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溺水2
◎就好像她的手还在。◎
“让你下车了吗?”
行至城外,车速减缓,侍卫牵了马在外等候。
燕昭刚一起身,余光里白影也跟着一动,又被她一眼过去止住。
“坐好。”
等在车外的还是那匹墨黑战马,头高胸阔的大马驯顺地垂下头,用前额蹭她掌心。
刚一上马,她就意识到有些不同。低头一看,原来是已经换了更宽的、供两人共骑的马鞍。
她视线不可避免就从马背上往*马车里飘,看向本该被她圈在身前,现在老老实实坐在车厢角落的人。
“你过来。”
浅色身影慢慢动了,一点一点挪到车厢这一边,从掀开的车帘后抬头,看看她,又看看马。
很忐忑的样子。
倒也正常,燕昭心想,毕竟上次马背上的体验并不好,他昏昏睡了小半日。这次赶路又急又远,他怕不是要在床上躺一天。
那副样子她倒也想看看。
但她此刻在意的不是这个。
“阿玉,我再问你一遍。”
她从马背上俯身,攥着缰绳的手分出两指,卡着他下颌抬高,“昨晚你真的哪都没去?”
很轻的声音,但又很沉的语气,像威胁,虞白不自觉就吞咽了下。
……好凶。
都不敢想如果她知道了,会有多生气。
“没有。”他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茫然摇头,“是出了什么事吗?”
燕昭没接话。
也没放开他,就扳着他的脸,低着头,目光沉沉看着他。
很久,才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没有。
虞白听得愣了下。
还没等他弄懂这是回答他还是重复他,卡在下颌的手就松开了。接着,面前的人一抖缰绳,战马长嘶,迈开铁蹄。
这下他彻底愣住了。
……不对。
怎么好像更生气了?
而且怎么走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别说那匹山一样的黑马,就连跟燕昭后头的那队轻骑都快看不见影了。
装困惑变成了真困惑,他视线四下游移,想找个熟悉的面孔问问情况,一回头,正对上车前一个青年好奇打量的目光。
“怎么,你不知道殿下的安排吗?”
驾车的是高敏,见他疑惑,高敏主动解难:“殿下那边轻骑走九江道,抄近路去芜洲,余下的人沿着平宁道北上,等芜洲那边的事料理完了再汇合,一起回京。”
虞白愣愣地“哦”了声,想起是那批药草的事情。
片刻后他又问,“那,要多久才……”
“才能碰头吗?车队走得慢,怎么着也得七八日吧。”
七八日……虞白慢慢垂下眼睛,缩回车里。
好久。
自从回到她身边,还从来没有分开那么久过。
但是,也好。
他又在心里重复了遍这个数字。七八日,足够一切恢复好了。
马车动了,惯性晃得他往边上一倒,赶忙往里坐了坐。
挪动的姿势有点不自然。
就好像……好像她的手还在。
一回想他就觉得脸热,不自觉蜷起了腿抱着,倚在车厢角落里,把脸埋进裘氅领口的毛绒。
像是某种预知,过去他的视线常常被燕昭的手吸引。
习武骑射磨出薄茧的手,握着记笔缓缓摩挲的手,挑着冕旒拨弄玉珠的手,按开他嘴唇胡搅蛮缠的手。
那只手在初见时就顽劣无礼地捻碎了他喜欢的草花,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变成那把碎乱的花瓣,被她拈在指尖捻揉,揉至软烂。
明明是他主动牵引,是他攥着她的手腕采撷。
但从邀请到溃败好像只用了一秒。
甚至到后来快要分不清自己置身何地,陌生又太强烈的刺激把意识冲得涣散,只记得唇边不停有吻落下来,一遍遍哄说轻点声、轻点咬。
咬……咬什么。他嘴里明明是空的。
反应过来后他一下把脸埋得更深了,烧得发烫的耳廓也藏住。
至于陪他放焰火的约定……不重要了。
很神奇,明明当时混乱得什么都辨不清,却又好像见到了一场又一场的炫目焰火。
马车晃晃悠悠,困意一点点上涌。恍惚间他又看见那只手,尾指在他眼前摇动,幼稚地要和他拉勾。
说——虞小公子,本公主要你做驸马。
她说,你等着,等本公主开了府,第一时间把你迎进门。
意识的最后,他想,好可惜。
大概是她嫌艳色吵眼睛,昨晚房里处处素净。
只有……
大氅底下,他摸了摸自己的腰。
空的,但昨晚那里有东西。
那串红玉珠,鲜艳得很喜兴。
就当它是红烛吧-
九江道。
此路多山,官道狭窄崎岖,因此除了急差,鲜少有人走这条路。
山林中,一队轻骑疾行,其中一匹黑马当先,快若流矢。
马背上的人也穿一身墨色,只有衣角的刺绣偶尔闪烁金芒。
一行人疾驰半晌,后头一匹马加快几步追上来,朝黑衣女子喊道:
“殿下,已经中午了,歇一歇吧?”
燕昭看了书云一眼,又勒缓马速,回头看向身后的众人。
并非所有马匹都如她的擅长跋涉,有的已经露出疲态,快要不支。
她点点头,拈起两指朝前面开道的骑手打了个呼哨,示意暂停休整。
一行人找了处水源歇息,燕昭下了马,喊来人牵去饮水,打算自己走一走散心。
山间很静,除了微弱风声,就只有她脚步踩上枯叶的窸窣轻声。
此处离淮南已有一段距离,不仅没有遭遇寒灾,风里甚至带了些稀疏春意。
枯林间,一条小溪蜿蜒而过,冰面有几处融化,流淌着淙淙碎响。
燕昭走到溪边蹲下,伸手探进水中。
溪水冰凉,一下浸透了她的指尖,然而鼓噪又混乱的心跳却不得半点平静。
烦躁。
由内而外的烦躁。
丢下那个少年独自赶路也消不掉的烦躁,策马疾驰一上午也赶不走的烦躁。
燕昭把整只手浸在冰水里,感受着指尖搏动的自己的心跳,试图理清这股烦闷的来由。
因为那个梦吗。可食色性也,做这样的梦没什么好难堪的。
因为上一秒还在怀念故人,接着就梦见别人吗。
那又怎么了。梦又不能由她控制,她有什么错,说破天也是入梦之人的错。
冰凉溪水流过指尖,寒意彻骨,心境也慢慢变得清晰。
她并不是因为那个梦而烦躁。
相反,她梦见的,正是她想要的。
自己都还没理清的欲念,就这样猝不及防被剖开袒露在面前。
……失控。
浸在冰水里的手缓缓收紧,像是想要把流水攥住。
可那必然是异想天开。
不管指节握得多紧,哪怕指尖已经掐进掌心,溪水还是缓缓流走,流向远方。
……失控。
她讨厌这种感觉。失控的挫败像溺水,何况自从体会过无力,她就对掌控感有了偏执的需求。
她厌恨失控。
手指松开,又攥紧,往复数次,水照流。
就这样和溪水较劲不知多久,才被身后一道声音打断。
“殿下,芜洲来的消息。”
书云看出她心情不佳,话音很轻,“曹太守那边都已准备妥当,暗中搜集了徐文斌除赈灾物资以次充好之外的数条罪证,随时可以审查。殿下是再歇一会,还是……”
“不用了。”
燕昭抽回手,重重甩掉指尖水痕,“继续赶路。”
很快,发现她心情不佳的就不止书云一人,但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敢问,只能日夜兼程。
从淮南到芜洲,就算近道也有一段距离,然而原本三日的路程却硬生生被压缩一半,大年初二傍晚,一行人抵达芜洲。
收到消息,芜洲太守曹有常连忙赶来,与燕昭碰面。
曹有常兢兢业业半生才任太守,出身寒门兼初次面上,他紧张得大冬天都冒了汗,“殿下怎能住在客栈这种地方?微臣已在太守府备好住房,不如请殿下移步……”
“不必。”燕昭言简意赅打断他,“东西在哪?”
曹有常“呃”了声,许是没想到她如此直奔主题,险些呛到。
“微臣怕出差错,不敢随身携带,都密封在郡衙书房里了。殿下,天色晚了,殿下是否要先歇一歇,明日再看?”
“不用,带路。”
曹有常赶忙应是,低着头跟着她走出房间。
此行隐秘,一路上包括现在,燕昭一行人都没有住官驿,而是找了间寻常客栈。安全起见,整间客栈都被包下,清净又私密,然而,几人刚一下楼,就听见外头突兀喧闹。
见守在门口的侍卫面色骤变,燕昭大步走上前,顺着众人视线,看见了冲天火光。
她不太熟悉芜洲布局,但一见旁边曹有常瞬间惨白的脸色,心中就有了几分猜测。
街头,一队巡卫匆匆跑过,喊声在寒风里显得肃杀,
“郡衙走水了——”-
赶到时大火已经扑灭,只剩零星几处破碎火苗。火烧过后的青烟还没散,涌入鼻尖难闻至极。
郡衙已经被围下,侍卫们踩着积水进进出出,脚步声凌乱嘈杂。站在嘈乱中间,燕昭神情冷肃,一言不发。
很巧。起火的正是郡衙书房,莫说罪证,就连房梁都快要被烧个干净。
看着面前的狼藉,她抱在身前的手缓缓攥紧。连日烦闷不降反增,她现在只觉得有股火从胃底往上升腾,烧得她骨头缝里都嫌躁。
废墟里,侍卫们抬出来一个黑影。近了才看清,那居然是一个人。
“回殿下,火场里只有他在,是郡衙做杂活的皂役。”
裴卓明沉声汇报,“从痕迹看,他似乎正要添灯油。”
燕昭打量了眼面前快要不成人形的皂役。很年轻,看起来不过十五六,消瘦的身子烧得模糊,已经昏迷过去。
添灯油。
鬼都不信。
“医官在哪?”她沉声开口,“把人抬下去,务必保住一口气问清楚。”
侍卫应声离开,燕昭看着地上留下的一摊血水,慢慢眯起眼睛。
说是那样说,但她并未抱太大希望。伤成这样,除非遇到圣手,否则……难了。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曹有常。后者自知失职,早已跪伏在地,不停战栗。燕昭垂眼看着他,许久,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召徐文斌来,正堂问话。”
正堂里,空气紧绷得几乎凝滞。老远,一个肥硕身影快步走来,官服紧绷在他身上,一步一颤。
一进来,徐文斌“扑通”一声趴跪在地:“微臣不知殿下亲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还没叫起身,就见他再次叩首,闷响震耳,“殿下,臣有失察之罪,延误赈灾大事,还请殿下责罚!”
“是吗。”燕昭不置可否应了声,“那你自己说。如何失察?”
“微臣赈灾心切,只想尽快将物资凑齐送至淮南,可微臣识人不清,竟受人蒙蔽,以至药草和菜种中混入了残次,险些耽误殿下大事!”
他咚地又磕了一个,“微臣有负殿下所托,愧对叔父栽培,微臣自请降职,否则难解心中之愧!”
正堂里沉寂片刻。
徐文斌趴在地上,眼珠急转。应该差不多了吧,他想,他都照吩咐做了,另有叔父的面子,应该——
“好。徐别驾十分坦诚,本宫很是欣赏。”
座上传来声音,平静得甚至隐约在笑。徐文斌险些就要提前欣喜,可接着头顶上话锋一转,
“不过此事毕竟牵涉社稷,本宫就算有心宽待也无力。再者,徐宏进徐尚书是你叔父,更得避免累及官声。如此,便如别驾所求,去……邠邑,历练一段时间吧。”
徐文斌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
他都已经做到那个份上了,这位怎么还是罚得如此之重?降职也就算了,有叔父替他顶着,他在哪不是玩。可偏偏是邠邑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而且听说邠邑多山匪,他若去了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但视线一抬,正对上那双朝他望来的眼睛。眉宇平展无波无澜,却让他感到一股没来由的恐慌,只好再次低下头,把怨怼咽进肚里去。
反正……
“那就五日后,放邠邑。”
还有五天时间。
他伏地再拜,余光咬着那一抹黑金衣摆不放,“微臣谢殿下恩。”
燕昭盯着肥硕背影离开,才终于松手。
“咚”一声,花岗石镇纸砸落在桌面上,她攥了攥被锐角硌红的掌心。
“裴卓明。”
一直候在正堂一侧的人干脆利落跪地。
“臣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顺着声音,燕昭扫了他一眼。
青年一身狼藉,整日赶路而凌乱的衣裳还没来及换,就在火场里沾满了焦黑灰烬。衣角袖口也全被打湿,地上汇着一小摊水渍,和不知谁的污血。
视线扫过一圈,她才开口:“这五天……”
门外突然响起通报声。
“回殿下,那个从火场中救出的皂役,伤势过重,已经气绝了。”
还带着体温的镇纸又被她攥回手里。
“下去吧。”她面色不改,“这五天,查来往通信,芜洲商贸,罪证遗迹,还有那个死了个皂役。能行吗?”
青年肃声应是,刚要继续说什么,又被她打断。
“至于你的失职,回京后再说。现在,我更好奇另一件事。”
燕昭紧攥着那枚镇纸,尖利硬角抵入掌心,反而让愈演愈烈的失控感得以慰藉。
徐文斌那番话,恐怕连换气都是他叔父徐宏进教的。
这一点并不难料到。天高地远,想要完全隔断联系几乎不可能,正因此她才连日赶路,为的就是捉他个措手不及,可还是差了一分。
这种感觉犹如拳打空气,那股攥不住溪水的无力感又来了。
“我想知道,是谁泄露了行程?”
堂内静了片刻。
裴卓明没起身,就跪在地上答话:“知道殿下要秘密赶来芜洲的,除了随侍殿下的几个女官,就是侍卫队里的人。但这些人都是殿下用久了的,从京中就跟着……”
燕昭垂眸听着,并未反驳。
此次南下带的都是亲信,这些人与徐宏进绝无勾结,更不可能与徐文斌联络,泄露机密。
“除此之外,就只剩……”
他没继续说,燕昭也没问。
安静中,她缓缓抬眸,与青年眼神交错的瞬间,看见了同样的猜疑。
“阿玉。”
【作者有话说】
坚强的鱼,咱要打就打高难本。
(坚强鱼:……我吗QnQ)——
本来今天的作话想贴一个小剧场3.0的,但是有更重要的事要说!
昨天经一位读者宝宝提醒,才刚刚得知“哈基燕”这个昵称的原型“哈基米”一词在流行演变过程中,出现了很不好甚至带有恶意的用法。在作话和评论使用这一昵称前我进行了含义与出处的检索,但未能发现这负面的部分,对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或许这样避开一个词汇是变相的权力让渡,但在检索过程中看到的此前未曾知晓的阴暗面和伤害动物、贬低女性的相关内容,给我留下了深痛阴影。同时,在主线故事之外,昭昭和鱼都有很可爱的猫塑,哪怕知道三次元的手伤害不了二次元的人,我也会于心不忍。
当然,最初发现这一昵称的宝也是同样好意,因为这个昵称真的很可爱。不过,大家给昭昭的每一个昵称都很有爱——昭昭猫、燕子、燕姐、小昭……不管是什么称呼,她都是这个小世界里明亮的她。
最后再次感谢提醒我的读者宝宝,虽然评论有时回不过来,但大家每一条我都会看。也感谢一直陪伴支持的每一个人,爱你们[红心]——
而且谁能想到最开始构思的时候是给昭昭狼塑呢!
一只黄褐色眼睛的独狼(不是独眼狼(更不是白眼狼))
怎么写着写着就喵喵喵喵起来了?
哼哼,所以猫猫小剧场更完之后之后还会有狼人与鱼小剧场,等我![垂耳兔头]——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42☆、溺水3
◎“把炭吞下去,我就信你。”◎
“不可能。”
燕昭接着就反驳了自己的话,“他最近根本没机会联络徐宏进。而且这段时间下来,他的品性我也清楚,他……”
说着说着,她声音又顿住了。
清楚……
她真的清楚吗。
那个少年胆小怕事、好欺负又爱哭的表象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品性,她真的了解吗。
他看起来那么脆弱,一只手就可以轻易掌控,但实际上呢。
好像,又完全不是这样。
比起从她指间肆意逃窜的溪水,她觉得他更像莫测的海浪。看似浪花绵软如白雪,但谁知道底下裹挟着怎样的沉浮。
她好像从来都不了解他,也根本没有掌控他。
一如那个无序的梦。
沉默太久,还跪着的青年忍不住开口了,“殿下是打算……”
“车队走到哪了?”
她问得突然,裴卓明怔了下,垂眸估算。
“应该……就快到淮西了。若是去信要他们提速的话……”
“不用。”燕昭抬了下手,“你先下去吧。”
正堂彻底安静下来。
门外,火烧过的刺鼻烟味还在,扰得呼吸都烦躁。门内,座上人垂着眼睛一言不发,掌中仍攥着那枚镇纸。
她挺喜欢这块镇纸。
虽然冷硬硌手,但不像水流那么难以把握。握住了就是握住了,不会再逃开,不会失控。
但她还是觉得不满。
镇纸没有反应,永远冰凉冷硬。
再用力也不会讨饶,松开了,也不会粘人地追她的手。
很不满。
这种不满一直持续到深夜,安静中燕昭倚坐在床头,全无睡意。
眼前是模糊的黑暗。
她看着,脑海想起的却是梦里那双眼睛。
柳叶一样纤细可怜的眼眸,被泪水打得湿透,眼圈红红地失神地望着她。
半晌,她轻轻“啧”了声,决定避开这片黑暗。
可视线一垂,她恍惚又看见那张脸。
湿漉漉的,蹭满不知泪水还是什么。
很……餍足。
还舔嘴唇。
用膳都没见他吃得这么开心。
燕昭又“啧”了声,重重闭了下眼睛,一下躺回枕头上。
枕头。
就又想起那张脸,想起他难耐地埋进枕头,呜咽声被织物堵得细碎。泪水很响,她甚至听不清他声线颤颤到底在祈求什么,只记得那一小截脖颈在她眼前发抖,沁了汗,白得晶莹。
……荒谬,她想。
平时哪见过他这副样子?
在她面前他只会拒绝,那截脖颈只会冷冰冰地梗着转向一旁,想把他的脸掰回来都要挣扎好几下。
很不满。
但又真的……很迷人。
昏暗中,她清醒地睁着眼睛,感受着那股躁意一点点攀升。
事情至此,她已经不那么为徐文斌一案而生气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政局也是,没什么好气急败坏的。这处出了纰漏别处弥补,今日差了一步改日另算,实在不行,邠邑多山匪,徐文斌还可以壮烈牺牲。
烦躁似乎已经换了源头。
她闭着眼翻了个身,再睁开,看见床幔帐顶。
空空荡荡,净无一物,像张白纸。
视线就自发地在上头描绘舆图。
淮西……也不是很远。
无眠的还有一人。
客栈靠近大门的房间里,裴卓明整夜未睡。面前摊开的纸上,他写下此番所有知情人的名字,再结合近日举动逐一排查。
想得投入,甚至没注意到天快亮了,直到听见外头响起脚步声。一开门,有道人影从楼上下来,穿戴整齐,神情冷肃。
“殿下?”他诧异开口,“这么早,殿下是要……”
“备马。”
裴卓明一怔。
“我去一趟淮西。”
一愣神的功夫,燕昭已经从他面前走过。
视野里只剩个背影,大步走进清晨微光,恍惚间,和记忆中的身影模糊重叠。
刚出宫开府时她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深夜或者黎明,独自策马,固执地去找一个人。
现在又是这样。
曾经望着这道背影离开时许下的心愿实现了,她要找的不再是那个化成白骨埋进坟的人了,但没变的是,他还是那个看着她背影远去的。
拦不住的。从前朝臣弹劾和先帝训斥都拦不住她,现在更没什么能拦住她。
但把缰绳递过去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殿下。”
她没回头。
平宁道。
宽阔平整的官道上,一队车驾缓缓驶过。当中一辆漆黑马车装饰朴素,唯有车顶悬着一角黄旗,上书一个端正‘昭’字。
车身很宽,几乎占据大半路面,然而车里,却只坐着一个消瘦身影。
虞白安静地倚在车厢角落,低头沉思。初时雀跃的心情过了,现在他已经全心沉进担忧里。
两天了,他还是没能理清头绪。她记得他,又不记得他。为什么?
所有猜想都被同一团雾拦住——她的病。
头疼和忘却,都是因为她的病吗?那到底是什么病,又到了什么程度。
她那样不知疲倦地忙碌,夜以继日宵衣旰食,是病的因吗?
还是……
病的果。
车帘漏进一阵冷风,他猛地闭了下眼睛,不再继续想了。
他得找到那本书,那本记录着类似病症的古籍。可是南下这段时间以来,找书的计划几乎停滞,他要想想办法。
还有吴德元。吴德元一定知道,可是……上次问他的时候,他不仅只字不提,还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那么慎重……会不会真的很严重。
马车慢悠悠前进,在官道岔口转弯,虞白收回思绪,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见驾车的侍卫朝他望过来,他试探着开口:
“请问……我们到哪了?”
“前面就是淮西,”高敏主动补上他没问出口的,“大概再有五日,就能到芜洲了。”
虞白点了点头道谢,忍不住在心里默念这个数字。
五天……
耳边,高敏再次开口:“问这么多遍,你很想见殿下啊?”
这话问得直接,虞白一下有些脸热,不知道怎么回答。然而见他哑口,高敏反而更起劲了,挑了下眉低声问:
“哎我说玉公子,你和殿下那么亲近,有没有听说过殿下从前那位少年竹马的事?听说……”
听见这话虞白愣了下,回过神来赶忙撇开视线。
“慎言。殿下的事,不能议论。”
高敏脸上一僵,赶忙拍了拍嘴,“错了错了,玉公子,你就当没听见!”
他有些局促地舒了口气,“我这人就是容易话多,裴哥训了我好几次,还是改不过来。哎但我还是有点好奇,玉公子你会醋吗?”
虞白一下又睁大了眼睛。
高敏才意识到再次失言,又打了打嘴巴,终于安静。
马车继续前行,虞白放下车帘,倚回角落,忧虑中又生出一股微妙的复杂。
……吃自己的醋干嘛?-
车队一路留宿官驿,打着长公主名号,隔出的都是最好的房间。
淮西官驿二楼,正当中天字号客房宽敞奢华,但也只住了一个人。
长久的安静后,水声哗啦一响,虞白迈出浴桶,披上寝衣坐在妆镜前,开始擦拭头发。
时近傍晚,日光暗淡,整间客房都陷在昏暗里,只有身后远处的灯台照明。
背着光,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寝衣被发梢打湿,薄薄衣料下很快透出了些旖旎的痕迹。
擦发的手慢慢顿住了。
许久,他手指犹豫地挪到领口,又迟疑很久,才轻轻拨开一点。
又一点。
朦胧里,他自己慢慢展露在他眼前。
因气血不足而有些苍白,又像是沾染了满身花瓣。颈窝,锁骨,肩头,再往下。绯红,微肿,温柔耗尽顽劣显露时留下的青紫。
缤纷洒落满身,他仿佛看见了春天。
他身上从没有过这么多痕迹。那几年为了保护皮相,挨打都是不留痕的方法。
他也耻于袒露身体,甚至从来都不爱照镜子,但现在他的视线又有点移不开。
甚至觉得房间太暗了,想要再多几盏蜡烛,想要太阳再次升起来,好把自己身上每一点印痕都看清楚。
她留下的。
好喜欢。
回过神来他一下脸颊烧红,赶忙拢紧了衣领。头发和寝衣上的水渍已经被烘得半干,他想了想打算早些睡下,睡着的时候时间过得比较快。
还有……五天。
他起身拨了拨炭笼,正要休息,突然听见驿站外响起一阵短暂的惊呼声。
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他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脚步就已经往窗边走。
留着道细缝的窗被他一把推开,暮色中,一点墨黑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奔来。
几乎转瞬,黑马到了官驿楼下,马背上的人似有所觉般抬头,被夕阳照亮的琥珀色一下盯上了他。
像是锁定了猎物,他一瞬间从尾椎开始发麻。
甚至回身开门的动作都不听自己使唤,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那道身影一步步走上楼梯,直到站在他面前。
“阿玉。”
“怎么这个表情?”
燕昭在他面前站定,很近地看着他,“不想见我?”
虞白愣在原地,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上一秒还想着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像是做梦,他垂在袖子里的手使劲掐了掐,刺痛迟了半拍才炸开。
不是梦。不是梦。
燕昭来找他了,就站在他面前。
还没来得及平复的心跳瞬间又变得轰烈,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问了什么。
“不、不……”他磕磕绊绊开口,接着又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歧义,“没有……没有不想见。”
相比他的错乱,燕昭显得出奇冷静。
昏暗里,她微垂着眼睛,视线在他身上脸上打量过一遍,才朝他身后抬了抬下巴,
“进去。”
虞白这才意识到两人还站在门外。
房门轻轻关上,四下隔绝,他反而感觉耳边更鼓噪了。
心跳,呼吸,沉闷的血流声,混乱嘈杂地在他耳畔轰鸣。
虽然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共处一室也远不是头一回,但只有他知道有些事不一样了。
身体像被打上了某种本能的烙印,只要她一靠近,待在同一片空间里,就自觉地开始发烫。
“殿下……”他声音带着些不自然,“怎么突然来了?”
“想知道?”
燕昭反问,但没回答,而是另抛了句,“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还……还好。”
“那跟我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吗……”虞白答得恍惚,“就……跟着车队赶路,车队休息的时候,就下车走一走透气……偶尔和女官侍卫们说说话。”
“是么。”燕昭不置可否地应了声,“没有别的?”
虞白一怔。
“没有见什么人,传什么消息?”
安静的房间里,声音一字一字敲在他耳畔。
心跳还快着,还因为突然见面的欣喜而雀跃,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消息……什么意思?”
燕昭轻笑了声,意味不明。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来吗?那我就跟你讲讲。”
她一步走近,身影暗沉沉地压下来,
“车队为什么分两路,你应该清楚吧?我要秘密去一趟芜洲,处理徐文斌那批物资的事。”
“此番重点,就是要快,要出其不意,可没想到他还是早早做好了准备。”
“有人泄露了行程,给徐文斌,或者京中的徐宏进。”
“你觉得会是谁呢?”
她声音轻轻的,一字一顿,
“阿玉,我思来想去,和徐宏进有关联的,只有你。”
虞白整个人愣在原地。
上一秒还在鼓噪的心跳骤然跌至谷底,他有些难以适应,骨头缝里都开始发寒。
“殿下……”
他恍惚地伸出手,摸索着寻找她的,“我没有……”
太冷了,他想汲取一些温暖。
一点就够了。
然而,这点微弱触碰似乎引爆了某种无形的紧绷。
燕昭猛地掐住他肩膀,粗暴地拽着他转了个身,咚一声抵在门上。
“别动。”
她钳住他的手腕反扭在身侧,“回答我。”
“是你和徐宏进通传消息了吗?”
脊背撞得生疼,关节也被拧着炸开刺痛,虞白感觉眼眶都跟着酸了。模糊的视野在晃,是他徒劳地摇头,“没有……我……我没有往外传消息,也没有见别的人……”
“殿下,你信我……”
“信你?”
燕昭轻飘飘反问,“可是,你骗过我很多次啊。你不记得了吗?”
她扳着他下巴的手缓缓下滑,落在他颈前,不松不紧地拢住。
“阿玉,你要我怎么信你?”
冰冷质问入耳,虞白愣在原地。
……是啊。骗了她很多。
从名字开始。
他努力睁大了眼,想看清面前的人。可看清了,他又生出一股绝望。那双眼睛那么冷,带着怀疑,带着猜忌,像深沉的湖面,但封了一层冰。
他突然一阵后悔。
如果早知道燕昭还记得他,从一开始就坦白,是不是一切都会好了?
她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一样,用这样比看陌生人还要冷的眼神看着他了。
现在,她只会觉得他是个骗子,屡教不改的、不驯顺的骗子。
而且可耻。
因为,被她这样抵在门上,掐着喉咙冷漠地逼问,反剪着的手腕和后腰的淤青一阵一阵刺痛。
他却有反应了。
完全无法思考了。
只能碎碎地倒吸着气重复同一句话,说没有,说信他。
燕昭没回答任何一句,就静静地看着他。
脸红得像要着火了。是因为喘不过气吗?可她明明没有很用力。
只是贴着,用掌心感受那截脖颈的紧绷,感受喉结抵着她手心脆弱地跳动。
好可怜。
好爽。
那股扰得她彻夜难眠的烦躁,在来的路上就已经逐渐纾解,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彻底消散。
后面的逼问,就全是为了让他发抖。
和梦里的样子越来越像了。
泪淌了满脸,呼吸颤栗,仿佛下一瞬就要碎掉。她甚至分神往他腰上看了一眼,接着忍不住皱眉。
那圈红玉腰链不在,可惜。
改天一定让他找出来。
但还是不够。
燕昭看了眼旁边的炭笼,轻声开口:“想让我信你,是吗?”
她取过火箸,夹出一块暗红的炭。
“来。”
“把它吞下去,我就信你。”
声音字字入耳,虞白一点点僵住了。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他只能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认真地、专注地看着他。
那层冰冷好像化了,有什么更强烈的东西在她眼底涌动,他看不懂。
滚烫和寒冷在他体内交错翻涌,脸颊边炭火的热意在烧灼,混乱不堪的脑海中,与灼伤有关的遗症和危险在自发地跑。
但感知里只有面前这双眼睛,靠得很近的鼻息,拢在他颈侧轻轻抚摸的手。
“……真的吗?”
他恍惚地问,“吞下去了……就信我了吗?”
燕昭点了点头。
几乎紧贴的窄小空间里,抽噎声静了片刻。
接着,她看见那双湿透了的眼睛缓缓眨了眨,闭上,然后*张开嘴唇。
很漂亮的嘴唇。
带着淡淡的粉,像花瓣一样舒展,又像花瓣一样颤着,沾了泪水,湿得晶莹。
这才对,她想。
她攥住了水。
房间里当啷一声。
燕昭扔掉火箸,低头吻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红心]——
梦部分不会到此为止,这个梦还会有大用,别忘记哦[星星眼]——
掉落三十个包包~[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43☆、溺水4
◎“你这张嘴,还是做点别的比较好。”◎
这个吻完全算不上温柔。
咚一声,虞白被顶得后脑撞在门上,但又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呼吸被堵得彻底,五感都快要失能,残存的最后一点知觉全都聚在了唇上,又被人卷走入腹中。
比起吻更像是咬,酥麻和刺痛还有一丝腥甜在唇间绽开,混沌里他听见含糊的呜咽,潮湿又沙哑,好半晌才分辨出来,是他自己。
被燕昭掐着吮吻的,他自己。
意识认清这件事后就彻底溃败,别说回应,就连呼吸都停了,眼前一阵阵晕黑。直到他好像真的快要软倒下去了,面前的人才好心放开他,盯着他看他喘气。
空气回来了,思考能力没有。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虞白愣了两秒,不知怎地就问,不吞炭了吗。
耳边朦胧中落进一声轻笑,燕昭扳高了他的脸。
昏暗里,他像暮春开到糜艳的花,绚烂,混乱,眼底都蒙上了水雾,有些失焦,仿佛若不是身后有门板靠着,下一瞬就要软倒。
和他这副失神模样相反的,是他被钳在身侧的手。
强撑着、倔强地勾着她指尖,手腕都扭成了几乎不可能的角度。
难道不疼么,她想,接着索性松开他翻过来,强行挤入指缝扣住。
“你的嘴唇,很漂亮。”
她指腹滑过去碾上他唇瓣,感受着微微发颤的湿软。
“所以,还是做点别的比较好。”
说完,她又靠近吻了上去。
呼吸刚顺畅又被攫住,虞白感觉胸口都胀得发痛,恍惚间又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胸腔翻涌。
是什么……
好像……
心跳。炽热得轰烈得快要爆掉的心跳。
燕昭在吻他。
在亲吻作为阿玉的那个他。
巨大的不真实感彻底冲昏他的大脑,他完全沉没在混沌里,任她又深又重地吮咬。
直到脊背一下撞上床榻。
理智有一瞬的回归,虞白猛地醒过神。
不行……不行。
身上那些痕迹,还有……
若是被她看见,要解释的东西可就太多了。今晚第二次他生出了后悔的情绪,但本能已经先一步支配身体,撑起半身往后缩。
接着又“啊”了一声,被攥住小腿拖回床沿。
“别……”
虞白一下感觉从头到脚都烧麻了,连手都不知道该挡哪里,又窘又忐忑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能不能……能不能先把灯熄了……”
上方压下来一片暗影。
和带着点戏谑的笑,“阿玉。”
“你在想什么?”
虞白一愣。
燕昭撑在他上方,垂着眼睛看着他。束发从她肩后滑落,似乎是扫在他颈侧,浑身都太烫了,感觉不出来。
接着视线就被兜头一团衣料遮住。
燕昭拎起他搭在一旁的衣裳往他身上一丢,“起来,换衣服,我还得赶回芜洲。”
说着她起身朝门外走,“快些,我在楼下等你。”
虞白愣愣地躺在那,直到房门关上,才恍惚回过神。
……她没想那样啊。
本就滚烫的脸颊一下像要熟了,他抱着衣裳蒙住脸呜咽了声,窘迫至极。
接着更窘迫地翻了个身,把自己压住。
很抱歉,可能……要等得久一点。
收拾妥当下楼时,燕昭已经换好了马,高坐在马背上,在官驿外等他。
意识还沉浸在刚才那个吻里,虞白脑袋有点浆糊,但又在走到马前的一瞬,猛地清澈。
不对。
马。
不行啊。才过去两三天,好像还没……
“躲那么远做什么?”燕昭把他的紧张误解为抗拒,扯了扯缰绳靠近,“还要我抱你上来吗?”
说着也不管他回应,从马背上俯身箍住他手臂。虞白一句等等还没出口就被捞了上去,接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疼。
果然还没恢复。
几乎竭尽全力才把险些脱口的呼痛声咽回去。
但像是老天都要罚他不坦诚,他刚想挪挪身子坐一个舒服的位置,身下的马就一颠,他赶忙手忙脚乱抱紧了马颈。
可祸不单行,倒霉也是。身下这马不是燕昭常骑的那匹,大概是不熟悉他的触碰,一抱住马蹄颠得更烈,还不安地甩着头,像是想把他从背上掀下去。
虞白这下是真的要哭了。
“殿下……”他艰难地出声,“殿下,帮帮我……”
燕昭这才握着他的腰坐稳。
马蹄还在踢踏,她圈着他的手也跟着收紧,“扶好了,”她说,“这匹马没有踏野听话,你得小心点。”
虞白愣愣地点头,说好。
可这马好像不让他碰。
“……我扶哪里?”
燕昭没说话,就垂了下眼睛,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几息,虞白隐约明白过来。
……是可以抱着的意思吗?
他一瞬间幸福得脑袋发晕,甚至都不太觉得疼了。可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马蹄又抖了抖,他“啊”了声一下歪进人怀里。
燕昭这才满意地收回一直戳马屁股的手。
太好骗了。战马都是最驯顺配合的,怎么可能不听话?
然而一低头,就看见缩着肩蜷在她怀里的少年皱着一张脸,很为难的样子。
“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疼……”虞白一句呜咽脱口而出,很快就意识到说漏嘴,赶紧抿唇止住。
但他忘了唇上也有被衔着咬破的地方,又疼得“嘶”了下。
接着就看见抱着他的人一脸明白了的表情。
“嘴巴疼啊。”
燕昭扳着他下颌抬高再次吻下来,还专挑他破皮微肿的唇角舔咬,顽劣得毫不掩饰。
他疼得湿润的眼角也不用掩饰了。
天际还剩最后一抹余晖,燕昭没急着赶路,惬意地放任马蹄漫步。
一边走,一边打量怀里的人。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侧脸,红晕依旧,耳尖像涂了胭脂。再往下,轻抿着的嘴唇也红,还带着微微的肿。
她看得心满意足。
欣赏了好一会,她才轻声开口,
“行程泄露的事……”
话音刚落,就看见他身子一颤,脸色刷地白了,“殿下,真的不是我……”
“我知道。”
来的路上她就已经从种种角度排除了他的嫌疑。
少年从她肩上抬头,一脸困惑,似乎是不解为何已知还要那样逼问,但很快又把视线撇开了。
燕昭笑得很坦然,“不过,你有什么想法吗?这两日你和他们待在一起,有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虞白怔了怔,刚想说不知道,忽地又想起了什么。
“或许……”他试探着开口,“或许,不是谁刻意泄露,而是有人说漏了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传出去了。”
“你有人选?”
他犹豫了一下,名字刚到嘴边,突然又不敢说了。
这个行为好像有点坏。
余光却看见燕昭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像是已经猜到了。他一下愧疚更深,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其、其实,他应该真的不是有意的,而且他人还挺好的,不驾车的时候还帮过我……”
对上燕昭的视线,他声音一下就断了。
“……对不起。”他似乎僭越了。
而且……好像透露得更多了。
可燕昭却没像他预想中那样责备他,反而弯了弯眼睛,握着缰绳的手分出两指来在他脸颊掐了掐,说,“这么善良啊。”
然后再次在他伤痕累累的唇上咬了一口。
轻轻倒吸的时候,又听见耳边她的声音,“疼了?他可是我来‘逼问’你的罪魁祸首啊。你还为他求情?”
虞白假装还在疼,不说话。
心里想,这也确实是原因之一。
燕昭不知他所想,掐掐他脸颊笑了笑。
“好了,要是不想摔下马的话,就抱紧了。”
接着她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迈开四蹄,虞白赶忙听命。
奔波彻夜。
这对燕昭来说习以为常,别说一夜不睡,就算几日不眠不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她怀里那个人不一样。在马背上就困得直发软,回到芜洲更是走路都飘。燕昭把他赶去房间睡觉,自己则推开了一楼那扇房门。
见她回来,裴卓明神色有些复杂,很快又垂下眼帘,递上一张纸,“殿下,卑职已经排查过,觉得这几人可疑。尤其……”
一串名字映入眼帘,最顶上的正是燕昭也怀疑的名字。
“高敏。”
裴卓明脸色十分难看。这个高敏曾是他亲手提拔,年轻人机敏又锐利,却有个致命的毛病——自来熟,管不住嘴。
从前在京中,裴卓明就没少盯他这点,甚至数次军法伺候,或许是到了淮南忙狠了,他老毛病再犯,没少和太守府的侍女下人们闲聊。
前任太守与徐宏进关系紧密,后者在太守府里有消息渠道并不难。刚到淮南时燕昭就交代他处置过一个,许是还有残余。
“卑职会尽快查清此事,”他顿了顿,“若真是他……”
眼前,那张他怀着沉重心情写下名字的纸被轻飘飘丢下。
“杖杀。”
裴卓明沉默地闭了下眼睛。
刚要答是,就听见头顶再次传来声音,
“……算了。若真是他,押回京领罚,然后送去庄子上干活吧。”
这下裴卓明才真的愣住。
还没来得及反应,听见燕昭又问,“其他的事怎么样了?”
徐文斌那边。
“……还没有进展。殿下恕罪,今日……”
燕昭抬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说是务必查明,但徐文斌恐怕已经做好全套,希望不大。
“尽量吧。若实在无门,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说完她就打算离开,思忖着是去休息片刻还是忙些别的。可徐文斌这事仓促中止,一时间她竟没太多公务可做了。
正感叹着不太习惯,裴卓明就提出了另一个疑问。
“殿下,要去信让车队加速吗?照原计划,车队还要四五日才能开到芜洲。”
仪仗未到,她也没有表露身份,除了太守和徐文斌本人,没人知道长公主亲至,住也只能住在客栈,叫人以为是寻常富户。
裴卓明问得忧虑,燕昭想的却截然相反。
“不用,我觉得这样挺好。”
她想到这几日可以做什么了-
虞白一觉睡到半晌午,醒来浑身被打了一样疼。在马背上颠得腰疼,一直绷着侧坐腿也疼。
别的地方……疼得发麻了,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房里没人。梳洗更衣后他在妆台前坐下,看见镜中的自己,才想起还有一处也在疼。
唇上还有些不自然的红,横着细碎的伤口,呼吸的时候都有些刺痛。他却犹嫌不足似的,目不转睛看着,然后抬起手碰了碰。
……好疼。
然后又碰了碰。
直到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次迸出血珠,他才依依不舍放下手,走到窗边往楼下看。
客栈挨着主街,却不见喧闹。临街一片全是文雅清贵的铺面,闹中取静。视线转了一圈,一家书肆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家书肆看起来很大,说不定就能找到他想要的。
他正想着如何找理由出去,身后,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虞白一回头,就看见了那双朝他望来的琥珀色眼睛。
连日奔波,燕昭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疲态,反而神采奕奕,眼眸亮如灿金。被这双眼睛盯着,虞白莫名有些紧张,她走近,他就不自觉后退。
直到后腰撞上窗台。
“……殿下。”
燕昭“嗯”了声,视线先在他唇上停了一会。
“睡得还好?”
虞白点头。
“还疼吗?”
虞白一愣。
“你太不适应马背,这不行。”燕昭微微皱眉,认真得像学堂师傅,“等回了京,找个人带你练练马术。”
“……哦,好。”他偷偷把发烫的脸转开了。
燕昭没发现他的异样,朝他走近一步,停在他刚才站的地方。
“在看什么?”她问,“想出去逛?”
听见这话,虞白心跳都快了一下。
还不知道怎么请求,没想到她先一步提了。
“我可以吗?”
可很快,他的惊喜就变成了惊讶。
燕昭攥着他手腕,一起走出了客栈。他被拽着跟在后面,一时间有些恍惚,“殿下……要和我一起出去吗?”
燕昭停步,回头睨了他一眼。
“不乐意?”
虞白赶忙摇头。
去书肆的计划算是泡汤了。不过,这样被她牵着走进太阳底下,他感觉他应该也读不懂什么字了。
阳光好得耀眼,毫无保留地泼洒在两人身上,带着冬日将尽的依稀暖意。
在太阳底下走出小半条街,他才发现燕昭的打扮与往日不同,能表明身份的龙纹玉带都不见了,只穿了身素锦青裙,与常人无异。
艳阳下,燕昭牵着他走在街头,交叠的袖口下手攥得很紧。
街边,有孩童嬉笑着跑过,行人谈笑声交错,可他恍惚地觉得,这些声音和画面都离他好远。
只能看见走在他身前的人,她偶尔回头递来的带笑的眼神,听见的也只有他自己怦然加速的心跳。
恍惚间,他又一次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嘴唇。
真疼。
……真好。
居然不是做梦。
比起他的懵然,燕昭倒是兴致很好,路过小摊小店就停下来,拿一些零零碎碎往他身上比划,问他喜不喜欢。
虞白基本上只会摇头,甚至都不记得她问过什么,直到被牵着走进一家首饰铺子。
“贵人想看些什么?”
店主阅人无数,饶是燕昭没露身份,也能从周身气度看出不凡,“一楼这些恐怕入不了您的眼,贵人不如楼上请,还有刚沏好的黄芽,贵人坐下来慢慢挑?”
燕昭本没什么兴致,一回头,看见身后跟着的人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就点了头。
这就累了么,她皱眉想。
怪不得马背上颠了一会就难受,身子实在太弱,这两日得给他补补。
一楼装潢简单,上去了才别有洞天。燕昭往贵妃榻上一靠,摆摆手挥退了店主递来的茶。刚想说只是随意看看不必跟着,视线触及旁边的人空荡荡的腰,接着又改口。
“有没有那种……珠链?坠子?可以挂在腰上的。”
店主反应很快,“有的、有的,贵人想要什么样的?”
“不拘什么颜色样式,都拿来我瞧瞧。”
侍女鱼贯而入,端来一个个锦匣,长桌很快摆满。虞白这会才恍惚回过神,看着面前各色琳琅有些茫然。
白玉的红玉的,缠金的错彩的,各式珠串环佩在面前摆开一排。他看看首饰又看看燕昭,心里忍不住疑惑。
她平日里也不爱戴首饰呀。
买给谁的?
正想着,就看见她拎起一串白玉珠,往他身上比了比。
“……不行。”
燕昭把珠串丢回去,自言自语似的,“白的太不显眼。”
又拎起一串翡翠,“不好。颜色有些冷。”
接着挑了几串红玉的,看来看去摇头,“没那日的鲜艳。”
虞白听得似懂非懂,但耳根已经先一步热起来。
旁边店主有眼色得很,见她视线久久停在那几抹红色上,立即开口:“贵人,这些俗的,您随意把玩就是。小店另收藏了些不常示人的好物,贵人若不嫌弃,赏眼瞧瞧?”
燕昭正拎着一串缠金丝的细链子打量,随意“嗯”了声。等人走了又回来,看清匣子里托着的,她一下挪不开视线。
很红。
很漂亮。很衬她的阿玉。
“也不晓得这个能不能入贵人的眼,”店主笑得恰到好处,“这串珊瑚珠是家父数年前从琼州收来,一直收着不示人,今日是它有缘。”
一串珊瑚红得灼目,虽未精心打磨,却格外有天然意趣。底下错落坠着南珠,圆珠洁白莹润,光线一晃,像飘然欲落的雪影。
“好,”燕昭点头,“就它了。还有这几个……”
虞白愣愣地看着她挑来捡去,很快一把珠链在她手中叮当作响。
耳边,店主笑意都更浓了几分,“贵人好眼光,这串珊瑚可是世间罕有的珍品,哪怕是在京城也找不到品相这么好的!”
“其余的您随意拿去把玩,这串珊瑚,小人也不多赚您的,只要九百金。”
听见这个数字,虞白一愣。
九百……他整个人都未必能值九金。
好贵。
燕昭刚才一直拿着往他身上比,是打算买给他的吗……
他怎么配。
虞白没注意的地方,燕昭脸色忽地一顿。他没看见,店主却看见了,以为是嫌价贵,立即找补:
“贵人,您且看这色泽就知道了,老话说千年珊瑚万年红,这品相的珊瑚那都是可遇不可求啊!不如咱求个吉利,八百八十金?”
依旧是惊心动魄的数字。
虞白听着,缩在袖子里的手都起了冷汗,犹豫着想说一句不要,但又怕是自作多情。
正忐忑,突然听见燕昭轻咳了声,朝他开口,“……阿玉。”
“你带钱了吗?”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出门逛街不带钱,被狠心店家扣下啦,扣1解救————
一提到珊瑚,有一些刻在DNA里的东西就忍不住了。
琼州进贡的大!珊瑚!
好了,爽了[垂耳兔头]——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44☆、怜不得1
◎他哪里都艳了。◎
空气有一瞬的凝固。
店主盈着笑的嘴角僵了下,以为两人恶意挑事。刚要发作,又怕真是哪家的贵人,不敢得罪,只好干笑着打圆场。
燕昭以手抵唇咳了又咳。平日很少出门,就算外出也是有人跟着,居然完全忘记了还要带钱这回事。
好在随行侍卫还守在店外头,叫人去拿腰牌也好,回客栈去取银票也好,总不至于付不起。
可她刚要命店主出去找人,就听见一道小心翼翼的询问,“那个……能不能……”
“能不能用它来抵?”
大概是习惯性想称殿下,他声音有些卡顿,举起的手却毫不迟疑。
稳稳地捧着挂在颈上的那块玉。
“可以吗……或者,我回住处去取也可以,你……你在这里休息。”
少年捧着玉佩望着她,一脸坦然,像是丝毫不觉得把她亲手送的东西抵出去有什么问题。
“这么慷慨?”
燕昭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但不必了。”
她抬手从前胸摘下一物,看也不看地丢给一旁的店主,“这个你拿着。”
店主下意识伸手接了,刚看清,脑门就嗡嗡直响。
那块玉也就算了,看着品相还行。但手里这枚压襟虽说做工是挺精巧,但也就那几根金丝有点价值。
别说抵那一串珊瑚珠,就连一颗都买不起!这是把他当猴耍吗?
现在他全然确信这两人是来砸场子的了。
店主眉头紧拧刚要呵斥,余光却一下瞥见个不得了的印记,他赶忙捧高了定睛细看。
只见压襟背面,缠金交错的纹路里,细细篆刻着一行小字——
文、思、院。
那是……
他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的年轻女子,接着腰都还没来得及直起来,就扑通一声跪下。
“殿……”
燕昭竖起根手指在唇前比了下,他猛然噤声。
“够抵吗?若不行,你就去前头那家客栈,找一位云女官取钱。这些我就先拿着了。”
地上跪着的人还在愣,像是魂飞天外,燕昭不管,合上锦匣就收进怀中。
直到人走远了,店主才勉强回神。
什么钱不钱的,他怎么可能去找长公主要钱?再说了,多少金子也比不上他手里这枚压襟啊,那可是殿下亲赐。
傻子才会把殿下送的东西让出去!
只可惜他刚才发懵,几乎连殿下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正想着,刚走出去的人又折返回来,长影如山,压得他一下又有些喘不过气。
“有碎银子吗?”燕昭朝他摊开手,“给点。”-
托店主的福,两人不至于没钱买茶水。叫随行侍卫出来付钱太煞风景,燕昭只让他们远远跟着,没叫露面。
茶室雅间里,门关上,她在矮榻上斜斜一坐,抬抬下巴吩咐还站在一旁的少年:
“煮茶吧。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虞白还有些茫然:“……我吗?不如我替殿下叫茶博士来,他们……应该比我做的好。”
“不要。外头的人不知底细,万一下毒怎么办?”
燕昭拒绝得毫不犹豫,“就得你来。怎么,你不会?”
虞白赶忙摇头。会自然是会的,茶艺工夫从前都学过,只是燕昭现在看起来有些反常。
眼底沉沉一片,唇边却笑着,像生气又不像。
他已经条件反射地开始紧张。
平了下呼吸,他走到茶桌对面,膝盖刚挨着蒲团,就又被叫了起来。
“离那么远做什么,”燕昭抬手指指自己面前,“来,坐这边。”
虞白一下更紧张了。
但也只能顺从,绕到另一侧,在燕昭身前跪坐。
备器,取火,炙茶,茶饼刚递到火上,就听见咔嗒一声轻响。
燕昭打开了一个匣子。
然后,两手虚虚环上他的腰。
他下意识一缩,手里竹夹险些将茶饼夹碎,“殿下……”
“别动。”燕昭打断他的话,“好好煮茶,等着喝呢。”
手在他腰侧停留了片刻,接着她轻轻“啧”了声,把手里的东西丢回匣中。
金玉碎响,又一个匣子被打开。
炙茶是个极需专注的过程。烤过了,糊味焦苦,若不足,茶汤混沌。
虞白视线不敢离开茶饼哪怕一刹。
只能听见身后,匣盖开了又合,琳琅碎碎轻响,感觉到那双手,一次次环上他的腰。
“怎么……”
不记得“啧”了多少次后,燕昭自言自语般叹气说,怎么这么瘦。
没一串能好好戴上的。
大多宽松,有的甚至能直接顺着腰胯滑落地上。
直到最后一个锦匣。
红珊瑚鲜艳夺目,坠着明光闪烁的南珠,严丝合缝地环在他腰上,无处不恰好。燕昭这才满意,弯了弯眼睛,微微后仰退开半寸,打量起他来。
还是一身浅色。衣裳素,打扮也素,黑发只用了个小银冠束住,寡淡得不行。
不过寡淡向来不配合他,一直都是。
他越苍白,就越是素极生艳。
不过现在好了。
她视线从他腰上的嫣红往上走,落到他耳廓,看见更浓郁的红。
哪里都艳了。
“转过来,”她说,“让我看看。”
虞白停下了正在碾茶的手,也没起身,就跪坐在蒲团上,一点点转过身去。
一低头,明艳赤色入目,晃得他眼前发晕。
“殿下,这个……”他错开视线,声音发涩,“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很漂亮。”
燕昭截住了他的话,“既然贵重,就天天戴着。”
虞白混乱地点头。
仿佛又回到方才炙茶的时候,只不过这次他是茶饼,凌空悬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浑身烫。
面前的人忽地抬手,朝他领口伸来。
他瞬间绷紧了呼吸,可那只手似乎并没什么别的意图。
只是探进他衣领,指尖轻轻一勾,拎出一根细绳来。
已经习惯了的重量被分走,脖颈上一下轻得有些不真实。
燕昭把那块玉佩托在掌心,指腹缓缓摩挲着上头的云纹,闲话似的开口,
“都暖热了。怎么总贴身戴着?不愿示人?”
“没、没有,我……”
虞白磕磕绊绊,“我怕弄丢……”
“是吗。”
她收拢手指握住了玉,视线挪到他脸上,意味深长,“没想到你这么宝贝。”
空气有一刹极静。
接着,颈后骤然刺痛,燕昭攥着玉佩重重使力,拽得他身子一倾。
虞白手忙脚乱撑住地面,好险趴倒,可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带着不满的声音,冷冰冰的,
“那刚才,还要把它抵出去?”
“当时我看你大方得很,一点也不心疼。”
话落,虞白一下愣住。珠串散落一地,冰凉地硌着他掌心,他脑子里却比地上的狼藉还要乱。
果然生气了……但居然是因为这个吗?
可这枚玉佩,不是她一时兴起才给他的吗?
“我……”他声音紧得发滞,“对不起……”
快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被她牵着,跪伏着两手撑地,简直就像……
比羞耻更强烈的,是另一种奇异的感觉。
心跳瞬间轰烈,意识到之后他脸颊发烫,忍不住又一次道歉。
燕昭没理他。
“这是我送你的。”咬字很重。
虞白满脑子乱麻,半天才听懂,道歉就变成道谢。
“你到死都不能摘。”
“好……”
“过来点。”
拽着玉佩的手扥了扥,力道不大,“自己过来。”
短短一尺距离,虞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趴在矮榻边沿,很近的距离。
小炉上煮着水,蒸气升腾,仿佛把整片空间都熏热了,热得难以呼吸。在他以为就要以这么一个难以启齿的姿势昏过去的时候,一点更热的落在他唇上。
燕昭抬手按上他的唇,“张开。”
命令像是花了很久才传到咫尺的另一端,好半晌,柔软分开,一点湿红舒展出来。
她指腹压上去碾了碾。
“还疼么?”
其实不必问。湿软上横着细密齿印,指尖还没碰,他呼吸就已经乱得发颤。
声音又传了半晌,过了好久,他舌尖很慢地翘了下,答得含糊,“疼……”
燕昭“嗯”了声,然后按低他吻了过去。
温柔是不可能的。舌尖敏锐地捕捉到伤痕的软肿,就抵着衔着刻意地磨,淡淡血气混着瑟缩一起落进她唇间,呜咽声比唇舌还要软。
和之前每次一样,一碰到嘴唇他就僵住了,热水沸腾的咕嘟声里,他像枝头的果一样颤颤巍巍悬垂,任她采撷吞吃。
很久之后才小幅度地挣了一下。
“水开了,茶……”
燕昭在他后颈的手下滑,按住他的腰。
“一会再喝。”
他纤细的这一截似乎很脆弱,一碰整个人都发颤。燕昭这下找到了折腾他的新方法,一双手捉着不放,偶尔一下挣扎珊瑚蹭过她指尖,她就勾起来隔着衣裳磨他腰侧。
一直在躲。某个瞬间燕昭一晃神,总觉得他身后缺点什么。
直到齿间他疼得呜了声,才想起来。
缺条尾巴。
等被放开的时候,虞白大半身子都伏在了她身上,像是主动把自己送过去给人品尝。
窘迫已经不能用语言形容了。
他试图起身,撑了两下却没撑起来,后腰还被按着,只好小声开口,“殿下,沉……”
“沉?你吗?”
像是听见什么趣事,燕昭笑了声,嗓音还带着些暧昧的湿润,“一点不沉。很轻,羽毛一样轻。”
说着,她又拨了下他腰上的珠串。圆珠碰撞,短促轻响隔着衣裳传进他骨髓,麻得发痒。
“这串本来是璎珞,该戴在肩上的,在你腰上正好。真是……”
她双手又圈住他的腰比了比。
“怎么这么瘦?从前徐宏进是不给你饭吃么。这样带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府虐待你。”
一听见这个名字,虞白感觉胸腔都不自觉收紧,片刻前直烧到指尖的滚烫一寸寸降下了温。
“……没有。以后我……好好吃饭。”
可燕昭似乎没打算就此放过他。
近在咫尺的地方,她眼睛还弯着,带着惬意和餍足的笑,“说起来,我倒有点好奇。”
“你究竟是怎么落到徐宏进手里的?就算家里……”
冰凉从蔓延变成肆虐,一下浸遍全身。虞白闭了闭眼睛,少见地打断了她的话,
“就……被买去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殿下别问了……”
“那怎么行。”
燕昭又把他捞回怀里,圈在怀里箍得更紧,指尖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拨他腰上的珠链玩。
“诱卖良籍可是大罪。你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来日清算的时候,有你一份功劳。”
虞白喉头一阵发紧,慢慢从她肩上抬头。
只是为了这些吗……可他帮不到什么忙的。
他本来就不是良籍。
若要清算,那他一个罪臣之后,更不容于法理。
更何况是那样卑劣又难堪的过去,她真的想听吗……
会不会,又像从前一样,只是她心血来潮的随口一问。
燕昭的确是随口一问。抓些证据也好,听个故事也罢,最不济,看他局促到脸红的样子,也能觉出趣味。
她现在心情好得很。
可视线一错,忽地对上朝她望来的那双眼睛。
一双黑眸带着潮湿,泛着红,执着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盛满了……
悲伤。
悲伤。
像是从很久的以前、很远的地方望过来,所有委屈难过痛苦和绝望都被时间距离消磨,最后只剩一点可怜的悲伤。
燕昭看得怔住了,一时间谁也没出声。半晌她才恍惚回神,刚要说不想讲就不讲,就听见他开口了,声音很轻。
“一开始,我以为会被送去做奴仆,结果没有。”
“被挑出来……说是因为长得漂亮,所以,要带去‘好地方’。
“到的第一天晚上,被关进一个……像牢房一样的地方。没有墙壁,围着栏杆,就……关在里面。
“所有人都可以看,可以议论,说一些……当时我听不懂的话。
“他们管这个叫,磨骨头。刚到那的人,都要‘磨’上好几天。”
少年直直望着她,脸上没什么情绪,表情和话音一样淡。
“我待了十一天。”
【作者有话说】
掉落三十小包包
45☆、怜不得2
◎他哭得好安静。◎
燕昭一阵哑言。
刚想追问,就发现怀里的人在发抖。
瘦削的身体抖如筛糠,哪怕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冰凉。
“好了。”她攥住他的手,“别说了。”
她忽然发现一件事。
或许,她对这个少年的了解是真的不准确。
他好像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胆怯和脆弱,也没她以为的那么爱哭。
就好比现在,他的手都凉得像冰,但脸上还是淡淡的,一滴眼泪也没掉。
好比他已经抗拒得浑身颤抖,还是轻声问她,是殿*下不想听了吗。
燕昭把他的手拢进掌心,他掌骨细瘦,干脆两只一起握住。
“没有不想听。只是你不一定要一次说完。或者,如果你不想,也可以不说。”
他静静点头,用口型无声说,好。
“我……重新给殿下煮茶吧。”
说着他挣开了她的手,转回茶桌边,伸手去提小炉上的壶。
壶里的水反复沸腾快要烧干,徒劳地冒着白汽,氤氲着吞噬了他瘦得骨节突出的手腕。
是还在发抖吗……有些看不清。
但很快,燕昭就听见了他的勉强。
提着壶的手颤栗着,壶盖碰撞叮啷作响,像压抑的泣声。
她忽地坐直身子,夺走了他手中的壶,撂在一旁。
“转过来。”
他没动。
就低着头跪坐在那,颈骨弯出支离的弧度。
燕昭无声叹了口气,然后径直伸手,扳着他的脸让他面对自己。
这才知道为什么不肯给她看。
一双眼睛已经湿透了,含着一圈晶莹的泪,沉甸甸地压在下睫,全靠强忍着才没掉。对上她,他视线闪了闪,想躲,但没拗过她的手。
明明她根本没使力,就轻轻地捧着。
燕昭静静看着他,半晌,轻声开口:“想哭啊?”
“没有……”
他还在强撑着摇头,可一摇头,一滴泪猝然跌落。
开了个口子,就再也忍不住了。
潮湿的睫毛重重一颤,像折断的蝶翼,接着,两行泪水先后划过脸颊。
燕昭看见,脑海第一个念头是,爱哭这一点倒没错。
刚想笑,又觉得有些笑不出来。
他哭得好安静。就闭着眼睛,泪水在脸上无声地淌。
唇上有伤,他没有抿唇强忍,但就算这样,还是哭得没有一点声音。
他从前是待在魔窟吗,她心想,连哭声都要忍着。
她想起来她很小的时候也哭过几次,每次都是震天撼地的动静。摔东西,砸摆设,骂人,誓要闹得满宫不宁。
哪像他这样。
若不是脸上有泪痕,都不知道他正在哭。
泪水顺着她指缝往下淌,在掌心汇成滚烫的湖。
人的眼泪有这么烫吗?
他这么寡素又这么淡,流下的泪却像沸水,灼得她指尖都疼。
她伸出手,轻轻把他拥进怀里。
不是第一次相贴了。她甚至已经有些习惯这句身躯靠进怀里时轻微的硌痛,但这次和之前都不同。
没有想欺负,没有顽劣的欲念,就抱着,只是抱着。
只是觉得他需要有个人抱着。
“好了……哭什么,不是都过去了吗?”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肩,“现在谁还敢动你。有我呢,都好了。”
燕昭已经很久没安慰过什么人。不擅长,也不需要。
只是她也没想到,她哄人的本事有这么差。
话音刚落,原本只是默默掉泪的人一下哭出了声。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哭声。很轻,支离细碎,又很沉重,每次抽泣都盛满了悲伤。
滚烫一颗颗砸进她颈窝,少年伏在她肩上,双手环着她脖颈,哭得泣不成声。
哭得嗓子都有些哑了,就哑着声音开口,
“……殿下。”
过了很久,燕昭才答话,“怎么了?”
他摇头,然后再次,殿下。也不说什么,就一遍遍重复这两个字。
哽咽着,带着哭腔一遍遍喊她,殿下,殿下。
某一瞬间,燕昭有些恍惚。
哑声和泣声交叠,已经听不出是响在她耳边,还是她的幻觉。
仿佛这样的呼唤不止在今天,不止这一次,仿佛怀里的少年已经这样念过她千万遍,在黑暗里,在绝望时,一声声直到嗓子哑透,又被眼泪浸润。
是他吗……还是谁?
有些分不清了,只能感觉到心口像是被滚水泡得酸胀。
“……我在这呢,”她轻声答,一遍遍,“我在呢。”-
逛了半日又哭了很久,燕昭少见地好心发作,没再折腾他,早早放人回房睡了。
自己则沿着长廊走进了另一间客房。
二楼末尾一间被隔出来,临时用来办公。门内点着灯,书云正站在长桌旁,依轻重缓急理着案上的卷宗公文,见她进来,刚要开口,表情又一顿。
“殿下这是……”
肩上衣料皱得潦草,看起来像是湿过了又被体温烤干。而且,上午还戴着的压襟怎么不见了。
燕昭捋了捋衣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没事。怎么还在这?是有什么要紧事?”
此话一出,书云脸上跟着就暗了暗。
“徐文斌一案……还是没能查到更多信息。相关证据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这两日徐文斌也老实得很,抓不住把柄。”
燕昭轻叹口气,却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事发时她在淮南鞭长莫及,徐文斌这边会动手脚她是有准备的。不过徐文斌贬职邠邑,她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部分,日后再等机会便是,狩猎从不急于一时。
燕昭在长桌一侧坐下,和声安抚自己的女官:“早些休息吧,最近连日奔波忙碌,你也累坏了。再过两日车队就到了,到时又要赶路,小心吃不消。”
书云垂了下眼睛整理情绪,再开口时已经平稳:“殿下,还有一事。”
“今日随奏章一同送来的,还有月前殿下让查的事情。”
燕昭一时有些怔愣,经书云提醒,才记起是阿玉刚到她身边时,她怀疑来历叫人去查的事。
“臣无能。前些日子在淮南时臣也分出人手去查问过,可寒灾后百姓颠沛,根本问不出什么,京中也没有玉公子的任何痕迹。他就像……”
凭空出现一样。
“但调查时意外发现了这些字据信件。徐尚书近年来与朝中各人和地方官员来往联络频繁,底下人截获了其中一些。”
书云把一沓纸页递到桌上,又斟酌着补上后半句,“但并不容易……折损了不少人手。殿下,还继续查吗?”
燕昭抬手结果,草草翻阅了遍。片刻后,又收回视线,看自己肩上皱巴巴的衣料。
算是被泪水泡废了,烫不平的。
她垂着眼睛,轻声说,别查了。
“换个方向。查一下徐宏进名下资产,宅地别院、酒楼茶馆……他这些年借职务联络之便,估计没少买卖人口。”
她抬手覆上肩头,缎面柔滑,只有被泪水泡过的那一小块枯干得刺手。
她想起白天,那个少年伏在她怀里恸哭的时候。隔着几层衣裳,都能清晰感觉到他的脊骨,随着抽泣颤栗着,脆弱又倔强地硌她掌心。
根本磨不平的骨头。
“若查到了,直接端掉,不用回我。”
“是。”-
虞白实打实度过了如梦如幻的两天。
燕昭少见地闲了下来,除了每日批些奏折再没别的事务。她似乎也尝到了隐匿身份的趣味,每日假扮富户带着他到处逛,玩得不亦乐乎。
其中最热衷的一件,是盯他吃饭。
当地享誉的酒楼,见过没见过的各色吃食,燕昭觉得看起来好吃的,都塞给他尝一尝。
虞白感觉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东西,每天都撑得脑袋发晕,而且唇上还没好全的细伤也丝丝地疼。
但燕昭说他身上太瘦手感不好,还说等长了肉要亲自检查,他就又觉得还可以坚持。
似乎有什么变了。他说不上来,但感觉得到。尤其是那天在茶室,他说的话,她听了。
而且……好像并没有嫌恶他的意思。
悬在胸腔空无落点的心脏就稍稍安定了些。
但也只是很微弱的一些。
而且,那之后,燕昭没再吻过他,一次也没有。这又让他很担忧。
上元将至,城中各处已经点起花灯。回客栈的路上,彩灯明明暗暗的光影里,虞白眼巴巴地盯着燕昭看。
后者却全然没遂他心意,在客栈门口就停住了脚步。
“你先回吧,”她捏了捏他的手,“我还得去郡衙一趟。”
虞白一下有些失落。“这么晚了……殿下还要忙吗?”
“徐文斌明日放邠邑,走之前还有一步定审。用不了多久,你歇着等我就是。”
燕昭说完转身就走,虞白莫名觉得心里一空,想也没想就开口喊住了她。
“殿下。”
燕昭回头。
刚出声虞白就愣住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上她带着询问的视线,他更有些局促。
总不能说他是因为渴求亲近才心中不安的吧。
“我……”他语塞片刻,忽地想起件事,“我能不能,去那家书肆看看?”
他指指街对面,“就是那家。殿下不放心的话……叫人跟着我也可以。”
燕昭顺着他指的看过去,弯了弯眼睛:“你忘了?车队就快到芜洲边界,他们一早就去接了,人手不够。”
说着还揉了把他额发,“你去吧,自己小心些就是。”
人影大步走远,虞白半晌才回过神来,一点点理顺自己乱了的头发。
柔软从指间滑过,一丝丝一缕缕,又慢慢沁进胸腔。
燕昭揉他头发。燕昭和他说她要去做什么。燕昭要他等她回来。
……但为什么还是不愿意亲吻他。
定审只是走个流程,没什么繁琐。只是此案不顺,堂中气氛有些凝滞。
整个郡衙里,最平静的就是燕昭。她坐在圈椅上,手臂搭在扶手上支着头,听堂下徐文斌声情并茂地说废话。他一诉自己无辜,又说甘愿领罚,说到激动处浑身肉颤,硬是在大冬天演出一身汗来。
“说完了么?”燕昭忍无可忍打断了他,“徐文斌,邠邑远得很,你还是省省力气。”
干嚎声戛然止住,徐文斌卡在原地,一张脸涨得更红,最终动作僵硬地叩了个头。
“……微臣告退。”
燕昭已经瞥开视线,不再理会他。
肥硕的身影慢吞吞退出正堂,走远了仍一步三回头。燕昭觉察异常,抬眸看过去一眼,却正对上后者投来的目光。
打探,不甘,忌恨,一被发现,立即老鼠似的躲开。
燕昭一下皱起了眉。
“书云。”
她抬手招人靠近,“这几天徐文斌和京中联系了吗?”
书云略一沉思:“没有。徐文斌府外一直有人守着,近日除了日常采买,没有消息往来。殿下觉得有问题?”
“……直觉。”燕昭按了按额角,“分两个人过去盯紧了,直到他离开。”
那样的眼神,她本能觉得有问题。硬要说起来,就连刚才徐文斌的自述都显得可疑。
如此长篇大论,像是没话找话,很古怪。
沉思片刻,她从案后起身,“先回吧。”
郡衙离住处不算远,燕昭索性步行回去。
华灯初上,街头一改白日的清净,反而因为节日将至而更添热闹。走在喧闹里,燕昭少见地没觉得心烦,反而有些不舍这份烟火气。
徐文斌一案了了,车队也将抵达,明日就要启程继续北上,这样的日子以后怕是再难有了。
念及此处,她不自觉慢下脚步来,沿着长街走走看看。快到住处,她在一处糖水摊前停住。
摆摊的大娘不知道燕昭,只当是寻常路人,笑眯眯地招呼:“桂花糖芋艿,最后两碗了,都还热着,贵人来点儿?”
跟在一旁的侍卫正要围护,又被燕昭抬手止住。
“带钱了吧?”她拍拍书云,“去买。”
糖水泛着浓郁蜜色,桂花渍得晶莹,看起来很甜,感觉闻一口都会长肉。
给阿玉带回去。天都黑了,他应该已经逛完书肆回去了。
燕昭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直到某一个瞬间,露在外的肌肤忽地窜过一阵颤栗。
那是对危险的本能。
她猛一抬眸,视线对上一旁看似寻常的路人。
接着,就拽着书云衣领往后撤了一步。
几乎同一时间,农户打扮的路人突然拔刀暴起,刀刃正正劈向两人刚站过的位置。
十几个持刀人从黑夜中冒出来,杀声骤起,书云钱袋一收反手抽刀,一直跟着的侍卫也反应过来,原本祥和的夜晚瞬间惊声一片。
刀剑铿锵中,燕昭提起那两碗糖芋艿,转身走回客栈。
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人质素平庸,果然,还没等她踏进客栈大门,杀声已止。
惊慌没有,遗憾倒很多。
接下来她得回郡衙问责此事,不能看阿玉吃东西了,真是可惜。
刚要让人把糖水送上楼去,一抬头,窗内却是一片昏黑。
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一把抓住客栈堂倌,“他人呢?”-
刚踏上回房的木梯,虞白就听见客栈外一阵喧闹,在夜色中稍显突兀。他脚步顿了顿,朝客栈外看了眼,很快又收回视线。
与他无关。
现在,别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所有遗憾和心愿都已经满足,除了想早日弄清楚燕昭的病,他再无所求。
……也还是有一些的。还有一些亲密的、滚烫的渴求。
只可惜,这一天,他两个都没收获。
不过天刚黑,今晚还很长。而且听说明日就要启程继续北上,届时每到一城,他都想办法去当地书肆逛逛就是。
推开门,房间里一片黑暗,他摸索着去点灯,莫名觉得心跳在加速。
燕昭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他想。那就先点上灯,然后叫些热水沐浴,再然后……
突然,他动作一顿。
不对。
他闻到一些气味。
伤药,乳香、冰片……
还有……
血腥。
下一瞬,一点冰凉贴上他颈侧。
“……其他人什么时候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昭内心:辜负了前任,那就对现任好点。
鱼:还是我哦u——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
46☆、怜不得3
◎“破相了……对不起。”◎
像有一把冰灌进胸腔,寒意猝然涌遍他全身。
他不知道燕昭什么时候回来。
就算知道也不能说。
但更不能说不知道,不知情等于没有用,他太清楚没用的下场。
颈侧寒意忽地逼近。制着他的人耐心不多,紧了紧刀刃再次逼问:“说,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
虞白一开口就磕绊,像是已经被吓得不会说话。
但与声音里的颤抖截然相反,他一双眼睛冷静得出奇,在刚勉强适应的黑暗里竭力寻找着什么。
“应该,一会就……”
说着,他伸手探到人前臂,在一处穴位重重一捏。
脑后立即传来一声闷哼,本就带伤的手瞬间脱力,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虞白挣开他拼命往外跑,可还没到门口,门板就被人猛地踹开,一道黑影朝他大步走来。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瞬间绝望。
可紧接着,来人将他一把拨开,沉声说了句什么。还没等他回神,就听见有锐利出鞘破空而出,没入人体一声闷响。
虞白这才恍惚反应过来。
熟悉的声音,说她来了,让他躲开。
他后知后觉地腿软,倚着墙壁滑坐在地。一阵阵晕眩的视野里,燕昭朝倒下的人走过去,拔出正中咽喉的匕首,又补了一刀确认。
他看着,忽然感觉脸颊有些发麻,抬手一摸,满手的血。
又赶紧按住。
燕昭抬臂蹭净匕首收回腰间,转身朝刚死里逃生的少年走去。
他跌坐在地整个人发软,燕昭愣是提了两把才将人提站起来,又见他死死捂着脸,眉心一紧。
“伤着了?”
点头又摇头。
燕昭索性直接掰开他的手,昏暗里,雪白上斜着一道刺目猩红。
应该是从那人刀下挣脱的时候划到的,不算太深,但出了不少血。
她帮着按回去,朝外头叫医师,又问他疼不疼。
摇头又点头。
燕昭一阵无奈,刚想笑他吓成这样,就听见他小声说,殿下,对不起。
她一愣:“道歉做什么?”
“破相了……不好看了。”
他手指冰凉,颤栗着想拨开她的手,声音细细打着颤,“对不起……”
燕昭怔住了。
身后,内外一片混乱,有侍卫进来拖走尸体,也有人在外面二度巡视,以防还有遗漏。
嘈杂声里,她久久无言。
她该怎么说。
说他是人,不是物品?说他受伤了该喊疼、该包扎,而不是告罪。
可是她接着想到他之前说的,所谓的磨骨头,想到那十一天,他被人当成物件丢在那里,任意围观,任意点评。
人是经不起这般折辱的,除非不把自己当作人。
那时候,他应该还很小吧。人生都还没正式开始,就被迫先学着不把自己当人看。
燕昭本来就不擅长安慰,现在彻底哑口。沉默很久,她伸手把人揽进怀里,轻轻顺他还在发抖的脊背。
“好了……没事的。”
她轻声重复着,“没事了。”-
处理的速度很快,现场是,伤口也是。
新换的房间灯火通明,燕昭坐在桌旁,看着面前负伤的人。
伤口不深,出血已经止住了。只是伤在脸上,不便包扎,只糊了一层药膏,看上去有些滑稽。
不知是疼的还是什么,他掉了好久眼泪,现在眼圈还红着。
她看了一会,没忍住在他脑袋上揉了把:“好了,我要去忙了。他们在审,我得去郡衙看看情况。”
见他乖乖点头,燕昭起身要走,接着就袖角一紧。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袖口还被牵着。
从被她救下就一直攥着,应该是真的吓坏了,一刻都没放开。
可她刚看了一眼,他手指就蜷了下,松开了。
“还在怕?”燕昭撑着桌子看他,“外面全是侍卫,郡衙也调了人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护着,不会再有事了。”
烛光下,少年眼睛红红,点了点头轻声说好。
说,“我……等殿下回来。”
袖口自由了,可燕昭忽然觉得步子怎么都迈不开。
犹豫片刻,她一把捉住他的手。
“走吧,”她说,“跟我一起去。”
刚熄了灯的郡衙再次通明。
燕昭到了后,先把人带到了正堂旁边的偏厅里。
“这很安全,什么事都不会有。”燕昭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少见地耐心:“我就在隔壁,忙完了就来找你。可以吗?”
见他点头,她正准备离开,突然又想起些什么,在他脑门轻轻敲了下。
“不许睡。再困也不能睡。”
还是从前听吴德元说的,受了大惊大恸不能立即睡下,不然会留下遗症还是什么,具体她也不记得了。
总之见他认真点头说记住了,燕昭这才离开。
从偏厅一出来,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再进正堂,只剩冷肃。
“都吐干净了?就这些?”她点点供状问,“只是流寇劫掠,求财犯险?”
她不信。
“回殿下,裴小将军审讯的时候,臣也去别处查过了。”
书云递去一页记录,“这起人年前就在芜洲、九安一带出没,年关无宵禁,他们就混进了城,月前还抢过一户富商,但当时没被抓到。”
顿了顿,她又弱声补了句,“殿下,您这几日……是挺显眼的。”
燕昭刚要开口,一下哽住。
脑海迅速回想了下近来几日,的确和低调没有半点关联。
“那也不至如此巧合,”她掩唇轻咳一声,“要劫财哪日不能劫,偏是今天人手不足的档口。再者,今日徐文斌行事可疑,这事与他脱不开关系。”
“裴卓明审不出来了?手段退步这么多?”
“……倒也不是。”书云抿了抿唇,“就剩最后两个活口了,硬吊着命呢。”
燕昭又哽了下。
“现在什么时辰了?”
“近亥时了,殿下。”
亥时。
再过四五个时辰,徐文斌就要出发赴任邠邑,走了就不好查了。
“拿我腰牌去找门候,封锁城门、全城戒严,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书云领命,又问:“殿下是怀疑徐文斌和徐尚书吗?”
“徐宏进?”
燕昭轻笑了声,屈指弹了弹手中带血的供状。
“这事若有他的手笔,那我这两年就是陪傻子玩了。没规划,没布局,一群乌合之众拔刀就砍,甚至都不是死士。徐宏进若动手,不会这么简单。”
她更怀疑徐文斌。
后者明显对她不满,而且这也显然符合他水平。
只是目前证据不足,一切也还只是直觉。
“让裴卓明加把劲。告诉他,若最后还要我亲自动手,那他也别干了。”
她把纸页往案上一丢,“先回吧,有消息即刻通传。”
出了正堂,燕昭习惯性直接往外走。走出几步,她一下顿住,又拐回去。
差点把人给忘了。
偏厅里十分安静,一推门,燕昭愣住。
“……为什么站着?”
暖黄灯光下,少年静静立在正当中,罚站似的。听见她声音,他有些迟钝地抬头,唤了声殿下。
“困。”他小声说,“你不让我睡……”
烦躁和紧绷在这一瞬消散,燕昭一下笑出了声。
她扶着门笑了好一会才走过去,捉住他的手牵着离开。
寒风迎面卷来,燕昭忽地感觉有点奇怪。明明是走在异乡,目的地是一家客栈,那里不久前还发生了场搏杀。
但很奇怪,感觉像是回家。
“还困吗?”燕昭捏了捏拢在掌心的手,“不困了的话,回去陪我吃点东西。”
接着又想起来,“哦,对。傍晚那会,我还给你买了吃的,不过应该已经凉透了。”
说着她回过头,看见他原本困得快要闭上了的眼睛微微睁大,就又忍不住想笑。
“饿了?那正好。这可是我头一回给人买吃的,你得一滴不剩吃完。”
住处随时有人候着,燕昭要了碗鸡丝面,又叫人把她提回来的糖芋艿拿去热。宵夜很快端上来,她却没什么食欲,皱着眉想今晚的事。
对面,虞白吃下几口热甜汤,才觉得又困又冷的身子缓过来了些。一抬头,见燕昭没怎么动筷,他又有些担忧。
“殿下是不舒服吗?”他小声问,“要不要找医官来……”
燕昭从思绪中回神,戳了戳面前粘成一团的面,“没事,不用管。脸上还疼不疼?”
“……还好。”
见她视线朝他脸上望过来,虞白下意识偏了偏头,把伤口藏起来。但想了想,他还是补了句关心,“那些人冲着殿下来,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日后……殿下多加小心。”
说完,却久久没听见燕昭接话。他以为自己又僭越了,正要道歉,就被明显比刚才严肃的声音打断。
“你怎么知道是冲我来?”
审讯的事他一概不知,不管那伙人是行刺还是图财,他都不应该说得如此笃定才是。
隔着热汤氤氲的白雾,燕昭盯着小桌对面的少年,“阿玉,你发现了什么?”
被她这样看着,虞白一下有些紧张。但听出她只是严肃没有生气,他抿了抿唇小声开口:
“就是……一开始,那个人似乎想问‘长公主什么时候回来’,但接着又改口了。像是……想伪装,但因为伤重,没顾上。”
“而且……这个人不像训练有素,受伤了也没有隐匿气息,应该只是普通强盗,但他用的伤药里有……他用了很昂贵的伤药。”
虞白险些说多,赶忙改了口。
“所以我觉得……”
没等他说完,燕昭抬抬手打断了他,叩响桌面传人进来。
“即刻派人把徐文斌拿了,押进大牢连夜审。”
来人一愣:“可是殿下,还没有证据……”
“审完就有证据了,”结合种种她已经九成笃定,“裴卓明那边不是只剩两个活口了么?把徐文斌押过去让他看着,等那俩咽了气,就让他顶上去。”
来人听着,心下惊悚。
裴小将军严审的手段谁人不知,刚才从牢里回来传信的兄弟脸都绿了。可若论起来殿下也不遑多让,对死亡的恐惧可比死亡骇人多了。
不同于随侍的战战兢兢,燕昭看起来心情大好,甚至弯起眼睛朝对面的少年笑了笑:
“做得好,继续吃吧。”
虞白原本还有些紧张,怕自己多事多口,听她这么说才稍稍放心,再次低下了头。
桌对面,燕昭静静看着他。
脸颊伤口碍事,他只能小口小口往嘴里送。偶尔一下咀嚼扯痛了伤,他小幅度地蹙眉,缓一缓又继续吃。
热雾后,他垂着眼帘,只能隐约看清一点水亮的墨色。他每眨一下眼睛,睫毛就像蝶翼似的一颤,翕动间,眼底的墨色一闪一闪。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种种思绪抛开,最底的想法很明确——幸好。
幸好事情没有到最坏的地步,否则若再也看不见这双眼睛,真的太可惜。
就这样盯着看了不知多久,久到他隔着桌子都觉察到了她视线,有些困惑地望了过来。
“殿下……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燕昭刚想说“因为漂亮”,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他自己都把自己当个物件,要是她再夸那些表面的,他会不会更觉得他只有那点价值。这不行。
她又想说“可爱”,接着又觉得这也是表象,也不行。
脑海冒出好几个词,又被她逐一否定,最后终于想起一个。
“阿玉真勇敢。”
她说,“遇到危险还能自己跑出来,没傻等着我去救,真厉害。还很聪明,发现人差点说漏嘴,帮了我大忙。”
想了想,又补了句:“而且还很坚强。从前受那么多苦都扛下来了,阿玉真棒。”
说完,空气静了好久。
桌对面的少年不知从哪一句就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他面前,两碗糖芋艿已经吃完一碗,另一碗没动,应该是吃不下了。
已经比平时吃得多很多了。
燕昭立即又想到一个可以夸的地方。
“阿玉真能吃。”
她笑笑,“之前我逗你的,如果吃不下了就……”
“停”字还没说完,就看见他低下了头,开始吃第二碗。
“……有这么饿吗?”
他没回答,低着头吃得又慢又认真。
其实这个糖芋艿并不好吃。放凉了又再热,味道稀了,甚至有些发涩。芋头也变硬了,每咬一口,脸颊的伤口就跳着疼。
但虞白还是继续一口一口吃着。
这确实是燕昭第一次给他买吃的。虽然小时候,她也带过宫里小厨房做的点心给他,但这不一样。
这是她在回来的路上给他买的。
她忙完了事情,回来的路上,路过某个摊子,想起了他。
燕昭会想起他,光是这个念头就已经足够美味。
还夸他勇敢,说他坚强……他自己都没想过他会听到这样的话。似乎除了“漂亮”、“安分”以外,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过其他的评价。
虞白吃着吃着,不知从哪一口,眼前的碗勺就模糊了。接着他被人拉起来,抱在怀里揽着。
“怎么还吃哭了?”燕昭很无奈,“所以到底是好吃还是难吃……算了,我自己尝尝。”
她端过碗来舀出一块,然后立马皱起了眉。
“这你也能吃一整碗?是你真饿了,还是本公主亏待你了,这么不挑。”
怀里的人一边掉泪,一边说不难吃,还想把碗抢回去,少见地固执。
燕昭忍不住想逗他,一次次把碗递到他手边,他伸手要接时又挪开,最后见他眼泪掉得更凶才终于消停,掏出一块软帕给他擦泪。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眼泪,甚至隐约摸清一些规律。对他太凶更会哭,对他好他也会哭。反正泪水没有危险,她也爱看,甚至想让他哭得更可怜些,但也乐意试着哄一哄。
“好了,一会要是流到伤口可要疼了。”她折起帕子一角,眼泪掉一滴她擦一滴,“天很晚了,你先睡?”
说着,她牵着人的手就往内室走。
除了裴卓明那边审讯的事以外,还有些别的事要处理。在芜洲出了这样的事,不论结果如何,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得换一遍,她要尽早敲定人选,塞点自己人进来。
绕过屏风又穿过帷幔,虞白心里渐渐打起了鼓。
让他先睡……所以,她又要去做别的事了吗。
早知道只能待这么一小会,刚才就吃得更慢些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视线,看向身前的人。她步子迈得不大,神情也很舒展,好像接下来要做的事并不是很急。
不急的话……
那……
被按坐在床沿的一瞬间,虞白伸手揪住了她衣角。
“殿下……”
“怎么了?”
燕昭带着疑惑的视线看过来,他强忍着把脸躲开的冲动,直直望了回去。
“不检查一下吗?”
“看看我身上……有没有长肉。”
【作者有话说】
ToDoList昭昭猫版:
1.工作2.欺负鱼3.工作4.欺负鱼5.工作6.欺负鱼
ToDoList小鱼版:
1.钓猫2.钓猫3.钓猫4.钓猫5.钓猫6.钓猫
(鱼钓猫,什么倒反天罡)——
掉落30小包包~[垂耳兔头]
47☆、惹1
◎“若说起来,你该称他一句前辈。”◎
虞白当然没有如愿。
用来办公的房间里,灯火亮了半夜。
初步敲定调任官员名单后,燕昭又把堆积几日的奏折看了,接着翻了翻接下来要去的郡县的卷宗。
灯油换过几轮,她叩了叩桌面喊人:“裴卓明那边审得怎么样了?”
等待回传的时间里,她静静盯着笔尖的墨。
漆黑,湿润,她脑海自动自发地就想到不久前,那双湿漉漉地望着她的眼睛。
直直地看着她,揪着她衣角,想履行前几日说的检查。
燕昭觉得她的定力在那一瞬间冲上了顶峰。
自从觉得他可怜,看他就无处不可怜。前两天顾忌着他唇上的伤,眼看着就要好了,脸上又添了道更重的。
对牢里那几个人已经是私人恩怨了。
不多时,两边传讯的侍卫回来了:“回殿下,裴小将军说就快松口了,让殿下稍候。”
燕昭“嗯”了声,“死人了吗?”
“裴小将军分寸拿捏得好,两个流寇和徐别驾都还活着。”
听见这话,燕昭脸色十分难看。
“不用这么收敛,留口气画押就行。”
侍卫不明所以,战战兢兢离去。
同样醒到半夜的还有一人。
伤在右脸,虞白就朝左侧躺着,久久睁着眼睛,看床榻空荡荡的另半边。
不久前,坐在那里,燕昭面对他的邀请,回应是轻轻掰开了他的手,让他不用想那些,先好好休息,她要去忙了。
……不对劲。
这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风格。
她好像变了。为什么不碰*他?真的是因为忙么……
还是对他不感兴趣了?
但又对他那么温柔,刚才临走前还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他一颗心跳动着不安起来。
听说饥饿久了的人会无度地渴望食物,虞白心想,他大概也是这样。什么都好,他只想离她更近一些,近得更久一些,让他疼也好,让他流泪也好,让他羞耻让他难堪都可以,他都想要。
像刚从饥荒逃脱,哪怕只是断了一口,也会让他恐慌。
望着空的枕头躺了许久,他脑海猛地一亮,一下想到了原因。
燕昭喜欢什么来着?
强取豪夺。
他最近太顺从了。
虞白懊恼地闭上眼睛,把脑袋往被子里埋,结果不小心碰到脸上的伤,又轻轻倒吸着气把脸露出来。
这该怎么办是好。
拒绝吗?可自从除夕之后,他的身体像是被打上了不由他控制的烙印,不用碰,她一靠近就发软。
根本拒绝不了。
虞白苦恼地躺着,一边等一边想办法,可直到眼皮打架也没什么头绪,燕昭也没回来。
陷入睡眠的前一瞬,脑中突然有个念头飘荡出来。
好像,惹她生气也可以。
有那么好几次,都是他误打误撞惹了燕昭不满,才换来更亲密的接触。
对,惹她生气也可以。这个,应该……不难。
燕昭回房的时候,屋里的烛灯灭得只剩小小一盏。灯火昏黄,映得榻上熟睡的人朦胧又柔软。
折腾一日,又受了惊吓,少年睡得很熟,直到她躺下了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不过,似乎是比前几日气色好了些,下颌看起来都不那么割手了。
她把手掌塞进他的脸和枕头之间,托住他完好的那半边脸,揉揉,捏捏。没醒,脑袋被她的动作带得轻晃,像是在用脸颊蹭她掌心。
燕昭没收回手,就这样把他的脸捧在手心端详。
灯火在他脸上跳跃,睫毛的影跟着扑朔。纤细的暗色挠过他的皮肤,他的鼻梁,还有鼻梁边上那颗痣。
好神奇,燕昭心想。素白无瑕一张脸,偏偏最显眼的地方生了颗墨似的痣。像视野的锚点,无论视线往哪处去,最终都还是会被勾回这里。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伸出手,在那点墨色上碰了碰。然后,像是动作已经烙入肌理,她微微倾身,在那颗痣上吻了一口。
紧接着,她整个人顿住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瞬间,这个动作……
这颗小小的痣。
好熟悉。
她一下子僵在那里,像被擒住死穴的兽。肢体与意识剥离,周围一切都瞬间离她远去,只剩耳边尖锐的啸鸣。
突然,腰上微微一沉。
耳鸣声潮水般褪去,眼前刺目的红白消散,燕昭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才看清面前。
睡着的人无知无觉地凑了上来,与白日里的拘谨截然相反,主动又粘人地抱住了她。
额头抵在她下巴轻轻蹭着,碎发摩挲的窸窣声中,他含糊地开口,唤了声殿下。
熟睡的呼吸平缓温热,一下下扑洒在她颈窝。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药香比手还轻地环绕过来,尽管掺了伤药的辛凉气味,但还是好闻。
刚才她在想什么来着……
哦,对。那颗痣。
燕昭低下头,又在那点墨色上,轻轻啄了一口。
“我在呢。睡吧。”
最后一盏烛台也灭了,黑暗沉沉笼罩下来,燕昭顺了顺怀里人乱了的头发。
只有大牢刑房的灯火亮了整夜。
那伙流寇共十三人,当场死了七个,剩下的六人中又有几个受不住刑死了。仅剩的两个被裴卓明审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徐文斌先绷不住,崩溃地吐了口。
徐文斌本是纨绔,有堂叔徐宏进举荐才封了个官。许是在芜洲纵横惯了,他胆子也肥起来,对燕昭的判罚不满,竟动了铤而走险的心思。
来往通讯封锁,他无从咨询叔父意见,脑门一热决定先斩后奏,却不想要被斩的人成了他自己。
行刺属于谋逆,即便未遂,也是极刑定局。燕昭当即叫人将他押送回京复奏,同时责问徐宏进管教不当之罪,罚奉一年,禁朝三月,削‘同平章事’。
虽还在吏部尚书一职,但没了这一头衔,他在朝中的影响力大不如前。
制书发出去的时候,燕昭在心里说,多谢了,徐文斌-
京中,徐府。
残雪未尽,满目肃杀。
赵九河低头敛手,快步走过空庭,停在厅门外,等着里头人传唤。
旁边侍女一脸惶恐,朝他投来个问讯的眼神,见他摇头,又咬紧了唇垂下头去。
许久,才听见里头低沉的一声,“进。”
赵九河推门进去。
满地狼藉,碎瓷片,碎碗盏,碎花瓶。
没人打扫——没人敢。上一个贸然进来的侍女,直接被抬走了。
他看向厅堂深处,暗影笼着正座,座上人神色晦暗不明。
但他不用想都知道,大人现在有多震怒。
芜洲那边,原本只是赈灾出了点小问题。赔过罚过就算了,最多贬职。
没想到徐文斌自作主张动了手。
大人这段时间的隐忍筹谋全被打乱,不光保不住徐公子,大人也要受牵连。
罚奉都是小事,大人不差那点。禁朝虽严重些,但也不过三月。大人恼的,是制书上最后一道罚——
削同平章事。
这头衔一摘,大人手里的权不说减半,也折了三分之一。
事不由己,不怒才怪。
正想着,座上人开口了:“那边怎么说?”
赵九河脊背一紧,吞了口唾沫,斟酌着开口:“张太傅说……事情至此,他已不好插手,让大人先避些时候。”
砰一声巨响,又一个花瓶被砸碎在地,赵九河一个哆嗦,扑通跪在地上。
空气紧如实质,好半晌,才听见徐宏进咬着牙开口。
“老东西……白抬举他这些年,现在出了事,他又说不好管!”
说着,他就又抄起东西要砸。
赵九河一见,赶忙膝行几步,上前去拦:“大人、大人,这件可砸不得。从前大人收它费了不少功夫,如今这样的好玉不多了,大人缓缓……”
他这才把那块碧玉保下。
“大人莫烦。虽然张太傅那边……不愿协助,但依小的看,殿下也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大人忍过这段,东山再起就是。不如……大人去趟馆里,消消气?”
好半晌,徐宏进才长叹一口,点了头。
刚要起身,他瞥见刚才被赵九河救下的那块玉,忽地又想起了什么。
“长公主南巡,那小家伙也跟着去了,是吧?还真挺受宠,不白养他六年。”
他抄起那块莲纹碧玉,拢在掌心把玩。
“等仪仗回了京,找个机会,叫他来见我。”-
为着处理这事,一行人又在芜洲多留了两天。
不过玩是没时间玩了,燕昭几乎整日待在书案前。虞白担心脸上的伤,也不敢出门,就被叫到旁边陪着。
一切都和从前在书房时没什么不同。
但这回,燕昭先坐不住了。
落下几笔,她就忍不住抬头,朝长桌对面看一眼。
又过几笔,又看一眼。
她手中的笔没停,长桌对面,他也没动。
卷宗从头到尾翻完了,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若不是胸前能看出呼吸的起伏,简直像个玉雕的假人。
似乎……从前也是这样。
从前在公主府她伏案忙碌,他就在另一边坐着,有时一坐就是一天。
存在感很低,有时她突然有事要外出,都会忘记他还在。等忙完回来了,一推门才发现人还坐在那里,位置一点没挪过。
她当时还感叹真能坐得住,不动、不说话,就静静待着。现在她后知后觉发现,这似乎并不是个好事。
人是很难一直端着不动的。他安静出神的时候,在想什么?
想象自己是花瓶、是摆设、是人偶?
她突然就看不下去了。
视线在桌上梭巡一圈,燕昭从书堆里翻出了本无关紧要的杂谈,问:“会写字吗?”
见他点头,她就把手中的书并几张麻纸丢过去。
打发时间也好,寻点价值也罢,最不济,她还能有个由头夸夸他。
了了这桩心事,燕昭这才收回注意,开始翻面前的奏章。明日就要启程往长陵,这些都要赶在出发之前批完发回京。
看完大半,再抬头,就见他已抄完小半卷,正挽着袖子磨墨。
燕昭一边叹红袖添香不过如此,一边把他抄好的拿来看。可刚扫一眼,她就忍不住“啧”了声。
“怎么错这么多?漏笔缺笔……还有几个笔画都不对……”
她本想勉强夸一夸,可左看右看,实在夸不出口,干脆朱笔一撂,一把将人拽过来。
“这么简单也能错?把笔拿来。”
燕昭直接握着他的手改,一笔一划,一提一顿。
她用力有些大,虞白感觉手骨都被攥疼了,但心跳先一步炽热起来。
果然惹她不满有用。
原本,写错那些字只是为了掩饰,现在他只后悔没错得更多些。
硬邦邦的训斥落在他耳中,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只有她虚虚环着他的手。
像拥抱,离得好近。
隔着几层衣衫,体温从身后侵染过来,他感觉他也跟着烫了,脑子都一团浆糊。
直到他视线顺着笔尖,看见了下一个别字,呼吸猛地绷住。
杂谈讲人生百态,说不虞之祸难免,其中那个虞字,他露馅了。
为了避讳父辈,他习惯性吴字缺一笔,刚才他写得顺手,给忘了。
眼见着马上就要改到那个虞字,他心跳一下乱套。
很怕被她发现。这是正常的,他说了谎,说谎的人自然害怕被发现。
但隐隐地,心底还有另一种忐忑,带着点痒,带着点不安。
是期待。
耳畔,燕昭还在讲上一个字。
“‘無’字的笔顺,记住了?先横再竖,不能乱写。还有这个‘虞’字也缺一笔……”
话到一半,她声音忽地顿住。
顿了好久。
虞白强忍着心跳,轻声打破安静:“殿下,怎么了?”
拢着他的手蜷了蜷,挪向下一个错字。
“……算了,就这样写吧。缺一笔,正好避讳。”
听见这话,虞白心口猛地跳快了两下,极力让自己听起来平常:“为什么避讳?”
他明知故问,“是殿下认识的故人吗?”
过了许久,耳边,燕昭轻叹了口气。
“算是吧,我从前的……若说起来,你该称他一句前辈。”
虞白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感觉胸腔有一股卑劣的雀跃慢慢绽开。
但是……
自己称自己前辈吗。
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好像又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怕表情露馅,他偏开了头,转向燕昭看不见的那一边。
但这点小动作还是没逃开她的眼睛。
“干什么?”燕昭在他后脑轻轻一敲,“阿玉,你别不是在吃醋吧?”
第二次听见这样的问题,虞白心虚得脸颊都在发烫。
可紧接着,他心底又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来。
她会因为这个生气吗?
应该……会的吧。
于是,虞白鼓足了勇气,慢慢回过头,认真地看着燕昭的眼睛,说:
“有一点。”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的标题「惹」,是动词。
但是单独出现,感觉好像变成了语气词…惹[托腮]——
掉落30小包包~[垂耳兔头]
48☆、惹2
◎燕昭攥住了他脚踝。◎
虞白后脑勺挨了结结实实俩爆栗。
接着就被燕昭赶回长桌对面,把刚才抄过的全部重新写一遍。
“不许对前辈不敬”,燕昭如是说。
虞白抄书抄到深夜,心里有苦说不出。
首先,他本人觉得这没什么。
但这条路到底是行不通了。次日在马车上,他又琢磨起别的法子。
譬如故意坐得离燕昭很远,再如转开脸去不理会她。
可屡试屡败。
过去喜怒无常难以捉摸的那一面荡然无存,她现在仿佛是天底下最好性子的人。
他心里种种起伏,燕昭一概不知。马车沿着官道走得悠悠,她心情也好得飘然。
芜洲一行收获圆满,该罚的、该换的,尽数如意,接下来要去的长陵更让她期待。长陵行宫堪比世外桃源,尤其是那一方温泉,她去上一次就要念好久。
日子尚早,她打算在长陵行宫歇上几日再回京,权当休假。除了些日常公务和琐事,再没别的事让她忧心了。
唯独……
她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望向车厢另一侧。
“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斜对角,少年听见她问话不但没抬头,还把脸更转开了些。
声音也小小的,“还没好。”
燕昭轻“哦”了声,没再追问。
看起来是真的很介意破相,她在心里想。坐得那么远,又一直别着脸躲着,是很怕被看到脸上的伤吧。
她一下觉得他更可怜了。
隐约记得长陵行宫存着个舒痕淡疤的古方,不知还能不能找得到,等下她去找找。可这么一来,他会不会更觉得皮相紧要,更加妄自菲薄?
燕昭撑着下颌望着车外,陷入沉思。
许久以来头一次,她脑中苦思冥想的,不是朝政时局,也不是党争派系,而是一道细细的、粉红的伤痕。
车队颠簸两日,终于在第三日傍晚抵达长陵。
长陵行宫坐于山谷,不同于一路上几乎单调的枯枝白雪,这里竟绿意盎然,恍若初春。
然而虞白却没什么赏景的心思。
一到行宫,燕昭就匆匆去忙了,甚至都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偌大的行宫无处不精致,他心里却只觉得空,一边因为连日的疏远失落,一边又为自己的失落隐隐自责。
直到几个行宫侍女端着托盘过来。
“这都是殿下让送过来的,”侍女一样样摆在他面前,木屐、浴巾、罗织的浴衣,“还请公子准备着,稍后殿下要与公子一同泡温泉。”
虞白愣愣看着,好久才回过神——原来是有温泉啊。
地气暖和,怪不得各处草植都绿了。
等等……温泉?
温泉。
和燕昭一起……泡温泉。
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一切与温热和潮湿相关的想象都冲入脑海。
医书上说气血两虚者不宜泡温泉,虞白迷迷糊糊地想,是写错了吧。他都还没见着温泉的影,就已经开始头晕了。
直到他站在池边,潮湿热气迎面涌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温泉他泡不了。
脸上的伤还没好全,若沾了水,会留疤的。
虞白懊恼又沮丧地在池边蒲团坐下,听淋漓翻涌的水声。
燕昭还没来,池边只有他一人,还有围成整圈的屏风。屏风里,升腾的白雾混着淡淡硫磺气和天然的草木味道,屏风外,山间的夜寂静。
许久,他慢慢抬头望天。
一轮弯月在薄雾后沉浮。
……燕昭不会是把他忘了吧。
都这么晚了。
看她离开前心思重重的样子,似乎是有大事要忙。
一阵冷风卷过,虞白不自觉瑟缩了下。
要不然……他还是先回去吧。
而且,要是知道他擅自离开,她会不会生气?
他心跳开始快了。
刚要起身,突然,身后有什么东西扔过来,扑通一声砸进池中,惊起一簇碎银。
水花一下打湿了他衣摆,虞白猛地回头,这才看见身后站了不知多久的人。
什么时候……
他嗓音有些发涩,“……殿下。”
燕昭倚着屏风抱着臂,手里拈着块鹅卵石,有一搭没一搭轻抛着。
她身上,同样的罗织浴衣裹得随意,外头披着件墨色大氅,散开了的长发用一根簪子松松挽着,发丝与裘氅融一色。
对上他视线,她抬步朝他走过来,笑里带着点审视意味,仿佛在责怪他没有及时发现。
明明是她刻意隐匿气息躲在静处。
“刚才,你是想走吗?”燕昭在他面前站定,低头睨着他,“不是说了要你在这等我?”
说着,她朝他抛出了手里那块鹅卵石。
虞白手忙脚乱接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接。
没使劲,没刁钻,砸进他手心的只有鹅卵石本身的重量,带着若有似无的她的体温,灼得他发慌。
刚才构想过的如何惹她生气的法门,就一瞬间全忘光了。
“我没……”
他刚磕磕绊绊开口,就听见一阵衣料摩挲,紧接着兜头一片墨色丢过来。他再次手忙脚乱地接,等看清了,才意识到是燕昭那件大氅。
她刚才披在身上的。
虞白愣愣地抬起视线,水面破碎的轻响也在这瞬传进他耳中。
燕昭迈进温泉,倚上池壁,合上双眼惬意地喟叹。长发在她周身浮开乌黑的半扇,氤氲白雾里,她像是展翼的鹰。
虞白看得呆住了。
怀里抱着的裘氅还带着温热,依稀能闻见熟悉的浅淡熏香。眼前池水中,温度和气息的主人拥着池水,透过雾气似笑非笑地看他。
恍惚中,他脑海只剩一个念头。
医书所言不虚。
好晕。
直到喊了他不知第几遍,他才轻轻“啊”了声,大梦初醒般回过神。
燕昭见他这副样子,有些莫名也有些好笑,“阿玉,你怎么不泡?”
“我……我怕脸上的伤……”岸上抱着裘氅的少年有些语无伦次,“啊,我是说,伤还没好,我怕沾了水会留疤。”
燕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转身伏在岸边趴着。
刚一到行宫,她就去找记忆中那个祛疤的古方了。找着找着才想起,那只是从前嬷嬷还在时常念叨的坊间传闻,实际根本不存在,她记错了。
也是。若真有这种灵丹妙药,她身上怎么还会有疤痕。不过,药方没找到,解法倒想出了一个。
她朝少年抬抬下巴:“留疤又怎么了?伤疤人人都有,又不单只你一个。”
隔着雾气,他还抱着她脱下的裘氅在发愣,像是没听懂她的意思。
“我也有,”燕昭说,一手撑着额角,“想看吗?”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虞白记忆都是模糊的。
裘氅挂在屏风上,衣料簌簌摩擦声,绕着池沿走过去,木屐踩上青石,碎响清脆。还有温泉里淋漓的水流,淙淙如银铃。
耳边彻底安静下来时,他已经在池边跪坐,面前的人朝他伸出手。
“也给你看看我的,这样就公平了吧?”
燕昭抬眉朝他笑,“喏,这几个都是射箭磨的。手背上这个,应该意外蹭的吧。这个小的……似乎是被花刺的?”
虞白听着她如数家珍地讲她的伤疤,脑中想的是——
原来只给看手上的吗。
反应过来,他瞬间脸热。
还好周围蒸腾着热气,他脸上的绯色不会显得太突兀。
燕昭的手搭在他膝上,隔着薄薄一层浴衣,掌心源源不断朝他渡着潮湿和热气,他感觉他整个人也跟着热起来。
不过,她记错了,虞白心想。
手背那块,是有一次她在御花园偷偷爬树摘果子,兴头上滑了手蹭破了皮,那果子还酸得很。
那处小的,是她有一次抓了只马蜂吓唬他,不料先被马蜂蛰了口,手背肿得老高,好险没被宫人发现。
看着她手上一道道淡印,虞白心里突然生出些不合时宜的庆幸。
真好,他们认识在她最爱玩闹的年纪。那些她都忘记了的事,还有磨不灭的瘢痕替她记着。
“那,这个呢?”他看着燕昭手心,轻声问,“这个,是怎么留下的?”
一道疤痕横在她掌心,被热气蒸得微微绯红,看起来好疼。
“不记得了,”燕昭想了想,摇头,“忘了。”
虞白心口一跳,突然觉得这是个了解她病情的好机会。
“为什么?殿下经常忘事情吗?”
氤氲白雾里,燕昭抬眉看了他一眼,没回答,反而向他摊开了右手。
“这块疤的来历,我倒记得很清楚。”
她把手掌抬到他眼前,掌心对角烙着四点瘢痕,像是撞上了什么方形硬物,“你想知道?”
虞白想的,但本能觉得她语气有点危险。
他视线从她手上移向她眼睛,试探着问:“我……可以想吗?”
燕昭猛地抽回了手。池水被她动作带得飞溅,温热地洒了他一身。
“当然可以,”她说,“不过我建议你,等活够了再想。”
虞白一下抿住了嘴。
这是在点他问太多了。
心思消了,他再次低下头,端详她手心陌生的疤。
都是他走后留下的。伤得厉害,几乎横亘手掌,看起来也没好好处理,泡过水发过炎症,疤痕又重又深。
他看着,觉得自己的手也钻心地疼。
怎么……
他不在的时候,连个给她处理伤口的人也没有啊。
他看得眼眶发酸,甚至都没意识到已经捧住了她的手。
燕昭趴在池边,看着认真看她伤疤的人。
心里有些莫名。
一块疤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她到现在还是搞不懂他。
雾气太浓,他低着头,脸上神色朦胧不清。雾里看花是美的,他一身素白笼在白雾里,也漂亮得惊人。
但她就是觉得不够。
想再近些,想看清些。
可还没动作,手心里就先落下一点痒。
手指。
莹白如玉的指尖,纤细又轻柔地落在她掌心,轻轻描绘那道疤。
瘢痕迟钝,可瘢痕周围不是。带着点潮湿的温热在她手心轰然炸开,一路摧枯拉朽冲进骨髓,她全身都跟着一麻。
燕昭猛地扣住了他的手。
“你伤还疼吗?”
少年没防备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很慢地撇开了视线。
“……还有一点,”他说,“殿下别看。”
燕昭“哦”了声,放开了他。
心说,再等几天。
池边静了下来,只剩沥沥水声。
虞白扯了扯衣摆,膝上那块衣料湿了,是从燕昭手上沾的,温度已经散了,冰凉。
他感觉心里也凉飕飕的。
难道她已经讨厌他的触碰了吗。
——都开始转移话题了-
看得出燕昭是真的喜欢这池温泉,在长陵行宫的三天,每日都要空出时间去泡。
虞白就跟着,坐在池边,偶尔说说话。
三天。
换过浴衣后,坐在妆镜前,虞白心想,三天了。
又三天没碰过他了。
刚才在外头的时候,他偶然听见随行女官说,明日就要离开长陵,继续北上了。
回程只剩两日,至多三日,等到了京城,燕昭是不是就更忙了?忙起来,是不是就更不会……
发尾被他攥在指尖揉得一团乱,他心里也一团乱。
都快忘记上次和她贴近是什么时候了。
上次……
虞白慢慢抬头,看向面前的铜镜。
颈间,一截细绳沉甸甸地悬着坠子,肤色衬得墨黑醒目分明。
她送的玉佩。
上次,是他提议把它抵出去之后。
记得当时,她很生气。还说要他日日戴着,无论如何不能摘。
安静中,虞白拨开一点领口,握住了那枚玉佩。
不对。
是“到死都不能摘”。
他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然后手指绕到颈后,解开绳结。
另一边,书房里,燕昭看着面前的舆图,止不住叹气。
不想离开的心情都快写在脸上了。
“明天……都备好了?”
“是,行装车马都打点好了。”
旁边,书云看了她一眼,试探着劝,
“殿下,真的不能再拖了。今日已是元月十二,等过了十五,就是……到时还得提前准备着,再不回京就要来不及了。”
听见这个,燕昭眼神沉了一瞬。
书云是知情的,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书房里一下静得死寂,只剩纸页折叠的轻声。
燕昭缓慢地折起舆图,动作一下比一下重,最后手指使力攥住,骨节都绷得发白。
“真是……”
她突兀地轻笑了声,像嘲讽又像嫌恶。
“早知今日,当时真该让他再多撑几天。上元节都过不安宁。”
这更不是书云能听的了。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透明人一样站在旁边,直到听见脚步声朝外走,才抬起视线。
“殿下是要去……”
燕昭已经走到门边了,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泡温泉。”
行宫建在山里,四处绵延起伏。
那方温泉在小山顶,山道蜿蜒上去,越走越宁静,静得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更衣后换了木屐,一下下敲在山石上,响声分明。
燕昭本就心烦,听见声音更觉得躁,索性把木屐踢了,赤脚走在山道上。山石冰凉坚硬踩在脚下,烦躁这才消了些。
但还不够。
想……
想攥一些什么在手里,想抱一些什么在怀里。
该好全了吧,她想,都三天了。
山道尽头一拐弯,热雾和水声一起环了上来。
赤着脚声息悄然,但坐在池边的人像是心有觉察,慢慢回过头,在白雾里安静地看向她。
池边无灯,落在他身上的只有月光。
月光轻盈似白练,他身披银白,像偶然显形的山灵。
“殿下。”
燕昭停步看了片刻,才朝他走过去,开口前视线先从他脸颊过了过。
“怎么还干坐着?”结痂了,她在心里想,“明天就要走了,真的不泡?这里的温泉水很不错的。”
虞白抬头看着她,心跳快得像打鼓。
脖颈上,空落落的。
明明那块玉佩没多沉,可少了那点重量,他从头到脚都不习惯。
从头到脚都紧绷起来了。
但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不用了,殿下。我在旁边陪着就好。”
燕昭眯了眯眼睛,没说什么,自己迈进池子里,接着伸手向岸上的茶盘。
茶盘是一早就送来的,摆着点心茶饮,还有温过的牛乳。但她对那些细软甜腻没什么兴趣,径直伸手向沏好的花草茶。
感觉更躁了,得喝点茶压一压。
“殿下。”
池边的少年突然出声,“茶凉了……冷茶伤身,殿下别喝了。”
她刚抬起的手一顿,视线跟着声音就看过去。
才发现他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穿的不一样。
他怕冷,前几日,哪怕坐在热气里,身上也披着外袍。今天,他只穿着件单薄浴衣,瘦削的肩把衣料顶出一点颤巍巍的凸起。
坐的不一样。
往日怕沾湿衣摆,他总离水池很远,隔着雾气看都看不清。现在,他就坐在池边,双腿垂在水中。
浴衣浸湿了卷在膝上,脚踝和以下隐在水里,只露一截小腿在水面,沾着潮湿的晶莹。
身上的装饰,也不一样。
燕昭分开水,朝他走过去。
“哪去了?”
少年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眼,“殿下是说那串珊瑚吗?”
“我听说珊瑚娇贵,沾了温泉水会干裂褪色,就没戴。”
顺着他视线,燕昭也看向他的腰。罗织衣料稀疏,她都快能看清里头那截脆弱的纤细。
他好像哪里都纤细。腰身是细的,搁在身侧的手,手腕是细的。再往下,垂在水里修长的小腿,脚踝也是细的。
水波裹着他脚腕沉浮,更显得他脆弱得一握就碎。
她视线一寸一寸走到最底,接着又抬起来,看向他微敞开的领口。
锁骨也是细的。
纤细的锁骨之间,该悬着东西的地方,空的。
燕昭看着,慢慢眯起了眼睛。水底下,她手指穿过温水,攥住了他脚踝。
然后猛一使力,将人拖进池中。
“我问的是珊瑚么?”
没等人站稳,燕昭就把他推到池壁制住,完全没管他吃痛溢出的惊呼。
“那块玉呢。”
“哪去了?”
【作者有话说】
49☆、惹3
◎“你觉得你这个样子,能见人吗?”◎
质问落下,只剩水响。
细瘦的身躯被她掐着后颈按在池边,石壁坚硬,透过浸湿了的浴衣,燕昭看见那一下把他小腹都撞红了。
但手上力道还是半点没收,扼着他保持着趴在池沿的姿势,不允许回头。
“殿下是说……那块玉佩吗?”
从后方看去近似俯视的视野里,他喉结上下一跳,一滴晶莹滚落。
“也被我摘了。”
池里水波荡漾得厉害,像在颤抖,他被起伏不定的池水裹着,声音倒没有抖。
又稳,又淡,仿佛在说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天经地义地问,摘了,不行吗。
池边一瞬极静。
被拽进水里的那一下,他全身都湿透了。水珠从他睫毛跌落,划过脸颊,又滚过脖颈滚过锁骨,汇进散乱的领口。
燕昭视线随着水珠下去,他瘦得微凹进去的小腹被池沿撞出一片红,又回来,颊侧那道半愈不愈的伤沾了水,也泛起浅浅绯红。
她看着,突然就觉得,她这几日的可怜和忍耐都喂了狗。
“那天,我怎么说的来着。”
她放开了他后颈,手掌慢慢上移,手指顺进他发间。
“我说,这块玉,你到死都不能摘。”
指节猛地收紧,燕昭一把攥住他头发,强迫他扬起了头。
“忘了?”
“啊……”
发根骤痛,虞白一下没忍住叫出了声,接着脖颈被拽着仰到极致,声音又像折翼一样断掉。
倒置的视野里,那双琥珀瞳在夜晚暗成黄褐,在很近的地方睨着他。
熟悉的酥麻再次从尾椎开始向上绽放。
“对不起……”
他艰难地开口,水面以下,他紧紧扒住石壁缝隙,指节都用力得发白。
这样才能让声音显得平静。
“我……”
还好水面升腾着氤氲不散的雾,虞白心想,不然他的兴奋怕是很难藏得住。
他都在发抖了。
“我忘记了。”
耳后,燕昭轻笑了声,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
但眼底没有半点笑意。
“忘记了。”燕昭冷冷睨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忘记了,是吧。”
颠倒的视野里,突然只剩茫茫白雾。
她低下头,一口咬在他肩上。
锐痛骤然炸开,几乎贴着骨,虞白本能地颤了一下,又被掐着腰按回池沿。攥着他头发的手松开了,逆着他第一声呜咽堵了进来,蛮横地压住了他舌尖。
肩头,颈窝,锁骨,她一口比一口重,像是想要在他身上留下再也摘不掉的印痕,甚至能听见皮肤破裂的脆响。
好疼。
他感觉骨髓里都被填满了。
心跳快得他几乎喘不上气,眩晕里,他又被燕昭扳着转身,抵在池壁上掐着脸亲吻。
尝到了一丝腥甜,不知是来自她烙给他的标记,还是又咬破了他嘴唇,感觉到了痛,可能是撞在池沿的后腰,可能是锁骨或者肩膀,也可能是脸颊还没好全的伤。
感官都已经不听使唤了。
最后一*丝理智,虞白松开了一直扒着的石壁,在水下摸索着寻找,想牵她的手。
一点轻轻的触碰落在手背,燕昭顿了一下。
她的手还掐在他腰上,掐得很紧。纤细的手指一下下落在她手背,像是想把她拨开,但又因为没力气,软得像羽毛挠。
燕昭突然放开了他。
先闯入视野的,是她的作品。沾过水的画布更莹白,急促起伏着,印着斑斑点点错落的红。乱的,肿的,泛着血丝的,比刚才空着顺眼多了。
她又抬起视线,看承载她作品的人。
他看起来狼狈极了,浑身湿透又满脸晕红,头发和身上的浴衣都被她折腾得散乱,浮在水面黑白分明。
见她停下,他犹犹豫豫地转开了脸,躲她的视线。
很抗拒的样子,蹙着眉,抿着已经微微发肿的嘴唇,眼底还噙着雾蒙蒙的泪。
燕昭在心里“啧”了一声。
是他犯了错,罚他什么都是应该的。
不单今天,悉数起来,最近他桩桩件件犯了很多错,她都看在他受伤可怜的份上放过了。
且不论近日,只凭他妖精似的搅了她除夕夜的梦,凭他每晚都会在睡梦中手脚并用地缠上来抱着她,他就该被好好罚一回。
对。每晚。
自从那次要求他抱着睡一整晚后,他就像是养成了某种被迫的习惯,每晚都往她身上贴。
还有那次他无意识的主动的亲吻。
他都还不知道。
燕昭打算挑个合适的时候一并告诉他,等着看他脸上露出羞恼窘迫和后悔混杂的表情。
其实现在很合适,配上他这副不堪折辱的样子,一定会很精彩。
但现在,他看起来好可怜。
哪里都发抖。被她磨得嫣红的嘴唇在抖,烙着她留下的齿印的肩在抖,水底下本来就没多少肉的腰紧绷着,也在发抖。
她的良心又慢慢回来了。
何必呢,她想。
再说了,谁会喜欢被强迫,喜欢被弄疼呢。
放开他吧。
理智不情不愿地给肢体传了命令。
可紧接着,另一道感知追赶上来,一下止住了她刚要松开的手。
她感觉到了一些……
烫的。
不是温泉。
燕昭怔了一瞬,接着朝后撤了小半寸,仔细端详起面前的人。
他似乎还不明白情况,被她掰着脸茫然回视,眼底还浸着迷离的雾。
她看着,在心底叹奇。
这么淡的一个人,居然这么烫。
烫到她两次了。
上次是他的眼泪,这次,是他自己。
“……阿玉。”
她手指再次使力,在他完好的那边脸颊掐了掐,说,原来你喜欢啊。
虞白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晕眩的水汽洗去,他大脑也跟着清晰了些,但也只有一些。
喜欢……很喜欢啊。
不对。不能喜欢。
仅有的那点理智支撑着他摇头,可还没来得及说句违心的什么,就看见面前燕昭勾唇笑了下。
她端着他下巴轻摇了摇,像在模仿他刚才否定的动作,说,“你知道吗。”
“你比你诚实得多。”
虞白愣在那里,看着燕昭慢动作似的倾身靠近。
接着,带着笑意的声音落进他耳中。
“你顶到我了。”
世界安静了一瞬。
下一秒,所有声音骤然轰响,池中起伏的水,山里依稀的风,直烧到头顶的滚烫,他一瞬间局促到轰鸣的心跳。
虞白第一反应就想躲,但没逃出半寸就被燕昭捞了回来。
脊背再次撞上池壁,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倒不是疼,他现在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完了……完了。
会被讨厌……
“我……”他口不择言地试图掩盖,“我没有……”
燕昭轻笑了声,接着就隔着衣裳告诉了他有没有。
这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窘迫惶恐无助烧遍了他全身各处,想躲开,想藏起来,但现在被捉住了把柄,就连挣扎都像在忤逆。
更让他不安的是,违背他本愿地,滚烫烧得更烈了。
看着他脸上表情变来变去,从茫然到震惊再到濒临崩溃的绝望,燕昭慢慢弯起了眼睛。
像被捉现行的贼。
太可爱了。
发现了比弄哭他还有趣的事情。
“想走啊?”
他愣愣地点头。
“但你看看,你现在是能走的样子吗?”
燕昭毫无怜悯地哄骗他,“外面有人的。你觉得你这个样子,能见人吗?”
他又乱七八糟地摇头,说不能。
实在是太好骗了,声音都一下压到最轻,像是怕被人发现,“怎么办……”
“怎么办?”
燕昭重复了遍他的无助,顽劣地笑,“阿玉,有个道理,从前应该有人教过你。”
面前的少年急迫地睁大了眼睛,透过要掉不掉的眼泪焦灼无助地看着她。
“很简单的道理。”
燕昭从水里找到了他的手。
“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有那么短暂的片刻,虞白是没有记忆的。
好像上一秒还在混乱地摇头说不行,下一秒,就被牵着圈起了手。
恍惚间又回到那个晚上,那个临时的书房。
那天的烛火是模糊的,现在水面上浮动的雾也是。
那天燕昭捉着他的手改他故意出错的字,而现在他的样子,比他的字还要漏洞百出。
只不过,这次,她没再亲力亲为。
氤氲雾气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灼灼似火,看着他,指挥着他。
一笔一画,横竖撇捺,快慢急停。
停,停,停。
不记得第几次被叫停的时候,他终于绷不住,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不行……”
“殿下,求你……”
她这才终于赐下一个吻。
池水乱透了,潮涌许久方止。
最先恢复知觉的是他的手。
燕昭把着他的手,握着块不知哪里来的软帕,一点、一点,细细地擦。
回过神来,虞白一下窘得发晕,本能地想找个哪里蜷缩起来,可还没迈开一步,就又被按回原处。
“去哪?”她声音和湿软的帕子一起落下来,都是痒的,“回来。”
虞白连话都快不会说了。
“脏……”
燕昭抬眸看了他一眼。
仿佛她视线有温度似的,一看过去,他本来就烧红的脸局促到极致,努力地想转身躲开,肩颈都绷起了颤栗的线条。
“不脏。”
擦尽了,她把帕子丢去一旁,先按住他试图遮挡的手,再把他别着的脸扳了回来。
早就红透了。
挂着点泪痕的脸颊漫着绯色,还在急促起伏的胸口也是粉的。浴衣打湿了零落地贴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泛着细密的潮红。
池水在他腰侧沉浮,他像桃花逐水飘零。
燕昭视线走到底又回来,接上了后半句。
“很漂亮。”
然后再次吻住了他。
池水慢慢静了。
“就快上元节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她衔着他唇瓣,心情很好地问,“还有几天就回京了,这几天你什么都可以提。”
好半晌他都像没听懂,燕昭放开他又重复了遍,他才恍惚地回过神。
“上元节……”
他一双眼睛湿得朦胧,半睁着茫然地看着她,“可以……一起过吗?”
燕昭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就这个?”
也太不贪心。
她端起他的脸看,指腹轻轻碾过他下唇,被咬破又吻肿的嫣红轻轻颤栗着,像在回应。
“不行。”
“元月二十先帝忌辰,这几年除了宫宴,不兴节庆。”
她再次靠近,含糊地问,“就不想要别的?”
虞白被她堵着说不出话,只能无助地呜咽。
他想走。
之前有多渴望她的吻,现在就有多畏惧。
他又一次诚实了。
池水不向着他,他的反应很快被身前的人发现。燕昭衔着他的唇闷闷地笑,制着他手腕的手接着换了个方向,牵着他入水。
“不行……”他徒劳地摇头,“刚刚已经……”
“再来。”
燕昭掐住他发颤的腰,“刚才没看清。”
一直到离开池子,冷风一吹,虞白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外面哪有什么人。
长陵行宫幽深僻静,本来就没多少人。
再说,就算……有衣裳在,有大氅遮,根本没人会发现。
……被骗了。
被燕昭哄着一次又一次,下山时腿都发软,几次险些跌坐在地上。
始作俑者笑得开心,半提半拽地把他捞回住处,说还有些事,让他先睡。
一挨到床沿,虞白第一件事就是把脸埋进枕头。羞赧还熊熊烧着,他耻于面对燕昭的眼睛,也害怕那双眼睛。
盯着他一切最细微的反应,不仅不让他躲闪,还让他跟着一起看。
他到现在全身都还是烫的。
可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就从软枕上抬起头,小声开口:“殿下……节哀。”
“节哀?”
燕昭像是没听懂似的,反问了句:“你说先帝忌辰?”
虞白点点头。
背着光,她目光灼灼,比烛火还亮。
她扯了扯被角,盖住他还露在外面的肩,指背在他颊边蹭了蹭,笑得意味不明。
“我为什么要哀?”
【作者有话说】
昭一把推开导演办公室,沙发上霸气一坐,剧本往茶几上一甩:给本公主换甜宠剧本!
鱼(突然出现)(按住):不,你不想——
掉落30包包~
50☆、惹4
◎“别闭上眼睛,看着我。”◎
翌日车队启程,离开长陵。
年节已过冬日未尽,越往北越萧瑟。好在风里已经带了点稀薄的春意,回程不再像去时那么冷。
行至京畿,车队在道旁暂歇。这片刻不颠簸的间隙,燕昭没下车,仔细翻阅着几份密信。
过了一会,她朝旁边开口:“你先下去。”
“后头有车空着,怕冷的话就先过去等一会。”
虞白知道她是有重要的事要谈了,顺从地掀帘下车。
迎面涌来料峭的风,他却一点没觉得冷。怀里抱了个手炉,出发前燕昭塞到他手里的,他整个人都暖透了。
马车里,一沓信笺密报摆开,是前几日还在芜洲时,底下人搜集来的徐宏进私下与人联络的信件。新新旧旧的纸页几乎把车厢中间的小几盖住,然而书云手中还拿着一小沓,没处放。
燕昭脸色不好看,书云自觉放轻了声音:“殿下,还有这个……”
她又递过去几页纸,“徐尚书近日的行为举止。遭罚之后他不常活动,出门也是去些茶馆一类,但往来联络没断过。除了张太傅,还有其他人。”
车厢里静了几息,只闻车外风声。
“张为没帮他?”
“应当是没有。消息回报说徐尚书日日阴郁,很是失意。”
“我也猜没有。”
燕昭重复了半句,点点面前密信中,被她特意摆在一起的几封,“否则他不会病急乱投医,什么人都寒暄起来了。”
随着她手指落下,纸页轻轻一响。墨迹微颤,几个名字挑衅似的抖了抖。
薛啸,冯响,裴永安。
“徐尚书问候这几位将军……殿下是怀疑他意图攀附军权?可这是谋反重罪,一旦查出祸连九族,徐尚书他……敢吗?”
“你敢赌吗?”
燕昭抬眉瞭她一眼。
“就算他不敢,也还有张为。张为傲慢短视,眼下与徐宏进割席,保不齐日后如何。再说,即便不考虑他们两个,我也得等。还有他们三个,”
她屈指弹了一下那几封信,“他们本就看我不惯,若真有清君侧那一日,没人会犹豫。”
兵权四分,三分不在她手里,唯一的那份还形同虚设。
张、徐两人得料理,兵权也得收回来。
“至少裴将军那边,殿下可以稍微放心吧。”书云抿抿唇,“裴二公子在长公主府任职,算是……裴将军无论如何也会收敛着些。”
没把“人质”说得太直接。
“难说。前些年刚开府的时候,你忘了?回回裴卓明休沐回家,再回来站直都费劲。不知道挨了多少家法。”
书云沉默片刻,试探似的问:
“那……殿下要派人探探徐尚书打算吗?”
空气静了一息。
这事艰难,两人都知道。光是截下来面前这些密信就费了不少工夫,其中几页甚至沾着大片血。
查探机密,还是得让能接近徐宏进的人去。
安静中,两道视线一齐从密信上移开,望向车外。
车厢里供着炭盆,车帘挑开了细细一道缝,正好能看见那道纤细身影。
正好——
能接近徐宏进的人。
大概是因为阳光晴好,他没去后头车上,就站在车外道旁,眺望远处连绵的山。
毛绒绒的裘氅底下,他双臂环抱着一个小小手炉。
寒风吹乱了几缕碎发,他抬手迅速别到耳后,然后再次环紧了手炉。
就坦然又天真地等在那里,全然不知自己成了身后车厢里的话题。
燕昭静静看着,许久没有出声。直到风鼓进来,车帘挡住了那道身影,她才眨了下眼睛,收回视线。
“继续派人去查,”她几下把面前的密信折起来,“不好查就慢慢查,养他们也不是白养的。”
书云刚想说什么,又被她打断:“上元节宫宴,他们几个都去吗?”
说的裴永安几人。
“目前没有收到告假的消息。不过……那位应该还是会缺席。月前初雪宫宴,她就没露面。”
燕昭听着,慢慢眯起了眼睛。
形同虚设的那部分。
“她的事,回京以后再说。”她叹了口气往后一靠,“叫阿玉回来,走吧。”
元月十四,仪仗驻跸南辅,预备次日进京。
南辅别苑全不似长陵清净天然,红墙青瓦,放眼望过去,和内廷没什么区别。
气氛拘束,纵使没什么公务要办,燕昭也没了玩乐的心思。入了夜,她无事可做也不想睡,索性提了壶薄酒跑去湖心亭,坐着吹冷风。
不记得第几杯入腹,才听见亭外桥上传来脚步声。
来人迎着风走近,额发被风吹得碎乱。他试图去挡又挡不住,只好微微低下头躲过风,一双潋滟的眼睛从碎发后面抬起来看她,有些笨拙又可怜。
“殿下。”
早在他第一下试图遮住风的时候,燕昭就弯起了眼睛,等人走到跟前,声音都已经带上了笑意。
“怎么这么久?”她抬手点了点身旁让他坐,“晚上风大,冷不冷?叫人给你拿个手炉?”
虞白在她旁边的石凳坐下,摇摇头说不冷。
其实快冻透了。
听她说要在外头坐坐,特意挑了薄一些的衣裳。
可她似乎没发现,一转头又往杯子里倒酒去了。
“……殿下,”他只好跟酒液抢她的注意力,“冷酒伤身,殿下别喝了。”
燕昭提着酒壶的手一顿,依稀觉得这话有点耳熟。
视线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发现身旁的人穿得很单薄。
京郊不久前下过雪,还没化尽,风从封着冰的湖面上吹过来,像是夹着雪沙。他坐在凛冽的夜风里,从肩到唇到睫毛尖都在微微瑟缩。
“我少你衣裳穿了?”
她两指夹着那层薄薄的披风,拎起来抖了抖,“穿这么点,等下又冻得风寒。之前是不是说过了,再生病,药钱就从你月银里扣?”
听完她说的,面前的少年沉默片刻,接着就转开脸,把衣裳从她手里拽了回去。
“我不冷,殿下不用担心。”
燕昭听着就“啧”了一声。
关心他呢。
怎么还给说生气了?
她拨开披风去捉他冰凉的手,越躲她攥得越紧,“这叫不冷?要不我去抓把雪来,看看是雪冷还是你的手冷。”
被抓住把柄,他才不狡辩了。燕昭爱看他这副被戳穿的样子,索性直接把人从石凳上拽起来,拉到怀里揽着。
虞白象征性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还疼么?”燕昭轻轻拨开他领口半寸,“一直磨着,看着都肿了。”
衣领以上,他神情淡淡的,朝旁边别着脸,看上去又倔又冷。
可衣料遮挡之下,一块又一块咬痕错落交叠,红得娇艳又可怜。
和他本人一样,反差很大。
他躲了一下说疼,燕昭就觉得胸口那股烧灼似的劲更难以忽略了。
她指尖追过去探进领口,找出那块被他乖乖戴回去了的玉佩,绷直细绳抵在伤痕上轻轻地蹭。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疼还是不疼?咬嘴唇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啊。”她笑得恶劣,“疼了?那这里呢,这里也疼?”
燕昭耐心起来的时候,是很仔细的。
比如现在,指尖描摹着她留下的每一圈齿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问他疼不疼。
装听不见的时候,也是很聋的。
起初虞白冷得发颤,后来痛得发颤,再后来他自己也分不清了,被碰到和没被碰到的地方一起,平等地颤栗。
湖心亭四无遮挡,他感觉他好像坐上了风,浮在空中飘忽忽地荡。很快又被拽了下来,燕昭按低他的头,衔着他唇瓣和他亲吻。很烫,很重,交织里淡淡的酒气又把他送上新的云端。
明明那壶酒与他一滴也无关,可他觉得他已经醉了。
直到衣带忽地一松。
虞白从混沌里猛回神,挣扎着去拦她的手,“不行……”
“为什么不行?”燕昭明知故问,“你不喜欢?”
“我……”虞白一开口就哑住。
他好像该说不喜欢,这样她才更喜欢。
但证据已经被她捉住,相比起来,任何否认都显得软弱。
只能无助地重复着一些不行不行之类的话,混乱得他自己都快听不懂,更起不到半点拒绝的作用。
只会反衬出耳边那道声音有多冷静。
“我知道这是在外面。人啊……我不清楚。说不定一会真有人路过。怕被看见?那你可要自己挡好了。不能强忍的,对身体不好。真的,我从医书上看到的。”
听见最后一句,虞白困惑地睁大了眼睛。
哪本医书,怎么他从来没听说过。
但很明显,虽然她说得一本正经,却并不是来和他探讨学术的。
冷风一下漏进来,又被他自己圈住。
像是又被拖进那方池水,耳边尽是水面被打破的碎响。但这次没有水色遮掩,也没有雾气帮着隐藏,一切反应都被面前的人尽收眼底,视线落在他身上,仿佛带着温度。
这回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醉了,热意和某种想哭的冲动一起上涌,羞耻爬遍全身,他本能地想把脸躲起来,又被一只手强硬地扳正。
“别躲,”燕昭端着他的脸命令说,“别闭上眼睛,看着我。”
虞白难堪地呜咽了声。
本意是求饶,但意志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尾音飘忽忽地变了调。
但他已经有些顾不过来了。
耳边只能听见很模糊的声音,带着笑,像是真的好奇一样问,“脸怎么这么红?是风吹的吗?这里太冷了,所以你得快点,听话,再快一点。”
混乱得很彻底。
直到最后,不存在的水波没顶,他听见自己发出颤栗的细碎的哭喘,又被面前的人吻进唇间。
燕昭爱看他很多样子,尤其现在。那层寡淡又清冷的表面全溃败了,输惨了一样伏在她肩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隔着几层衣裳都能感觉到他脸颊滚烫,早就已经红透了,身上也是,爬遍了粉。往日他太寡淡,以至于但凡添了一点颜色,就像盛开了一样迷人。
她的耐心在此刻好到极致,一边欣赏,一边帮他细细整理。
手,衣裳,乱掉的头发。
整理到最后,她把已经被冷风吹得冰凉的玉佩塞回他领口去,又听到一声羽毛似的求饶。
“凉……”
声音都瑟缩着,真的很可怜。
可他躲得慌不择路,一张脸在她肩上磨蹭,还烫着的呼吸全扑洒在她颈窝。
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拽回了一点自制。
别苑里没什么人,巡夜的也被她事先吩咐绕开了,四周一下变得寂静。
燕昭吞了口已经冷透了的酒,身子往后撤了半寸,打量着伏在她怀里的人。
有风从湖上裹着霜意吹过来,她脑海突然冒出个念头。
好巧。
也是这样一个临湖的亭子,也是这样一个寒风料峭的天。甚至他身上穿的也是差不多的单薄,肩膀颤栗的弧度也几乎一样。
第一次见到他那天。
仿佛才过去没多久,又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
一样,也不一样,燕昭心想,他真是挺奇怪的。
明明那么胆小又那么容易哭,最近这段时间泪水已经不记得打湿了她几次。可那天,他的性命被她扼在手里虚悬一线,他却一滴眼泪也没掉。
她认真地想了想,从已近模糊的记忆里仔细翻找——
没掉。一滴也没掉。
但鬼使神差地,她就是觉得他需要一点安慰。
燕昭托起他的脸,指腹在颊边蹭了蹭,很轻,又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也很轻。
她捧着他递去细细密密的吻,没有磨咬,没有折腾,就是轻柔的、单纯的吻。
虞白都有些不适应,分开的时候,惯性地朝前追了下,反应过来后又有些尴尬。
耳边落进一声轻笑,他感觉脸上刚消下去的烫意又烧回来了。
他刚想说点什么别的转移话题,就听见燕昭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的吻还轻,
“抱歉。”
虞白愣了一下。
“为什么?”
面前,燕昭启了启唇,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可还没等到她出声,天边很远的地方遥遥放开一声轰响。
夜空都跟着亮了。
金红焰火在天际轰然绽开,连半边天空都染上了彩色。像雨打池塘,缤纷一片一片接连绽放,此起彼伏地点亮了视野。
“怎么今天才十四,就……”燕昭说到一半顿了下,“哦,明天也过不了节。”
她在裘氅底下捏了捏他的手,“阿玉,许个愿吧。听说百姓放天灯的时候都许愿,放焰火应该也差不多。”
可还没等他说什么,她就又改了口说,算了。
她视线从远处连绵的绚丽收回来,看向他。
“许给我吧。”
“有什么愿望,阿玉?”
被她认真看着的一秒,虞白还真想到了好多好多愿望。
比如,想知道她到底生了什么病。他真的很担心。再比如,想被她箍得更紧一点,和她分开哪怕一寸距离,他都会觉得冷。
或者再给他一个吻,或者再给他身上留一点属于她的印痕,哪里都可以,他感觉还远远不够。
愿望太多了。
最后说出口的,只有一个:“……殿下。”
燕昭抬了抬眉,“怎么了?”
虞白摇摇头没说话,又把问题抛回了她。
“殿下有什么愿望吗?”
“我?我不信这个。”
燕昭拈过酒杯在手上把玩,声音像叹气一样轻,“要是许愿真的会灵……那我想要休息。不是休沐那种,是再也不理公务,再也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最好住也不在京中住。找个安静少人的地方,买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每天就晒晒太阳吹吹风,还有……”
她絮絮说到一半,突然顿了一下。
虞白的视线早被她手指吸引过去,意识到耳边静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一转头,却正正对上了朝他望来的视线。
燕昭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沉甸甸的,很深。
他几乎从没在她眼中见过这样的情绪。
意外,惊讶,隐约有些不可置信,似乎还带着点自嘲。
“……怎么了?”虞白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殿下,你刚才说……”
“没什么。”
燕昭快速垂了下眼睫,再抬起时已经风平浪静,仿佛刚才都是他的错觉。
“太晚了,回去吧。”她拢了下他的衣领,“对了,明日回京后,宫中有夜宴。不是什么大宴,我应该能回去得早。”
虞白还没从上一个困惑中醒神,就又听见她这一番莫名的话。
“什么意思……”
“回去陪你。”
燕昭从披风底下找到他的手,拢在掌心扣住,眼底又一次带上了那种沉甸甸的、他看不懂的情绪。
“你不是想过上元节吗?”
“我们悄悄过,我陪你。”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