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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赴火1


    ◎“衣裳,脱了。”◎


    先帝忌辰在即,上元宫宴规模不大,甚至不如初雪时。


    也没人生得出欢庆的心思,殿内一片沉静,只有偶尔低谈声。


    御宴台下快坐满了,当中脊背挺得最直的,是左首的太傅张为。面前摆着的几碟蜜果他一碰不碰,微扬着下颌端坐,仿佛他的出现是赏脸。


    虽说他一向傲气如此,但今日尤甚。


    其后一位空着,宫宴开始前,徐宏进才终于告了假。


    自从日前遭了罚,入仕后从来顺风顺水的徐大人像鸭子呛了水,横又不敢横,求也不好求。


    不过官场起伏乃是寻常,今日失意,难保哪日就东山再起。幸灾乐祸的并不多,张为除外。


    此事之前,前者因着种种格外得上青眼,自视甚高。结果一纸制书从芜洲发过来,禁朝三月兼削同平章事,他在这官场上也算是完了。


    等他解禁回来,哪还有他的份?


    竟还想请他援手,张为举杯抿茶,心里不屑地想,荒谬。


    温茶入口,他品了品,不着痕迹地撇了下唇,抬眼望向宴席对面。文臣武将分坐两处,他一抬头,遥遥对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


    “薛将军。”


    张为朝人点了下头,没再说别的。场面并非欢庆,且是他先开的口,他觉得这已经足够。


    更何况,薛啸此人面目丑陋,他看着就觉得眼睛痛。


    这样想着,张为收回视线,没再多给谁眼神。


    薛啸刚举起几寸的酒杯一滞,在半空僵了片刻,一拐弯递到自己嘴边,咕咚一声吞尽了。


    某种程度上讲,张为的看法也没错。


    酒杯搁下,露出了薛啸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疤痕从额角横亘过鼻梁,好险劈开整张脸,别说是夜里,哪怕白日撞见,也要惊人一跳。


    他却全不觉狼狈似的,从不遮掩,也不修饰。


    顶着那条凶神恶煞的疤,薛啸朝旁边倾身,一把粗嗓门努力放轻:


    “啥时候开席啊?”


    旁边的男人拧眉瞪了他一眼,脸色比外头的五九天还冷。


    若这一眼不是在宫宴而是校场,不知多少兵卒要吓得发抖。“黑罗刹”这名号可不是浑得的,冯响话都不用多说一句,他身上脸上天然就带着股煞气。


    尤其眼下,他一张冷脸格外黑。


    巧了,先帝忌辰和他亡妻同一日,这已经是他不得不冷落爱妻的第二年,心里正难受着呢。


    “老实等着。一顿而已,难不成还能把你……”


    “两位贤弟,勿躁、勿躁哇。”


    边上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开口,安抚着根本算不上紧绷的场面。


    “长公主殿下跋涉月余,或许舟车劳顿,身有不适也说不定。”


    他语调慢悠,音量却不小,在本就不算热闹的殿室里格外明显。吃茶的、闲坐的大臣们纷纷顺着声音望了过来。


    裴永安视线扫了一圈,若无其事举杯抿茶。


    看他做什么,他想。就因为他点破了众人心声么?


    今日宫宴,所有人都想从那位身上找出点疲态。


    亲自赶赴南方赈灾,这事没几个人料到。更没人料到的是,她在淮南的时候,也没断过对朝中的监管。谁懈怠几分、谁松散半点,问责接着就从南方打马过来。


    这压根不是常人所能,除非竭力。因此今晚,在座无人不以为会见到一个疲惫甚至衰弱的燕昭。


    再不济,气色差些,也能让众人紧绷已久的神经松泛几分。


    然而,直到现在,天黑透了。


    御宴台上还是空的。


    长公主没来,陛下也没来。


    借着茶盏遮掩,裴永安做了个殿中许多人都在做的事情。


    ——眼珠一转,冒出个更大胆的猜想。


    不会是病了吧。


    早先就有些传闻……


    然而,就在此时,殿门处豁然一静。


    接着是内侍高声通传:


    “陛下到——”


    “长公主到——”


    满殿跪拜。


    先进来的是一抹明黄,衣摆掀动时金光流转,但没人看。


    所有视线都落在幼帝身旁。


    看清了,就都怔了怔。


    年轻女子步方身正,缓步踏入众人视野。她神采奕奕,全不似接连奔波月余,倒像是歇了段长假,或是刚狩猎回来——


    眼波一转,恍惚带着杀兴未尽的热烈明光。


    顿时纷纷低下头。


    刚在御宴台上坐下,余光里那抹明黄扭了扭,再次凑近。


    “坐好。”燕昭赶在幼帝开口前先约束,“端正。”


    燕祯闷闷地“哦”了声,沮丧之意明显。燕昭听着,不着痕迹地叹气。


    不过离开月余,从前的管教好些都白费了。


    宫宴为何迟到?小家伙居然偷偷跑出内廷想接她,又因为不熟宫道迷了路,在冷风里等了近两个时辰。


    燕昭想着,就又叹了口气,转身招来内侍,吩咐人去煮碗姜汤。再坐直身,捕捉到数道往御宴台上看来的目光。


    哪些是真好奇,哪些是毫无顾忌的试探,她一眼就看得明白。扫过众人神色,她又往宴席角落的位置瞥了眼,和自己人对过眼神后,就收回了视线。


    晚到的片刻发生过什么,她大概也能猜个半透,但不太想在意。


    至少,现在不太想。


    现在,她只想快点回去。


    仪仗从南辅就分开了,临行前那一幕还印在她脑海。


    少年坐在小马车里,一张脸从她掀起的车帘后露出来,看上去有点可怜。他犹豫着踟躇很久,燕昭以为他要向她确认今晚的约,毕竟她之前言而无信许多次。


    可他没有。


    犹豫了很久,他扒着车窗边沿小声问,晚上想做什么,需不需要他准备什么。


    做什么?


    燕昭拈着茶盏慢慢地转,看茶汤一次又一次险些漾出边沿,认真想着这个问题。


    她想不到。


    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有一个人在等她回去,等她一起过上元节,这种圆满又欢喜的节庆。


    至少,已经很久没想过。


    真是想不到。


    一滴温茶溢出来,沾湿指尖,没来由让她想到他的眼泪。接着脑海就不受控了一般,自发地浮现每一次他哭泣的瞬间,就想起昨晚被突然的焰火打断的道歉。


    把玩茶盏的手停了一下,燕昭垂着的眼底浮现一点笑意。


    她想到今晚怎么过了。


    她侧身向后,朝一名内侍招了下手。


    言而无信的许多事里,其中一件是那个丢下他自己过的除夕。当时答应了*他一起放焰火又食言,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或许就是因为心底惦记这事,那晚她才会做那样荒诞的梦,还因此冷了他好些日子。


    现在想想还挺愧疚的。


    思绪一顿,燕昭轻笑了声,带着些无奈和自嘲。


    哪有好几日?第三日天还没亮,她就策马去找他了,跑得马腿都打颤。


    早就不理智了。


    身后内侍靠近,她轻声开口:“你拿着腰牌出宫一趟,想办法去找……”


    “陛下?”


    御宴台另一头,内侍压低了的声音带着紧张,“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传太医——”-


    宜安街,长公主府,寻梅阁。


    独守空楼一月有余,阿洲快憋出病了,见着虞白回来,跑前跑后地忙活,兴致勃勃打听南下见闻,问有什么新鲜事、什么稀奇景。


    政务的事他不可能说,也不知道,和燕昭有关的事就更不愿与人多讲,就找了由头把他打发出去。


    反正也用不着人帮着做什么,在淮南那段时间他也自己待惯了。


    更何况……


    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虞白坐到镜前,一点点解开衣襟。


    身上还有她留下的痕迹呢。


    更衣梳洗什么的,还是他自己来吧。


    他视线从镜中描过身上每一道印痕,像是怕不多看几眼就会消失似的。看着,甚至还学着燕昭昨天的样子,握住玉佩绷直了细绳,抵在红痕上磨了磨。


    ……也疼。但不一样。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虞白腾地烧红了脸,一把拢紧了衣领。


    不知道宫宴何时结束,但总该快了。


    他起身叫了水重新梳洗,又站在衣箱前久久思索。斟酌半晌,他换上件放量稍宽的衣裳——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太过,又能一抬手一弯腰的时候露出点嫣红来,叫她看见。


    应该……应该不会被看穿吧。


    如果问起来,就说留守的人没好好打理,衣裳都放皱了,只有这一件能穿。


    虞白一边仔细理着衣领,一边在心里说,对不起了阿洲。


    可还没等到他要等的人,小楼的门先被另一人敲响了。


    吴德元提着食盒进来,还没坐下就先往桌上一样样摆,“听说殿下去赴宴了,我悄悄来看看你。来、来,快坐,趁热尝尝。一去这么久,真是……”


    他口型拢到一半,刚要说“受苦”,视线一抬又顿住。


    小桌对面,少年对他的突然造访有些意外,愣愣地站在那里。还是消瘦,衣裳都松松阔阔不合身,但除此之外,看起来跟受苦半点关系也没有。


    甚至脸色红扑扑的,气血很足的样子。


    半句话在吴德元口中打了个转,“真是……久。”


    他把食盒推过去,“来来坐,吃点。路上累吗?南边冷吗?回来还适应吗?身子还好吗?”


    通信不便,吴德元把他积攒了月余的担忧一气问了出来。


    面前,小桌快要被碟子碗铺满,甜酪点心百果汤,热气和甜味一起升腾,但吴德元还是有些紧张。


    不知道这些小孩子家家的吃食,桌对面那个年轻人喜不喜欢。也不知道这大半个冬天过去,对方过得好不好。


    这一生他无妻无子,唯一能参考的还是许多年前,虞成济把面前这个孩子带到太医院学着打下手的时候,这孩子小小声问他说,有没有什么甜的,想吃,父亲不给买。


    当年和老友说想认他为义子是认真的,现在的担忧也是真的。于情于理于本心,他都希望这个后辈能过得好,而不是孤身一人困在这间小楼里,做一个世俗难容的侍君。


    于是他问出了他最忧心的那句:“殿下……对你好吗?”


    “若你不想留在这,我来想办法,你不要勉强……”


    “不勉强,”虞白突兀地打断了他,“殿下待我很好,一点也不勉强。所以……”


    他垂眼看了下快摆满了的小桌,长辈的在意和笨拙的关怀先甜香一步环绕过来,他眼眶都有些发热。但道谢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他就先想到另一件更紧要的事。


    犹豫片刻,他抿了抿唇,坚定开口:“所以,吴前辈,我需要您告诉我一些事情。”


    他抬起眼睛,从热甜汤的氤氲雾气后头望向对面,问:


    “殿下到底生了什么病?”


    吴德元猛然一怔,接着拧眉,似乎是想要他噤声,但虞白没给他打断的机会。


    “是从前就有的,还是近几年才染上的?只有头疼吗,还是另有其它不适?而且,她忘记了很多事情,这也是病症之一吗?还有……”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吴德元愣了半晌才回过神,赶忙喝止:“慎言!你……”


    他朝外头打量了眼,像是怕隔墙有耳,“你知不知道,说这些是会……”


    “是会掉脑袋的,是吗?”


    小桌对面,少年一张脸格外镇静,声音却轻轻打着颤,与表情截然相反。


    “所以……她病得很重,是吗。”


    小楼里忽而死寂。


    “你……你哪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吴德元神色有一瞬慌乱,接着眉头又一紧,刚反应过来似的,“什么她啊、她的?这是你能用的称呼吗?难不成你……”


    一定神,他喉咙蓦地卡了下。


    后一个“们”字,就变得像突然死掉的虫子。


    “……什么时候的事?你……”


    虞白平静无波地回望他,不见羞赧,也没有不安。就静静看着他,仿佛他问的事天经地义。


    吴德元一阵哑口,脑子里嗡嗡的,不自觉站起来踱步。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件很要紧的事,但一时间也顾不得了。


    “可这是家仇啊。你难道就不……”


    “但是,从来都与她无关呀。”


    少年坦然地抬着脸,声音又淡又轻,仿佛超脱俗尘。


    “我为什么要怪她?”


    “吴前辈,她这些年过得不好,是不是?她很辛苦,你也都知道。所以,前辈,你告诉我。”


    “我想帮帮她。”


    他一字一顿说得认真,学童渴求知识一样虔诚又专注。但吴德元看得清楚,灯影底下,那双眼睛已经泛起了红。


    很久,吴德元下定决心般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没什么。是你想得太严重了。”


    他走回桌边坐下,语气平稳:“只是偶发头疼而已。殿下就是太累了。”


    小桌对面,虞白愣了一下,张口就想追问,又被吴德元截住。


    “你要是真想帮她,”


    吴德元郑重地重复了遍,“要是真想帮她,就……劝她多休息吧。别太累,注意身子,多……”


    最后半截在喉头卡了下,再开口,就重复了句,“多休息”。


    直到吴德元走了,虞白依然坐在桌边,久久沉思。


    他不信。


    若当真无伤大雅,他又怎么会次次缄口,燕昭又为何严禁他问?


    不过……


    安静里思绪流转,去岁那场宫宴又回现他脑海。


    当时只是听闻长公主府夜召太医,就有人在宴会上公然发难。若真有什么风声传出去,哪怕只是轻微头疾,也会引发无尽麻烦。


    如此一想,严防死守倒也合理。


    而且,确实,近日来燕昭都睡得好,的确没怎么见她头疼过了。


    但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疑问在他心底起起伏伏,像漂在水面的落叶。


    干坐着想了很久后,虞白一抬头,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


    望着窗外黑夜,他心口忽地一空。


    这么晚了……宫宴还没结束吗?


    她怎么还没回来。


    像是回应他的隐忧,小楼外白梅影里,远远走近一个人。


    是宫中内侍,也提着个食盒,进了门先欠身一礼:“公子,殿下命小人送来这个。”


    虞白下意识先伸手接了,而后才想起来问:“那……殿下呢?不回来了吗?”


    内侍摇摇头,声音温和:“殿下只交代了这些,旁的小人一概不知。”


    他又欠了欠身子,“公子自己看便是,小人先告辞了。”


    小楼里接着又安静下来。


    虞白看了看走远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中的朱漆食盒,隐约猜到了什么,胸腔一下绽开了点雀跃。


    桌上还被东西占着,他原地打了几个转,最后还是走到榻边,把食盒抱在膝上打开。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纸,简单折成长方块,一展开,利落又张扬的墨迹钉住了他的心跳。


    「陛下发热,困于内廷,勿等,速睡。另:明日补偿。」


    短短两行字言简意赅,纸笔显然是临时找来仓促写就,笔锋都显出些潦草。


    但他看着,莫名就觉得比什么层峦叠嶂、奇山秀水都惊心。


    补偿什么。不用补偿。明日也不用,后日也不用,永远都不用。


    他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视线在简信上来回了不知多少遍,虞白这才想起来怀里还抱着个食盒,膝盖都硌痛了,他赶忙收好纸条打开。


    打开,视线就又顿住。


    第一反应是,怪不得抱在身上没觉得烫。


    一碗冰。


    碎冰淋成小山状,酥酪和蜜凝得晶莹,仿佛含上一口,甜味就能从舌尖化开到发梢。


    酥山啊。给他这个做什么?


    接着就发现瓷碗边上还塞着张纸条。


    他迫不及待抽出来展开,飞舞的墨痕再次闯入他视野。


    「爱吃这个?难以理解。全部吃完。」


    看着,都能想象出带着笑的顽劣语气。


    虞白愣了会,才想起是前些日子在芜洲时,燕昭热衷于带他尝试各种食物。但他胃口实在不佳,什么都吃不下几口,见状她无力又无奈地问,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他爱吃的东西。


    当时他本想说没有,但一转念,想起之前在张太傅那场暖寒宴上,她笑眯眯又温柔地哄那位年轻妇人,还说记得人小时候爱吃一道酥山。


    他就也说爱吃酥山,语调酸溜溜的。


    /:.


    虽然他也大概猜到燕昭不是真记得,大抵是从别处查问来的消息。


    但没想到他随口的这一句,她倒记得。


    食盒里装着冰,外头都被浸成了凉的。但莫名地,他眼眶一点点泛上热。


    他抬手去擦,接着才发现纸条背面还写着小字。


    细细的,像是生怕他发现。


    ——戏言,天冷,不吃亦可。


    虞白一下笑了起来,眼尾一弯撞落了泪,砸在手背上轻不可闻。


    很久,他放下食盒起身,走到房间最角落的箱笼打开,把纸条放进去。


    烛光拐弯抹角落进来,照亮零落的几样东西。


    一张素锦软帕,擦过墨痕的。


    一个薄薄的锦匣,装着买给她但没送出手的珠串。


    一个油纸包……虞白看着,微皱起一点眉。


    里头的点心应该已经坏了,真是不好。


    那就把外头的油纸留下吧,他想。


    还有刚放进去的两张纸条。


    不知道这个朱漆食盒能不能留下,若能,正好把这几样东西都装进去。


    还有……一张大红的纸。


    看清了自己某次出门买回来的东西,虞白一下觉得脸热,啪地合上箱笼,层层上锁。


    站在原地平复了会心跳后,他才走回床边,食盒抱回怀里,舀了一口冰。


    ……好凉。


    这种天气吃冰,简直要冻坏人了。


    等身体本能的瑟缩过了,他又舀了一口,含进嘴里。


    ……好凉。


    然后又舀了一口。


    那一大碗冰,够他吃到入夜了。


    燕昭一个人躺在榻上,毫无困意地想。


    她该睡了。明日早朝,那之前还要先去趟兴庆宫,看看燕祯有没有好一些。下了朝要与人议事,还要听留京观察的人密报情况,还有这两日堆积的奏章,事情多得很。


    该睡了。


    睡不着。


    这里是毓庆宫,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每一角每一寸她都无比熟悉,该感到亲近又舒心。


    睡不着。


    远处是暖黄的灯,眼前是轻柔床帐。烛火映得帐幔半透明,她一次一次闭上眼睛又睁开,明与暗反复交替又重叠。


    睡不着。


    枕边是空的。


    怀里是空的。


    习惯居然已经深刻到这种程度,以至于从骨髓深处到手指指尖都在与意志作对,躁动地和她说,没有那个人她睡不着。


    望着帐顶,她无声笑了下,继而轻叹。


    然后,很深、很慢地深吸一口气,再叹。


    “来人。”


    帐幔撩开,毓庆宫的侍女轻声问殿下有何吩咐。燕昭摆摆手示意她无事,接着垂眸想了会,转头看向外间待召的一排内侍。


    那个太高。那个太矮。那个骨架太宽。那个手脚有些短。


    燕昭隔着屏风一一打量,视线最终落在中间的一个身上。


    新来不久的内侍年纪很轻,身量消瘦,单薄的衣裳收出纤细的腰。


    “就你了,”她隔空朝人点点,“衣裳,脱了。”


    【作者有话说】


    鱼:换甜宠剧本了耶。(磨磨蹭蹭靠近)(伸头偷看)殿下换成了什么?


    昭:(抵着额头推开)(又推)(再推)不告诉你——


    作者哐当一声丢下巨大一章,并且喊:掉落30小包包~


    52☆、赴火2


    ◎“什么时候来这服侍的?”◎


    虞白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有点懵。


    浅青色的圆领袍,很眼熟的服制,不久前他才刚见过。


    陌生的外袍仓促套在他原本的衣裳外头,塞得有些鼓囊。


    他茫然地抬起视线,眼神放空片刻后,又再次低下头。


    ……怎么回事啊。


    小马车吱呀一响,停了,驾车的人敲敲厢壁,他自觉起身下去。


    抬头看见的是巍峨宫门,朱红开着小半扇,有人在门内等着。他愣愣地走过去,那人先朝他欠了一礼,接着示意他跟上。


    宫道僻静,两侧红墙漫长。


    虞白跟着人走着,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前头的人身上。


    一样的服制纹饰,只不过颜色更深些,应该是比他品级高。


    ……不对,不对。


    是比他身上这件衣裳原本的主人品级高。


    他怎么穿着内侍的衣服?


    冷风迎面吹着,他脑袋越来越乱了。


    内侍……他还不是啊。


    这不好吧。


    她不是挺喜欢看……的吗?


    ……这真的不好吧。


    虞白感觉脚下的路越走越凉,几次想开口问又不敢,就这么一路进了内廷。


    夜已深,宫道上遥遥点着灯,脚下他的影子一会长一会短,终于消弭在一片明亮中。


    “公子,到了。”


    带路的内侍一抬手一欠身,接着转身就走了。


    “哎等……”


    走远了。


    视线左右转转,没有人影。


    虞白一个人站在那里,周围只有昏暗,和面前宽敞但陌生的宫殿。


    殿门闪着细细一道缝,像是专门为他留的。黑夜里门后的灯火格外吸引人,他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


    进去之前,还下意识抬头看了眼。


    毓庆宫。


    ……好熟悉,似乎在哪听过。


    一推门,门轴长叹一声,在安静里格外突兀。虞白吓得肩膀一缩,条件反射就想道歉,可接着却发现,里头没人。


    确切来说,不是没人。


    而是没有对他的到来有反应的人。


    外间立着座屏风,几名内侍在屏风外站着,低头垂眼待召。虞白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本来就茫然的大脑更空了。


    衣裳是一样的,好似他该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尤其,他们之中,还真的缺了一个。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过去,和旁边几个同样穿着的人一样站着。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整个人完全是懵的。


    安静里站了片刻,他就有点站不住了。这和从前罚站不一样,这太怪了。


    他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


    别说帮他解惑,两边的内侍看都没看他一眼。若不是胸膛有起伏,眼睫在眨动,虞白甚至都怀疑他们不是真人。


    站在一排内侍当中,他眼神再次放空。


    ……到底怎么回事啊?


    隔着一座屏风,燕昭静静看着他东张西望,无奈到有点想笑。


    让他换上内廷公服过来,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先帝忌辰在即,她要在内廷留宿至祭礼当日,期间斋戒、禁欲,礼制繁琐,若是叫礼官朝臣知道她带了人进宫,不知要闹出怎样的风波。


    可他怎么像是来干活的?


    自己就站过去了。


    屏风半透,燕昭忍着笑望着那道不安的背影。他从左看到右,又从右寻到左,终于,像是觉察到了身后的注视一般,他慢慢回过头。


    然后睁大了眼睛。


    一张脸上表情丰富得很,惊讶、意外,困惑、不解,还夹杂着些担忧,十分精彩。


    燕昭看着,快要笑出声了,全靠咬着颊内的软肉才能勉强维持镇定。


    接着,她若无其事收回视线,继续看手里的书。


    隐隐约约地,屏风那头疑惑地“嗯”了声,响了半截就被他自己咬住。


    实在是……


    燕昭闭了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太可爱了。


    屏风另一侧,虞白大睁着眼睛努力思考着。


    若之前他还只是有一点困惑,现在就是彻底迷茫。


    怎么……


    是没看见他吗?


    可这屏风明明很薄呀。他都看清她在笑了。


    愣神了不知多久,突然,安静的宫殿里响起道平静的女声:


    “都下去吧。”


    虞白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内侍倒是利索,话音刚落,就排成两列无声地朝殿外走。


    这下他更懵了。


    是跟着还是……


    可他该去哪?他该干嘛?


    ……他是谁?


    思绪转了太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殿门“砰”一声在他面前关上了。


    偌大殿室彻底安静下来。


    虞白看着面前紧闭的殿门,片刻后,茫然地回头。


    可刚一看清,他愣住了。


    空的。


    片刻前还侧躺在榻上翻书的人不见了,整间大殿静得落针可闻,像是只剩他一个。


    他一下慌了神,刚要朝另一个方向找,突然,后肩猛地一沉,他整个人被推着咚地撞在门上。


    “在这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虞白感觉大脑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艰难地回过头,侧脸贴着门扉,看着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啊?”


    燕昭按着他后颈,把他压在门上,手劲重得像在捉贼,眼睛里笑意却浓得快要漾出来。


    接着,她轻轻“呀”了声。


    “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什么时候来这服侍的?”


    对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虞白很慢、很慢地思考着,最后还是放弃了。


    能发出声的,只剩一个单调的音节:


    “……啊?”


    大脑混乱到极致,他甚至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可撑在门板上的手刚一动,就被人一把捉住。


    “想干什么?”


    燕昭攥着他手腕反剪到背后,又摸索到另一只手,牵到身后一起钳住。


    “问你话呢,老实点。”她忍着笑强装严肃,“大晚上蒙混进来,还赖着不走。你有什么目的?”


    “我没……”


    话音和温热的呼吸一起落在虞白耳廓,烫得他整个人都缩了一下,脑子里更乱了。


    两只手都被她扣在身后,能承重的只剩躯干。肩、胸、脸颊,大半身子重重抵在门上,他呼吸都变得困难,只能努力转动脖颈,把脸递向一侧。


    “我不知道……我可能、可能是走错了吧……”


    “走错了?我不信。”


    燕昭勾起他外衣后领拽了拽,“这身衣裳也不是你的吧?偷了别人的衣裳,还在这里躲躲藏藏,到底想干什么?”


    钳制着他的手又一使力,“说不说?”


    “我说、我说,我……”


    虞白被压得呜了一声,脸颊都变形了,可一个“我”字吞吐半天,他也没能从空空如也的大脑里找出头绪,无助得有点想哭。


    “我不知道说什么……”


    燕昭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副样子。


    趴在门板上,脸都涨红透了,难耐地蹙着眉,微张着的唇随着呼吸轻轻颤抖。


    明明还没做什么,就这副快要坏掉了的样子。


    她看着,感觉一颗心像是浸进热水,雾气蒸腾,胸腔都快被撑爆了。


    “真是……”


    燕昭攥着他手腕靠近,紧贴的身体和门板间,呼吸近得难分彼此。


    这样近的距离之下,再严厉的“逼供”也会变得像哄。燕昭抵着他额头,气声接上后半句,


    “……好难撬啊,你这张嘴。”


    然后低头吻了上去。


    他紧张得像拉开到极致的弦,在接触的一瞬间,崩断出一声脆弱的呜咽。


    几乎哪里都是软的。唇舌,气息,偶尔咬疼了的轻呼,全都又湿又软地被她衔在齿间。


    被堵在她和门之间,他没有任何挣扎或逃脱的余地,只能仰着脸被动承受这个吻。很快呼吸不畅了,他就用全身上下唯一还自由的地方努力推拒。


    舌尖软软地撞上她的,她有一瞬的怔愣。


    像在回应。


    很新鲜。


    他可从来都没有过回应。


    燕昭顿了一下,接着慢慢放开了他。


    但没离开,就停在半寸之外,静静地看着、等着。


    他是主动过的。还在淮南的时候,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凑上来,锦鲤啄食一样挨了挨她嘴唇。


    温度和触感她都记得清楚,所以哪怕现在唇上还留着方才缠吻的湿软余温,她也能分得清。


    离得很近,所以他眼尾的潮湿,脸颊细小的绒毛,呼吸时唇瓣的颤抖,一切微小的细节和动作,她都能看得清。


    他没动。


    眼底闪过一抹短暂的情绪,接着,燕昭又一次轻笑出声,然后松开了手。


    “睡吧。不早了。”


    她转身朝殿内走,“衣裳脱了吧。这身是临时找来的,别要了。明天我再叫人给你拿新的。”


    虞白被吻得发懵,到现在都还没太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耳朵也只捕捉到其中几个字,愣愣地就开始解衣带。


    刚走出几步的人听见动静回过头,“啧”了一声。


    “怎么在这就开始脱?”


    燕昭把他拽到屏风后面,有炭笼暖和的地方。片刻前的热烈早已冷静,她正转身要走,视线又被几点熟悉的嫣红吸住。


    “怎么……”


    领口这么大。


    送公服过去的时候专门让人带了话,随意套在外面即可,不用贴身。


    浅青色的圆领袍被他自己拽得零散,露出了里面他原本穿的衣裳,白衣松阔又单薄,摇摇欲坠地挂在他肩上,大半锁骨和未愈的咬痕全在她眼前晃。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甚至能隐约看见深处那枚的边缘。


    燕昭清楚地记得印下那圈齿痕的时候,他抖得有多剧烈。


    但现在回想起来,比起当时她高涨的凌虐欲,心里更多的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她转开了视线。


    “这件不合身,也别要了。回头一并叫人给你拿新的。明天还要早起,睡觉。”


    虞白攥着衣襟站在原地,愣了一会。


    迟钝的大脑缓慢梳理着眼前情况,最后只听懂了燕昭要他一起睡,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一觉到晌午。


    宫里的床榻很宽,被衾也又轻又软。但这一觉醒来,虞白感觉像是半夜挨了打。


    不知道为什么,燕昭睡前一反常态地没有碰他。


    但睡着之后又强硬地把他拖进怀里,手脚并用地箍住,力道还很大,勒得他骨头都快断了。


    虽然真的很幸福,但身上也是真的很痛。


    很早就听见燕昭起身走了,太困,他睁了下眼睛就又睡着了。现下已是天光大亮,殿内空空,只有他一个人。


    虞白抱着被子坐了一会,刚要下床,就看见了枕边摆着的衣裳,和一张折起的宣纸。睡意一下醒透,他赶忙拿起来展开。


    墨痕闯进视野,比昨晚仓促写就的更规整,一笔一划都显得克制。


    「早膳在桌上,」


    虞白抬头。


    ……空的?


    接着才看见后半句:


    「卯时中就叫人撤走。」


    “……”


    虞白再次抬头,看向殿外,快中午了。


    卯时中,那会燕昭刚走没多久,他正睡得昏天黑地。


    他懊恼地闭了闭眼睛,遗憾错过的早膳,更后悔早上睡不醒,没能帮着燕昭做些事情,比如服侍更衣一类。


    他又继续往下看。


    「饿的话,自己去膳房找吃的。亦可来正德殿寻我。」


    看到最后,他心跳怦怦快了两下。


    燕昭好像从来没说过“可以去找她”一类的话。


    他从来做的都只有等,等她忙完,等她回来,等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甚至都不敢问可不可以去找她,不敢主动,不敢有半点逾越现状的行为,怕打破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这一小点。


    虞白捧着薄薄的纸看过一遍又一遍,然后沿着原有的折痕叠好,想着先收在哪里,等回府了,再和别的一起藏进那个箱笼里。


    衣裳。


    他这才想起纸条底下的东西。


    没有给他换的寝衣,他身上还穿着昨晚来时那件松松阔阔的衣裳。被燕昭箍在怀里睡了整晚,衣料皱得不成样,他想赶紧换上新的。


    然而,看清的一瞬,他大脑又有片刻的停滞。


    ……熟悉的浅青色。


    怎么还要他穿内侍的衣服?


    他犹豫片刻,决定配合。


    公服穿起来一回身二回熟,没多久,毓庆宫里推门而出一个小内侍。


    迈出殿门的第一步,虞白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冬末的晴天,阳光似乎比夏日还要耀眼,一下刺得他眼睛微痛。


    好一会,视野才明朗,他看见了被朱红宫墙框得方方正正的,画一样的蓝天。


    好漂亮。


    他仰着头想。


    天空居然有这么漂亮吗?


    直到脖颈仰得酸了,他才收回视线,开始在心里盘算。


    问问膳房在哪里,找些东西吃。然后回来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藏一下刚才那张纸条。身上的公服有一点余量,他怕掉出去。


    至于,正德殿……


    一看名字,就像是办公的地方。


    就,不去打扰她了吧。


    打定主意,虞白朝外迈开脚步。然而,刚走出宫门,迎面走来一队内侍,和他撞了个正着。


    后头的年轻内侍都穿着和他一样的浅青公服,只有打头那位身着绯色,显然品级更高,大概是个总管之类。总管看见虞白,眉头一下拧了起来:


    “敢在这儿乱晃,你哪个司的?”


    虞白被吓了一跳,“啊”一声愣在那里。正想着暴露身份会不会给燕昭惹来麻烦,他就被总管扒拉着往队伍后头走,


    “啊什么啊?还在这站着,脑袋不想要了?”


    总管把他拽到队尾末尾,“你小子命大,要不是我这正缺人手,早打发你去掖庭了!”


    说着又朝向其他几个青衣内侍,冷声呵斥:“看什么看?有那力气留着干活!日子没几天了,回头若是出了差错误了大事,小心你们的皮!”


    接着又说了些零零碎碎,虞白没听。站在队伍末尾,他再次抬头,看向身后宫门口气派的匾额。


    毓庆宫。


    想起来了。


    怪不得这个总管说在这乱逛会掉脑袋。


    还以为燕昭是随便把他带来了哪个宫里。


    耳边回响起遥远得他自己都忘记了的话音,


    ——总在这个鬼影都没有的地方玩,太无聊了。以后我一定带你去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现在我哪都去不了。


    ——对啦,改天我带你去我的地方吧。


    毓庆宫。


    她的地方。


    燕昭真的带他来了。


    “还看,眼珠子不想要了?赶紧走了!”


    前头传来一声呵斥,虞白愣愣收回视线,才看见那队内侍已经走出老远。


    ……来干活?


    他晕乎乎地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完全错频的两位——


    昭:台阶都递到他脚边了,不信他不来——*


    鱼:加载中…加载中…加载中…殿下,我找到工作啦u——


    掉落30小包包~


    53☆、赴火3


    ◎“是你主动贴上来的。”◎


    正德殿,门口站了一排近臣文官。


    半晌,殿内推门出来一个,跟着又进去一个。


    早朝后这些人就没回府,直接被传来这里。汇报,议事,一刻不停。


    和户部初定下淮南灾后新税,燕昭短暂地从公务中抽离。她伸展了下微有些僵硬的肩,转头望向一侧的窗,继而皱眉。


    “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午时末了。”一旁伺候笔墨的侍女答。


    :=


    燕昭眉头一下皱得更深。


    都快下午了。


    脑海慢慢浮现晨起时,那个少年蜷在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的模样。


    都下午了,怎么还不来找她?


    不会真去膳房找饭吃了吧。


    不可能。膳房那么远,他又没有认识的人。而且膳房的饭食那么难吃,跟她的怎么比。


    ……总不能还在睡吧。


    还是吃过早膳了,不饿?


    也不可能。桌上的早膳象征性地摆了小半个时辰就叫人撤了,那会他必定还没睡醒。


    八成饿着肚子呢。


    宁愿饿肚子,也不来找她。


    燕昭把自己给想生气了。


    她屈指叩叩桌面,门外一个绿衣内侍无声入内。是昨晚去宫门口接人的那个,为数不多知道她把人带进内廷的。


    “去毓庆宫看看。”


    “是。”


    内侍退下,门外待召的文官进来。殿内气氛凝滞,燕昭还没开口,他就已经战战兢兢。


    不多时,绿衣内侍回来了,正汇报到一半的文官自觉地闭了嘴。内侍绕到御案一侧,俯身轻声传话,燕昭侧耳听着,脸上表情缓缓变幻。


    从愠怒到微讶,最后变成毫不掩饰的困惑,五官都微微皱了起来。


    “……干活?”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他在太庙,干活?”


    “是。奴婢去看的时候,公子正在擦地。”


    绿衣内侍垂首敛目,声音很轻,没有丝毫波动。


    燕昭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他擦得怎么样?”


    “……比较狼狈。”内侍斟酌着评价,又问:“殿下,需要奴婢把公子带过来吗?”


    燕昭慢慢往后靠上椅背,抬手抵唇。


    在外人看来,她垂眸深思,像是在琢磨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实际上,手指掩住的阴影里,她唇角轻抿着,微微颤抖,最后实在忍不住,一下翘了起来。


    “不用,让他干。”


    谁叫他不来正德殿。


    她留的字条意思那么明显,就差直接下命令了。这都不肯来,那就该吃点苦头。


    但是,“怎么这个时辰还在擦地?没用饭吗?”


    绿衣内侍摇头。


    燕昭“啧”了声,转开视线想了想。


    “叫人送些吃食过去,就说陛下.体恤。”


    “是。”


    “别送太好吃的。”


    谁让他不来找她。没良心的。


    “是。”


    绿衣内侍一一应下,但没等到让走的指令,就还候在一旁。


    燕昭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事忘了吩*咐,但一时间没想起来,就摆摆手让人下去,接着望向那名汇报到一半、还在殿内等着的文官。


    他安安静静站在大殿一角,低着头、垂着手、不说话,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但这完全没必要——


    本身,他就是个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人,平庸在他身上成了种天赋,他什么都不用做,就会自然地被人忽略。


    也因此,他是燕昭主要的信息获取来源之一。


    “接着说。”


    “是。”


    没有任何记忆点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殿下离京这段时日,三位将军表面皆无异动。但月前,薛将军与故交小聚时,曾有不忿之语。冯将军每月拜祭亡妻,曾于亡妻坟前抱怨。但听其言语,都有裴将军暗中指印。岁末裴府举办家宴,宴上……”


    燕昭一边听着,一边分神回想昨夜宫宴。


    她和燕祯到之前的种种,早于昨晚悉数入了她的耳。


    尤其裴永安那句“或许身有不适”,几乎是明着挑衅。宫宴上也如此明目张胆,私下里不知狂傲到何等地步。


    若说文臣一派她最忌惮簇拥无数的太傅张为,那武将中,裴永安便是她最大的眼中钉。所幸二人脾气相似本性相斥,目前尚未联手,否则今日她还在不在这都难定。


    要赶在张为前头解决这枚钉。


    砸实了,或者彻底拔除。


    不容易。


    燕昭垂眼看向手中的笔。


    笔杆末端缀着一截金线,用来悬在笔架。她伸开尾指穿过线圈,把玩吊坠般看它在指尖摇摆。


    笔锋锐利,像利刃高悬。狼毫饱蘸朱砂墨,在面前的宣纸上摔开一滩鲜红。


    白纸无字,难以料定这会是谁的鲜红。


    “裴永安那边,还有一个人可以查。这几日他休沐,但不知会不会出门。若有,你想办法观察。”


    “殿下吩咐。”


    燕昭搁下笔,拿起染了红的纸,慢慢攥成团。


    “裴卓明。”


    “阿明?”


    刚迈进府门的脚步一顿,青年慢慢抬起头。


    “……哥。”


    裴卓明朝与自己面容相似的男人点点头,接着就要继续朝自己院子走。


    兄长裴长远一向待他不错,又月余未见,于情于理都不该如此仓促。只是他刚领了二十军棍回来,疼得有些厉害,又目送先前一手提拔的高敏挨了罚被送去庄子,心力交瘁。


    没走出两步,裴长远伸手拦住他。


    “父亲叫你过去。”


    肉眼可见地,裴卓明脸上郁色更深了几分。裴长远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也不好说什么,踟蹰片刻,似叹非叹开口:


    “若你当初肯听父亲安排……”


    “不必再说了。”裴卓明打断他,却连抬手都没什么气力,“父亲在哪?我过去就是。”


    正厅没有掌灯,黑洞洞的门看着就压抑。裴卓明迈进门,拜礼时牵扯到身上的伤,动作有些僵硬。


    “父亲。”


    裴永安小口小口呷着茶,“嗯”一了声,“回来了?”


    “是。”


    刚沏不久的茶,热气在安静中氤氲。半晌,一盏茶见底,裴永安终于抬眉看向跪着的青年。


    门外投来的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朦胧的边,把他忍痛时轻微的颤栗放大得很明显。


    “挨罚了?”裴永安轻嗤了声。


    “上赶着给人当奴才,还以为你混得有多好。”


    跪着的身影微僵了一下。


    “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情。”


    裴永安拈着余温未散的茶盏把玩,没立时接话。他视线细细打量过青年身上,许久才开口问:“什么事情?”


    “职责相关,无从告知。”


    捏着茶盏的手一下紧了。


    “我是你老子!”


    裴卓明垂在身侧的手蜷了蜷,但仍未言语,也没有动。


    自打进来,他头都没抬过一次,就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压迫感从头顶笼罩下来,很陌生,但又很熟悉。这几年,尤其新帝继位后,几乎每次休沐回府,都要来上这么一遭。


    “祠堂跪着去。”


    裴卓明平声应是,慢慢撑地起身。


    从正厅出来,他抬头望了眼天色。


    日头斜了,天际暮霭沉浮。


    看来晚膳是别想了。他沉默片刻,转身朝祠堂走去。


    暮色沉甸甸落下来,把宫墙间一道纤细的身影拉得很长。


    虞白垂头丧气走在长街上,累得手脚都不像自己的了。


    一醒来,早膳都没吃,就稀里糊涂地被拉去干活。闷头擦了半晌的地,那一块块青砖到现在还在他眼前晃。


    他满肚子的苦闷,还有半下午的那一顿十分难吃的、几乎无法称之为饭的东西,就连抬头都没什么力气。


    终于走回了毓庆宫,然而,疲惫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放松,就又一次绷紧。


    宫门口,一名绿衣内侍垂首立着,听见他脚步声,视线朝他扫了过来。


    虞白浑身一软。


    ……不会又要叫他去干活吧。


    好在人不会永远倒霉。绿衣内侍轻飘飘打量了他一眼,接着就收回视线欠身一礼:


    “公子辛苦了。晚膳和热水都已经备好了,公子要人服侍吗?”


    虞白愣愣的,条件反射说不用,后者并无异议,应了声“是”就退下了。


    殿内一下只剩他一个。


    站在那里愣了一会,他才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什么“辛苦了”,怎么像是清楚他白天干了什么一样。


    而且长得很眼熟,似乎是昨晚引他进宫的那个。


    引他进宫,那应该就是燕昭的人。她的人清楚了他的去向,那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那为什么还任他在那擦了一整天的地……


    虞白站在宫门口,试图思考。


    不会是忙得顾不过来吧。


    他顿时打消了向燕昭诉苦的念头。


    正如绿衣内侍所说,桌上摆着丰盛的晚膳,还都用小炉煨着,冒着热气。


    但他半点食欲也没有,白日里那顿实在太难以下咽,他到现在都还觉得绝望,大概明天也不会有什么胃口。


    绕过圆桌,虞白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浴桶,把自己洗干净。原本想等燕昭回来,但实在太累太困,刚擦干了头发,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忙完一日,又去兴庆宫看过幼帝情况,等燕昭回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绿衣内侍还守在宫门口,见她走近,轻声汇报了几句。听完,燕昭无声勾了勾唇,摆摆手叫人下去,推开了殿门。


    没动过的晚膳已经撤下去了,桌上残留着一点热气留下的水痕。沐浴过后的潮气还在殿内浮动,带着浴药的淡淡清香。


    明明他只在这里待了一天,明明其余一切摆设都与往常相同。


    但就是感觉哪里都不一样了。


    偌大殿室空旷得冷硬,可现在燕昭看来,就连边角缝隙都变得柔软。


    她合上门,不自觉放轻脚步,朝内室走去。


    榻上隆起一小团,做了一天苦力的少年蜷在被子里,对她的到来毫无觉察。


    燕昭撑着榻沿俯身,低头静静看着他。


    帐幔散了一半,烛火被拦在外头,他在昏暗里睡得香沉。


    黑发散落满枕,有一缕搭在他脸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一下一下挠着他唇角。似乎是有些痒了,他皱了皱眉,但没有醒。


    “累成这样?”燕昭声音很轻地说。


    然后伸出手,拂走了那缕碎发。


    眉心松开了。但还是没有醒。


    “活该。”


    呼吸匀长。


    “不来找我……”


    无知无觉。


    “……还霸占我的枕头。”


    声音从幸灾乐祸变得咬牙切齿,燕昭捉住他的手腕,把自己的枕头从他手里抢了出来。


    也不知道睡着了哪来的力气,软枕边沿都被他攥出了褶皱。燕昭把枕头丢去一边,回过头想继续闹他,动作却突然顿住。


    空了的手无意识地蜷了蜷,没找到枕头,摸索着揪住了她袖口。


    但她的怔愣不是因为这个。


    她想起白日里忘记吩咐的事情是什么了。


    仓促把人带进宫,没时间准备日用,也没带什么替换的衣裳。


    穿来的那身被她命令丢了,内侍的公服又不能穿着睡觉。


    抢枕头的动作掀开了被衾一角,半边肩背露了出来。


    除了沐浴过后残留的半分潮气,什么都没有。


    烛火在身后远处晃了晃。


    攥着她袖角的手指无意识地往上攀,像是认出了熟悉的绣纹,少年慢慢睁开一点眼睛。


    然后和往常每次一样,在睡梦中贴了上来。


    太直接的触感让燕昭有一瞬的晃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光溜溜的手臂圈上脖颈,缠着倒在榻上。


    “你……”


    睡得又软又热的脸颊埋进颈窝,蹭了蹭找到舒服的位置,轻叹一声继续睡了。


    “……”


    外衣,还没脱,燕昭心想。


    然后低头看了一眼。


    整日都在宫里,她穿得很正式。雪白毫无隔阂地贴着黑金,视觉的冲击比温热触感还强烈。


    她无声吞咽了下。


    原本,她打算和从前一样,用那些顽劣的手段把他折腾起来,冰一下,或者挠挠痒。等他哼哼唧唧醒了,再问问他白日里干活干得怎么样。


    但现在,她突然不想这样了。


    叫他醒来有什么好。


    他醒来,就只会挣扎着躲闪。他醒着,哪怕身体上证据那么明显,也还要梗着脖颈拒绝。


    醒着的时候,哪怕台阶都已经递到他面前,也不肯主动一点。


    是。从前,她是很喜欢看他这副委曲求全的模样。


    但现在,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讨厌。


    衣襟肩袖密布绣纹,金线粗糙,怀里的身体不安地扭了扭,又被她一把按住。


    “别动。”


    燕昭攥着他手臂圈回肩上,“接着睡。”


    不知是实在太累还是什么,他真的不再动了。


    平缓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洒在她颈侧,燕昭腾出一只手托住他的脸,把他从颈窝捞出来,端在眼前很近的位置。


    另一只手缓缓向下。


    肩上。斑斑咬痕结了痂,有些刺手,指腹磨蹭过去,他蹙了下眉,但没醒。


    脊背。燕昭记得他刚来时这里的样子,苍白皮肤之下浮着暗伤的红肿。现在没有了,指腹看见的只有光滑。


    腰侧。在她怀里侧躺着,柔软荡下去一段弧线,睡梦中也很怕痒,无意识地躲她的手。


    小腹。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本来就薄的小腹可怜地凹了进去。


    然后,她的手停住了。


    视线动了一下又回来,看向被她端着脸睡得正香的人。


    “怎么睡着了也能……”


    没有回应,他茫然不知。


    燕昭抽回手,捏了一把他脸颊。


    但没想到,指腹擦过唇角的那一下,他无意识地启唇,把她指尖含住。


    本就稀薄的空气被这一下抽空,她呼吸蓦地绷紧。


    ……是前几次捉弄他唇舌的遗症么。


    都成本能了。


    湿热裹缠着她指尖,没什么动作,就只是含着。但手指本身就足够敏锐,哪怕什么都没做,滚烫已经轰鸣着烧遍全身。


    她指节稍稍使力,勾了一下。


    然后又勾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触感,和记忆深处模糊的印象微妙重叠。


    她再次无声地吞咽。


    深夜安静得落针可闻,喉咙攒动的声音比她心中的渴望还要响。


    面前的人还沉沉睡着。含着她的手指,唇角缓缓溢出一丝水线,但仍然无知无觉。


    看着他这个样子,燕昭突然有些生气,甚至气得有点想笑。


    本能。


    像他被冰到会躲,被吓到会哭,都是本能。


    本能,和本心,有本质的区别。


    她猛地抽回手指。


    帐幔外隐约透进烛光,照亮一片晶莹。她视线在那点晶莹上停了片刻,然后再次看向他熟睡的脸庞。


    不肯主动,不愿主动。


    那他就该吃苦。


    她一厢情愿也好,强取豪夺也罢。


    她就是想让他吃苦。


    燕昭屈起了腿,慢慢顶开他膝盖。


    虞白梦见自己变成了白日里用来擦地的那块布巾。


    拧来拧去,展开又折叠。光滑的青砖生出毛刺,刺得他身上哪里都难受。他扭着身子想躲,又被攥着按回原地。


    感知朦朦胧胧传来,睡梦中隔着一层雾,像疼又像胀。声音也朦胧,从又近又远的地方落进他耳中,叫他放松。


    放松……?


    谁的声音。


    他恍惚睁了下眼睛,认出了面前那片熟悉的黑金,然后安然地闭上。


    两秒之后,又猛地睁开,“殿下……”


    “醒了?”


    近在咫尺的地方,燕昭垂眸望着他,背着光,琥珀色暗得像深褐。


    过于疲惫和困倦的大脑迟钝地运转,虞白试图读懂她沉甸甸的眼神。但还没理清,就听见她意味不明的声音,


    “是你主动贴上来的。”


    虞白眨了眨还有些干涩的眼睛,混沌的视野逐渐清晰,他看见自己的手臂正圈着面前人脖颈,肌肤在昏暗中分明。


    “还有这里。”


    说着,她动了动。


    是什么……哪里?


    耳边的话音被不明来源的声响打乱,过了好几息,他才后知后觉地听清。


    燕昭说,这里,也是你主动含住的。


    其余的声响,是碎乱的水声,和他失控溢出的哭喘。


    【作者有话说】


    仔细一想,鱼这一天好可怜哦


    半夜被昭昭八爪鱼攻击,第二天早饭都没吃就被拉去做苦力,然后还被投喂了「不要太好吃」的东西,晚上还吃了水煎包


    而且擦的是太庙的地板,回头要在这举办先帝祭礼,等鱼回过味来估计要气到翻肚皮()——


    掉落30小包包~


    54☆、赴火4


    ◎小内侍正被按在墙上亲吻。◎


    这回虞白醒来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半夜挨了打。


    刚撑起半身,手臂就一阵发软,倒回榻上又撞到腰,疼得他一阵吸气。


    好疼。


    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擦地真是个很辛苦的事情。


    但不重要了。


    他慢慢蜷起身体,扯高了被子,蒙住头。


    紧接着被衾又掀开一角,一截纤细的手臂伸了出来。


    手腕微微打着颤,在床上摸索着,终于找到旁边的枕头,一把抓住拖进被子,抱住。


    几乎连呼吸都能触发身上的酸痛,无处不在的酸痛又让他呼吸都发抖。每一下颤栗都在提醒他昨晚发生了什么,连绵的痛楚烧成片,就连骨头缝里都是烫的。


    虽然不是和她的第一次。虽然早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虽然夜晚已经过去,但还是心跳好快。


    他双臂环抱着燕昭的枕头,把发热的脸和所有雀跃一起埋进去。


    但好可惜,她很克制。


    他也是真累坏了,还没来得及想出能让她继续的方法,就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就连衣裳……


    被子蒙着的昏暗里,虞白看清自己身上,接着又把脸埋回枕头。


    第一眼看见的是燕昭亲手给他穿的寝衣,第二眼是单薄的寝衣底下,新鲜的红痕。


    遗憾和羞赧一起涌上来,他感觉一阵喘不上气。过了一会才发现是被子捂得太紧,闷的。


    他这才把脑袋放出来。


    映入眼帘的画面很熟悉。


    枕边整整齐齐摆着套衣裳,上头放着一张叠起来的宣纸。衣裳是熟悉的浅青色,虞白看见,只觉得眼前发黑。


    原本还想问问燕昭能不能不再穿这身衣裳了,结果给忘了。


    但展开纸条的动作还是很利索。


    工整的笔迹写:


    「早膳在桌上,」


    仿佛昨日重现,虞白突然有点恍惚。


    结果抬起头,隔着道屏风的圆桌上,真的有什么在冒着热气。


    心头一阵惊喜,但他没急着下床,收回视线继续往下看。


    「若待着无聊,可来正德殿寻我。」


    他本来就抿着笑的唇角一下翘得更高了。


    只是今天的字好少,两下就看完了。


    他又反复看了几遍,小心叠好,和昨天的藏在一起,这才换了衣裳起身。


    腿有些发软,更深的地方还有点疼,他一点一点挪到桌边。


    早膳,或者按现在时间来看,应该是早午膳,摆了半张桌子。都是小小一碟,很多种,食盒底下还有热水温着,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里冒着白气。


    还没开始吃,虞白就已经感觉热乎乎的。


    虽然还在因为昨天那顿难吃的饭而没胃口,但他还是拿起了筷子。


    这不一样。面前这些都是燕昭给他准备的,他怎么都得吃完。


    虞白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思考今天的纸条上那后半句话。


    无聊的话,可以去正德殿找她。


    要去吗?


    他倒不觉得无聊。因为是在等她回来,所以等一整天也不觉得无聊。


    但是……


    很想。非常想。


    哪怕只是半上午没见。哪怕只是一刻钟没见。哪怕只是一个呼吸没见。


    往嘴里塞饭的动作越来越快,吃完最后一口,虞白腾地站了起来。


    然后在原地倒吸凉气地缓了一会,一步一步往外挪。


    站在宫门口他才想起,他还不知道正德殿在哪。


    好在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眼熟的绿衣内侍,虞白慢慢挪过去:“那个,请问……”


    “你小子怎么还在这儿乱晃?”


    熟悉的声音响起。


    虞白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还是昨天那个身穿绯色公服的总管。一看见他,总管眉毛倒竖:“我说找你一上午找不到,原来是跑这来了!赶紧走,所有人都在等你一个!”


    “哎不……”虞白两腿发软,一下就被总管扒拉到队伍最后头。他求助似的望向宫门口那个绿衣内侍,然而后者只抬眸看了他一眼,一动也没动。


    虞白欲哭无泪地被带去干活了。


    绿衣内侍望着队伍走远,确定了方向,而后朝正德殿走去。


    “……你再说一遍。”


    正德殿内,燕昭一字一顿问。甚至把面前公务推远了些,以免是她忙晕了头。


    绿衣内侍声音平静:“公子起身后用过了早膳,然后又跟着内仆局去了太庙。”


    燕昭搁下笔,缓缓扶额。愠怒攀升到极致,她直接笑出了声。


    昨晚她耐着性子克制,是看他累了一天太可怜。


    不是叫他留着力气又去干活的。


    看来还是她太好心了。


    她想说句什么又哑口,如此反复几次,她又笑了一声。


    “不过……”旁边内侍斟酌着开口,“公子被带走之前,像是有事要问奴婢。”


    燕昭气得没听见。


    她看看手里快要读完了的卷宗,又看看面前只剩一小叠的奏章,笔一搁就站起身。


    太庙。


    一群浅青色忙里忙外,当中一点绯红色四下巡视,训训这个、骂骂那个,然后抬头望天。


    怪倒霉的,他想。


    先帝忌辰,祭礼的布置本该归太常寺管,今年不知怎的交给了他们内仆局,任务临时吩咐下来,人手都不够用。


    好在人不会一直倒霉,勉强叫他凑够了。


    正感慨着,余光看见周围跪了一片。


    一回头,一抹黑金闯入视野。


    他一个激灵,忙躬着腰迎过去。平时见上的机会可不多,他转瞬就想出了一肚子好话,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跟在后面的那个绿衣内侍拦下。


    燕昭视线扫过一圈,在一片浅青色中,一眼就看见了要找的人。


    站在大殿深处,他没注意到外头的动静,还在跟手里的湿抹布较劲。似乎是手上没什么力气,一块抹布拧来拧去好半天,袖口都湿了一截。


    昨天传话还说他干起活来很狼狈,今天看着倒还挺像样的,周围那一圈地砖擦得锃光瓦亮。


    有一瞬燕昭心想,不如掉头回去办公得了。


    让他在这接着干,说不定能成一番事业。


    可紧接着,旁边的人发现他没跪,伸手拉了他一把。拧抹布拧得太投入,他完全没料到这一下,被拉扯着一踉跄绊倒了水桶,一退又踩到衣摆,直直跪进了水里,摔得啪唧一声。


    听着都疼。


    还没反应过来,燕昭就一步迈了出去。


    回过神又放慢了步速,背着手,巡查一样逛进了正殿。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跪着——大概吧,她没看。脚步像是自己有导向,转着转着,就停在那道狼狈的身影跟前。


    他一直低着头,这才慢慢抬起脸来。


    应该是刚才那一下真的摔疼了,他紧咬着的嘴唇发颤,眼尾也泛上了点潮湿,看起来可怜得不行。


    和昨晚的模样完全重叠。


    燕昭感觉耐力差不多到极限了。


    她一把攥住人手臂从地上捞起来,拽着就往一边的配殿走。绿衣内侍影子一般跟了上来,驱散了正殿里聚着的人,又轻手轻脚关上了配殿的门。


    几个内侍呆立在正殿外头,面面相觑。


    “完了。”左边的忧心忡忡。


    “坏了。”右边的眉头紧锁。


    “那小兄弟闯祸了。”中间的脸色发白。


    “而且是被殿下逮的。殿下什么时候管过咱们的事儿?”


    三个人再次交换眼神。


    “坏了。”


    “完了。”


    “闯大祸了。”


    当中那个长叹一声:“小兄弟叫啥?逢年过节的总得有人记着他。”


    三人之间飘过一阵诡异的安静。


    “他不是你们司的吗?”


    “我以为他跟你们一起的!”


    “……”


    一道绿影无声出现。


    “干活去。”


    几人像是刚回神一样,“哦哦”、“好好”了一阵,转身就要走。很快又发现新的问题:“总管呢?”


    绿衣内侍轻飘飘扫了他们一眼。


    “他做错了事情,已经被殿下罚去掖庭擦地了。怎么,你们想陪着?”


    一哄而散。


    “干活了干活了。”


    配殿内,几人口中闯了大祸的小内侍正被按在墙上亲吻。


    配殿狭窄,挤挤挨挨堆放着还未来得及收整的旧物,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唇舌交缠的暧昧声响,和只来自其中一人的无助呜咽。


    刚进来就被推着撞在了墙上,燕昭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虞白人都还是懵的,呼吸就被封了个彻底。


    吻得很重,几乎像是在泄愤,唇瓣被衔住的第一下就传来了破皮的刺痛。但燕昭好像没有任何放过他的意思,反而追着微微发肿的那一点吮咬个不停。


    唇际酥酥麻麻的触感瞬间抵消了身上各处的酸痛,虞白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发软,贴着墙面往下不停打滑,又被拉扯着手臂向上,按着环住了身前人的肩膀。


    这样的姿势,一下把他拽回昨晚。


    昨晚,也是这样,缠吻着,颤栗着,肢体交错着紧拥。


    像最亲密的爱人。


    但现在不是。


    现在他心弦紧绷到了极致,从重重吮咬他的唇齿,从掐在他腰上毫不收敛的手,从吻落下来之前一闪而过的对视,他恍惚意识到一件事情。


    燕昭生气了。


    不是他蓄意招惹,是真的生气了。


    一产生这个念头他心脏就提到了嗓子眼,忐忑和担忧瞬间爬遍全身。铺天盖地的深吻里,他竭力调起仅剩的那点清醒回想。


    是他做错了什么?


    还是他惹了什么麻烦……


    本就不多的理智被又一次吮咬击散。


    等燕昭终于放开他的时候,他只剩下道歉的本能,


    “殿下、殿下,我错了……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很近的地方,燕昭眼睛里闪过一点意外。


    “是吗,”她问,声音带着暧昧的潮湿,“错哪了?”


    “错在……错在刚才,跪太慢了……”


    没能力思考。是手上和膝盖上,刚才被人拽着跪倒时摔出的疼痛提醒他的。


    接着似乎看见面前的人僵了一秒。


    还没等他看清楚,更重的吻落下来,顶得他后脑都撞在了墙上,咚一声炸开遥远的痛。


    接着有只手覆了上去。


    像是想护住他的头,又像是为了按着他吻得更深。这下虞白感觉胸腔都被榨空了,眼前因缺氧一阵阵发黑,直到再放开,腿一软就往前倒。


    又被人扼着脖颈抵回墙上。


    “你再好好想想。”


    燕昭掐着他喉咙贴着额头,几乎是鼻息贴着鼻息问,好好想想,到底错哪了。


    他急促地喘着说不出话。燕昭一边暗骂他没良心,一边鬼使神差地松了手让他喘气。


    接着,又在心里嗤笑自己这些几乎本能的举动。


    本能。


    她也有本能了。


    零落的呼吸终于恢复了点平稳起伏。


    “我是不是……是不是不该跑到这里来……”


    被她圈在身前、禁锢在怀里的身体还在颤抖着,声音也颤抖,“我错了……那个、那个总管,他叫我过来,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怕给你惹麻烦……我以后不乱跑了……”


    覆在他脑后的手不知何时滑到了他后颈,安抚一样轻轻摩挲着。燕昭抱着他听他说话,中间几次停顿,是她情不自禁靠近吻了吻他的唇。


    这样轻柔又密切的触碰,却比狂风暴雨式的索取更让人窒息。


    虞白被一下下吻得更发晕了,已经从贴着墙站着,变成整个人软软地挂在燕昭身上。


    就在他慢慢沉浸在这样的温柔里的时候,突然听见她又问,


    “那你应该去哪?”


    “应该……”


    虞白努力睁了睁眼睛。


    出门,会惹麻烦。惹麻烦,会耽误她办公。她本来就已经很忙了,不能给她添乱了。


    于是他含糊地说:“应该……老老实实待着……”


    “就待在毓庆宫,等……哪也不去……”


    细细密密的吻突然停了。


    拢在后颈的手指慢慢收紧,身体深处紧接着升起紧张的本能。


    不对。不对。


    他是不是答错了。


    他应该……


    但是燕昭已经不给他重答的机会。


    她半眯着眼睛盯着他,眼底是无需努力分辨就能看出的愠怒。


    “想待在毓庆宫,是吧。”


    颈后的手一转,燕昭拖着他就往外走。


    “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记忆有一段的空缺。


    虞白都不记得他是怎么被带回来的,殿门在背后合拢时,身上已经没有衣服。


    燕昭拽着他往内室走,动作几乎粗暴。摔倒时湿透了又被扯散的衣料沉甸甸地缠着他,几次险些绊倒,但很快又不绊了。


    衣衫散落一地,他被甩在榻上。


    脊背撞上不算柔软的床榻,疼得他一下弓起了身,紧接着又被按了回去。想认错的话还没出口,两根手指就撬开他嘴唇顶了进来,一下抵到最深。


    道歉求饶全被撞碎,他被异物感激得呛咳不断,眼尾都泛起了泪。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上方的人衣冠齐整,甚至连束发都没怎么移位,唯一的凌乱是她俯视着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他的影子。


    不着寸缕,满脸晕红。


    过于强烈的对比一下让滚烫从尾椎烧到头顶,恐慌又把这种热意全变成羞耻。虞白本能地想用手遮一遮,可手臂刚抬到一半就被一把拍开。


    “你躲什么。”


    燕昭攥着他手腕按到一边,俯身靠得更近了些,“你哪里我没看过?”


    声音里带着点训诫的意味,落进耳朵里仿佛每个字都是烫的,虞白难堪地想转开脸,又被扣在嘴里的手指内外一起掐着下巴扳了回来。


    “而且你很喜欢。被我看着,你……”


    “反应可大了。”


    混乱的呼吸声和水声反衬得燕昭的声音更平静,一字一顿像是在审判他的可耻。虞白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换来的却是她毫不留情的加码,


    “你看。”


    她说,你看,你隔着衣裳都烫到我了。


    虞白羞得浑身发软,想求她别说了,但又因为嘴里被堵着,发出的只有含糊的呜咽。


    突然手指抽走了,空气凉丝丝地涌进来,他意识都被冰得一激灵。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一下挣开了燕昭按着他的手,一把攥住了她刚抽离的手腕。


    “我知道、我知道了……”


    他努力睁着被泪水打湿的眼睛,尝试从模糊的视野里分辨撑在上方的人表情,“我应该去找你……”


    “我该去正德殿……殿下,我该去找你……”


    声线抖得快要碎了,一半因为乱得不成样的呼吸,另一半因为被他攥着的手,指腹再次落回他唇上,轻轻地、一下一下摩挲着。


    燕昭绷紧了手臂放低身体,撑在离他很近很近、几乎呼吸相贴的距离。


    “现在才知道?”


    身躯圈出一个极致狭窄的空间,一切声音都在这里回响。


    虞白听见自己碎乱的轻喘,听见衣料贴上肌肤的细微摩擦,听见滚烫炽烈的心跳,怦怦如擂鼓。


    不是他的。


    接着又听见燕昭说,晚了。


    唇边一重,她手指又顶了回来,这次是三根。


    攥着她的手都忘了放开,像是他主动牵引着贪婪吞吃。


    撑到极限了,就连含糊的呜咽都被完全堵住。泪水,涎水,湿润晶莹在他早就绯红透了的脸上糊成片,像暴雨过后碎落满地的桃花,可怜得不行。


    但还不够。


    燕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所有反应都收入眼底,还不够。


    很想再挑些错处,很想往他身上再套些罪名,让他抖得更可怜些。


    可视线从上往下看过去,每一处,都让她只想捧高他的脸吻一口,或者狠狠地咬他,咬到他哭出声。


    她猛地抽出了手。


    怀里的身躯有一瞬的僵直,湿红狼藉的嘴唇无声空张,接着爆发出比之前都要剧烈的颤抖。


    尖叫哭喘被她全部吻进唇间,隔着烫热和潮湿,一切感知都变得朦胧。


    闭上眼睛,她看见的是南辅那晚漫天的焰火。


    看见的是怀里这个正失神颤栗着的少年,神情淡淡地问她,殿下,你有什么愿望吗。


    她的愿望……


    清闲自在的日子。安静远人的山野。不大不小、宽敞舒适、最好还带有一片花圃的院子。


    种一些……桃花吧,桃花漂亮。


    不要朱漆大门,她不喜欢艳色。


    门前不要石板路。脚步踩上青石的声音她听着心烦。


    要嫩绿又柔软的草地。要温热但不刺眼的阳光。要未着点漆的、清净天然的门扉。然后,推开——


    燕昭短暂地停了一下,撑起一点身子,睁开眼睛。


    看见了她的愿望。


    她好像……


    她爱上他了。


    心跳声在耳畔轰鸣,但很快也模糊地远去了。


    储君的必修课里没有何为爱这一则,但在很久以前的很多个瞬间,她感受到过。


    消瘦的身体贴着她的怀抱颤栗,一些柔软又灼热的东西就跟着在胸腔涨开。比雨云沉重,比炭火温柔,她想这或许就是爱。


    这就不好了。


    毕竟,她心爱的一切,都离她而去了。


    何况这样一个违背本心的、受她强迫的。


    他也会离开的。


    燕昭笃定地想。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鱼假装贞洁烈夫装得很像


    坏消息:装得太像了


    好消息:贞洁烈夫体验卡快到期了[狗头]


    1.0版本最后几顿,2*.0更新包加载中[比心]——


    最近几章也太肥厚了,作者要被榨成糠橘子了!


    明天(5月19日周一)请假一天休息,顺便梳理后面内容,周二回来继续更!


    为表弥补,本章掉40个小包包[垂耳兔头][垂耳兔头]爱你们


    55☆、赴火5


    ◎“喂给我。”◎


    这回虞白快要睡不醒了。


    酸软又滚烫的梦里沉浮了不知多久,他恍惚睁开千斤重的眼皮,往枕头边上看了一眼,还没看清就又睡了过去。


    折腾到不记得什么时候,到最后他真的连抬一下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趴在榻上睡得有些呼吸不畅,但也没动,就这样昏昏沉沉睡着。


    直到中午。


    睁开眼,他艰难地翻了个身。只是一个动作就牵得哪里都痛,前两日干活留下的酸疼翻倍叠加,还有……


    不对。


    没有了。


    明明意识陷入沉睡前还很清晰,又烫又胀地跳着疼,现在不太能感觉得到了。


    反而凉丝丝的。


    ……凉丝丝的。


    虞白动了动鼻子。又掀开被子往下看了一眼。


    双膝缠着一圈绸布,迟迟苏醒的嗅觉终于分辨出药味。不是外伤药,是消肿镇痛,昨天踩到水滑倒的那一下摔得有些厉害,膝盖肉眼可见地红肿。


    但是这几味药……


    不止能用在膝盖上头。


    一些与上药有关的记忆混乱地闪回脑海。


    羞赧一下没了顶,虞白再一次把旁边燕昭的枕头捞进怀里,脸埋进去无声呜咽。


    但下一秒,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他抬起还烫着的脸,看向枕边。


    空的。


    没有熟悉的衣裳。没有折好的纸条。


    枕边空空的,除了刚才他拖动枕头带起的一小片褶皱,什么都没有。


    规律被打破的不安一下席卷全身,虞白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接着又“啊”地叫出了声。


    不凉了,一点都不凉。


    好疼。


    他抱紧了枕头等那阵撕痛过去,却听见外头传来轻轻叩门声。


    “公子醒了?”


    殿外的声音不轻不重很有分寸,“殿下叫奴婢送些东西进来。公子现下方便吗?”


    虞白低头看看身上。寝衣穿得很整齐,还有帐幔和外头的屏风挡着,倒没什么问题。


    ……但他的声音有点不太方便。


    刚才那一下痛呼没预料,现在回过神来,里头的沙哑让他耳廓瞬间烧红。


    依稀记得昨天燕昭反复叫他小声。


    还说什么,这是在宫里,这是特殊时期,需得禁欲,所以他不能出声。


    虽然不管他再怎么神智不清,也知道禁欲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但还是尽力配合了。


    只不过不是很成功。


    他努力调整了下声线,朝外头答了句尽量不那么奇怪的“嗯”。


    外头的人应声进来,还是那个眼熟的绿衣内侍,后头两列宫人捧着托盘低头跟着,远远地看不太清。


    “午膳,衣裳,用具。”绿衣内侍隔着屏风一样样介绍,“还有这个腰牌,公子若在内廷走动,务必随身带着,以免麻烦。”


    虞白愣愣地听着,大概明白有了这个腰牌,就不会被拉去干活了。


    那今天可以去找她吗——他想问又不好意思出声,正纠结着,就听见那个绿衣内侍继续说:


    “殿下还让奴婢带话,让公子好好歇息,若有事会派人传召。”


    “哦……好,谢、谢谢。”虞白磕磕绊绊应了句,尽量不让声音的异样太明显。


    然而接着就听见:“润喉的丸药也在这里了,公子记得按时服用。”


    一行人退出去,殿门关上,虞白捂着脸倒回枕头。


    先休息一会,他想。就休息一小会,然后起来吃饭。燕昭叫人给他送的,他得趁热吃。再吃点那个润喉的药,现在这样说话太难为情了。


    然后……就在毓庆宫转一转。想看看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来了这几日还没来得及看。


    再然后……等她。等她回来,或者等她传他过去。


    他等着就好了。一直都是这样的。


    等待就好了。


    抱着残留熟悉气息的枕头,虞白安心地再次睡了过去。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等等了好久。


    沉进睡梦又醒来,天光明了又暗。酣眠中某一次翻身他隐约落进个温热的怀抱,醒来的时候身边又什么都没有。


    但他知道燕昭是回来过的。膝上绸布裹着的摔肿了的地方,药膏每天都在换。


    他也尝试醒着等待,但待在这间宫殿里,视线不管落在哪里都是空的、单调的、冷硬的,仿佛能催眠。


    第三天。


    虞白坐在小圆桌边上,小碟小碟精致的早膳在面前摆开一片,但他没有半分食欲。


    袖子底下的手指绞得快要打结,他忐忑地思考着。


    不会是还在生气吧。


    可那天他反反复复问过了,被她抱在浴桶里的时候,认错的话也说了很多遍。


    每一遍追问她都说没有,每一句道歉都换来一个轻轻的吻。


    ……还是他记错了?


    他整个人陷入惶恐。


    转过头,殿外阳光明媚,隔着一段距离也灼得他眼睛微痛,像无形的火海。


    他定定望了一会,突然开始吃饭,吃得很快。往嘴里送进最后一口后,他刷地站起身,快步朝殿外走去。


    两步后又拐了回来,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自己。


    收拾妥当,腰牌挂在身上,方向也在前一日、嗓子刚好些的时候就问过。一道青影出了毓庆宫,停也不停地朝正德殿走去。


    单薄的身影还没走出多远,就被遥遥一道钟声止住。


    “咚——”


    虞白猛地回过头。


    那个方向,他太熟悉了。现在看着,还会不自觉地腰酸腿软。


    那道钟声,他也太熟悉了。


    那是……


    “咚——”


    钟声鸣尽,燕昭睁开眼睛,望向面前不远的莲座烛台。


    烛火绵延成片,在她视野每一个角落扑朔跳动。往常她会讨厌这样刺眼的明光,会忍不住想要眯起眼睛去遮挡。


    但现在,重重灯影落进她眼底,她平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上香。


    青白烟雾流水一样散开,气味沉郁得像深埋地底的枯骨。


    奠酒。


    晶莹酒液洒上祭台,纤细水流淅沥不断,一滴一滴撞人耳膜。


    祝文。


    朗读声和诵经声交叠,嗡嗡入耳,如同层层环绕收紧的念咒。


    隔着青烟烛火,神龛高坐。


    先帝牌位供在里面,金丝楠木木色幽暗,像是从黄泉深处望来的眼睛。燕昭抬眸回望,平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她原以为这一日她会躁怒不安,但并没有。一切苦痛憎恶思虑忧愁都在祭礼钟声敲响第一下时散去,余下的只有平静。


    祭礼。


    牌位。


    死物。


    死了。


    那个给她带来苦痛的人已经死了,再也左右不了她的情绪了。


    燕昭平静地想。


    礼官高唱送神,所有人再一次俯身拜下去。


    祭礼就要结束,她已经快要等不及。最后一把黄白笺撒入火中,她在心底默念快一些、再快一些,她想快些回去。


    一角未被吞噬的黄纸乘风飘摇,在她面前打了个转又落回火里,终于烧成灰烬。


    终于——


    “把人叫来。”


    回到正德殿第一件事,燕昭朝角落里那道绿衣影子吩咐。


    布德音又兼祭毕宴,这一日真正告终时已是傍晚。殿内已经掌了灯,她大步穿过灯影,在御案后坐下。


    正德殿,她留宿宫中时办公的地方,往日并不常来。相比府里待惯了的书房,这间大殿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尤其是现在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


    除了砚台镇纸和笔架,什么都没有。


    没有积攒成摞的奏折,没有等着她的公务。


    祭礼前这几日她内心烦乱闷头办公,居然把所有堆积都处理完了,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虽然这只是短暂的空白。明日一早,桌面一角又会被占满,燕祯歇过几日也该恢复功课,新的忙碌又会扑面而来。


    但就在这个瞬间,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殿门一声轻响。


    燕昭抬眸看过去,一点浅青色出现在她视线尽头。


    静夜的最后一点缺憾也补全了。


    “来了。”


    她很慢地呼吸了一下,然后才朝人招了下手:“过来。”


    虞白慢吞吞走过去。


    倒不是因为身上还疼,这几日已经差不多歇过来了。也不是想要欲拒还迎,他现在没太有那个心情。


    自从发现他前两日卖力打扫的大殿是太庙,举办先帝祭礼的地方,他整个人都灰暗了。


    元月二十。光顾着数有几日没见到燕昭,忘记算日子了。


    他清楚地记得去年的这一天。那是第五年了,他已经熟练掌握了低头、躲避和隐忍。但丧钟穿透层云传进他耳中时,他还是觉得心底有那么一小块被击碎了。


    都说人死债消,仇怨是不是也一样?他连自保都还勉强,仇怨的源头就轻飘飘离开了。


    甚至,当时虞白冥思苦想很久,才发现他唯一能做的报复,就是在钟鼓齐鸣的那一刻恶劣地吐口唾沫。


    但他没有。当时,如果这样做,被管事的发现会挨罚。


    现在更可笑。现在,他给人擦祭礼时的地砖。


    虞白感觉自己像个愚蠢的废物。


    走到御案边上他停下了,看见燕昭朝他伸手,就又往前挪了挪。


    “不开心?”


    “……没有。”虞白摇头。


    就是想离她近一点,但不知道怎么说。脑袋里有点乱。


    “还疼吗?”她又问,“膝盖。”


    虞白再次摇头。


    燕昭视线从他脸上挪开,往下看了一眼。隔着衣料当然看不见情况,但她依稀记得是快好了。


    “好。那你坐上来。”


    她命令的语气,“让我抱一会。”


    虞白一阵发愣。


    宽大的圈椅上,燕昭朝后靠在椅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撑着圈椅扶手爬了上去,以一个骑坐的姿势,双腿分开在她身体两侧悬在那里。


    不敢往下坐,也不敢往前趴。


    燕昭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他。


    “抱着。”她重复。


    有一瞬虞白以为他是在做梦,但圈椅坚硬木质带来的硌痛又告诉他他很清醒。


    他清醒地朝前贴近。


    第一次,不需要用任何手段,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拥抱。


    整个人都陷入恍惚。


    单薄身体严丝合缝趴进她怀里,燕昭十分满意。


    拍了拍他手臂,他就自觉地圈住了她脖颈。虽然抱得不够紧,不过也还行了。


    燕昭回环住他的腰,感受着这具身体在手臂间的存在感。深呼吸,他就跟着她胸腔的起伏微微起落。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好像……他的一切都可以为她所掌控。


    “用过晚饭了吗?”


    埋在肩上的脑袋过了好久才摇了摇,声音闷闷地说不饿。


    燕昭一只手挤进身体之间,在他肚子上按了按。


    扁扁的。


    “不饿?”


    虞白想躲,但又怕这是个过于真实的梦,一动就醒了。正想着该怎么解释太过沮丧而没吃东西这件事,余光就看见燕昭伸手在桌案底下摸了摸。


    一阵拆开纸包的窸窣,然后是她的命令,“坐直了。”


    虞白愣愣听从。


    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抵上他嘴唇,带着点甜香。


    “张嘴。”


    点心塞了进来。


    “好吃吗?”


    虞白点点头。然后才尝出味道,似乎本该是酥脆的,因为时间而变软了,口感有点奇怪。


    奇怪的点心咽下去,又一块塞进来。


    “十六那天叫人做的。”


    燕昭很快解答了原因,“你四天前就该吃的。”


    “还有别的。别的放不住,不然也都叫你吃了。”


    又一块迟到的甜塞进嘴里,虞白慢慢张口咬住。


    他有点听不懂,但又似乎听懂了。面前,燕昭看着他的眼睛里没什么表情,但又似乎很专注。


    看不清。


    视线突然模糊了,眼泪先于大脑反应过来,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哭什么?不是断头饭。”


    燕昭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怕他不信似的,“真的,没下毒。”


    虞白眼前更模糊了,都看不清她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了。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甚至都能听见泪水砸在衣料的声音,他想他现在一定非常狼狈难看,但又一下也没擦。


    手臂还环在她肩上,他说什么也不想松开。


    她早就想让他来。她想让他来。她……


    又咽下一块之后他主动张开了嘴,燕昭接着就递了新的来。


    但是说:“不许吃。”


    没沾点心屑的手背蹭掉他眼泪。


    视野恢复清晰,燕昭微仰着脸看着他。


    “喂给我。”


    一阵怔愣。片刻,她嘴唇又动了动,无声地重复了遍。


    一切都因距离变近而放缓。


    虞白看见她眼底自己的倒影缓慢放大,看见她双唇跟着他的靠近缓慢启开。


    急促的心跳变得慢了,耳边血流翻涌的嗡鸣声变得慢了,另一道呼吸扑在在唇角,滚烫蔓延得也很慢。


    燕昭咬走他衔着的点心一半,咀嚼的动作也显得缓慢。


    ……不对。是真的很慢。


    她一点、一点,像品尝什么珍馐佳肴一样,慢条斯理嚼着那一小半点心,眼睛里那点顽劣的笑意根本没藏。


    虞白难耐地呜咽了声。


    嘴巴开始酸了,脸颊也有点。衔着半块点心不敢咬也不敢吞,他半张着唇端在那里像受刑,甚至唇角都开始打颤。


    过了很久,咀嚼的动作才停。又过了很久,喉咙上下一滚。再过片刻,她才再次张开嘴唇。


    另半块在被他衔在嘴里。


    呼吸贴近,她舌尖顶开阻碍卷了进来。


    不记得是谁吃了后半块点心。软和甜在唇间缠绵蔓延,呼吸交织得很彻底。


    他脸上还挂着泪,手臂环着她脖颈,在她和御案之间,以一个看似无法逃脱的姿势被她亲吻。


    但他可以逃脱的,燕昭非常清楚这一点。


    没有束缚,没有压制,甚至没有追着他唇瓣磨咬。圈着他的手也松开了,只要他稍稍向后一仰,他就可以逃。


    但他没有。


    他没挣扎,也没躲闪。在她给出了抱着的指令之后,他就没有松开过,让他坐直,他就一直颤巍巍地挺着腰。


    这就够了,她想。


    如果她的命令他都会听,那他主不主动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反正她每天都在下命令,多他一个也不多。


    想了想,又觉得还不够。燕昭短暂地放开了他,往后靠在椅背上,琢磨着还能命令他些什么。


    他没再哭了,只是泪痕还糊在脸颊。嘴唇也一片晶莹,湿答答地气喘吁吁。


    相比起来身上倒很齐整,公服穿得一丝不苟,因为没有挣扎,所以也没有半点凌乱。


    狼狈又漂亮。


    他平时总穿素白,其实浅青也衬他。没有绿那么重,又不像蓝那么冷,像一株早春的草芽。


    绯色在他身上应该也漂亮。燕昭回忆着他什么都不穿的时候全身泛粉的模样,思绪发散地想。


    视线继续往下,她顿了顿。


    然后意味不明地“啧”了声。


    原来不是因为那句命令才坐直。


    “阿玉。”


    燕昭把他的手从肩上拉下来,牵着他探过去。


    “怎么都哭成这样了,还有反应?”


    竭力想藏的被戳破,虞白一下窘得又快哭了,本能地就往后躲。可身后还有桌案挡着,他忘了,咚一声撞了个结结实实,又发着抖被燕昭捞回怀里。


    “这回真的不能跑。真的。”


    燕昭张口就来,“你忘了这是在哪了?要是让别人看见就麻烦大了。所以不能跑,待着。”


    虞白混乱地点头。之前种种沮丧早就飞到九霄云外,窘迫羞耻烧得他脑袋发懵,别说分辨燕昭是不是在唬他了,就连她说了什么都听不太清。


    他竭力想把自己身体撑起来一点,至少不那么冒犯,但越是这个时候手臂越发软,最后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对、对不起……我……”


    “我不是故意的……”


    燕昭就笑眯眯看着他努力,看够了才开口:“想让我帮你啊?”


    虞白条件反射就点头。


    回过神来,又赶忙摇头。


    脑袋一团浆糊了,他无措得有点想哭,“我不知道……”


    耳边再次落进一声轻笑,接着腰上一紧,他整个人被托着转了个方向,背对着靠坐在燕昭怀里。


    他一下松了口气。


    至少……至少这样不会碰到她了。


    可下一秒,两腿就被人用膝盖顶开,以一种很坦荡的姿势,别在她身体两侧。


    虞白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刚要开口,腰上就一松。


    他“啊”地叫出了声,“殿下……”


    内侍的衣裳很简便。


    “等等、不行,这里……”


    凉意席卷。


    “会有人……”


    燕昭轻轻“嗯”了下,“那你这次小点声。”


    语气意有所指,一下让他想起那几个很响的夜晚。


    刚被冷意激得发紧的肌肤瞬间又滚烫,推拒的话再开口就变了味道,“但、但今天是……”


    “我知道。”


    燕昭打断他,声音是和他截然相反的平静,“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一边折叠着一块浅青,动作慢条斯理,一边说:“所以,你得自己来。”


    虞白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甚至,在她把叠好了的衣带递到嘴边时,他都忘了反应,顺从地启唇咬住。


    在……


    先帝忌辰这天……


    自.渎。


    这简直……


    他心脏都兴奋地跳了跳。


    简直是他能想到的,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报复了。


    他的手自己就找了过去。


    但接着又被止住。


    “不是这样。”


    燕昭牵着他,从他已经熟悉了的地方,又往下了一点。


    “这里。”


    【作者有话说】


    ps:不止是心脏——


    掉落30小包包~[垂耳兔头]


    56☆、赴火6


    ◎他好像没有底线。◎


    从那一刻起,这间大殿就与肃穆庄严再无半点关联。


    窗缝有微风漏入,灯台光影颤抖,她怀里的人也在发抖。


    被迫压抑的碎喘,瘫软在她身上消瘦的脊背,被泪水打湿了的睫毛,还有绷紧了的手腕,都在无声、无措、无章法地颤抖。


    整个人都变成粉色了,娇艳又可怜。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抓着她的,呼吸变得像抽泣,他呜咽着在她肩上磨蹭,一双眼睛透过茫茫水雾求饶般看着她。


    悬而未决,他身上都沁出了汗,难受得已经在发抖了。


    燕昭听着自己心跳怦怦,胸腔都被震得发麻。


    这样的表情,本身就是邀请。


    但她还是忍住了。


    “看我做什么?”她坏心地明知故问,想要什么,怎么不说。磨了很久,才长长地“哦”了声,


    “原来嘴巴被塞着啊。”


    她把大半湿透的衣带取出来,再一次问,阿玉,想要什么,你自己说。


    嗓音像湿透的羽毛,堵哑了又泡透了,软软地祈求。


    “……想……”


    “我不行……”


    他脸颊埋进她颈间,唇瓣湿漉漉地贴着,“帮帮我……求你了……”


    燕昭握住了他的手腕。


    绯红烧得很剧烈。他整个人都难堪得颤抖,但没有躲。


    她知道他可以躲的。他有那样倔的性子,有能抗下那样一身伤的固执,只要他想,他是逃得了的。


    可他没有。


    原本,她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逆来顺受,是不是真的无论如何都会服从。


    原本,她想找到他的底线。


    可他好像……没有底线。


    但她还是没允诺。


    她说,依旧是命令的语气,


    “那你吻我。”-


    回到毓庆宫已经很晚,真正静下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和过去没见面的两个晚上一样,燕昭清醒地躺在榻上,于昏暗中端详怀里熟睡的人。


    很神奇,她想。


    明明是一样的探索,怎么交到她手里,就败得那么快。


    明明也是一样的亲吻,怎么由他来的时候,就那么可爱又轻柔。


    她下达了让他主动的命令,他没有逆来顺受。


    而是慢慢睁大了泛着泪的眼睛,似乎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问,真的吗。


    燕昭没回答,就静静看着他。


    看着他缓慢地靠近,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又一下。


    被她折腾得微肿又被他自己咬得殷红的唇很轻地贴上她的,湿软的舌尖探出来,一点点勾她的唇角。


    每一下碰触,都在打量她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喊停。


    她没喊停。


    直到他终于颤栗着贴得更近,含住她唇瓣轻轻吮了一下的时候,才终于忍不住,深重地吻了回去。


    也是从那一下起,噤声的命令彻底崩坏。


    还好提前叮嘱过守远些,燕昭在心里庆幸。


    哭起来那么安静的一个人,这种时候怎么就这么响,用什么都堵不住。


    他很快就睡了。陷在柔软的枕席里,看上去像是累坏了,就连呼吸都匀长绵软。


    过去几天每次夜里过来,他都圈地似的揪着她的枕头一角。但今晚,大概是因为被她占了,他手里的东西就换成了她的衣摆。


    攥得很紧,哪怕睡得这么沉也没松开,甚至指节都隐隐发白。燕昭拽了拽,没松手,还顺着力道靠得近了点。


    但她觉得还不够。


    “再靠近点。”


    没醒,但闭着眼睛听从。


    “再近点。抱着。”


    温热的身躯就贴了上来。


    “……抱紧一点。”


    被睡梦醺得柔软的脸颊埋进她颈窝,鼻息像羽毛一样一下下挠着她,含糊呢喃了句什么。


    燕昭低头凑近,追问了好几遍才听清。


    他说,好的。


    他好像真的没有底线。


    某一个瞬间她在想,如果对他提出一些过分至极的要求,比如要他永远待在她身边,他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声线软软地说好的。


    燕昭往后退了半寸,掌心托着抬起了他的脸。


    殿内远处留着烛火,又被帐幔掩得朦胧。落在面前这张脸上的,就只剩半分迷离又柔和的光影。


    像是觉察到了她的注视,他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就在昏暗中安静地、很近地对视。


    近得呼吸交织,近得难分彼此。


    也难以分辨是谁先靠近。


    双唇相贴,在这个喧闹过又归于安静的夜晚,分享着一个绵长、温柔、不掺一丝欲念的,单纯的亲吻。


    分开的时候他呼吸再次乱了。


    但又因为实在太困,就半眯着眼睛气息绵软地望着她。


    燕昭突然理解了不早朝。


    “今天够了。”她手指在他脸颊轻捏了捏,“我还有事,你先睡。”


    说着她就要起身,但刚撑起一半,寝衣一紧。


    一低头,才发现他的手还没放。


    她忍不住笑了声。


    “枕头在这。”她把他抓惯了的那个塞进他手里,“这个送你好了。睡吧。一会我就回来。”


    他眯着眼睛仔细听她说的话,听到最后抱紧了枕头,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燕昭坐在床沿又看了很久,恍惚感觉唇角发酸,才发现是她一直在笑。


    心情不错。


    她掀开帐幔,起身朝偏殿走去。


    问题解决了。


    偏殿没有点灯,暗得很冷。


    他没有底线。他逆来顺受。她不需要想尽办法就可以把他留在身边,如果需要,她也可以办法用尽。


    燕昭停在偏殿深处,不起眼的一个角落。


    不会再有人摧毁她珍视的一切了。


    ……真的吗?


    怎么不是真的。


    ……不是吗。


    她抬手攀上墙面壁瓶,扳动。


    上次开启时过整年,机关滞涩,一声哀鸣像悲叹。


    静夜终结。


    “陛下为何还没来?……”


    上元夜,嘉和宫,御宴台上,年轻女子拈着酒盏慢慢把玩。听见席间低语,她不为所动。


    垂下的睫毛将郁色尽藏,过了片刻,她若无其事抬眸,将台下众人打量了眼。


    酒盏放下,她抬抬手招来身后宫人。可还没开口,视线就被刚走进殿门的内侍吸引。


    魏喜。


    一身绛色公服,昭示着他远高于其余一众宫人的身份,也预告了他此时匆匆赶来,是要传与谁有关的消息。


    年轻女子扫了眼身旁的空座,垂眸间一片冰冷。


    太极宫。


    和通传时不同,门后已经安静了。站在门外,燕昭没急着入内,而是先让魏喜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脚步声远去,她深深呼吸一口,这才推门。


    殿内死寂,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然后才是大殿深处正座上,歪斜靠着的明黄身影。


    不到四十,燕飞鸿已经有白发了。枯草一样的头发被他抓得蓬乱,有几缕垂在额前,掺着红红紫紫的指痕。


    燕昭绕开碎瓷片走过去。有一个瞬间,她试图回想面前这个男人正常时的模样,但很快她发现那已经太久远,记不清了。


    她转而思考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明日该叫人送些摔砸不坏的东西来,再比如稍后回到宴上,该如何应对群臣猜疑的眼神。


    她朝着自己父皇开口。


    “醒醒。”


    空洞的眼眸动了动。那双眼睛望着殿顶,在梁柱上缓缓梭巡。许久,像是才发现声音的来源在面前,燕飞鸿猛地朝她看来,浑浊眼瞳死死瞪着,像陡然发狂的疯犬。


    “谁准你进殿的?!”


    嘶哑嗓音听得燕昭一皱眉。


    “放肆……放肆!给朕滚出去!”燕飞鸿几乎是吼着,发抖的手指向一旁,“出去!朕是……朕是皇帝!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妄动……你滚出去!”


    燕昭毫不掩饰地避远了些。


    袖口有些皱了,等下还要回去宴上,她用掌根一点点抚平。另一边也理一理。理完了,她顺着燕飞鸿手指的方向望了眼窗外。


    真的彻底失智了,他以为那边是殿门。


    隔着纸窗,满月明光遍洒空庭,以及那一排一动不动守着的、树苗一般的绿影。


    收回视线,已经安静了。


    “醒了?一会把药喝了,去嘉和宫。所有人都还在宫宴上等着。”


    多的一句不愿说。这两年沉重的担子劈头压下,她只是应付就有些艰难,已经没有精力产生愤怒或者厌恨的情绪。


    然而,面前神智不清的男人,她疲于应付的重担之一,迟缓地看了她一会。


    “……什么宫宴?”


    燕昭疲惫地闭了下眼睛。


    “上元节?”燕飞鸿突然亢奋起来,眸中迸出亮光,“阿昭、阿昭,咱们不去了。朕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咱们偷偷出去。宫、宫宴,皇后和你母妃她们,她们应付得来……朕……朕陪你去……”


    他越说越兴奋,甚至忍不住想站起来。但又因为肢体无力,刚撑起一点,就又跌坐回去。


    燕昭叹了口气。


    “还是说你病了吧。”


    接着,她转身往外走。太累了,这个充斥着污浊气息的地方她一秒也不想待了。现在她只想赶紧离开,把今晚的宫宴应付过去,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享受片刻的安静。


    只要片刻。


    但是身后那个疯癫的男人还是不肯让她如愿。


    “你给朕回来!”


    当啷一声,一个金属的不知什么砸在她刚走过的地方。她没看。


    “你凭什么……”


    哗啦一声,这回是瓷的。


    “你凭什么怨朕!”


    没声响。是靠枕。


    快没东西可砸了。


    “朕那都是……”


    “朕都是为了你好!!”


    咒骂停顿了一瞬,接着又是吼叫。嘶吼在大殿回响,有什么叮叮咚咚地跳到了她脚边,碎了。


    燕昭低头看过去。


    没东西可砸了,燕飞鸿扯掉了身上的玉佩。白玉璧通透莹润,摔得四分五裂,一块块躺在青砖上,像支离的白骨。


    一直紧绷的某根弦似乎断了。


    “为我好?”


    燕昭回身。


    “你管你做的那些叫,‘为我好’?”


    “雪粒。画雨。虞氏。还有我母妃。你说这是为我好?”


    座上的人双目圆瞪,胡乱摇着头,嘴唇也在颤抖。随着走近,那双眼睛神色几变,震怒、疑惑、恍惚,甚至有一瞬的恐惧,最后定格在绝望,绝望中倒映着她的身影。


    燕昭这才看清他不是在发抖,是在说话。


    但她已经不想听了。


    现在,她只想要安静。


    她从周围的碎乱中随手抓起样东西。


    她获得了安静。


    哗啦一声碗盏碎响,她回身望向门边。久违的情绪波动让她视野都在颤抖,看不清,但从双膝砸地的闷响,她听出了畏惧。


    “魏喜。”


    畏惧是正常的,她想,此刻她大概像只恶鬼。


    两边脸颊都感觉到了温热,一侧是不远处的烛火,另一侧,正在缓慢滴落。


    她不太着急去擦。


    “父皇头疾发作。魏喜,传吴院使来。”


    “让别人去。”


    魏喜最后的愿望是家人平安。


    燕昭松开手中的镇纸,掌心那四点疤痕再次被硬角硌红。


    不记得后来有没有照做了,大概有吧,毕竟对逝者食言是不好的。


    只是她真的不记得了。


    尽管只是三百多个日夜前。


    若不是平日身边有书云在,怕是当天要做的事她都记不清了。太多太多从她身上流过,重要的、不重要的,她都忘了。


    但那晚,那个人最后说的那句话,当时她根本没听清的,现在,却每个字都清楚地记得。


    大概是因为听他说过太多遍……她自己也说过很多遍的缘故吧。


    燕飞鸿说,阿昭,我头疼。


    她从回忆中抬起头,平静中带着些恍惚。


    密室昏暗,她眼前却仿佛看到火光。


    她想起了白日里祭礼上最后撒进火中的那把黄白笺,被火舌吞噬,又挣扎出一角,随风飘荡,最后又落入火中。


    像赴火的飞蛾。


    不,不像飞蛾。


    飞蛾尚可振翅去往其它方向。


    那些黄白笺,从诞生那刻起,就注定要成灰的。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一抹花白。


    老人来得匆忙,许是担心急症,见她安然无恙后,骤然松了口气。但接着,看清了她手里拿的,又缓缓跪下。


    “不必。”


    她轻声开口,“吴前辈,这么晚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件事。”


    “殿下……但说无妨。”


    “当年,父皇过了多久,才变成后来那样?”


    这话她不是头回问,吴德元也不止一次答。得知不是急症,他来路上绷着的弦就松了,张口就答:


    “从先帝初次发作算起,四年。但……”


    话至一半,他猛然顿住了。


    他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也终于想起了上元那晚和友人遗孤谈话时,他到底忽略了什么。


    吴前辈。燕昭从来不会这样称呼他。


    除了……


    带着后知后觉的震惊,吴德元直起半身,看向面前的背影。


    也是这样一个长冬将尽的深夜,也是这样背对着站在他面前,手里握着的,也是这枚漆黑冰冷的镇纸。*


    那天,她问,吴前辈,你说,我这算不算给他报仇了。


    现在,她说,吴前辈,那我呢。


    燕昭朝他转过身,脸上是止水般的平静,


    “我还剩多久?”


    【作者有话说】


    这才是她真正的顾虑。


    ps.没有一点为先帝洗白的意思——


    掉落30小包包


    57☆、雷霆乍惊1


    ◎送他走。◎


    虞白不知道吴德元来过,他睡得很好。


    只是夜半被勒得太紧,他又梦见那块他用来擦地的抹布。


    梦里抹布成了精,把他好一顿拧来拧去。他努力睁开眼才发现是燕昭在抱着他,就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就习惯性先去捞旁边的枕头。结果一下两下没摸到,他的手落进另一只手。


    “不睡了?”


    虞白一下从被子里抬头。


    燕昭坐在榻边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身上还穿着早朝时的冠服。


    制式绣样都和往日的没什么不同,但他很少在刚醒来的时候见到她,所以又显得很不一样。


    他突然心跳怦怦,“殿下……早。”


    手还被她松松地捉着。虞白条件反射地就想轻轻挣一下,让她攥紧。


    但突然又在想,主动牵回去是不是也可以。


    昨天……她都允许他主动亲吻了。


    可燕昭接着就放开了他的手。


    然后在他腰上拍了拍,示意他转身。


    虞白这才看见她另一只手拿着的小圆钵。还没开盖就像是闻到药味了,他一下脸颊烧烫,“等、等等,我……啊……”


    “自己来”的请求还没说出口,他整个人就被翻了过去。


    这次他的挣扎是真的,但很快脊背一凉。


    燕昭体贴起来的时候,好像比顽劣时更不允许拒绝。


    虞白窘得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


    冰凉还没靠近,他就已经开始发抖了。


    “今天可以回府了。”燕昭在他脑后说。


    离得太近,听得虞白半边身子一麻。


    他赶忙“嗯”了声做回答,结果沾着药膏的手落了下来,声音的尾巴一下变得很奇怪。


    哪里都烧烫了。


    埋在枕头里匀了好半天的气,他才再次开口,“殿下一起回去吗?”


    没回答。


    虞白觉得有点奇怪,想回头看,后腰又被按了下。


    “别动。”


    他老老实实趴了回去。


    “我最近有点忙。”


    声音在他脑后响起,比上药的指腹还慢。


    “前几天留下来的公务,还有……”


    说到一半,燕昭就说不下去了。


    眼前,是他赤.裸的脊背。光线穿过帐幔轻纱,柔和地洒在他身上,照出脊骨和薄薄肌肉的纤细起伏。


    本该是很漂亮的。虽然,确实很漂亮。但,燕昭心想,他本该是光洁无瑕、莹润匀净的。


    可现在,他半身入目,尽是伤痕。


    肩上,后颈,新新旧旧咬破的,红肿叠着血痂,还有愈合了但未消的淡疤。腰侧,手臂,某次用力太重留下的指印,淤痕未散,带着淡淡的青。


    她弄的。


    若在以往她只会觉得兴奋,但现在截然相反,她心底沉沉。


    “……总之,你先回去。会有人带你出宫,外头有马车接你。好吗?”


    涂得太慢,冰凉的药膏都显得烫了。虞白耳边模模糊糊,听了都好像没听懂,抱着枕头胡乱“嗯”了声。


    隐约是让他等。那没什么,他本来就每天都在等。


    他等就是了。


    一声轻响,药钵合上。他雀跃地等着她的下一步,但没有。


    带着余温的被子盖回了他身上。


    “回吧。”


    虞白有些没反应过来,维持原状趴了一会后,才疑惑地抬起头。


    看见的却是燕昭离开的背影。


    他心口猛地一空,本能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紧接着,她脚步一顿,转身朝走了回来。


    拎起滚到床角的枕头塞进他手里。


    “这个,你拿着。”


    虞白愣愣接住。


    手没松开。视线也没移开。


    燕昭撑着床沿,低头看着他。


    “……脸这么红。”


    “着凉了?”她手背贴了上来。


    虞白条件反射地躲了躲。回过神来,又往她手背的方向靠回去。


    “没有……刚才闷的。”


    脸颊热得格外敏锐,都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燕昭垂眸打量着他,目光一寸寸划过,很久才“嗯”了一声,“那就好。”


    然后慢慢俯身,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回吧。”


    她起身,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留下虞白一个人躺在那里。


    抱着她的枕头,指尖抚着唇角残留的触感,雀跃。


    非常、非常多的雀跃。


    多得像是胸口飞满蝴蝶,需要抱紧了怀里的枕头,整个人蜷成一团,全身上下都紧绷着用力,才能不让这些蝴蝶冲破胸腔飞出来。


    燕昭也喜欢他。


    重逢以来第一次,他清晰且笃定地有了这个感觉。


    他兴高采烈地回了府,继续他最擅长的等待。


    但这次他的特长好像不在了。


    第一个晚上,虞白蠢蠢欲动。


    白天忙,夜晚总会闲下来的吧,他想。明明之前在淮南,那么忙,她也分了很多时间给睡眠。


    可来传话的人说,内廷有急事,殿下今晚不回来了。


    第二个中午,虞白早早梳洗打扮。


    该下朝回来了吧,他想,到了叫他去书房陪坐的时候了。他非常喜欢燕昭的书房,待在那里他觉得格外安定。


    可来送膳的人说,殿下与人议事,不便叫他过去。


    第三个早晨,虞白看着面前丰盛的早膳,坐立不安。


    小桌一半被摆满,小碟小碟的粥点热气氤氲,他抬头望向送膳的侍女,“殿下她……”


    “殿下今日有事要忙,留话说要公子好好用饭。”


    侍女走了,他愣在原地出神。片刻后拿起银筷,慢慢送了一口,没尝出味道。


    第四日,送膳的人带话说殿下今日有事要忙。


    第五日,送膳的人带话说殿下今日有事要忙。


    第六日,送膳的人带话说殿下今日有事要忙。


    第……忙。


    虞白终于等不住了。


    ……几天了?


    坐在已经凉透了的饭菜前,他在心里默数了数。怕数错,就又掰着手指头重新数了遍。


    两番数过,他彻底陷入忐忑。


    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又惹燕昭生气了。


    可仔细一想又没有,这几天他都本本分分待着,什么都没有做。


    可紧接着,他更忐忑了。


    ……不对。


    他是不是不应该什么都不做?


    虞白猛地站起了身。


    起得太急,甚至撞到了桌子,小碟小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但他没有伸手去扶,没有动。


    就盯着颤栗的碗盏看着,思考着。


    然后又突然坐下,开始快速吃饭。


    吃完最后一口,他朝外面扬声:“阿洲。阿洲?”


    “帮我找件衣裳。我要去殿下书房。”


    虞白几乎可以确定燕昭没有生他的气。


    那些饭菜……一小碟一小碟、分量不大、种类很多。


    是她叫人准备的。不会是别人。


    燕昭在关心他的饮食。那就不是在生他的气。


    难道是真的很忙……


    可他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走在去往书房的路上他脚步如风,尤其想到前几日在宫里,燕昭是真的想要他主动去找,本就坚定的念头一下变得更坚定了。


    虽然她当时说的是正德殿不是书房,但应该差不多。


    而且,他每天吃着她叫人送来的饭,主动过去谢恩是理所当然。


    应该……应该不会太打扰她。


    大不了挨一顿罚。


    想到这个,坚定里又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期待。


    直到他被书房门外的侍卫拦下。


    “殿下不在府里。”


    虞白站在台阶底下,愣住。


    期待和忐忑和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一起熄了下去,他这才想起今日逢十,燕昭进宫陪伴幼帝的日子,是他忘了。


    他慢慢垂下了眼睛。


    刚要道谢,突然心口一跳,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深呼吸,平静表情,稳住嗓音,他抬眸开口:


    “我知道。”


    “殿下留了话,让我过来等着。”-


    内廷,兴庆宫。


    红墙青瓦肃穆巍峨,庭中无草木,就连风过都安宁无声。


    殿内却截然相反。


    临窗边,燕祯丧着脸抱着脑袋,苦闷都快要从头发梢溢出来:“长姐——都两个月没陪我了,怎么一来就要查问功课?”


    “还不到两个月。”


    燕昭精确地纠正他,又拈起面前宣纸抖了抖,“字写得倒还不错,别的呢?《尚书》都不通了?从前学的都上哪去了?”


    她问得严厉,幼帝一下哑了音。


    上元夜冻病了一场,他在自己宫里休养数日又睡又补,没病瘦,反而脸更圆了。而此刻圆圆的小脸垮着,整个人都无精打采。


    “……我背就是了。”


    他把书卷翻到生疏了的那一页,下巴搭在桌沿交叠的手背上,垂眉耷眼地开始读。


    燕昭看着,突然有一瞬的沉默。


    兴庆宫很大,窗外的光照不透深处的影。青砖金柱张牙舞爪蔓延过来,快要吞噬掉书案对面的小小身影。


    她的弟弟。


    她仅剩的亲人。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教习相关的当然没什么好说——比着她从前的例子照做就是了。但文韬武略以外的,她好像没什么参考。


    视线挪开,燕昭又望向殿外。


    是个很好的晴天,冬春之际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的阳光。


    她试图回想从前在燕祯这个年纪,这样的天气里她都在做什么,但发现除了文武功课以外的都不太记得了。


    但必定是不想被拘在书案边上的。


    “算了,今日就到这吧。”


    听见这话燕祯眼睛一下凝起了光,但看见她起身,就接着暗淡了。


    “你又要走吗?”


    他声音弱弱,“姐姐……我愿意背书。你看我背书也行。”


    愿意背书?燕昭低头看他。


    胡说。一张脸都皱成什么样了。她想象那副表情出现在自己脸上,不用琢磨就感受到了他想去玩的冲动。


    至于她……


    以她这几日的压抑,再待下去,恐怕又克制不住凶他。


    ……她越来越容易控制不住了。


    燕昭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下次吧。下次我给你带宫外的点心来,好吗?”


    “……真的吗?”


    沮丧地盯了她一会后,燕祯瘪了瘪嘴,点头。“那你不要又忘了。”


    燕昭笑了声,转身离开。


    大殿一下安静。没多久,另一道轻慢脚步声走进殿来,到书案边行礼。


    “陛下,看书久了疲累,用碗蜜羹吧。”


    燕祯头也没抬,“不要。我要温书,不然下次长姐又要训我了。”


    边上的人静了会,一声轻响,瓷碗又搁回食盒里。


    “殿下是有些太严苛了。陛下前些日子风寒刚好,就……”


    “住口。”


    幼帝抬起头,望向桌边躬身立着的老妇人。一双黑眸晶亮,片刻前的委屈早已消了个干净,脸庞微肃,还真有了些君王的威严。


    “长姐是为我好。我不想听见这些,赵嬷嬷,以后不要再说了。”


    赵嬷嬷提着食盒,身子躬得更低:“是,老奴知罪。”


    燕昭早已走远。


    没乘步撵,就在宫道上大步走着。


    直到翻飞的衣角闯入视野,她才意识到自己走得很急。


    急什么,她想。反正回到府里也是要去书房。书房里空空荡荡,等着她的只有公务。


    她放缓了步速。


    九日又两个时辰没见面了。


    就算十天吧。十天,差不多半个月。半个月没见了。


    这不也挺快的。


    看来习惯也没有那么可怕。所谓情啊爱的,更不是什么必需的东西。


    半个月都顺顺当当过来了。


    只不过是办公的时候总忍不住看那把空椅子。再就是比往日更烦躁些,满朝文武战战兢兢。还有,睡不好觉。


    但也简单,回去就叫人把那把椅子搬走。朝臣不安也是好事,已经有几个扛不住的露了怯,正好让她抓了把柄。


    唯独睡不着的晚上有些难捱。但也没干躺着,她干脆把本该亲自决断、又因南下赈灾而交由吏部代理的官员考簿找了来,从头到尾又看了遍。


    总会有事做的。公务是永远忙不完的。只要她想,不分白天黑夜她都有事可以做。


    至于公务以外的……


    刚从宫里回去的时候,派人送东西去寻梅阁,他还问过。大概只是不习惯吧,这两日也没有了。


    本来也没什么情愫。


    本来就只是……礼物。


    就和最初的想法一样,把他养在府里好了。


    养在府里。只当没有这个人。


    就好了。


    燕昭越想越平静,远远看见候在宫门口的马车,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府直奔书房沉进公务,竟感受到一股奇异的轻松。


    直到她推开了书房门。


    空置数日的圈椅上,白衣少年拘谨地坐着,看见她回来一下站起身,“殿下。”


    “……”


    燕昭一时有些恍惚,第一反应竟是转开视线,望了眼不远处的滴漏。


    从内廷回府,半个时辰过去了。


    九日又两个半时辰没见的人出现在她眼前。


    想要后退的脚步莫名就迈了进去,手违背心意地合上了门。


    “你怎么来的?”


    虞白紧张得不行,等待时排演过无数遍的假话在嘴边打了个磕绊,张口就开始认错:


    “对不起……我骗他们了。外面那些侍卫以为你要我过来,就……就放我进来了……”


    “殿下,你别生气……是我实在想见你,所以才……你别罚他们,都是我的错……”


    磕磕巴巴说到一半,他突然顿住了。


    垂在身侧捏着衣角的手被温热笼罩,燕昭牵着他慢慢向前,揽进怀里。


    “你想见我。”


    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紧贴着的胸腔传来震动,显得有些模糊。


    “为什么?”


    “因为……”


    突如其来的靠近,他整个人都陷入恍惚。


    “因为……很久没见了……”


    很久,耳边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你不习惯?”


    虞白点点头。接着想起这个姿势她看不见,就又说了句不习惯。


    又一阵安静。


    身前的人两只手环抱着他,下巴抵着他的肩。她微微倾身,这样的姿势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压得他甚至有些后仰。


    “很快就好了。”


    “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就好了。”


    “我没有生气……我也不罚他们。我只是……我有些事要忙。所以,你先回去,好吗?”


    迈出书房时,燕昭这几句话还在他耳畔回响。


    相拥的余温还留在他周身,他心跳还怦怦快着。但莫名地,像是身上某处漏了风,他从骨髓深处感受到了一丝微冷。


    站在廊下,虞白回过头。


    房门尚未闭合,他视线望了进去,突然,那一丝冷意成倍放大,瞬间席卷他全身。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很快就好了……他以为是说很快就不会那么忙,但不对,不对。


    书案上,从前总堆着小山一样公务的地方,是空的。


    她不忙,至少现在,她根本不忙。


    她今天……不对。


    不止今天。


    一瞬间,无数未曾关注的异样终于浮现。


    出宫那天……还是先帝忌辰那天?


    不……是在那之前。


    是他被拉去干活她很生气的那次,是上元节那晚她戛然而止的那次?


    还是……


    南辅那次……


    太多疑窦冲入脑海,虞白一下僵在原地。


    最后看见的,是燕昭的背影。


    她站在书架前,背对着他。高至房梁的书架像一个巨大的囚笼,将她整个人框住。


    下一秒,门扉合拢,视线阻断。


    “公子请回吧。”


    “我……”


    门外守着的侍卫面无表情,大概是已经意识到之前被骗,拦着的手一动不动:


    “公子请回。”


    “……”


    “来人。”


    沉默独坐很久,燕昭才开口打破安静。


    书房门推开,侍卫低头进来。


    “把……”


    燕昭抬了抬手,又放下。


    “算了。出去吧。”


    侍卫低头出去。


    安静回归。燕昭慢慢抬头,望向窗边那把空着的圈椅。


    阳光斜落其上,偶尔一粒灰尘穿过光线,映出细小的影子。


    不必搬走。搬走没用的。


    她再次望向滴漏。


    九日又三个时辰也没用的。


    不见他没有用。当他不存在没有用。想要像从前一样只是把他养在府里,没有用。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掌心烙着杀父弑君的疤痕,感知本该是迟钝的。但不久前,那个拥抱,隔着衣裳,隔着胸腔,它都敏锐得惊人。


    紧贴着的另一具身体里,同样快的心跳,想要忽略,也没有用。


    那意味着什么,她不愿继续往下想了。


    有一瞬间,她脑海浮出个荒谬的念头。


    ——燕飞鸿说的那句话是对的。


    他似乎,真的是为她好。


    她试图回想说这话时燕飞鸿的样子。癫狂暴怒,神志不清,满身狼藉,可恍惚中,她又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


    相似的眉宇,相似的骨骼,相似的……


    ……不。


    一样的。


    一样的头痛,一样的遗忘。


    溅在她脸上的血和她的一样烫,里头流淌着一样的危险。


    燕昭重重闭了下眼睛,想赶走这些念头,但黑暗一来,一抹浅淡的白就自动浮现。


    眼前又看见刚才被她想方设法哄走的少年,但却是他不着寸缕的样子。


    ——他几乎满身,都是她留下的伤痕的样子。


    燕飞鸿说的是对的。


    比起会在将来某一日,无法自控地亲手伤害,被迫失去竟显得还要好一些。


    意识到心中所想,燕昭自嘲地笑了下。


    要赶在那之前。


    赶在她变得严重、彻底失控、真的伤害他之前。


    赶在……


    她睁开眼睛。


    ……真的舍不得之前。


    “来人。”


    送他走。


    【作者有话说】


    鱼反应慢,但反应过来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最近几章一堆伏笔,辛苦宝子们了[爆哭][爆哭][爆哭]吴德元视角很快就解释[可怜]——


    掉落30小包包


    58☆、雷霆乍惊2


    ◎赌一把。◎


    窗棱涂着清漆,倒映光芒。


    夕阳,烛火,无月的夜。天亮了,晨曦染浅东方一角,明光在窗棱上慢慢地爬。


    窗前,虞白独坐整夜。


    思考。他从记忆里翻找出近来和燕昭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反刍一样思考。


    越想越觉得不对,什么都不对,但又怎么都找不到异样的来源。


    天亮透了。意识到有人朝他说话,他回过头,看见是每日准点的早膳,他轻声道了句谢。


    换到桌边坐下。和往日的早膳相同,一小碟一小碟的,很多种,每种份量不多。虞白摸索到手边的银筷,握了两下握住,没什么表情地往嘴里送。


    他知道燕昭叫人这样准备膳食的原因。


    是还在芜洲的时候,他故意假称自己只爱吃酥山之后。当时燕昭不解,又说无妨,说往后叫膳房多做一些,总能遇到喜欢的。


    他说那样浪费,浪费不好。燕昭就笑,说那简单,叫人每样都只做一口就好了。还说他实在太瘦,再长点肉就好了。


    说这话的时候,燕昭把他圈在怀里,手还在他腰上比划。他怕痒,又刚被塞饱撑得难受,一直躲。


    若早知道……


    若早知道,当时,他就不躲了。


    虞白一边很慢地吃着,一边在心里想。


    视线渐渐模糊,他抬手擦去眼泪。直到把所有的都吃完了,他放下碗筷起身,朝外喊阿洲。


    阿洲磨磨蹭蹭进来,垂头垮肩。


    “公子……你还要去找殿下吗?”


    昨天回来他挨了管事一顿骂。


    “而且,一早书房那边来了人,说今日公子无需过去了。”


    说是“无需”,其实是“不许”吧。


    尽管已经有所预料,但听到的时候,虞白还是觉得胸口酸得难受,眼眶又在发胀。


    “我知道了。”


    他声音平静,视线垂下,望向桌上空空的碗盘。


    燕昭不见他,但不是不想见他。


    他思考整晚得出的结果。


    从一饮一食,从蛛丝马迹,他都几乎可以确定,燕昭想见他。


    但又不见他。


    为什么?


    从已知的事情里,他想不到答案。


    “不去书房。”虞白轻声说,“我要出去一趟。”


    去找吴德元。


    上次,吴前辈一定隐瞒了什么。


    他要去找吴德元。


    “去通报吧。就说,我在府里待得无聊,想出去逛逛。”


    计划的前半部分格外顺利。


    出了府,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后半部分的艰难。


    他知道吴德元府上的位置,但也只是很久之前,听父亲提过一嘴。许多年过去,记忆是否可靠不说,搬没搬家也不一定。


    再者,就算吴德元还在记忆中的住址,他怎么过去?


    虞白回头看了眼不远不近跟着的侍卫。


    监视还是保护,他现在无心琢磨,也已经不太在意。但在所有人眼里,他与吴德元没有半分瓜葛,此时贸然去找,若燕昭知道了,恐怕身份就要暴露。


    虽然他还是不太想,但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抗拒。可吴前辈呢?


    吴前辈知情不报还帮着欺瞒,会被治罪吗?


    他在心里已经将对方当半个长辈看待,做不到什么都不顾。


    理智拽回了一些,冲动渐渐偃旗息鼓。迎面有风吹来,虞白不自觉瑟缩了下,才发现清早还明朗的天空现在阴透了,冷意直往骨髓钻。


    他短暂地停下脚步,抬头望着阴沉天色。浓云翻滚,灰白一层一层压下来,他有些恍惚。


    怎么……


    春天好像还没来,倒春寒就先到了。


    虞白在街上走来走去,企图和之前在书肆那回一样,和吴德元偶遇。


    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慢慢地,他再一次停下了脚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找不到能解答的人,燕昭又避着不见他。周围街市热闹,可又好像离他很远。


    无助一点点爬上他的身体,和寒冷一起,将他整个笼罩。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就这样回去吗……


    可胸腔充斥着没来由的不安,有种本能在心底狂跳,告诉他必须要尽快、尽快、尽快解决这个事情。


    突然涌出来的一股劲又把刚才的无助打散,他想了想,脚步转向皇城方向。


    去吴德元放值的路上等着。


    只要……只要吴前辈今日没有休沐告假,就一定能遇见他。


    虞白坚定地想。


    刚迈出一步,他又顿住了。后知后觉地,他发现周围的铺面有些眼熟。


    虞白慢慢抬头,果然,一个熟悉的招牌映入眼中。


    他心脏剧烈地跳快了两下。


    燕昭或者吴前辈,他今日是必须要见到一个的。


    后者……他不确定今日吴前辈是否当值,在皇宫外不一定能等得到对方。


    前者,今早那句传话,已经委婉地拒绝了他。


    但他突然想到了个办法。


    或许、大概、可能……不,是一定。


    一定,能让燕昭来找他。


    他……


    赌一把。


    街边支着卖糖人的摊子,新做出了精美绝伦的图案。一个稚童惊呼,引来好友一群,孩童叽叽喳喳跑过街面,侍卫低头一躲,再抬头,一直跟着的身影消失无踪。


    “人呢?”


    “刚才……”


    “去找!”


    “回去禀报……”


    “这是哪儿?”


    “……那边!那有家茶馆……”-


    全新的书房。


    窗开在另一个方向,投来阴霾天没温度的微光。


    砚台,笔墨,纸册,全新的书案上摆着全新的一切,还有新送来的奏章公务以及幼帝新完成的功课。


    但半日过去,没有一样被翻开。


    燕昭端坐书案后,翻阅着一沓纸页。


    手里几处庄子的信息。


    很安静。


    许久,方闻翻页轻声。


    也不是一定要把他送走吧。


    燕昭慢慢翻阅着,一字一字读着,在心里想。


    也不是……也不是一定控制不住的吧。


    手里又翻过一页。


    昨天不也挺克制的吗。抱他都没有很用力。


    又翻过一页。


    翻到头了,她指尖顿了下。接着回到第一页,再次一张一张地翻、一行一行地看。


    她……


    “殿下。”


    门扉被人敲响。


    “是玉公子。”


    指尖又顿了一下。


    “不是刚说过?他的事不必再……”


    刚出声就卡住,燕昭想起命令的后半句。


    不必再传,除非安危。


    捧着纸页的手一下攥紧。


    “怎么回事?”-


    东安茶馆。


    虞白跪坐茶桌一端,平静表面之下,心跳紧张得都快连成线了。


    之前徐宏进说有事相传可以来这里找,他怎么也没想到真有一日会照做。不过,刚才被问起来由,他假装茫然说自己只是途经。


    徐宏进见他在茶馆外头来来回回,以为他有事要传就叫人把他拽了来,现下气得不轻。


    甚至有那么一瞬怒极,抓起茶杯要往他身上砸,又被他一句“稍后回府殿下会问”给躲了过去。


    当然是谎话。他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燕昭不肯见他,虞白在心里黯淡地想。


    但看见茶桌对面,向来颐指气使的徐宏进脸上露出吃瘪的不忿神色,又不合时宜地生出了点雀跃。


    他这是不是也算狐假虎威了?


    不应该存在的念头迅速被他按下去。


    紧张归紧张,虞白尽他所能地挪动视线,偷偷观察眼前的一切。


    不能白来这一趟。若燕昭因为他的擅举妄动而真的生气,那他带回去些信息应该能也稍稍弥补。


    正若无其事打量着炉上的茶,对面华服男子突然出声。


    “也罢。”


    “再过不久,长公主生辰。小玉儿,你跟她也有段时日了,来跟本官说说,殿下都喜欢些什么?”


    听见这话,虞白第一反应缓缓睁大了眼睛——这几日心里混乱,他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二月了,燕昭的生辰快到了。他还没准备礼物呢。


    紧接着,警觉涌遍全身。


    不对。他敏锐地反应过来,徐宏进这个问题不简单。


    看似是要趁此机会送礼讨好,但若不是呢?


    徐宏进打探燕昭的喜好……纵使他再茫然无知,也清楚日常喜用有多容易被人做手脚。


    不能说……


    “怎么?”


    徐宏进打断了他的思考,“这点小事,你不知道?”


    “我……”


    “南巡都能带上你,小玉儿,殿下待你特殊得很。你不可能不知道。”


    徐宏进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把玩着空盏,姿势闲散,语气威胁却十足,“时间还早,你好好想想。但我先告诉你——本官面前,你别想耍花招。”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虞白瞬间全身冷透。


    是了……他不能说不知道。


    现在他能全须全尾坐在这里,盖因徐宏进以为他受宠。若他连燕昭喜欢什么都说不上来……


    紧张一下席卷周身,他甚至隐隐开始后悔。


    为什么要自作聪明过来……


    如果刚才他找不到人就回去,如果他今日老老实实待着……


    突然,茶室的门被人敲响。


    过于紧绷,虞白吓得浑身一抖。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赶忙转头看过去,可进来的只是徐宏进身边的赵九河。


    被这人罚过跪,虞白看见他还会本能地忐忑。但后者似乎带着急事,瞥也没瞥他一眼。


    赵九河脚步匆匆走到茶桌对面,躬身附耳对徐宏进说着什么。只见方才还满脸不耐的徐宏进面色骤沉,压着嗓音,


    “她怎么来了?”


    虞白一下屏住呼吸。


    “她”……是“她”吗?


    她……


    下一秒,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用力太大,门扉重重撞在墙上,“咚”一声巨响。


    熟悉的响声,瞬间把他记忆拽回寒冬,那些个半夜被人故意闹醒的夜晚。


    接着,更熟悉的声音落进耳中。


    “哟。”


    “都在啊。这么巧。”


    虞白慢慢抬起头。


    门边的人抱臂闲立,比他更像是路过。阴霾天光被她尽数挡在身后,琥珀色的眼瞳暗成深褐。


    燕昭一瞬不瞬盯着他,像是野兽锁定了她的猎物。


    天色阴透,远方响起闷雷。


    隆隆春雷声里,虞白望着那双眼睛,感觉到了从尾椎一节一节往上爬的酥麻。


    【作者有话说】


    名为茶馆,实为婚介所(bushi)——


    这两章全明星阵容,所有人都会或主动或被迫()地帮一把。


    一下就想到那句歌词,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掉落30小包包


    59☆、雷霆乍惊3


    ◎别不要我。◎


    雷声很远,传进茶室只剩绵延闷响。


    赵九河弯着腰给刚入座的人倒了盏茶,又弯着腰退下。


    燕昭拈起杯在鼻前过了过,没喝,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什么。


    茶桌对面,徐宏进有些僵硬地颔首,余光里,他的嘴一张一合。


    但听不到声音。


    也可能是听到了,但听不懂。


    不过都不重要了。


    虞白低着头,看着茶桌下自己的手。


    被燕昭攥在手心,攥得很紧,紧得他都快要失去知觉,仿佛掌骨都要碎掉,但不重要了。


    他赌赢了……赌赢了,是吗?


    看着自己指尖一点点泛上充血的红,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样还不够。


    他努力地弯曲手指,想回握住她的手,但被攥得实在太紧,他怎么都动不了。回应的动作急得开始像挣扎,下一秒,燕昭松开了他。


    然后很轻、很慢地,把他的手翻了过来,拢进手心里。


    掌心相贴,十指交握。


    雷声变得很响,他以为那是他的心跳,很快才发现两者都有。


    窗外春雷阵阵,他心如擂鼓。远远近近的轰鸣里,他恍惚地抬起头。


    茶桌之上,燕昭和对面的人说着话。桌案以下,她牵着他的手。


    “……”


    耳边慢慢变得清晰,意识回笼。


    “我与徐尚书有事要谈。阿玉,你先出去。”


    虞白看着燕昭薄唇启合,半晌才听到声音,又半晌,愣愣地点头。


    起身,却没能起来。


    燕昭攥着他,盯着他的眼睛说了句什么。


    身上凉凉的。


    虞白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衣裳被打湿了。


    又一凝神,才听见砸在车厢外的雨滴。


    燕昭要他在车上等着。


    下雨了。


    春雨碎声回响在安静的马车里,遥远得有些朦胧。


    他听着雨声看着身上的湿痕发愣,好久才意识到该把雨水擦一擦,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手,任由潮湿洇开。


    又想了想,他把衣领散开了点。


    再想了想,他在车厢中间跪好。


    掌骨被紧攥的胀痛还在,但比起后来温柔的十指相扣,那种被占据被支配的痛感竟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出现过又消失的蝴蝶再次飞回他胸腔,在心口扑朔,在脉络在骨髓扑朔,蝶翼像是带着火,烧得他浑身滚烫。


    燕昭*牵他的手。


    燕昭牵着他的手。


    雨还在下。


    很久。


    湿冷蔓延。


    心跳从炽热倒向寒凉。


    ……


    他是不是生幻觉了?


    为什么燕昭后来不再攥着他……为什么燕昭不再弄疼他?


    燕昭牵着他的手……燕昭真的牵着他的手吗?


    虞白赶忙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可被攥着的时间太短,指印已经消散,手上什么都没有。他两只手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记忆不真实,越看心口越慌,越看越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燕昭真的来过吗?


    燕昭真的……


    ……也喜欢他吗?


    雨声突然放大,车帘被掀开,天光沉暗,幻想站在他眼前。


    虞白愣愣地跪在那里,甚至还保持着两手摊开张着的姿势,仰着脸看着燕昭上车,撩袍,坐下,垂眸打量他。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想要从她神情或者言语中找出一点能让他安心的痕迹、能让他确定不是他在臆想的痕迹,但没有。


    燕昭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她颊边落了一滴雨水,雨水缓缓往下滑,她没有擦。


    就坐在他面前,和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心脏在炽热和寒冷之间坠入虚无。


    整夜未睡又整日焦灼的意志终于溃败,他开口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想撑起身子起来求她却没挪动,但接着,他领口猛地一紧。


    燕昭攥着他衣襟把他拖了起来,一把拽到身前。


    好像是撞到了哪里,膝盖在痛,小腿在痛,手腕也痛,但真正有知觉的只有他的嘴唇。


    混乱中温热的碰撞很短暂,但又无比真实。


    他被燕昭抱在怀里,跨坐着,相拥着。


    很近又很静的距离里,对视着。


    雨声雷声车轮声都在这一秒远去。


    下一秒,覆在脑后的手把他按进滚烫的吻。


    从未有过的深重。双唇接触的一瞬间他眼泪刷地滚落,划过唇角很烫,又汇进更烫的缠吻。


    她深重地席卷着他的一切,意识,空气,唇舌,像要把他整个人卷入口中吞吃入腹。残存的清醒在这个吻里彻底消解,被放开的时候他只听得见混乱的碎喘,接着才是面前人的声音,带着无法忽略的哑,


    “你为什么来?”


    说不出话。


    “你故意来的?”


    说不出话。


    呼吸心跳在咫尺间交换交缠,燕昭和他抵着额头贴着鼻尖,问,为什么。


    “……我……”


    “……”


    不记得第几次启唇,他才终于发出声音,“我想见你……”


    不安裹挟着他冲破了哽咽,虞白哭着语无伦次,“殿下,你为什么不见我……你是不是骗我了?”


    “你根本没有那么忙,从前你再忙,也、也……”


    他突然顿住,这才意识到燕昭已经很久没回应了。


    没回应,也没动,手掌还拢着他后颈,在昏暗的车厢里目光深深看着他。


    强烈的不安感又把他拽回谷底,再开口就成了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殿下,对不起,我不该……”


    又被按进吻里。


    一切都变得矛盾。上一秒他恍惚从自己口中尝到破皮出血的腥甜,下一秒燕昭捧着他的脸很轻地啄吻。


    抱着他的手臂几乎要把他筋骨都勒断了,又环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安抚,剥扯衣衫的手好像是来自面前的人,又好像是他自己,再落进燕昭怀里的时候,他身上就只剩淋过雨的潮湿。


    车厢里混乱又昏暗,温度滚烫,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滚烫,燕昭一寸一寸看过他,最后屈指弹了一下。


    “这叫‘错了’?”


    猝不及防,虞白一声惊叫溢出喉咙,可刚想要道歉,又再次被按低。


    呼吸落进吻里,他落进燕昭手里。体温薄茧和疤痕的触感从未如此清晰,他很快从一种不安冲上另一种不安,竭力挣脱了她的吮吻,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衣裳、衣裳,要弄脏了……”


    燕昭还穿着一早上朝的衣裳。


    碎乱的抽泣声里,她短暂地停了一瞬。


    怀里的人哭得很可怜,哪里都发抖,哪里都潮湿,哪里都绯红。


    她清楚地记得听完侍卫禀报时的心情,惊异,疑惑,紧张,躁怒,甚至能感觉到血流直冲脑门的闷痛。


    闷痛在她推开茶室的门看见他的一刹消解,又在她强忍着所有躁动和徐宏进对话时一点点积蓄。现在看着他在她怀里抽噎着颤栗,她就只想让他也疼。


    环在肩上的手被她扯下了一只。


    “自己接着。”


    燕昭没再吻他,想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溃败,但看着他在她怀里失神颤抖,又忍不住把他按近了继续亲吻。


    吮咬,交缠,闷雷在车外轰鸣,雨水在车内激涌。滚烫潮湿浑浑噩噩,虞白无助地张着手献宝似的捧着,整个人窘迫又难堪,“怎么办……”


    雨滴砸在车顶很响。


    他尚未平息的气喘也很响。


    只有面前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深沉,复杂,混乱,却又很静。


    燕昭静静地看着他,指腹抚上他的唇。隐约猜到她想要的下一步,虞白顺从地启开嘴唇,但她没动。


    这只手没动。


    另一只手,很慢又很重地,刮走了他手心的潮湿。


    然后说,看着我。


    下一秒,周遭一切轰然远去,意识被久违的烫和疼占据。隔得有些太久,他一下就软了腰,呜咽声就快要盖过车外的雨,又被衔着堵回口中。


    温凉交替,雨滴短暂落下又消失,他被抱进怀里又丢在榻上,密集的吻再次落下来。


    已经快要分不清是在哪里,他颤栗着抽泣着弓起腰身想逃,又被扼着喉咙按了回去。某一瞬间空气和五感彻底抽离,他甚至以为下一秒他就要这样死了,但下一秒知觉重新涌入,他听见自己碎乱沙哑的哭叫,


    “殿下、殿下……等等……啊……”


    雨声水声哭声里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有本能在求饶,说别,说不行了。


    耳中朦胧地落进声音,他听见燕昭意味不明地重复了遍他的话,


    “不行?”


    脑后的手强硬地用力,扳着他抬头。


    “你自己看。”


    “看看你的样子。”


    “哪里不行?”


    光线昏暗,一切混乱透顶。虞白毫无阻隔地看见自己,也看见她,看见她的手,掌心疤痕潮湿,手腕内侧筋脉分明,在他视线尽头一下一下搏动。


    他恍惚又清醒地看着,颤栗着,语无伦次地哭求着,然后又一次溃不成军。


    感知彻底崩散了。忘记了从哪一句求饶,紧紧掐着他的手变成了小心翼翼的抚触。


    雷声雨声都渐渐远去,他又一次落入亲吻。


    和之前又都不同,温柔,缠绵,好像永远都不会停。这样轻柔的吻里,他身体逐渐变得千斤重,眼睛也慢慢闭上了,就要睡着。


    突然又强撑着睁开。


    “殿下……”虞白哑着嗓子半睁着眼看面前的人,“你别生气……”


    燕昭含着他唇角很慢地回答,不生气。


    “你也别罚他们……是我、是我自己过去的……你也别罚阿洲……”


    不罚他们。


    “你若是……若是还生气,你就罚我……”


    也不罚你。


    “你……”


    嗯。


    “抱抱我……”


    一直抱着呢。


    虞白努力睁了睁眼睛,才发现他的手臂一直环在燕昭肩上,他一直被她揽在怀里。


    吻一直停在他唇角,呼吸和呢喃一直在交融。


    他顿时再没有什么担心的了。


    他沉沉地闭上眼睛。


    等等……


    “……”


    还有一件……


    “……”


    全身瘫软潮乱不堪的人蜷在她怀里,声音微弱地说,


    别不要我。


    他睡着了。


    没听见回答。


    燕昭没回答。


    燕昭很紧地抱着他,片刻,手臂又放轻。她轻轻吻在他唇角,又下移,落在他颈侧。


    她抱着他,埋头在他颈窝,紧紧闭着眼睛,双唇感受着他鲜活又温热的脉搏。


    呼吸还有些乱,胸腔在她手臂间幅度小小地起伏。方才所有热烈鲜艳缠绵的起伏里,她最喜欢现在的。


    身体一下下轻触她的手臂,每一下都清晰地告诉她,怀里这个人活着。


    活着就够了。


    别的都不重要了。


    再不习惯,也会习惯的。


    她慢慢扯下环在肩上的手臂。


    收拾清理的动作已经熟悉,但又放慢得像是第一次。


    软帕轻缓地擦拭过每一处,泪痕未干的脸颊,睡着了也微蹙的眉尖,愈合了又新印下的咬痕,喉前鲜明的指印。


    鲜明得,她眼睛都在疼。


    她收回视线,继续慢慢地轻轻地给他清理。


    周身又冷又安静,燕昭这才发现这是在旧的那间书房。混乱中她几乎不择路地把他拖了来,现在他在备用的小榻上沉沉睡着,一身狼藉又精疲力尽。


    擦拭到最后,她的手停在他腰上。


    不再抖了,也不再躲了,肌肤烫热地贴着她掌心,柔软,莹润,不再像之前一样,单薄的皮贴着支离的骨。


    她突然想起他进府的第一个晚上。也是在这间书房,也是这样阴霾沉冷的天气,他低着头小步小步地走进她的视野。


    这种首尾相连的巧合让她不合时宜地感慨奇妙,甚至忍不住分神去回忆当时她在想什么,但很可惜,她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当时他看起来很可怜,瘦瘦弱弱,仿佛风一吹就倒。


    现在不一样了。


    她两只手比了比他的腰。


    现在,长肉了。


    她养的。


    她怎么也不能亲手毁掉。


    燕昭把他的衣裳一件件套回去,盖上毯子,起身走出书房。


    回来时吩咐过,有人在离得很远的地方守着。


    她踩碎积水走过去,手指在袖间摸索。


    快到茶馆的时候才意识到她把那几张看了一天的纸也带上了,就随手塞进衣袖里。现在又被她摸出来,找到一早就选好了的那一张,递过去。


    接过的人问时间,她听见自己说明早。然后又交代了几句什么,她也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那是个很不错的庄子,附近有山,山脚有水。


    庄子里的人都很和善,还养了好些家畜,她想,在那里他应该会过得很开心。


    那就够了。


    她慢慢抬头,望向天空,这才发现雨停了,无星无月,黑暗很空。又很慢地收回视线,望向前方。


    原以为下决心的瞬间她会很舍不得,但实际好像并没有。


    她感受到的只有平静,空旷的平静,空洞的平静,空无一物的平静。仿佛周围有生的一切都离她远去,剩下的只有平静。


    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她再也不用担心攥不住的溪水了。


    她的前路干涸寂静有限期,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燕昭慢慢地往前走,走入黑夜。


    平静的黑夜。


    被打破。


    “殿下。”


    “是寻梅阁。”


    “玉公子发了高热。”


    “殿下,是传府医,还是去请吴……”


    “是。”


    “去传府医。”


    啪嗒一声,视线终于聚焦。


    燕昭沉默片刻,把面前被墨滴毁了的纸挪去一旁。


    悬笔未落太久,白白废了的宣纸在手边堆成一小摞。


    她盯着看了一会,再次取来新的纸,蘸了新的墨。


    门外隐约有声音传来。


    陌生的声线,听着来自一个不太稳重的小少年。


    “不行啊……公子上次……高热……会烧傻的……”


    啪嗒。又毁一张。


    燕昭抬手抽走,放在一旁,平静地想,也是。


    南下途中留宿破庙的那次,他只是挨了下冻就发热了。


    他好像很容易风寒发热。他好像身子还是很弱。


    府医大抵不够,是得叫吴德元来。


    刚要出声,她又顿住。


    门外那个声音……


    寻梅阁的小厮。


    没跟着南下。


    思考还没来得及开始,肢体就已经超越了理智。她站起身朝外走,推开门,看见正垂头丧气离开的背影。


    “站住。”


    阿洲一个哆嗦,原地就跪下了。


    意识到这样是背对着,又赶忙跪着挪挪挪转过了身。


    台阶上的人却没第一时间看他。


    燕昭朝旁边的人吩咐了句,然后朝阿洲开口:


    “你说他上次发高热。”


    “哪一次?”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人记得吗?重逢的第一个晚上。


    接下来燕昭开始了解一个她已经慢慢看穿、但又一直不愿面对的阿玉——


    掉落30小包包~


    60☆、倏忽春1


    ◎“殿下,不能送他走!”◎


    吴德元一连做了数日噩梦。


    梦里,他的脑袋一会捧在手里,一会摆在桌上。一会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一会又挂在房梁晃。


    总之不在他脖子上。


    在他求和求稳的人生里,这样的噩梦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是发现了皇家无解的病。


    第二次,是帮着摄政公主弑君。


    所幸当时先帝重病已久,内宫又大半掌握在燕昭手中,否则他也没机会做这第三次噩梦了。


    他怎么就给忘了呢?


    当日燕昭那句“报仇”,话落时半脸满布先帝的血,吴德元根本连听都不敢听。


    哪怕在那之前已经为她所用,他也不敢托大,生怕一个不慎,就会和先帝身边那个魏喜一样落到灭口下场。


    那之后,他又应燕昭要求,拼尽一身医术给先帝续命五日,竭力伪作病逝模样,根本顾不上思考。


    甚至,那提心吊胆的五天里,某一瞬他古怪地想,若是故友虞成济在,必定能让先帝再活久些。


    谁曾想燕昭手起手落那三砸里,有一下是念着虞成济他儿子、念着他们虞氏的呢!


    想明白这一件,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燕昭逼着他们研究了一遍又一遍的香囊,他只知源自虞氏。现在想想,若不是出自虞白之手,难不成还能是他老爹?


    还有冬月里的那一日。


    燕昭突然头痛病发,当时他只以为又是疲累过度。现下再一琢磨,恐怕当时距离认出虞白,仅有一步之遥。


    只是自从当年,每每提起,每每头痛。


    加上后来事忙,重负难堪,才再没从燕昭口中听过这个名。


    还以为她放下了。


    若早知道……


    早知道他就……


    小炉上陶罐咕嘟,药煎好了。吴德元赶紧过去取下,甚至不敢假药童之手。


    隔着一道薄门,外间,两道人影轻声对话。


    “……第一天晚上。”


    “是。”阿洲战战兢兢,这可是他头一回这么近面对殿下,


    “那、那晚,公子回来就没什么精神,没叫我服侍,合衣就睡了。第二日,我……”


    说到一半,他差点把自己当差头一天就睡过头的事给交代了,猛一卡壳,险些咬到舌头。


    燕昭没注意他的异样。


    她在努力回想那个晚上。


    她没看出来吗?


    如果看出他生病了,她不至于不管。


    哪怕当时,她只当他是个礼物。


    当时……


    那天晚上。


    她在做什么?


    发生了什么?


    ……不记得了。完全没印象了。


    但记得那之后几日的宫宴上,张为明里挑衅,她搪塞的借口正是他生病了,才传吴德元来。


    歪打正着了。


    ……等等。


    那天为什么传吴德元来?


    因为看出他生病?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思绪又回到那晚宫宴上,她记得她为了让偏宠更有说服力,还牵了他的手。


    当时他好像很抗拒她的触碰,哪怕只是牵手。还掉眼泪了。


    现在又截然相反,他变得很喜欢牵她的手。


    今天,马车上书房里,哪怕声音都快发不出来了,他还是颤栗着挣扎着想找她的手。


    明明她的手弄哭他弄疼他那么多次。


    为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燕昭突然发现,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他。


    好像,完全不了解他。


    “接着说。后来呢?”她突然想要知道得多一些,“他平时,每天都做什么?”


    阿洲刚要说接着里头那位太医就来给看了病,听见第二个问题,忙改了话头:


    “平时公子起得很早,起来自己梳洗,除了端水之类,不怎么叫我服侍。然后,呃,用饭,然后……”


    他往身前不远一指:“然后,就在那坐着。”


    燕昭回头看过去。


    窗边,贴墙放着张小桌,桌下,斜斜摆着把小椅。


    与这间小楼其余的摆放相比,那把椅歪斜得很突兀。她不觉得是面前这个十四五的小厮忘了收拾——他看起来不太机灵,这样的细节他大概注意不到。


    看起来,更像是桌椅的主人自己浑浑噩噩,最近一次起身后忘了归位。


    她慢慢走过去,在歪斜的椅子上坐下,望向窗外。


    夜已深,盛放过的白梅被惊雨打落,碎雪零落满地,枝头生出新青。


    可这新芽丛生的枝梢看在她眼里,却恍惚和寒冬里的萧瑟枯枝重叠。


    她想起在淮南。


    在淮南,他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窗前,盯着窗外长日不变的枯景,和院门。


    ……所以。


    当时,他真的,是在等她吗。


    “……然后呢?”


    “没了。”阿洲摇头,“若殿下叫公子过去,公子就梳洗整理后过去。若殿下不叫,公子就在那坐一整天。”


    彻底说完了,外间好一阵安静。


    阿洲突然心虚,觉得说得这么少显得他很失职。刚要跪,他猛地又想起一件:


    “哦哦殿下!还有最近,公子多了个枕头,总爱抱着。是个藕色绣双蝶的枕头……”


    燕昭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枕头什么样。


    安静里,她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望向身后,内间的方向。


    隔着薄薄一道门,她试图想象里头那道身影。


    病了……那应该睡得不太安宁吧?


    睡得不安的时候,他习惯蜷起来,在被子里缩成小小一团。


    她不了解他,但又好像很了解他。


    甚至知道他睡着时的各种模样。


    但他缩起来只有一小点的身体上,又有很多很多她不知道……或者说,知道了,但没细想、不愿细想的地方。


    为什么……


    什么时候……


    ……喜欢她?


    正想着,槅门被人一把拉开。


    “不行!”


    吴德元大步从里头出来,手里捏着的湿帕都还没放下,


    “殿下,不能送他走!”


    两道视线先后落在他身上,接着是迟来的理智。


    吴德元这才意识到有些冒失了,赶忙跪下,跪下了,又发现好像还没有人斥责他。


    一抬头,燕昭似乎看着他,又似乎没有,她眉头微皱有些出神,不知正在想什么。


    反倒是旁边,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一起跪下了的阿洲先开口:


    “没人要走啊?殿下刚才在问我枕头。”


    燕昭那边,先看见面前两个人齐刷刷矮了一截,过了一会,才听到声音。


    这样的一日下来她已经精疲力尽,又过一会,她慢慢反应过来,“为什么?”


    “他怎么了?”


    吴德元哽了一瞬。


    他在里头听着什么走啊走的,再加上病榻上的人发着高热迷迷糊糊的呢喃,猜测是燕昭打算送他离开。


    现在一看她表情,八成是他猜对了。


    那可不行。


    一瞬间他大脑飞转。隐瞒身份这事,虞白有自己的打算,他不能贸然拆穿。再者,他知情不报的事还没想好怎么圆,事关脑袋,他怎么也得保一保。


    还有……


    吴德元迅速抬眼打量燕昭。很熟悉了,他一眼看出对方现在状态不好,但凡一提,只会雪上加霜。


    当务之急是先把人留下。


    别管叫啥,先留下,留下了往后啥都好说。


    吴德元牙一咬心一横,默念几句“勿怪”,沉声开口:


    “玉公子病得很重。风邪侵体,表气不和,肺卫失宣气血两虚,若此时腾挪,恐有性命之忧!”


    好一阵安静。


    吴德元又抬了下眼,见燕昭还是那副出神的模样,想了想继续加码:


    “殿下,外头刚落了雨,地气湿冷,正是难将养的时候。公子眼下这个样子,若长途奔波,恐怕、恐怕……”


    俯首的阴影里,吴德元嘴角直抽,暗道这话开了个坏头。


    再说下去估计就不是一两句“勿怪”能避开的了,他是真的有点迷信在身上。


    好在头顶上一直没开口,他话头一转另起一个:“而且……”


    吴德元大概猜到燕昭为何要他走。


    顾忌着有人在,他只能暗示:“而且,微臣瞧着,这段时日有玉公子陪伴,殿下气色都好了许多。”


    “殿下……心情愉悦,也有所裨益啊。”


    燕昭还是不说话。


    吴德元心中焦灼,视线转向外间其余几人,企图找个帮手。


    旁边一样跪着的阿洲第一个反应过来:“是啊是啊是啊。”


    这小子!吴德元气得在心里骂,见都没怎么见过殿下,在这胡乱帮腔。


    他又看向从一来就守在燕昭旁边的书云。书云略一思索,点头:


    “确如吴院使所说,有玉公子在,殿下时常展颜。但有时候……”


    “总之!”


    吴德元赶紧截断她的话,“总之,殿下……”


    “都出去吧。”


    燕昭摆了摆手。


    外间再次安静下来,脚步声次第走远。


    吴德元落在最后,迈出一步又退回来。


    闲人远了,他压低了声音,重复起内廷那晚他已经劝过一次的话:


    “殿下,那事……一来,除先帝与殿下外,再无它例。再者,先帝驾崩突然,难料预后。目前所知也多是揣测,或许……或许,殿下不会那般严重,也说不定……”


    说完,吴德元恍然意识到他似乎说得太多。


    庇护之意已经明显,他刚想找补,才发现燕昭还是像刚才一样,有些失神地望着槅门某个方向。


    似乎一个字都没听。


    吴德元突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了。


    “……下去吧。”


    小楼彻底安静。


    燕昭的确没听。现在,她全身都充斥着疲倦,甚至耳边都有些朦胧,还能听见白日里的闷雷声。依稀有好多人在她周围叽叽喳喳,但真正落进耳中的只有那一句。


    有性命之忧。


    那就不好了。


    那就背道而驰了。


    ……留下。


    留到……留到他病愈。


    ……不行。


    吴德元说……说什么将养。还得再养养。


    那……再多留几天。


    留到……


    留到她生辰。生辰快到了。过去的一年有些太累,她觉得她值得一个有礼物的生辰。


    那就留到她生辰。


    她再次下定决心,转身想往外走,回自己寝室,但推开的却是通往内间的槅门。


    肢体已经不太听使唤,带着她向前走去。


    向吴德元开门关门那一刹,她望见的那个缩在被子里的小小身影走去。


    还抱着呢。她的枕头。


    燕昭轻轻拽了拽,没拽动。手指塞进他和枕头之间,攥着的就换成了她的手。


    很疲惫。过去的十日又……不记得几个时辰了,她几乎没有睡过。


    哪怕累极陷入睡眠,也是浑浑噩噩的乱梦。


    梦里,面前这个牵着她的手安睡的人一会活着,一会死了。一会眉眼明亮,一会只剩枯骨。


    梦里她看见她的手,一会托着他的脸,一会从他喉咙上松开,他的尸身倒下,她无措地看着。


    一种爱意与另一种爱意撕扯着,燕昭从未觉得有现在这么疲惫过。


    疲惫得,她坐在小榻边上,忍不住就往下倒。忍不住就想把面前这个人抱进怀里,抱着他好好睡一觉。


    脑海无数念头翻涌,告诉她不能放纵习惯滋长,告诉她书房还有堆积一日还没碰的公务,告诉她她连日未眠躁郁不安、难保不会又伤害他——


    但从她在书房搁下笔追出来喊住阿洲的那一秒。


    不对……


    是从她想也不想地赶去东安茶馆找人的那一秒。


    是从她哪怕只是留宿内廷几日,也要把他带去的那一秒。


    还是她想要给他道歉的时候?


    她明知道可以派他去调查徐宏进,却还是把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的时候,还是她料到危险来不及传唤侍卫,只身一人就冲上客栈二楼的时候,还是……


    到底有多早,她的肢体就不听使唤了?


    她太累了,她想不起来了。


    属于自私的那半边爱意,滋长就滋长吧。


    燕昭倒在榻上,把高烧刚退、身上还带着点潮热的人揽进怀中。


    反正……


    念头未尽,她沉入睡眠。


    反正,离她的生辰也没几天了。


    【作者有话说】


    到底有多早呢?


    大概是连人家说的话都还没听完,就忍不住亲上去了的那一秒吧——


    甜宠剧本真的要开始了,信我!


    心病还需心药医,开医[彩虹屁]——


    掉落30小包包[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