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谋逆(二合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门被推开了,一束光亮斜斜射入,在辛之聿身侧照出一方明亮,他眨了眨眼,迟缓地睁开眼。
“辛公子……”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有一个微驼的身影流入了门缝,那人双手捧托盘,弯腰进屋,跪在辛之聿面前,半遮半掩的,是一张微圆白皙的脸蛋。
正是福全。
他略略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瞧了眼辛之聿,还未等对方说什么,立即收回了眼。
那日在长安城城门处,虽说他百般劝导,又从中作梗,还是未能拦住决心离去的辛之聿。
他是知道公主殿下对辛公子的宠爱的,他也明白,辛公子为何宁愿舍弃荣华富贵,也要离开这座金屋。
只是他太害怕了,怕被牵连,也怕没命,所以他还是做错了事。
跟随孔令娘回到长生殿后,福全本以为自己会被处死,但殿中上下所有人仿佛都忘记了辛之聿一般,不曾追查他的去向。
福全提心吊胆过了几日,见的确无人在意他一个小太监,松了口气,却不敢继续待在长生殿内,掏出了全部身家,四处求人,随之被分到殿外,重新负责宫道上的清扫。
后来,他听闻了许多事,得知辛公子又出现在了殿下身边,同殿下一道回了宫中,也听闻姜姮被赐婚,而绥阳侯夫人跑到皇后面前诉苦,请求一条白绫吊杀辛之聿。
他听着,默不作声,只有手中竹帚一下又一下扫着宫道上的土尘。
直到今日。
福全哭哭啼啼,慌慌张张地道歉着。
说来说去,还是那一件事。
辛之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像是有一抹锋利刀光横在了他的脖颈上,福全声音发颤,深深弯下身:“辛公子……”
那未掩紧的门被一阵风吹开,空气夹着温热的腥臭送入这方寸的屋内,有甲胄相击声由远及近,由近至远,此起彼伏着响着。
辛之聿仍注视着他:“是谁派你来的?”
“辛公子……快逃,快逃吧……”福全细若蚊蝇,额间有冷汗滴落,“楚王殿下谋逆,叛军已控制了行宫,有不少长生殿的宫人都被带走了。”
“姜姮呢?”他厉声询问。
福全连连磕头:“公主殿下半个时辰前便已离开行宫,不知所踪了。”
福全从托盘下方小心翼翼取出一把短剑,递给了辛之聿:“辛公子……快逃吧,从西门出去,便是马厩,快逃吧……”
辛之聿接过剑,滑开剑鞘,一眼扫过剑身,又问,“是谁叫你来的。”
福全一怔,喃喃道:“是连珠姐姐……是连珠姐姐。”
后知后觉般,“她还给了我这个,她说,只要把这个给您,您会明白的。”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了一个琉璃瓶,拇指大小的瓶中有着深色的药物。
辛之聿拿过,打开了瓶塞,有一股清幽淡雅的稥迎面而来。
他忽而一笑,眸子一亮:“是姜姮,她舍不得我死。”
福全不解,不知此事与姜姮有何干系。
他怔怔地睁着眼,只见辛之聿把剑鞘合上,将短剑扔到他身前:“你拿着防身吧。”
辛之聿握紧了那小小琉璃瓶,径直离开了屋子。
一匹白马驶入了茫茫草地,与一队旌旗黑马迎面相见,两方同时勒马停下。
禁卫军齐齐从马上翻身而下,身上是半新不旧的甲胄,腰上佩剑,背后系弓,他们皆是出身世家大族,是各族中年轻有为的男儿,又常年跟随皇帝以贴身护卫,其中不少人和姜姮是自幼相识。
有能言者率先打招呼,并调侃道:“公主殿下何时学会了骑马?也是前来狩猎吗?”
“父皇在何处?”姜姮高坐马上,紧紧握着缰绳,无意与他们闲谈。
禁卫军们相视一眼,无人回答。
此时,有过几面之缘的殷七走上前来,俊俏干净的面庞上带着细微笑意:“呦,这不是小昭华吗?公主殿下莅临,有何指示?”
又张望了几眼,“二小子呢?驸马爷不陪着公主,便算是失职吧?”
姜姮颇为言简意赅:“楚王谋逆,后妃皆惊慌,殷凌受命在皇后娘娘身边护卫。”
她语气随意,但字字清晰,“本宫艰难逃生,是为亲自向父皇禀明此事。”
飞吹草低,马儿慢嚼。
四周一时鸦雀无声。
“殿下此言属实?”殷七没有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样子,肃然模样和其亲兄长绥阳侯有几分相似。
姜姮垂眸答:“此事是否属实,只能等父皇亲自定夺,只不过本宫出逃时,见营地内卫兵都已行动,还有一队兵马整装待发,似要往长安城方向去,不知本宫这位皇弟,是何时与统领卫兵的郎中令私相勾结的?”
“对了,现郎中令孙玮正是殷家婿,中郎将可知他与楚王往来一事?”
“哎哎哎,殿下莫要乱说话,孙玮姓‘孙’,到底不姓‘殷’。”
殷七连连摆手,嬉皮笑脸着,让人恍惚以为,他方才的正经模样不过错觉,可那未曾从剑柄上松开的手,却暴露了其真正的心思。
姜姮若有所思。
有一人率先询问:“殷大人,我等是否该回去,护卫陛下左右?”
另有一人质疑:“万一寻不到陛下,我们又各自散在林中,到时候你我单枪匹马,又谈何护卫?”
皇帝正在落林中狩猎,身边只有少数精锐陪同。
落林地势极其复杂,林中多豺狼虎豹,和高大树木,若是慌乱闯入,两队人既有可能隔着一条灌木,擦肩而过。
远方起了浓烟,细辨方向,正是行宫所在处。
若是真谋反,讯息往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位新上任的中郎将正色,很快就给出了命
令:“我陪着殿下,快速入林,寻找陛下,尔等原地等待,若有叛军前来,就地处决。”
众卫兵相顾一眼,齐声回答:“是。”
同样出身名门,年纪轻辈分高,却从不端着架子,于是,虽说殷七资历不深,大有靠着家族威望高升的可能,但相比先前那位从北疆而来的中郎将,显然是他,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周围下属的爱戴和信任。
殷七带头,姜姮跟随。
两马一前一后,纵蹄前进。
正要入林时,殷七忽而勒马,马身转向,面对了姜姮。
他抬眼,平静询问:“楚王当真造反了?”
姜姮缓缓停下马儿,伴随一声马嘶,她宁静微笑。
“是否谋反,该由父皇定夺,小七叔……这个问题,本宫答过的。”
殷七深深望她一眼,右臂用力扯过缰绳,身下黑马迅速前奔。
姜姮凝视着他的后背,粗粝的缰绳将她的手心磨得发红发痒,一声轻呵后,跟了上去。
殷七对那群信爱他的卫兵们撒了谎。
姜姮望见不远处的帐子时,立刻清楚了此事。
禁卫军是为皇帝安危所设,必需时时得知圣驾去向,哪怕皇帝要狩猎,为避免来往人群众多惊扰猎物驱散了大部分卫兵,身侧也会留下几位属官。
这些属官会保持与中郎将的联系,只如何联系,通过何物联系,便只有当事人知晓。
姜姮没有刨根问底的好奇心。
她盯着那小小帐子,一言不发。
殷七在她身侧牵着马,轻声道:“虽不知,怎么就走到今日这幅局面了,但陛下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姜姮没有回答,注视着他。
殷七扯嘴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拿着殷氏一族满门性命玩笑。”
此言像是说服了姜姮,她点点头,大步上前,掀开了帘子。
皇帝正坐在中央,身侧并无他人侍奉,见她进入,掀起了眼:“玉娇儿到朕身侧来。”
“父皇。”姜姮认真行礼,却未上前。
“朕的玉娇儿也长大了。”对她突如其来的恭敬表现,皇帝似乎并不以外,只是微微感慨,随后平声问,“玉娇儿前来,是为何事?”
姜姮想,自己应该做出惊惧或伤心痛绝的模样,如此才像一位从叛变中仓皇出逃的公主。
可不知为何,她挤不出眼泪,也抹不出笑,只平淡无趣地说了一声:“楚王谋逆,父皇可知?”
“是吗?”皇帝波澜不惊,手边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木琴。
姜姮找到了些许感觉,跪着身,蹙起眉:“是啊……行宫内乱成一团了,说不定已经死了很多人。”
“父皇,您快下令……”
皇帝声音依旧稳而沉,轻易将她的嚎叫声压过:“昭华,朕再问一次。”
“欲图谋逆者,是何人!”
那一双深深的眸子是久居高位的不怒自威,此时眸中并无笑意,只剩黑黢黢的一片,就沉沉地望着她,似乎看穿一切的阴谋和手腕,将她看穿,剥皮削肉般。
“是柔妃和楚王。”姜姮平静,不常跪的身子跪不来,她腿酸了,便直起身,半坐在小腿上。
皇帝眼中闪过失望:“玉娇儿,阿爹待你不好吗?你是大周朝最尊贵的昭华公主,坐拥天下最繁华的封地,享食邑五千,这不够吗?”
皇帝话音刚落,一位仓皇的小太监缩着身子,跪入帐中,连连磕头。
姜姮微微侧首,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长生殿内伺候的宫人,此次也跟随着她来到了行宫,原来如此吗?
随后,她收回了视线,静静地目视前方。
那小太监还是慌张,却将所见所闻说得清清楚楚。
比如,孙玮出现在行宫时,第一个拜见的并不是楚王,而是她这位昭华公主。
又比如,明明是楚王谋逆,按理说应去围捕他人的卫兵,却反过来去将楚王所在的帐子围困住。
小太监慌得不敢喘气,一时半会便将猎苑内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皇帝到底是皇帝,身为皇帝,又怎会不清楚宫中的风吹草动呢?
眼前的少女完全褪去了稚气,生着最好的模样,像发妻,也像他,可皇帝隐约却觉得陌生,不知她是在何时变成了今日这幅模样。
一时心中又是气又是恼,因并无外人在场,便不再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举起案上茶杯,直直扔向了姜姮。
耳朵被砸到了。
世界只剩一片“嗡嗡”声,姜姮被耳鸣声扰着,连痛都觉得不够真切。
“姜姮,朕从未亏待你,今日事……”
皇帝还在骂,不像皇帝,只是父亲。
他骂狠了,双眼圆睁,声音都嘶哑了,姜姮见过他如此模样,是在怒斥阿蛮的时候。
姜姮沉静起身,高出皇帝半身,心口似乎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双眼火辣辣地疼,入耳的,自己的声音却是冷的。
“父皇为何不肯承认,是柔妃和楚王谋逆呢?明明二人都不无辜,私自结交大臣,往各宫安插棋子……这一桩桩事,都是有迹可循。”
“他们杀了阿娘,还欲除了阿蛮。孔令姑都清楚的事,父皇怎会不知呢?”
“我当真不解啊,可后来见多了,也便明白了,父皇,你之所以包庇二人,这二人之所以能有恃无恐,安享着荣华富贵,只因为,柔妃也好,楚王也是,都是你手上的刀。”
姜姮想冷笑,但笑不出来,只能红着眼,死死盯着他——大周的九五之尊,她的父亲。
平静道:“所以,毒杀阿娘,诬除阿蛮,都是你的意思。”
“所以,你是为舒娘和阿蛮向朕复仇吗?”
面对这个问题,姜姮一时无声。
“皇后也恨朕,才同你联手吗?她是为了阿稚。”
皇帝笃定,眼角处却有黯淡之色。
阿稚是殷皇后之子的乳名,死在一场重病中。
身为孩子母亲,殷皇后心怀怨恨,作为皇子母族,殷氏一族更是不甘,两方从宫内宫外同时入手,追查真凶。
长生殿一直关注此事,当他们查到柔妃身上时,姜姮私下见了殷皇后。
之后,二人表面继续针锋相对,实际上却是志同道合。
此次谋逆之举,若无殷氏一族和殷皇后的鼎力相助,姜姮是万万不可能实现的。
可事实上,因身处宫中,顾忌隔墙有耳,姜姮再未寻见时机,与殷皇后在私下会面,便一直以为二人之间的合作,是形存实亡。
就连殷七,是否清楚此事,是否愿意一同共行这大逆不道之举,她也是方才所知。
是那日,她送走了纪含笑,恰好见孙玮与殷凌共同前往昭阳殿拜见,她才隐约发觉,那位母亲并未像平日行为举止中展示出来的那般已是心如死灰,选择与家族断绝往来,一心等死。
她从未忘记,曾经在自己怀中短暂停留过的那个小小身躯。
正如姜姮,从未从死亡的恐惧中走出一般。
二人不约而同的,算计着一样的事,又在偶尔一瞥中,明确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时至今日,无需再隐瞒什么了。
姜姮道:“您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却不是一位好父亲,更不是一位称职的丈夫。”
皇帝重重放下了手,面上罕见流露了衰老之色。
“是啊……”他承认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跌坐在位上,像是陷入了回忆中。
“父皇,请您下诏退位。”姜姮沉声,半请半逼。
如今禁卫军远在林外,刚被殷七下了令,不许轻举妄动,猎苑内卫兵则由孙炜掌控,陷入一团乱麻,他们真正需要保护的皇帝成了笼中之鸟。
皇帝问:“让位给谁?姜钺,还是……你?”
姜姮抬眼,那个答案就在嘴边,她不自觉犹豫了一瞬。
皇帝自嘲般笑了一声,沉沉一招手,只说了两个字,“动手。”
帐外随即响起了兵刃相向声。
姜姮一惊,立刻望向帐外,却只见到些许刀光剑影,不知殷七如何了。
“姜姮,朕众多子女之中,唯独你之心性,最似我,说到底,是舒娘的孩子啊……”
皇帝拂过琴弦,拨出两三声悦耳琴音,几声后,琴弦重重崩断。
这琴是纪皇后的遗物。
皇帝只道:“朕会留你一命,因为舒娘是为朕而死。”
姜姮似乎意外皇帝会说出此话,她垂着头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有瞬间闪过的刀光,是她拔出藏在身上的短刀,直直往前刺去。
一招一式并不规范,甚至身子只是轻飘飘的一抹红,可那刀是削铁如泥的短刀,皇帝也并未想到,这个向来四肢不勤的娇娇儿会做出此举。
眼见,那刀刃要刺入那长年累月受着“万岁万岁万万岁”祝福的身躯了。
一道胖乎乎的身影出现,挡在了皇帝身前。
是陆喜。
“噗嗤”一声,鲜血飞溅而出,刀子没入了胸口,卡在了骨头间,无论进还是出,都受阻,艰难万分。
陆喜软软地倒下。
皇帝紧紧皱着眉头,抿着唇一言不发,阔步离开了这处帐子。
姜姮愣了片刻,迅速上前拾起那个茶盏,重重一掷。
可皇帝已经离去,那个茶杯落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得走呢?怎么可以?
姜姮想要追出去,却被唤住。
“小殿下……”
是陆喜。
如果不是他,或许皇帝真的会死在她的手中。
姜姮停住了步子,迟疑地转身,双眼有点模糊:“我以为,你早已为自己择好了去处。”
否则,何必替她隐瞒私下的行踪,又何必三番五次救着阿蛮。
“到头来,你还是忠于了父皇。”
姜姮说着,不知是疑惑,还是遗憾。
陆喜身上全是血,血全漫出来了。
救不了了。
“小殿下……别难……过,娘娘是个……好人……”
“可惜……可……惜……”
陆喜说着“可惜”,还没有说明白是什么可惜,或者什么都可惜,他就死了。
他分明清楚所有事的,他亲眼见证了皇帝成为皇帝后的所见所为。
却还是无力地呵护着阿蛮和她,还是为了皇帝而死。
姜姮腿一软,直直跪下,她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个老太监在宫中活了一辈子,无子无女,无亲无故,无人会祭他,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她轻轻拢上了陆喜的双眼,身子软软倒在了一侧。
又哭又笑,又笑又哭。
姜姮用衣袖挡住了脸。
那一夜,那一夜,是姜钺先出现在椒房殿的。
他是被乳母抱到了椒房殿内,姜姮问他,那个乳母为何自作主张时,他根本答不出。
他那么小,对于自己去哪,自己应该做何事,还不能做主。
那晚,椒房殿很安静,没有宫人,没有医师,没有各怀鬼胎前来侍疾的妃子和贵妇,实在太安静,静到姜姮能够拉着弟弟,坐在榻边,和阿娘好好说说话。
她许久没有和阿娘好好说话了。
自从那次阿娘告诉她,这殿中的人,并不是人人都想让她痊愈后,姜姮就不敢再乱说话。
她把阿蛮推到身前,打算让他先同阿娘说上几句,反正他人小,话也说不了几句,很快就能说完。
她觉得,自己是个好姐姐。
阿娘睁开眼了,为何眼中是惊慌?
阿娘问了和她一样的问题:“是谁带你来的?”
她抢答了,还自主主张说:“该严惩这乳母的,阿蛮年纪小,出了岔子怎么办?”
阿娘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眼像是哭了。
她想一看究竟,却被阿娘先一步抱在了怀中,同阿蛮一块。
阿娘声音很轻很柔,说了好多话,她听不大懂的话,不等她问,阿娘就叫他们藏到那个柜子里,不许出来。
这四个字,不轻也不柔了,和平日不同,是命令。
姜姮只好带着阿蛮跑,藏到了柜子里,刚关上柜门,外头就来了人。
先是柳姨。
她像是在哭:“女公子……您别怨柳儿。您一定要死的,我也一定要争的,我若不争,便一无所有的。”
“你安心离去吧,下辈子就做个普通姑娘,和您从前所说的一样。”
……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碗中的药喂给了阿娘。
阿娘顺从地喝着,双眼闭起,并不做声。
那是毒吗?阿娘为什么要喝?
她想出去,阿蛮也是,可阿娘的话还在耳边,不行,要出去,那贱.人要杀了阿娘!
他们就要推开柜门了,已经要冲出去了,阿娘睁开了眼,第一眼是看向他们。
直直的,淡淡的,温柔如春雨的,坚定如墨锭的。
他们收回了手,阿娘挪开了眼,只说了一句话:“让他过来吧,多年夫妻,总要见一面。”
柳姨像是被扼住脖颈,直愣愣地望着阿娘,只能慌不迭地点头,她离去,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周的皇帝,他们的阿爹,阿娘的夫君。
他走进来,一半是作为丈夫的悲切,一半是作为皇帝的冰冷。
他先问:“阿蛮呢?”
阿娘答:“我让他离开了,他还小,不该看见我死去的模样。”
爹爹点头,并未多言。
阿娘轻轻探出手。
爹爹将阿娘半抱在怀中,目光那么柔软,柔软得让她想哭。
“舒娘太聪慧了,什么事都瞒不住你……舒娘该笨一点,傻一点。”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不想当个糊涂鬼。”阿娘摇了摇头,也是如此的温柔。
“叙郎……我这些日子躺在床榻上,总是想起往日的岁月,可却忘了,是何时对你心动的。”
“好像是那一日,你喝醉了酒,抱着我,告诉我,你害怕,怕万众之巅处,只有豺狼虎豹环视。”
“我想,我的心动,便是始于此的。”
“舒娘……”
“利用我,成就这大周的霸业吧……”
“叙郎,我知你的难处,既说了陪你一辈子,便会陪你一辈子,可惜这辈子太短……而下辈子,我不愿了。”
再也听不见阿娘的声音。
爹爹哭嚎着,歇斯底里。
柜子里,姜姮紧紧抱着阿蛮,不再懵懂无知。
只是那时,她不知,阿蛮如此年幼,为何却成了他人眼中钉?
原来,为了坐稳皇帝的宝座,什么妻,什么儿,都不过心一横,嚎一声,从此江山万里,万岁万岁万万岁。
何况一个女儿呢?
姜姮起了身,帐子外已是空无一人,幸而留了匹白马,是让她自投罗网。
姜姮沉默着翻身上马,手上留着厚厚新茧。
她望向林子深处,不见万里江山。
第62章 鸣镝爹爹
从落林深处逃出,有高山流水,旷野园林,猎苑自前朝起,不断扩建、修缮,到今日一朝,规模已有两城之巨。
至于被侵占的农田,捣毁的民屋,自然无人问询。
姜叙——这位在位数十年,平定四海,功绩显赫的大周皇帝,正狼狈逃窜着,身侧不过十余人。
这一支卫队原有百人,此次出宫为了掩人耳目,只择了其中最精锐的十二人陪同。
平日养在深宫,无论是
任务或训练,都由皇帝单独派发,不与前朝后宫接连,不经三公九卿之手,故鲜为人知,这是皇帝留给自己最后的保命符。
方才,他命令这只影队埋伏在外,却未曾想到,姜姮会亲自下手。
这些年的大权在握,已让皇帝忘记了危险的滋味,也失去了对死亡的警觉。
回想起那一抹血色,他眸子愈发深沉,心头思绪复杂。
弑母杀兄的事,他也曾做过,可当自己往日捧在手心的娇儿,也将刀头指向他时,他的的确确感到了恐惧。
父囚子,子杀父,子子孙孙争夺不休。
九重天上的王母给了王族姜氏与生俱来的权利和财富,让他们凌驾在万世百姓之上,与此同时,也为他们施加了诅咒——大周的每一位皇帝都是死于非命,都亡在至亲之人的手中。
皇帝曾坚信,他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位天子。
他的生母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小宫人,但他依旧成为了皇帝,依旧战胜了纪氏那个庞然大物。
他相信,自己能掌控好一切,带着大周走向千秋万代。
他也的确做到了,收复失地,开辟疆域,回收军权,限制相权,为了避免子壮父惧的事再次发生,默许长子与嫡子斗得两败俱伤。
可他从未想过,姜姮会有亲自动手的决心。
那一瞬间的恐惧,像是微不足道的疼在某一日激变为了疾病,让这位皇帝真切感知到自身的衰老。
“传朕的旨意,废太子姜钺不忠不孝,赐鸠酒。”
皇帝冷静吩咐。
废太子姜钺远在长安城内,若要赐死,也需回到长安城后。
为首的一人犹豫一瞬,还是道:“陛下身边……”
“无妨。”皇帝果决,垂眼又道,“若遇到昭华,格杀勿论。”
见皇帝如此,这些早被驯服的,只知忠心的卫兵也不再质疑,立刻调整队形,由三人径直出猎苑回到长安城,剩下九人继续护卫。
小巧而精美的行宫,参差错落的帐子……都在眼前了。
里头驻扎着绝大多数的卫兵,有着有勇有谋的将军……大部分人都不知谋逆的目的,只是懵懂无知地跟随着长官,事实上,在他们心中,皇帝依旧是天子,是普天之下最威严正确的存在。
只要这真实的权威现身,一时的动乱会不攻自破。
皇帝凝视前方,下意识勒马,一息之间,有万箭齐发而来,仿佛倾盆大雨哗然而下。
皇帝勉强挥剑去挡,扫过一眼,急急找着可以藏身的树干,再侧身时,已有几名英勇护驾的勇士倒在了不远处,身前身后插满了羽箭,像报废的靶子。
皇帝半眯着眼,环视四周,心中了然。
营地行宫之内,已被“叛军”彻底占领。
只不知,这是哪支叛军。
“离开。”皇帝下令,借着箭势渐弱的空隙,立刻调转马身,快速驾马驶去。
剩下几人跟随。
远离行宫,停留在一处草坝上,皇帝身边只剩下了三人。
迟迟未有追兵出现,三人将皇帝围住,暂歇此地。
皇帝面容平静,只眼底留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狠意。
似笑非笑:“未曾想过,朕之儿女中,卧虎藏龙者甚多,而真正不失狠辣心肠和铁血手腕的,是昭华一人。”
自然无人敢冒然应声。
眼下局势渐渐明晰。
皇帝做出判断,楚王确已谋逆。
方才下令放箭者,必然是楚王。
他的这位大皇子,说得好听是性子仁慈,说得直白,便是有几分优柔寡断,他能在被逼到极致时,一不做二不休坐实了谋逆的名号,将父皇箭杀至宫外,却不敢将事做绝,再派人追杀。
不知,正因此掉落了姜姮的圈套。
这个女儿,这位长姐,算准了父皇的猜疑之心,摸清了皇弟的柔肠和野心,抛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谋逆做幌子,留二人互相猜忌,斗得两败俱伤。
姜姮就是要让楚王与皇帝,再也做不成父子。
只能成一对仇人。
还是不够成熟。
皇帝嘴角微扬,有对长女手段的赞许,也有作为过来人的感慨。
在他看来,姜姮最后一举——以身涉险,亲自动手——实在多余,她该更有耐心一点,置身事外最好,煽风点火其次,就如他当年利用纪家上位,清清白白,名正言顺,之后再倒纪便轻而易举。
事应循序渐进。
皇帝可惜,再无可能去教导这个资质出众的女儿了。
经此一事后,姜姮或死或囚终身。
皇帝想清楚了一切,冷静地观察身侧的三人。
为今之计,需有一人去长安城外通风报信,城外三营驻扎着大周真正的将士,他们上过战场,杀过敌人,不认皇亲国戚,只认虎符。
那虎符,一半在营中练兵的大将军身上,还有一半在皇帝身上。
将士们一至,这群乱臣贼子必死无疑。
可从猎苑到城外三营,路途甚远,且往来势必要遇上叛军。
必须有一位真正有勇有谋,且不畏生死之士挺身而出。
那三人深受皇恩,早已立下誓言,要为皇帝死而后已,此刻皆站出来,愿意接下此令。
皇帝看着这三张陌生的面庞,一言不发。
日落西山,夜色渐起,恰有一人驾马而来。
皇帝缓缓起身,直视着他,思索了许久,想起了那个名字:“辛砚,朕记得你。”
辛家军曾是皇帝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他挥拿此刀,为自己创下了名垂青史的雄主之名。
而辛家少主,辛小将军者,则是这把刀上最尖锐的刃。
皇帝曾多次听闻这个名字,那时,人人都告诉他,辛之聿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将才,将会立下不世的功绩,人人都希望,他能作为伯乐,让这位将才成为无可指摘的将星。
可真正见到他,却是在他成为公主的宠儿之后。
一个美丽的,脆弱的,无力回天的少年,纵然眼底身上还留着尖锐的刺,可到底,是个玩物。
皇帝对一个玩物,提不起任何的兴趣,当时听闻他瞒过姜姮出逃的消息,也只当做笑话,听过而已,但今时不同往日。
“朕知道,从前朕亏欠你良多。”皇帝沉声道。
“只朕虽贵为天子,却也有诸多的不易,你若愿助朕脱困,朕将为辛家洗刷冤屈。”
皇帝不确信他在姜姮身边清楚多少事,刻意隐去了部分,只留了部分真相,听上去便是言简意赅,帝王之色:“楚王谋逆,如今行宫之处已被叛军所占,朕将虎符托付于你与这位勇士,你们二人一道前往城外细柳营,将此符交予大将军,请他带兵救驾。”
“此事一过,你有救驾之功,届时,也无需留在姜姮身边委曲求全,朕会封你为中郎将,总管宫内卫兵,无论何事,朕都会为你做主。”
另一人接过虎符,面容肃然,又向皇帝重重磕头,说着誓死效忠的话语。
辛之聿仍坐马上,似乎意外会在荒郊野外看到孤零零的帝王,也意外,会听到这样一句又是诚恳道歉又是威逼利诱的话语。
为辛家洗刷冤屈……东山再起的机会……
皇帝果然是皇帝,轻而易举就能抛出他所求的心心念念。
但是……
又有一箭飞来,直直朝向了皇帝,还未等刺入血肉,有一阵夜风吹来,吹偏了箭。
姜姮从马上跌落,身子踉跄地半倒在野草上,发丝同红衣凌乱在冷风中,唯独一双眸子亮得逼人。
她从落林中,一路循着痕迹追来,已是体力不支,但她知,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想输,也不能输。
再取出一根箭架在了弓上,持箭的双手颤抖不止,手腕在痛,双肩很酸,声音是紧且涩,怒吼的一声。
“阿辛,杀了他。”
皇帝了然:“玉娇儿,莫要为难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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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深邃的眸子又望向了辛之聿,“辛砚,朕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何谓正确的选择?辛之聿垂下了眼。
姜姮不再怂恿,甚至未看他,显然也清楚,对他而言,哪个是正确的选择。
她清楚的,辛之聿是生长在北疆雪野的狼崽子,他有利爪和尖牙,能率领狼群厮杀,也能离开同族流浪,唯独不能收起爪子和牙齿,俯首等着饲养。
而她一直想饲养他,将他养成犬,家犬,即使被抛弃,也只能在原地等待的家犬。
皇帝弑母,杀妻,囚子,可他是个好
皇帝。
他礼贤下士,奖罚分明,能给辛之聿青云梯,紫金袍,一切所求。
姜姮隐约后悔,不该动了恻隐之心,唤醒本该因药物而沉睡的他,或许该让他死在叛乱中的。
若如此,她便不用提心吊胆,而是用半生去怀念,那与她曾耳鬓厮磨的少年。
她又射出一箭。
这一箭很准,比她从前在长生殿内所练的每一箭都要准,可惜不停歇的追赶早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这狠而果决的一箭被轻飘飘挡了去。
“姜姮,你要一错就错吗?”皇帝怒斥。
姜姮跌跌撞撞站起身,笑得张扬,“父皇?非生即死的事,还留有什么对与错吗?不过你死或我亡……既然做了,便要做绝,我正风华正茂,才不愿死呢。”
两方的距离被风推得极近。
姜姮握住手中箭,一言不发。
皇帝面容仍平静,仍高高在上着,只眼中的几丝憎恶和遗憾,暴露了他的外强中干。
这时一个卫兵不声不响地快步上前,同时高高挥起了手中的利剑,对准了姜姮单薄的身躯。
还未等剑落下,又有一剑先一步刺入了他的身躯,直入心脏,不留余地。
他迟缓地抬起眼,是辛之聿平淡的面容,而一旁被悄无声息夺去佩剑的士兵目瞪口呆。
这位年轻的卫兵至死不解,为何会有人不忠于皇帝,为何这个罪奴会放弃功成名就的机会?
“算不上委曲求全。”
这位身世多舛的罪奴,只简单留下这样一句话以做解释,可惜身边几人,不懂的人听见了,能懂的人专心致志,置若罔闻。
“撤——”
皇帝清楚辛之聿不能为他所用,不再犹豫,厉声吼道,用力一拉缰绳,马儿走了,身子倒了。
姜姮紧紧握住箭身,箭镞没入皇帝身躯。
血溅了她满脸,横过了眼,湿了发。
皇帝双目瞪圆,迟缓、迟缓转过身。
举起了手,像是要抽下,姜姮死死盯着他,双手用力。
红的血液,红的衣物,红的身躯都落在绿的草上。
剩下两个卫兵惊慌失措一瞬,立刻挥刀,向姜姮劈来。
辛之聿毫不犹豫,一剑一人。
剑光混着月光,照映了茫茫草地。
风吹草动中,几具尸体,两个活人。
姜姮像是愣在了原地,眉眼间透露着隐约茫然之色。
“姜姮。”辛之聿上前,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失而复得般嗅着、盯着她,又握着她的手,把箭从骨肉中拔出,将她稍稍带离此地。
姜姮依旧一言不发,抿着唇,垂着眼。
辛之聿注视着她沉默的侧脸,轻声细语地唤着她“阿姮?阿姮。”
姜姮安静许久,忽而抓住了他的衣袖,很用力。
那一双血色的眼眸比夜色深,她喃喃道:“是一样的……是一样的……”
辛之聿不知,她所说是何事,只点着头,抚着她的发。
良久后,姜姮站起了身,离开了他的怀抱,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去,像个学步的婴儿。
“爹爹……爹爹……”
她抱住了父亲的身躯,先是小声呼唤,再是嚎啕大哭。
是一样的。
太监和皇帝,是一样的。
利器刺破皮囊时,轻易的阻碍,微微的响声,是一样的。
都是肉.体。
那是爹爹。
第63章 琐碎(剧情七)他要回来了。
叛军作乱,皇帝崩,郎中令玮救驾,叛军已除,逆首楚王伏诛。
这简明扼要的消息不出半日,传遍了整座长安城,并往更远处传播着。
一时朝野内外议论纷纷,有群臣长跪宫门,妄图以身阻拦,求见姜姮。
百姓听闻此事,一拥而上,更将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万众瞩目中,有旌旗、白马,披光踏尘而来。
见装着先帝圣躯的棺椁渐近,以许相为首的老臣依次下跪。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由先帝亲自提拔,自然感念恩情,如今先帝崩殂,却不知自己今后该何处,内头哀哀之余,不免惶惶。
再表忠心已无用。
随之而来的,是六驾马拉凤车。
楚王死后,有一人以死上谏,揭露楚王同柔妃的恶行,说太子的冤屈。
无论此人挺身而出所求为何,其所言,已随丧讯传经两宫长安城。
既然姜钺只是被冤,据说先帝临终前,还有言拨乱反正,那太子自然还是太子,而父死子继是纲常伦理。
此时,新帝已出建章宫,入未央宫,准备大典,昭华公主该被称为昭华长公主了。
只一切太过顺理成章,又太过理直气壮,不得不让人疑心,是否会有一双手,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可木已成舟。
长公主位同三公,爵比诸王,行六驾。
凤车近了,缓缓经过众人,三人高,楠木雕凤描金,是愈发张扬的气派。
如今城中百姓,谁不说姜姮是天生的好命?
一个亲爹,一个亲弟,两个“亲”字注定保她一生的富且贵。
“公主殿下!”
许相率先出声,“不知臣等,可否求见?”
凤车并未停,仍在众卫兵的护卫下,往宫门驶。
许相高声:“公主殿下,臣欲求见太子殿下。”
凤车停下,这时,忽有一道身影从人群中窜出,直直往里头冲,那人太过果决,卫兵一时不察,竟真让他闯入,只见刀光闪过,车帘裂做两片,又掠起,车内竟是空无一人。
这刺客僵住,随即便被赶上来的卫兵反手压在地上。
连珠本在一旁,面不改色围观了全程,又缓步上前,先是向许相恭敬行礼。
“许相,殿下说,乱中易出错,等万事具备、尘埃落定后,她自会邀您,与陛下共商大事。”
许相本欲进一步问询,可那“错”已在眼前。
卫兵们将该刺客压到了一边,并不是多远处,却也避开了商铺和百姓家门口,刀起刀落,连审讯也省略了,解决了“错”。
连珠又福了身,跟随凤车,入了宫门。
宫门处发生的意外,经宫人之口,落入姜姮耳中,并未有多意外,历朝历代,哪朝哪代,改朝换代是相安无事的?至少大周立朝百年以来,从未有过。
姜姮只嫌麻烦,庆幸为偷懒而早早回了长生殿。
几个老臣脱冠落簪的模样有何好看?更不愿劳神劳力去与他们周旋,不如眼前男子,好歹年轻,也算相貌端庄,仪表堂堂。
“听闻,最后是你剑刺楚王?真是大胆。”姜姮尾调上扬,余光夹他一眼,红胜春花的华裳流在玉阶上,金丝描凤,展翅欲飞。
“是叫朱北?”
“回殿下,正是小民。”
朱北垂首,姿态恭敬,却不知是在答哪个问。
姜姮轻轻一笑:“哪个朱?”
“小民只是布衣出身。”他答。
“布衣出身,楚王竟会如此信任你?听闻,你来长安城不过四个月,短短四个月,便成为楚王府的座上宾,这可是本事。”姜姮像是惊讶,像是有赞许,可一双眼分明平静无波。
朱北不敢轻视,貌愈恭,“小民是身如浮萍之人。”
寻常小民,无牵无挂,如此之人用起来最放心。
若再有几分聪慧,几分谋略,几分忠心,便成了心腹。
想来楚王,也是如此想。
可惜他并不知,这个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会在关键时候,将他杀于账内,转头又踩他一脚。
想起此人当日所言,姜姮忍俊不禁。
如果不是朱北,她还需花许多心思,才能将前事了结,把姜钺推到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上。
姜姮问:“如今不少人都在私下说,你是本宫的人……这误会,如何解释才好?”
他答:“殿下无需解释,成王败寇,废王已死,今朝有人记他,十年之后?千年之后呢?况且,废王谋逆,不止小民听之见之,另有数位王公大臣也知晓。”
那群大臣,不能接受
的,只是让姜钺成为新帝。
而不是谋逆的事实。
不过……让谁成皇帝,是他们能决定的吗?
笑话。
“说吧,所求何物,本宫也该奖赏分明些。”
姜姮垂首,漫不经心地逗着笼中的雀儿。
这雪白的山雀胖了些,遥遥一望,像是东珠成了精怪。
见她长长指甲伸来,也不怕了,自顾自低着脑袋,啄着食。
“升官发财。”
听闻这四个字,姜姮手一顿,诧异他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不经又笑:“朱公子,别忘了,你先前所为,是叛主。”
“废王软弱,不堪为主。小民曾劝说,殿下心机深沉应处之而后快,但其不信,反而纳了他人所言,欲亲近殿下,以示姊妹情深,博先帝欢心。”
“那时,小民便知,此人必与大位无缘,不可追随。”
朱北下了决心,也不怕姜姮恼怒,直言不讳。
姜姮果然不恼,反而笑意更深。
片刻后,她幽幽道,“你要的升官发财,本宫可许,不过……既然是身若浮萍之人,便要六根清净。”
六根清净……
何人是“六根清净”的?
宫中是有一类人,勉强能算清净的——正是太监。
无子无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才算真正身若浮萍。
朱北听闻此言,一怔,额间有细碎冷汗,久久思索后,深深叩首。
“任凭殿下做主。”
这一声,是做出了取舍。
“陛下身边正缺人,去陛下身边吧。”
姜姮微微一笑,给了他飞黄腾达路。
朱北正惊喜,又听她轻飘飘一言。
“既然做过叛主之事,那便做得更彻底些吧。青阳县来的几人,和你应该算是旧交情,由你送他们一路,才是仁义之举。”
她是何时得知自己的来历?
朱北心一沉,回过神来,背上冷汗打湿了薄衫,黏在身上。
余音绕梁中,那一抹红已走远。
沉甸甸的孝道和礼法似乎未能压到那个曼妙的身影上。
她喜绯色,便着红穿金,并不因为外人的三言两语更改,或许更是因为,如今这宫中,已无人能对她指手画脚。
几月前,那出现在青阳县的昭华公主是如此模样吗?
不是的,当时的她,绝无今日的心狠和老辣。
又是什么,让她飞速变为如今的模样?
朱北深吸一口气,暗自庆幸,那昔日的主子——王县令是死得其所。
不破不立,否则,又何来的今日?
姜姮走在宫道上,一时之间,倒未察觉一个“长”字,为她带来了多少的变化。
宫人依旧恭敬,妃嫔还是讨好,与她还是昭华公主时,是一样的。
当姜姮看见那位绥阳侯夫人时,才真切的感知到这隐约的变化。
“殿下……”她微微弯下腰,明明举手投足之间,还算得上一个不卑不亢,可眼底的笑意和惧怕,却能溢出来。
姜姮轻点头,问左右宫人,殷太后如今在何处。
宫人们小心答,又去忙活。
她们忙着将物件从昭阳殿搬至长乐宫,那座萧索宫殿在送走一位权后之后,又要迎来一位新主。
只这位太后,注定掀不起新的风浪。
她跪在小小灵堂中,一身素衣,神情虔诚,手中是三柱香,面前是灵牌。
在丈夫死后,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祭奠自己死去的孩子了。
而不是在孩子死后,为了所谓名声和家族,掩盖着孩子死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往城外送着衣食。
又用尽心思点破这个谎言,只为烧一柱香,哪怕这个谎言人尽皆知。
心死了吗?
心死最好。
姜姮凝视着,低声吩咐几句,又站立许久,离开了灵堂。
绥阳侯夫人还候在外头,见她出现,立刻迎了上来,轻声细语地问候着,从春捂秋冻,说到少食多餐,像一位真正慈和温柔的长辈。
“绥阳侯夫人不应早知本宫并不是一个能耐着性子的人了吗?”
姜姮轻而易举打断了她的话,连一个敷衍的笑意都为给她。
绥阳侯夫人讪笑着。
绥阳侯与她,虽是殷家家主和家主夫人,但因三皇子一事,早早便与殷太后离了心。
殷太后不信任兄嫂,兄嫂也不愿搭理这早已无用的“犟种”。
两方鲜少有书信往来,包括此次,如此重要的事竟也绕过了他们二人,甚至不如殷七和殷二两个毛头小子。
因此,他们也做错了许多事。
比如,曾在陛下势弱时,妄图规训姜姮。
谁曾想……
说到底,富贵险中求,殷氏一族要蒸蒸日上了。
回想到绥阳侯先前的吩咐,绥阳侯夫人只好做这个能耐着性子的人。
她亦步亦趋,跟在姜姮身边,跟着她打量这昭阳殿,又一一解释。
姜姮嫌烦了,停住步子,瞥她一眼。
“太后体弱,需静养,若无事,绥阳侯夫人还是少来叨唠太后吧。”
她话说得直白,换做寻常人早该骚红着脸离开了。
绥阳侯夫人却不是,她赔笑几声,凑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颇为小心翼翼。
她东扯西扯说了些琐事,才提到真实来意:“殿下,芙丫头命不好,前些日子乍暖还寒,一场冷风吹来,她没熬过风寒。”
姜姮盯着她许久,才意识到,她口中的芙丫头是谁。
是一语成谶?
前不久,还拿着这素昧相识的女孩做幌子,眼下,她真香消玉殒了。
“倒是巧呢。”姜姮淡淡道。
“还请殿下安心,只是不知,您与二小子的婚事该延至何时?国丧期间,许多事麻烦了些,不过采买之事,是一早便开始的,家中也养着不少工匠,倒也无需担忧……”
原来是为了殷凌。
亲儿子总比侄女重要。
亲亲表侄女的不幸离世,并未能让她有多伤心,绥阳侯夫人还在说道,姜姮却已走远,她下意识要追上去,却被两个健硕的宫女拦住,又被这二人半架半请的,要被送出此处。
这位德高望重的贵妇人似乎动了怒,与那两宫人争吵起来。
但这已与姜姮无关了。
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生人动怒、劳累更不是姜姮的习惯。
她望了望天,又问了宫人,见时辰还早,临时起意般又往后宫深处去。
那里还留着一个人。
做完此事,姜姮才能安心的,稳妥的,坐着她的长公主之位。
不同与殷太后处的热闹,玉堂殿内是死寂一片。
此刻,柔妃正安静无声地坐在一隅处,阖着眼,像是安睡。
宫人捧入一壶酒后,老老实实垂着头离去。
殿内只剩姜姮与柔妃两人。
“小殿下,您来了……”她慢慢睁开了眼,嘴角依旧带着温柔笑意,声音柔如柳絮的。
姜姮点点头。
事发当日,柔妃亦在行宫内,许多事,许多结果,是她亲眼瞧见的。
包括楚王的死。
朱北暴起刺杀楚王时,柔妃就在一旁,听人说,她肝肠寸断,闻着心惊。
眼前美人却依旧端庄而柔美,发髻整洁且合体。
姜姮心想,这大概算不上白发人送黑发人。
柔妃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轻轻一笑:“那孩子……其实我劝过他,不该将事做绝的,他并无家世,也无大才干,只有献上一颗忠心,才能赢得陛下的欢心的。”
“可是,帝王心思难测,谁又愿意以命相赌呢?”
姜姮没有落井下石的心思,也无意听她的真心话,她只是想,看柔妃饮下毒酒。
可但她真的开始絮絮叨叨时,姜姮反而愿意听几句。
算起来,这是二人多年以来,第一次坦诚相待。
“陛下,是死在您手中的吗?”柔妃轻声问。
“嗯。”姜姮简要答。
“真好。”柔妃笑了笑,“陛下死前,该是痛恨至极吧?向来都是陛下玩弄他人,不料死前,却被他人算计,还真功成了。”
姜姮答:“或许吧。”
毕竟,死
就一瞬间的事,一瞬间而已,她来不及问,他也没有机会答。
又补充,“柔娘娘,你快快喝了这毒酒,就能亲自去问父皇了。”
柔妃轻轻摇着头:“我不愿见他,若人死后有灵,就让我去见见娘娘吧。”
姜姮嗤笑一声,正要讽刺,她又开口,还是喃喃的语气。
“婼柳,若柳,弱柳……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抛弃我,只施舍般给我留了这个姓,我又凭什么,以此为名?是女公子告诉我,她喜欢柳,纵春挟冬冷,风萧瑟,但抽条照旧,吐芽如常,含坚韧树魄。因她,我也愿意喜欢柳,可陛下偏要我做依附他的弱柳。”
她双眸泛水,就溺在回忆中。
面上笑意如此温暖又真诚。
姜姮却见不得她如此模样,刻意提醒道:“我知道你思念阿娘,专程找人调制了一样的毒,柔娘娘饮后,别忘了告知本宫,是何种滋味。”
柔妃微微诧异,眨眼后,又是了然。
“怪不得……那一夜,藏在柜中之人,原来是您。”
姜姮蹙眉,忽觉,自己并未真正了解眼前人。
柔妃浅浅一笑:“女公子,她是那样良善的人,她不该在这吃人的深宫中,煎熬一生的。”
姜姮仔细注视她,在她舒展眉眼中,寻见了些许熟悉痕迹……是阿娘的影子。
从前只当她有野心,有手段,是皇帝用惯的人,也算一位真正的母亲,却不知,原来她对阿娘,也是有几分真心了。
但又如何?
姜姮随意一问:“你在设计阿蛮时,可想过母亲?”
“还是说,可惜没有熬到能对本宫动手的那一日?否则,或许,你真能说一声,思念旧主。”
柔妃眸子一闪,似笑非笑,扬着脸,也直视着姜姮:“呵,不一样的。”
“您同太子殿下……都像极了皇上,你们不像她的孩子,我找不到她的影子了。”
这句话,姜姮似乎听过一回。
却忘记,是从谁的口中。
归根到底,她还是不愿死吗?
左顾而又言其他,无非是怕死吧?
天很快暗了下来,姜姮赶着回去,催促了一声:“柔娘娘,这些话,您与我说,又有何用呢?”
“快快服毒吧,再晚,我便不能亲眼瞧见了。”
“好。”她轻声道,抓来酒壶,并未犹豫,一饮而尽,目光缱绻而含笑。
柔妃凝视着她,眼底似乎有惋惜,也有了然,话头一转,却道:“小殿下,这样很好,如女公子一般的人,是不该出现在这长安城的。”
“愿君,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她再次做跪礼,这祝语,是当初纪皇后待字闺中时,赠太子叙的。
如今,她赠予眼前的少女。
姜姮未想到,她念念叨叨了许多,最后一句话,只是如此。
却不认为,自己会长成阿娘的模样。
想要听的评语,还是未能听见。
她上前一步,看着横在地上渐渐变紫,胀大的身躯,遗憾摇头。
不远处,那尊王母像,无声旁观。
殿外,余晖渐拢。
朝阳将于明日再升,自此,一朝落幕。
刚至长生殿,连珠立即上前。
难得见她如此急切姿态,姜姮停下,听她。
“殿下,代王被允回长安参祭了。”
原来,是他要回来了。
他也该回来了。
正如春开花,秋落果,别离了四年的春秋,见证了千人的生来和死去,他们也该重逢了。
第64章 成婚“我将敬你为妻,与你分居二地。……
连珠将姜濬的行程简单回禀。
姜姮听着,兴致颇丰,又仔仔细细想着,在他离去的这些年,长安城内出现了哪些新鲜玩意。
总该把未能相守的几年弥补回来。
她想得太专注,以至于听漏了连珠最后一个问。
“嗯?”姜姮问了一声。
连珠垂着眼,双手捏紧了袖口,面上有不自然的笑意:“是辛公子……”
“他怎么了?”姜姮眼中有着真实的疑惑。
连珠看着,也有几分恍惚。
旁人或许不知,但她看得分明。
半年前,姜姮之所以大费周章将辛之聿从斗场带回,与他姓什么,过去是什么身份,都无关紧要,只因那张脸。
太像了,太像了。
瞧着那张面庞,似乎分别不曾出现,而失望也不会发生。
望梅止渴的事,总是虚假的。
但当时,又有何人能预料到今日的一切?
就连她也以为,姜濬再无回长安城的一日,姜姮只能单调重复着,哀怨着,一边说着思念,一边默默吞咽苦果,接受着一切。
这世上,何来十全十美呢?
比起一无所有的麻木,这不得已的瑕疵和痛苦,更让人遗憾。
她见着姜姮如此模样,心头就软了一块,默认了她如此执迷不悟的行为。
可如今,姜濬回来了。
那这位用来暂解苦思的罪奴,是否就不再重要了呢?
这个问,连珠必须问,在造成更大苦果之前。
哪怕姜姮不愿意。
姜姮轻轻瞥了她一眼,显然是明白了她所思所想,微微一笑,是寻常女儿的自在模样,可那身上的华服,早已是长公主的形制。
“阿辛吗?他自然该继续留在本宫身边,他离不开我的,我怎能舍弃他?”
“连珠,你不知道。”
姜姮依偎到了连珠的怀中,像只猫儿,这样的动作,她儿时常做。
“他是个呆子,父皇都许了前程似锦,但他不信……”
“不过,他也不傻。那药物效用如此明显,他果然是知道的。”
那日在猎苑的事,连珠早已听说,也是姜姮亲口所讲。
是啊……若无辛之聿,今日局面又该大变。
姜姮声未停:“我想着,或许是该让他做些什么了,随便做什么都好,他可比那些废物好多了。”
……
一声一声“他”,何尝不是一声一声“我”?
连珠专注地听着她絮絮叨叨,那淅淅沥沥的凉意攀上了心尖,后知后觉,姜姮从未给自己设限。
她放纵着内心,任凭情感带她漂泊。
并不在意,最后会落得一个怎样归宿。
“连珠,我要两全其美。”
许是发现了她的慌乱,姜姮望了过来,眸子清明且冷淡,又笑,笑意草草遮掩了几分眼底的凉薄,“也不是什么惊天骇俗的事吧?”
“父皇如此,信阳如此,阿蛮今后也会如此。”
“想来,我还比他们好一些,至少,我全是真心呢。”
连珠秀眉微弯,是无奈:“殿下……你……”
真的清楚,何为真心吗?
又真能,看清自己的心吗?
一些无形的阻碍,让她无法直白地问出这句话。
连珠将她的发丝捋至耳后,动作轻缓。
姜姮见着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犹豫,不以为然。
“真心。”
姜姮认真回想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全部的爱意都在其中了。
说着,心脏有痉挛之感,酥麻一阵,她笑了笑。
想见的人,还未出现。
懒得见的人,不请自来。
万籁俱寂之中,宫人独独放了他入殿。
姜姮看着阶下的人,颇为无奈。
翌日,新皇登基。
大典之后,崇德殿内是各路使者,人群拥来挤去,试图在新朝中,为自己重新寻一个好位置,不料,左寻右寻,寻不到那年轻帝王的身影,连奉承的吉祥话,也无处去说。
“这样的日子,你该接见群臣的。”姜姮随口说了一声,心中却不以为然,只觉那群大臣烦人误事,只今日为参加大典,她起了一个大早,此刻眼是糊的,腿是软的。
她正要窝回榻上,衣袖扯住步子,她被拦住,抬起头,视线落入一双泠泠的眸中。
四十多天不见天日的囚禁,已让这个少年彻底脱胎换骨,高了,瘦了,微陷的双颊未生新肉
,深色冕服略微空荡,肤是白的,唇是红的,像一道影,反倒不像个会蹦会跳的活人。
他就注视着姜姮,连呼吸都专注。
姜姮细细打量着,发觉阿蛮已经比她高出了半个头。
几分不自然,些许陌生:“别闹,累得慌呢。”
她说着,轻轻扯回衣袖,掀开珠帘,施施然走入。
姜钺紧紧跟着,姜姮躺回了美人榻上,木榻精致却小窄,容不了第二人,他便跪在榻前,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只想见阿姐。”
手被他握住,十指都被紧扣,二人的呼吸撞到了一处,都清浅。
见他如此认真,姜姮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这个姐姐,一直不算称职。
毕竟,约束管教的话,不像是她能说出口的。
更何况,眼前的少年,是皇帝了呢。
“那你现在见了。”姜姮笑了笑。
“不够,阿姐……是四十二次月亮升起,宫人递了十三回消息,都是什么禁军,什么孙玮,唯独听不见一句,你对我的关心。”
姜姮反思了一瞬,只好说道:“哪能由着性子来?”
“算了……”姜钺喃喃道,也想起了那些日子的煎熬,持着她的手,轻轻贴在唇前,“阿姐,今后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终于……终于……”
他说着,眼角又红了,有一点晶莹的泪黏在了羽睫上,欲坠不坠,映着那眼眸,更像一滩无鱼无风的死水。
有潮湿的气息黏在手心,钻到袖口,姜姮觉得,还是得怪父皇。
但想来,又有几位太子能成为皇帝呢?
也不奇怪,只是他们运气好了些。
这大周历朝历代以来最年轻的帝王,才十五岁呢,姜姮想了想,捏了捏他的脸蛋。
姜钺没有主动说离开。
姜姮实在困极了,可在他的注视下,即使闭上了双眼,困意更浓,倦意更重,也还是无法入睡,只好睁眼。
又对上了他的眼。
不出意料。
“阿蛮……”姜姮有点无可奈何了,想直接将他赶走了。
“阿姐昨夜见了殷二?”他突然问。
未想到他会提到此事,但总比一言不发干瞪眼好。
姜姮眸子一转,点头。
“他不好,阿姐少见他。”姜钺轻易地给殷凌定了性质。
姜姮笑:“你此次登基,殷氏一族可是功臣。”
“朕知道,他不一样。”
姜钺第一次在姜姮面前,用到了“朕”,像是还有几分心虚,下意识眨了眼,那滴泪,落在了姜姮的手背
他垂下首,薄薄的眼皮贴在了她手背上,不知是捡回,还是擦去了那一滴泪水。
做了这个举动,仿佛又知羞了,未抬头,就停在了原处。
姜钺:“阿姐,和他退婚吧,他配不上你。”
姜姮:“这是父皇的旨意呢,说是遗诏都不为过。”
姜钺声音还带着隐约,但气息平缓了许多,“父皇死了。”
“那由你来下旨吗?陛下?”姜姮似笑非笑。
他低声:“嗯,我做主。”
“孩子气。”
姜姮笑着点评,却未收回手。
回想昨夜,她见到殷二,也有几分诧异。
从前的殷凌,说一声眼睛长在脑门上,也绝不为过,这满长安城的富贵子弟,公爵侯门,就未见他能瞧得上谁。
或许,是姜姮决心谋逆一事惊到了他,他忽而发现,昔日的昭华公主不单单是个会发脾气的绣花枕头,于是那双眼,就能看见长生殿牌匾了。
仅此而已。
殷氏二公子不会攀附任何权贵。
他之所以出现,只是为了交代两件事。
一件事,就是关于他那个表妹。
绥阳侯夫妻曾说,将会那位无依无靠的孤女当做亲生女儿对待,也曾期盼,让她成为自家儿媳。
可当一朝权利更迭后,他们怕姜姮想起往日事,秋后算账,便先一步毒杀了她,又谎报了一个病逝。
“我知道,令尊今日进宫,与本宫夹道相逢了。”姜姮漫不经心。
阶下,殷二紧握着拳头,指上还有淤青。
“父债子偿,我会将此事如实禀报,再由大司空处决。”
“噢,请便。”
第二件事被提出的时候,殷二先是犹豫了半日,等姜姮全然没了耐心,将要逐客时,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姜姮,你或许会同我一样,都不愿见殷氏一族成为第二个纪家。”
“嗯?”姜姮才正眼看他。
虽说,殷太后与新帝并不亲厚,无垂帘听政的可能,也无大权在握的野心,但殷氏一族不是。
论根基,殷氏一族比昔日的纪家,并不差到哪里去。
论子嗣,殷二殷七都年轻有为,族中少有心思不正的小辈。
更何况,殷氏一族手中,是有着姜钺和姜姮二人的把柄的——弑.父弑君无论哪个,都不是好听的名声,况且先帝的的确确是一代雄主,于百姓民生,于外族交往都从无差错,颇得民心。
如今朝中已有人说,先帝应入宗庙,追庙号。
大周至今,有庙号的皇帝,不过二人。
一开国之君,一中兴之主,由此可见,先帝功绩。
殷氏一族,的确成了威胁呢。
但此话,由殷二说出口,便有了别的意思。
“我请求与你成婚,身为公主驸马,我可名正言顺继承爵位,继任家主,届时,你亦是殷家宗妇。”
“我会向你立誓保证,殷氏一族在我手中一日,便不会做有害大周之事。”
“我将敬你为妻,与你分居二地。”
年幼时的死对头跪在了她身前,面容诚恳地说出了这些话。
这时,他们不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更是一位普通男子对寻常女子的保证。
姜姮垂下眼,细细想来,是利大于弊。
“阿蛮,婚事而已。”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第65章 重逢“臣濬,见过昭华长公主。”……
那四十几日的囚禁,带给这位年轻帝王的,不止是皮囊上的细微的变化,还有心性的成长。
姜姮发现了前者,却疏忽了后者,一时还将他当做孩子看待,直到许久过去,才意识到他是生了气。
只从前,阿蛮闹起脾气,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如今,他学会了沉默,也有几分莫测意味。
这气生得莫名其妙。
姜钺从来都是个怪脾气,姜姮有时闲来无事,是愿意好声好气哄两声的,也觉得这位幼弟可怜可爱。
可眼下,她实在没这个耐心。
不止是她的婚事。
身为帝王,无论是否到了成家的年纪,姜钺的婚事已经被提上了议程,才几日呢,已经有不少人来长生殿,拿着珍奇宝物,试探着她的口风,都对皇后宝座虎视眈眈。
姜姮来者不拒,好东西是收了不少,可应付人,是要劳心劳力的。
只拿好处,不做事,更容易被人记恨。
可尽管如此,她也未轻而易举许诺什么,自认为很对得起姜钺了。
望着他离开了长生殿,姜姮也莫名有了火气,干脆双眼一闭,就昏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已黑,长生殿内空空荡荡,进来侍奉的宫人跪在榻前,捧着水盆。
姜姮简单洗漱,却听着宫人自作聪明。
“殿下,陛下走时……像是生了大气呢,如今先帝几位皇子和公主还未有着落,都纷纷递折子求见陛下,听说,今日一大早,四皇子和七公主正因一块封地当街打骂了起来。”
“还是我们殿下福气好,
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忘了我们长生殿的。”
姜姮瞥了她一眼,果然是一张生面孔,将帕子轻轻甩回,不言语。
有机灵的人立刻瞧过来,连骂带斥地将那小宫人拉开,又跪地求饶,那架势,生怕她吃人一般。
姜姮还不至于去记恨一个小宫人,只又想起姜钺。
还是有几分不真实。
小心翼翼算计了许久,提心吊胆地过着日,最后事也成了,朝也改了,新的年号正在商榷中,可姜姮还是觉得不真实。
想来想去,很多时候,都是如此,那年纪家倒台,纪太后失势,也是一夜安眠的事。
睡饱了,不乏了,勉强精神着,还能想东想西,姜姮离开软榻,赤脚踩在暖玉所制的地上,一步步往外走,事实上,连去哪儿,要见谁,都未想好,只是走动。
刚到殿外,她见到了姜钺。
那么单薄的一个身影,孤身站在殿门前,影子长而细,月色深,露水重。
“阿姐……”
姜钺似乎将她当做了幻影,只敢不确定地唤一声,褪去了一身无声孤寂与落寞。
姜姮一步一步,走下阶。换作从前,姜钺早将她一把抱住,不肯撒手放开,还是因为长大了吗?
她想着,轻轻探出手,踮起脚,但还是因姜钺下意识微微弯了腰,她才能如从前一般,抱住他的脑袋。
“嗯。”姜姮轻描淡写地问,“怎么不回崇德殿去?伺候你的宫人呢,不要脑袋了吗?”
“我叫他们走了。阿姐,别生气……我总是犯糊涂的,你别生我气……”
他说着说着,生怕听不到姜姮回话,就一个劲说着话。
谁生谁的气呢?
姜姮想到了一个词“有恃无恐”。
姜钺道歉了小半日,直到姜姮开口哄了,心中才勉强安定,然后又在她的劝说下,依依不舍地离去。
姜姮和殷凌的婚礼按部就班地开始筹备了。
正如纪太后的离世未能影响这桩婚事一般,先帝的崩逝也未能改变其任何。
长生殿内有了喜庆的意味,包括偏殿。
这一点红,是尖锐的,是显眼的。
无人能忽视它,但姜姮进进出出偏殿,辛之聿日日夜夜居住于此,二人都没有提起此事,粉饰着和平。
辛之聿的吻密密麻麻落到了姜姮脸颊、脖颈,更深处……
已是轻车熟路。
“痒。”姜姮笑着扭着身子,双手无力地攀着他的肩,笑意中有几分娇气。
一阵玩闹后,辛之聿将她抱在怀中,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
姜姮浅浅抿了一口,蹙起了眉:“你何时也贪了这杯中物?”
“不知。”辛之聿将杯中剩下酒水一饮而尽,“你该让我继续昏沉睡着的。”
说起此事,姜姮还有些许不好意思。
偷偷在旁人饮食中下药物,听上去,总不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还被当事人早早发现。
“不要,下次我遇了难,还要阿辛来救我呢。”姜姮嘟嘟囔囔地说道,颇为不讲理,随后又亲了亲他的脸颊。
“姜姮,我有些后悔。”辛之聿道。
姜姮随口问:“后悔什么?本宫要为我的阿辛,去求一份后悔药来。”
她还在笑,辛之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点笑,隐约有往日爽朗的模样。
姜姮见了,很是心动喜欢,就往他怀里钻得更近,单薄的一层衣物挂在二人身上,欲盖弥彰。
“我该在那日,拐走你的。”辛之聿道,他说的,是猎苑那日,当时姜姮已是精疲力尽,若无他,说不定早被狼叼去了。
姜姮还是笑:“拐到哪里去?”
“哪里去都好,越远越好,你不识路,去哪里都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回来的路。”
“这样一来……”
他就可以占有她。
私自占有。
“不好,我才不要被你拐走。”姜姮俏皮地说,“难得才到了今日,如今我万事无忧,有何不好?”
她分明什么都懂。
甚至是故意堵住他的话,不让他说得明白。
“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阿辛——”
她拖长了音,又用吻堵住他,是不想再听。
日复一日的荒唐,荒唐日月。
好像再荒唐一点,再糊涂一点,就能做一个纯粹的傻子,就像那个小皇帝。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的。
他快疯了,但他也知道,他是离不开姜姮的,要是没有她的爱,他就成了行尸走肉。
辛之聿不想活成行尸走肉,但也不愿意看姜姮嫁作他人为妻。
他甚至,有点恨姜姮。
恨她的滥情,恨她的无情。
又庆幸,在滥情与无情之间,姜姮将不多的真心给了他。
她说:“如果……能再早一点见你就好,或许,我就不会选殷家了。”
缠绵中,辛之聿的五指没入了她乌黑的发间,选择继续爱她。
今日的红,比昨日的更多了。
像是会繁衍生长一般,辛之聿想到了北疆外的野草,火烧不尽,水淹不死,一日一日疯长着,缠住马蹄。
无论如何,这一日还是到来了。
大吉,易嫁娶。
昭华长公主的婚事,自然该轰轰烈烈。
满长安城张灯结彩,放粮三日,天下大赦,这架势,比皇帝娶亲,还要隆重几分。
姜姮一大早就被唤醒梳妆,换衣。
一人高的铜镜前,她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不经叹气,比庄重的玄色,她还是更喜欢热烈的红,可大周尚黑,她也只当游戏一趟,未提前要求。
一旁连珠笑又惆怅:“殿下,要离去了。”
先祭祖先,后拜帝王。
虽说,姜姮已再三吩咐,婚事要精简为主,可这两件要事,是祖祖辈辈的规矩,还是不能免除,她点头。
殷凌早早来了长生殿,正候在外边,他也一身玄衣,是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只走近后,能瞧见眼下些许乌青。
姜姮奇怪,按理说新郎官无需早起梳妆,殷凌怎还是一副半醒不醒模样?
许是她看了好几眼的缘故,殷凌察觉,只别过脑袋,故作正经:“人生第一回成亲,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是在所难免的。”
姜姮点点头,想着是成婚的大好日子,还是待他客气了一些:“应该的”
左右侍奉的宫人捧着各式的祭礼、乐器,忍俊不禁,又簇拥着二人,往宗庙去。
还未出一重宫门。
有两方人马迎面而来。
“玉娇儿。”
这一道无奈的声音缓缓飘来,荡过了四年春秋,落在了姜姮耳中。
他下了马车,月牙白衣裳,简单玉组,神姿高澈,是拨云见月。
他走近,走近。
停在了不远处,拱手见礼。
却说——
“臣濬,见过昭华长公主。”
原来,那一声脱口而出的“玉娇儿”是情难自抑,唐突失礼。
姜姮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随之,她低身还半礼。
长公主与诸侯王是同爵,本就无谁低一等的道理。
二人的举动,是合情合理的。
只殷凌站在一旁,诧异不解。
一来,眼前人称一声风华绝代亦不为过,而他久局长安城,却未见过此等人物。
二来,姜姮无法无天惯了,何曾见她,对谁如此温顺有礼过?
第66章 圆满“阿姮,你会得一美满的。”……
不仅仅是殷凌,长居于宫中的内侍也认不出眼前人来,模模糊糊猜测出是个显贵人物,也是因姜姮这异常乖巧的态度。
当年一场宫变,死了不少人,有些人是无缘无故被牵扯,白白送了一条性命,而有些人,则是不得不死,诸如代王姜濬身侧侍从们。
说是先帝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可此举,又何尝不是畏惧呢?
十年前……不,甚至是四年前。
当时纪太后已全然失势,代王也被名为赴封,实则流放,驱去了代地,宫内宫外何人不知,这位年轻人早早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先帝好名声,却不是一个大度之人,就连昭华公主去求情,也被无情责骂。
纵使如此,宫内却还有行将就木的老宦官,会在私下感念其的美德,偷偷为其立着长生碑。
作为为数不多清楚往事之人,连珠本是谨慎之人,也忍不住去偷觑姜濬,余光扫去,先入眼帘的,却是姜姮难得真实又纯粹的天真模样,那一双浅色的瞳糅着碎光,亮灿灿的喜意。
她深深闭上了眼。
姜姮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仿佛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准丈夫还在身侧。
“这一路来,可还顺利?”
“车马劳顿,可辛苦?”
“长安城不比代地温暖,可有带足衣物?”
……
没了往日的跋扈,是絮絮叨叨的可爱模样。
若不是时机不对,连珠必然会笑着听她念叨,可无论是眼下情景,还是眼前之人,都不是恰当的,她有意无意地上前一步,想要将姜姮拉回来。
而先出手的是殷凌。
他伸出手,拽住了姜姮,试图将她拉到身侧。
姜姮好似才想起有他这个大活人站在一旁,蹙着眉回望了他一眼。
殷凌质疑的话就落在了嘴边,却觉有一道幽幽的清淡视线落在了手上,他警敏抬头,只见姜濬神色从容,风度翩翩,方才与姜姮的一应一答,也是进退有度。
姜姮侧身,躲开了他的手,似瞪非瞪横了他一眼,是嫌他碍事。
殷凌挤出了一句话:“姜姮,今日,你别胡闹。”
连珠也轻声提醒:“是啊,殿下莫要忘了正事。”
姜姮安静了些许,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地问:“我以为,还有半旬,你才至长安。今日是我大婚之日,宫门处该是严加管控的,是谁放你入宫了?”
听闻她这一声,连珠无声松了口气。
她当真怕,怕姜姮一遇到他,又成了从前模样,不知皇天后土,不听风吹草动,只记着丁点的爱恨嗔痴,鬼迷心窍。
这两句毫不留情的询问,才与昭华长公主的身份相得益彰。
姜濬一怔,又微微一笑。
“阿姮,你的事,我不愿错过。”
看来他早已听闻了自己大婚的消息,也是,普天同庆,他是也普天之下的人。
姜姮点点头,又问:“那你是来祝我大喜的吗?”
姜濬不言语,只注视着她。
姜姮也望着他。
这样宁静而平和的对视,竟是头一回。
在祥和中,姜姮想起来了,四年前,二人最后一次相遇也是不欢而散。
分明是千方百计才见的面,可到临别时,又是面红耳赤、歇斯底里。
片刻后,他出声,声音轻缓:“顺颂时宜,百事从欢,阿姮,你会得一美满的。”
好一个祝愿,可哪来的美满和欢愉呢?
他总是能轻飘飘地惹怒她。
姜姮又想发火了,可那么大一个殷凌和百来人的仪仗,就横在眼前,无法忽视。
这桩婚事,是她亲口决定的,婚事背后的好处,是她想要,且将要收入囊中的。
所以,只能压着怒气,垂着眸不去看他。
说一声:“好,本宫自然该美满,自该得偿所愿。”
殷凌将戒备的视线收回,就光明正大地拉过姜姮的手,用着破天荒的柔和口吻对她道:“阿姮走吧,莫要误了吉时。”
如此亲昵的称谓从殷二口中唤出,姜姮忍不住皱起眉,又想甩开他的手,可见他面色肃然,便知是他有意为之。
二人曾约定在外人面前要装作相敬如宾,此时若配合他扮这个“相敬如宾”,不正合了他的祝愿?
姜姮回了个笑脸,侧首,再望向姜濬,便有了风轻云淡意味。
她道:“长乐宫处已收拾妥当,代王应还未忘记去路?”
“今日无暇招待,还请代王自便吧。”
话里话外,有轻视之意。
众人也明白,原来眼前的神仙人物就是孝文太后亲子,人走茶凉,在这长安城中,勋贵多如牛毛,一个不被皇帝惦记的皇亲国戚,算不得什么。
殷凌还未松手,二人就牵着手,往前走。
余光中,姜濬面不改色,可身影无端落寞,宫人们也绕开了他,仿佛瞧不见他一般。
姜姮心中,却有几分莫名愉悦。
回想从前,二人争吵时,面红耳赤的,歇斯底里的,都是她。
那时不懂事,总觉得发了火,生了气,姜濬就会如从前一般哄着她,顺着她。
可眼都哭肿了,嗓子都嚎痛了,他也只是无奈笑着,擦着她的泪,抚着她的发,却从不肯说一句,她想听的话。
一句好话而已,骗她都行,但姜濬不说。
仗着她喜欢他吗?
还是人善被人欺。
姜姮不想被欺负了,想做欺负人的人。
来日方长。
这真是一个好词。
殷凌见她一时怒一时喜,又奇怪又不解,只压低声音:“姜姮,别忘记我们的约法三章。”
姜姮瞥了他一眼,“你可以松开我的手了。”
二人已经走出了一段路,何须再装模作样?
“姜姮!”殷凌忍不住恼她,耳尖发红。
“别唤那么大声,本宫听得见,旁人也听得见。”
殷凌不知说什么,几乎是不受控的,又喊了一声“姜姮”,像是恼羞成怒,可声音的确小了许多。
只有彼此二人能清晰听闻。
姜姮噗嗤一笑,笑得大声,心事一扫而空,觉得天也蓝,日头也好,身侧人也勉强顺眼。
笑他:“从前见你,也算牙尖嘴利,如今怎么……文质彬彬了起来?”
你倒是一如从前。
殷凌看着她笑颜,不愿再开口,可嘴角也有莫名笑意。
虽说是因利而合的一对夫妻,但有说有笑总比针锋相对好。
殷凌从前未对自己的婚事有所期许过,眼下,似乎已是他最好的选择。
只姜姮面对那位“平平无奇”的代王时,态度实在古怪,殷凌面上还翘着嘴笑,决心要找个时机,一探究竟。
又未出宫门,一列卫兵匆匆赶来,为首之人,正是朱北。
他走到二人面前:“还请殿下,殷二公子留步。”
殷凌不虞地瞥他一眼。
朱北近来春风得意,是新朝赤手可热的大红人,但朝中旧臣大多数都不喜他。
大部分臣子自诩出身世家,看不上这出身卑鄙,又靠叛主上位的小人。
其余臣子不喜,则是因见他毫无风骨,一味谄媚新帝。
殷凌是后者。
朱北自然知道自己不讨喜,但毫不在意,眉梢眼角处,甚至有几分得意。
他开门见山,“殿下,绥阳侯勾结狄族人,出卖机要,证据确凿。”
他这一声,就是一桩株连九族的大罪。
“何人指示你来诬告陷害!”殷凌暴喝。
朱北不理他,继续对姜姮道:“殿下,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陛下说了,请您先回长生殿,待会会亲自来见您。”
姜姮挑眉看他。
朱北:“请殿下放心,殷氏一族狼子野心,除了殷二公子尚在宫中,侥幸之外,其余族人俱已伏诛。”
“太后娘娘知晓此事后,以死谢罪了。”
姜姮一愣,想起如今的太后,正式昔日的殷皇后。
她……死了?
一旁,持刀的卫兵已经上前。
殷凌赤手空拳,勉强挣扎,而在腹上连中两拳后,就只能呻吟着,被人用腿压在地上。
艰难抬起头,一双眸子全红了,含着泪,恨恨地望着朱北,又空洞地望向她。
“姜……姮……”碎不成调的一声。
意思显而易见。
当前,能阻止朱北,解救殷凌的,只她一人。
姜姮看向他,蹙起了眉。
朱北弯着腰:“殿下,蜀地新送了些锦缎来,按陛下的意思,已全送到长生殿内了。您若是觉得一个好,陛下再去下旨,吩咐他们再赶制些,快马加鞭送来。”
“太后娘娘约束族人不力,到底有错,不应大葬,陛下无需多虑。”
姜姮听着,也渐渐明白了,心头微微发凉,只觉得大好日子,一身晦气。
惹得她不悦了,姜姮自然不会再给朱北一个好脸色,目光掠过殷凌,掠过不知所措的宫人,停在不远处波澜不惊的那一人身上。
姜姮动了气,甩了朱北一巴掌:“本宫的好事被你扰了,你若不能给个交代,本宫要你脑袋。”
暗香盈袖,
朱北不动声色嗅着,笑着应:“还请殿下放心。”
姜姮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是回长生殿的方向。
连珠紧随其后。
一回殿中,连珠就退散了宫人。
姜姮干脆地摘去了重重的金冠,疲软地倒在了榻上。
连珠上前,眼前的一切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期,不免急色:“殿下……这婚事……”
“婚事自然不成了。”姜姮斩钉截铁地道,“连太后都‘以死谢罪’了,殷氏一族还有几人能活呢?”
兵贵神速……这刀子落得太快,就算是百年的豪族殷家也反应不过来。
只不知群臣中有几人知晓。
“怪不得……”
姜姮喃喃一声,眸子发冷。
怪不得宫门处并无守卫人员,原来是调去抄家灭族了。
原来,连她被蒙在鼓里了。
她不自觉捏紧了衣袖,只觉所有事都逃离了掌控。
显然,能够操纵这些事的,只有一人。
“阿姐……”
那一人从长生殿深处走出,是早在等待。
第67章 阿姐阿姐啊阿姐,姜姮,阿姮…………
“阿姐……”
姜钺又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黏在嗓子里,粘在唇边,扯出千回百转的滋味,又轻轻荡开,在这空旷的长生殿内,一声烛爆,他踟蹰地停在了宫灯旁,身影被昏暗的烛光拉长,拉长又摇曳。
面容也匿在影中,难以分辨喜怒哀乐,唯独一身玄色衣上,龙形暗纹藏着隐隐流光,晃入了烛光。
连珠犹豫几番,不知该留下,或是该离开。
几息后,姜姮缓缓出声:“连珠,出去吧。”
连珠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姜钺,想起此刻长生殿外必是已然乱成一团,不能缺人,思索再三,还是选择离开。
临走前,不忘轻声提醒姜姮,道:“殿下,木已成舟,再说无益。”
姜姮轻轻应了一声:“嗯。”
连珠转身离去,或许是想起灯暗伤眼,顺手般又去点了两盏宫灯。
两道微黄、温暖的光亮起了。
殿内顿时少了黯淡,多了明亮。
姜钺仍立在不近不远处,落在身侧的双拳握起,垂着头,又抬起眼,试探般,躲闪着视线望着她。
也是此时,姜姮才看清了,那一双如小兽一般惶惶不安的眸。
这双眼眸,姜姮见过很多次。
记不清最早一次是在何时,只记得那时二人都年幼,都不安,都还没有学会装模作样。
那时的姜钺已然是太子,却不被帝王喜爱,不为百姓爱戴,就连朝中臣子、宫内宦官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朽木不可雕也,不过是恰好占了个“嫡”字,才闹出了这德不配位的糟心事。
“阿姐,我是废物吗?”
小小的阿蛮就抓着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
废物不能做太子,做不了太子,就只能死。
他那么小,却也懂得了死亡的恐惧。
姜姮也懂。
“我会乖的,阿姐,我会很乖很听话的……”
阿蛮剥了满手黏糊糊的汁液,举着坑坑洼洼的葡萄,拙劣的想要讨好她。
可就连这盆葡萄,都是皇帝疼爱长女,专门赐她的,而建章宫中,向来分不到什么好东西。
看她不吃,阿蛮就哭了,哭声细碎的,低低的,怕被人听见,可还是忍不住要哭。
“阿姐……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你别说我是废物。”
他的笨拙,他的恐惧,都显而易见,都落到了姜姮眼中。
那时纪皇后已病重,新皇后要入宫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有人嚼舌根说,一旦新后入宫,皇帝待她、待太子,便不会再如从前亲近、包容。
姜姮也烦躁着,不由得发了脾气:“你对我好有什么用?管好你自己就行。”
阿蛮一怔,扑闪着眼,像是被吓到。
姜姮怕他又要哭,起身就想走,走得远远的,却先被抱住。
当时的阿蛮那么矮,只能埋着头,抱住她的腰腹,就算踮起了脚伸长手,勉强摸到她的脸颊。
“阿姐……别怕,我会好好的,阿姐也会好好的。”
他做着保证,也告着状,说自己要用功背书,说那群太监的可恨。
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却说:“阿姐……如果哪一天,我被害死了,你能给我收尸吗?我不想被抛尸荒野,不想做孤魂野鬼。”
这些话,又不知是哪个小太监胡说八道,被他听去。
姜姮看着小小的他,原本该嫌弃,不知为何,也跟着掉了泪,恍然大悟,这全天下,他们最是亲密。
他们同父同母,本该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人死了,一人也活不成了。
他又那么弱小,那么年幼。
就像爱着自己般,姜姮忍不住怜他爱他,还当他是个只会流鼻涕、掉眼泪的孩子。
可就在几个时辰前,太阳未升起,全长安城仍在酣睡时,正是眼前这个身子单薄的少年,下达了命令,调离宫中皇帝近卫,屠了殷氏满门。
这样的举动,不会是一时兴起。
又是何时,在何时,他开始着手准备一切?
姜姮瞧着他,发现犯蠢的人是自己。
笑了笑:“陛下好本事。”
“当年父皇除纪家,前前后后用了尽十年,如今您灭殷氏一族……只用了十来日吧?也是,长公主与殷氏公子的婚事,多好的幌子,谁能想到,您会在这时候动手呢?”
“以为是喜事,结果是丧事……不对,‘谋逆之罪’是不能收尸、入葬的,连丧事都办不成。”
“阿姐……”
听到她这般疏离又夹枪带棒的话语,姜钺只觉得心都要碎了,一双眼瞬间染了红,却说出一声反驳的话。
重用朱北,陷害殷家,下令行动……
这一桩桩事,都是他所为,无人挑唆。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殷家,殷凌,绥阳侯……那算什么东西?
早该死的家伙。
“阿姐,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相同的话,说了千次万次,也无用了。
姜姮清楚,姜钺也清楚。
“阿姐……我可以放了殷二。”
殷二能放过。
那些已经死的人呢?一堆白骨,不能死而复生。
木已成舟。
半晌沉默后,他轻声道:“阿姐,你是要我死吗?”
姜姮捏紧衣袖,半嘲半怒地笑着。
缓了片刻后:“你此举才是自寻死路!殷氏门生百人,姻亲无数,你一个莫须有的谋逆能说服谁?你是当天下人都是傻子。”
“来日,有人为殷氏伸冤,你我如何自处?若有一日,有人拿着此事声讨,你又该如何?”
“杀了他。为殷氏求情者,视作同党,应诛杀。若有朝一日事发,也还有朱北,王岳,他们为奸做佞,挑唆帝王,也可杀。”
姜钺声音异常平静,这些话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
姜姮感到无力:“殷二保证过会约束殷氏上下,等我嫁入殷家,殷氏一族荣辱更是与公主府息息相关。”
“你到底在想什么?”
到那时,他们就连玉石俱焚的心思也不敢有,只能将猎苑谋逆真相埋在心底发烂。
这些利害,姜钺自然明白。
殷氏一族不足为惧,但他还是动了手。
“阿姐,我会死的,没了你,我会死的。”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几乎微不可闻了。
姜姮霍然起身,重重甩了他一巴掌。
火辣辣的疼,疼到心里去了。
心是疼的,就还活着。
他不在乎什么殷氏,也不在乎这个皇位。
管他什么殷氏,管他什么千秋万代,一想到姜姮会做他人妇,有朝一日,为他人生儿育女,像阿娘,像这后宫中千千万万为恩宠勾心斗角的庸俗妇人,姜钺想着,还不如让自己先死去。
姜钺轻轻握住她的手,扯过来,打着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泪珠簌簌落下,湿了她一手。
“阿姐,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甚至可以不理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没了你,我只能去死了。”
听着他一声声不知天高地厚的生来死去,姜姮又惊又气,抽出手,狠狠推开他:“你发什么疯?”
姜钺被推开后,直直跪下,就扯着她的裙摆,仰着脸,红着眼:“阿姐,你就当我发疯吧……我早疯了,我早活不成了,我早该死的……阿姐,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别离开我……我求你。”
他声嘶力竭,泪还在落,是要把全身的血变作泪,流干了,才不会伤心。
说到后来时,嗓子早哑了,只能喃喃地喊着,又紧紧抱着她的腰,将脸埋在了她的腰腹处,如孩童时一般。
姜姮看着他这模样,发怔,出神。
“阿姐……我总觉得,我早就死了,留在世上的,只是一具尸体,如果没了你,这尸体就该被烧了,化作灰,再扬了,才算一干二净。”
“就留在宫里陪我好不好,阿姐……你是长公主,朕还给你加封,给你天下最好的封地,给你建新的宫殿,你可以养宠儿,天下的男儿女儿都行,可以随意出宫去,天南海北都陪你,只要别忘了我,记得回来,凡事朕都依着你。”
……
姜钺苦苦哀求,忘了自己是皇帝,也忘了自己是个人。
姜姮注视着,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失魂落魄。
当初的她也是这样求着姜濬的,拿着刀抵住了脖颈,笑着骂着诅咒着,求他把她带走,带出长安城,去代地,去天涯海角,都可以。
她也说自己要死了,与其待在这宫中,等到哪日父皇翻脸无情处死她,不如自己动手早点死。
可就算死了,化身厉鬼怨女,都要缠着他。
她哭着闹着,就像此时此刻的阿蛮。
姜姮望着他,下意识抚了他的发。
姜钺以为是阿姐原谅了他,破涕而笑,还在说着念着:“阿姐,朕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朕不能没有你。”
姜姮感到茫然。
等到眼皮消了肿,又凝视着姜姮上榻安睡,姜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长生殿。
朱北迎上来,询问殷凌已被关押,又该如何处置。
姜钺想起殷二此人,心头便生戾气,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才好,可阿姐才原谅他,不好惹是生非,便蹙眉吩咐道:“先关起来,别死就行。”
朱北见状,心知肚明,弯下腰:“还请陛下放心,必然能留着他一条命。”
“嗯。”姜钺收回视线。
他先前用朱北,只是因为此人是阿姐举荐,用到如今,倒真有几分喜欢。
一把知情识趣,不会满口道义的刀。
他正需要。
姜钺正要离去,余光中,却见一人身影,停住步伐,望向他,那一道月牙白的身影就堂而皇之地入了正殿。
“陛下……”朱北看出了他的不悦,颇有几分小心,“陛下若是不喜这人伺候公主,臣亦有些手段,能叫他神不知鬼不觉消失。”
许久后,姜钺还是未言,沉默地离开了长生殿。
为了一个罪奴,又让阿姐不悦,不值当。
况且,这个罪奴只是阿姐闲来无事招来的玩物。
他想起了今日匆匆见过一面的那人。
孝文太后之子,代王姜濬。
勉强是同龄人,但不同辈,按礼法说,是他和阿姐的长辈,该称呼一声“皇叔”。
姜钺幼时,两宫争锋正激烈,身为储君,太傅、长史等人都严防禁止他去长乐宫,他从未见过这位小皇叔。
但一直讨厌。
他知道,阿姐同他玩得极好。
宫人说,是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可阿姐身边那个位置,本来该是他的。
如今,他亲眼见到这人了。
却更讨厌。
先帝也爱照着纪皇后的模子找宠妃,先一个章婕妤,后一个王美人,姜钺都亲自见过。
他一方面觉得恶心,是那人亵渎了阿娘,一方面又暗自称赞,果然是个暂排苦思以娱己的好法子。
阿姐啊阿姐。
姜姮,阿姮……
他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很爱她,又有些怨她。
想来想去,却不知该怨谁了。
只能痴痴地想着她。
果然是个废物,疯子,行尸走肉,不该活在世上的腌臜物。
第68章 对错“阿姮,错在我。”
映在窗上的光亮渐渐黯淡,是提灯宫人跟着姜钺走远了。
还剩一点烛光,晃着晃着,泯灭于昏暗,只有隐约月华,柔柔倾斜,流出满殿夜色。
姜姮缓缓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澄亮,丝毫不见方才的昏沉睡意。
那闭眼思索的刹那,她得出了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
杀了殷凌。
不止殷凌,殷氏上上下下不能留一活口。
木已成舟,就只能一错就错,否则来日,反受其害,后悔莫及。
这个决定并不难做,姜姮眨了眨眼,想了一圈,却不知,此事有谁能做。
连珠可信,却做不好杀人放火的事。
若派其他人行此事,又势必绕不过姜钺。
姜姮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思索,这时,有一人从殿外缓步入内。
月牙白的衣,乌黑的长发,宁静祥和的眉眼,一墨点似的眼眸藏着淡漠,这是信徒用虔诚笔触勾勒的画。
又有日日祷告和祝愿,生出了这一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伪神。
一个称谓到了嘴边,又被姜姮悬崖勒马,才未闹出笑话。
她笑了笑:“小叔叔,这不好吧?半夜三更,孤男寡女……传出去,你那君子名号,可就不保了。”
“我即我,要那虚头巴脑的名声有何用处?”
那道视线就停在她面上,浅浅的,像玉环散发出的莹润光芒,缥缈虚幻,不似真人,偏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笑意掺杂其间,若无其事的,说着众生平等的谎话。
姜姮冷静地望着他,望着他上前,发问:“你是来瞧我伤心欲绝模样的吗?”
姜濬步履未停,笑着缓缓摇头。
“你不信?殷二差一点要与我做了真夫妻,他虽然脾气差了些,但一副皮囊还算好,况且……”
姜姮认真想着他的好处,还真说出了些,再说可惜时,也能真心实意几分。
姜濬听着,并未打断,是等她一口气将那殷二夸得天花乱坠后,才笑语:“阿姮,他不该死。”
姜姮瞬间敛了笑意,一双眸子淡淡地望着他。
“得饶人处且饶人,殷二公子为人直率、正直,平日多行仗义之事,又是嫉恶如仇,长安城百姓大多念着他的好……”
姜姮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如果我非要杀他呢?”
又嘲弄一笑,“小叔叔,您当真未变分毫,自身都是泥菩萨过江了,还想着救人呢?只您又掏心掏肺的,是给谁看呢?满长安城中,如今还有谁会记得你的好呢?”
“不如来帮帮我,那些人不是说,愿为你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吗?你叫他们杀了殷二,我记你一个好,如何?”
“阿姮。”
姜濬一顿,是无可奈何又有几分纵容意味,“别闹。”
“又是这两字,姜濬,我是什么很好哄骗的蠢货吗?”
姜姮颇有几分冷漠地道。
一时沉默,一人半卧在榻上,一人立在不远处。
明明相隔了两三步的距离,是因这宫殿太空旷,才显得如此近。
“今日,我忘了答你的一个问。”
“我想在此时作答。”
“我快马加鞭一路,早了十日入城,并不是贪念长安城的富贵繁华,只是为见你而来。”
“阿姮,我也在思念你。”
姜姮安静许久。
姜濬目光温柔:“你已不用‘引梦’了吗?”
“嗯,腻了。”
“无妨,我为你调新香可好?”
“姜濬,你是想欲盖弥彰吗?”姜姮抬起眼,静静望他。
“当初
是你舍弃我,你以为,这四年的离别,是可以轻而易举抹去的存在吗?我是你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吗?”
“跪下。”
最后两个字,很是清晰。
新帝登基,除了姜姮长公主的位置,已被亲口承认之外,其余诸侯王还未再次获封。
只是因大周立朝以来,每朝每代的更迭都顺利,爵位、封地的承袭也鲜少出现变故,人人才不约而同的,忽视了这一微妙的过渡期。
姜姮半眯着眼望他。
才发现,他身上的月牙白长裳并不是从前常穿的华贵料子,仅是麻布所制,只是月光偏爱他,赠了他满身芳华。
他向来如此的。
紧记着身份,进退都有度,从不骄奢淫逸,哪怕是再小的琐碎,也未曾掉以轻心。
比那古时的圣人,还守这套老规矩。
姜濬顺从跪下,姜姮慢悠悠地起身,先站在他身前,又绕到了他身后。
她一边摇曳,一边喃喃自语:“你真可恶。”
“嗯,我知道。”姜濬答。
姜姮听着,一笑,“有时候,真想让你死在外头,可又不愿意,用一辈子去记你的好。”
姜濬笑:“不会一辈子的。”
姜姮慢慢探出了手,摩挲着他脖颈处温凉如玉的肌肤,渐渐用了些许的力道,那一瞬,她的确恨不得让他死在自己怀中。
却在见泛起了红后,下意识松了手,只留指尖落在那小小的凸起处。
不知不觉中,她已从身后环住了姜濬,面庞轻轻贴在他单薄的背上,是麻布的粗糙,和身躯的温热。
在清晰又微弱的心跳声中,姜姮才确定,眼前是个活人,不是时隔数年后,又一个虚幻的梦。
“阿姮,别这样。”
“你怕我杀你,还是,听见,我说爱你?”
“阿姮……”
“又想说,我在胡闹吗?还是说,抱歉?”
姜濬呼吸变沉变重了,一语不发。
姜姮笑着放开了他,又回到了原先的位上,单手托着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这两句话,我都听了太多次,早无了新意,姜濬,换些别的话说吧。”
他抬起了眼,眼中有哀伤。
那么浓烈的哀伤啊,姜姮瞧着,又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
幸好分别了千日,这一千个日日夜夜中,她早想明白了许多事。
而顿悟,也来得及时。
姜姮又笑:“从前,父皇常常针对你,又桎梏着你,那时,我觉得是他可恶,以权压谁不好?非不愿放过你。”
“如今,这个位置上的人,换了自己,才品出了几分滋味。既然能随心所欲,又有谁愿意,压抑本心?或许你会,但我不会。”
姜濬依旧不言,姜姮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阿蛮今日又发了疯……倒也不意外,他要困住我,我当然走不了,他如今是皇帝,我怎么走得了?”
“我也从未想过要离开这深宫,我早已知晓了自己的无用,织不了一匹布,挑不起一桶水,论自力更生,甚至不如一位普通的农妇。离开了这长生殿,我活不下去。”
“我也觉得这怪异的关系恶心,但又有什么法子,能怪得了谁呢?还是怪先祖吧,毕竟第一个做出这种事的,就是他。”
“所以,姜濬,留下来,陪我吧,这次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如果你敢逃,我打断你的腿,好不好?”
姜姮是半哄半玩笑的口吻,
但姜濬清楚,她是认真的。
她不在是从前那个会一再退让的女孩了。
他在代地时,日日会听见她的消息,好的坏的都有,大多数都失了真,但姜濬总能准确地去伪存真,留下一个最真实的姜姮。
姜姮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回忆起了谁,声音也变得幽幽,仿佛从远处的夜色中涌来的雾气:“从小到大,我犯错误,你都会给我善后,这次……”
“好。”姜濬声也轻,却轻易堵住了姜姮碎语。
姜姮望他,眼底有显而易见的诧异。
“阿姮,错在我。”
从前不愿承认的话,如今也能简单地说出口了。
姜濬扬起唇,学着曾经的模样,专注且温柔地看着姜姮。
她出落得更出众了。
比他梦中幻想出的虚影还要美好。
“一直以来,错的,都是我。”
那时的她,如此年幼,分明是懵懂不知事的,哪会懂什么对错和是非?
情不自禁做了错事的,是自己。
那是一个春日午后,她伏案而睡,早被困意勾着去见了庄公。
他无奈,记着她未背完的书,本是想要唤醒她。
暖阳倾斜而下,洁白而无暇的面庞散着柔和的光。
春意盎然,风传花信。
他被引诱,忘了天地,忘了圣贤,轻轻吻上了她的脸颊,软软的,香香的,干净安心的,心也安然。
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圣人,古籍,往日熟悉的长篇大论从眼前闪过,每一个字都在谴责他,每一句道理都背弃他。
他知道,自己罪无可赦。
但他还是沉溺了,无法自拔。
手心出了薄薄一层汗,书卷早已落下,一半掉在了地面上,一半靠在膝上,他冷静想着,只此一次,不能再错,重新捏起书卷的一端,再抬起头时,却望进了那一双懵懂又羞怯的眸子。
第69章 一样“小叔叔……阿濬……”……
姜姮沉默着,意料之中的欣喜若狂并未来到。
相反,她感到很困惑。
年少慕艾,他又是如此美好,日复一日的相处,依赖几乎成了天经地义。
她也知道,他偏爱着她。
姜濬自幼便深受长辈、同辈、晚辈的喜爱,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真切地夸赞他,说他有圣贤遗风,是有匪公子,来日可期,又恨不得引他为知己,为他生,为他死,才算鞠躬尽瘁。
个个巧舌如簧,神色真挚,有为奸作佞的天赋。
等后知后觉,目光落在姜濬身侧的姜姮时,又都寻回高洁傲岸的品性,只能实事求是的,夸一声活泼可爱。
姜姮冷眼旁观,心中明镜一般,人人都爱姜濬,只是因为他是姜濬。
并不因为他有个大权在握的母亲,也不是瞧他有利可图。
正如,众人从未因她与阿蛮也姓姜,而爱戴他们。
她曾因此怨恨,怨恨他生得如此好,让人人都爱他。
也怨恨那些人,白白生了一双眼,瞧不出他的不好。
姜濬不是完人。
他也会偷偷溜出宫玩,也会阳奉阴违,留着本该扔掉的蝈蝈,又私下倒掉苦巴巴的药。
他其实根本不喜欢这些人,每每交谈过后,他总会捏着书卷,面无表情,是动气的模样。
他的这些模样,只有姜姮见过。
他从未在自己面前掩饰,伪装。
自己是独特的。
想明白这一点,并不困难。
所以,心动,是错吗?
“错的是我”——姜姮不喜欢这句话,很不喜欢。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是非对错?
一旁,姜濬仍在轻声言语。
他提到了先前赐婚的一回事,他说,是从那时,明晰了自己的心意。
他无法接受,姜姮另嫁他人,自己娶新妇,他有欲望。
他的欲望,就是像从前一般,时时能见她,二人相伴,春秋冬藏。
他说,以往不可谏,来日,他会陪着她。
……
多神奇的话语,是最甜的蜜混入了最醇美的酒酿,让姜姮几乎飘飘然了。
“你会吻我吗?”她忽得发问。
姜濬一怔。
姜姮又问:“那我可以吻你吗?”
他像是意外,依旧未言语。
“小叔叔,我很贪心的,只是陪伴,是不够的哦。”
姜姮笑了笑,由于那双眸子是冷淡的浅色,这不真切的笑意也变成为了讥讽的冷笑。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姜濬和她一直不同。
即使一时偷懒,他也会很快补上功课。
哪怕有卑劣之士用恶俗之行径惹怒了他,他也不会当面发火,而是暗中远离此人。
她要的相伴,和他所言的,不一样。
她要的爱,和他愿意给的,也不一样。
那么一点浅尝辄止的爱,是施舍,是残忍。
就像春日的那一吻,对他,是该及时止损的出格错误。
对她,却成为意乱情迷的开始。
那四年间,她也曾想,如果那个午后,她不借着小寐而逃避背书的话,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一直以来,她
都有个好习惯的。
遇到毫无可能的苦难,那就及时放弃,绝不勉强自己。
是那一个出乎意料的吻,让她误入歧途。
虽说,她本就不无辜。
“小叔叔,你真自私……你要做无欲无求的圣人,也要我陪着你如此吗?”
姜姮喃喃道,“我不信什么‘发之于情止乎于礼’,父皇兄弟姐妹如此多,人人都巴结我,讨好我,我才不稀罕你的相伴。”
又垂眸,“姜濬,人人都说,你有颗七窍玲珑心,我要的是什么,你不会不知……我只要……”
“阿姮。”
姜姮冷眼望着他。
被打断,又沉默。
有些话,像是见不得光,只要一说出口,就为天地所不容了。
“阿姮……我从代地带了许多花卉,届时,请宫人们移植到你殿中吧……”
他又若无其事的,自说自话。
再谈下去,又是两败俱伤吧?
“滚出去。”姜姮冷冷地道。
他还是那副讨人厌的模样,连哄骗的谎话也不肯认真说,只沉默着上前,似乎要伸出手,抚她的发。
但他犹豫了,只放下了一个小小物件,说了一声很轻的“抱歉”,应该还有话想说,但姜姮目光太冷,姿态太防备,他一言不发。
姜姮望着他的背影远去,重重甩袖,那小小物件被甩到了不远处。
一地香露倒满地。
轻盈的甜充盈了满座长生殿。
在熟悉和陌生中,姜姮想起了,这是“引梦”最初的味。
兜兜转转,她嗔来恨去,好似什么都未曾改变。
姜濬独自走在宫道上。
黛色的瓦,高高的墙,短短四年,一切都已是他陌生的模样了。
有小小圆月夹在宫道中央,宁静月光伴了一路,他停下,疲倦地靠在宫墙上,下意识探出了手,是想要去抚摸这一轮皎洁。
可是,太遥远了。
“玉娇儿……阿姮……”
独自一人时,情也轻易。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看见了自己的指,月光落在修剪整齐的指尖上,是奶白的光晕,那一点浑浊又黏腻的污秽,似乎又出现。
姜濬感到了痛苦,像是有一双大手,要将他的三魂六魄都活生生从这五脏六腑中剥离。
逐渐的,这一点痛苦,又变成了厌恶。
他想起了,年幼时,误闯入藏书库后,不经意翻开的一本书籍。
在这本书籍中,与先祖一同打下江山,创立大周的文成皇后终于成了一个活人,有姓名,也有祖籍,还有时不时的玩笑话。
她姓“姜”。
出身东郡。
是先祖——她垂名史册的恩爱丈夫——的养女。
多么荒诞的一件事。
大周以礼孝立国,这立国天子却是最不讲礼法、孝道之人。
他不信,怀揣着那么一点天真,就跑回殿中,想要向老师求证。
他寻见了老师,也寻见了自己的母亲——这位不苟言笑,令人敬爱的太后娘娘,笑得让人心颤,让人恐惧,
他们身侧,鸳鸯绣被翻红浪。
他们的远处,姜濬背过身,藏在了墙后,握住这厚厚一本古籍。
墙角处,有一对虫豸一上一下,你压着我,我托着你,一起缓慢地爬行。
是下意识的,靴子踩了上去,一点点柔软的阻挡无济于事,姜濬感觉到了一阵异常的恶心。
事后,老师衣冠整齐地坐在他面前,检查着他新写的字帖,似乎奇怪于他异常紧张的状态,不禁问:“阿濬,是不适吗?”
他垂下头,藏住了那全部的心思,只回答:“多谢小舅舅的关心,我无妨的。”
无妨的。
姜濬调整了呼吸,站直身,又是光风霁月的模样。
他安静地往前走,准备出宫,如今的他只是一届布衣,按礼法而言,是不应在宫中过夜。
况且,长乐宫……他并不是很想回去。
甚至于,他有过老死在代地,终身不回长安城的冲动。
随着年岁渐长,姜濬美名愈远,有不少人都会来拜访他。
大概是,人们都习惯防备亲人、同僚,而习惯在佛像前忏悔,那些人拜访他,又在他面前倾诉、哭嚎。
姜濬看着他们,他们是朝中重臣,是名门公子,都是光鲜亮丽的。
有人温和,有人急躁,有人博学广志,有人不学无术……可又如何?
脱去了华丽衣物,都是赤.裸不堪的欲望。
原来,这样的事,是司空见惯,正如山野中的禽兽,吃喝拉撒之余,就是交.媾,兄与弟,母与子……甚至禽兽不如。
他微笑着,习以为常地掩盖着厌恶,流畅熟练地说着安抚的话,让他们破涕而笑,又将自己引为知己。
姜濬以为,自己会继续如此。
君子温其如玉,大雅卓尔不群。
这是启蒙当日,他的师长兼母舅,赠予他的一语。
乱欲横流之中,他能做的,只有恪守本心。
直到那日,他发现,自己停留在那小小少女身上的视线,挪不开了。
他早知,她是不一样的。
他亲眼见着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在朗朗的笑声中,长到了如今的年岁。
她喜欢张牙舞爪说着恶狠狠的话,实际上,一双澄澈眼眸看透世间事,一颗纯粹心脏不改良善。
知事理,品尝权力,知晓一切后,她原本可以选择恨他,或者与他反目,但没有。
她走入了梦,在一个宁静安睡的夜。
醒来,身下湿漉,腥臭气息,像泥土,像兽涎,指尖轻点,是黏着的,微凉的。
姜濬躺在远处,久久出神。
原来都一样吗?
不可以的,这是错误……
再是寻常日,他背着书,说着仁义礼智信,念着廉耻。
目光又放肆,脱离了本心,本心也倒戈。
他俯身上前,被自己所唾弃的欲望驱使,做了越轨的事。
“小叔叔……阿……濬?”
姜姮睁开了眼,脸颊上是新被压出的红印,她望着自己,纯洁又含水的眼眸啊,还未学会伪装。
原来都一样。
“代王殿下……”
一道幽幽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姜濬抬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人。
“果然是您啊……”朱北笑了笑,像是为自己的直觉而得意着。
“朱大人。”姜濬后退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半礼。
朱北侧身半步,错开了他的礼,又似笑非笑:“早听闻殿下的美名,如今一见,果然非虚。”
姜濬回了一个谦卑又和煦的笑。
朱北又笑:“代王殿下为何会在深夜,从昭华长公主的长生殿内走出呢?”
月光偏开,映出姜濬眼底的淡漠。
朱北:“鄙人不才,从老宦官口中,听了不少往事,不知殿下,可否为某解释?”
姜濬不动声色地掀起眼,还是笑:“年少轻狂,往事何须再提?”
“陛下在意呀……这些事,是陛下派某去探寻的。”朱北道,“代王应听闻了,如今陛下很是爱戴长公主呢,前驸马爷……不对,已经是罪人殷氏了,正是因长公主一事,而惹怒了陛下,才落到今日家破人亡的惨剧。”
“不过……这都是小事。”
“相较鄙人听闻的另一些往事而言,这些情情爱爱啊,都只能算小事一桩。”
朱北上前一步,恰与他并肩而立,微微侧过头,留下鬼魅般的一语。
“北从前,是在废王下做事的。此人胆小甚微,谈起在陛下身世来历上弄虚作假一事,却是头头是道,颇有手腕。”
“某实在好奇,忍不住托人打听,
这才知晓……原来,是有样学样。”
“这长安城从前,也有一位新生的小皇子血脉被质疑呢。”
“这后宫管控甚严,寻常人不许进出,何况男子呢?”
“但……若是亲人,就不同了。”
朱北转过身,对他行了一礼,腰背弯下,微微挑着眼,直直地望着他。
“鄙人愚钝,代王殿下,可为鄙人解答吗?”
第70章 替身“所以,那时,是因为他吗?”……
那一点月牙白的身影离开了长生殿,融入了月光。
姜姮怔怔望了许久,又跌跌撞撞起身,下意识往前走着,月光消失在黑暗中,的的确确见不着他的身影了。
本想着软硬兼施,磨得他心甘情愿,可到了他面前,见影子映在他漠然的眸子中,也变成了这幅冷冷清清模样,姜姮还是忍不住发了脾气,和从前一样,说着刻薄尖酸的话语,最后,连服软挽回,都慢了一步。
又能怨谁呢?怨他又怨自己。
月色正好,屋檐张扬飞去,挡住了如水月华。
即使探出手,也落不到指尖。
姜姮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轻盈一声呼唤。
姜姮闻声望去,笑了笑,也唤着他:“阿辛。”
辛之聿站在不远处,轻轻点头。
他腰上配着长剑,剑鞘上有深色痕迹,又恰是一身玄色衣,面白唇红,唯独双眸是黑沉沉的两点墨,像是刚杀人放火又招摇出现的恶徒。
前后出现,仔细瞧着,那一点留在姜姮心头的似是而非也被擦去。
一黑一白,原来俩人也没有如此的相似。
姜姮收回了视线,本无心说这些俏皮话,但余光中,见他面色异常苍白,心便软。
这些时日,她忙着婚事上的琐碎又惦念着姜濬和姜钺,并不常去偏殿,就连关心询问都少了许多,是冷落了他。
“阿辛……”
柔柔地凑上去,轻轻牵起手,姜姮正要补上这些迟来的关怀时,先被一个紧密且用力的怀抱拥住。
辛之聿垂着头,埋在她颈窝处,沉沉的身躯贴着她,温热的呼吸打在肌肤上,耳上一派绿松石耳钉似乎将光亮吞噬,只留下幽深的绿。
姜姮眨了眨眼,顿了片刻后,笑说:“好粘人,是怎么了?”
“姜姮……”
“嗯,我在。”
“阿姮……”
“怎么了?总不会是受欺负了?”
辛之聿摇了摇头,依旧没有松开手,甚至更有力地抱着她,仿佛是要将她揉入身躯内,从此离不了,也弃不了。
姜姮懒得动弹,所幸就纵着他,垂着眼眸,方才种种情景自眼前闪过,心头有隐约猜测,抬起眸,又若无其事地再次问:“发生什么事了?”
片刻后,辛之聿缓缓出声:“昨日,我去见了绥阳侯。”
“嗯。”姜姮一怔,“是去见了他?”
后半句问,是画蛇添足,姜姮不自在地笑,但辛之聿似乎未察觉。
他缓慢道起往事。
“从前在北疆时,有一次和狄族作战,是他负责粮草,结果路上拖延,耽搁了战局,差点害得我们饿死在野外,虽说,靠着扒野草、饮马血,还是熬了过去,但因此而死的士兵,也有百人。”
“后来,我父亲将此事如实汇报,绥阳侯却未被追责。”
恍惚之间,姜姮明白了,他为何提及此事,又为何佩剑做此装扮。
果不其然,辛之聿下一句话就道:“我觉得,他死在我手中,不算冤枉。”
既能泄愤,又破眼前困局,是一举两得。
“是为此事?”姜姮轻笑。
辛之聿不言语,只有似是而非的一声“嗯”从喉间溢出。
姜姮笑出声:“那可惜了,阿辛晚了一步,已有他人取了殷氏一族的命。”
“是啊,但晚了一步……”辛之聿喃喃地答。
“总归是殊途同归,殷……算了,都要成死人了,还计较什么?只累得我起了一个大早,又梳妆打扮这么久。”
姜姮一边笑着,一边懒懒地打了个哈切,心中莫名松了一口气。
辛之聿松开了怀抱,紧紧牵着她的手。
指尖互相缠绕着。
不远处,渐有日光抚黛瓦。
姜姮正欲躺回去,再歇息片刻,辛之聿却跟了进来,是习以为常。
姜姮笑:“我要休息。”
辛之聿答:“我陪你。”
姜姮翘着唇:“真的是歇息,没精力了,不闹。”
辛之聿:“嗯,不闹,只是陪你。”
她将信将疑,卧回床榻上,辛之聿的确没有再闹,只是顺手般将她拢到了怀中。
这个姿势,是姜姮熟悉的,全然不碍事,渐渐的,双眼就阖起,只见风流名士遥遥招手,身侧还有彩蝶舞来舞去。
睡意朦胧中,辛之聿似乎开了口,问了一句:“阿姮……你为何爱我?”
“嗯?”
这个问,有些突然,姜姮迷迷糊糊回了一声。
“阿姮,你曾说过,我容貌生得极好,是吗?”
他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像是漂浮在云端的亮光。
姜姮笑了一声,未曾想到,他小心翼翼发了问,却只为此事,闭着眼,探出手,在他面上细细摸索寻找。
微凉的指尖缓缓而动,点着他的眉眼,落在鼻尖,滑至唇侧。
同时念念有词地道:“眼是有神的,鼻很英挺,唇软软的……”
辛之聿注视着她,默许着她的动作,目光像是有隐约茫然和无措。
“是啊,我的阿辛,很是貌美。”
指尖扣下,压住了那一点柔软的唇,姜姮微微扬起下巴,落去了一吻。
辛之聿下意识要加深这个吻,不料姜姮只是浅尝辄止。
她又躺回去了,柔软的发丝落在额间,隐约的疲倦冲淡了眉眼间的逼人艳色,显露出难得又可爱的乖顺。
辛之聿瞧着她,空空荡荡的心间飘来了几朵云,云卷云舒,他眨着眼,第一次知道心头一酸的滋味。
“阿姮,北疆很美,有绵延的雪山,万里的草原,狼群、鹰雀……无边无际的天地,我……想带你去。”
他声音渐渐落下,但还是很清晰。
姜姮没有反应,是睡了过去。
辛之聿久久凝视着她,眼前变得模糊了。
他想着,自己的确爱上了她。
否则,为什么一看到她,就想落泪呢?
不知是过了多久,辛之聿起了身,先是回到了偏殿,手指落在那件月牙白的长袍时,他一顿,沉默后,干脆利落换了衣物。
自昨夜起,长生殿内宫人便已被全部驱散,此时虽是清晨,却安静异常,唯有廊下的雪白鸟雀,还在唧唧喳喳地叫嚣。
辛之聿视线掠过,径直离开了长生殿。
自新帝登基后,孔令娘便被调至了椒房殿,负责保管、整理先帝纪皇后的遗物。
是无关紧要的清闲事,左右协助的,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孔姑姑,这些要收到库里吗?”
小女孩还垂着头,久久未等到回声,抬起头,见孔令娘愣怔在一侧,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却见到了一位从未见过的漂亮哥哥,“你是谁?又来找谁。”
孔令娘摇头又点头:“嗯,你把这些玉器收回库中吧,别忘了登记在册。”
小女孩狐疑,却还是听令,捧起那一箱子的玉器,犹犹豫豫地走出了屋子。
“你为何来见我?”孔令娘低着头,继续清理着一顶凤冠,叫出了他的名字,“辛砚。”
辛之聿“嗯”了一声,随意张望了几眼,走马观花的欣赏了先皇后的遗物,像是好奇般,随口问了声:“你方才,是想要唤我什么?”
“殿下呢?昨日,是殿下的大婚之日吧?”孔令娘自顾自问。
辛之聿也不急:“令姑不知晓吗?婚事没成了。”
孔令娘手一顿:“为何?”
辛之聿笑:“为我。”
那一瞬间的停顿被她很快掩饰了过去,但辛之聿看见了。
他垂着眼,顺理成章道:“绥阳侯夫妻二人一直看不惯我
,阿姮爱我,不愿意我受委屈,因此悔婚了。”
孔令娘继续手上事。
辛之聿不在意,也不嫌那厚厚的一层灰,就坐在了叠起的箱子上:“令姑不信?”
孔令娘不回他,又问:“当初,送你出了长安城,为何又要回来?”
辛之聿理直气壮地答:“为她,舍不得她。”
孔令娘皱眉。
辛之聿笑了声:“不算言而无信吧?”
孔令娘不回他。
辛之聿淡淡:“那换你来回我的问吧,我出现在此的那一刻,令姑见我,是将我当做了谁?好歹算是旧相识,回答我一个问,不算过分吧?”
他是不请自来,站在玄关处,孔令娘抬头望来的那一眼,眼中分明有错愕。
没有皇后的椒房殿,离前离后都太远。
如今的孔令娘早无昨日的地位和手腕,无人会将这殿外的风吹草动告知于她。
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人的每一举动、神态都真实。
所以,那一刻,孔令娘的确将他视作了另一人。
另一个,不应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人。
“没有,只是出乎意料。”孔令娘别开眼,像是一心专注眼前事。
辛之聿笑了笑:“是代王吗?”
孔令娘停下了手中事。
“姜濬?是这个名字吗?”辛之聿又笑:“听别人是这样称呼他的。”
孔令娘看向他,心中微沉,事实上,辛之聿和姜濬只有皮囊相似,离开了皮相的五分像,就是毫不相干的魂魄。
眼前少年,显然更危险,更难以捉摸,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兽,谁也不知,这只兽会在何时冲出来,又亮出爪牙。
她沉声道:“你何必胡思乱想。”
“当然不会,我只信她。”辛之聿喃喃自语地道,说着说着,又笑,笑着笑着,又沉默,像是出神,又像是思索。
孔令娘心知,姜姮必然不愿意把事闹大,又惯会糊弄人,定能哄住他。
而辛之聿单单看了姜濬一眼,虽有疑心,但不会胡思乱想,毕竟这天底下,所有恶的脏的事,都见不到光,且不被看到的。
但她更忧心的,却是那更为温润、无害的一人。
想着,回忆着,就连眼前人何时离去了,也未曾注意到。
未见到辛之聿的身影,姜姮睁开眼,左顾右盼寻找着,有些许茫然。
总记得,在她昏昏沉睡前,他是说了什么。
只是她实在累极,也想不起来了。
宫人鱼入,伺候她洗漱。
姜姮不经意地提起了一句:“阿辛呢?”
“辛公子在偏殿歇息。”
“哦……”姜姮默了片刻,未再言语。
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记得太医署有个名为张安世的小医师,让他给阿辛瞧瞧。”
宫人应声,又离去。
姜姮坐在镜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乌黑的发丝绕在了指尖,很艰难才重新解开。
将昨夜事,细细思索而过,姜姮未发觉有何不妥之处。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三人一个接着一个来,像是约好了一般。
她想到了先帝时的后宫佳丽三千,或有才,或有貌,就算无才无貌,也有家族撑腰。
其实那些嫔妃又有哪个是简单的呢?
可到父皇面前,依旧要乖顺、柔美,即使心有不甘,也不能表露一二。
因为尊卑。
皇后、妃嫔、宫人。
皇帝、诸侯王、宠儿。
即使撞上了,应该也闹不成什么事来。
姜姮点点头。
还是该杀了殷凌。
旁人做,她都不放心,只能勉强连珠了。
姜姮叫人去唤她。
连珠还未回长生殿时,宫人又来传话,说有人来拜见。
是姜濬。
姜姮放下了玉篦子,偏过头,见镜中的自己眉梢眼角有显而易见的惊喜神色。
太没出息,她撇了撇嘴,收敛了笑意,想起昨夜的不欢而散,本想晾他片刻,拿起篦子又放下,叫宫人传唤。
姜濬不疾不徐走入殿中,姿态极佳,四周宫人见之,纷纷露出了惊讶神色,虽未交头接耳又神情小心,却还是落到了姜姮眼中。
她清楚原因,也理解是人之常情,却还是生出了隐约的不悦。
挥了挥手,叫宫人下去,姜姮双手托着下巴:“怎么了?素有君子之名的代王殿下,如今也要献魅于本宫了?本宫可不缺这份殷勤。”
姜濬无奈又笑:“阿姮,许久不见,是我想见你。”
“昨日不是见过?”
“我们分别了许久。”
姜姮冷笑一声,只别开脸,没有再说这些风凉话。
他早已听惯了自己的冷言冷语,再多说,传入他耳中,也只会像小孩子的无理取闹。
“我还是决定要杀了殷凌,你还要拦我吗?”姜姮道。
姜濬徐徐问着:“你已下了决心吗?”
姜姮:“当然。”
姜濬又问:“可思虑周全?”
姜姮点头:“自然。”
她颇为笃定,甚至有几分神气,这幅模样像极了儿时。
姜濬微微一笑:“阿姮,我既劝不了你,又何必再惹你不悦?你既然决心要做,便求万无一失吧。”
她的不悦,到底是因为何事,他分明知晓。
姜姮沉默片刻后,又嗔又怨地望了他一眼。
姜濬心中泛起了些许苦涩,面上笑容更温和。
长生殿内不似昨夜寂然,远处有宫人笑语、鸟儿欢鸣……万象各声,皆入耳来。
引梦之香,再续前尘,盈絮满宫。
朗朗日光中,他的存在更为真实可见了。
愈发清隽的眉目,更为出尘的气度,那些怨怪的话语,还是未说出口。
昨夜暂失的理智又回来了,姜姮也能拿出这四年修养出来的好心性,与他好好谈话。
姜濬有一瞬意外,很快释然。
二人天南地北谈着,从四年前,再到四年后,遇事遇人都默契,同时,心有灵犀般都未谈起,那一点不清不白的往事和心意。
恍惚间,一切像是从未发生过,他们只是最清白不过的好友、知己、亲人。
姜姮听着,聊着,又沉溺其中。
就连来人了,也是后知后觉。
是姜濬先停了声,站起身。
姜姮以为是连珠回来,继续懒散姿态,只隔着珠帘,远远唤了一声:“怎么不进来?”
珠帘被撩起,有一道深色身影走入。
辛之聿抬起眼,目光从姜姮身上掠过,又在姜濬那张面容上久久停留。
“哈”了一声,眼角挑起些许嘲意,“原来……”
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