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分别后会有期
停灵九日后,孝文太后被风风光光地送到了邙山北,封土一堆,一个朝代彻底落了幕。
同日,纪太后亲女青阳侯拜见皇帝,自请褫夺封地,只以布
衣之身,为母守孝,彼时,姜姮也在崇德殿内。
纪含笑做足了姿态,虽不算声泪俱下,但言语诚恳,面容真挚。
皇帝见了,也跟着缅怀了一下纪太后:“这些时日,朕总会想起母后的音容笑貌,想她也是记挂着你的。”
随后,他应允了纪含笑的请求,但还给她留了爵位。
“人们向来捧高踩低,你身上留个侯位,也能免去许多麻烦事。”
“长兄如父,青阳侯若今后遇到难事,只管来寻朕,朕自会为你做主。”
“多谢陛下。”纪含笑行礼,一个很标准的礼,并无谄媚之意,只有端雅清贵之态。
皇帝眼下有乌青,是这两日率领群臣祭拜、守灵留下的疲倦痕迹,他让纪含笑起身,又赐座。
二人又交谈了几句,有彼此关心叮嘱的话,也有一同怀念孝文太后的语句。
像是一对极其亲密的兄妹般。
姜姮冷眼旁观着,没有附和,懒得搭腔。
片刻过后,皇帝挥了挥手,表示要去歇息,让姜姮尽地主之谊,将这位小姑姑送出宫门。
姜姮应道,又与纪含笑双双跪安,二人一道离开崇德殿。
二人走了一段路,停在了宫道上。
姜姮掀起眼,嘴角一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声音却是冷淡的,她问:“纪含笑,你是存心与我作对吗?”
“何出此言。”纪含笑平静。
姜恒蹙眉,像是无辜极了:“你该清楚,老娘娘本来就活不久,她的死,和我无关。”
在冷冰冰的权利争斗中讲温情,本就是极其荒谬的事。
“我知道。”纪含笑面不改色。
“就是嘛,如果说,是因为老娘娘骤然离世,你就记恨上了我,我才不信呢。”姜姮接着问,“所以,你为何要与我作对。”
纪含笑抬起眼,直直注视她。
姜姮收敛了笑意,眸光冷淡。
距离纪太后离世,已过去了八日。
八日不长不短,足以让天下人都知道丧讯,也能够削减皇帝对纪太后暴毙突然的疑心,此时再由人提出,让姜濬回长安城守孝一事,正是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但纪含笑却提出了离去,说是去邙山脚下为孝文太后守墓。
邙山离长安城近百里,虽与真正的荒郊野岭相去甚远,但地偏人稀,绝对算不上一个好去处。
守墓祭灵更是一件苦差事,整日早起,跪地诵经。
纪含笑此言一出,天下谁人不识君,皆称她至孝。
姜濬若是要“孝顺”要缅怀先母,也只能跟着纪含笑行事,学她的做派。
姜姮自然不愿。
她想借“孝”一个字,让姜濬从代地回到长安城,那是她想见他。
但让他真的做一个孝子,跟着纪含笑,去看守着那个装着死人的土堆,姜姮心中是千万个不情不愿。
“纪含笑,他是你亲弟弟,我记得,他对你也一直友善。”姜姮半是不解半是气愤,冷冷道,“你不能念着他一点好吗?”
姜姮记性好,又是有意回忆,很顺利地想起了不少往事。
她絮絮叨叨将这些事提起,很有条理,不失逻辑。
对于纪家而言,纪含笑这个外孙女的存在实在尴尬——身为皇后、太后,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是一把刀,会随时成为政敌用来攻击的兵器,而纪含笑是靶子。
留着她,总要提心吊胆,可杀了她,说上去实在不好听,即使后来,将她送到老青阳侯膝下为嗣女了,但血脉是斩不断的羁绊。
为之,纪家上下,包括纪太后,只能无视她。
任凭纪含笑在荒山中生长,像一棵树,一根草,无论她是绽放,还是枯萎。
“那次邀你进宫长住,是他的意思,是他觉得,你久居在外,必会思念亲人,才以自己做借口,央求了老娘娘。”
“那次我还生气了,怕他偏心,还想叫宫人刁难你,也是他阻止劝导了我。”
……
姜姮说了许久,事实上,正如覆水难收,姜濬是回不到长安城了。
她算计了这么多,筹谋了这么多,都没有用了。
她知道的,但她继续讲述着这些往事,是想要以平静姿态,稳稳地刺着纪含笑的心,让她悔恨万分,顺便证明她的错误和自己的正确。
但纪含笑宁静依旧。
如水眸子,不起波澜,有着广纳万物的透彻。
姜姮说累了,也冷静了。
她不掩饰眼底的厌恶,淡淡地道:“你还是这么让人讨厌。”
“嗯。”纪含笑接受了她的评价。
姜姮:“我没有错。”
纪含笑:“好。”
“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青阳侯。”姜姮故意如此唤她。
从前被全族人忽略的女孩,在如今却成为了,纪家最后的可能。
今后纪氏一族,若能够在史书上,再一次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其开始的笔墨,必然绕不开她的存在。
纪含笑轻轻摇头:“姜姮,我只是我。”
有宫人从不远处走来,将要领着纪含笑出宫。
此次离宫后,若非天崩地裂的大事,她便无法以“青阳侯纪含笑”这一身份,再回到长安城。
天边,一轮黄日就要没入宫墙。
纪含笑又道:“姜姮,后会有期。”
她离开了这座深宫,就像从前,毫不眷恋。
姜姮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仍在计较,却见一道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殷凌被人领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姜姮招来一人来询问。
那宫人积极道:“是皇后娘娘唤殷驸马入宫。”
听闻这称谓,姜姮忍不住皱眉。
那小宫人不知她的好恶,自作聪明地说着话:“殿下无需担忧呢,太后娘娘与您到底是隔了一代,陛下又说了,一切从简。想来您无需守孝太久,不会错过了黄道吉日。”
“驸马爷当真倜傥,当真是难得才俊。”
姜姮颇为厌烦了睨了他一眼。
却清楚,这小宫人说的是实话。
长辈离世只能将议婚一事推迟,却不能改变已定下的婚约。
姜濬、阿蛮等人是前者,而姜姮是后者。
按照先前所说,再大半年,她就该成为殷家妇了。
算了算时日,姜姮发现,自己虽是抗拒着,但对这桩婚事的琐碎细节,还是记住了不少。
不远处,殷凌消失在宫墙处,他向一旁带路的太监礼貌点首,又安静地等在殿外,身姿挺拔。
姜姮清楚,他不是惺惺作态。
同样出身名门望族,殷凌更有一位皇后姑姑疼爱。
作为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公子哥,他却不像那些富贵废物一般,整日走马章台,姜姮也从未听闻他沾惹什么恶习,惹出过什么祸事。
相反,他算得上洁身自好,也算得上年少有为,说一声青年才俊,不算夸大其词。
否则皇帝不会在长安城无数的好男儿中,独独钦点他为驸马。
很快,殷凌等的人,也出现在了殿外——是孙炜。
孙玮未被革职,皇帝顾念旧情,让他以残疾之身,继续占据了郎中令以一职,实际上却早已不怎么管事了,甚至有人将他当做了挡路的臭石头。
人人都知道,这个乍富贵的男儿,不知怎么惹怒了姜姮,被伤了身子,也没了好气运,往后余生都只能苟延残喘着。
但说到底,孙玮还是郎中令,还是殷家的女婿,殷凌要叫他一声“姐夫”。
二人今日是受殷皇后之请,一同入宫。
他们交谈了几句,先后走入朝阳殿中。
姜姮收回视线。
那小宫人似乎是想起她与殷家人交恶的那些往事来,忽得就不敢说话了,生怕多说多措。
但姜姮非要他说。
小宫人讪讪:“殿下……您有着陛下的宠爱,殷家怎敢轻视您?况
且,那些事……不过是误会。”
“不是误会。”姜姮饶有兴致地答。
孙玮的胳膊和前程,是辛之聿斩断的,她默许的。
殷凌年幼时入宫,和她起了口角,结果在冰天雪地中被撞到池子里头,是她故意的。
姜姮的确想过,在殷皇后中下绝育的药物。
也做过,扶持后宫新人以对抗皇后势力的事。
她和殷家,积怨已久。
只不过她奈何不了庞然大物一般的殷氏一族。
殷家也不敢对她动手.
于是双方僵持了多年,到了前不久,被皇帝指婚为了一家,仅此而已。
姜姮抬起眼,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小宫人,确定他是长生殿人,是可用的人后,就吩咐了下去。
她想起了那日,和殷凌一起出现在宫宴上的少女。
如今的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慌慌张张,连恶事都做不好的小公主了。
真要说区别,大概是,她发现了世无完人,每个人或主动或被动,走在自取灭亡的道路上,只有些人幸运些,终其一生,不会走到道路尽头。
她也是如此。
对纪含笑,姜姮其实没有太生气。
只需细想,再抛去冲动,她便能发现,眼下不是最好的,能与他重逢的时刻。
皇帝不会允许姜濬在这深宫久待的。
如果重逢后,需要面对再次的分别。
还不如不重逢。
姜姮慢悠悠地往回走,走回长生殿。
她想到,自己有好几日未同辛之聿一道练习射术了,或许她又要拉不开弓。
但辛之聿应该会昧着良心夸她,仿佛她才是那个千年难遇的奇才一般。
姜姮不自觉带了笑意,脚步轻快。
她还未走到正殿,便看连珠极为着急忙慌地迎了上前。
连珠面色犹豫,但话语干脆:“殿下,太子出事了。”
“有人指控,是太子殿下毒杀了太后娘娘。”
第52章 驯服这样的人是个祸害,不能留。……
东宫自古是是非之地。
身为储君,阿蛮自呱呱落地以来,便牵扯出不少的争锋和事端,几乎如日出月落般寻常,姜姮见多了,听多了,也处理多了,便没有那么在意。
连珠异常的慎重,她知道姜姮的脾性,不敢再拖延,在姜姮还驻足在殿门口时,便已将事情原委一口气交代了清楚。
明明是开春,万物复苏之际,姜姮听着,却是浑身一凉。
再问,姜钺本人已经被卫兵层层看守,关押在建章宫中,长生殿的人都无法打探到里头的消息,孔令娘亦无法出来传递消息。
此次事态极其严峻,远远超出了先前各种小打小闹。
姜姮不敢耽搁,立刻往崇德殿赶去,却被拦在了门外。
看门的小太监对她不敢失礼:“公主殿下,陛下正在谈事,还请稍等片刻。”
他在说废话。
姜姮垂眼,看着小太监因谦卑而对折起来的腰背,一股急躁之意潜滋暗长,慢慢占据了她全副心神,这是她第二次被拦在崇德殿外,上一次是为姜濬求情的时候。
隐隐之间,她却有果然如此的念头。
妇孺皆知,皇帝异常宠爱她,只要是她提出来的事,都愿意给她三分面子。
但皇帝到底是皇帝,不会事事都纵容着她。
就如上次,也如这次。
崇德殿殿门敞开着,以许相为首的三公九卿、重要王室宗亲皆数到场,就连孙玮也出现在了殿中。
看见姜姮赶来,诸人不动声色地投来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继续禀报。
他们说,城外百姓已经开始议论。
百姓怀疑,太子姜钺并不是皇帝亲生,也不是纪皇后所生,而是孝文太后在多年前,为了保证母家权势和尊荣,狸猫换太子,从民间抱来的男婴。
为何至今没有人告发?
因为孝文太后做事隐秘,知情的大多数人被杀尽。
那为何会在此时东窗事发?
因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人会记得当年的真相,孝文太后知晓,伺候孝文太后的女官苏氏知晓,太子姜钺本人亦知晓。
太子为了保密,一碗毒药毒杀了孝文太后。
女官苏氏义愤,选择揭露此事,撞墙而死。
帝王将相之外,史官坐在一旁奋笔疾书,他将此事详细记载。
正如众人议论,正如姜姮所知。
此后世人,都会知晓此事。
阻止不了了。
这件事,已经不是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能解决的了,姜姮很清楚,也很冷静。
她扫视四周,招手叫角落处的一个小太监上前来,一双美目平淡盯着,是不怒自威,接着她又褪下了手腕上一个金镯子,是为利诱。
姜姮只说,她要见陆喜。
陆喜是这崇德殿内的第一人,许多连珠未能打听来的消息,问他势必能得到答案。
姜姮需要知道,此事详细的起承转合,以及各方的态度和观点。
那小太监不敢收她的东西,连连作揖后离去,绕到了殿后,再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脸讪讪,恨不得立刻跪下,以死谢罪。
陆喜不能见她,只让这小太监,给她带了一句话,让她稍安勿躁,先等待着,勿要自乱阵脚。
与此同时,殿内的数十位大臣也都安静地等待着皇帝的决裁。
这样的消息对于皇帝来说,或许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坐在龙椅上的身子似乎变得颓唐,目光无力地掠过下方的众人,包括殿外的姜姮,他像是衰老了许多。
“让朕想想……”皇帝随之陷入了沉默。
大臣们也不敢催促。
此事涉及储君血脉,自该要慎重再慎重,可正因此事涉及储君血脉,更不能留一丝似是而非的可能存在。
最后皇帝下了决心,看似给了回旋的余地,实际上却是一锤定音。
他道:“褫夺姜钺太子之位,幽禁建章宫。”
余音绕梁。
小太监们跑向四面八方,传递圣音。
姜姮在殿外伫立许久,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她带着一身的风霜和寒凉转身,选择离去。
长生殿内诸人都焦急如焚。
他们都不是一等一的阴谋家,却也清楚,姜姮的荣宠地位不完全依赖于皇帝,更是因为她有个作为储君的亲弟弟。
如今姜钺的身份存疑,就算之后被拨乱反正,重新证明了他是皇帝与纪皇后亲子,但作为一个被怀疑过血脉的皇子,储君之位于阿蛮而言,已必然是无缘了。
为自保,也为来日的荣华富贵,姜姮应该与她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们交好,这才是最恰当的道路。
但这些话,他们都不敢与姜姮说。
就连连珠也放轻了声音,有几分小心:“殿下……您还是要去建章宫吗?”
姜姮手下放着一套宫女的衣物,她点头:“嗯,总要见过阿蛮,我才算放心。”
只是建章宫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这朝中上下宫内宫外的所有视线都盯紧了此处。
她想要混进去,不是一件容易事,甚至会引火上身。
想来想去,只有浑水摸鱼,才能有机可乘。
这是姜姮想了一路,想出来的蠢办法,虽然蠢,但别无他法。
连珠也点头,一番思量后还是压下心头的担忧,选择了支持,她拿起衣物:“殿下,我为您换衣挽发吧?”
“好……”姜姮正要起身。
连珠将她的发往后一拢,就要为她脱去身上衣物,姜姮忽得想到了什么,就按住了她的手,一双眸子亮得耀眼。
“连珠,我混不过去的。”
“他们盯着建章宫,自然也会盯着我。”
“殿下……”连珠喃喃。
“我不会放弃阿蛮,他们也知道,既然如此,我只管光明正大,让他们为非作歹去。”
姜姮说得坦坦荡荡,只眉眼间有隐约戾气。
“仅一件事,只有
你能为我做,我要知道,这件事为何而起,因谁而起。”
不可能是被迫殉主的女官苏氏。
也不可能是孝文太后身边的其他人。
这桩事到底有多少是真,尚且存疑。
那碗药,是姜姮递出去,又一口一口喂的,在此之前,在皇帝的示意下,更有无数碗相同药物进入了长乐宫。
姜钺实在无辜,但无人会相信他无辜。
姜姮恨恨。
策划此事的人实在厉害,不是招招见血,却能让姜钺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的人是个祸害,不能留。
连珠也意识到此人的危害,答应会小心行事。
只眼下还有一个问题,姜姮凭借昭华公主的身份,可以顺利进入建章宫吗?
这次不是寻常小事,皇帝态度坚决,宫中卫兵也不一定会听命于她。
姜姮思索着,视线落在了一旁架子上,架子上放着一把精致的木弓。
若无此事发生,她该和辛之聿一起练箭的。
姜姮起身,一手握住弓,拉了拉弦,只能拉开微不足道的一点。
果然不行了,她在骑射一道上本就不是什么有天赋的人,只要几日不练,上天就会将她那一点努力痕迹无情抹去。
姜姮犹豫再三,还是来到偏殿。
幸而,眼下的辛之聿还是醒着的。
他坐在窗边,一手是书卷,一手是茶盏,他在静静翻阅,身姿有慵懒风雅之气,像是天生的贵人。
姜姮看着,心中安定了许多。
“阿辛……我遇到了难事。”
姜姮从身后抱住了辛之聿,又将脸颊贴在他后背。
辛之聿放下了书,将她拉到了身前,握住了她的手,又认真注视着,是一个倾听姿态。
“我在。”他如此说道。
姜姮还在犹豫。
要让辛之聿,同她一起去吗?
她清楚他的本事,以一敌十不在话下。
只要有辛之聿陪同,她就能稳妥地闯入建章宫了。
但……真的能让他出去吗?
姜姮思考着,不自觉触碰到他手心内侧的茧子,粗粝的,并不好看的,几乎是同时,她心中有了答案。
“我要出去一会,你在长生殿内,等我回来。”
姜姮轻声道,嘴角有很浅的笑意。
辛之聿眸中是有遗憾闪过的,但他并未多说,而是应了一声。
“我等你回来。”
姜姮轻轻亲吻他的脸颊,像是深深眷恋着他。
但内心清楚,不能轻易开了这个放纵的端头。
她废了不少心思,才让辛之聿“安分守己”了
一旦今日有了开始,往后想再驯服他,会难上加难。
先这样吧。
除非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愿让这把剑出鞘。
姜姮选择独身一人离开。
辛之聿注视她离去的背影,安静地垂下眼,又饮了一杯茶。
他早已习惯了茶的苦涩,哪怕从前,从来不往这种附庸风雅的事物,投去一眼。
第53章 姊妹(剧情一)姜姮带着数十……
姜姮带着数十位宫人浩浩汤汤的从长生殿来到了建章宫,不出所料被拦在宫门处。
两把尖刀半出鞘,就一前一后交叉着,齐齐横在她的身前。
姜姮半垂着眼,幽幽眸光自刀锋上滑过,再抬起眼时,有戏谑冷笑,只是一言不发地往前,一步,又一步。
持刀卫兵不敢伤她,只能被逼得节节败退。
还差一线,那锋锐刀刃刮擦过拳头大的镶金血玉坠子,要刺入那段雪白脖颈,俩人立刻松手,放下了刀,一脸无奈苦笑。
朝不保夕的是太子,而不是昭华公主。
在未央宫内,大庭广众下,谁敢伤姜姮?
姜姮收回视线,没有继续刁难二人,叮嘱其余宫人在外等候后,孤身一人进入了建章宫内。
建章宫中已无人了,先前一波宫人因章婕妤一事被处死后,便在皇帝的示意下换了一波新人。
这群人初来乍到,远远谈不上“忠心耿耿”四个字,如今见主子大难临头,自然是各寻出路,若是出卖旧主、落井下石就能大富大贵,想来阿蛮早被害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人心如此,姜姮见怪不怪,避开了一坨不知是何物的腌臜物后,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内殿:“阿蛮?”
无人应答。
四周愈发静,只余鸟雀时不时尖锐鸣叫。
姜姮挥开帘子,掀起一片灰尘,她顾不得脏,撩起裙摆小跑入内。
姜钺歪歪地躺在榻边,发丝凌乱遮眼,满身罗绮松垮曳地,不远处是一碗早冷的饭菜,身侧横着七八个空着的酒坛子。
见余晖斜斜照来,晃眼难受,他缓缓睁开了一眼,微微仰起头,一怔,泫然欲泣:“阿……”
声音是嘶哑的,如同啼血般。
人虽瘦了一圈,眼眶处也深深凹了下去,但好歹活着。
姜姮松了一口气,平静地应了一声,一脚踢开了那些碍眼的酒坛子:“瘦了些。”
姜钺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刚碰到自己的双颊,立即缩了回来,像触火一般,最后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声音仿佛从腹中发出来一般,含糊不清又微弱,像是只受了伤的小兽。
落到姜姮耳中,她再次想起那群有心怠慢的宫人,看到摆在墙角那不知经了几人手的餐食,便不能再用轻飘飘的一句“人之常情”来自我宽慰。
心中是动了气,可面上还是平静神色。
面对姜钺,她随口提了几声如今建章宫外的情形。
然后便问,他对此事清楚多少?
姜钺还怔在原地,像是陷在了回忆中,眼角处流露些许的恐慌和厌恶。
姜姮何时见过他这幅模样,抿着唇,轻轻顺着他乱糟糟的发,耐心重复:“阿蛮,你好好想想,今日过后,我不好再来见你……”
“为什么!”
姜钺如同惊弓之鸟般,浑身一颤。
姜姮看着自己被死死握住的手,安抚道:“有太多眼睛盯着你……包括崇德殿,但是阿蛮,你必须冷静,冷静地等着我。”
这些事,他是清楚的,姜姮也同他讲过,如今朝野内外,都盯着他,恨不得叫他一死了之,以免出现新的意外,也算落得干净。
姜钺缩起身子,垂下了头,勉强维持冷静,勉强思索。
那一日意外来得太突然,几乎是一夕之间,这些事就发生了,然后是收回太子玉玺,封锁建章宫……一件件事摧枯拉朽般出现,最后还剩什么呢?
姜钺想着想着,发现自己,对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唯独那宣告式的逼问。
他们说,他不是父皇的子嗣,不是阿娘的孩子。
而是野种。
野种不被接纳于世。
他记得此事,却茫茫然,不知自己该死还是该活。
混淆皇室血脉,该死。
他怕死,想活。
谁能给他答案呢?
“无论是谁,我都会揪出她。既然是你死我亡的斗争,那只能拜托对方去死,然后我们活了。”
“阿蛮……你放心,有我在,你不可能成为败者。”
姜姮好似看出了他的无用,也不再询问,只说着宽慰的话,是和往日同样的,漫不经心的意味。
姜钺听着,目光怯懦又大胆,只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她的眉眼间。
她又嘱咐了几句,还是那些琐碎事,甚至提到,让连珠带着人来,为姜钺新做几身衣物,一方面是因他抽条般瘦了许多,也高了许多,从前衣物不合身穿不了,另一方面是,他从前大多数衣物,是依照太子礼法所制作的,如今不能再穿。
姜姮侃侃而谈着。
仿佛天大的事,落在她眼中,都寻常。
“阿……”姜钺唇瓣张张合合。
那一声阿姐,他没有唤出来。
他不知,是否还能这么唤姜姮。
如果一切是真的,那他就是寻常农妇被山匪淫.奸所生的儿子,卑贱至极,无人期许。
又如何成为姜姮口中的“我们”呢?
姜姮仿佛也明白了他的估计,再次拉起他的手放在身前,平视他的双目,温柔而坚定。
“阿蛮,我在的,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他不甘心啊。
阿姐……
他不知道自己有何不甘心,但他就是不甘心。
“阿姐,阿姐……”
姜钺紧紧抱住了她,埋着脑袋,不肯看她,只有抽泣声不绝。
他唤了一声又一声,声音都嘶哑了,但还是牢牢地抓着她,唯恐她逃离一般。
“阿姐,我……”
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该成为谁?
“嗯,我在的。”姜姮纵着他,目光有怜惜之意,“可恨的是为非作歹的人,你只管好好活着。”
阿蛮缩在这个干净的怀抱中,嗅着熟悉的,隐约的香,心中安定了许多,觉得就算在此刻死了,也无所谓了。
愈发倾斜的夕阳将二人的影子不断拉长,又在入夜后,让黑暗吞没。
姜钺昏沉地睡了。
姜姮望着他疲倦而颓败的面容,安静许久。
从建章宫出来,在姜姮的示意下,长生殿宫人往那两位卫兵手中塞了不少银钱。
那两位卫兵一脸苦色地收下了,这笔横财对二人来说,显然算不得好东西。
姜姮淡淡地道:“好好伺候着,本宫还没死呢,这建章宫轮不到二位做主。”
又是几声敲打,那二人跪下,连连磕头保证。
表忠心的话还未说到一半,姜姮便已走远。
连珠沉默地回到了长生殿,也是一无所获。
此事异常古怪,来龙去脉都清晰可见,只人人都缄默不言。
事事存疑,可这一点点存疑,似乎就要断了姜钺东山再起的机会。
好消息也有。
连珠寻见了孔令娘的下落,虽是暴露在了众人眼前,又经历的封宫和暗杀,但她还活着。
连珠心有余悸:“是一位从前受过娘娘恩惠的小宫人认出了令姑,她收留了令姑几日。”
“这幕后之人还在满宫搜寻令姑的下落,看架势,是要将其处之而后快。”
“让令姑回长生殿吧。”姜姮一锤定音,眼下泛起了淡淡的乌青,双眸却熠熠有暗光。
孔令娘本就是公主常史,长生殿才是她该待的地方,只是在建章宫留了太久,就成了别人眼中钉。
姜姮这话,合情合理,本是无可厚非。
见她如此,连珠一怔,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一时却难以分辨明晰。
点头,又提起另一件事,“殿下……”
为了寻查姜钺身世,连珠去了城外,虽说未寻见线索,但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年前,在姜姮和纪含笑联手主持下所搭建的难民营,在近日已全被拆毁了。
听说是因为出了好几桩杀人放火的大案子,影响长安城内外的稳定,所以这些茅草棚子全部被拆去了,居住在里头的难民,或是被放回原籍,或是招来服役,都被驱逐离去。
但途中,有人多少人会因此而亡,又是全然未知的了。
姜姮听了,垂眸不言。
片刻后,只叫连珠继续暗中查探,并以保全姜钺的安康为主,至于那几处难民营,并未提到。
连珠看出了她的疲倦,还是未能掩饰心中的担忧,轻声劝道:“殿下,小憩片刻吧?”
“连珠……”姜姮握住她的手,像是要说什么,到最后,她摇了摇头,又叫宫人退下。
连珠犹豫着,也只好离去。
又是一轮昼与夜。
翌日,这座宫殿迎来了新的客人,是绥阳侯夫人。
这位夫人走入长生殿后,始终垂首盯着足前三寸地,举手投足都优雅大方。
她出身四世三公的豪族,曾经是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如今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当家主母,除此之外,常到城外做善事,有仁德名声,每每有人家及笄或大婚,都会请这位夫人到场见证。
面对这位有可能成为婆婆的夫人,姜姮勉强坐起了身子,神情仍恹恹,不算太礼貌但还是规规矩矩地问了一声好:“侯夫人安。”
绥阳侯夫人不动声色将她上下打量着,面上笑意浅浅,挑不出错来,却也疏离。
她先是关心了姜姮的起居,又是说了殷凌的近况,亲近得恰好,关怀得合适。
姜姮听着听着,便发觉这位绥阳侯夫人是极其厉害的,能一个轻而易举叫人卸下心防,糊弄人的人,岂不是厉害至极?
至少,她还没有习得这种本事。
姜姮听了片刻,懒懒得换了一个姿势,像是倦了。
绥阳侯夫人见状只微微一笑,不再言他,亦清楚这位昭华公主戒心重,便明说了目的。
“听闻殿下仁善,豢养了一位罪奴在长生殿内?只罪奴凶悍,莫要惹是生非为好。”
姜姮定眼看了她半日,问:“你是何种身份,劝本宫行事?”
绥阳侯夫人面不改色,闪动眸光中,似有无奈之意:“只是孩子的母亲。”
“听闻自宫宴后,殷凌归家没少绝食抗议,夫人既爱子,为何不为他拒婚呢?”姜姮平声道。
“殿下风姿,长安城中又有何人不晓?小儿无才无德,是高攀。”绥阳侯夫人浅笑,“再言,陛下旨意,言出法随,天下众人莫敢不从。”
她这句话倒是诚实。
事实上,姜姮也未能当着众大臣和诸位宗亲的面去回绝圣旨。
绥阳侯夫人语气不变:“殿下机敏却年幼,不知夫妻之间,只相敬如宾,便已是极其难得。”
“既然圣意不可改,殿下与臣妇仅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善尽美。”
姜姮笑了出声。
所谓尽善尽美,是母亲为了儿子责问儿媳,一人委曲求全,一人享尽渔翁之利?
姜姮眸光微冷:“绥阳侯夫人是听闻了什么吗?”
绥阳侯夫人未能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
姜姮冷冷道:“莫非是因建章宫出事了,殷家便觉得可以拿捏本宫?否则,你怎敢到本宫面前说三道四?”
此话一出,绥阳侯夫人起身,直直跪在了地上,动作行云流水,神色自如,仿佛并不因为跪了一位小辈而感到羞耻,她沉声道:“殿下此言,臣妇惶恐。”
“惶恐?绥阳侯夫人是该惶恐?不知夫人,是否听闻宫宴那日,殷二为一女子,在宫门前与本宫起争执一事?前些日子,本宫闲来无事,派人打听,有些事情这才知晓。”
姜姮悠悠说道,绥阳侯夫人搭在身前的手却是不受控地一颤。
那位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绥阳侯夫人的远方表侄女。
虽也是出身名门,却父母早逝,只好投奔殷家而来,如今到了适婚的年纪,迟迟未出嫁,听闻是因殷凌——绥阳侯夫人曾亲口言说,应亲上加亲,再结秦晋之好,只神女有心襄王无意,便耽搁至今。
“不知夫人是如何为她打算的?既然说了,应尽善尽美,留着她在,本宫总怕来日东窗事发。”
姜姮眉间微蹙,是苦恼模样,一息后,像是寻见了答案,双眸随之亮起,又流露些许笑意,她有商有量地道,“不如这样吧?”
“劳烦夫人做这个恶人,您做主将那位妹妹处死,本宫仁善,自然会为其收尸,再风光大葬,殷二公子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势必也见不得有人横死,如此一来,我与他不止相敬如宾,说不定还能情投意合呢。”
绥阳侯夫人强撑着笑意:“殿下莫要玩笑。”
“是玩笑吗?本宫不觉。”姜姮摇摇头。
“眼见太子……前太子式微,本宫自然要找个新靠山,你殷氏一族,便是极好。”
姜姮笑脸盈盈。
绥阳侯夫人却是脸色一白,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许是发
现,眼见不一定为真,谣言不一定是假,殷氏要娶的人,的确是个神仙面,阎王心的公主后,绥阳侯夫人颤颤巍巍地离开,早无来时的神情自若。
绥阳侯?还是殷皇后?
绥阳侯夫人此举动背后,是谁的示意呢?
姜姮注视着她离去,一时分不清心中是有趣还是厌恶,良久后,抬手持杯,才觉衣袖处被揉成了一团。
一人离去,一人又至。
有宫人捧着匣子走进,恭恭敬敬地蹲下身:“殿下。”
“何事?”姜姮瞥了一眼,匣子里头是新制的绢花。
三月戴绢花,是长安城内一股不灭的风潮,已经风靡了十余年,据说是因纪皇后。
纪皇后还未出阁时,别绢踏春,与尚年青的太子遥遥相望,双双倾心,成就了一段姻缘,今后长安城的女儿也效仿皇后别花,以盼一位好男儿。
“谁送来的?”姜姮问。
寻常绢花易得,不在各宫的俸禄当中。
人道,姜姮只爱稀奇古玩,自然不会弄巧成拙又自作主张往长生殿送精美绢花。
所以,这一盒绢花,是谁相送?
宫人道:“是楚王在宫外得了这些绢花,送到了柔妃娘娘处,娘娘差奴送来,请殿下先挑,您挑选完了,奴再往别处送去。”
姜姮捻起一朵绢花,放在手中细细地瞧着,只是普通绢纱揉成的花,款式算得上新颖,她看了一会,不自觉便挪开了眼,看往了别处。
宫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如今城中最时兴的,便是这素纱所制的绢花……说来也有趣,素纱一匹不过三钱,可这绢花一朵,却要足足百钱……”
姜姮将手上绢花丢回了匣中。
楚王。
那位与她仅仅晚了几十日出生的大皇子,也是被封王了。
楚地,那是一块好地方,产盐有矿,美中不足的,就是离长安城远了一些。
但与一毛不拔的代地相比,不亚于天。
姜姮随手点了几朵绢花留下。
宫人还在说:“楚王殿下一直记挂着您呢,到底是亲姊妹呢……”
姜姮微微一笑:“是啊……也是我的亲弟弟。”
第54章 阿娘(剧情二)姜姮刚收了绢……
姜姮刚收了绢花,柔妃处又来了人,是邀她去玉堂殿一坐。
“殿下,娘娘说了,若非万不得已,是万万不敢惊动您的,只是此事紧要,才派奴奴来请您。”
如果真是紧要事,问一个小宫人,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想来是无事,姜姮睨了她一眼,拢了薄裳,施施然往玉堂殿去。
柔妃等她许久,一见她来,立刻唤人,为姜姮送上了一些民间常见的小吃。
都是她过去常吃的,姜姮点头,示意接受,随后便往主位上坐。
身为晚辈,却不谦让长辈,此举张扬又无礼。
可玉堂殿上下宫人皆垂头不语,很是安分守己,就连柔妃也未有所不满,依旧带着浅浅笑意,自然而然坐在了姜姮下位。
又有宫人送上了蜜露:“殿下。”
“嗯。”姜姮接过,正是恰好能入口的温热。
浅浅润了润嗓,姜姮抬头,扫过一眼,除了出宫游玩,她鲜少出长生殿,自然未曾来过这玉堂殿。
身为后宫中,皇后下的第一人,柔妃的寝宫却是雪洞一般,朴素异常,只有少数粗粝瓷器做摆饰,看遍全殿内外,唯独一尊浑身洁白无瑕的玉制王母像算得上珍贵。
柔妃注意到她的目光,轻轻柔柔地解释:“小殿下可觉得眼熟?这尊玉像正是当时娘娘所赠,您儿时该见过几眼。”
“您若喜欢,不如带回长生殿?也算了却妾身心愿。”
姜姮垂下了眼,随手拨弄着碟子里的酸梅,找到了一颗合眼缘的,夹起来,含在了口中。
里头的核被剔干净了,只留下了酸甜可口的果肉,显得过于甜腻,而少了滋味,这宫外的吃食,由宫内庖厨制作,总是会失了妙趣。
姜姮不再动箸:“既然是母后赠柔娘娘,本宫怎能夺人所好呢?”
柔妃看见了那双落下的木箸,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叫宫人撤下这几盘小食。
“柔娘娘有要紧事就说事吧,莫要因本宫再耽搁了。”姜姮说着说着,身子便倾斜了,软软地倒在了一旁,再无坐相,像是把这玉堂殿,当做了自己的长生殿。
柔妃一怔,又轻轻笑了起来:“小殿下快人快语,只是此事……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柔妃略略蹙眉,美人含愁,愁更愁。
姜姮看了,挥了挥手:“从头说起也行,拣要事说也好,柔娘娘势必有了成算,不然,不会摆出这么大阵仗。”
她似笑非笑。
“小殿下……”柔妃眉间还有忧色,听闻姜姮此言,却是忍俊不禁。
这份无奈的纵容,让她总算像一位长辈了。
她未再寒暄,退散了小半的宫人,只留半数的心腹在殿内。
随后,她侧身与一旁宫女低声叮嘱几句,就有一位老者被压了上前。
老者白发素衣,寻常相貌,并无特殊之处。
姜姮看了几眼,一言不发。
柔妃道:“这位老者,正是当初为娘娘诊治的医师。”
姜姮皱眉。
纪皇后人生最后几年,也是缠绵病榻的,为她,皇帝更是广发求贤令,许诺了万金和爵位。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不少江湖术士趁此机会进宫行骗,但也有不少真才实学之士,从此一飞冲天。
其中大部分人,姜姮作为纪皇后之女,都是亲自见过、问过的。
但眼前之人,她却是毫无印象。
“小殿下不知,求贤令发布之初,因有太多沽名钓誉之徒前来行骗,陛下便下旨,只有经过层层考核,确有实才的医师,能够入椒房殿为娘娘诊断。”
“这位老者,并未经过考核,但还是留在了椒房殿,直到……娘娘仙去,他才出了宫,安居在长安城外的山村内。”
能未经考核,就进入椒房殿成御医,本就是一件古怪事。
而能在纪皇后崩丧后活下来,更是有妖了——那年皇帝震怒,两宫内外,血流成河,更别说椒房殿内,普通宫人们尽数被杀,有许多医师一鸣惊人,也一夜丧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其貌不扬的老者,必然不是简单存在,
或许,纪皇后的离世,与他脱不了干系。
姜姮却问起了另一件事,“柔娘娘为何苦苦追寻当年真相呢?”
明明,就连身为纪皇后丈夫,与她情深的皇帝,也放弃了查找真凶。
姜姮平静地注视着她。
柔妃似有无奈,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柔娘娘不愿说吗?总不会是心中有鬼。”姜姮随口一问般。
柔妃无言,只目光柔软似月华。
姜姮别过头:“到底过去多年,往事何必再提?”
该是这句话刺到了她。
柔妃的声音变得高亢,她睁大了眼,胸膛因突如的情绪而急促起伏着,全无往日的柔美姿态:“小殿下,你知道的,娘娘是被人毒杀的,若不是意外,娘娘自该长命百岁,安康一生。”
“我怎么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又如何能不提?”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下了头,将眸子藏在了垂落的发丝之后,只露出一段美好而脆弱的脖颈:“小殿下,若无娘娘,并无婼柳今日。娘娘于妾而言,如师长,亦如长姐,从未改变。”
婼柳,是她的名。
她本是长安城内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是纪皇后收养了她,将她带在身侧,赐名为“柳”。
而“婼”字,则是皇帝收用了她后,为她添上的一字。
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晓。
位卑者,尊称她为娘娘;位尊者,呼唤她为柔妃;孩子叫她母妃……已经无人会唤她的名字了。
正如这宫中,只剩极少的人还记得纪皇后。
也只有寥寥无几的人知道,她曾是纪皇后身边的人。
柔妃轻声道:“小殿下,妾知您不喜妾,只对娘娘的心意,妾从未比您少分毫。”
大皇子与姜姮只差不到三月。
这是不争的事实。
姜姮出生后,她已是皇帝的妾室,还是建章宫内第一位侍妾,在此之前,长安城内外都在说,太子与纪太子妃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美好如上古时的传说,后来,这个传说被打破,在诸人口中,她就成了背主求荣的家伙。
年幼
的姜姮听着,自然对她毫无好感,直到纪皇后去世,柔妃又多年不改一日地关照、爱护着她,二人才逐渐走近。
“小殿下,妾绝非有心试探,只如今能再为娘娘伸冤做主的,只有您了。”柔妃戚戚哀哀地道。
姜姮面不改色,因提到了纪皇后,眸光似乎柔软了许多。
只当那双眸子落在那位老者时,顿时冷冽又凌厉,冷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当年,又为何要入椒房殿?是为谁谋?”
“公主殿下……罪人知错。”
老者佝偻着身子,俯跪在地。
姜姮面如冰霜,缓缓坐直了身:“你如实说来,本宫便给你个痛快,许你家人收尸。”
老者连连磕头,泪滑入脸上褶皱,如雨水簌簌而下,高声呼道——“多谢公主殿下!”
这老者该是将此事的起承转合都回忆过千次万次了。
再次提起时,便能说得极其流畅、精简,若不是少了抑扬顿挫的语调,又多了因恐惧而难自抑的哭腔外,简直就像天生的说书人。
但无人,会将他的话语,简单当做一个市井传闻。
姜姮早知,阿娘的死,并不正常。
她亲眼看过的,虽然人人都拦着她,但她还是去看了。
拨开满棺材的金银珠宝,又挑开玉覆面,拉着阿娘的手,竟然不敢认她。
阿娘是出了名的美人,可躺在那里的尸体,却是面容恐怖的,青的唇,红的肤,全身都肿胀着,膨起了一条又一条虫豸般的血管。
就算被病痛折磨,就算因死亡而消散,但她的阿娘,不该如此不堪地死去的。
只有剧毒。
只有剧毒,能让阿娘变成她认不出的模样。
老者不敢歇气,一边泪与唾沫齐飞,一边滔滔不绝,不一会就讲完了当年的真相。
姜姮窝在位上许久,感觉腿很是酸麻,隐约发痛,痛得想哭。
声音却还是平静且冷淡的,她问:“那个毒,饮下去,疼吗?”
阿娘会疼吗?
老者还在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了,也还不敢停下动作。
他老老实实答:“回殿下,罪人不知啊,罪人真的不知啊……”
是啊,他怎么知道呢?
饮下如此剧毒的人,都死了,又有谁,能告诉他,还疼不疼呢?
但姜姮想,阿娘肯定疼。
要不然,她怎么会红肿了眼,像是撕心裂肺地哭过一场?
为后,为纪家女,为母亲,阿娘都是很坚强的。
姜姮记得,自己年幼不懂事时,闹出过大祸,其实也不算大祸,就是私自跑出宫,即差点弄丢了自己的命,也惊扰了百姓的安居。
但孝文太后动了大怒,就要按国法罚她。
国法,那是不留情的。
她又倔,大有一死了之,也好过当众受辱的豪迈。
是阿娘替她受了刑罚,女债母偿,阿娘跪在宫门前一日一夜,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不出所料,跪伤了膝盖,腿折了,直不了。
腿断了,该多疼啊。
她哭天摸地,想大逆不道一回,去踢断纪太后的腿,让这个老虔婆尝尝这滋味。
又想,把自己腿割下来,还给阿娘,替她免去此难。
还是只能怨自己。
当时,她太小了,只知道无法无天,不知道什么叫尊,什么又是卑。
但阿娘一声都没哭,一句都没怨她,只抱住她,告诉她——
玉娇儿,你要好好的,平安长大。
姜姮想着想着,感觉太阳穴突突得发疼。
“小殿下,小殿下?”
婼柳连连唤了她好几声。
姜姮回过神,又往那老者瞥去了一眼,轻飘飘地下了命令:“杀了吧,五马分尸动静太大,还是凌迟吧,也不用选日子和时辰,就现在。”
全尸是不能留了。
但姜姮还是补充了一句:“记得叫他家人过来收尸。”
言下之意,就是祸不及家人。
那老者又重重磕了一下脑袋,感激涕零:“谢过公主殿下。”
姜姮摆摆手,示意不愿再见到他。
宫人上前,将他拉起,拖走。
似乎,还未拖到很远的地方,那老者又不肯从容赴死了,高声喊了几声。
只不过,很快就被堵住了嘴。
一旁,柔妃神色犹豫。
方才,她便有劝诫之意,只明白姜姮心中含怒,怕她因此伤身,就由她出了这口恶气。
可细细想来后,还是觉得该提醒:“小殿下,不如先留他一命?也好让他将功抵罪,先指认了这胆大包天的殷氏一族?”
第55章 求饶(剧情三)只叫他形影不离跟着本……
柔妃此意,是合情合理的。
纪皇后的崩逝,已是往事。
这十多年间,日月轮换,山河不改,只有人来人往,来去匆匆,长年无人居住的椒房殿更是褪了颜色,淡了椒香,还有多少人能牵挂逝者呢?
无人能预见未来。
这幸免于难,又在柔妃数十年如一日的追查中被迫重见天日的老医师,或将成为,探寻往事真相的最后一把钥匙。
既然如此,他便不能如此轻易死去,至少再做什么。
比如,揭发幕后之人,以殷皇后为首的殷氏一族。
但姜姮未反对,也不认可,只是沉默不语。
她垂首,只是随手一挽的发随意落着,将漂亮面容半遮半掩着,有一双形状美好的眸子陷在暗中,却是冷漠的光亮。
“小殿下……”柔妃正将其中利弊细细说明,以此劝她。
姜姮先一步出声,语气淡淡:“柔娘娘是以为,只靠这一人,就能掰倒根深蒂固的殷家吗?”
柔妃怔怔,欲言,可姜姮不等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柔娘娘该是听说了吧?那殷二可是有一位青梅竹马的表妹陪在身边,父皇知晓了,也只说他年少轻狂。”
“可那位绥阳侯夫人,却是找上门来,要本宫将阿辛处置了,简直是要生生剜出我的心头血,来为这桩婚事增添喜色。”
“本宫又能如何呢?再过半年,我便要唤这位绥阳侯夫人一声母亲,她来势汹汹,我却只能低声下气,只求能留住阿辛的一条命。”
姜姮眉梢轻拢,带着一丝忧,声音也染上了忧愁,听着不大真切,却句句明晰有理。
柔妃只听闻了绥阳侯夫人进长生殿一事,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闻言勉强一笑,依旧摸不准姜姮的心思:“小殿下,不是不喜这殷二吗?他年轻气盛,不堪为公主驸马。此事一出,殿下也好摆脱这桩婚事。”
姜姮摇摇头:“父皇是铁了心,让我嫁到殷家去,父母之命不可违,从前信阳姑姑不也是如此?我记得当年,她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又吵闹了许久,却还是嫁了人。”
“那殿下的意思呢?”像是被姜姮感染,柔妃也只好跟着愁了起来,“殿下愿逆来顺受吗?”
姜姮摇摇头,却是满不在乎地认下了“逆来顺受”四字。
“往事暗沉不可追,先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柔娘娘可愿助我?”
这样的话居然会自姜姮口中说出?
柔妃似乎为她出乎意料的乖巧所意外,一时只喃喃:“自然。”
姜姮嘴角又带上了些许的笑意,道:“绥阳侯及其夫人二人心胸狭窄,势必是容不下阿辛的。他们虎视眈眈在一旁,本宫也提心吊胆的。”
“再小半月,便是北山围猎,若留着他一人在长生殿,本宫怎能放心呢?只盼柔娘娘能替阿辛谋个身份,只叫他形影不离跟着本宫,便足以。”
“小殿下所求……妾自该尽力。”
“那便极好。”
此要紧之事,最后在姜姮的绥靖之策下,简单了却,柔妃虽心有不甘,却劝服不了她,只好作罢。
半月后,春季围猎开始。
皇帝率领百官、众妃、子女,带着成千上万的卫兵和宫人,一路浩浩荡荡来到长安城外。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数面旌旗迎风鼓动。
更有万朝来贺。
深目高鼻的外族男人依次上前,与
皇帝在把酒言欢,衣着单薄的女子热舞诱人,尽显妩媚。
晚风没了房屋阻挡,只一阵冷一阵暖地拂来,吹得草上篝火时而高高燃起,时而低低焚烧,有灰烬飘扬,四处乱舞,似乎也落在了姜姮面前的烤肉上。
天色太黑,篝火又亮得偏心,她看不清,却不肯再动箸。
“玉娇儿!”皇帝笑着唤了她一声。
姜姮起身,走到皇帝身旁,乖巧地行礼:“父皇。”
“此是朕的昭华。”皇帝点着她,对站在不远处的外族男子道。
“回天可汗,臣在北疆时,便常听昭华公主的美名,如今一见,才知百姓之语,不全为真。公主殿下之姿分明比雪山神女还要美好……”
那外族男子能说一口流利的大周官话,显然是下过苦功夫,皇帝听着,也极为满意.
又是一通夸耀之语。
姜姮面含清浅笑意,安静旁听,只在无人在意的暗角,忽而转眸望了下方的许相一眼,她觉此幕似曾相识,有几分杯弓蛇影,也有几分好笑。
只她想了一圈,也未能想到,除她做不得主的婚事之外,还有什么恶果,能让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她自娱般思索了会,一旁,这对新凑在一块的君臣终于结束了吹捧,转而谈起其余事。
“不知昭华公主的弟弟,大周的太子殿下,现又在何处?不知洛亚是否有幸求见?”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静。
推杯换盏声也悄无声息去散了。
姜姮不动声色抬起眸,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位外族男子。
事实上,这位与皇帝阔谈许久的男子,年纪并不大,左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眼窝深而有型,唇薄且红润。
一身衣着打扮皆是奇异,额前颈间垂着不少装饰,大多为绿松石、碧玺、琥珀一类,是关外常见的珠玉宝石。
洛亚?万俟洛亚。
狄人。
还不是寻常狄人。
他是燕狄的王子,准确一些,已经成历史的,燕狄的王子。
姜姮若有所思。
燕狄被灭,狄人归顺后,皇帝并未斩草除根,而是厚待了燕狄的王室,封赏了爵位。
于身份,于情理,他想求见姜钺,都是正常的。
为筹备此次围猎,早在一年前,皇帝就发下了诏令,允四方诸侯,外族共行盛事。
短短一年,发生了不少事。
或许是因在偏远之所赶路,消息传达不便,这万俟洛亚才错过了新诏令,不知他心心念念求见的太子已被废除,现还被锁在建章宫内呢。
可又有谁敢同他解释呢?
这一说,便是当众人面,揭皇室的短处。
姜姮自然不做声。
那些能言善辩的大臣察言观色也无一出声。
众人皆观望。
皇帝笑意不变,只面上似阴沉了许多。
篝火燃着炭木,不时有“噼啪”声响起。
风又吹过,吹歪了一竖旌旗。
“万俟王子不如尝尝这酒?应与狄族人常饮的乳酿不同。”
率先出声的,正是坐得最近的楚王。
他上前,依次行礼,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又说自己是冒失开口,自罚了一杯。
万俟洛亚轻轻勾起唇,回了一个狄族的见面礼:“楚王殿下也知晓,我们狄族的乳酿吗?”
“有幸亲自尝过。”楚王谦逊答,“有不少狄人百姓,落脚于长安城,娶妻生子。如今城中,亦有数家酒馆,专做狄食。”
“不知这乳酿是何滋味呢?等回长安城后,我与你同去品尝可好?”
“或许是牛乳差不多?”
“我与你同去有何意思?我自该同堂客先去。”
“哈哈哈……”
……
群臣纷纷响应,仿佛各个都是精通酒饮一道的行家。
你一言我一语之间,这场面又和乐融融了起来。
皇帝招手,将楚王唤上前,父子二人亦是一慈一孝。
姜姮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笑着,摆足了一幅天朝上国该有的公主尊荣和美姿,像是一尊彰显大周国力和周人礼仪的玉像。
玉像,看一眼美好足矣,无人会久久凝视的。
眼见时机恰当了,这尊玉像又变成了人,轻轻巧巧上前,寻了一个借口,毫不眷恋地抽身离去。
连珠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等二人转过一处帐子,到了幽禁无人处,姜姮笑了一声,似山野中的忽现的精怪。
“这人……倒是有意思。”
姜姮指的,正是这位备受礼遇的万俟洛亚王子。
连珠也轻轻应和了一声:“能一口一声‘楚王’,却不知太子被废的大事,不知是假精明,还是真糊涂呢。”
姜姮脚步不停:“假精明?真糊涂?这位旧王子,新王爷,可是个俊杰。”
识时务者为俊杰。
狄族自古凶悍,向来都不将大周放在眼中,取大周民脂民膏为天赐一般,养得自家牛马膘肥体壮,长年累月,便将周人当做天生孱弱的族群。
直到后来,即使最英勇的战士们也被大周打得节节败退,甚至连王庭和祭祀圣地都被长驱直入捣毁了,也有许多狄族人,砸吧这从前的荣耀,不肯认输,还想冲锋。
那时,朝内朝外,的确有不少声音,说要一雪前耻。
让士兵们乘胜追击,剿灭狄族人民,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两方人都杀红了眼。
战事能轻易开始,却不能简简单单结束的。
眼见战争一触即发,明眼人都能看出,这蓄秣马厉兵近百年的大周士兵将获得最终胜利,大周能真正一雪百年耻辱时,这位万俟王子却杀了身为狄王的父亲,前来投降了。
一方已降,若再打,就是大周理亏,又谈何做这天下之主呢?
皇帝接受了降诏。
于是,这万俟王子就带着小十万的百姓,归顺了大周,保全了狄人不被灭绝。
这样一位俊杰,今日却说出了这样“糊涂话”
聪明人做糊涂事,必有其妖。
姜姮觉得有意思,正要派人去查探,又想起了另一些事。
眼下,不有一个现成的人选,等着她去问吗?
与其问旁人,不如问辛之聿。
他才是那个,杀得狄族人不能继续幻想,只能抛去荣誉,以俯首称臣换得苟且偷生的那个人啊……
姜姮微微一笑。
月影绰绰中,她想起,自己许久未与辛之聿共渡闲暇,亲爱谈情了。
这不好。
妇人久居深宫,无宠则生怨。
都一样的。
第56章 求爱“姜姮,求你爱我。”……
因姜姮的缘故,辛之聿虽无显赫身份,却也未同其他不入流的臣子、宫人、卫兵一道,以三五人为一组,拥挤狭小的羊皮帐子中,而是住入了猎苑的行宫内,与姜姮所居寝屋,只隔了两处院子。
自到了猎苑后,姜姮还未与他相见过,此时心中有隐约期待,脚步变得轻快雀跃,却在撞见一人后,迅速慢下,立在了原地。
殷凌恰好从拐角处出现,礼服冠冕,很是正经又俊俏的公子模样。
这对准夫妻冷眼望着彼此,无人开口。
四周随从面面相觑,只好自作主张地退下。
“公主殿下……请。”
殷凌正在寻人,不欲和她再起争执,只僵直着身子,将道路让出,只面上一瞧,显然不是心甘情愿,有意讨好的模样。
姜姮噗嗤一笑:“殷二公子倒是懂事不少,可惜,懂事得有些晚。”
殷凌冷冷瞥来一眼,却也没翻脸,只淡淡道:“殿下伶俐聪慧,向来懂事,臣甘拜下风,自当学习自警,以长久侍奉主侧。”
这话说得好听,却叫人浑身发痒,只觉难受。
“殷二公子能知
错就改,也不算得上糊涂至极,望你说到做到。”姜姮睨他一眼,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二人擦肩而过。
姜姮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这间小屋子,她不爱迁怒人,自然不会把对殷凌的不满,带到辛之聿身上,对他发脾气,更何况二人也许久未见。
她带着些许笑意推开了屋门,同时,轻而脆的一声唤,自她口中响起:“阿辛。”
屋内昏暗,无人应她。
姜姮又唤了几声,还是一样,面上笑意渐淡,她一眼扫去,视线所及只有单薄两床被褥,一未开启的藤条箱子,却无熟悉身影。
姜姮回想着这小半个月,虽说只见辛之聿了两三次,但也未曾忘记他啊,甚至还将他带到了猎苑。
两宫内外,有多少臣子、妃子耗尽私产,四处低声下气求人,也要寻一个机会跟来,只为了在皇帝面前露面?
长生殿内外的宫人,更是巴不得都跟来伺候,一个饲马的活计都算好。
她想着,心中透着丝丝凉意,又有几分动气,厌他不识好歹。
恰好此时,直到又一声呼唤在身后响起,姜姮才噙着更甜腻的笑容,如雏鸟归林般扑进了来者的怀中,微微扬起脸:“阿辛……本宫还当你是怨我久久不来瞧你,一气之下,又逃了呢。”
“吓得本宫,差点就要动用卫兵了,所以你跑去哪儿了?”
姜姮声含埋怨,垂头埋在他身前,细腻的引梦香只剩若有若无的一点了,更多的是一股夜凉草幽的气息。
辛之聿闭上眼,只轻轻“嗯”了一声,却是将她抱得更近了些,更紧了些。
二人相拥了片刻,都在这个拥抱中,寻见了一些安心的意味。
仿佛过去了许久,或许只一息,姜姮缓缓问出声:“你去见了谁?”
不是不告而别,辛之聿也没有赏月观景的雅趣,那便只可能,是访友了。
可他的友都死绝了,又有谁能与他相见呢?
姜姮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掰开了五指,有几道深浅不一的,见血的伤口横在手心。
她像是心疼至极,眉间蹙着忧心,虚虚点着,探究着:“是谁叫你生了大气?”
要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肉中,见了血,知道了疼,才能勉强遏制住的……杀心吗?
姜姮轻轻吹着伤口,眼前闪过一个人名,是他,辛之聿此举就不奇怪了。
她正想开口试探时,辛之聿却反握住了她。
掌心贴着掌心,肉磨着肉,血染着血,从掌缝中流出,顺着各自的胳膊淌下,像是……什么?
姜姮思索着。
辛之聿轻且慢地将她的手拉在脸侧。
“阿姮,不要嫁人。”他神色坚定,语气茫然。
“是殷凌?还是绥阳侯?”
前者方才见到过,后者今日身体不适,也未出席。
辛之聿沉默不语。
姜姮任由他握着一只手十指相扣,又探出另一只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发,又拎出一缕来,随意在指尖上打着转。
“是绥阳侯?那个老头子,倒也爱管闲事。”姜姮笑了笑,“如果是殷二的话,你该一拳头打上去了,何必辛苦折磨自己?只是未想到,你竟有几分尊老爱幼的品德,宁愿伤了自己,也不肯给他一点教训。”
况且,刚刚相遇时,殷凌不像是心中有鬼的样子。
辛之聿:“我怎敢给他教训?”
姜姮:“是啊,事情还是别闹大好……前些日子,我刚和绥阳侯夫人吵了一架,再闹,父皇就该知晓,然后训斥我了。”
姜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道:“对了,方才来寻你时,在外边见到了殷凌。”
辛之聿凝望着她,有几分意有所指,也有几分强装的云淡风轻,“是的,我看见你与他谈话了。”
姜姮笑问:“你不想知道,我们谈了什么吗?他好歹是我准驸马呢,今后,你与他也要朝夕相处的。”
正如妻与妾。
“你都不愿意哄骗我了吗?”辛之聿刻意扮出淡然模样。
“怎么算哄骗?”姜姮睁大眼,很不服气的模样。
辛之聿压低了声:“你说过,殷氏和你有仇。”
“是啊……据说是杀母之仇。”姜姮答。
忽然,辛之聿将她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双目相接:“那你……愿嫁他了吗?”
姜姮仍笑,笑得没心没肺,笑得肆意随性。
这笑落到辛之聿眼底,像极了一朵沾毒的花,美得炫目,又刺人。
他声如呢喃:“你说过,不愿嫁他。不是说,总会有别的法子的吗?”
姜姮眨眨眼,这些话她似乎是说过的。
那是个特殊的日子,除夕之夜,大年三十,白雪洋洋洒洒,二人在长生殿内相拥着,耳鬓厮磨着,她做出了这样的保证。
是保证吗?
辛之聿回忆着,却难以确定,姜姮在说此话时的神情和语气了。
“有法子吗?我不知了。”姜姮娇嗔地挑起眉,又幽幽道,“阿辛……那些事,你听说了吧?”
“新年新气象,这年的新气象,却不知是好是坏。”
辛之聿不是个聋子,更不是个瞎子。
姜钺一事,早被传得沸沸扬扬了,就算他想躲个清净,也绝无可能。
“我再不安分守己,谁知道,这祸事,会在何时波及到长生殿内?”
姜姮垂眸,淡淡道,“还是说,你有了新法子?”
新法子……
他有的,只是胆大妄为了一点,离经叛道了一点,但又如何?
他和姜姮,本就不是什么善类顺民。
辛之聿唇瓣张张合合,对着姜姮那双淡色的眸子,还是未能成功发出一个音。
因为,再来一次,他怕失去的,不止是自己,还有眼前的人。
那时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是啊,无能为力。”姜姮替他先一步回答了,她笑着,放下了手中的那缕发。
辛之聿心绪杂乱,垂眸无声。
姜姮用余光掠了他一眼,倒也不像生气或埋怨的样子,只轻轻巧巧摸这他漂亮的喉结,不忘继续关心:“手心疼吗?”
“疼的。”辛之聿轻声答。
其实只是很小的伤,从前更重的伤也受过,都咬紧了牙熬过去了。
姜姮又问:“有多疼?”
多疼?
“很疼。”
很疼,很疼,疼到心口了。
除了剜心的疼外,辛之聿还感到了无力。
他成了一个废物。
所谓废物,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所以,做了自己从前最看不起的,只会告状的小人。
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姜姮另嫁他人?
“会好的。”姜姮轻飘飘的一句话,是在说他手上的伤。
他问得执拗:“一定要嫁他吗?再无回旋的可能了吗?”
姜姮好似蹙了下眉头,很快又恢复了如常模样。
她上前,是哄:“又何妨呢?你是长生殿的人,即使本宫出嫁了,你也要到昭华公主府去的,殷二管不了你我。”
辛之聿笑了笑,笑容惨淡。
“姜姮……我喜欢你啊……”辛之聿嗓音变得嘶哑而陆陆续续。
他松开了姜姮的手,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掩着面,声更碎。
姜姮的眸子还是淡然冷漠的,只口吻中,多了几丝哄的意味:“本宫知道的。”
“本宫不会舍弃你的。”
“你知道的……”
“哈……你明明知道的。”
辛之聿笑出了声,姜姮却蹙起了眉。
行宫不比别处,地小人多,一有点动静,便会为人发觉,她不喜如此。
姜姮伸出手,正要拉住他,辛之聿却将她一把拉入了怀中,用力的,不肯放松丝毫的。
耳边是他急促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清晰有力的,震耳欲聋的。
“姜姮……我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也会疼的。”
每一个音都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后,从嗓子眼深处艰难蹦出来的。
言多必失,姜姮懂,辛之聿也懂。
剥开自己的心,让旁人看着,评赏着,这是最愚蠢且无用的行径。
但辛之聿还是做了。
他捧着姜姮的脸,弄得她满颊的血,莽撞而用力的,咬着她的唇。
是至死方休的意味。
姜姮何曾见过辛之聿如此模样。
他这幅模样,估计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对冲锋陷阵的武者而言,身上的血是荣耀,唇上的血又算什么回事
只好继续啃着,咬着,舔舐着。
最后松开了手,满眼的茫然,却不肯说一句自辩的话。
半晌后,他垂下了头,分明有几分颓败意味,唇瓣一张一合,微不可闻的音。
姜姮凑上前,细细听了,又是拨云见日。
“姜姮,求你爱我。”
很简单的一句话。
原来,自己还是扮不出,一份真心实意的爱吗?
但姜姮明白他为什么会疼了。
有戒备的人,是不会疼的,这半年的岁月,将辛之聿变得不再无坚不摧了。
“阿辛……”
原来他们也相视、相伴了许久。
她也想起了,那道蜿蜒在二人胳膊上的血渍像什么。
红线,长长的红线。
姜姮想自己,还是有些许良心的,清楚辛之聿之所以变成今天这幅模样,可以说,是她一手促成的,该是她乐见其成。
只是,如今她无心于此,就下意识有了厌烦。
她朝令夕改,算不得无辜。
其实辛之聿也有错,他这幅咄咄逼人的模样,何尝像个宠儿?
身为宠儿,该顺从,温顺。
哪怕有怨,也不能说出口,更何况主动求爱?
“知道疼了,是件好事呢,人得伤了,疼了,才能长记性。”
姜姮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忽视刻意扬起的尾调,就只剩一些易伤人的冷漠。
这些话半是警告半是真心,她说得自然流利,偏偏又想起了那条“红线”。
“那殿下,您的心,会疼吗?”
停在她脸侧的手,又落了下去,不轻不重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姜姮再次对上了辛之聿的那双眸。
眼是情苗,纯净黑白之间,混淆了爱与不甘。
他装不出云淡风轻。
或者说,姜姮对他,了若指掌,便能看透所有的伪饰。
姜姮一怔。
第57章 害怕“美人计于本宫而言,无用。”……
其实辛之聿是做不了什么的。
在独自一人时,耗尽心力地胡思乱想,等姜姮来后,反复用言语试探,初次之外,他的确做不了什么。
感情的事,不同带兵打仗,彼此相处妥协间,是看不出心的城池是否被攻陷的。
所以他患得患失。
为何会患得患失,不过是他太在意。
他在意她。
被人在意,是一件好事。
姜姮心如明镜,不自觉有了真切的笑意,更不愿意让辛之聿因殷二生了怯意,或失了信心溃不成军。
那句“长长久久”,可不是她随口一说哄骗人的。
她是真心的,话也真诚。
“阿辛……你别生我气,你知道,我向来吃软不吃硬,又是刀子嘴豆腐心。那群人算不得什么东西,你为了他们生气,不值当。”
“姜姮……”
辛之聿话还未说全,姜姮上前一步,双肩搭在肩上,环住脖颈,将他轻轻抱在了怀中。
“阿姮,我在嫉妒。”辛之聿是陈述口吻。
“我会想……”
“我会想,如果我还是过去的我,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地霸占着你。”
他安静了许久,还是说出了那些话语,像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但对于任何人来说,承认错误,都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事。
这种可能吗?
姜姮随着他话,细细地想。
答案显而易见。
昭华公主和辛小将军,可不是一路人。
姜姮还是给了他不一样的回答:“你不一样的,在我心中,你不一样的。”
她只能做出这样的保证,这样的保证已经弥足珍贵了
辛之聿静了下来。
二人依偎着彼此。
姜姮心沉了,少了浮躁。
除此之外,有一抹藏在暗处的情绪,被她自然而然地忽略了过去。
是等秋后算账时,才被姜姮想起。
行宫狭小,人又多。
人来人往中,便有宫人看见了辛之聿与绥阳侯二人。
姜姮懒得亲自审问,便将此事交给了连珠。
不一会,连珠查清了来龙去脉,又问了细节,再来回禀。
其实绥阳侯并未说什么,细细算来,二人之间,还有一份血缘关系在里头。
望族之间世代通婚,虽说辛家是骤然富贵的草莽,但草莽也爱佳人。
辛之聿母亲范氏正是出身江南望族,是位标准的闺秀,而其外祖母,则是姓殷。
这一来一回之间,辛之聿还应唤绥阳侯一声“伯父”。
只显然,这位伯父并不是对侄子伸以援手的。
一声“之聿”更是套近乎。
“绥阳侯好似是说了一句,让辛公子好自为之。”
连珠很快说到了重要处,只是说到此处,她也不经用上了含糊的“好似”一词。
“好自为之什么?”
姜姮自然而然接了一句,她垂首认真,是在挑选箭镞。
“男儿心向四海,不该拘泥于小情小爱,既然北疆谋逆案已成了过去,辛公子更应戴罪立功,光耀门楣。”
“绥阳侯的话,大抵就是如此。”
姜姮笑了一声:“旁人的事,说起来最轻易。”
“是啊,虽说戴罪立功,可有谁敢用一个罪奴呢?更何况如今国泰民安,哪有这么多建功立业的好时机?”连珠应道。
她将成盒的箭镞递给姜姮。
她接过,一个一个拿出,再随意地往身侧一块木头上比划着。
“还有旁的吗?”姜姮随意问。
连珠一顿,答:“绥阳侯似乎还提到了一个人名,只是那小宫人站得太远,便没有听清。”
姜姮“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她的指尖深深的陷入了木头中,像是被这深色的木头吞噬,连珠惊慌。
“没事。”姜姮不慌反笑。
她轻而易举拔出了指,指尖是一枚极小的,带着流光的箭镞。
连珠蹙眉:“这么锋利的物件,殿下还是小心些。”
“锋利才好呢。”姜恒笑,将那小小箭镞举在眼前,细细转动,慢慢打量。
反复练习下,她射靶的准头已是极佳,只苦于力道不够。
幸而,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需要一板一眼的过的,总有一些捷径能走。
姜姮找遍了宫内宫外的能工巧匠,以重金相许,只求造出一把轻便又能势如破竹的弓。
如今,她快找到了。
姜姮忽得将那箭镞紧紧握在了手心。
“殿下?快松手呀!”
见她此举,连珠慌张,更是直接上了手,试图将她的五指直接掰开。
姜姮细皮嫩肉,哪怕不是刻意自伤,这尖锐的箭镞还是划伤了她的掌心。
几道细碎的伤口处,很快就淌出了几条血。
连珠见了,又是心疼,又是不解。
“殿下?你此举是为何?”
姜姮松开手,笑了笑,笑意中是笃定。
“连珠,真可怕……”
连珠不知她所言何事,将那划伤她的小箭镞捏起,单独放置一旁后,便急急忙忙去找止血的药剂。
白花花的药粉落在了伤口上,落得一阵酥麻微疼。
姜姮神情不改,只双眸幽幽。
那一点,差点被她忽略的情绪,是害怕。
原来,她也怕着,辛之聿离她而去吗?
到底是伤,到底是肉体凡胎,便不可能转眼就恢复如初。
而在猎苑,姜姮是有时时伴圣驾的恩典在身的。
皇帝瞥见了她手上的伤,关切地问了一句。
“不过是,昨日吃肉心急,就烫伤了手。”姜姮扯谎是随口就来,还伴着不好意思的笑意,便让谎话,听上去更真了。
“你啊你……”皇帝指着她,不知是笑还是无奈,先是吩咐陆喜去唤太医,等太医匆匆赶来,认真查看,又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安抚无事的话,他像是才放
下了心来。
“也罢也罢,左右朕的玉娇儿不爱骑射,也误不了这三月好风光。”
姜姮坦荡认同了此话:“只要不留疤就好,况且骑射事,实在费力。”
皇帝又笑,却也不再拿此事打趣姜姮。
其余伴驾的大臣、后妃各个机灵,立刻寻了一个旁的事,以供皇帝点评。
姜姮得了个自在,也不爱往皇帝身边挤,只往远处走了几步。
皇家猎苑是在长安城外最好的山,最好的地上所建,又常年有人维护、修理,草原辽阔,山色葱郁,一派自然之美外,更有不过分的精致之色。
姜姮却无心旷神怡之意。
隐约之间,似有目光绕着她。
姜姮敏锐察觉,随之望去,却见一双深邃的浅绿色眼眸。
万俟洛亚正立在不远处,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大周服饰,是重重叠叠的长袍和精美简约的配饰,见姜姮回望过来,他目光也不闪躲,只坦坦荡荡迎了上去。
那唇瓣张合间,是无声的两个字——“昭华”。
这人是何意?
姜姮凝视着他。
一旁伴驾的人群拥挤热闹,二人独立人群,远远对视。
万俟洛亚垂下眸子,嘴角有浅浅笑意,正要转身离开时,姜姮却大步走了上来。
“这样直勾勾盯着女儿家瞧,是狄族人的风俗吗?”
姜姮声音不轻不响,寻常音量,却足以让几位不受重视的臣子听见并侧目。
万俟洛亚停下脚步,只好若无其事地侧身,面向姜姮。
拱手:“殿下风姿出众,臣一时入迷。”
都说狄族人野蛮,不知礼义廉耻,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有不喜狄人的武将嗤笑一声,也对姜姮拱手,只姿势更标准:“殿下小心,莫要与此人纠缠。”
轻视之意,溢于言表。
万俟洛亚眸光一闪,风吹绿水,几分掩饰得极好的哀色。
“殿下,是臣失礼,还请数恕罪。”
“还装模作样呢。”
武将脾气大,话语更直白。
有更多人听见,随之望来。
数道视线下,万俟洛亚似乎叹息,黑且翘的睫轻轻垂下,与眼角下的红痣映衬着。
“臣知血脉卑微,还请殿下允臣退下。”
姜姮瞧着他,忽而一笑,只轻声说:“虽说长安城中有不少王爵贵妇,好养狄族人为宠,可惜本宫并未开此窍,不好于此。”
“换而言之,万俟王子,美人计于本宫而言,无用。”
万俟洛亚抬起眼,眼底那一点绿影放在日光下,更是生机盎然的美好。
姜姮冷冷淡淡,几分高傲几分矜贵,就平静注视他,没有周人常见的鄙夷,更没有寻常女子般的羞赧。
万俟洛亚垂眼轻笑,有些诧异。
诧异她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准确说,姜姮的所作所为都出乎了他的意料。
毕竟,昨夜宴席上相见时,这位尊贵的公主还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
每个人都有两幅面孔。
原来这位昭华公主的真实面孔,是这个样子。
万俟洛亚退后了一步,不再刻意摆弄姿态。
“大周的昭华公主,不知我是否可以以狄族王子的身份,邀您一谈呢?”
他说出了真实来历。
却猜不到,姜姮会作何反应。
第58章 驸马(剧情四)“臣之真心,天地可见……
大周自诩为礼乐之邦,孤男寡女私下相约,是见之事,更易惹人非议。
哪怕此时,二人还未真正做出“私相授受”之事,四周已有了不少窥探的视线,有人窃窃私语,有人转身要去唤人,更有甚者已在大喊,说是伤风败俗,果是蛮夷……
这群显赫尊贵的臣子,不过凡人,同样有着窥探欲和好奇心,只自矜身份才识又碍于姜姮身份地位,才喋喋不休。
万俟洛亚思索后,认为姜姮有极大可能拒绝他,不如以退为进,改日再见。
他含着歉意笑了笑,正要再说道歉,来为这次不小动静做个了结。
姜姮粲然一笑,应下了他的邀约。
“万俟王子既然有心,本宫自该相陪。”
二人到了不远处,有小太监饮马溪边,见二人走来牵马离去,只留下茂盛草地和涓涓流水。
“昭华公主不惧外人议论?”万俟洛亚诧异不解。
“众口铄金,却与本宫无关。本宫若是怕,早该活生生被吓死了。”姜姮答。
万俟洛亚了然,环视四周,一声喟叹:“竟不知,长安城也有如此风光与北疆极相似。”
“相似吗?”姜姮抬起头,眸子有神,“本宫未去过北疆,今后也难有时机亲自前往,相似也好,不相似也是,只能听万俟王子随口一说了。”
“你是为废太子事,求见本宫吗?”
她问突然,声随意,话却不轻易。
万俟洛亚怔然,缓露淡淡笑颜,退后一步,身子不弯,右手握拳,放置胸前。
“这是狄族礼节?”姜姮瞧了几眼,手上是随手采来了的花。
微黄的野花在风中摇曳。
“公主殿下是女中豪杰,万俟自该献上大礼。”
姜姮不知这个“女中豪杰”是从何谈起,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往脸上贴这个金。
可谦卑的话,她向来是懒得说的。
万俟洛亚也渐渐摸到了与她谈话的命门,相比大多周人含蓄内敛又百转千回的话术,姜姮的行事作风,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人。
心中明清,话到了嘴边,还未转过调来、
“听闻公主与太子,二位殿下自幼相伴,相持成长?”
此言一出,还未等姜姮睨来那一眼,万俟洛亚先失笑,“抱歉,殿下。”
他整理思绪,调整措辞,再开口时,去虚就实,直击要害。
“昭华公主,狄人不同周人,不会太在意女子的贞洁和子女的血缘,只论个人是否有能耐。在一些周人口中,这被唤作野蛮,但我听闻,大周也有一词描绘此种现象——能者居之。”
“万俟王子对中原文化,了解颇深。”
姜姮正眼凝视着他,意有所指地道,随之一笑,却不为所动,“那王子可知,中原还有一句古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臣只求,大周新皇能开恩狄人,允许我族,继续在大周土地上繁衍生息,如此以来,臣也不负他们的期望。”
姜姮似笑非笑:“只是如此?”
万俟洛亚不躲不闪,对视着:“殿下是信不过我吗?”
时至今日,大周朝廷民间,关于如何处置狄人的声音,还是争执不断。
皇帝是宽容的明君,可无人能保证,下一位皇帝也能不受外界纷杂言论干扰,再沿袭本朝政策,继续宽待与大周世代敌对又一朝败落的狄人,而不是痛打落水狗。
狄人上下,恐慌声音不断,万俟洛亚与几位年迈的长老祭祀商议后,决心带领狄族子民去投靠一位皇子。
相比其他宗亲势力,狄人不可能染指大周王位,或凭借血缘礼教而压皇帝一头。
较文臣武臣,已成不了势力的狄人,能被用得更稳妥安心。
但此,亦为劣势。
万俟洛亚权衡了所有,观望许久,终于发现了一个极佳的人选,已失势的废太子姜钺。
一则,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二则是,众人都说,太子年幼被废又不得圣心,周朝臣子亦不喜她,注定无力回天,说不定还落得一个早夭结局,但万俟洛亚不以为然。
他习大周文化已久,有一句话,他是极喜欢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相信,这位先太子只是一时颓败,并不会彻底消匿在朝野之中,他只需要一阵春风,一阵暖风吹过,复苏,争先,照旧。
况且,纵使所有人都不看好先太子又如何。
狄人探子回禀时,同他提过一个人。
此人正在眼前。
这些日子,万俟洛亚陪伴皇帝左右,是亲眼看见了这位帝王对长女的宠爱的。
狄族人中,也曾有女首领,那位先祖带领着族人抢夺了不少的土地和牛羊,不比任何族长差。
因此,他不会轻视任何一位女子。
万俟洛亚换上了更为谦和的笑容。
姜姮像是听到了笑话,疑惑地“哈”了一声,轻巧随意地问:“本宫凭什么信你呢?”
“万俟王子,虽然你长相俊美,可本宫与你相识不过一天一夜,这点时间,谈何信任?”
这的确是个难题。
万俟洛
亚神色无奈,却知姜姮话语之间,是留有余地了。
“臣之真心,天地可见……”
他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野草掠起,白马停下。
“殿下还要与他相谈吗?”
殷凌直身坐在马背上,一身骑装,意气风发。
万俟洛亚对周朝贵族了若指掌,一见殷凌,便认出他是公主驸马,姜姮未来的丈夫。
不免尴尬,行周礼:“殷公子。”
殷凌点头,神色几分倨傲,侧首,视线不经意地落在姜姮身上:“方才有几人来寻我,说是公主与一外族人相约出行……”
“那些人惯会嚼舌根,殷二公子莫不是醋了?”姜姮笑语连连。
殷二眉头微蹙,却未反驳,定定瞧向万俟洛亚:“萍乡侯还有其余事吗?若无事,在下便接殿下回营中,陛下在寻。”
万俟洛亚笑意勉强,自然回答:“并无其他事。”
此话一说,殷凌点头,不再与他寒暄,随即向姜姮伸出了手。
看着那双手,姜姮挑眉。
殷凌别过脸:“未牵旁的马来。”
姜姮笑了笑,搭着他的手,不紧不慢地上马,侧坐在殷凌身前。
二人都高了万俟洛亚一个马身,殷凌不再看他,姜姮却紧记了待客之道,不忘说声道别,再与一人一马扬长而去。
不管身后人。
“你何时学会骑马的?”殷凌问得出乎意料。
姜姮眸子一转,清楚是被注意到了她方才上马时的动作,只懒洋洋回了一声:“前不久。”
又想起了什么,低低一笑,“是阿辛教我的,此是情趣,殷二公子不会看不惯吧?”
在准驸马面前,刻意提起情人的事。
换做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该大发雷霆。
殷二公子却有有容乃大的心胸,或说,是懒得搭理她。
姜姮又笑,也不在意,坐直了身,不和他贴得太近,目视前方,只赏美景。
耳边,殷凌又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个万俟洛亚不怀好意,他的话,不可信。”
此时是一本正经。
“本宫知道啊。”姜姮手中还留着那朵小黄花,捏着柄处,悠悠打转着,“你听到了多少?”
“很多。”殷凌在她面前,向来言简意赅,
姜姮了然点头:“那便是全听见了。”
合作,被拒,利弊分析。
姜姮捧起花,细细嗅着,野花而已,没有花香,她蹙眉:“可是,长生殿至今不知,是谁设下了这个局,要害先太子与本宫呢。”
“殷二公子不会是,当面劝导我,背后想害我吧?”
殷二冷喝:“姜姮。”
是警告她谨言。
姜姮自然无视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有不少人说,此事背后有殷家的影子呢。”
“毕竟阿蛮向来不喜殷氏一族,他的爱恨又太过为人瞩目,被人忌惮。所以,与其等他上位后,殷氏一族大难临头,不如先出手……”
姜姮津津有味地重复着这些传闻,身下马匹忽得停下,她正要回首,手腕又被捏住,身子一个不稳,那朵黄色野花险些掉落。
她像是动了怒,狠狠瞪了一眼。
“姑姑与父亲并不知此事。”
殷二见她如此,反而冷静了头脑,一边再次驾起了马,一边淡声逼问:“这便是,你不回绝万俟洛亚的理由吗?姜姮,你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作为皇室公主,你若是与狄族人合作,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姜姮眉梢眼角带着嘲意,还未回敬,二人已回到了营地。
“呦,殷二你总算回来了……这不是……拜见公主殿下。”
一道青涩含笑意的声音响起。
姜姮寻声望去。
此人站在不远处,身穿软甲,腰上佩剑,神采奕奕,同样是浓眉大眼,与殷二有几分相似,身后正跟着不少卫兵,此时同他一起下跪礼见姜姮。
“小七叔。”殷凌简单地打了招呼。
姜姮微微侧过头,远远望去,像是因害羞,而躲进了他的怀中。
这位新上任的中郎将暗笑,故作正经地道:“既然殿下已平安归来,我等便放心了,还请驸马爷继续陪伴公主左右,臣再去巡视。”
白马与巡逻队伍错开,各向两方前进。
姜姮微微扬起脑袋,轻声说:“这便是,真正的缘由了。”
殷凌没听清,更不懂,自然不会追问。
宫人行走在帐子之间,正装的大臣随处可见。
姜姮垂下眼,并无笑意。
该说不愧是显赫百年的殷氏一族吗?
刚折了一位郎中令,便又捧上来一位中郎将,都是执掌卫兵的要职,皇帝亲信所居。
她该喜吗?
作为殷家妇,她该喜。
可是……姜姮视线落在裙摆处,金丝织就的凤戏牡丹图案铺开在红缎上,映着余晖,在风中傲然。
殷皇后生性朴素,从不在打扮上挑剔,以此彰显身份,如今皇室内,穿凤描金的,只有她一人。
这是僭越。
姜姮清楚,常有人拿此事对长生殿指指点点,她听之,依旧我行我素,
因为能决定她的尊卑荣辱的,不是那些口诛笔伐者。
第59章 血脉(剧情五)简单四个字,却让她如……
白马在皇帐前停下,皇帝正在帐中与众大臣、各部落首领畅谈,有二三年轻宠妃、成年皇子做陪客,一派其乐融融状。
见殷凌和姜姮并肩入内,帐子安静了一瞬,随后又响起了不少祝贺声,都说二人是郎才女貌顿、天生一对,又吹捧皇帝是慧眼,仿佛都遗忘了,不久前还听闻过的,姜姮与万俟洛亚私会一事。
皇帝笑着听着,唤她单独上前:“昭华,你若得空,也该常去绥阳侯府中走动。朕只愿你,恪守礼法,敬爱长辈,友爱兄弟,夫妻和睦。”
这一声,是教导她该如何作为一位新妇。
无缘无故的,皇帝不会提起此事。
姜姮不动声色打量四周,见老谋深算者面不改色,而几位年轻宠妃却是躲开了她的视线,是心虚状,看来在她还未出现前,这帐子内,有不少添油加醋的议论。
她面上不显,只笑道:“父皇,儿臣还未出嫁呢,在您膝下尽孝,才是最首要的。”
皇帝又道:“婚期也近了,你对自己的婚事也该上上心,只不过……朕心中到底是不舍的。”
言语中的不舍和爱护,都真切。
这时,坐在一旁的楚王站起了身,为姜姮说话:“父皇,儿臣亦不舍长姐,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见长姐和驸马和睦,有情人终成眷属何尝不是好事?”
又道,“近年民间尚厚嫁,父母会为女儿备上齐全的嫁妆,除金器银器外,还会准备锅碗瓢盆、床榻被褥一类起居用品。”
“儿臣不解,便乔装问民,走访了不少百姓,有商户,农家,公爵,有趣的是,他们虽身份不同,贫贱有异,对此事,答案却如出一辙。”
只有家中有余财,百姓才能大兴嫁娶之事。
此关百姓生计,皇帝果然有了兴趣,身子自然前倾:“且说来听听。”
上行下效,四面陪客自然也做出认真倾听状。
被重重视线围住,其中极大部分人都年长且见多识广,年级轻轻的楚王立在中央,依旧从容,不自傲不胆怯。
只这时,女子嫁妆的多少,便不是最紧要的事了。
皇帝愿听,楚王想讲的,从不简单是这些女子,而是这些女子身后一个个能够交纳税收,服从劳役的家庭。
一番深入浅出的对话后,皇帝专程说,让楚王留下来伴驾,要与他抵足而眠。
父子情深之外,皇帝也未忘记姜姮这个女儿,便大手一挥,为她添了一千户食邑。
新添的食邑和封地是实实在在的,比嘴上说的爱护和关切更有用。
人群中,三三两两对视着。
自姜钺被废后,明面暗地,各种试探层出不穷,他们都想知道,姜姮这位昭华公主在皇帝心头,是否还有以前的分量。
可今日一事后,无人会闲来无事再到皇帝面前拨弄是
非了。
因为新得来的食邑。
也因明显是在回护她的楚王。
多少人会羡慕嫉恨她呢?
少了一个太子,又来一个楚王……
谁知道呢?
姜姮谢恩,头磕下去,触到柔软的毯上,一个标准的跪拜之礼。
一双被掩住的眸子,淡得出奇。
连珠等人在帐外等候,一见姜姮出现便迎了上前。
连珠轻声耳语:“殿下,令姑来了,正在行宫里等候,追她而来的‘尾巴’已被处理干净了。”
姜姮微微点头,正准备回寝屋时,有一位宫妃远远出现,想邀她前去小谈,却被拦在了不远处。
姜姮上前几步,垂眼扫去,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已经显怀的肚子,再是那双含着期盼的美目。
回忆片刻未果,是在连珠的提醒下,叫出了她的称谓:“王美人。”
这位王美人面上难掩激动,期期艾艾地回道:“公主殿下……”
姜姮随意应了一声,伸手将手背贴在了她凸起的肚上,王美人下意识闪躲着,又撑着笑意,顺从着她的动作。
姜姮问:“几个月了?”
王美人:“回殿下,已有七月了。”
“怀着孩子,会很辛苦吧?”姜姮又问。
王美人未想到姜姮会如此亲切体恤,嘴角笑意更真,眼中期盼更浓:“还好。”
王美人等着姜姮再问,如此一来,她便能顺势而为。
可姜姮像是已满足了好奇,放下了手,侧头与宫人交谈,她只好先声夺人:“求公主殿下,救妾身和腹中胎儿一命。”
王美人一手抚肚,一手撑腰,颇为艰难地跪了下去。
她是皇帝的旧宠,家世不显,幸而侍奉了几次,得了身孕,可皇帝子嗣颇丰,并不会因一个还不知男女的胎儿便对她另眼相待,甚至因这一两个月间宫内祸事不断,全宫上下更是无睱顾及她。
这一来,便遇了麻烦事。
皇帝的恩宠就那么多,能分为皇子公主的封地也就那么点,多了你的,就少了我的。
有谁愿意把这份恩宠拱手让人呢?
王美人怀胎不过七月,已经遇见了两次祸事。
一次是出现在饭菜中的红花,还有一次,是在夜中突然出现,冲进她住所的黄鼠狼。
她侥幸逃过了两次祸事,不知,自己是否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生产那日。
更无法保证,这孩子能够平安无事长大。
“还请公主殿下怜惜,妾腹中孩子,也是殿下的幼弟,势必会爱戴您的。”
她笑着,笑容因急切而有几分勉强。
“或许只是意外。”姜姮瞥了她一眼,懒懒地说,“畜生们养在山间,都有野性,它们哪知道什么尊卑呢?”
王美人直起身,着急:“不是意外的……”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因紧张而微涩,“公主殿下……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看不惯妾身腹中胎儿,使人下了如此毒手。”
又像是心存畏惧,放轻了声音,仍有咬牙切齿之意,“殿下,您是清楚的……皇后只是扮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貌,实际上却心机深沉,手段狠毒,后宫之中已有无数妃嫔都被其戕害,先前的罪妇章氏便是为其所害……”
忧虑姜姮早已遗忘那如同昙花一现般的章婕妤,她又提到了姜钺,“妾笃定,太子被废一事,与皇后亦脱不了干系。”
“说到底,还是女人的嫉妒。”
“嫉妒我们的孩子能活,而她的孩子不行……怨恨陛下不信她……”
那双如山间野鹿般美好的眼中交织的恨意与快意,王美人已是慌不择言。
“噢?是吗?”姜姮挑眉,“王美人可知污蔑皇后,是重罪?”
王美人咬牙:“殿下,妾身有证据,请殿下退散左右侍奉宫人。”
姜姮望着她,忽而一笑,叫人看不出是信是疑,并不关心她口中证据般,只吩咐下去,为王美人在行宫内换一间屋子。
“如若再有畜生不长眼,那本宫也无能为力了。”
“殿下!妾所言非虚啊。”王美人所要求期盼的,显然不止是换一间屋子而已,可姜姮却没有耐心,听她继续言说。
可长安城两宫之中,除了姜姮,还有谁愿意,且有这身份地位,能与殷氏一族你来我往地针锋相对呢?
王美人颓败地跌倒在地上,身边宫人连忙去搀扶她,唯恐肚子里的小皇子被伤到,声中满是关切。
她摇了摇头,站起身后,四处张望,想再找姜姮一表真心,却寻不到她的身影了。
另一边,姜姮回到了寝屋内。
行宫狭小的寝屋只有简单的摆设,自然比不上长生殿,也有好处,比如藏不了人,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孔令娘正在此处等她,身上是褴褛布衣,枯发如干草,面上有血污混着风尘,毫无往日体面和优雅,只双眸灼灼如旧。
姜姮见她如此模样,不经诧异。
建章宫出事后,孔令娘便以公主长史的身份重回了长生殿内,为防她再次被害,围猎巡游前,姜姮亲点,让她随行。
却被孔令娘拒绝,她说,要留宫中,继续查探姜钺一事。
姜姮不强求,只嘱咐她,势必要小心谨慎。
如今一看,也是勉强做到了保全自身。
孔令娘无意申诉一路被追杀,一路逃亡的艰辛,她垂眼,跪身,见礼。
再抬起眼时,所言的便是真相:“殿下……”
“买通宫人造谣生事,谋杀长乐宫女官苏氏,欲意毒害太子……此些事,皆是一人所为。”
孔令娘心中惊惧未歇,声音因怒气而发颤,但她还是坚决笃定地说出了那个名字,“今柔妃娘娘,婼柳。”
连珠关上了门窗,往二人所在处走来时,恰好听闻此言。
她面不改色,轻声说道:“殿下,方才您所见那位王美人,近日与柔妃娘娘走得极尽,此次围猎出巡,二人便同住一殿之内。”
“而颠倒黑白,借刀杀人,又是柔妃常用的手段,看来此次,她是想拿王美人及其腹中孩子作为诱饵。”
姜姮垂眸不语。
孔令娘又重重磕了一个头:“还有一事,奴未曾禀报过。”
“当初娘娘中毒身亡一事,与其亦是脱不了干系。”
纪皇后之死,始终是秘辛。
连珠面含忧色地望了一眼,福身,寻了个显而易见的借口退下,留下屋内孔令娘与姜姮二人。
“就前些日子,柔妃就此事,也寻过我。她找来了当年混入椒房殿内伺候阿娘的医师,那医师却说,是殷氏一族背后指使。”
姜姮淡淡道,“如今看来,那医师也早已被她收买。”
孔令娘初次听闻此事,见旧主之事亦被拿来利用,心如刀割又怒火中烧。
勉强冷静,再叙前事:“殿下应知晓,婼柳为陛下妃嫔前,曾是娘娘身边侍奉宫人。后来,虽说她被陛下所幸,但娘娘从未因此嫉恨她,依旧视她为姐妹,同意她继续留在椒房殿内。”
“那时,孝文太后把持两宫已久,又与娘娘已日渐疏远,纪家上下皆提议再送家中年轻女儿入宫为妃为后。”
“娘娘深知于此,更加不敢轻信于人。凡事入口的药物,贴身的衣物都由我等这些自幼长在娘娘身边的,亲近之人准备,我等也未假手于人。”
孔令娘深深闭上了眼,脖上起了条条青筋,“唯一可恨之处,便是我等亦轻信了婼柳,信她是有无奈,信她仍然忠于娘娘。”
因此在疲累之时,同意了让她来煎药。
因此纪皇后死在了椒房殿中,死在了她们的疏忽里。
她们曾经的同伴杀了她们最敬爱的娘娘,哪怕她们曾一起发誓,宁愿终身不嫁人,一辈子留在这无趣的深宫中,也要陪着娘娘一生一世。
孔令娘不想信,却不得不信,只能说服自己,权欲扭曲人心,那人是皇帝宠妃婼柳,而不是她们认识的,名为柳的少女。
她也想过将此事告知皇帝,为娘娘报仇雪恨后,再随娘娘而去。
可随之遇了宫变,见了满宫道的尸体,听了皇帝对纪家的讨伐,她也失了勇气,只敢将此事藏在心底十余年,在今日再说出口。
面前的女孩,有着和娘娘相似的眉眼。
这是娘娘的孩子……
娘娘临终前唯一的叮嘱,并不是让她们为她报仇雪恨,而是,照料公主和太子,无需将此事告知二人,切勿让孩子被仇恨蒙蔽双目。
但她还是食言了,未能实现娘娘的遗愿。
孔令娘深深磕下了头,再起身时,额上有了豁口,血顺着眼鼻,淌在嘴边,自下巴处滴落,落到了胸前的衣物上。
像是心脏被射中,漫出了一朵血花。
姜姮注视着她,眉眼平静如常。
她道:“我知道啊。”
平淡口吻,简单四字,孔令娘如坠深渊。
“什么……”
她没有听清般,下意识追问了一声。
“令姑,我知道此事的。”姜姮很耐心的模样。
孔令娘后知后觉想起,眼前的少女也是皇帝的孩子。
她身上,留着和皇帝同样的,冰冷无情的血液。
第60章 风雨(剧情六)如此紧张而关键的时刻……
怕孔令娘不信般,姜姮再次重复:“令姑,我知晓此事。”
像是思索,也像是在认真回忆,眉间微微蹙起,有着孩子般的天真和童稚,“阿娘去世那夜,我和阿蛮都在椒房殿内的。”
强调,“是真的。”
纪皇后病重后,为人子女的姜姮和姜钺时时会去椒房殿中侍疾。
说是侍疾,可又有谁,敢让这两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贵人亲自动手呢?不在病榻前的一亩三分地捣乱,就是谢天谢地。
眼见不用做功课,也无人约束,姜姮是好动的年纪,还未见过生离死别,天生不是体贴人的性子,长了几岁,只知吃食是否甘甜,衣着是否独一无二,自然而然起了玩乐的心思。
阿蛮虽贵为太子,却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只傻乐着跟着阿姐。
且说,纪皇后也愿意见他们自在欢笑,而不是哭丧着脸,便纵着他们满椒房殿的玩闹。
这样一来,二人更是撒开了腿,今日窜到后殿仓库里翻箱倒柜,明日跑到榻边,你一言我一语的给阿娘讲笑话。
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
谁也不知娘娘的病何时能好,有一些欢声笑语在耳边,总比天天念着病和死,要好上许多。
久而久之,宫人们也不劝了,只一心一意照料着床榻上的病娘娘,就忘记了满地乱跑的小贵人。
所以那一夜,所有人都以为,姜姮回到了未央宫,姜钺安睡在建章宫。
事实上,椒房殿的门被悄无声息推开时,两个不大的孩子,正一前一后拥抱着彼此,他们轻而易举就藏身在高大衣柜中,见证着这一无风无雨的夜晚。
阿蛮被吓到,想要唤人,可嘴巴先一步被姜姮捂住。
姜姮双目睁得很大,她能看见躺在床榻上的阿娘。
阿蛮伸出一双小手,捧着她的脸颊。
二人一道,紧紧盯着那道合不拢的门缝。
隔着那道半指宽的缝,他们看见了柳姐姐——她实在好认,她的衣着和所有宫人、女官都不同,况且一块薄薄木板而已,挡不住汤匙触碰到碗底的敲击声和女人呜呜的抽噎声。
“当时,阿蛮应该是被吓着了,我怕他哭闹起来惊动了人,于是等柔妃离开后,我们也溜出去了。”
姜姮托着腮,目光幽幽着,“如今想来,阿娘就是在那时,被她毒杀了。”
“太可惜了……若是我们耐住性子,再等一会儿,胆子再大一些,说不定就能看见阿娘最后一面。”
她说着可惜。
孔令娘却听不进去了。
“殿下可知,她对你,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利用?”
“知道。”
“殿下是否一直清楚,太子殿下一事,是由柔妃亲手所为?”
“也不算一直。”姜姮认真作答,“本宫也是在听闻令姑被暗杀后,才知晓此事的。毕竟如今后宫之中,是皇后与柔妃并驾齐驱,不是皇后,就只能是柔妃了。”
“殿下,你可曾想过,为娘娘报仇雪恨?”
孔令娘面上还是平静的模样,声音却有咄咄逼人的意味,双眼发红发狠。
“当然。”姜姮瞥她一眼,很是斩钉截铁地答,眸中是理所当然的亮光。
“那为何……”孔令娘深吸一口气,希望以平心静气的口吻和她交谈。
姜姮似乎察觉了她的心意,未等孔令娘问话,先一步反问道:“令姑,那么你呢?为何时至今日,你才肯将此事告知本宫呢?”
认为这个问题很有趣般,姜姮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接着一双如水洗过的眸子轻飘飘望向了她。
孔令娘抬起头,微微张开着唇,她未能回答这个问题,脖颈深深垂下。
二人都一样,都选择了隐瞒真相,看她一步步高升成为了柔妃,又害了姜钺。
说到底,二人有何不同呢?
姜姮很能感同身受般笑了笑。
声中有安抚的意味,又颇为感慨般:“令姑,无妨的。我们能过得好,不正是阿娘的心愿吗?”
无人应答,屋内一时安静。
只一人坐着,一人跪着,各怀心思,皆有六根。
连珠又忧心又急切地回到屋内,恰好见到此番情景,声音一滞:“殿下……”
关切询问,“发生了何事?”
姜姮微微一笑:“令姑与本宫,有些许误会。”
孔令娘不辩解,也不言说,直直望着姜姮,宁静地站起身来,径直转身离去,这次,她忘记了所谓尊卑之礼,也不执着于所谓诚心。
她沉默地离去,仅仅留下一个挺拔且瘦削如竹的身影。
“殿下……令姑这是……”连珠疑惑且忧心。
姜姮垂眸,随意言:“无碍的。”
又问,“发生了何事?”
连珠正色,也不敢耽误时间,不再想离去的孔令娘,声音轻而有力:“殿下,就在方才,有三位百姓闯入了猎苑。这三人已被卫兵拦截、盘问,是说为伸冤诉苦而来。”
“他们提到了前青阳县王县令,也提到了殿下您,说是您无视大周法令,为一己私欲戕害一县县令。”
姜姮:“青阳县?”
连珠答:“嗯,说是此处。”
姜姮安静片刻,恍然大悟。
那一位县令是否姓王,她记不清楚了,可提到青阳县,她记得,在自己的默许之下,的确是有一位官员被杀。
为何杀他呢?
姜姮认真思考,想起了青阳观内不少的弃婴和纪含笑一脸怒气的声声控诉。
那老头该死。
可……无视大周法令,倒不算冤枉了她。
姜姮笑了笑:“是有此事。”
她捋过一缕发,绕在指尖,嘴角有一抹并不真切的冷笑。
死个人而已,惹不出多大事。
只“违反律令”一条,实在麻烦。
皇帝自继位以来,便极其重视大周律令的修改和推行,为此,有不少皇亲国戚和天子门生都被处死,以示推行政令的决心。
甚至,那一条“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是被明晃晃写入了《大周律》,即是开篇第一条法令。
此事可轻可重。
若轻罚,不过用错了手段,偏激了些,只需禁足。
若严惩,就是仗着身份,违反法令,有意杀人,而杀人该偿命。
连珠下意识紧紧握住了姜姮的手。
两双一样洁白,一样细腻的手,叠在一处,似乎如此一来,便能平安渡过风风雨雨。
“那三人,目前身处何处?”姜姮平静询问。
连珠快速答:“陛下率领卫兵正在游猎,营地内,是由楚王暂为统筹管理……那三人应该还被压在卫兵营帐内。”
姜姮抬起一眼,眼中有淡淡冷光:“先后想要下手、追杀令姑的那一队人,可知身份来历了。”
“宫中下手追查的,是柔妃指派……宫外追杀,是楚王府中人……”连珠声音渐弱,与姜姮所对视的双眼,却渐渐亮起了光,是能灼人的火光,“那些死士,在身份暴露后,已自.杀身亡。”
距离孔令娘逃出宫,已过去了半日,
事成事败,一目了
然。
死士未归,只可能是行踪败露。
或许,就此时此刻,在猎苑的另一处角落。
亦有人在争论此事。
“连珠,你猜……撕破脸皮后,这位和蔼可亲的柔娘娘,是否会对我下手呢?”姜姮轻轻一笑。
连珠一怔,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唤她:“殿下,不能再等了。”
更不能心存侥幸。
楚王是众皇子之长,率先封王,为人亲切,深受皇帝重视。
如今他代管营地,是有权将姜姮缉拿归案的。
到时候,姜姮便是百口莫辩!
“连珠,这一日必然会到,我们早已心知肚明。”
姜姮心如止水,出奇平静,甚至能分出心来,思索孔令娘方才所言。
说到底,她和姜钺并无差别,都是纪皇后的孩子,是皇子公主中最尊贵的存在。
只不过,姜钺是太子,不除他,楚王难以上位。
姜姮只是公主,虽碍眼,但不挡路,还有些许利用的价值。
柔妃单打独斗,是难以除去殷皇后的。
便需要对她拉拢,离间,加之讨好,直到无需再用姜姮的那一日,再去决定她的生死。
只那时,她的生死也将不再重要。
可姜姮又怎会心甘情愿被利用呢?
早已心知肚明的事,真正发生时,依旧叫人猝不及防,连珠霍然起身,翻开一旁的箱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箭和弓,又找出骑装。
一边行动着,一边说道:“殿下,您必须去寻陛下。只有寻到陛下,才能破了此局,就同您先前所筹谋的一般。”
连珠快速翻找出了所需物件,最后,那双手停在骑装上时,已经是忍不住发颤。
姜姮轻轻握住了她:“连珠,不用怕,我会去寻父皇的……只当下不能打草惊蛇。”
“我骑射的本事,还是没有多少长进,你是知晓的,必须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顺水推舟。”
只哪个时机,是合适呢?
姜姮垂着眼,嘴角有些许微凉的笑意。
防止打草惊蛇,连珠离开了此处,将同往日一样,为姜姮打理衣食。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再有半个时辰……
气宇轩昂的卫兵持着长枪和短刃,正在行宫内外巡逻。
此时的他们,全部听命于楚王。
他们将会为这位年轻的皇子,拔出刀刃。
到那时,这座行宫内将是腥风血雨。
姜姮冷静地换上了骑装,这套骑装是新做的,既方便了行动,也保留了精致的美感。
她回想着,上马时的动作,拉弓时的要领,每一个细节,都如数家珍。
如此紧张而关键的时刻。
姜姮不受控地想到了辛之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