。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她身上的淡香混着酒香在他身下四溢,宋觅鼻尖动了动,转眼,身下人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张嘴就是一口。


    宋觅吃痛,将她一把推开,凝着那一排整齐的贝齿印,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嗤笑了声。


    李居尘,妄我辛辛苦苦把你从火堆里救出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他忍不住斥道:“你属狗吗?”


    居尘弯起眼眸笑着,“这样你就会记得,我是唯一一个咬过你的女人了。”


    她这一句醉话,却不知到底是同小倌说的,还是想同谁说的了。说完,居尘便昏睡了过去。


    仙鹤府,夜凉如水,今日的月色,好似并没有那日的圆。


    居尘再度坐在这间熟悉的雅间内,回想那一夜,算是她人生中喝得最醉的一回。


    醒来以后,几乎断了片,除了初始看见他进门那会有些印象,剩下的,只隐约间,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看见一只狗,然后追着他喊打喊骂了一晚上。


    这一世,


    居尘并不是身处火海的那个,而是进屋救人,出来后,吸多了浓烟,身疲力竭,昏倒在柱下,被匆忙赶来的旭阳,再一次捞走。


    这回,居尘长了教训,倒没喝几杯。


    屋门叩开,她再度抬起美眸,定神看去,眼前站着的这位小倌,却和那一夜的感觉,不太一样。


    他仍着一身玄衫,衣间暗纹浮光掠影,进门一迎上她,便是清淡一笑,举手投足都在竭力模仿,说不出有哪儿不对,但居尘第一眼扫过他的眼神,就觉得不像。


    可能真是那夜喝多了,才会混淆吧。


    居尘身姿翩翩,一直坐在屋内打量着他,不出声,也不作为。时间一长,那经年沉淀的上位者官威,不自觉散发出来。


    对方不可避免有些紧张,也没明白这份忐忑由何而来。眼前的人儿,明明还只是一个小姑娘。


    居尘沉默良久,发觉他竟会畏惧她,越发显得不像,她敛下神色,抱着帮旭阳检验成果的心态,寻常寒暄两句,而后咳了声,温言问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小倌拘谨道:“闲来无事,都在练箫。”


    宋觅的确会吹箫,吹得还很不错。


    居尘显示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有意让他展示一下。须臾,侍儿便将一张凳子移到了屋中一隅。


    小倌手握长箫,施礼坐下,片刻静默,一脉舒缓的悦耳旋律随即响起,和风细雨般,仿若云外之音。


    居尘端起了茶盏,以盖浮了浮水上的茶沫,洗耳恭听。


    不得不说,着实不错,不仅乐音动人,技艺也是十分醇熟。只是真要同那人媲美,箫声中那一股暗含其中的游刃有余,却不足够。


    一曲落下,居尘叫了句好。


    小倌面上浮出喜色,见窗外天色已暗,主动上前给她倒酒。


    酒水贴壁而下,居尘不动声色致谢,却没有端起来,转口询问他既会吹箫,应该也会弹琴。


    弹琴,是宋觅诸多乐技中最强的一项。


    “大人想听琴?”


    居尘颔首,小倌配合起身,出门前往琴室,将七弦古琴拿来。


    居尘目送他的背影离开,略有仓促地起身,出门,朝着同小倌相反的方向,悄然离府。


    刚走过长廊转弯处,迎面,却再度同那张俊脸对上。


    对方大步流星而来,看见她,停下脚步,神色淡漠,一双眼珠子黑漆漆的,映着无尽夜色,居尘愣怔了会,也不知是不是四周昏暗,令她的眼神出现问题,总感觉,怎么这回又像了。


    “你不是去拿琴了吗?”居尘呆呆问道。


    对方短促的沉默,幽深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半晌,对她牵起唇角,扯出一个笑来,“原来你喜欢听琴?”


    “……”


    糟糕,是本尊!


    他不是在苏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居尘僵在原地,敌不动我不动地对视良久,一个激灵后知后觉打了上来,扭头就跑,没走两步,腰身被人从身后揽住。


    “不是想听琴吗,你跑什么?”


    他话里应该是带着笑的,听来却没有丝毫温度,居尘呵呵干笑两声,还没想出怎么回话,天地忽而就掉了个儿。


    宋觅直接将她朝着肩上一扛,带着她往那间雅间回去,然后砰地一声,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第57章 第57章你只会找我一夜情?


    前世,居尘终于消停之后,也不知是哪个好心的男人,被她咬了,还把她放到了床上,还顺手给她盖了被子。


    宋觅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好心都用在今晚了。


    他这个人,说不上锱铢必较,但也是有仇必报,此刻站在床前,睨着枕上醉鬼,一副睡姿倒是乖巧,眼是眼,鼻是鼻的,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刁蛮,宋觅心底沤着一簇火,忽而没了地方安放。


    他只好在心里记了李大人一笔,转身,推开门。


    元箬一直守在外头,一见主子,便将捆在假山后的人,提到了宋觅面前。


    宋觅轻轻阖上门,瞥向眼前人,眉宇不由凛起。


    同他七八分相似的样貌,对立一站,气质却一下分明了出来。


    宋觅怔了半晌,眸眼划过一丝清明。


    他蓦然勾起唇角,凉飕飕笑了笑,找到了发火的地方。


    居尘后来怎么也没想通,自古美人计乃兵家上策,旭阳那一招虽有些损,却极具可行性,不知为何,迟迟不见施展。


    直到她按捺不住,好奇询问,旭阳才哭丧着脸同她说,自那日居尘去过以后,仙鹤府不知为何,第二天就被大理寺查封了,连林宗白都受了一顿无妄之灾,被罚了好大一笔款。


    这回,小倌拿琴归来,抱着古琴,款款走到门前,屋中灯还亮着,他推了推门环,却发现推不动,正是困惑,转首,一道身影如风,闪现在他面前,元箬蹙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伸手一捆,再度扔到了假山后。


    没过多久,屋内传来一阵悠长的琴声。


    那琴声比院中任何一道乐音更有灵气,连旭阳长公主都被吸引回来,原是让居尘帮她审视美人计栽培的成果,听了这琴音,旭阳自己不由惊叹出声。


    她疾步迈入院中,一曲已经奏毕,屋中烛影摇晃,将两道一高一低的身影,映在窗花上。


    那影子正倚在瑶席上对酌,旭阳见了,勾唇一笑,有意加入酒局,往前迈了两步,那两道影子不知怎么,喝着喝着,就吻到了一处。


    旭阳美眸瞪圆,停顿原地半晌,转过头。


    诚然,今夜月色撩人,小叔那张脸着实蛊惑人心,阿尘一时把持不住,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再则,阿尘早已体验过男女之事,至于同她寻欢作乐的那位,她总说再给她一些时间,这么久下来,却也不见她有什么进展。想必对方真是个混蛋,只想睡,不想负责。


    在这种情况下,阿尘若能把格局打开,不把念头寄在一人身上,省得为情所困,也是令人欣慰的一件事。


    旭阳一点点将眼前诧异的情景想通,识相离去。


    屋内,居尘被亲得连连后仰,舌头已经麻痹,唇齿间充斥着酒香。


    几近窒息的瞬间,宋觅终于放过她,指腹压在她红肿的唇边,摩挲了一下上面的水光。


    居尘喘着气,呼吸笨重,双颊两抹红晕自里面泛出,宛如白玉映着春桃,酒意已经入肠。


    宋觅捏着她发烫的脸蛋,见她眼神已经迷蒙,“要不要去床上歇着?”


    居尘透过他的瞳孔,看见角落一隅,一席罗帐正敞着床帘,垫子舒适,锦被柔软,无一处不在召唤她。


    居尘是想去的,可若同他一起滚上去,今夜肯定是个不眠夜。单凭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叫来那个与他相似的小倌,这账就能被他分成好几次算。


    居尘干咳一声,“我还不困。”


    “是吗,那继续喝?”


    居尘顿了顿,“你不是不喜欢我喝酒吗?”


    宋觅脑海中涌现起她醉酒时娇蛮的模样。


    出于安全层面考虑,他的确不喜欢她在外面喝酒,但在他面前,他又有点儿贪恋上她喝醉的样子。


    “你好像还没有陪我对酌过?”


    居尘默然片刻,果然心头一软,老老实实端起酒壶,为他俩续杯。可她的酒量哪儿比得过他,几盏下腹,她早已晕头转向,他一张面容冷白如瓷,一丝醺意都寻不着。


    居尘有些不服,也知道他在借酒罚她,她不敢不喝,但酒一喝多,她胆子也大了起来,倚到他怀里,坐在他腿上,伸出手,开始去揉搓他的脸,似是想把它搓红。


    她没摸过别的男人,不知道整体水平什么样,但他的脸轮廓分明,光滑细腻,手感特别好。宋觅不须胡,每日都会刮得很干净,要不是摸过,居尘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触感仍会有些凸起,不扎人,搭配他深沉的眉眼,颇有种摸老虎须的感觉。


    宋觅被她反复搓着,忍不住嗤了声,“你玩够了没有?”


    居尘脑海中一时闪过第一次她来到这间雅间的画


    面,那时,她也向这张脸伸出了手,可他凛起眉眼,往后一仰,面容说不出的冷漠,“你之前都不让我摸。”


    “有吗?”他并不记得这一世他有哪次没让她得逞过。


    “有。小气鬼。”


    居尘掐了他一下,方才还手劲温柔,这回跟揉面团一般,宋觅没恼,只是扬起下巴,揶揄道:“你这样也还是掐不红的。”


    “那要怎样呢?你好像很海量,都喝不醉。”居尘倾身靠近他,视线从眉眼鼻口顺序从上往下看,想了想,遗憾道:“好像亲你,你也不会脸红。”


    居尘定论道:“你这个人脸皮真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又不是没亲过。”


    “那是后面习惯了。”


    “那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你脸红了吗?”


    宋觅回想了下,那时的确有感觉到心跳加快,脸上也有浮出前所未有的烫意,“嗯。”


    “有吗,为什么我没发现?”


    “你当时醉成什么样了。”


    “也没有很醉,我都能追上去拉住你。”


    这还是头一回,她主动和他说起那一晚,他俩错误的开始。那日的画面再次在宋觅眼前浮现,他眸眼微暗,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如果你拉住的不是我呢,你是不是就和别人……”


    他将覆在她腰迹的手缚紧两分,没再往下说。


    居尘不解道:“我为什么要去拉别人?我就是跟着你走的。”


    宋觅蹙起的眉宇松懈,唇角再度勾起,“李大人的意思是,你只会找我一夜情?”


    “嗯。”


    “那你现在怎么在这?”


    居尘一噎,本来倚在他下巴的脑袋正正抬起,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一本正经道:“我这是,纯属好奇,没有一丝任何别的不轨之心。”


    “没有?”


    “当然没有。”居尘轻捻住他的衣襟口,同他讲道理,“我都得到本人了,我没有必要再要一个假货。”


    假货。这个词对于宋觅而言,显然就有些敏感了。他反复在心里咀嚼了下,品出一味积压已久的涩然,冷笑一声,“那如果你没得到呢?”


    “那我也不会。”


    “还会说谎,看来没有很醉。”


    他抬手拿来另一坛酒壶,准备继续给她倒酒,居尘发现他不信她,一把按下他漫不经心的手,正正坐在他腿上,据理力争。


    她眼睛睁得大大,说得话却反反复复起来,其实是醉了,却为了使他信服,努力在保持清醒的样子,但早已不清醒了。


    宋觅道:“那你说说你一定会找我的理由,我们好像也没有很熟吧。”


    居尘笃定道:“很熟,我们很熟的。”


    “哪里熟?”


    他唇角微勾,眉宇却十分淡漠,问的话也没什么温度,居尘定定看着,不由回想起那晚,一夜风流过后,她厚着脸皮去找他,他当时同她说出“没有名分”,那时他冷淡的神色,与此刻如出一辙。


    居尘莫名觉得委屈起来,“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你明明说过你想的。”


    “我说过?”


    他眉梢微挑,目光充满着不解与质疑,居尘指控道:“你说过,你还说过,你想娶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在信里写了。”


    “我给你写过信?”


    她不会是把他和袁峥混淆了吧。宋觅眸光暗沉,忽然不想听她胡说八道了。


    “你写了,但你没给我,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居尘抓住了他,“你是个笨蛋。”


    “你是傻瓜。”居尘确认道。


    还骂上了,看来是到说胡话的阶段了。


    宋觅视线撇过一边,没有去看她,只将手指放进她柔软的发梢里,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喝醉了,该安寝了。”


    “我没醉。”居尘摇头坚定道。


    “那你再陪我喝一杯?”宋觅鼻尖溢出了一丝嗤笑,提起酒壶,为她斟酒。


    居尘抢了过去,“我来。”


    明明是第一回对酌,她今晚抢着给他倒了一晚上的酒,平时不见她这么殷勤伺候过,宋觅不由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倒?”


    “我怕你又做手脚。”


    “做什么手脚。”宋觅眉头紧皱,他在她眼里,竟是这么不可信任的人吗,他若想对她做什么,何须做手脚。


    居尘沉吟片刻,眼底有回忆的光泽闪过,神情浮出一抹由内而外的哀伤,忽而哑着嗓子道:“我们其实有一起喝过酒的,有一次。”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宋觅蹙起眉梢,没有丝毫印象,“什么时候?”


    居尘低头不说,只将酒壶放下,靠进他怀里,手放在了他的小腹上。


    “疼吗?”她问道。


    宋觅被问得莫名其妙,眼下不过几盏酒入腹,哪还能把他喝难受,“不疼。”


    “你骗我。”


    “真的不疼。”宋觅笑道。


    居尘鼻尖一酸,朝他胸前的衣襟蹭了蹭,陷入沉默。


    这一段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宋觅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覆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正准备起身,把她放到榻上去歇息。


    居尘垂落的小手抬起,倏尔攥住了他心房的衣服,干干的嗓音,从他怀里传来,“你替我喝的那杯酒,是什么味道?”


    第58章 第58章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宋觅心角似被人捏了一下,脑海中似有一道白光劈闪而过,双眸微睁,唇角弧度在她的搂抱下趋渐平直,覆在她腰上的手,因痉挛而松动。


    居尘怕掉,圈在他脖子上的指尖似有若无挠了一下,而后搂得更紧,宋觅面不改色,肋下一颗心却似他的脖子一般,被她挠了一下,然后,缓缓攥紧。


    沉吟良久,宋觅再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你刚刚说什么?”


    居尘对着他的心口问道:“是不是很难喝?”


    宋觅被她问得心一颤,“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等了半晌,没有回应,居尘倚在他怀里,睡着了。


    温热的呼吸扑洒在他的脖颈上,酒气浓郁,携着她身上那一抹淡淡的白兰香,不断往他鼻尖里窜。


    居尘笼统没有喝醉过几次,宋觅算是每一回都撞了正着,她酒品算不上好,却有一个难得的点,就是坦诚。


    她喝酒后,好像从来不说谎。就连想揍他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当时也很直白地表达了出来。


    宋觅四平八稳将人抱在怀中,脑子却乱成了一团浆糊,心慌意乱中,耳边不断回响起她方才的每一句话。


    她没有认错,她说的就是他,是他不愿意给她摸脸,是他在酒里做过手脚,也是他一口鲜血不慎溅在了她的衣裙上,让她觉得他一定很疼。


    他确实给她写过一封信。


    也确实在信的最后,很虔诚地问她是否愿意嫁给他。


    他没有送出去的信,在他离开的第十年,她收到了。


    宋觅愣了半晌,心跳一点点在恍然大悟中,不断加快。


    他将人放到了榻上,再抬首,铜镜中,映出一张男子俊美的面庞,神色平淡如常,耳根却泛出了一丝薄红,不断往上蔓延,红透了半个耳廓。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他喜欢她。


    宋觅盯着她沉睡的面容看了良久,忽而有点理解,为何当初她与他一夜风流,第二天却落荒而逃了。


    他现在,也有点想出去冷静一下——


    翌日,窗外的天光撒入幔帐。


    居尘再一次尝到了宿醉的滋味,两边太阳穴突突地疼,她靠在枕前,咬着大拇指想了半天,没想起昨晚她被宋觅扛进门后,发生过什么。


    脑子一片空白,比前世那晚,醉的还厉害。


    苦思冥想无果,居尘果断放弃,游魂一般起身,拉开被褥,才发现自己竟然,未着寸缕。


    屋门忽而被人推开,居尘连忙将被褥拉回到胸前,只见宋觅衣冠齐整,端着一份早膳,款款进了门。


    “醒了?”


    “嗯……”


    宋觅放下早膳,看她一眼


    ,解释道:“并非我不想给你穿,是你昨晚非要这么睡。”


    “……我非要?”居尘艰难重复道。


    宋觅坐在榻前,将她丢在床尾的衣服递给她,道:“非要脱光了,躺在我怀里。”


    这便是居尘睡了一觉再醒来的事了,她醉酒总是分两个阶段,隔一觉后,基本就是发酒疯。


    不知是不是错觉,居尘竟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他今日说这种话的语气,比起以往,少了那么一点揶揄的味道。


    但看他的面容,却还是毫无波澜,居尘问道:“单纯躺着吗?”


    宋觅看她一眼,正要开口回答,居尘下意识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捂住他的双唇,“好,你可以不用说了。”


    宋觅眉宇微蹙,其实昨晚,他倒是没有欺负她。她无意识勾.引,挂在他身上,他难得生出了一丝不愿乘人之危的念头。


    两个人很单纯地躺了一晚。


    只是凭他在她眼里的印象,他就算如实陈诉,在她这儿的可信度,恐怕也已经不高了。


    宋觅悄无声息叹了口气。


    背对他把衣服穿戴整齐,居尘坐到桌前吃早膳,宋觅见她精神状态不是很好,问她需不需要喝杯茶提一下神。


    居尘颔首,宋觅坐到了茶桌前,提壶烧水,做茶的过程中,闲来同她搭几句话,居尘一一回应,并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宋觅抬眸看了眼窗外,突然问道:“今昔是何年?”


    居尘想也没想,如实相告。


    宋觅颔首,“再过两年,就是洛河每逢十年一次的鹊桥节。”


    居尘执箸的手一顿,算了算时机,还真是。


    她浮出笑意,顺着这个话题回忆道:“届时,肯定又能看见一大批成双成对的有情人,悄悄汇聚在江边,祈求鹊桥仙子们的庇佑。”


    东都洛河长年有一盛况,便是每逢十年,初春,二月十日,黄昏时分,会出现一群飞往南边过冬的鹊鸟,返程途中,在洛河边上,稍作休憩。它们成群结队,密密麻麻,从岸对面铺飞而来,摆出的队形形态弯曲,宛若一道长桥,自那头结缘,联接两边江岸。


    落日余晖照影江流,为鹊桥撒上了一层金色光影,为这千载难逢的一幅异景,增添了一道神性的色彩。


    东都百姓将此盛景认作是鹊桥仙子下凡,庇佑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特在此日设下鹊桥节,佳节一至,整个洛河河畔,火树银花,华灯初上。


    居尘有幸见过一次,至今难忘。


    “届时,我一定要从下午就开始去守着,第一眼看见鹊桥出现。”居尘期待道。


    她上回就是去得晚了,到的时候,鹊桥已经搭完,满空鹊鸟呈现出分散休憩的状态,饶是如此,她还是被眼前的美景震撼。


    宋觅坐在桌前,望着她双手支颌,面露憧憬的样子,脑海中浮现出第一回无意间同她在江边偶遇鹊桥的画面,那时大梁朝刚经历完战争,百废待兴,东都百姓受到战争的牵连,低迷数年,不得喘息,凯旋的消息传入京城的同时,他们听见了一阵鹊鸟报喜的声音。


    居尘来返洛河无数次,头一回,忙碌的倩影在此滞足。


    宋觅当时在她旁边,见状揶揄道:“李大人之前没见过鹊桥?”


    居尘睨他一眼,“没您活得久,这般见多识广。小时候没人带我看过,上一回鹊桥来的时候,臣还在江阳。”


    那一年,是女皇登基后,改年号至元的第八年,离今昔,是十二年后。


    在此之前,居尘从来没有看过鹊桥。


    但她现在分明是记得那日场景的。


    宋觅心中尚存的最后一丝疑窦,渐渐在她充满回忆的目光中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点一点加快的心跳,如擂般咚咚而响。


    水沸声响起,宋觅向茶碗中注入沸水,同时用茶筅搅动,用击拂的动作,平缓自己此时亢奋而夹杂着一些不知所措的情绪。


    真不能怪他一时无语,但凡是个人,察觉到自己享用多时的那副娇躯,体内装着的,就是自己思慕数年的人,第一时间,脑袋肯定也是空的。


    激动,并着一丝困迫,围绕其中。


    激动不言而喻,困迫,皆因他那封书信明明写得那么纯情,这辈子对她做的事,却是一丝纯情的影子都没见到过。


    宋觅越回想,越想起那一方床幔之内,他的恶劣在她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宋觅忍不住干咳了声。


    居尘并未察觉到这一场不动声色的试探,她不仅回忆起了那日洛河的美景,她还记起了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定定看向他,一双美眸忽闪忽闪,认真道:“届时,你若有空,我们一起去洛河边上看看,好不好?”


    宋觅离世的那一年,正是鹊桥来临的年份。


    在那个昏暗的地牢里,他一共同她对饮三杯,前两杯,都在敬他俩分庭数十年的过往,敬他们作为对手,作为宿敌的时光,只有最后一杯,他沉默良久,看向了外头的天光,“可惜,今年的鹊桥,看不见了。”


    居尘以为他是记起来当年,她曾遗憾自己没有完整看过整个鹊桥架起的过程,垂下眸眼,唇角浮出一抹笑意,双手并握,朝他举起酒杯,“只能麻烦您替我多看两眼了。”


    他当时没有颔首,只同她举杯相碰,笑叹道:“若有来生。”


    后来,新帝将她的死讯昭告天下,再把她偷偷从地牢放出,居尘带着兜帽,出现在洛河前,呆呆凝着那一座伟岸的鹊桥,才发现他那一声遗憾的叹息,是为了他自己。


    居尘目光灼灼,宋觅短促的沉默,眼底亦划过一丝回忆的光泽,勾起唇角,同她道了句“好”。


    居尘欣喜欢呼一声,转眼,宋觅已经从桌前起身,来到她面前,将茶盏递了过来。


    居尘温言道谢,宋觅对上她澄澈美丽的眸眼,悄无声息吸了口气,微微攥了下拳,一个自白的“我”字刚出口,屋门忽而被人一叩。


    旭阳一早转过长廊而来,院中窗台已经支起,她看见居尘端坐里面的身影,大大咧咧推门闯了进来。


    宋觅本也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坦白,怎么做到泰然自若同她相认,这回又遭人打断,只能暂时咽下话头,默然坐回到茶桌前。


    他的魂早就游到了天外,反而显得十分淡然,甚至漠视了旭阳的问话。居尘娇滴滴一张芙蓉面煞白好一片刻,才渐渐从旭阳平静的神色中回味出,她以为桌前坐着的这个,是她栽培的那位小倌。


    居尘瞬间收回被捉奸的惊惧与恐慌,一时之间,朝宋觅投去佩服的目光。


    顺便替他回答旭阳的问题:“他昨夜只是即兴弹了一曲,没想到你觉得还可以。”


    旭阳点了点头,矮身坐到居尘旁边,道:“我就记得他之前的琴艺好像没这么好,看来是师兄调教有方。你别说,他这副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神情如此冷漠,我都有点觉得小叔就在我眼前的错觉。”


    “……可不是吗。”居尘干笑一声。


    旭阳略有考究,再度朝人打量了会,这回宋觅留意到了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同她对视,也不知道是谁在皇家威仪上落了半分,旭阳只知道自己心里莫名有些犯怵。


    她战术性通过对话将目光退避开来,看向居尘,靠近她耳畔,直白道:“你昨晚试了一下,感觉如何,就凭他,有把握击倒冯贞贞吗?”


    旭阳声音不算大,却也没有特意回避,在她眼里,对方本就是她用来布局的一枚棋子。


    居尘连忙干咳好几声,目中布满惊恐,似有若无觑向茶桌那厢,窥探着他的神色,小声道:“我觉得……还是差了点,要不,还是先别用这招吧。”


    旭阳蹙起蛾眉,“差了点?差哪里了,举止模仿差了些,还是,床上差了些?”


    居尘:“……”祖宗啊,求求你能不能不要说话那么大声。


    有一道幽深的视线,已经隔着茶桌,凉飕飕瞟了过来。


    第59章 第59章他和你背地里厮混的那个……


    旭阳以


    为她害羞,老生沉稳道:“你尽管如实评价,有批评才有改进。”


    居尘双手抚上太阳穴,借机挡住男人朝她这厢掠来的目光,“没有,没有,挺好的。”


    旭阳微妙重复:“挺好的?”


    “不是,是很好,非常好!”


    旭阳不置一词,将目光落在她脖颈处的一片吻痕上,那是昨夜他俩尚在对酌时,宋觅吻她顺带弄的。


    旭阳探出手,隔空触了下,总觉得这痕迹莫名有些熟悉,也不知是不是阿尘的雪颈有什么魔力,令他们都喜欢朝着这儿啃。


    单看这痕迹,感觉甚是惨烈。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弄成这样。


    旭阳忍不住扭头对着茶桌方向,语重心长提点道:“本宫知晓你们男子一时情难自抑,容易把控不住力道,但需知这世上的女儿家,就没有不喜欢温柔的,阿尘她能接受,多半是为了照顾你的情绪,可你也不能太狠心,你看她这脖子,成什么样了。”


    她自是说得沉稳有道,居尘鬓边每一根头发,都快被她这一字一字说得竖起,此时若是脱下她的鞋袜,她十根细白的脚趾,都能把地面抠出一条缝来。


    这世上,哪还有侄女教导叔伯房事的。


    居尘揉着太阳穴,一眼没敢朝宋觅那厢瞧。


    “我下次注意。”宋觅难得自省道。


    居尘呆呆放下了手,忍不住觑他一眼,这么乖巧的语气,她还是头一回,从他口中听见。


    旭阳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这厢同他满意点了点头,那厢对着居尘再度发声询问:“他和你背地里厮混的那个,哪个好?”


    宋觅的目光再度飘了过来。


    居尘发现他俩真不愧是一个血脉出来的,明明各有所思,搁这合起伙来,要她的命。


    “都好,都好!”居尘怅然道。


    她这回答,显然是还没把另外那个混蛋放下,旭阳思忖片刻,大方道:“那要不,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去治冯贞贞,他就送给你了?”


    自古名言,有了新欢,忘却旧爱。旭阳对居尘一片热忱,日月可鉴。


    当下这情况,说好有点怪怪的,说不好,有点死翘翘。


    居尘颔首答应,至少,把他送给她,宋觅应该不会背地里再找旭阳和林师兄的麻烦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旭阳这会儿反而开明起来,竟还想起询问当事人的意见,“你可愿意以后跟着李掌记?”


    居尘诚惶诚恐抬眸,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宋觅说了声“好”。


    居尘怀疑他这辈子的忍耐,都花在和她俩待着的这一炷香里了。


    旭阳当了回月老,老怀甚慰。居尘视线飘忽了会,元箬的衣角出现在窗口,想来是有要事来寻宋觅,昨夜他只是暂时回京,今日一早,还得回江南。


    居尘不愿耽误他处理正事,连忙寻了个理由,将旭阳带离屋内。


    两人走到仙鹤府门口,旭阳不知想起什么,开口请居尘等她一下,她去同师兄告个别,顺便再讨论一下美人计的事。


    居尘目送她离去,乖巧站在后门前等待,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居尘回过头,四目相对,略有意外道:“你怎么还没走?”


    宋觅道:“来同你作个别。”


    居尘顿了顿,眼眸弯起,“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半个月。”


    “嗯,路上小心。”


    宋觅颔首,却没有即刻离去,默然片刻,再度开口,漫不经心问道:“旭阳口中那个背地里厮混的人,是我吗?”


    居尘脸颊发烫起来,小声嘟囔道:“除了你还能是谁。”


    “你和她说过我们的事?”


    居尘忙不迭解释道:“当时,脖子上的痕迹不小心被她看见了,我也不想骗她。但你放心,我没说是你,她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宋觅低低嗯了声,“你告诉她也没关系。”


    居尘双目睁大,有些发愣,尚在反应他这句话内在的含义,宋觅俯身,朝她唇上印了一吻。


    “等我回来,我有事和你说。”——


    直到中午,居尘的唇瓣,仍有一点点酥麻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他今天这一吻,有些不一样,他俩背地里接过不少吻,深的,浅的,他总是很会吻,每一次都让她心跳加快。


    可唯独今天,她莫名有一种,不掺杂任何欲望的,很纯情的感觉。


    一点儿也不露水情份。


    居尘坐在铜镜前,痴痴地笑。


    旭阳站在桌前练习飞白,察觉居尘发呆,还傻笑,将一张小纸折成蜻蜓状,朝着她的小脑袋丢了去。


    居尘被砸,摸着后脑勺,回头瞪她一眼,笑着冲上前收拾她。


    两人在桌前你追我赶,居尘将她按在瑶席上挠了会痒,抬眸看了眼外头的天光,时辰刚刚好,她一把将旭阳拉起,“走。”


    旭阳面露不解,“去哪?”


    “去城门口接袁峥,他今日下午回京。”


    云南王病况暂得缓解,南疆气候潮湿,太后娘娘写信同袁峥提议将云南王接到东都养病,袁峥得到父亲的应许,带着父母一同回到了京城。


    到达离京最近的一个驿馆,他按例给居尘递了信。


    “我说李掌记怎么今天这么有空陪我,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旭阳不情不愿地挣了挣她的手。


    居尘不依不饶:“上回你让我送他,这回我叫你接他,没什么毛病。”


    旭阳无奈对着她做了个鬼脸,抵不过居尘生拉硬拽,跟着她来到了城门口。


    路上,居尘忍不住道:“你要真对袁峥没有丝毫感情,你为何在他出征剿匪时,给他送大氅。”


    旭阳蹙起眉梢,“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可宝贝了,一出门就带在身边。”


    否则,也不会一下就撞了衫。须知两个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最不缺的就是绫罗绸缎,数以万计的衣衫等着他俩穿戴,这还能撞上,必然是穿得很勤快。


    “是吗?”


    旭阳眉梢挑起,一副不以为意的神态,居尘肃然起来,一本正经道:“冉冉,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


    旭阳原还是想同她打哈哈,敷衍了事,奈何居尘此时目光过于直射,是发自内心,认真询问,旭阳沉吟片刻,咬了咬下唇,“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她本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会嫁给袁峥,可那件事发生之后,她知道自己也嫁不了林师兄了。出嫁那天,她其实是有点认命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袁峥这么多年待她的好,她也不是体会不到。


    何况那日晚上,若没有他,她早就死了。


    她有想过同他好好过,然新婚当夜,袁峥便自觉在地上打了地铺。


    他知道她嫁他非她所愿,这么久以来,一直克己复礼,只同她做名义上的夫妻,从不越界。


    他待她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即便成婚,也没有半分差别,而他既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旭阳又怎么可能往上贴,要知道她的性子,万万是不可能主动示好的。


    加上云南王妃的各种不满,百般刁难,若要旭阳委曲求全,只为做王府儿媳,在袁峥心中争得一份地位,更是不可能。


    年少总是不知情贵的。


    旭阳并不认为此刻她缺了袁峥就活不下去,是以,当她站在城门边,远远看见云南王府的铁骑,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转眼,却见袁峥骑马靠近王妃的车帘前,俯耳倾听,车帘徐徐掀开,露出一张年轻姣好的女子面容,笑吟吟给他递了块莲蓉酥,旭阳脚步一滞,扭头便走。


    “哎,冉冉……”居尘阻拦无果,只好朝旭阳追了上去。


    “表哥,姑母让你吃块点心。”车帘内,姑娘的嗓音,柔情蜜意。


    袁峥眉宇微蹙,不为所动,老王妃坐在车内告诫道:“这是你娘我亲自下厨做的,你可别浪费我的好


    意。”


    袁峥只得接下点心,朝袖中暂且搁置,回过头,隐约在前方如潮的人群中,看见两道熟悉的背影。


    前面那一个步履匆匆,头也不回朝着城内回去,后面那个忙不迭追过去,期间回了次头,正是他家阿尘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袁峥凝着前面那道即将消失的丽影,心头一抽,感应到了什么,不由夹紧马腹,正想朝前方追去,老王爷病弱的咳嗽声,蓦然从车内传了出来。


    袁峥只好停住,掀开车厢窗帘,确认父王没有大碍,温言道:“父亲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再抬眸,那两道影子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中。


    云南王缓了缓气息,顺着车帘掀起的一角,朝着外头城门口看去,“怎么没有人来接你?”


    他指的,自然是他儿子的妻。


    老王妃闻言冷笑道:“你还想指望那位金枝玉叶屈尊降贵来这么远,只为接你的儿子?我当初就说不该答应太后娘娘这门婚事,你就是不听,你看看,那哪儿是什么贴心的人,我的峥儿在她那儿,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母亲,孩儿没有委屈,我……”


    话音未落,老王妃直接打断道:“那她为什么不来接你?这都快一年不见了,她竟一点都不想你!”


    袁峥噎话,闻父亲咳嗽声复起,无法再在他面前同母亲做争论,只得深深叹了口气。


    第60章 第60章当年。


    云南王府在东都有一所御赐的府宅,袁府,作为云南王夫妇的落脚处,旭阳返回公主府,不过多时,便收到了袁府侍仆递来的家宴请帖,她称病婉拒,一夜未出。


    居尘陪在她身边,试图说了不少劝服的话,旭阳一概不听,只拉着她对饮。


    居尘昨夜醉了好大一回,至今不记得自己到底干过哪些荒唐事,心有余悸,举起酒杯,只抿了一口。


    旭阳不高兴起来,“为什么你昨晚都愿意陪别人喝,却不愿意陪我,你重色轻友。”


    这话,居尘能认?当即一口干完。


    旭阳唇角衔笑,提壶继续给她添了一杯,剩下的,却直接举上半空,张嘴对着酒壶灌了起来。居尘都没来得及将酒壶从她手中扒拉下来,里边已经空了。


    居尘面露愠色道:“不是一起喝吗?你怎么自己喝上了?”


    “我想喝。”


    居尘凝着她眉宇间隐隐流淌而出的惆怅,“冉冉,你是不是因为今日看见袁峥同他表妹说话,吃醋了?”


    “我不吃醋,我为什么要吃他的醋。”


    “他是你夫君,你吃他的醋不是很正常吗?”


    “夫君。”旭阳仿佛在口中品味了一下这个词,醇酒入肠,戏谑失笑道,“他才不是,他从来没想要做我的夫君,他连房都不同我圆。”


    “袁峥是怕你不愿意……”


    “对,我不愿意。”


    居尘默不作声将她脸上的一丝羞恼看在眼中,静默须臾,“可你们不是有过肌肤之亲?”


    旭阳一口酒哽住,在居尘的轻拍下,瞠目结舌,惊讶地盯着她,“谁和你说我们有过?袁峥告诉你的?”


    “他怎么可能和我说这种事,你上次说的那个人,不是他吗?”


    旭阳错愕半晌,“你为什么会猜到?”


    直觉,以及对于她多年的了解,居尘笃定道:“你不是会红杏出墙的人。”


    旭阳沉默下来。


    居尘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酒意有些上头,旭阳揉了揉太阳穴,“还在郡主府,你刚及笄那会。”


    居尘惊骇不已,竟然是那么早的事,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察觉。居尘震惊道:“你们,怎么会?”


    “怎么会,还不是因为你。”旭阳双眼迷蒙,嗤笑了声。


    居尘茫然道:“我?”


    旭阳捂额,脑袋有些晃晕,半玩笑半认真道:“我和袁峥成婚,都是拜你所赐。”


    “什么意思?”


    居尘不由靠近她两分,拉住了她的手,熟悉的暖意从她掌心传了过去,旭阳忽而似是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双手握上居尘的肩膀,“立刻忘记我刚刚说的话!我开玩笑的!”


    “冉冉?”


    旭阳紧紧捂住她的双耳,“快忘了快忘了,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见!”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不关你的事。”


    不关你的事。


    旭阳开始抱着她,反反复复说起这句话,说到最后,居尘仍是一副肃色,旭阳有些懊恼,心底积压多年的委屈宛若破开了一个口,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居尘一时手足无措,洪嬷嬷听见动静,连忙进门劝哄,旭阳哭到一半,又拉住居尘,“阿尘,我没有怪你,你别放心上,那天,我们谁也无法预料的,错的不是你,是那些该死的人,袁峥已经把他们杀了,你别害怕。”


    “阿尘,跟你没关系,真的。”


    “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洪嬷嬷轻拍着旭阳的肩膀,温声安抚道:“尘姑娘知道的,她知道的,不会生你的气。”


    “真的?”


    “真的真的。”


    旭阳重复问了多遍,都得到一致肯定的回答,这才安下心来,昏昏沉沉中,睡过去了。


    居尘帮着洪嬷嬷将她扶到了榻上,为她盖好被褥,居尘神色凝重起来,转首朝洪嬷嬷问道:“嬷嬷,冉冉说的那天,到底是哪天?”


    洪嬷嬷原一直笑吟吟说没什么,居尘蛾眉紧蹙,盯着她不吭声。


    洪嬷嬷自觉瞒不住了,看了眼榻上的旭阳,将居尘请到桌前,“若老身告知姑娘,您明天能不能当作什么话都没听见?我怕公主会因为今日失言,担心您与她生分,惴惴不安。”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同旭阳生分的,上辈子的凄凉结局,她绝不让它发生第二次。


    居尘略微颔首,洪嬷嬷叹息一声,看她一眼,“姑娘您可还记得,您十五,及笄那年,上元灯节,外面人潮如织,城中戒备松懈,公主担心外头不安全,奉劝您不要出门,您却被那一声声烟花腾空的声响吸引,偷偷溜出门看灯,结果被歹人掳走……”


    居尘当然有印象,如今回想,仍是心有余悸,幸而那日旭阳与袁峥及时赶来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可她并不知晓,那夜,那四个歹徒见她貌美绝伦,将她掳上船,要将她卖去扬州当瘦马,挣扎间,居尘的脑袋磕在木桩上,钝痛从后脑勺传来,迷迷糊糊间,看见旭阳掀开船帘的身影。


    她晕了过去,第二天,苏醒时,已经被完好无损带回了家。


    而就在居尘昏厥之际,旭阳当时为了保护她,一把扑上前,挡住了对方朝她撒去的迷药。


    船只已经驱使出京,正处于荒郊野岭之中,那迷药是他们平日用来对付不听话的瘦马的,具有很强的催情作用,药效即时发作,一旦发作,一个时辰不解,便会香消玉殒。


    就在他们按住旭阳的手脚,即将扒开她的衣衫,袁峥及时赶来,被眼前场景狠狠刺痛双眼,一怒之下,第一次当着旭阳的面,一刀连斩四人。


    旭阳素是不喜舞刀弄剑,袁峥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狠厉,唯独那一次,滚烫的血迹溅到了她脸上,她却一点也没畏惧。


    袁峥上前将她扶起,她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想去解他的革带,对上他深沉的双眸,旭阳一咬牙,转身翻出窗口,跳进了水中。


    几乎在那一刻,她是想寻死的。旭阳太高傲了,她不能接受自己以那样一种媚态丑陋的面容,去扒他的衣服,哀求他救一救自己。


    袁峥想也没想,跟着她一起跳入水中。


    第二天,旭阳在他怀里醒来,未免硌疼她,袁峥将他的大氅和外衫都垫在了他俩身下,那月白的衣衫上,此时已经染上了几朵猩红的梅花血迹。


    旭阳暗自啜泣了许久。


    船厢另一侧,居尘皱了皱眉,逐渐有了苏醒的趋势,旭阳硬生生收住眼泪,披好衣衫,冷声同袁峥道:“昨夜之事,不准再提。”


    袁峥本还在想他该如何同太后娘娘提亲,方显慎重,旭阳此时冷漠的神色,无疑是朝他心上浇了一盆雪天的凉水。


    袁峥守口如瓶,顺着她的意,全当没发生过。


    可后来太后娘娘还是知道了,一直嚷着要嫁给林宗白的旭阳,突然说自己配不上师兄,甚至有出家为尼的想法,太后娘娘心中生


    疑,查明真相,强行让她嫁给了袁峥。


    话音甫落,洪嬷嬷握住居尘趋渐冰凉的双手,一再强调方才旭阳是醉酒失言,并非出自真心,“公主她只是心里难受,绝对没有怪罪您的意思。”


    “这么多年,公主待姑娘的心意,您是最有体会的。她也绝不是不明事理的主,毕竟她也说了,这样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刚刚公主只是因为当下困顿,才一时口快,语气也是玩笑的。”


    居尘沉吟良久,反握住洪嬷嬷,“嬷嬷别担心,我知道的。”


    她当然知道,旭阳只是一时心情不好,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偶尔忍不住朝亲近的人发牢骚,人之常情。


    就像小时候她俩考核不过,被郡主娘娘罚跪,也会相互指责对方唆使彼此逃课。


    居尘心如明镜,却还是忍不住心头酸涩,怆然地想,倘若,当年,若是她听了旭阳的劝阻,没有非要坚持挤前面去看那顶最大的山棚花灯……


    这样的错误,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居尘神情恹恹,回到了李府。


    走过长廊,正好遇见李岭,他刚去看完李无忧的功课,院前见到居尘,难得留步等了一会,待她走近,赞许她对于李婉瑜的手足情深。


    昨夜凤阁走水,李婉瑜提前离开,侥幸逃过一劫,但李掌记冲入大火舍身救妹的事迹,美名远扬。不过一夜,在世人眼中,居尘再也不是前世那个在家恃强凌弱,欺压弟妹的姑娘。


    她的名声越高涨,她的家人自然为之自豪,居尘当然知晓这能让父母高兴,她以前总是很希望他们能够稀罕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此时此刻,居尘却只记起自己从火海出来,第一眼看见的人,不是温氏,不是李岭,是旭阳。


    “不过你们是姐妹,相互帮衬是应该的。”李岭评论道。


    居尘垂下眸眼,“父亲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女儿先告退了。”


    李岭一愣,站在原地,看着居尘离开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那个小时候,他一抽空去郡主府看她,她就高兴奔来的小小身影——


    凤阁原处于前省与后省中间,那夜一场大火,女官没了办公的地方,为了方便,在内阁空置的西面院落临时开设。


    后来,就再也没有挪出内阁。


    回过头想,那夜一场意外,实则是凤阁入驻内阁的开端。


    居尘以前单纯稚嫩,并未察觉什么,重历一世,见多了腥风血雨阴谋诡计,直觉告诉她,那夜的火绝非意外。


    烧掉旧址,为的就是眼前的新居吧。


    只能说,天不亡她。


    居尘轻笑一声,不紧不慢迈进院门,隐约感觉,朝堂不日便将风云变幻。届时她的命运是否还同前世一般,居尘无从知晓。


    散值后,旭阳第一时间在皇城驰道堵住了居尘。


    她神情躲闪,再三试探,确认居尘并不记得她昨日说的胡话,长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


    回家的路上,旭阳挽着居尘的手,干咳一声,“过几天,好像是袁峥的生辰,每年我过生辰,他都会给我准备礼物,礼尚往来,届时你帮我把礼物送过去吧。”


    居尘默然片刻,“好。”


    旭阳讶然,“嘿,你转性了?我还以为你会叫我自己去呢。”


    居尘一开始是想这么说的,转念,却又有些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对他俩


    劝和。那样劝说的话,因为知晓了当年真相,此时再出口,让居尘生出一丝自我怀疑,她希望他俩和睦,到底是为了旭阳,还是为求自己心安?


    就好像他俩好了,当年那件事,就不再是一个错误。可这对于旭阳来说,其实是不公平的。毕竟她最开始想嫁的,是林师兄。


    居尘心中茫然,陷入无措。


    当她捧着礼物盒出现在袁府门口,刚要迈入门槛,身后,传来一阵车轮压过马路的声音。


    居尘回过首,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了袁府门口,旭阳提裙下车,最终,还是同她一起入了府。


    袁峥入京作质,多年以来,他的生辰,都是她俩陪着过的。


    结果刚到门口,就看见老王妃带着他的小表妹,端来一碗长寿面,“这可是嫣儿亲自下厨为你做的,你看看她对你多上心,便是不擅长厨艺,只要知道你喜欢吃我做的东西,就肯耐下心来同我学。”


    屋内话音甫落,门前,旭阳扭头同居尘冷笑道:“这是点我呢。”


    她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足够令屋里所有人听见,视线一时间在门口汇聚,落在了她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