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欢笑与哀愁远道而来的人
过大年了。
大年三十早晨起来吃了早食后,杜氏洗锅烧火,煮了块四四方方的白肉,又煮了只整鸡,前些日子平安江捞的鱼清蒸了一条,这三样都装盆里,叫大郎端去院里。
阿萱手里攥了三双筷子,顾佑安手里拿着点燃的香烛跟上去,顾稳抬板凳,杜氏拿纸钱,一家五口都有事情做。
“凳子放西墙角跟前。”
“大郎把肉放凳子上。”
“阿萱把筷子放盆里。”
“安安,快把香烛插地上。”
院子里的地早就被冻硬了,哪里插得下去,顾文卿赶忙团了两个雪疙瘩,叫妹妹把香烛插进去。
杜氏点火烧纸,一家子都围上去,各自分了些纸钱一起烧。
“你们兄妹三个可要记住了,咱们家原是益州府人氏,就是在外地回不去,每年过年时也不要忘了祭祖。祭祖时要煮肉炖鸡,请祖宗来吃,来年祖宗才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大吉大利。”
教完三个孩子,杜氏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顾佑安侧耳听,好似说什么霉运快去,祖宗保佑之类的话。
烧完纸,拍拍手站起来,阿萱看着盆里的肉,扯扯姐姐的胳膊:“肉没切,祖宗怎么吃呀?祖宗拿着鸡一人啃一口吗?既拿着吃,咱们拿筷子干啥呀?”
杜氏瞪她一眼:“祖宗不比你聪明?吃个肉还要你教?”
顾文卿和顾佑安兄妹俩忍不住笑,拿筷子好似确实多此一举哈。
地上的火熄了,杜氏使唤儿子把肉端回家去,顾文卿还在笑,杜氏给他一巴掌:“你们懂什么,家里的老人一直就是这样祭祖的,咱们按规矩来就是。”
“唉,按老规矩,家里只要过得还行的,过年祭祖除了整鸡整鸭外和刀头肉外,最好是有个猪头,再祭上一盅好酒,这才算规整。”
今年啊,家里遭了大难了,要不是安安这孩子时来运转,得了天大的好处,他们家别说准备肉祭祖了,恐怕野菜都没有多的。
祖宗将就用吧,来年家里好了,再准备好的孝敬你们。
遥祭了家里祖宗,中午将就着煮鸡的鸡汤煮面吃,吃了午食,杜氏就准备起年夜饭。
杜氏是个乐观的性情,有的吃有的喝
,那就是好日子,闺女拿出来的几斤羊肉和萝卜炖上了,她乐得笑眯了眼。
祭祖用过的刀头肉改刀切成大块儿,拌上酱料码上,碗底下垫上红薯块上锅蒸。还有鸡肉,宰成块儿放盆里,晚上时用大火辣椒炝锅炒一炒,那才叫有味儿。
另外还有鱼,还有白菜、土豆等,一共凑六个菜出来,这个年要过得红红火火的。
这一下午,灶房里的香味就没断过,阿萱快活地在屋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撒娇要口肉吃,一会儿要替娘尝尝味儿,杜氏忙起来没注意,几次差点踩着她,说了也不听,杜氏气得要打她,阿萱扭屁股就跑了,边跑还边喊,说过年不打孩子。
杜氏气笑了,就说:“今儿大年三十,明儿元日才算新年,我看很该抓紧时辰打你一顿,叫你长长记性。”
阿萱略略略做鬼脸,不敢再撩虎须进灶房挨骂。
小小一个人儿,在灶房门口踮脚往里瞧,站累了就蹲地上,小狗一般,仰着头,疯狂吸鼻子,就差个会摇来摇去的小尾巴了。
杜氏看她烦:“孩儿她爹,过来把你闺女抱走。”
顾稳过来把小女儿抱走,阿萱还不乐意,顾稳轻拍她:“乖着些,小心你娘真气了,大过年的,打你一顿就不美了。”
阿萱趴在爹爹怀里小声说:“羊肉肯定炖好了,爹爹你去跟娘说,叫我尝尝味道。”
顾稳眉眼含笑:“不急,快天黑了,团年饭一会儿就能开桌了。”
阿萱趴在爹爹肩头叹气,爹爹怎么不明白呢,在灶房里偷吃,比在桌上吃香呀。
顾佑安管着灶火,坐在小板凳上,膝盖并在一处,抱起手臂放在膝盖上,脑袋放在手臂上斜趴着,灶里的柴火熏得她脸颊泛红。
顾佑安瞧着娘手里忙着活,好心情地跟她说笑话,顾佑安偶尔接句话,她娘说到高兴处自己个儿就笑起来。
过一会儿,大哥过来问能不能端菜了,又被娘赶了出去,说他跟阿萱一样是个小馋嘴。
顾佑安嘴角微微翘着,跟阿萱一样快活地吸了吸鼻子,鼻尖全是食物的香味,整个人沉溺在满足的幸福之中。
“安安呐,吃饭了!”
“哎!”
过年该点一挂鞭炮的,家里没有,不过不影响全家人开心。
吃完团圆饭,一家子躺炕上说话,忽听得远处镇上传来鞭炮炸响的回声,都知道应是过子时了。
有诗言: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关外酷寒地,松江城外的邻山村,离春暖花开还早着。
不过也不远了,顺遂的日子,总是不经意间就过去了。
正月初九,顾佑安生日,今年她年满十五岁,是她的及笄之年,是个大日子,这天顾家请了田家和张家人过来吃饭。
白氏打量顾佑安,笑着跟杜氏说:“按理,这及笄过了,就该是大姑娘了,安安长得高,却瘦弱了些,瞧着年岁倒还小。”
杜氏心疼女儿,摸摸她的胳膊道:“孩子本来身子骨就弱,又受了大罪了,来邻山村这段日子好生将养着,也没养回来。”
“不怕,以后日子稳当了,好吃好喝的,且养几年就好了。”
张世南过来,捉来顾佑安的胳膊,给她仔细把脉后道:“虽身弱,这些年你们养得好,底子打得不错,受几个月苦也不影响什么。”
杜氏欣喜问道:“流放路上吃了大苦了,对身子没有影响?”
杜氏不好开口说,安安现在还没来月信,她心里一直担忧着。
“不妨事,就跟白嫂子说的,好生将养几年就是了,为了你家姑娘身子好,最好别早嫁。”
“不嫁不嫁。”
刘氏笑道:“不嫁也不好,若等到二十出头还不嫁,那会儿你们夫妻又该着急了。”
屋里几个大人顿时笑了起来。
顾文卿看田家两兄弟,又看张家的独子,都是正要说亲的年纪,以后再不许他们来家里了。
田二郎拍他一下:“瞧什么瞧?明儿我叫了张隐山去打猎,你去不去?”
“打猎?不是去雪地里捡冻僵的野鸡野兔子吗?”顾文卿诧异。
田大郎正在喝水,好险没一口喷出来,大笑一声道:“这话倒是没说错。”
田二郎狠瞪眼:“怎么不是打猎了?我的弓弦是用鹿筋做的,好用着呢,上回差点就射中一只灰毛兔子。”
“在山海关买的那根鹿筋?”
“正是那根。”
冬日里在家也没事儿,田二郎把那根鹿筋都快盘包浆了,爱惜的不得了,就是做成弓箭了也常拿出来把玩,还不许他哥碰。
“顾叔和我爹商量着要给咱们俩找个武师傅,武师傅肯定弓马娴熟,到时候叫武师傅教一教我,定然百步穿杨。”
“行了,行了,少做梦了,想去山上就去,也就是这会儿还没化冻能玩玩儿,等到四月底化冻就忙起来了。”
四个年纪相当的年轻小子凑一块儿说话,阿萱一屁股坐在哥哥怀里:“带我去。”
人家都不理她,阿萱觉得没意思,轻哼,又去姐姐那儿。
顾佑安也想学射箭,不过跟着她哥他们混着没什么意思,耽误她工夫,她准备明日去河边捞鱼。
顾佑安去跟她娘说,杜氏满口答应,还把白氏和刘氏都叫上,特别大方地说:“捞了鱼咱们三家一块儿分。”
刘氏道:“捞鱼倒是能捞,平安江里的鱼多着呢,就是咱们没有网,不好弄。”
“谁说没网,我们家有。”正是知道家里有网,杜氏才应得这般快。
白氏故做生气:“好哇,你买了渔网,竟不告诉我。”
杜氏笑道:“前几日去松江城采办,碰上人家卖渔网,就买了一张,就是没有多的,要是有多的,我能不想着你们?”
为了给女儿准备今天的及笄礼,顾稳和杜氏夫妻俩专门跑了一趟松江城,采买肉食等物。
虽是白氏问的,杜氏说话也要带上刘氏,她道:“我们三家家里人口少,一张渔网捞鱼尽够咱们三家吃了。再说,一张渔网也不便宜,我家既有,你们何必一家买一张在家里搁着浪费银子?”
刘氏谢道:“多谢你还想着我。”
张家去年换了民籍,五年开荒挣来的一点银钱要赁院子,要买粮食,要准备过冬的棉衣棉被,还有些日常杂物,手中用钱紧张,几乎是数着铜板花,鱼网太贵,压根不是他们家买得起的,所以也就没打算过。
刘氏道谢后,白氏自然也应承着。
白氏心里思忖,顾家到邻山村后家里添置了不少东西,今儿还能舍银子给安安办及笄,苏家谢恩除了送礼外,只怕也送了些银子。
白氏真心替顾家打算,这会儿刘氏在,许多话不好明说,白氏半含半露道:“银子不禁花呀,咱们种地又不会,等开春了还要去找里正租借些农具,要是忙不过来,还要请人帮忙,我真是发愁。”
杜氏自然明白白氏的意思,她笑着接话:“你家三十八亩地,家里三个男丁,不妨事的,真要请人帮忙,也就是三五天的事,花不了多少,咱们身子骨不比旁人,断不能为了省点花销就把自己身体累垮了。”
刘氏也点头道:“这话说得在理。”
顾佑安听娘和婶婶说话,火炕那头,她爹跟田叔和张叔也在说开春种地之事。
顾佑安起身去厨房,端来早前煮好的橘皮水,一人喝一碗,甜甜嘴儿。
田二郎羡慕了,捅了顾文卿一拐子:“苏家挺大方的,还给你们家送了糖,我家就没有。”
田大郎训斥弟弟:“不许胡说。”
田二郎觉得他大哥忒没意思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顾文卿被田二郎盯着,笑了笑道:“明儿去山上打猎?”
“行,明儿早上我来叫你。”田二郎答应得特别干脆。
冬日里正是休息的时候,男人妇人都有自己的去处,或是在家歇着,或是上山转悠,或是去河边捞鱼,或是聚一处闲谈。
虽村里各家住得远,年前江边捞鱼那次后,顾家田家这两家外来户跟村里各户混了脸熟,去山上去河边,碰上了也能打个招呼。
杜氏是个爱交际的,去河边捞了几回鱼就跟许多人家渐渐有了来往,顾家家里偶尔能吃到别家的吃食,例如东
家的大酱,西家的咸菜,各家做的味道还真有些不同。
这天杜氏自己个儿去江里捞了两条胖头鱼,中午做酱炖鱼,一家子都说今天做的鱼好吃。
“那是人家给我的酱好吃,炖出来的鱼才出味。”
一家子埋头苦吃,杜氏得意道:“咱们家亏的有我,瞧瞧你们几个,文卿和安安都像你们爹,若人家不问都不主动跟人搭话,这可不行。咱们是外来户,要在这村里过日子呀,自然得主动些。”
阿萱声援她娘:“娘说得对,明儿我还跟娘出门。”
杜氏看两个大的,顾文卿忙道:“我明儿要跟田二郎去山上,能捡到野鸡野兔子自然好,捡不到我顺手捡些柴火回来也行。”
“安安呢?”
“我跟爹读书。”
“家里一张纸都没有,读什么书?”
“爹记得,背给我听。”
“罢了,那你们父女俩就在家读书吧。”杜氏放过这父女俩。
杜氏带着阿萱几乎每日都出门,顾文卿差不多也是如此,家里就留给顾稳父女俩。
顾稳教女儿大周朝的读书人该如何读书,顾佑安把她从小到大读过书的许多书给她爹看,父女俩算是互相学习。
顾稳习惯了瞧缺胳膊少腿的字儿,没用一个月,顾稳读那些书再没有障碍,顾稳读入迷了,整日在家就更不爱出门了。
有时杜氏嫌弃他们父女俩沉闷得很,赶他们出门走走,顾稳就去田家跟田清德论一论书,闲谈半日。
顾佑安么,她出门若不是去河边转转,就是去张家,跟张世南聊聊松江城的药材生意。
张世南是个名医,从小成长在中医世家中,即使他流放到松江城这五年间隐瞒了过去不再行医,碰到好药材还是忍不住心喜,他去松江城时,路过城里各家药铺时也会多瞧几眼。
看过的那些都藏在心里,除了平日里偶尔跟家里人说两句之外,也没人跟他谈论这些。
顾佑安不懂看病开方,可她从小在外婆身边长大,常在中药房玩,药材她还是见过许多的。
恰好顾佑安这个半懂不懂的人上门请教,张世南来了谈性,说起松江城四周的山林产什么药材,松江城里哪家药铺好,他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松江城这里是块宝地呀,道地药材数之不尽,常见的就有细辛、黄芪、桔梗、防风、白术、柴胡、白沙参等,千金难求的贵重药材有人参、鹿茸你肯定是知道的。”
“明面上,从关内逃荒来的百姓,流放来的犯官家眷们,好似都是来开荒种地的,实则许多人都入了山林,以采药为生。”
“松江城里大大小小的药铺有几十家,若要细究,做药材生意的大商户有三家,头一家就是祁王府,第二是韩家,第三是袁家。”
顾佑安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韩家排第二?”
“正是,除了祁王府点名要的那些药材不许卖出松江城之外,其他祁王府放手的药材多是韩家人在买卖,据说是卖去南方。”
松江城的药材卖去南方,再从南方买来布匹丝绸及其他新鲜玩意儿到松江城卖,韩家这生意做得。
顾佑安想到当时韩掌柜对祁王府长史尊敬有加的态度,韩掌柜一心想跟祁王府搭上线,肯定也是为了生意的缘故。祁王府若是肯松一松手,韩家能买卖的药材数额品类就更多了,谁还嫌赚的银子多不成?
“张叔,袁家又是哪家?”
“袁家嘛,我也不清楚,只听说袁家跟东北将军孟家有亲。”
袁家跟祁王的外祖父孟家有亲,那不就是跟祁王有亲么,韩家一个外人,能压过袁家成了排名第二的大商户,倒是有几分本事。
松江城三大商户的格局如此,也叫顾佑安看出祁王府的心胸来,祁王既能容许外姓韩家坐大,那再多一家也无所谓不是。
顾佑安没有掩盖自己想法的意思,张世南知道她想做药材生意,就劝她:“且不说你是女子,抛头露面做生意惹人说嘴,就说药材吧,里头水深得很,以次充好,假货真货混淆,若不是懂行的老掌柜,被骗得倾家荡产也是有的。”
“再者说,你要做药材生意,没有信得过的人手,你肯定要自己去收药材,要出货,这南来北往的艰辛,路上的土匪强盗又多,不是常人受得住的。”
顾佑安谢过他的好意,笑道:“只是有这个打算,想多打听打听,现在没有做药材生意的打算。”
张世南瞧出她不是轻易妥协的,还想再劝,顾佑安就道:“我家现在的情况您也知道,又无根基又无余财又无人手,我想做也做不了。”
这倒是。
张世南放心了,叹道:“关外民风剽悍,若不是读书习武当官,我冷眼瞧着,还是种地安稳些。”
“张叔说得是。”
顾佑安从张家回去,路上碰到她爹从田家回来,就在路口略等了等,父女俩一同归家。
“又去张家问药材了?”
“嗯,药材生意自古以来就暴利,松江城里做药材买卖的三家,祁王府收药材估计是顾着军队,真做药材买卖的只有韩家和袁家两家,我觉得里头有机会。”
“松江城还是缺人手,若不是采药人手少限制了规模,我看药材这个产业还能养活几个大商队。”
顾稳认同女儿的话:“人手嘛,看祁王府的意思,关内来的人无论是逃荒的百姓还是流犯,大都要放到土地上,粮食才是重中之重。”
顾佑安能理解,毕竟,祁王若是跟洛阳那边闹崩了,朝廷断了东北军的军饷,几万人的军队要吃好喝,缺粮肯定不行。
顾佑安笑问:“爹,我若是想做药材生意,家里的银子给不给我用?”
“想做就做吧,你以前过那样的日子,如今叫你整日在家待着,我看你也待不住。”
顾稳道:“我和你娘肯定不拦你,不过你娘放你那儿的银子不多吧,要做药材生意肯定不够。”
就是在洛阳时,他们家不算寻常百姓,跟那些高门大户肯定比不了的,家里有多少银子顾稳心里有数。
“这一二年里先养好身体,其他不着急,银子么,再想想其他法子吧。”
顾稳知道女儿性情,安安既这样说,肯定心里有打算,顾稳找了个空档跟杜氏说了这事,杜氏毫不犹豫道:“若是银子不够,托人带信给二哥,请二哥把家里在洛阳置办的几个铺面卖了。”
“你舍得?咱们到洛阳十几年,你经营许久才置办下那几个铺面。”
“没什么舍不得的,安安想要,就给她。”
在杜氏心里,安安始终是不一样的,难得安安有想做的事情,她这个做娘的,肯定要支持。
“亏了也不打紧,就当提前把嫁妆给她使了。”
顾稳笑问:“你还有一儿一女怎么办?”
“哼,我们俩年纪轻轻的,难道不能再挣?”杜氏白了他一眼道:“你的女儿不是那等在后宅打转的,你这个当爹的也要上进些,别等到你女儿被人欺负时,你连说句话都不能。”
顾稳小声跟杜氏说他的打算,杜氏听后就道:“原来你在工部时管的就是这摊子事儿,你若是靠这个出头自然是好,就是人家不见得搭理你。”
顾稳不慌不忙道:“你也知道,咱们这片偏僻,地广人稀,种地人力不够用,碰上天干挑水浇地根本浇不过来。若是有水渠引水,缺水的下田中田,就有可能变成中田上田,哪里不好?”
“邻山村,还有外头平安镇这一大片土地,这几年才开垦出来,既没有足够的人力精耕细作,又不似江南那边都是养了多少年的好地,这儿下田一亩地收不到一石粮,中田收两石粮食算顶好了。可若是水肥不缺,细心耕种几年,土地养成了上田,一亩地收三石粮食,谁不眼热?”
杜氏想了想道:“听你这般说,倒是能做。若是说不动其他人,咱们家自己花银子请人,先把咱们家的土地通了水渠。”
“这事儿肯定行的,这也是我们来得早,若是晚来些年,这里说不定就已经修好水渠了,轮不到我来。”
仔细想一遍,一家子都有正经事要做,就等着化冻了。
顾佑安听她爹说修水渠的事,她记起之前看过的一份乡村振兴农业发展的资料,里面
有一部分就是介绍水渠设计布局的,她找出来给她爹看。
顾稳如获至宝,一连许多日不出门,闭门研究。随后又是天天早出晚归去江边田里溜达。
田清德闲来无事,见顾稳天天去江边,田清德也跟去凑热闹,两人就说到一处去了。
日子一晃进入四月,立夏那日风吹雨斜,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两日,隔天出太阳,顾佑安站在院子里感觉似乎暖和了些。
杜氏出门走动,听人说今年暖得早,都说不用等到四月底,估计四月二十出头就能下地耕种了。
顾稳和田清德去找里正,一是问分地的事,二是问种子和租赁农具的事。
里正去镇上请了一个官户来见证,给顾家田家分了地,顾稳和田清德按了手印后,掏钱请里正和那官户吃了顿饭,这事就算办完了。
自家的地分下来了,顾稳去地头转悠的时候就更多了,顾佑安跟着去了几回,见他爹和田叔两人在规划水渠,也就不去了。
四月二十那日,在家憋了一冬的各家人出门了,大人在地里干活,大孩子帮着打下手,年纪还小帮不上忙的,在地头田间跑来跑去,嘻嘻哈哈闹腾,摔疼了哭了,惹来大人骂,几个孩子一会儿又麻溜儿跑了。
顾佑安低头看地上的雪化了后的稀泥,这么脏,那些孩子怎么敢在泥地里打滚的?
养了一冬身体,顾佑安身上脸上有了肉,胳膊上也有力气了,这一上午跟她娘换着使锄头挖地,这会儿她娘在用锄头,她歇息会儿。
歇得差不多了,顾佑安又去换她娘。
“手伸出来我瞧瞧。”
顾佑安把手伸过去,道:“只有些红肿,没有起血泡。”
“还是要小心些,你肉嫩,伤了手只怕许久都好不了。今早出门时没想到,下午我把那件破衣裳撕成条绑你手上,也能少受罪。”
顾佑安看她娘的手跟她也差不多,她身娇肉嫩,她娘何尝不是这样。
“娘,我那儿有手套。”顾佑安压低声道。
“你那些东西一看就不是咱们这儿的,不能拿出来。”
顾佑安左右看,田地里散落着人,各家都离得远,哪里看得清手套。
“还有你哥和阿萱。”
顾佑安叹气,这里土地平坦,各家的地连成片,好倒是好,就是没个遮挡,想偷偷用点什么减轻痛苦也不能了。
“咱们家租的牛什么时候能用?”
“还早,你爹昨儿问过,估摸要等到五月初才轮得到咱们家。”
没有耕牛可用,只能自家下力气了。
开始种地那几日是最受罪的,顾家如此,田家也是如此,倒是张家一家三口,或是种惯了,就是刘氏一个妇人,瞧着也比顾家田家的男人们利索些。
埋头忙到五月初三,租的耕牛总算轮到顾家田家了,可两家人都不会使,还是张家父子俩帮了把手,教会他们如何使耕牛。
田二郎苦中作乐,笑话他爹:“您不是经常说您幼年家贫么,说您冬天没棉衣穿,下地干活空档才能读书,怎的连牛都不会使?”
田清德嘴上不认输:“我家都穷成那样了,农忙时怎么有牛给我使?”
“好像也是哦。”
“臭小子,叫你干活你不尽心,找你爹的错处倒是有精神,再不好好干活,看我不抽你。”
田二郎被他爹骂一顿,灰溜溜跑了,惹来临近几家人笑话。
五月中旬,顾家和田家还没耕种完,为了不误农时,两家请了短工,又花了三日才播种完,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这小一月工夫,全家人都瘦了一圈,冬日里身上养出来的软肉都没了,顾佑安握紧拳头时,胳膊上都看得见薄薄一层肌肉线条。
按照计划,粮食种好了,明天该把屋后的菜园子整理出来,杜氏实在累了,宣布全家歇息一天,后天再弄菜园子。
隔天上午,刘氏过来给杜氏送菜苗,都快中午了,顾家的院门还关着,刘氏没久等,把菜苗放门前就先回去了。
一家子睡到半下午,肚子饿了才醒,杜氏起床就去厨房做饭,顾文卿开院门时看到门口的菜苗,就去问他娘。
杜氏道:“应是你刘婶婶送来的,下午先在菜园子里开出一片地,把这些菜苗种下去。”
阿萱凑过去瞧:“这是什么菜呀?”
顾佑安不大认得出来,猜道:“这是茼蒿?”
杜氏瞟了一眼:“正是茼蒿,这个好,种地里几天就发出来了,掐了嫩芽儿煮汤煮面吃,都好得很。”
顾佑安伸了伸懒腰,望向屋后青翠的山林:“这个时候山上该有蘑菇了吧?”
“不知道,不过不管有没有蘑菇,这段日子都别去山上。昨儿下午在江边碰到田二郎他们,田家的活儿也干完了,他想去山上,张隐山说不要去,这时候山上的野物凶得很。”
“山上的野物饿了一冬了,春天野物发情护崽儿,自然凶得很。”
杜氏做好了饭食,顾文卿和顾佑安都去端饭菜,一家子还坐在炕上围着小桌子用饭。
“天气也暖了,住着也不方便,左右除开厨房还有四间屋子,过两日大郎和安安自己挑一间屋子,咱们分开住。”
顾佑安点点头,应下了。
阿萱仰起头,问:“娘,我呢?我也想自己睡。”
杜氏给她夹了块炒鸡蛋,笑道:“你还小,你跟爹娘睡,等过几年你长大了,你再自己睡。”
“哦。”
既要分开睡,不能只一床光秃秃的铺盖抱过去就算了,正好得闲,杜氏去村里别家借了锯子和推子来,报备了里正后,又请了田家帮忙去山上弄了几棵树下来,敲敲打打好几日,弄出来两张炕桌,两个柜子。
张世南过来瞧热闹,笑道:“听说顾兄原在工部做官,怎么没跟匠人学学木工活?木头还未干你就拼成箱子了,只怕以后要开裂。”
木头推得不平整,边缘也粗糙,将就能用吧,顾佑安忙给她爹鼓励:“我觉得很好,爹做的这个柜子我很喜欢。”
田清德笑道:“还是闺女贴心哈。”
顾稳看着这柜子,也有些看不过眼,轻咳一声:“喜欢就好,先用着,等家中富裕些,爹去松江城里请木匠给你打套柜子。”
顾文卿忙凑过去:“爹,我呢?”
顾稳瞪他:“你一个男儿家讲究什么吃穿,有柜子用还不够?”
顾文卿:“……”
前些日子爹还夸我是家里顶梁柱,怎么地里的活儿一忙完,我这个顶梁柱就不被重视了?
大伙儿嘻嘻哈哈笑过了,也就不管了。
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歇了几日,顾稳开始他的水渠大业。顾稳和田清德先去找里正商量,随后又去找跟他们两家田地相近的几家人。
商量了三五日,最后只有两家人愿意出力气跟顾家田家一起,建一条从平安江到他们家地边的水渠。
顾稳也不泄气,先做着吧,等到夏日里需要浇水时,看到水渠的好处了,其他人家就不会吝惜力气了。
修水渠不着急赶工,做一做歇一歇,顾佑安瞧着她哥回家时还有力气扔阿萱玩闹,就知道他还受得住。
天气暖和了,出去干活儿穿的都是短打,两条胳膊露在外面,顾文卿胳膊上的肌肉鼓鼓的,他拍着胳膊问爹娘:“什么时候给我找武师傅?”
“干你的活儿,我和你田叔心里有数。”
修水渠忙活到六月中旬,水渠修到了顾家田家田边,另外两家还剩下一小截儿就修到了。
顾稳和田清德两人交代儿子继续去给那两家帮忙,他们两人出门去松江城。
杜氏和白氏前日去山上打柴捡回来一兜蘑菇,选了品相好看的,叫他们给苏家带去,算他们两家的心意。
顾稳和田清德这一去就是三日,杜氏和白氏都等急了,他们才带着人回来。
他们回家时已是傍晚,顾家的院门都关上了,听到敲门声,杜氏都来不及说话,连忙往院子里跑,阿萱这个小尾巴也跟着跑过去。
顾文卿笑道:“准是
爹回来了。”
顾佑安往锅里添了瓢水,又去柜子里多舀了半碗玉米面倒面盆里。顾佑安正在揉面,忽听得外头她娘惊喜地喊了声二哥。
兄妹俩对视一眼,顾文卿起身往外去,看到眼熟的杜二叔,顿时笑开了,忙过去问好:“许久不见二叔,二叔可好?”
杜二叔笑道:“我好着呢,你们都好?回来的路上听你爹说安安大好了?”
“好了,都好了,也算因祸得福。”
顾佑安洗了手,笑着过来问好:“您当时扔的麻袋我接住了,里头装的肉饼子特别好吃。”
“唉,好吃就好,都是些前尘往事,过过去就过去了,以后别再提了。”
杜二叔见这孩子果然好了,想到之前的艰难,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
杜二叔五月初从洛阳出发来松江城,这一路跟着商队过来,一半走路一半坐车,迎着风顶着雨,他出发前什么都准备齐全了尚且觉得辛苦,也不知道几个孩子当时是如何难过。
杜氏忍不住红了眼,道:“都过去了,不说这些,二哥才来也累了,大郎去给你二叔打水洗漱,今晚上叫你二叔跟你睡一屋。”
“哎,我这就去。”
家里唯一一口大锅正烧着水,准备煮刀切面,这会儿还没下面,锅里又倒了半桶水烧热了,叫顾文卿提出去给二叔洗漱,随后又烧了一锅热水给顾稳用。
水烧完了,这才开始做晚饭。
本来是准备掐把茼蒿煮刀切面的,今儿家里来了客人,杜氏切了块巴掌大的腊肉,切成丁和茼蒿、大酱一起炒,做成刀切面的浇头。
热气腾腾一碗拌面吃下肚,再喝半碗面汤,什么都满足了。
晚上,一大家子坐一块儿说话,杜二叔拿来包袱,把几张银票和一包税银子交到杜氏手里。
“去岁你们流放后,各家都被抄了家,除了宅子之外,各家在外头的铺面、田产都被抄走了。你们家的铺面都在我名下,躲过了一劫。”
“原本好好的,谁知道四月底时,那几个差役回洛阳,上报了李家那件事,盗匪死了且不论,李家私藏的财物被朝廷知道了,李家隐藏的私产又被抄了一回,其他各家也被严查了。”
杜氏忙道:“我家铺子的房契在你名下,如何查也不该查不到你这里。”
“唉,朝廷是没查到,就是这事儿引起了别人注意,像我这样的官员亲戚,被人发现身后无人撑腰,有人算计着压价买我的铺子,就频频暗中使坏。”
杜二叔愁眉苦脸:“这些铺面靠我自己保不住,你家的,还有我家的两间铺子,我全都卖了。”
“你来了松江城,嫂子和几个侄子侄女何在?可还在洛阳?”顾稳关心道。
“我出发前几日,他们跟着益州的商队回益州了,等我从你这儿回去,也回益州。洛阳那种贵地,不是我这样的寻常人能留得下的。”
杜氏气得身抖,天子脚下,竟能这般行事,一点都不遮掩,如何了得。
顾稳和顾佑安父女俩却不吭声,都是见过权势最赤裸模样的人,对这些欺压手段不会有任何触动。
什么时候都一样,要想活得自在有尊严些,还得靠自己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