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旧友至追杀风不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众人急急回头,却见陆弗承长剑脱手,此刻正直直扎在了枯月实的身上。


    被钉在地上,枯月实嘴角血流如注,它挣扎着似乎想站起来,头费力一抬,却被一道白光猛然击中。小手带着枝叶簌簌落地,眨眼间,剑下只剩一株败落的枯草。


    担心那妖未死透,陆弗承掌心聚力,朝着枯月实的尸体又要再打一道。扬臂之时,忽然腰间一道大力冲撞,眼前一花,他整个人倒退出去三步。


    “你干什么!”红衣少年满脸怒气,紧攥着拳头站在那里,紧蹙的眉眼内满是不解与震惊。“陆弗承,它刚刚才给了我们药!”


    拄着剑站起身,陆弗承抹了把唇角被撞出的血丝,极平静地看向敬真:“它是妖。”


    “所以呢?”


    “妖就该死。”


    敬真怒火中烧,一步冲到他面前,攥着他的衣领问:“你凭什么?”


    见二人动起手,秦窈窈疾步赶过去,一把拉开敬真挡在陆弗承身前:“敬真!别冲动!”


    仿佛听见莫大的笑话,敬真怒极反笑,“我冲动?”


    他指着枯月实的尸体问:“你看不出来是谁冲动吗?”


    少年罕见的怒火叫秦窈窈心内惴惴,她看着敬真动怒的双眸,只觉得自己被阴冷的寒夜牢牢笼罩。她先前看敬真一直听话温顺地跟在明姑娘身边,只觉得这人虽然有时愣头愣脑,但确实是个和善的。


    如今撞进他阴冷的眸光里,秦窈窈只觉后背寒毛悚立。


    “敬、敬真,别这样……弗承他,也不是故意的……”


    明雪深深叹息,手上轻挥,将枯月实的尸体妥善处理了,她转身向敬真那边看去。


    看一眼,眉头深深锁起——气氛不对。


    想起陆弗承说的话,施婧拦住了要跟明雪一道前去的俞俞。


    仰着小脸疑惑地看向少女,对上她因担忧而沉重的目光,俞俞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反握住了施婧的手,听话地同她一起远远站在树边。


    “敬真。”


    女子温和平静的声音响在身后,敬真眼眸微动,收起了满身的阴鸷。他转身,眉眼委屈而愤怒:“师叔,陆弗承他太过分了!”


    明雪伸手将他揽在身后,半侧着身子安抚:“别着急,我们听一听陆小道友怎么说。”


    几人的目光纷纷随着女子的声音转到陆弗承身上,等待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他偏偏别开了头,只一味盯着自己手中染血的剑。


    秦窈窈心急如焚,拽着他的衣袖无声催促。


    山林寂静,只有远处不知何地偶发一声鸟鸣,树影婆娑,枝叶被风吹动的簌簌声也在此刻显得尤为刺耳。


    倔强少年低头撩起半片衣角,细细擦拭着剑上残留的血迹:“它化过人形,入过人间,并非纯善小妖。”


    敬真哂笑,“你有证据?”


    擦剑的动作微微一顿,陆弗承半抬眼眸,“它身上有浓重的人气。”那一眼瞥过来,仿佛在嘲笑敬真的无知。


    “那又如何?尘俗繁华,谁人不想前去一睹风采?”敬真深深不解,“再者说,它身上有人气儿便是它曾经做过恶吗?!”


    陆弗承冷冷一笑,“你说的好听。”他瞥眼盯向敬真:“你如今这般为它动怒,不就是因为它刚刚给了你药吗?要是它誓死不肯给你,你不也会杀了它吗?”


    轻蔑一笑,陆弗承收起剑,“说到底,你和我又有何不同?你又凭什么站在道德的高地来指责我?!”


    一声轻却沉重的叹息将愤怒的敬真压住,他恨恨地瞪着陆弗承,暂时退在了明雪身后。


    明雪看向陆弗承,眼眸中却只是无尽怜悯之意。她问:“小陆道友,人有好坏之分,妖亦是如此。你不该如此鲁莽。”


    陆弗承不理,只道:“我看它并非善类!”


    “可你如何确定你的判断一定是对的呢?”


    “……”陆弗承心中一沉,提着一口气,咬牙道:“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陆道友,何谓‘妖就该死’一说呢?”将俞俞护在身后,施婧缓步走来,清声道:“这世间从没有哪个族类天生该死。”


    陆弗承冷眼瞧过来,躲在施婧身后的俞俞立刻瑟缩着身子收回了小脑袋。他冷笑一


    声,并不搭话。


    施婧悲悯地看他一眼,又说:“你以为杀妖就能填补你心中的仇恨与缺憾吗?”


    言及此,陆弗承才抬眸看向粉衫子的少女。


    “你今日杀了一只无辜的妖,口上称说是为往昔报仇,可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完全正确的吗?今日一次,后日两次,往后余生里你心中因仇恨燃出来的缺口迟早要被你的良知与愧疚塞满。到时候,可不是杀一两只妖就能解决的事了。”


    “若我当真有错,”陆弗承扬起头颅,淡漠地看向枯月实惨死的地方,“我自会以死谢罪。”


    “谁需要呢?”施婧蔑笑,“你一个人族的死,又值几钱?”


    “那难道就要我空学一身本领却视妖如寻常人吗?他们都是好人,他们都不该死,”陆弗承说着便大怒,他转身嘶吼:“那我爹娘呢!我家那些无故被妖杀死的人呢!难道他们就该死吗?!”


    “从没有人说过无辜者该死!”施婧扬声,一张俏脸又冷又平静,“只是如今在你眼中,所有妖族皆是十恶不赦。”她叹息,“你已经被仇恨蒙蔽双眼。”


    陆弗承不语。


    良久,他后退一步,将自己与秦窈窈的距离拉开,“道不同者不相为谋,陆某与诸位确实是缘分不够。从今日起我不再与诸位同道而行,诸位也不必再为与我意见相左而烦恼。”


    秦窈窈难以置信,她几乎站不住,身形经风一吹都晃了一下,“弗承?你要抛下我独行?”


    陆弗承别开头,“你要同他们一道我不反对,我不走远,等你同他们这一程的缘分尽了,我再来接你。”


    话毕,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沓犹豫。


    “陆弗承!”少女摇摇欲坠,她快速伸手抓住了同伴飘飞的衣袖,将他短暂地留了下来,“你答应过我要一直陪着我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缓,仿佛梦呓一般。可这声音压在陆弗承心上,却叫他心痛难忍。


    “窈窈。”陆弗承背对着她,“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不怪你,也不想逼你。你也别逼我,好吗?”


    陆弗承向前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示意秦窈窈松手。


    秦窈窈不肯,“这件事还可以商量,不是就这么到了无可转圜的地步的!”


    “他们说的没错,那些话都没问题。可是正确的话并不适用于所有人。”


    他握住秦窈窈拽着袖角的手,认真道:“我不会丢下你,你也不必为了我而改变自己。”


    她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少女的手一分一分松下去。


    陆弗承能感觉得到,他抽出衣袖,大步向前。


    袖口滑过少女纤细修长的指缝,如一只银白色的蝴蝶即将飞去。秦窈窈忽的狠狠攥握,五指合拢,拉住了最后一丝衣角。


    “不,我跟你走。”


    秦窈窈转过身,对着明雪灿然一笑。


    她解释:“明姑娘,不好意思,我跟着你,其实是为了沾一沾你的神仙气息,想着能借此多活些日子的。”


    明雪微微愕然。


    “但今后不用了,我要和弗承一起走了。”少女笑靥如花,诚恳地对着绿衣神女躬身,“多谢明姑娘这些时日的照拂,日后若是有缘我们再见吧。”


    好友突然要走,顾不得要面对的是陆弗承,俞俞忙从施婧身后跑出:“窈窈!”


    小姑娘撇着嘴深拧双眉,“我不想你走!”


    俞俞瞪向站在她身后的陆弗承,心想要走也该是他走!气哼哼的小姑娘顾及着秦窈窈刚刚说的话,她转身看向明雪乞求:“大人,窈窈是怎么回事啊?大人能不能帮帮她啊?”


    “俞俞,”秦窈窈苦笑着叫她,“不必麻烦明姑娘了,他们说这是我的命,更改不得的。”


    “什么命不命的,从来就没有更改不得的事!”俞俞焦急地拉住明雪的衣袖,“大人?”


    俞俞说的没错,命只是说服自己束手的借口。可是,


    明雪默然一笑,伸手揉了揉小鱼妖的脑袋,“俞俞别着急,窈窈命中确有一劫难能逃过。”


    ——可是这世间,更改不得的事,还是太多太多了。


    俞俞仰脖,认真道:“难能逃过,就是说并不是一定逃不过,对吗大人?”


    笑叹一声,明雪含笑点头:“窈窈此劫是她命中注定,我们不能插手。但是,”她看向秦窈窈:“窈窈,你是有仙缘的。只是这仙缘在你命劫之后,你只有先破了这命劫,才能顺利得道。”


    “所以,能救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紫色裙衫被山风吹拂,秦窈窈仿佛失魂一般,怔立当地。


    自她出生起,就被人断定灾星临身天生短命,哪怕神仙来救,也决计活不过二十岁。她不信命,想着凡尘俗世不允她活命,那她就修道成仙脱了凡人之身。


    她前往名门大宗拜师,他们不收,劝她珍惜性命早日回家尽孝。她不听,索性做个散修,哪怕以一人之力也要同这所谓的命斗上一斗。


    十多年来,世人都说她不可能成功的,哪怕是陆弗承,口上说着信她,也只是觉得她顶多能多活个把年而已。


    可是如今,眼前这女子告诉她,她能。她能救得了自己,也只有她自己,能救得了自己。


    秦窈窈想笑一笑,可她笑不出来。


    她眼前仿佛升起了一颗星,那星子太过刺眼,惹得她几乎要流出泪来。她颤声问:“明姑娘当真吗?”


    绿衣女子轻轻点下的头,像是一剂定心针,叫秦窈窈死寂的心海又掀起新的波澜。她郑重躬身,向明雪道谢,“多谢明姑娘指点。”


    明雪摆摆手,“不必,我并未帮到你什么。”她顿一顿,“但是你想的没错,在我身边,确实对你有好处。”


    说到这里,明雪的目光落在陆弗承身上一瞬,再转回秦窈窈:


    “你还要离开吗?”


    第24章 旧友至追杀风不息2真是恶心


    俞俞忙上前一步:“窈窈!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吧!”


    少女眼神清澈诚挚,诱得秦窈窈难以抉择。


    这实在是非常大的诱惑。


    跟着陆弗承向外探求,与随在这几个神仙身边得益处,孰好孰坏,毫无疑义。


    只要她能从明雪身边多吸收些神仙机缘,只要她能多活一些时间,那她就能有更多的可能……


    少女的眼眸因无限纠结而缓缓垂落,明雪几人立在山风之中,静静地等她抉择。


    “明姑娘。”


    秦窈窈宛然一笑,“我信明姑娘,我会努力渡过命劫的。”


    女孩释然的笑叫明雪明白了她的选择,她微感疑惑,“窈窈,你决定了吗?”


    秦窈窈认真点头,“明姑娘不是说了吗,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顿一顿,她牵起陆弗承的手,“我相信我同明姑娘是有缘分的,我也相信我能抗得过这命劫。”


    知晓她的意思,明雪温然一笑,“好,我等你来。”


    目送陆弗承同秦窈窈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之中,施婧背着双手倒着走在明雪旁边:“大人,直接插手那个女孩的事不好吗?又不是以前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彼时微风正好,清香淡淡,和煦的春光太容易将某些陈年往事勾起。明雪垂首敛眸,嘴角噙着细微而悠长的浅笑,看着脚下的路缓缓向前:“傻孩子,人族的命格哪是那么轻易就能更改的。强行更改,要么伤人伤己,要么有伤天机。”


    说到这里,绿衣女子叹了口气,“当年之前已成前车之鉴,如今正是对我等的警戒。”


    “好吧。”撇撇嘴,施婧转回身子,“我师尊也是这样说的。”


    元辰……


    明雪神情微动,不免问上一句:“你师尊他,近些年可还好?”


    施婧扬了扬眉,故作轻松道:“自然很好!大人是不知道,我师尊他……”


    鲜活灵动的少女凑在绿衣神女身边叽叽喳喳,逗得明雪时不时掩口吃笑。俞俞


    听着有趣,也跟着嘻嘻哈哈。唯有敬真,落后两步,半垂着头颅盯着明雪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地贴着女子留下的浅浅印痕走过去。


    群山之中有风声鹤唳。


    敬真的脚步蓦地一顿。


    下一刻,俞俞惊悚的叫声立刻在耳畔炸响:“大人!危险!!”


    鹅黄裙衫的小女孩一步上前,张开双臂紧紧将三人拦在身后,视死如归地释放出自己全身的力量做出一道浅浅的屏障。


    绿光幽微,明雪惊魂未定之际眼见着半空之中一点寒芒直朝此地而来,其激起的泼天飓风排山倒海一般将山林震颤。


    ——这绝不是俞俞能拦得住的


    黄绿身影交错,敬真眼前一花,只见一个小小的身躯被那道绿影丢向自己怀中。他下意识伸手捞了一把,紧接着一阵狂风扑面而来,明雪的声音混着风声灌进耳中:“看好俞俞!”


    这声音未落,敬真只见身前一道白光横撞开来,巨雷炸响一般横肆劈开。来不及稳住身脚,那灵力波动瞬间带着施婧撞过来,三人齐齐倒飞出去,跌倒在银紫光晕边缘。


    其人来势甚汹,轻絮应声而来,神兵相撞之际,寒霜铺天盖地蔓延。


    灵力煽动而来的狂风兜得明雪的披风如飘萍一般凌乱飞扬,避开刺目的寒光,见得持剑怒目之人,明雪不禁一怔:“予瑶?”


    来人知此刻僵持必不得更进一寸,趁明雪错愕之际持剑倒翻斜飞一脚,将绿衣女子踢得倒退三步。那人轻傲地悬在半空,身后迅速跟过来三两个面生的人族修道者。


    稳住身形,明雪回头看了一眼敬真三人,见他们已经互相搀扶着起身,便转身收剑。但见随过来的三两个修道者纷纷以护攻之势围在“予瑶”身前,明雪大感不解:“予瑶,你这是做什么?”


    那白衣女子抬手,修道者便让出一条路来。她缓步走到明雪身前,冷然而视:“我要做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


    予瑶冷如寒霜的目光冰得明雪眼皮微微一颤,她别开了眼,低声道:“你应也知道,我师姐,已经死了。”


    “那又如何,是她该死。”予瑶神情不变,只微微侧头,将目光落到了跟施婧站在一起的敬真身上:“你身边除了那个白圣山的弃子,这是第一次有男子跟随。”


    她轻挑一笑,“他就是她的弟子吧?”


    明雪心底蓦然一凛,眼神也染上几分严肃,“予瑶,我们的事,与小辈无关。”


    “与小辈无关?”予瑶讥笑两声,面上残余着轻慢的讥嘲:“我还当你们不知道这句话呢。”


    “当年之事——”


    “别提当年之事!”予瑶冷冷地瞥向明雪,不顾其为难无奈的表情,反问她:“你和她同样都是道尊的的弟子,既然你知道大人之祸不及小辈,那为何你不阻拦她杀我儿的举动!”


    落寞敛眸,明雪此刻确实无话可说。


    予瑶冷哼一声,转出手中的长剑,“既如此,那我为我儿报仇,又有何不可?”


    深深吸气,明雪强打起精神,再次提醒:“予瑶,我师姐,已经死了。”


    偏头看向敬真,予瑶的剑尖直直指向远处的少年,“师债徒偿天经地义。”


    话毕,不等明雪反应,长剑脱手如闪电一般直朝敬真飞刺而去!


    惊急之际,明雪长臂后甩,轻絮急急追上,赶在敬真身前三步将予瑶的长剑燕影生生拦住。


    火星飞溅间,敬真脸色惨白。


    施婧见他如痴傻一般呆立当地竟也不知躲闪,皱着眉头啧了一声,拽着他将他甩到身后,出剑成盾将人护了起来。


    两柄神兵飞旋着回到主人手中,在空气中划出数道青蓝色的气痕。敬真回过神来,绕开施婧就要朝明雪那边奔去。


    施婧大惊,连忙伸手去拽敬真的衣角,不料小孩跑得太快,施婧只捞到了一片他衣角的碎片。


    俞俞紧跟着也要追去,施婧赶忙拽着小鱼妖的后脖领将她拦住:“你们瞎凑什么热闹!”


    面对小神仙的斥责,俞俞着急地扭来扭去,企图扭脱出身:“大人有危险!我得去帮忙!”


    施婧眉尖倒蹙,厉声呵斥:“你去了只会添麻烦!”


    俞俞被吓一跳,缩着脖子吭吭唧唧,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施婧:“可是我不能,不能抛下大人一个人啊……”


    小鱼妖坦诚真挚,比那个来路不明的师弟要好得太多。施婧心软了,手上阻拦的动作却更紧三分:“再危难也轮不到你这等小孩儿上场!你去了只会让道尊分神!”


    扁扁嘴,俞俞指着敬真的身影:“敬真都去了!”


    攥着俞俞的衣领控着小姑娘的举动,施婧抬眸看向那个决绝坚定的少年背影。此刻,虽她仍对他心存芥蒂,仍觉得他心怀不轨之意,但这一瞬间,这个单薄却倔强的背影,依旧激起了施婧心中淡淡的敬意。


    不顾前路,敬真埋头奔袭,直奔到明雪身后五步,被她抬手间拦在了半路。


    以奔袭之态被定在半路,敬真数次催动法灵都无法冲击开银紫灵光束缚,他只能转头看向明雪,忧惧地喊她:“师叔!”


    可下一秒,敬真大张着口,不再能发出半点声音。


    予瑶唇角微勾:“能在你手下讨得一声师叔的,只怕也没有旁的人了。”她冷笑连连,“倒要谢你,不叫我误伤了旁人。”


    燕影自白衣女子手中飞袭而出,轻絮紧随而去,严防死守。


    见此,予瑶脸色阴沉,“明雪,你要拦我?”


    明雪面露难色,“他确实是我师姐的弟子。”停一停,明雪抬头,对上予瑶的目光,“他既是昆仑墟的弟子,我身为昆仑墟道尊,自然要保下他。”


    “他师尊都早已被驱离昆仑墟,他又算是哪门子的昆仑墟弟子?!”


    明雪不语。


    予瑶若有所思,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你还是为着那等心思。”


    山林凉风习习,吹动白色衣袂翩飞,使得女子宛如一只冷傲的白鸟。伴着风声,予瑶轻声鄙夷:“真是恶心。”


    这几个字砸在耳中,沉进心里,叫明雪整个人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委顿下来。可在这委顿之中,她轻扬右臂,收回了同燕影纠缠的轻絮,平平指向身前之人:“算了。”


    她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只剩死灰一般的苍白,“你要报仇,便来吧。”


    明雪此话一出,守在予瑶身边的三两个修道者便纷纷亮剑而出。予瑶扬手轻挥,示意他们不必着急。她眉头高挑,问明雪:“今日是我,明日是他,视明月为死敌者不计其数。今时今日你为他挡下一劫,他时他日呢?你能永远把他系在你裤腰带上吗?”


    轻抬眸,明雪木然道:“那是我的事。”


    女子仿佛听到笑话,她掩口:“如今满天下都知道你明雪经战已不复当年实力,更在澄溟海中得了寒疾缠身,连当年的一半都不如的你,还想着要逞什么强啊?”


    言至末句,她已由笑转至讽嘲。


    “你大可以来试试。”


    微抬下巴,明雪的眼神一瞬凛寒。


    山林之中霎时寂静如斯,风停鸟歇,连空气都凝滞起来。


    予瑶手上轻动,那几个修道者立刻从四面八方袭向被定在原地的敬真!与此同时,她自己抽了长剑如流星一般直直砸向明雪,逼得她不得不全神贯注,无暇顾及敬真。


    朱塵给出的消息满天飞,有说明雪已经命至穷途,有说明雪已法灵尽失宛如废人,更有说明雪浸没于澄溟海许久,早已病入膏肓死期将至。予瑶旁的分不清,但明雪与昆仑墟门内叛乱者大战三十三天这事她却是知道的。


    昆仑墟内明涯道尊虽只有两个亲传弟子,但昆仑墟门内旁人也不是虚混度日的。


    予瑶知道,明雪如今,定大不如从前!


    第25章 旧友至追杀风不息3不劳烦山主,我来……


    要杀明月的弟子,就需先杀了明月的师妹,明雪。


    予瑶早知如此,所以她如今


    拼尽全力一击,既是要拖住明雪,又是要她性命。


    自听得予瑶那“真是恶心”四字之时,明雪心中竭力藏起的旧日尘息便不受控制地翻扬起来。她看得出来予瑶是故意激她,也知道予瑶下了决心要为她枉死的儿子报仇。


    ——可她却不能让敬真出事。


    轻絮横于手中,明雪那失了光亮的眼中如今只剩一片又一片死寂一般的灰白。她如今仿佛一只没有精气神的木偶傀儡,行动处全然凭借那一丝仅存的执念。


    她已经害得师姐殒身,害得昆仑墟没落,她绝不能再让师姐的弟子出任何差错。


    全力一击,幽绿的早春山野瞬间被笼罩一层密实的冰霜,整个山谷犹如一个雪窝。明雪一剑劈下,剑势汹涌,予瑶抵抗不得,手中的燕影在与轻絮相触的瞬间登时化为一缕尘烟。


    明雪的剑,离予瑶的心口只剩一寸。


    寒霜无尽蔓延,巨大的灵力撞击波动之中忽听一声呼喊远远传来。


    那声音急促得失了章法,混乱了原本温润和暖的底色,显得仓皇失措。


    其时明雪心无旁骛一心只有眼前出击的这柄剑,周身散发的冽冽杀意如冰似雪一般缠在空气中游走,很快就铺展到几个围攻敬真的人族修道者身边。


    可是明雪没有要收手阻拦的意思。


    “明雪不可!”


    那声音顺着一道石青色的身影飞袭而来,广袖翻飞之间来人将予瑶一把捞在身后,右手握剑横顶接下明雪这一击,左手还不忘腾出一分力来引领法灵阻拦明雪肆意蔓延的杀意。


    巨大灵力冲击下,明雪剑气中带着的寒意扎入予瑶骨髓。她面上惨白失色,却在看见明雪的杀意走向之时哈哈笑了出来。


    她抹了把唇角的血,脸上的笑半是讥讽半是得意。伸手撇开身前之人,予瑶高挑眉头,向面色如纸的明雪笑道:“道尊?明雪,你可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说完,她侧身看向将他救下的那人,依旧笑:“观渡山主可比我看得清楚吧?咱们这位明雪道尊,‘长进’可真不是一点半点儿啊。”


    轻蔑厌恶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明雪身上,予瑶半张檀口:“真是同她师姐一模一样的恶心!”


    明雪脚下一软,持剑难以自立,如雪般莹亮的脸上现出仓皇的失措之态。


    林观渡忙申饬道:“予瑶!岂可胡说!”


    “胡说?”予瑶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她手臂伸展,将此地之景尽数展示:“山主要不要仔细看看,是我在胡说,还是她在胡闹?”


    面上微寒,林观渡挥了把衣袖,石青袖衫翻飞之间,漫山遍野的凛凛寒霜立时如退潮一般散尽。连带着,明雪已化为实体的杀意、修道者的袭击、束缚住敬真的银紫灵光,尽数在他这一挥袖之间消泯无踪。


    “予瑶。”再抬眸,他已郑重非常,“明月已死,你们的纠葛也该到头了。”


    “她死,是她该死。”定一定,予瑶讥笑:“我忘了,观渡山主也同明雪道尊是旧友故交,你偏袒她还来不及呢,又岂会站在公允的立场上说一句公道话呢?”


    话毕,她朝后退了两步,以示同他们划清界限。


    “予瑶。”


    闭眸凝神,明雪长长收敛气息,“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也理解。但是我师姐已死,我不会允许你伤害她的弟子。”


    稍一停顿,明雪向她提议:“昆仑墟确实欠你,你若有什么要求,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为你办来。”


    她的意思很明显,只要不伤及明月那个弟子,其余的都好说。


    可是予瑶偏不接受。


    她冷笑一声,“明雪,你如今,倒当真当了个昆仑墟的好道尊。”


    “代昆仑墟向我赔罪?”她冷眼待之,口中的话更冷冽三分:“你配吗?”


    昆仑墟一直以来都是九化界最光明正大的代表,以至于三界之中都愿意奉昆仑墟为正道审判者。昆仑墟道尊,自然也该是光明磊落、至公无私的代表。


    可刚刚,杀意化为实体肆意侵袭的时候,下面不仅有敬真施婧,还有……人族。


    予瑶那个冷漠至极也不齿至极的眼神比尖刀剜心还要令她痛心百倍,神思一瞬恍惚,明雪脚下忽然站不稳,整个人自半空中如断翅的绿鸟一般直直地往下跌!


    林观渡大惊,口中慌乱地喊着明雪的名字纵身扑了过去。


    予瑶冷眼旁观,懒得再理。手上轻挥,召集了跟从而来的几个人族修道者转身就走。


    半空中一抹红影闪现,林观渡来不及伸手,就见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影将明雪牢牢抱在怀里,仿佛接住了一件极珍重的宝物,缓缓下落。


    林观渡自觉惊奇,眼睛一亮,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向下落去。


    自从明雪听见予瑶的讥嘲起,敬真就看出了她的失魂落魄。她不对劲,她往日里从没有过这种神情,哪怕是在澄溟海上她一心寻死之时,也从没有这样。


    好在那个半路杀出来的男人解开了灵力束缚,敬真才能及时赶到。几乎是在明雪脚软下落的同时,敬真不知是自己眼睛一瞬明亮看到了还是本能的预知,他只知道自己心底有东西咣当一声倒了下来,碎成尘埃。这尘埃漫天迷乱了他的思绪,叫他不受控制地冲了上去。


    落地,将明雪半抱在怀里躺下,敬真着急地连声呼喊:“师叔,师叔!”


    俞俞紧跟着扑了过来,抓着明雪的手哭着喊她。


    施婧长长叹息,转身向紧随而来的男子躬身致礼:“山主大人。”


    林观渡沉默着,一面示意施婧不必多礼,一面在明雪身侧蹲下:“两位……小友?可否容我看一看?”


    抽噎不止,俞俞一双泪眼看向林观渡,下意识往一旁让了让。


    可敬真却警惕地拂开林观渡伸来的手:“你是谁?!”


    少年带着鼻音的问话又冷又生硬,并上他紧蹙的眉头和怒意隐隐的眼,轻易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敬真这怕是误会了。


    念及此,施婧忙上前介绍:“敬真,这是彼泽山主林观渡大人,是道尊早年间游历人间的故友。他略通医术,可帮大人相看一二。”


    走近敬真身边,她小声提醒:“你别对谁都这么大敌意!”


    师叔的故友?


    敬真咬着下唇,凝视他几瞬,松了气口,收敛浑身的敌意恭声道:“有劳山主。”


    一点银光自林观渡指尖飞出,落在明雪紧蹙的眉间,一如青烟沉荡,缓缓消失不见。几乎是同一时间,男子的眉心一瞬紧压,“怎么会这样?”


    他的话惊疑不定,似是不敢相信。伸出手掌虚虚覆在明雪头顶,林观渡加大了查探的力度,银光闪耀,他不禁抬头看向刚刚于半空中接下女子的小孩,收回手,他问:“你是明月的弟子?”


    敬真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话。


    施婧翻了个白眼,替他回答了,见林观渡愁眉不展,不由得问:“山主大人,是有什么不对之处吗?”


    轻声叹息,林观渡眼含不忍微微点了一点头。刚点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强笑道:“没有,不必担心。”


    环顾四周,他又道:“先回去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言毕,他双手前伸,作势就要将明雪抱起。


    一只纤长细嫩的手忽然拦在他手边,礼貌而疏离地将林观渡的手格开。林观渡愕然抬首,却见红衣少年双臂使力,将闭目昏迷的女子稳稳又抱了起来。


    少年站直了身子,淡漠地朝林观渡颔首:“不必劳烦山主,我来照顾师叔就好了。”


    林观渡撑地起身,眉骨舒展着惊奇地看向敬真:“你可以吗?”


    敬真不语,只是眉尾微不可见地飞扬了一瞬,他面上沉静如水,朝林观渡温然一笑,转身就走。


    敬真走得快,俞俞着急忙慌地爬起来,看了看跟陌生男子站在一起的施婧,纠结一秒,拔腿朝敬真追去。


    迈步开跑时还不忘跟施婧说一句:“施姑娘,我先走了!”


    施婧尴尬笑笑,不好意思地耸耸肩,向林观渡解释:“山主莫怪,明月仙尊这个弟子……实在年纪小,不懂事。如有冒犯……”


    林观渡自然不会同一个小孩儿计较,更别提这个小孩儿还是明雪袒护非常的师侄。他展唇微笑:“若我没记错,你是阿婧对吧?别担心,那孩子也是担心阿雪,我岂会亲疏不分。”


    他的笑如三月春风暖阳,施婧的拘束不自觉就散了,“山主随我一同走吧,我带山主去大人现如今居住的地方。”


    敬真和俞俞走得急,林观渡再看过去时已不见了踪影。虽说循着明雪的气息能轻易寻到她,可小姑娘既然发出了邀请,不如就跟她一道前往。


    寒山苍翠,春水潺湲。林观渡稍落后施婧一步,漫不经心状问:“阿婧,那个小孩,他叫什么?”


    “敬真。崇敬的敬,真假的真。”


    “阿雪与他同行很久了吗?”


    “道尊吗?不知道诶,我也是昨天刚遇见道尊的。”


    林观渡低沉而缓慢地哦了一声,眼波流转间,又问:“那个小鱼妖是?”


    “道尊说那是一只想跟在她身边报恩的小鱼妖,憨厚可爱,很讨人喜欢。哦,她叫俞俞,大人也很宠爱她呢。”


    男子低低笑了笑,“阿雪一向如此,她心善,对谁都好。”


    施婧大感认同,深深点头。


    只是。


    顺着两个小孩儿离去的方向追看过去,林观渡眉目之中隐隐掺了些担忧之意。


    只是阿雪她心善又心软,这未尝不是一个容易被人钻空子的缺点。


    第26章 忆往昔缥缈岁月稠你怀疑我?


    施婧带着林观渡回到客栈的时候,敬真已将明雪安顿好,同俞俞一起守在床边。


    花窗半开,清爽的山风穿山越岭而来,沿窗棂溜进屋内,清新了沉闷的空气。


    俞俞蹲在床边支着胳膊托着腮,一会儿看看躺在床上寂静沉睡的明雪,一会儿看看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雪的敬真。她撅着小嘴,都替敬真眼睛酸:“敬真,大人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你一个男的在我们屋里干嘛啊。”


    敬真腾出一只眼瞟了她一眼,“那你收拾东西去我那屋里住吧。”


    俞俞长大了嘴巴震惊地瞪她:“你要跟大人住在一起?!”


    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敬真懒得理她,错开眼继续一心一意地看着床上如玉沉静的人。


    小鱼妖一屁股坐在地上,倚着床沿嘟囔不停:“之前都没注意,你这些日子长得真快!明明之前在澄溟海上也就跟我差不多高,怎么现如今都比大人还要高了?!明明都没过多久嘛,怎么就你长个子,我就不长呢!哼!”


    旁边的人不理,俞俞也不因此住口,她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比敬真要多些生活经验,便又开始唠叨:“不过,既然你都这么大了,也该知道男女有别了啊。大人拿你当小孩,但你又不是小孩了。两百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个年纪的灵尾鱼有的都生了好几窝仔仔了呢!”


    小姑娘越说越不像话,敬真皱眉瞪她:“你能不能闭嘴?”


    话都不让人说了?


    俞俞气鼓鼓地扭头,叉着腰要同敬真理论一番。一扭头,撞上敬真自上而下俯视的目光,小鱼妖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脖子,气焰顿时灭了,灰溜溜地转回了头。


    “我闭嘴,我闭嘴好吧。大人修养需要安静,我闭嘴。”


    屋内恢复安静,敬真转回身子,提着被子又往上盖了盖。


    对战之后的神女面色苍白如纸,身上的人气儿也几乎消失殆尽。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回客栈的之后就感受到了,神仙姐姐她,比之前轻了很多。


    他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显露出那般死灰般的神情,却知道她此次拼了全力作战是为了自己。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朝她的脸颊伸去,虚虚落在她耳畔,却不敢再更进一步。


    正午的阳光暖烘烘的,窗外的鸟儿被晒得疲倦,缩着身子躲在树枝上,懒得再发出一声鸣叫。门外走廊上传来一阵不同凡人的脚步声,门扇被叩响之际,敬真飞快地收回了手。


    “叩叩”声惊回了俞俞的神思,她从地上弹跳起来,拦在床前,警惕地朝外问:“谁!”


    “俞俞,是我,施婧。”


    施姑娘?


    俞俞收了身势,回头看一眼敬真,二人对视罢了,她才转身去开门。


    拉开门,映入眼帘的却先是那抹石青。


    俞俞错愕地抬头:“……山主?”


    施婧自一旁站出来,“俞俞,大人现在怎么样了?”


    看见施婧,俞俞才松开了把着门框的手,她侧身向内看了一眼,“大人在睡,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施婧走进屋内,林观渡跟着顺势也进来了。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施婧看向敬真:“你会诊治?”


    敬真尚未明白她的疑问,侧偏头看向她之时,施婧又说:“你让开个空,让山主大人给道尊好好看看。”


    转动眼眸瞥向微笑站立在旁的男子,敬真疑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厌恶与抵抗。他无声地别开了眼,复又看向躺在床上的女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未起身。


    “师叔已经睡了,山主若不放心,且等师叔醒来再说吧。”


    林观渡微微挑眉,并未接话。


    在一站一坐的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一圈,施婧撇撇嘴,向敬真劝:“道尊跟予瑶仙尊交手,我们看着是道尊占了上风,但道尊身子如何还是需要仔细而彻底的检查的!”


    敬真只静默地维持原状不动,似乎将施婧的话全当了耳旁风。


    “敬真!趁这会儿道尊还没醒,让山主大人好好检查一番,你这个当师侄的也能放心啊!”


    施婧说的有理,俞俞轻轻绕到敬真身边,悄悄拽了拽敬真的衣角,示意他不要无事生非。


    撇着眉甩开俞俞的手,敬真将头低垂一瞬,转身站起来面向林观渡,“师叔这些时日多有操劳,夜间也难能睡得安稳。如今她既安睡,还望山主能稍等片刻,让师叔养足了精神再进行检查。”


    少年尚未完全长开,如今站在床前与林观渡对面而立,更显得他身形瘦小稚嫩。只是这个稚嫩的少年一双俊俏的眼中染满了执着,仿佛如果林观渡不肯答应,他便决计不让他靠近明雪半步似的。


    按下心中无故漫延的一丝不适,林观渡低声笑问:“敬真,你是担心我对阿雪不利吗?”


    阿雪。


    短短的两个字自男子口中自然吐出,滑入敬真耳中,急促而狠戾地拨动了他的心弦。他的眉似动非动,眼皮抬起,冷静地盯向林观渡:“山主多虑了,我只是怕山主的法灵扰了师叔的好梦罢了。”


    说完,他展颜一笑,明知故问一般:“山主不是已经为师叔查探过一次了吗?当时山主还说不用担心,不是我记错了吧?”


    敛眉低笑,林观渡拂了拂衣袖,“敬真说的对,既然阿雪难能好睡,就别打扰她了。”


    他转身朝外走来两步,又回身提醒他们:“既如此,我们外面说话吧?”


    撇嘴瞪了一眼敬真,施婧深觉此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懒得再同他说话,伸手拉着俞俞就往外走。


    侧身送了俞俞和施婧出门,林观渡再转身发现敬真并无动身之意,便好心叫他:“敬真?”


    敬真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床上,“师叔身边要有人照顾着。”


    青衫男子一笑,手上布了一道闻听铃飞在明雪床边,“此铃能通两地,若阿雪有需要,我们会即刻得知。”


    见他还不动弹,林观渡微微收敛了笑意,“敬真,我此趟前来,确实也是有话要向你问上一问的。”顿一顿,他补充道:“是关于你师尊的。”


    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玉,清凌如水,此刻说的这话,却是已不容少年拒绝。


    敬真转身,将目光落在素白纱帐内,掩去眼底沉沉的寒意,他淡然扬唇:“好。”


    待走出房门来到外间,俞俞已经等在门口了。见他们出来,俞俞便小跑过来引着他们往客栈后院走:“施婧找了个可漂亮的地方布饭,快来快来,菜马上就凉了呢!”


    客栈后院临着


    一小片湖泊,湖泊彼岸是绵延不断的山脉,施婧选了处亲水之地凭空搭了个小凉亭,让客栈小二将饭菜摆进了亭内。面着湖光山色进食,想着就是一件美事。


    林观渡含笑赞赏:“阿婧这是把元辰的讲究学了个炉火纯青呐!”


    施婧高挑眉毛,半是骄傲半是羞赧地笑道:“山主过誉啦,我这才哪到哪啊,不过是美景能伴人饮食,多少有些益处嘛。”


    一时间几人落座,山风清渺幽远,桌上笑语晏晏。


    施婧本就活泼开朗,林观渡行动处体贴周到不轻易叫话语落地。两人说笑着谈起天界轶事,不时响起一阵阵或银铃一般或低沉舒缓的笑声。


    俞俞偶有掺和一两句,大部分时间都在扒饭。


    敬真兴致不高,拿着筷子就着菜蔬拔完了饭便要下桌。


    林观渡见状伸手虚虚拦了一下,看向他吃得干净的饭碗,劝道:“敬真,你还小,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吧。”


    敬真摇头拒绝,不过想起刚刚这男子将他带下来时的话,敬真暂时放下了碗筷,“林山主,请问你想问我什么事?”


    放下手中的竹箸,林观渡侧转过身子面向红衣少年。他神情温和柔善,仿佛怕自己说话说重了会吓到眼前的小孩。


    “你可还记得,你是何时拜入你师尊门下的?”


    这是一个很突兀的问题,没有由来,没有逻辑。


    敬真皱着眉,不解其意。


    偏这时施婧也凑了上来,她单挑眉边,斜觑着这倔驴一般的少年:“是啊,我之前也从未听说过明月仙尊曾收过什么弟子。反倒是明月仙尊一死,她有个弟子的说法便冒了出来。敬真,你向明月仙尊拜师是什么时候的事?”


    搭眉掀眸,敬真的目光已带了警惕与不善之意:


    “你怀疑我?”


    第27章 忆往昔缥缈岁月稠2要以为敬真跑向的……


    欢乐和谐的氛围一霎散尽,少年如张立了浑身硬刺的刺猬一般紧紧盯着眼前之人。


    临水竹亭内登时箭拔弩张。


    慌忙丢下手中的筷子,努力将口中的食物全数咽下,俞俞着急忙慌地举手开口:“不是的不是的,敬真他真的是明月仙尊的弟子!大人亲自看过他命火的三千弟子录印记确定过的!”


    话说得太着急,俞俞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施婧忙倒了杯温水送在她手里,一边拍背抚顺一边嗔怪:“你急什么,又不是要对他怎么样!”


    敬真的目光转落在迎春花一般的小鱼妖身上,他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小鱼妖对他的维护,那眸光只落了一瞬,又转回到林观渡身上:“山主要不也把我的命火拉出来好好看看?”


    “这孩子,怎么无端端就多心了?”


    伸手拍在敬真肩上,林观渡慈眉善目地解释:“我问你何时拜的师,是要推算出来你师尊离开昆仑墟之后的行踪。”


    轻声叹息,林观渡语重心长道:“当年你师尊叛离师门,带走了昆仑墟上一样要紧的东西。但是听说你师叔了结你师尊时并未能从她身上寻到此物,想来是被她安放到了别处。你既是她的弟子,那她有没有向你说过这些事,有没有将此物交代给你?”


    “什么东西?”


    似是不信,敬真看向林观渡的眼眸仍旧存着浓重的疑心。


    可他这样一问,林观渡大概也就能猜到结果了。


    低眸拂了拂衣袖,他强笑着解释:“是离寒锁,没有它,阿雪便无法在昆仑殿内留下属于自己的道尊之牌。”


    复抬首对上少年错愕的目光,林观渡的神情带了些落寞:“虽则阿雪她不在意,可若是昆仑墟当真在她手中难以存续,她会心魔难解的。”


    “我听师尊说过这事。”施婧举手插话,“好像是明月仙尊是故意取走离寒锁的,我师尊说,是明月仙尊气明涯道尊不肯将道尊之位传于她这个大弟子才这般的。”


    “差不多吧,也基本是这样。”林观渡转头看向敬真,“不过今日看阿雪如此维护你,只怕她是想要你承继昆仑墟。”


    “……师叔从未对我说过这些。”


    少年喃喃,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


    “不向你说也正常,你还小,没必要知道这么多的恩怨纠葛。”顿一顿,他又道:“只是,若你当真要承继昆仑墟,那阿雪就须得——”


    言未尽,忽听几声细碎的咳嗽响在身畔。


    凝神倾听的少年猛然起身,“师叔醒了!”


    不等其余三人有所反应,敬真已迅速离席,向着楼内跑去。


    少年的背影急促得过分,仿佛生怕自己晚一秒出现在明雪身边,就会出现什么不好之事一般。


    林观渡静默地目送敬真消失在门后转角,似乎明白了自己心底那一抹异样的来源。


    落回座位,施婧捡了块不脏手的糕点拿在手上吃,一边跟着俞俞往楼内走,一边半是玩笑半是自言自语道:“倘若敬真再长大些,只怕外人见了,都要以为他跑向的不是师叔,是小娘子咯。”


    起身,林观渡揉了揉施婧的小脑袋,“阿婧又瞎说了。”


    将小嘴撅起,施婧挑了挑眉,没再说下去。


    几人陆续上楼回房,推门而入的一瞬,林观渡看见坐在床边的少年人手腕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东西太快,若非他自恃眼力强劲,只怕要以为是自己眼花。


    昏迷的女子已经转醒,如今靠着高枕倚在床上,经天光一照,似一只铺陈在床榻上的玉带——没有半点儿活人气儿。


    她面色呈现不正常的白,整个人颓软无力,就连脸上挂着的那抹笑,都显得虚浮不已。


    林观渡心中一紧,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


    向着众人笑笑,明雪示意敬真带其余几人先出去:“我有些饿了,敬真,你去帮我安排些饭食来。”


    敬真微撇的唇线表示了他的不满,但终究只是一瞬,他顺从地自床沿上起身,“好,师叔有什么想吃的吗?”


    “要些清淡的就好,你带着俞俞在旁边看着,不要让他们下重了油盐。”


    这就是要他在外多待些时候了。


    “好。”


    少年低眉敛眸,快速从床边离开,路过俞俞和施婧,直接上手拉着她们的衣角强硬地将人拽了出去。


    门合上,透亮的天光自花窗落在床帏,将小小的床内空间映得如玉朦胧。


    柔和的光亮下,明雪伸手拢了拢凌乱的发丝,轻笑问:“多年不见,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她的声音轻淡随意,仿佛万事不经心。


    林观渡被她这态度冷落,无可奈何地笑着叹息一道,“予瑶都能找到你,你怎么会觉得我不能找到你呢?”


    明雪只微笑,却不再接下这话。


    她怎么会觉得旧日故友找不到她呢,她只是觉得,他们不会再来找她罢了。


    也算与她共渡过一段时日,林观渡知道她的性情。他笑了笑,又提起话头:“听闻朱塵要追杀你,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换了个话题,明雪也如释重负,她扬唇,不好意思地笑笑:“怪我,我杀了她的相好,她要记恨我是应该的。”


    “相好?”林观渡故作震惊,“你呀你,怎么总喜欢伤人相好?”


    “呃……也实在非我所愿。”


    勉力笑笑,明雪只觉身子骨重得很,也乏得很。


    林观渡注意到了,半倾着身子问:“可是累了?要不你多休息会?”


    摇摇手,明雪提了口气,“哪能这么弱了。”调整了坐姿,倚靠得更舒服一些,她正色问他:“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也无甚事。”林观渡定定地看向她,“只是,想拦一拦你,不想让你寻死。”


    细密的睫羽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瞬,明雪哑然失笑,“这叫什么话,我何时想过要寻死了。”


    有意错开话题,明雪调笑道:“你这是打谁那里得来的小道消息,现下可知有多么荒谬了吧?”


    可林观渡的目光如绕不开避不掉的影子,那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强作欢颜,看着她


    刻意玩笑。他寂寥地轻叹一息,“阿雪,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也不必,这般为难自己。”


    明雪恍若未闻,脸上的笑倒轻轻卸下,仿佛她笑得太累,已无力提供唇角上扬所需的力量。


    “往事我不想再提。”她落了半边眼眸,低低看向自己搭在薄被之外的一双手,“你若是来找我重温旧事的,则大可不必。”


    那双手因长年握剑,掌心和指腹都生了细微的薄茧。如今因力竭而导致的指尖泛白,映着淡淡琥珀色的茧,让人觉出遍身的寒意。


    身前光影错动,一双手缓缓伸来,落在了明雪苍白的手上。


    林观渡眸光潋滟,似一湖春水,又如漫天尘星。他将这水色中掺杂的心疼掩藏起来,平复心绪软声道:“好,我不提了,你别多想。”


    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这么简单的动作,明雪如今做起来,却叫她不由自主地低喘一声。她一边埋怨自己的身子之弱,一边宽慰林观渡:“我无事,你何必担心我。说了这许多话,你若当真无事,不如回去好好治理你的彼泽,也叫白圣山那些人好好开开眼。”


    她不愿提便罢了,他又何必多嘴惹她难过?


    林观渡笑一笑,换了话头重新说起,“即将三月,春暖花繁,听闻灵华山早已漫山遍野如画一般美丽,你想不想去看看?”


    “有机会我会去的。”明雪心内叹了口气,斟酌半晌,始终不愿拂了他的面子,又补上一句:“到时候我一定叫上你。”


    她一向不对话闲感兴趣,林观渡懊恼着自己的粗心,脑中忽然闪过刚推开门时红衣少年手腕上一闪而过的一抹红痕。


    “那个叫敬真的小孩儿,他……”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述,说到一半便顿在这里。


    他看得清楚,那抹艳丽的红痕是契约链,可敬真才多大,他怎么会接触到契约链这么个早就被全面封禁了的东西?契约链痕迹一闪而过,那说明这附近有跟他签订契约链的人在……


    会是谁?


    明雪并不知他的顾忌,只当他对敬真尚不熟悉,“敬真是我师姐的弟子,我在澄溟海上遇见的他,所以将他带在身边。”


    稍停歇一瞬,她又道:“恐怕师姐算不得一个好师尊,也并没有教过他什么本领。不过他既是昆仑墟的弟子,我又是他的师叔,合该好生教导他。”


    “我的意思是……”林观渡沉吟一瞬,最终没有含混下去:“我看见那孩子身上有契约链,我有些担心。”


    林观渡生于神属外地九化界内白圣山,天生一双比寻常神仙更加霸道的眼,能于秋毫之中明察,从不放过半点蛛丝马迹。


    明雪怪自己马虎,居然没能想到这一点:“确实是有,不过不必担心,那东西暂时对他产生不了伤害。”


    “只是……”


    “你放心,这种事情我没有说出去的必要。”


    林观渡展眉扬唇,露出一个叫人放心的微笑:“他是你的师侄,自然也是我的师侄。我只是担心,并没有别的意思。”


    不过这道契约链,还是早日解了的好。


    “听闻契约链是暗域里的禁术,只是当年被封禁的过于迅速,我没有机会了解太多。”她抬眸看向坐在床榻边缘的男子,“林观渡,你可知该如何自然消解契约链?”


    “人死约销,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不知和敬真签订契约链的另一个人是谁,倘若是个穷凶极恶之徒,杀了倒也无妨。”


    他这话说得轻松自然,待抬头看向身前女子,却无声怔愣。


    身前女子举起手腕,杉木绿的衣袖滑落堆叠在肘弯,霜雪般的皓腕上鲜红夺目的一痕血红如刺一般扎在林观渡眼中。


    明雪疲惫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


    第28章 收弟子少年承怜意他会是她唯一的弟子……


    林观渡大感不解,眉头几乎要拧成一条:“怎么会——你们?”


    “当时敬真小,师姐又没有实际教导过他什么,他并没有辨别善恶好坏的能力。他在澄溟海小岛上见着留影石上一些东西,一时好奇便学了来,这也实在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澄溟海的孤岛多是旧日老神仙居住的居所,留影石上残存一些不该留下的东西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观渡长长叹息,“那现如今,只能去暗域寻找解约之法了。”


    说着,怕她多心,他又道:“契约链这东西我见过,当初姒夭和衍衍就签过。按照姒夭的性子,断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的,所以一定是有平安无虞开解契约链的方法的。”


    微微颔首,明雪笑一笑,让他也不必这般担心自己。


    笑容在她脸上挂了很短的时间,就被林观渡下意识说出的另一句话摘了下来。


    “契约链既是在你和他身上,只要你们都不出事便没有关系。只是敬真他如今代明月受了太多怒火,只怕……”


    意识到自己将心里的担忧宣之于口之时,林观渡已经来不及改口了。他慌忙断了后面的话,改说其他:“不过倒也不是大事,毕竟明月已经死了,有些道理我们好好跟他们讲,他们也不至于就一定不肯善罢甘休的!”


    林观渡的话响在身畔,如隔了一层厚厚的水膜,明雪听不清,也没有耐心去细听。她沉眸静思片刻,在林观渡涛涛不绝的“只要我们诚恳相待一定能换得一份真心”言论中抬起头来,“既然他们是因为敬真是师姐的弟子才牵连于他,那我改了他的师承便是。”


    林观渡张合不停的嘴忽然冻住,他几乎不能去轻易理解她这话的意思,什么叫“改了他的师承”?


    天界中除了族脉兴盛者能似人族一般由男女共同诞育新生神明外,新化神明基本都是吸纳天地灵气由自然诞生。明雪是,明月是,敬真也是。他们没有父母,故而拜认的师尊便自然承接了其父母的职责,天然具有对他们的养育教化之责。


    同人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样,天界拜了师认了师尊的,等同于认了爹娘。


    天地间数万亿年,也从不曾听闻有谁的师承曾改过。


    哪怕是当初明月残害同门欺师灭祖,也只是被逐出昆仑墟,并没有改弃她的师承。哪怕人人都说她早已不再是昆仑墟的弟子,三千弟子录上,也不过是将她改为“不肖之徒”而已。


    石青长衫的男子僵硬地干笑两声,难以置信地问向眼前的女子:“你,想做什么?”


    “虽从未有此先例,但我知道弟子录是能更改的。”


    当初师尊叫她前去弟子殿将“首徒明月”改为“不孝孽徒明月”的时候,她将那弟子翻来覆去研究了很久。“不过是稍微麻烦一些而已,但倘若更改成功,日后他是我的弟子,便不能再有人随意对他发难。”


    这话轻巧得叫林观渡发笑,他强压下心内的怒火,克制着问她:“你说的‘不过是稍微麻烦一点’,指的是至少耗费命火两瓣吗?”


    “明雪,你可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到底怎么样了?!”他几乎愤然起身,拔高的半截上身直直地倾向床上满不在乎的女子,“法灵耗尽,内府空虚,寒疾入骨!自花苑朝分别之后你到底都干了什么?为什么会将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凭明雪本身的能力,断不可能跟予瑶交一次手就耗尽法灵——在此之前,她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且不说你如今的身子能否承受得住消减命火带来的损伤,就算你成功了,将他收到自己门下了,那些人真的就能放过敬真了吗?!”


    “他们不是傻子!就算你把他的师承改到明帝那里,他们也照样追杀不误!”


    “师姐被师尊驱离昆仑墟,在天下人看来,师姐失了昆仑墟和天界的护佑。这未尝不是他们敢事到如今仍


    追杀不止的原因!”


    说到激动处,明雪垂落在枕边的手不自觉紧握成了拳,“倘若师尊没有放弃师姐,他们岂敢那样对待师姐,岂敢这样追杀师姐的弟子!”


    一拳砸下,饶是隔着厚厚的被褥,林观渡仍听见了骨骼遭受重击的声音。


    他不忍再与她争辩而乱她心绪,叹息着将她的手自枕边挪回身前,“罢了罢了,是我不对,你别冲动。”


    “师姐已经因我而死,师姐的弟子,我断不能弃他于水火而不顾。”


    激动的言辞晃乱了她的鬓发,松松垂落的发髻半堕在脑后,露出一点碧玉绿影惨白了她的脸颊。气急而导致的面色红晕还未褪去,更叫她显得不像个广爱世间的神女,倒直若一只奋力发出地狱火海的女鬼。


    气喘微微,女子语调却平稳而坚定:“将他收入我座下,不论如何,他们都要忌惮着昆仑墟道尊之徒的身份。就算真闹到九云台上,他们也占不到理。”


    再抬眸看向林观渡,明雪紧蹙的眉头已然渐渐舒展,“倘若日后我不在了,他也能凭着道尊首席弟子的身份,在昆仑墟,在九化界,在天界,得到一份保护。林观渡,敬真还小,他需要这种保护。”


    林观渡看着她的眼,此刻倒平静得很,“你能说出来,其实是已经决定了,是吧。”


    他的眉落寞地垂下去,“即使我要阻拦你,即使我说出来再多道理,你也并不准备接受。你刚刚说的这么多理由和借口,并不是在劝我同意,”他淡淡一笑,“你是在跟你自己说,在骗你自己。”


    她只是要给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使得自己师出有名,不至于事后盘算起来恼怨自己牵连他人。


    她一向如此。


    林观渡寂然一笑,拂袖起身,“你要去,便去,我不强行插手。只是,”他妥协一般暗暗叹息,“带他去之前,你要先将自己的身子养好,我会看着你,直到你完全恢复。”


    客栈厨房内,俞俞托着腮坐在锅灶门前百无聊赖地盯着灶膛内跳动的火苗,偶尔动一动鼻子,甚是享受地嗅了嗅锅内飘出来的饭蔬香气。


    施婧坐在门口看人来人往,颇为专心,也颇为散漫。


    闻听铃轻响,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如木偶一般呆滞的敬真如同忽然被人按下了机关,他迅速转身,目光投向了挂在施婧腰间的闻听铃。


    “阿婧,饭蔬好了吗?”


    是林观渡的声音。


    捶着小腿肚子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的施婧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眼前一抹红影平稳而快速地闪了过去。


    她愕然回首,只见俞俞同样一脸震惊地盯着空空如也的锅台。


    “俞俞……饭呢?”


    “……敬真他,全搂走了”


    林观渡话音刚落,几乎是转眼间,房门便被叩响。


    “师叔,我进来了。”


    “好。”


    随着明雪的声音落下,房门无风自开,敬真端着一张托盘正面含微笑地站在门口。


    调整呼吸,明雪伸手拢了拢头发,取下发簪来要将头发重新挽起。


    那根碧绿的发簪拿下来,明雪将它搁在了被褥上,担心发簪会顺着被褥滑落,她又往旁边放了放。


    林观渡走近,将手伸向被她小心呵护着的碧玉簪子,道:“我来拿着。”


    半攥着乌发,明雪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将玉簪放在了他手心中。


    待她将头发简单挽起,林观渡矮了身子正面看去,“有点歪。”


    明雪熟练拢发的动作忽然一滞,“歪?”


    她日日都是如此绾发,从来没人说过歪啊?


    未待她反应过来,林观渡已凑近身来,扶着她的头将发髻往中间挪了挪,然后不由分说将那根玉簪别了进去。


    林观渡的气息扑面而来之时,明雪下意识抬手格挡。她的手在扶发髻,刚一挪开,林观渡低微的声音就钻进她耳中:


    “别动。”


    他的声音有些怪,无端叫人想起以前的事——他往日如此,都是发现了异样才会有的反应。


    明雪的思绪轻轻一荡,待回神时,林观渡已经站回原位满意地点着头了:“这样就好很多了。”


    压着眉头警示性地瞪林观渡一眼,明雪不好在小孩子面前下他的面子。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却见林观渡向前一步来按下了她掀被子的手,又顺势在床沿上坐下。


    不顾明雪不解的目光,他转身看向敬真:“不用再劳累走那几步了,敬真,你把托盘拿来,你师叔在床边吃了就好。”


    敬真静默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的话。他放下手中的碗筷,看向明雪:“师叔,在床上吃也不麻烦,师叔觉得怎么样?”


    瞪向林观渡的眉眼越压越深,听见敬真询问,明雪忙舒展了眉眼笑道:“不必,在床上吃算什么,我下床来。”


    说完,再看向林观渡的目光已经变为警告。


    瞥了饭桌旁站着的敬真一眼,林观渡云淡风轻地起身,扶着明雪下得床来。


    饭菜是按照明雪的要求来的,清粥小菜,油盐少添,肉蔬和宜。明雪含笑按了按敬真的肩头,示意他也坐下,“多谢敬真,你做的很好。”


    敬真依着明雪坐下,执壶倒了一杯温茶放在明雪手边,他漫不经心地朝明雪头上多看了几眼。


    如此明显的目光,明雪自然注意到了,咽下清粥,她问:“你看什么呢?”


    敬真真诚地笑笑,“没什么,师叔。”


    “就是觉得师叔今日的头发,没有以前挽得好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寿城中桃花开了又谢,山林中绿意森森,待得蝉鸣又不断,林观渡一直绷着的脸,终于舒缓下来。


    因着那位小公主留的一道仙缘,此地灵气比寻常人间更浓郁一些。明雪潜心吸收炼化了月余,终于将往日的力量慢慢积蓄回来。


    一日午后正是辰光溶溶,明雪躺在逍遥椅上拿着本书边看边晒太阳,不时笑着看向不远处俞俞和施婧一起扯着风筝跑着玩。


    敬真安静地陪坐在树荫下,闭着眼眸根据明雪的指点吸纳天地灵气。


    耳畔银铃似的笑声时远时近,明雪偶尔瞥一眼身旁的敬真,不由得要轻轻叹一口气。


    说到底敬真还是个孩子,她虽然期盼他早日学成能担大任,可他也实在应该跟着俞俞她们一起去跑跑闹闹,把浑身的烦闷和愁绪都大喊大叫出来,顺着那风筝一起飘到天上去。


    可这孩子不愿去,他执意要守在她身边。


    “师叔,我太没用了,我得好好修炼,这样才不会拖师叔的后腿。”


    少年认真执着的眼睛清亮得很,明雪只能由着他去了。


    摇椅吱呀的声音渐渐消淡,敬真收敛气息,睁开眼往身旁看去。


    果然,绿衣女子已经没再躺在摇椅上。她手中那本书半卷着放在膝上,身子微微侧倾,眼眸虽看向远处的两个女孩子,却涣散无神。


    “师叔?”


    敬真疑惑的声音唤回了明雪出走的神思,她微一愣神,迟钝着回头:“嗯?怎么了?”


    “师叔在想什么?”


    少年盘膝坐在身旁,明雪正好能伸手摸到他的发顶,她顺手揉了揉,又将被风吹乱的发带整理好,柔声道:“我在想,明日你就跟我一起去弟子殿,你会不会不愿意。”


    这事儿前些师叔就已经跟他说过了,敬真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实是开心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开心。


    先前他决定自澄溟海往外走的时候,第一目标就是前往昆仑墟拜明雪仙尊为师。他一直期望着的,是能侍奉在她身侧,叫她一声“师尊”。


    只属于她和他之间的,“师尊”。


    如今这心愿眼见着能达成,他如何来的不愿意呢?


    少年羞赧地垂下头去,闷声道:“我是很愿意的,只是,我怕我太弱了,会给师叔丢人。”


    轻拍少年仍稚


    嫩的肩膀,明雪将他的头扶起,“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澄溟海上,你跟我说你要拜师学艺?”


    “……记得。”


    “你可还记得,你说你拜师学艺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成为下一个最强最强的人。


    敬真当然记得,他清楚地记得遇见她之后的每一件事。


    可是说到这个,他忽然就不好意思起来:“师叔别逗我了,我连俞俞都打不过,上哪儿成为最强最强的人呐。”


    女子的手轻柔地按在肩上,传递给他坚定而炽热的信念。


    那个清风朗月的夜中长街在敬真脑中一闪而过,明雪的声音忽的和那个月夜中坚定的声音重合起来。


    “敬真。”


    她们都这样叫他。


    “我永远都相信你能行。”


    她们都这样给予他无条件的信任与温柔。


    敬真眼前人影幢幢,不争气的雾气在他眼上笼了一层朦胧的水色。他慌忙低头掩面,不敢叫明雪看见分毫。


    “师叔,我想起来屋里地还没扫,我、我先去叫饭……”


    说完,顾不得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少年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柳阴直,丝丝绿意如烟入碧。明雪目送敬真慌乱的背影渐行渐远,只觉得这孩子跑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她还有话想跟他说的。


    这些时日以来,也不知道是敬真他遭遇的事情太多还是怎么回事,这孩子一直沉闷着,郁郁寡欢的。同俞俞拌嘴也少了,每日除了静修便是静修,太不像一个小孩儿该有的状态。


    未等这一声叹息吁出,身后便传来了温和沉稳的声音:


    “阿雪,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


    半回身,明雪见林观渡犹犹豫豫的模样,不觉就蹙了眉。


    “什么事,你直说。”


    “先前因为担心这事说出来会影响你静养修炼,便一直没有告诉你。但如今你既然决定要上弟子殿更改敬真的师承,我想,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啰里啰嗦。明雪不耐烦地瞅着他,“你说。”


    “敬真……”


    虽则林观渡一直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甚至是唯唯诺诺,可如今这般欲说还休的模样,还是让明雪心底无端躁动。她斜横一眼,警告他再不说出个所以然来,自己就立刻走开。


    林观渡心一横,郑重了神色向她道:“你不觉得敬真他对你——”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似有不同之态吗?”


    “我是他师叔,是他的长辈,他自然依赖我一些。”


    “不只是依赖!”林观渡走到她身前,蹲下来与她平视,“你没有发觉,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吗?”


    这叫什么话?


    明雪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想说什么?”


    深深提了一口气在胸中,林观渡十分严肃:“我是男子,我自然能分得清男子和男孩看人的——”


    “林观渡!”


    女子疾声厉色的呼和止住了林观渡欲说下去的话。


    她起身,带着怒容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前的男子,“敬真还是个孩子,你在瞎想什么?!”


    摇椅还在柳荫下吱呀吱呀的晃动,林观渡扶着膝缓缓起身,他眉眼间多有执着,更有一丝不解夹杂其间。他试图向眼前之人解释,可那人根本不肯听他的话。


    “敬真不是你们那样的人,不要拿你们的那种心思去揣摩一个涉世不深懵懂天真的孩子!”


    许是顾忌着不远处还有放风筝的小姑娘,明雪的声音并不怎么大。可她这轻淡的两句话,却叫林观渡失魂落魄地站在空荡荡的摇椅边许久许久。


    哪怕明雪已经愤然拂袖而去,哪怕他深知此刻应该追上去解释,他依旧无法挪动脚步,无法行动一二。


    你们那样的人。


    林观渡苦笑一声。


    她到底,还是把他和楼沉庚划为同一类人了。


    将俞俞交由施婧照顾着,明雪牵着敬真的手掐了个诀,带着他去了明山弟子殿。


    明山原是上一任明帝诞生之地,因他后来做了明帝,便将明山封禁起来,百万年间不允生人入明山。


    后来扶荒山阮亭承继了明帝之位,便将弟子殿挪来此处,命往日往日剑史与禾常年镇守。


    这几百年来,虽也有人族飞升成仙者,但终究大部分都在息女殿风绫手下任职做事,来叨扰与禾这位病弱神仙的,少之又少。


    因此,明雪叩响弟子殿大门时,里面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迎接。


    更改师承之事实在前所未有,明雪只在见到与禾后才简单说了几句。好在与禾虽然震惊,但并没有过多询问。


    命小仙师将敬真带离登记后,与禾领着明雪进了弟子殿内阁,取出了昆仑墟弟子录。


    将弟子录交给明雪之前,与禾提醒她:“更改弟子师承虽不曾有人成功过,但并非无人尝试过。我接管弟子殿时,前任弟子殿掌事告诉过我,之前有人存心不正,更改师承之时遭到反噬,雷火击身自焚,连骨头渣都没剩下。”


    她定定地看向明雪,“所以我得问你,你要更改那孩子的师承,是为着一己私心吗?”


    明雪轻轻摇头,“你放心,我不会伤害那孩子。”


    弟子与师尊的关系之中,师尊总是以近乎绝对的力量凌驾于弟子之上的。为保弟子安全,弟子录便有一份保护之力在其中。


    明雪宁愿舍去两瓣命火也要更改敬真师承的原因,也在于此。


    得到确定,与禾将弟子录展开,手掌上托,昆仑墟弟子录一页便呈现在明雪眼前。


    那里,在明涯道尊之下,是不肖孽徒明月,和第三十六任昆仑墟道尊明雪。


    明月之下,是“大弟子敬真”五字。


    命火剪出,明雪托着那一瓣火苗靠近那五个小字。


    火光跳跃间,金色字体渐渐被烧成灰烟向上盘旋而散。烟火缭绕中,明雪静静地注视着“明月”二字,凝滞的眼眸中渐渐又存进了些哀寂。


    随着五个小字痕迹尽褪,“不孝孽徒明月”六个字下面只剩空荡荡的水晶名板。


    明雪收手,她怔怔地看着那空白之处,怅然若失。


    不过转瞬,明雪收整心绪,复撷出一瓣命火,在自己名下开始刻录。


    许是感知到修改师承之人是诚心诚意地为着这个弟子好,明雪的刻录进程十分顺利,流畅到她刻完了“二弟子敬真”五个字时,那一瓣命火还没有燃尽。


    与禾亦感吃惊,她与明雪相对而视,尴尬一笑,“我从未见过有人更改师承,亦未曾于弟子殿往事录中有知此种情况。这怕是第一次。”


    没燃尽就没燃尽吧,少耗一些于自己而言也是好事。


    抿唇一笑,明雪正待收手,忽见刚刚刻录完成的水晶板上金光闪烁,“二弟子敬真”和前面一行“弟子明珍”几个字如浮在波涛不断的水面一般,不住摇晃散动,几乎要自水晶名板上脱落。


    明雪手中的命火还没塞进去,她无措地看向与禾,与禾皱着眉在她和弟子录上来回看,并不能给出可靠的意见。


    既然弟子名录是用命火刻录上的,那如今名迹波动,应也是要命火稳定!


    心一横,明雪将手上的半瓣命火重新贴近弟子录,不顾这半瓣命火燃烧的速度比先前快了不止一点半点,强压着弟子录引发的灵力波动引发的晃动而维持着动作。


    一瓣烧完,又燃一瓣。


    与禾不由得担忧:“明雪!林观渡跟我提前打过招呼,你身子经不住这么折腾!”


    一手积蕴银紫灵光稳着簌簌抖动的弟子录,一手托着命火持续燃烧,明雪勉力分出一个笑来:“别听他的,他一向爱危言耸听。”


    第三瓣命火在她指尖渐渐熄了,弟子录终于缓缓停息下来。


    感受到平稳的气息,明雪扶着身旁的高桌,竭力稳住身形。


    额上细微的汗珠湿了鬓发,她执起衣袖正欲擦拭,与禾惊愕的声音顿时止住了她的举动。


    “明雪,你前一个弟子的名录怎么没了?”


    明雪猛然抬头,金光点点的水晶名板上,明雪两字之下,如今只余“弟子敬真”四个小字。


    明珍的名录呢?


    明雪僵硬地转头看向与禾,“弟子录,会自动清除已逝弟子名录吗?”


    没等与禾回答,明雪自己就发现了不对:


    明珍的名录刚刚还在。而且,师姐也已经不在了,但是师姐的名录还在!


    阿珍的名录是刚刚才突然消失的!


    是因为刚刚自己非要在弟子录上刻进敬真的名字导致的吗?还是因为什么?


    明雪惶然无措看向与禾,近乎祈求的目光彰示着她如今的着急。可与禾飞速调动脑中所有记忆,甚至调出来弟子殿往事录在眼前同时翻动,也不曾找到过类似的案例。她定一定心,看向“弟子敬真”那四个小字,宽慰她:“别担心,也许是弟子录年久失修一时出了故障也不一定。待我前去明殿禀明此事,明帝会详查给你一个结果的。”


    见她仍不肯松开紧蹙的眉,与禾拿过她的手放在掌心中轻轻拍了拍,“我也会继续查找相似案例,倘若有眉目,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伸手摸了摸腰侧,明雪低眸取出来一枚小小的玉符。那玉符奶白色,泛着莹润的光泽,中间刻录着“明雪座下,弟子明珍”八个小字,角落里还有昆仑墟的徽印。


    “这是阿珍的弟子令。”明雪的目光紧紧凝在那一寸有余的玉符上,仿佛一错眼,那玉符也要跟弟子录上的印迹一样消失一般。


    “当年,我察觉到阿珍出事,赶去澄溟海的时候,那里只剩下她的弟子令。”


    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海滩,那个寂静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午后。


    她自泥沙之中捡起了那枚被血脏污了的玉符,永远失去了那个天真可爱的女孩。


    五指缓缓合握,明雪无力再站着,扶着高桌,她跌坐在檀木椅上,握着玉符的手也撴在桌上,落出沉闷的一声钝响。


    “与禾,我已经做错很多事了,我不想连阿珍的师承都弄丢……”


    她压下眼眸中的晶莹,认真到执拗:“你一定要帮我找回来阿珍的师承,一定要帮我!”


    与禾长长叹息,按住她微颤的肩头,自掌心中传递给她阵阵暖意:“你一向未曾求我办过什么事,如今此事,你不开口,我也会放在心上好好帮你。”


    当年明雪带那个刚诞化不久的小女孩上弟子殿的时候,与禾身子刚好。小女孩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笑着闹着,十分愉悦了与禾沉闷已久的心情。


    如今想起,那女孩头上挂着的几串海螺贝壳相撞击发出的“哗啦”声犹在耳畔,怎么都不能让人轻易相信了她已经故去的噩耗。


    “有关阿珍那样乖的孩子,我不会坐视不理。你先带这个孩子回昆仑墟拜祖认宗,我查到相关消息,即刻通知你。”


    与禾的话回荡在明雪耳畔,久久不散。


    直到敬真似有怯弱之意的声音顺着呼啸的寒风送进耳中,她才自沉思之中恍然回神。


    “怎么了?”


    拢了拢鬓边飞扬的碎发,明雪端出一个和善温柔的笑来,转头看向期期艾艾的红衣少年。


    “……师叔是心情不好吗?”少年似是不敢看她,看她转目而来,迅速别开了眼,“师叔…师叔是不是……”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来,怕自己说错了,会让明雪觉得他多心。又怕自己说对了,明雪真的会后悔收下他这个弟子。


    他耳畔落下一声轻柔的笑,随之而来的是女子淡淡寒凉的手。明雪伸手摸了摸敬真的后脑勺,提醒道:“马上要到昆仑墟了,你该改口叫我师尊了,敬真。”


    这话强如一剂定心针,敬真的眼眸飞快地明亮起来。他转头欲向她倾诉什么,可待他将头扭过来,却一瞬失神。


    到这一刻,他与她一前一后几乎并肩站立在云端之时,他才恍然惊觉之前俞俞那话的意思——他已经比神仙姐姐高了。


    先前在澄溟海,在小渔村,他要微微仰头才能与明雪平视。而如今,他只需将头平平扭转,就能轻易对上明雪的眼睛。


    那双含着淡淡的笑的眼睛。


    “敬真?”


    少年陡然失神,明雪微感疑惑。


    敬真慌忙回神,手足无措地收回了目光。


    也许是短短几个月内称呼接连改变叫他神思恍惚,也许是靠近昆仑墟影响到了他,明雪不作他想,只是拍了拍敬真的脊背,示意他不必太过紧张。


    雪山独有的寒凉之气渐渐混入空气扑面而来,明雪静了静心神,伸手拢了拢衣领。


    ——昆仑墟到了。


    腾云自昆仑墟广殿经过,敬真的目光瞟到底下的断壁残垣,不觉就心惊肉跳:“师、师尊,那下面是怎么回事啊?”


    明雪拂袖,一道道云彩聚拢而来,将底下的景象尽数遮蔽。对上敬真不解的目光,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别看。”


    至少现在,别看。


    落地之处是全然不同于广殿的地方,这里没有琼楼玉宇,没有雕栏玉砌,没有琉璃仙阙,没有白玉仙台。这里只有无涯的雪山,群拥着一座巍峨简朴的宫殿。


    碎琼横飞,乱玉如坠,苍茫如织的飞雪中,敬真看见那宫殿高高挂着一块无字的匾额。虽无字,但经年风雪塑过,只一眼,便叫他顿觉浑身凉意森森。


    抚着心口轻轻喘息,敬真忙一路小跑跟上了明雪的步伐。


    推开殿门,风雪自门缝吹进,伴着尘息一同翻卷飞舞。


    明雪领着敬真踏入殿内,于烛林香海前伏首跪拜。


    “不肖弟子明雪,带弟子敬真,特来拜见昆仑墟列位师祖。”


    女子的声音沉静柔和,缓缓在寂静空荡的大殿响起。“弟子无能,致使昆仑墟没落如此。今日收下弟子敬真,愿列位师祖佑他平顺无虞、祉猷并茂,堪承大任,兴我师门。”


    拜三拜,明雪起身,将跪在她身后的敬真引到前面,“拜见师门前任道尊,自此,你便是昆仑墟弟子。”


    敬真胸中忽然一阵激动火热之意,他心中不妙,慌忙按捺下来,顺从地按照明雪的指示焚香叩拜。


    待拜完,烛光点点之中,缓缓浮现出一枚小小的玉符。


    明雪伸手接过,略看了看,便交在了敬真手中:“这是昆仑墟弟子令,日后外出,这便是你的身份象征。”


    摩挲着小小玉符上“明雪座下弟子敬真”八个小字,敬真心中的兴奋几乎就要将身前女子的黯然忽略。他心中有一丝细细的念想提醒着他,才不叫他高兴过了头,什么都顾不上。


    草草收了玉符,敬真转向似若有所思的明雪,“师尊。”


    他叫着,觉着这两个字格外的顺口悦耳,便不由得又叫一声,“师尊,你怎么了?”


    明雪回身看了一眼满殿的道尊灵牌,自我劝慰一般收回了目光,“我们去另一个地方。”


    “好。”敬真欢喜地跟上她。


    也许是他今日真的高兴,也许是别的原因,敬真今日跟在明雪身后,明显活泼了很多。他不过安静了几十步路,忍不住又开口问:“师尊,师尊的师尊是谁啊?我们是要去见师尊的师尊吗?”


    “师尊,师尊只收了我一个弟子吗?我又没有师兄师姐啊?”


    “师尊在昆仑墟上住在哪里啊?那里也一直下雪吗?”


    “师尊……”


    少年的问话一句接着一句,叫明雪恍惚以为回到了澄溟海上与他初识的时候。她拣了几个不甚要紧的问题回答了之后,见敬真仍不肯停息,虽身心有些疲乏,到底不忍拂了他的兴致。


    先前她还担心少年今日的寡言少笑,如今他这般开心,何必扫了他的欢乐。


    自后山祠堂向后走,敬真一路紧紧跟随着明雪身后。走过凛冽呼啸的试剑台,他想,这里是疑惑要跟师尊一起修炼的地方。穿过茂密的竹林松海,他想,这是以后和师尊一起静思的地方。


    哪怕没有去山前大殿,他也能幻想出日后随在师尊身边,一同推开一扇扇门,走过一道道廊,吹过一山山风的日子。


    这些对于未来的想象叫他心中澎湃着,浑身都热乎。


    直到师尊领他来到


    一座小小的山头,伫立在一个小小的坟茔前,对他说:“敬真,过来见过你师姐。”


    敬真拜师认祖这是喜事,俞俞磨着施婧一同为敬真准备了好一桌饭菜。只是可惜明雪同敬真一道回来的时候,虽然面上都挂着笑,却总让人觉得他们各有心事。


    一席饭虽也欢欢喜喜地吃完了,但不知为何,总感觉有些寂寥的落寞。


    饭后,各人回了自己房,俞俞还在担心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惹得明雪不开心。施婧耐心向她解释了,告诉她今日拜师认宗之事听着简单实则非常耗费灵力与精神,所以明雪才如此倦怠。


    俞俞听罢,不再自我烦忧,又担心自己晚回房会打扰到明雪,便厚着脸皮挤进施婧的屋子去同睡。


    小鱼妖睡得迷迷糊糊的,似乎听见身旁的小仙师忽然没头没脑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后来再回想起来,施婧似乎在疑问:


    无论是修改师承还是回昆仑墟面见历任道尊灵位,耗费灵力与精神的都是明雪道尊。敬真他一个受人恩惠的,有什么好累的?


    月色如漏,长夜难眠。


    敬真静静地平躺在床上,闭着的眼眸,缓缓又睁开。


    墙壁另一侧是明雪的屋子,那里寂静得很,听不见半点声音。


    在这深沉的寂静中,敬真想了很久,却想不通自己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他知道自己一直有私心:他想做她的弟子,做她独一无二的弟子。


    况且,之前在澄溟海上,在小渔村里,在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他从未听她提及过她的任何弟子——他自然以为,她没有弟子。


    如今她将自己收入门下,他自然以为,他是她第一个弟子。


    可他偏偏不是。


    那个坟包里埋着的那个人,那个跟师尊同一个姓氏的人,那个他应当叫做师姐的人。


    他心里忽然就翻涌出来些不甘心的意味来。


    他想,凭什么?


    凭什么师尊第一个弟子的位子,要让那个死人来坐?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那为何——


    那个位子“她”应该给他腾出来,才对。


    可是,


    敬真闭了闭眼睛。


    不对的,不应该这样的,他不应该生气。


    师尊既然特意叫他去拜见师姐,那说明师尊一定很重视这个人,哪怕她已经死了。


    师尊不会愿意看见他不喜欢这个“师姐”的。


    他不能做让师尊不满意的事。


    也没关系的。


    反正她已经死了。


    不管怎么说,他如今才是师尊唯一的弟子。


    他看过那弟子录了,明雪道尊名下,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


    既然他没缘分做她第一个弟子,那他可以做她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的。


    敬真深长呼吸,慢慢将自己说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时他仍旧年幼,不懂得自己这份异样的情绪,原来叫做嫉妒。


    第29章 竞仙缘化骨夺灵运求明姑娘救救窈窈!……


    饱睡一宿,翌日清晨,明雪的精神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她刚打开门就撞见俞俞飞扑过来,小姑娘肉乎乎的小脸挤在自己怀里,忍不住上手去揉捏她的脸蛋:“听说昨天俞俞被我吓到了?不好意思呀俞俞,我没有不开心的!”


    俞俞心里压根儿积不住事,拨浪鼓一般摇了摇头笑嘻嘻地说:“我才没有吓到!不过昨天大人吃的好少,今天可要多吃点!”


    搂着小姑娘一边下楼一边笑,明雪满脸慈怜:“好,都听俞俞的!”


    走下楼来,林观渡已经带着施婧等在饭桌边了。


    刚洗完手回来,敬真见明雪揽着俞俞一起走来,紧赶两步跟在了明雪身边。


    明雪见到敬真,看他面色红润精气十足,便知他昨夜睡得安稳,精神养得不错。她含笑点点头,推着俞俞一起走到桌边坐下。


    林观渡殷勤地为明雪布饭取箸,并不时笑着同施婧俞俞搭两句话活跃着饭桌上的气氛。


    因着昨日出发之前林观渡的恶意揣测,明雪实则很不愿再搭理他。


    可他身为一山之主,如今在这里小厮一般又是盛粥又是夹菜的,她慢慢的也不太能狠得下心来记恨他。


    待林观渡又夹了一只她往日爱吃的春卷送来时,她顿了顿,到底是软了心,接了下来。


    一餐饭毕,明雪有意要叫住林观渡同他细细说来,但刚放下筷子便见敬真吃饭的姿势似乎有些别扭。她眉心微微蹙着悄悄观察了他一会儿,见这孩子似乎一直在用手护着腰间一个部位。


    明雪心里一紧,担心他是哪里受了伤,忙弃了手边的事务走到敬真身边:“敬真,哪里不舒服吗?”


    注意到明雪向这边走来,敬真下意识快速拨完了碗中的饭,乖巧地转正身子面向她叫了声“师尊”。


    听完明雪如此问,敬真不由得一怔,“……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啊。”


    “那你为何一直捂着你的腰?”指指少年仍旧放在腰间的左手,明雪挪了把凳子坐在他对面,“敬真,要是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切不可隐瞒不报。”


    以后他跟着她一路西行的日子里,将遇见各色人物。想起昆仑墟故旧所擅之长,明雪不得不为之胆寒。她郑重其事:“哪怕是一点点的不舒服,或者是你意识到有不对之处,一定要告诉我!”


    她严肃郑重的语气叫敬真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他似乎叫师尊为他担心了。


    他的眼睛如一颗漆黑的星子,在小小的囚笼里来回乱,伴着心口越来越急躁的打鼓声,敬真紧紧绷直了唇线,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师尊。”


    “我没有不舒服,我……我是担心师尊给我的弟子令会丢。”


    饭桌上“噗嗤”一声轻笑,敬真不知所以,懵着脑袋转过头去,却见施婧捂着嘴乐不可支。


    “敬真,弟子令不会丢的。”


    挽了挽山茶色的袖口,施婧将水葱似的五指张开,一只小小的玉符便在她掌心之中浮现出来。女子将手掌朝下一翻,那玉符仿佛有丝线悬吊着一般竟凝在了半空中。


    “弟子令可以藏在掌心的,你稍微学点有用的东西吧!”


    “阿婧!”


    怕敬真多心,林观渡忙出声唤她,“敬真还小,你明月师伯也不曾教过他什么,别这样笑话他。”


    施婧扬着眉将手收回了,那小小的玉符顺势就消隐在她手心之中。撇了撇嘴,施婧嘟着嘴嘀咕了两句:“我哪里笑话他了,真是。”


    说完,她又挤眉弄眼了一阵,敬真见了,一双手揣在腿上不知该怎么放才好。


    看见施婧眼里藏不住的促狭,俞俞忍俊不禁,想着明雪应该是还有话要跟敬真说,她忙上手直接拉着施婧往外走:“阿婧阿婧,外面风光好得很,我昨日放风筝败给了你,今日我一定要赢了你才行!”


    小姑娘的心思施婧哪能看不出来,她也懒得再戏弄敬真,顺势就被俞俞拖着拉了出去。


    二人的身影和声音渐渐消失了,楼下吃饭的人也渐渐少去,敬真小心翼翼地把藏在腰间的弟子令取了出来。


    托着小小的乳白色玉符,敬真看向明雪:“师尊,施师姐那种能把弟子令藏起来的术法很难学吗?”


    伸手将那玉符捏过来,明雪低垂眼眸将那弟子令看了看。看着那有陌生的“敬真”二字,她淡淡道,“不难学。改日我教你。”


    耳畔似是一阵山风,又恍惚中伴着咸咸的海腥气。一两声山林间的蝉鸣,落在她耳中,仿佛又变成了渺远的海鸥鸣叫。


    她猛然将手掌合上,深深呼吸,“改日吧,敬真,改日我再教你。”


    “……好。”


    从女子手中接过自己的弟子令,敬真扬唇微笑,“我原想着找个绳拴起来,但早上我试了,挂不住,还差点弄丢了。所以今日才一只捂着那里。”


    站起身,明雪长叹一般轻轻吐了一口气,伸手习惯性地揉了揉敬真的发顶,她道:“没事儿,我帮你编个络子装着就好了。”


    少年的眼睛倏忽一亮,不过一瞬,立时又黯然下去,“不用了师尊,我今日去街上看看有没有卖的,有的话我买一个就好了,不必劳烦师尊动手。”


    “人界的东西难能兜得住弟子令。”挪开手,明雪略整了整衣襟,“况且……”


    她忽然顿住,似是被这句“况且”勾起了什么往日回忆,便不能再继续说下去。她笑笑,“走吧,今日起我将昆仑墟的术法慢慢传授给你。”


    空气中似有若无的寥落落寞了敬真的眉眼,他大概能猜得到明雪没有说下去的那些话。


    应该,是关于他那个不幸早逝的“师姐”的吧。


    再抬眼时,敬真眼底复又干净澄澈,他紧紧随在明雪身后,语调与面容上都带着欢喜:“好,我听师尊的!”


    不论如何,不管怎样,现如今陪在师尊身边的,都只是他。


    以后,也都会是他。


    他会好好爱惜自己的命,绝不会像“师姐”那样,英年早逝。


    山鸟数声,时有微凉,清风徐徐,送来阵阵丝雨般的海棠花落。


    明雪指点着敬真凝神静气打坐吸纳,眼见着海棠花随风摇曳甚是多姿,便变了把躺椅在树荫下凝神欣赏。


    俞俞和施婧人手一只风筝,一只放得比一只高,一边奔跑着一边呼喊,比完了谁飞得高还要比谁的会转圈还不往下落。


    偶尔有争执不休,小姑娘便娇声娇气地跑过来喊明雪评理。


    明雪爱怜不已,纤长素指轻轻点在二人眉心,笑着叫她们“小淘气包子”。


    陆弗承站在山林阴影里,无声地看着,听着。


    直勾勾的目光很快引起了林观渡的注意。


    他在客栈厨房亲自准备水果糕点来得晚些,便没有沉浸在她们的欢乐之中。


    心下存着疑静候了一会儿,将果盘糕点给姑娘们分着吃了,又给明雪在躺椅旁放了杯温热的茶水,他仍未等得出那窥探者的下一步。


    万一只是个好奇的普通人族……


    正逡巡,忽听身后敬真猛然一声冷喝:


    “是谁!”


    随即,一道带着寒意的法灵便直直朝着山林密集处打去!


    林观渡下意识折身抬手,一道淡淡青色的法灵紧随而去,赶在钻进密林之前相撞在一起,炸出一朵浅青色的冰花瞬间消散。


    “你做什么!”


    敬真急急跳起,一面狠狠瞪向林观渡,一面伸手将明雪护在身后。


    林观渡伸手欲阻拦敬真这充满敌意的举动,但想了想,选择了先解释:“那边丛林里确实有人,但那是个人族,对我们并没有威胁!敬真你刚刚那一击并没有控制力度,万一伤到人族怎么办?”


    见少年依旧不信,他无奈道:“我并非针对你,只是——”


    话音未落,密林之中藏着的陆弗承已拨开低矮的灌木,越水踏波而来。


    他远远见着这边莫名先箭拔弩张了起来,担心会有事情横插出来误了自己的事,便着急忙慌地渡水而来。


    见到明雪,陆弗承二话不说,直梗梗跪倒在她面前!


    这莫名其妙的如此举动唬的明雪方向上的几个人纷纷挪开了几步。尤其是施婧,她最不愿无缘无故遭到旁人的跪拜,这一时就数她跳得最远。


    俞俞此刻倒反应得快些。


    在明雪敬真等人都在震惊陆弗承怎么突然回来了还这般举动之时,她不退反进:“陆弗承?你回来了,窈窈呢,窈窈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众人不见陆弗承回话,却见着他忽然间对准了明雪的方位扑通扑通又开始磕起头来!


    这叫什么事?!


    绕过敬真,明雪走上前拉住陆弗承的手臂阻住他继续磕头的举动,“小陆道友,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万不可如此!”


    陆弗承依旧不肯停下,直到明雪不耐地喝斥他一声,他才绞着眉头站起来:“明姑娘,虽然我不知道明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明姑娘你定然不会对我们见死不救的对吧!”


    见死不救?明雪心中一根弦登时绷了起来,她立刻意识到出了事,握着陆弗承胳膊的手也加大了几力度:“出什么事了?”


    心里虽紧了起来,但女子的声音依旧平稳。


    女神仙镇定的声音稍稍稳住了陆弗承的心,他从前不信神仙,觉得神仙也不过是比他们多了些与生俱来的本事罢了。


    那又如何,有与生俱来的本事,便也生来便有着要与妖魔为敌的责任。


    是人是神都一样的,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


    可如今秦窈窈命悬一线,他发觉凭自己根本没有法子能救得了她。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些神仙与生俱来的本事,是多么的重要。


    他跪地仰首,眼眸中真挚的泪花隐隐闪烁,


    “窈窈自进了仙缘试炼之后便再也没出来,我知道她出事了,求明姑娘救救她!”


    第30章 竞仙缘化骨夺灵运2她不是窈窈…………


    仙缘试炼是仙缘对于有缘人的考验之境,只要被仙缘选中的人才有机会能进去。据传自小公主留下这道仙缘起,有缘人陆陆续续也有过一些,但无一个顺利走过仙缘试炼。


    未能通过仙缘试炼者,被试炼之境随机吐出,虽精疲力竭些,但未曾听闻过有出事的。


    如今陆弗承突然现身,口称秦窈窈在仙缘试炼中出事了,不能不让人起上几分疑心。


    林观渡虽不认得此人,但见几人反应,也大致推测出了几分。他好心劝他:“少年人,不要着急,自古以来的仙缘试炼从没有伤害有缘人的。你刚刚说你的同伴进了仙缘试炼,那既然她进了你没进,你是如何得知她出了事的呢?”


    上下打量陆弗承几眼,施婧摩挲着下巴缓缓走近,慢悠悠地问:“对啊,你又不曾进去过,仙缘试炼中又无法向外通传消息,你怎么如此确定她出事了呢?”


    按住身边自听闻秦窈窈出事便急得乱蹦的俞俞,施婧微微俯身,她盯向陆弗承的眼:“是不是你嫉妒她被仙缘选中,想让我们插手进行捣乱,好阻了秦窈窈的飞升成神之路?”


    陆弗承面色一瞬苍白,他口齿微颤,“你、你怎会这样想!”


    “你着急什么?”施婧挺直了身子,笑吟吟地看向他,“我只是猜测,又没说别的。”


    陆弗承不再看她,他转头看向明雪,伏在地上死命又磕头。仿佛砸在地上的不是他的头一样,一下一下撞得震天响。


    明雪忙弯腰拉住他的胳膊,“别别别!”


    向施婧飞了一记眼刀,明雪示意她赶快闭嘴,可不许再说话刺激他了。


    “小陆道友,你将此事细细说来,窈窈也是我的朋友,她若真出了事,我不可能坐视不理!”


    她这话安抚住了陆弗承,叫他不再乱磕头。可他不可能起身,执着地跪在地上说话。明雪无可奈何,也只得随他去。


    “我可以发誓。”陆弗承飞快地将众人扫视一眼,随后将目光落在明雪身上,极其认真道:“窈窈真的出事了,我若有半句虚言,定叫我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施婧自来不信此等誓言,她抱着双臂冷哼一声,只作壁上观。


    俞俞心急得不得了,她跺着脚催促他:“到底怎么回事你赶紧说呀!”


    “自从与列位分别,我和窈窈并没有走远。”陆弗承捡着重要的简单诉说一二,“我们遇上一行人,他们说长寿城中已经出现了有缘人,仙缘试炼即将开始,邀我们一同前往。”


    “他们说,仙缘试炼时会有仙息溢出,纵然做不了有缘人,能有幸得一些仙息也是好的。窈窈想去,我便陪着她去了。可到了那地方,她却被选中成为了有缘人。”


    “这本来是好事,窈窈也高兴的很。可她一进便是半个月,我怎能不着急!”


    敬真抱着胳膊坐在明雪身边。


    陆弗承说话的时候,明雪的注意力全在陆弗承身上,敬真的目光便在明雪和陆弗承身上来回游走。


    林观渡在一旁站着,偶尔瞥一眼明雪身边的敬真,总能看到他的眼睛认真而执着地看向明雪。


    他微敛眼眸,睫毛微颤,思虑万千终是压下了开口的欲望。


    此


    刻认真听着的也只有俞俞和明雪了,俞俞听陆弗承讲到这里,一心全在秦窈窈身上,不住声地问他为什么秦窈窈不出来他就觉得是出事了。


    顶着几人的目光,陆弗承伸出手臂将衣袖撸了上去,露出来臂弯处一个纹路奇怪的痕迹。


    “去年我和窈窈在西南游历,曾遭蛊虫咬噬,后来蛊毒虽解,却留下了我与她心意相通的后遗症。自今日晨时起我便察觉不对,心中一直慌乱,后来伤痕处隐隐作痛,我便知道一定是她出事了!”


    他生怕明雪不信,特意膝行向前将自己的胳膊送在她面前,“明姑娘若是不信,可以用你们的法灵查探一番,一查便知我所言是真是假!”


    用不着明雪动手,林观渡上前一步,手掌覆在陆弗承头顶,掌心青光一瞬,他即刻收了手。


    弯腰将此少年拉起,林观渡眉眼间聚起了担忧,他看向明雪:“他没撒谎,确实句句属实。”


    施婧想了想,“他句句属实不假,可是,飞升成仙者也隶属于天界,自然也都遵循天界的规则从不对人族动手。柯玉留下的仙缘就算再不堪,也不可能会对选中的有缘人下黑手啊。”


    灵光一闪,敬真蓦然抬头,“那若是……秦窈窈果真是被选中的那一个,从而遭到了其他人的嫉妒……”


    有缘人不止一个,仙缘试炼也是要从数个有缘人中选择最合适的一个。


    人心似海深。


    敬真的猜测不无可能。


    “可是窈窈因为身子的原因并没有很厉害呀!”听及此,俞俞更着急了,“那要是其他人一起围攻她,她肯定要出事的啊!”


    她慌忙抱住明雪的小臂,眼泪汪汪地乞求:“大人大人!我们快去救窈窈吧!”


    仙缘试炼就在长寿城以东。


    玉前川自花朝苑蜿蜒至此,已成一川极宽阔的水域。山环水绕之中,一片出水不高的沙洲上,海棠花茂密如云。


    远远看去,花林深处确实有一片空地流光溢彩,周围零零散散地还围着一些人。


    几人先后落脚,正蓄势待发要冲上前去,却见花林扶疏之间霞光一闪,一个女子笑吟吟地拨开了花枝盈盈走来。


    陆弗承着急的脚步登时钉在地上。


    那人笑靥如花,语笑连连。一袭深深浅浅的紫裙如傍晚的暮山烟霞,山风伴着海棠花叶而来,绕在她的裙裾久久不散。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秦窈窈。


    见到秦窈窈安然无恙,俞俞喜极欲泣,她欢快地喊了一声“窈窈”,便朝她奔去。


    忽然俞俞脚下一软,整个人登时直直朝下摔去!


    秦窈窈见势紧赶几步,伸着双臂将俞俞揽在怀里,才没叫她倒下去。


    明雪和敬真前后赶到,帮着把俞俞扶起。


    陆弗承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奔来将秦窈窈一把拥进怀里。


    施婧尴尬地伸伸手,想说什么,又被他二人这般亲密热切给憋了回去。来回几次,她见这二人还不肯撒手,干脆翻了个白眼不准备再说。


    她没想到,这时候俞俞忽然怯生生地开了口。


    俞俞到底还是有些怕陆弗承,但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明雪的手以获得勇气,另一只手视死如归地拽了拽陆弗承的衣角。


    陆弗承抱着秦窈窈抹了把泪,脸上的笑乱七八糟的就回了头。见是秦窈窈的好友俞俞,他神色软和得很,连带着声音也软着:“怎么了?俞俞。”


    “陆弗承。”


    俞俞的声音带着点颤,“她不是窈窈。”


    陆弗承僵直着身子站在当地,眉头一高一低,“你说什么?”


    秦窈窈站在他身边,笑吟吟地挽着陆弗承的胳膊,“俞俞,这才一个多月不见,你怎么就不认得我啦?”


    陆弗承的耐心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直直盯着俞俞,“她不是窈窈那谁是窈窈?她怎么不说窈窈了?”


    明知眼前的男子是个见妖如见仇敌的,俞俞却依旧固执地拽着他的衣角。她不敢跟他多争执,只是口中不住声地低低重复:“她不是窈窈,她不是窈窈……”


    陆弗承的眉,越压越深。


    敬真担心陆弗承一时冲动会伤及俞俞,上前一步攥着俞俞的胳膊就将她往回拉。可俞俞这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死死拽着陆弗承的衣裳角不肯丢开。


    眼见陆弗承眉眼间的不解渐渐化为怒火,敬真赶忙回头向明雪求助:“师尊,俞俞她怎么了?”


    陆弗承的为人他们都知道,此刻明雪确实也担心俞俞。俞俞年纪小修为低,虽有红痕掩盖气息,可她若口无遮拦说了什么,保不齐陆弗承不会突然暴走。


    她顺着相握的手拽了拽俞俞,可俞俞不肯就此撒手。


    上下将秦窈窈仔细打量一遍,明雪转头叫来施婧:“阿婧。”


    俞俞身为灵尾鱼的预知能力绝不可忽视,她此刻如此反常,定然是有原因。但明雪认真看了,却仍旧看不出眼前的秦窈窈有何不对。


    元辰门下一向擅长探查人心,作为元辰大弟子,施婧自然颇擅此道。明雪问她:“你可看出有何不对?”


    当然有不对。


    施婧斜瞅陆弗承一眼,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她刚刚就想跟他说,但他一直抱着秦窈窈不肯丢手,她哪能插得进去话?


    只是……


    施婧顿了顿,“确实有不对之处,但是这来源于我的直觉,并没有根据。”


    “什么意思?”


    “她的肉身、灵息全是秦窈窈没错,但是……”


    她话未尽,陆弗承早已皱着眉将秦窈窈拦在身后,“都是窈窈那不就是窈窈,还能有什么问题?!”


    忽然上身衣服传来紧绷的拉扯感,陆弗承低头看去,却是俞俞还在顽固地拽着自己的衣角。他大感不解的同时有些火大,不由得伸手将俞俞甩开:“别闹了。既然窈窈已经无碍,那我也不必麻烦各位。劳各位白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说完,他反手握住秦窈窈的手腕就往外走。


    一道鹅黄的身影疏忽窜出,两臂伸展,决绝地拦在了陆弗承的前路。


    “陆弗承!”


    俞俞深知眼前人有多恨妖,深知自己是妖这件事一旦暴露在他眼前自己会遭遇什么。可她依旧拦了出来。


    她微微发抖的身子在恐惧,她坚定执着的双目在直视他:


    “我是灵尾鱼,我能预感未来之事,窈窈她根本就没出来!她还在那里面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