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造梦境妲己痛失时(二)


    ◎斩旖念恶来恨拒爱◎


    妲己反而发笑, 也学着抬手,在他唇上一压,“嘘”一声。


    月色透入雾气,为她笼了一层银边……


    恶来再不敢看, 双手苦苦支在石上, 避免被水流带得过于靠近……


    眼花耳热, 血液突突奔走。只看到她长长乌发在水中飘荡,似黑色水蛇潜伏;她手臂又雪白,比死了三日的人还白。阴阳二色, 绕着他游动, 令他无路可退。


    季胜这厮,为何还不滚!


    正焦灼无比,唇上手指一动, 突然撬进他牙关之内。


    他错愕看向妲己。


    许是氤氲雾气令她面目柔和, 那恶劣的笑意已不见, 只余殷红色泽……


    她的手指触摸他的舌,他越要躲闪,她越要探。


    她又开始笑, 眼睛星闪而眯, 好似觉得有趣。


    有一瞬间, 他想一口咬下去,好叫她知疼而退,又舍不得,只怕将她咬疼……


    外面, 季胜还在无聊地踢石子, “叮叮咚咚”踢进温泉里, 无有要走之意。


    这孽障实在克他……


    水淋淋的臂膀, 月下幽闪闪似鳞,有一半都环在他颈上,绕着他坚实的躯体,而后白蛇下滑,钻入水中……


    “唔……”他双眼猛地失神一瞬,还以为是自己幻觉,愕然瞪着她,一把握在她的手背上。


    她一脸无辜。


    眼中仿佛写着:「你确定要惊动季胜吗?」


    蒸腾雾气里,她的发被打湿,丝丝缕缕,黑色蛛网般黏在额上、颈上。她面上更是晶莹发亮,仿佛也生了一层麟。


    他沉沦般被蛇缠住,浑身僵硬……


    口中的手指仍在乱动,他被挑得控制不住,还是轻咬住她的指尖,而后不自觉地舔舐,乃至于含吮。


    那双几乎与温泉水同色的眼中,渐渐写满了卑微的热望。


    她似乎很满足于他的乖巧,手指微微上勾在他牙里,用了点力气,将他勾向她……


    而后,舌尖与手指一同探入……


    或也可说,他同时被她的手指与唇舌侵占……


    另一只手亦用力,硬将他拽向自己贴紧。


    恶来疼得险些又要出声。


    颤颤水声掩盖了亲吻之声,也掩盖了娇莺欲语,他反过来吞噬她,如此情意狂乱,却仍怕山石硌到她,大手挡在她身后。


    也不知唇舌纠缠多久,妲己喘得厉害,说:“他走了……”


    他知自己也该走,却反而将她抱高了些。


    事已至此,他唯恐她事后反悔,仰头吻她:“公主……你父母不会许你我结姻……”


    “无妨……”她身子向下滑,将他侵吞时含混说着,“我会劝得他们允许……”


    脑中一麻,本该是彻骨之愉的时刻,却忽地冒出一念头来:“你应知你不配……所有人都知你不配……”


    此念一出,当真天崩地裂。骤然之间,星斗消散,白雾散去,妲己“诶”了一声,又醒了过来!


    “噗——!”狐狸发出无情嘲讽。


    妲己疑心这死红毛在愚弄自己,急道:“怎会如此?!明明已经——”


    “无火山喷发,不算。”狐狸嘻嘻笑着。


    妲己面目阴沉,倒好似要生出獠牙来:“怎不说是他不行?”


    “他行不行你梦里不知?世界为你挑选的人都很行。”狐狸装模作样地为她惋惜,“又失去了二个时辰,啧,怪谁呢?唯有怪你!恶来本就好似你的死穴,你还不知谨慎。”


    妲己更不甘。


    该再试一次……


    狐狸一眼看透她的念头,“这狼崽子已恢复许多,但你莫妄想继续浪费时辰,我也不会给。”


    妲己低头,果然,狼虽仍故作孱弱,但眼珠子贼碌碌地转,显然已恢复大半了……


    之所以继续装病,是想骗她继续选它吧……


    害她丢了四个时辰不说,还想继续骗……


    另外三只幼崽都在声嘶力竭地表达愤怒。


    她将这只心机烂狼丢回筐里,冷峭说道:“明日,我要亲自去见恶来。”


    谁叫她失去了时辰,她就找谁讨回来!


    ~


    每日大食之前,都是一天中廛肆最热闹的时候。


    在大邑的东南西北四肆之中心,还有一宽阔圆场,多为处刑犯人、警醒众人之用;昔时鄂顺鞭打菓,便是在此。


    妲己前去茕营时策马经过,看到人们正团团围拢,而空地木台上跪着几个仆奴装扮的人,绑着麻索,跪了一横排。


    旁边立的旗子上,图腾是竖束的一卷席。


    她心中明了——


    萧采的奴竟已被连夜抓回……


    本来是主人荒唐,他们又何错之有……


    膀大腰圆的刑官走上来,高声宣判:“罪奴、逃奴,弃主而奔,矺之!以随主!”


    妲己正不明白何为「矺之」,就看到几个刑官拉来一奴摁平,手中巨斧高扬落下,瞬间将人手足砍去!


    凄厉的尖叫不似人声,众人却看得津津有味。


    其余还未受刑的奴全吓得尿了出来。


    手足砍掉后,刑官从伤处向上量三寸,大斧扬起,又是一砍……


    “哗!”人群发出惊诧的叹息,还有人赞叹,“好手艺。”


    被砍之奴立时连哭喊力气也无,早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如此寸寸向上,直至将一人砍完。


    围观之人里,还有巫医的奴捧着碗上去收「二丸」,因其有壮羊之用……


    妲己看不下去,调转马头走了。


    别处会更好吗?


    不会。


    不论是大邑、周原、羌族、盂方、有崇、乌竹……乃至于她的母国有苏,都是如此……


    忍耐,她所想要之物,已近在咫尺……


    ~


    烈日高悬,更加灼热。


    妲己也未在茕营练习太久,恶来就得了信儿,匆匆赶来了。


    “大亚,许久不见。”她在马上潦草地打招呼,因为昨日失去了四个时辰,难免有些冷淡。


    恶来却反而仰头看着她,语气极轻:“妲己,正好你今日来,可否去一旁舍内,我有话与你说。”


    狐狸本在舔毛,听声不对,大惊:“嗳呀,怎是个要了断的语气!”


    妲己冷笑:“你已疯,他会舍得?”


    “你又不听我劝,倘或是真的又如何?”


    妲己语气发寒,“那他和他的狼崽子,一个都别想活。”


    骑射场旁的舍内,恶来先解下水囊,为她倒了一杯水递上。


    妲己挑剔看了一眼杯子,根本不接,只笑着向他怀里腻,“上次都还不曾谢你,为我寻了这样好的地方。今日许你亲我,可好?”


    说话间,她也端详他。


    近来天热,恶来冷白的一张脸也晒黑许多,看着倒多了几分热呼人气儿。


    她只盼望他也说点人话,因他神色紧绷,真仿佛在憋一样糟糕大事。


    “妲己……我不是为此。”他将她拉开,涩然开口。


    “哦,是为何事?”


    他顿了几息,神色越发严肃,低沉说道:“春祭当日,顺与禄皆会归来。”


    她蹙眉,因被拉开而不悦,淡淡说:“哦?那极好。”


    他又沉默良久,终于看向她,冷硬说道:“兵书最后一卷,我已将字打乱,问解于亚妁的兄弟,字数不多,他们也愿告知我。且昨日青女姚一事,我去求请了王女。如此,你可否……”


    他的声音变得虚而轻,“你可否莫再戏耍于我。我自知是奴出身,配你不上。但……但我心中也有骄傲,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我不愿被玩弄……你我之间,可否止步于此……”


    就此止住,他就可免于沉沦,更可免于不切实际的肖想。


    可这话说完,心里又隐隐期待别的。


    狐狸“哦呦”一声,斜眼看妲己。


    莹暖日光照进舍内,妲己的脸庞泛着象牙幽白,看不出任何情绪。


    空气凝滞良久。


    “妲己,”他逐渐有些慌,清了清嗓子,忐忑问,“你如何想?”


    她这才仿佛活过来,眼珠动动,转向他,“要一刀两断?”


    “不……只是……”


    “叫我以后别再碰你?”


    “……”他的沉默已在回答。


    “为何?”她掩藏的妖气渐渐溢出,笑得讥讽,“上次在戍卫所,你不是极享受?还主动握着我的手去……”


    “妲己!”他低声严厉喝止她,气息不稳,“我知自己荒谬,所以才决心止住。”他强迫自己说道:“我知你不会心爱任何人……我只是你的玩物。”


    妖媚的笑容更加寒气森森,“唔,你如此懂我?我不会心爱任何人?此话从何而来?我非人?”


    他一怔,吞了吞唾液。


    “玩物?”她又阴鸷地冷嗤,眼眶微红,“玩物根本连离开的资格也无,你是玩物吗?”


    “妲己,你莫气……”他已慌了,不料她会如此震怒,冷硬的假象瞬时碎裂,“我、我只是想……”


    “大亚真有趣。”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报复般用力,“被人看不起、被人鄙夷时,就阴郁着很安心,一旦被人看中,对你亲近些,倒还要反咬一口,你是什么劣犬?!”


    狐狸诧异踢她:“你怎又上头?这样聊就崩了!”


    “崩就崩!”她还不忘冲进识海里,一脚踹翻狼崽子的筐!


    灰色的毛团火速奔出,身手矫健地躲去了草丛。


    呵……如此灵敏,果然就是装的。


    这蠢狼与其主人一般蠢得人发狂!


    另外三只幼崽过年般齐声欢呼!


    “罢了,”她忽然松手,“你曾助过芽,我欠你一份人情。既然如此,我今日偿还,如你所愿。”


    “妲己!”他猛地拉住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放手。


    总觉得,若是此刻松手,她会永远走出他的生命。


    明明不该是如此。


    明明来之前,还在不断告诫自己,要做出正确的抉择,莫要陷入更深……


    为何此时又真切感觉无比愚蠢!


    不曾料到场面会如此剑拔弩张,更不料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她的一点冷淡。


    “我、我日后还会助你,你有何事,有何难处,都可来寻我,你、你也知我屋舍在何处……”如此苦苦哄着,竟难以自控地哽咽。


    心头撕裂,呼吸也刺痛,尖锐地刺入脑中……


    “不必。”她语气疏离,面上寒霜尽覆,并不看他,“我不需要你,更不需你做任何事。”


    他一震,视线顿时模糊,倒好似他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甩开他的手,决绝离去。


    【📢作者有话说】


    鸟、鳄、虎:耶!!!


    狼:……


    狐狸:雨露均沾,该你哭了。


    62  ? 局势难挽崇彪为奴(一)


    ◎逝水可收恶来求欢◎


    妲己一身阴风暴雪, 回到宗庙附近后,只驱着马来回走,并不归去。


    金梅仍在灼灼盛放,灿然金海连绵, 仿佛永远无有凋谢之期。


    马蹄来回践踏着落花, 瓣瓣踩入泥里。


    “你在迁怒。”狐狸嘲笑着, “昨天青女姚受罪,你又失去了四个时辰,眼看恶来脾气好, 就磋磨他。”


    “我磋磨他?”她翠眉扬起, 银牙紧咬,“他从初始就别扭,死活不肯贡献时辰;贡献了时辰, 又要我费尽心思;如今, 又节外生枝不知所谓。你是瞽叟?看不到他的面目可恶?你是聋叟?听不到他欲同我了断?!”


    狐狸打量一番, “你这模样,我看倒是关心则乱。”


    她扭开脸,冷淡笑着:“就是一条犬, 一只猿, 我投入许多, 也会不舍,我不似他那般无有心肝。”


    狐狸意味深长道:“无怪人说,为一人笑,并非真心, 但为一人恼……”


    ——凉凉目光杀了过来。


    狐狸忙把后半句吞下, 只好开解于她:“你莫气大发憨。恶来说那些言语, 何曾是为了断?不过是同那狼崽子一般, 动一点心机,叫你注意。你顺毛摸摸,将他「心肝香果儿」叫两声,再哭叽两句,他准保继续乖巧贡献时辰。”


    妲己气犹未顺:“威胁我?休想。”


    “啧,也算不得威胁,你天之骄子吃太多,恶来这般泥里长的瓜便啃不动。你忘记青女说过甚?莫说被人喜爱,他长大至今,冷眼都不知吃了多少。所以患得患失,也无非是怕真心被辜负。可怜,如今略微想证明自己还算重要,又惨遭抛弃。”


    眼看妲己要踹自己,狐狸大叫道:“恶来方才贡献了一百个时辰!”


    饶是妲己见多了高涨的时辰,还是一愣:“什么?”


    “他的心——”两爪一摊,“——裂开了。”


    妲己怔愣一阵,神色缓和。


    狐狸趁机又劝:“恶来官职甚重,亡商需他,你活命也需他。”


    妲己这才觉得强扭的瓜又有了点甜,端着架子说道:“有趣,我就说你无利不起早,怎还为他说起话来。罢了,你言之有理,是我迁怒。他若肯来好好求和,我饶他就是……”


    狐狸心知这对她而言已算让步,倒也不好再勉强。


    妲己心情好转,这才打马回宗庙。


    才交出马绳,进入舍内,饥樊迎了上来,站在廊下:“主人!”


    饥樊的脸上,谄媚里掺杂色念,巴结中混合狠厉,看上去还算不错的面孔,因此分外扭曲。


    “何事?”她转身来,厌恶隐在柔和的假面后。


    自己本也要寻他。


    饥樊笑说:“主人,我看青女遭受打击不小,不若叫她多歇几日,主人若有事,可吩咐我!”


    妲己声音更温柔起来,“唉,真伶俐,我正想寻人,你就来了。我明日想吃烤牛肋,但非要某一家的才可。”


    饥樊忙道:“主人明示。”


    她微微俯身,递上一枚夔贝,轻声道:“这一家极好找。西肆向东廿八户,门前有渠,上悬绿旗与牛头骨。你需去此处买来予我,别户不可。可休要糊弄。若弄错一次,我日后永不用你。”


    饥樊忙默默记在心中:“主人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去。”


    她假笑着,眸中神色阴冷。


    进到屋内来,妲己意外看到青女姚已起身


    ——她坐在几案边,正侍弄着陶罐里一大束斑斓春花。


    一见到她,青女姚也大喜,亲热更甚以往:“姐姐,你已归来!你看这花束!”


    这一声姐姐,更似在唤亲姊一般。


    妲己不动声色端详着她神情:“已恢复?”


    “嗯……”她含羞点头,双眼发亮。


    “这花是?”


    “是饥樊送来……”她欲盖弥彰道,“许是想为主人房中增色之故。”


    妲己也不点破,笑着,“见你恢复,便知可陪我参加春祭比试了。”


    “不止!”青女姚满脸笑意,“今日王女身边女官来过,许我去王女库中挑选布料。姐姐的衣裳,一定会震惊整个大邑。”


    顿了顿,又小声道,“当然,……还有一事,我、我必须告知姐姐。虽然饥樊说,叫我不要同你说……”


    妲己心头一转,勾动手指,“来近前说。”


    于是青女姚附耳过去,低语一番。


    妲己睫毛一抖,容色无有变化,只温柔道:“做得好,我晓得了。”


    ~~


    雨节过后不几日,又是酷热。


    水位下降,沟渠之中也日益干涸,中暑之人逐渐增多。


    一时间,苦堇瓠叶成了主菜,洹河湖泊成了浴场;


    清凉之酒卖得存货全空,贩水脚夫倒赚得盆满钵满。


    春祭之试随之悄然而至。


    比试内容众多,既比角力、疾行、扛鼎,也比斗器、投石、赛舟……持续十日之久,还邀民众观看,确保公平公正。


    简而言之,既比拼力量,也较量技巧。


    其比试不限出身,故而奴隶有才华,也可在扛鼎投石等试中脱颖而出,从此为搴旗取将之师亚。


    春祭比试后,胜者献艺,以悦天神,也为祷雨。


    而今祀,烈阳当头,除却一场毛毛细雨再无滴水落下,祷雨比以往更迫在眉睫。


    比试之日,所试之地前所未有的热闹:


    万旗滚滚,遥望若鲲之鳞;人头攒动,远观如蚁之穴。


    左推右搡,惹出叫骂几声;拥来挤去,引得小儿哭嚎。


    诸项比试中,骑射一项,已聚集大邑居民万千。


    比试场地之旁高台上,亦有贵族前来观赏。正中乃是子姞,明姿清光,端肃金女。而在其左侧,竟是鲜少露面的子妤,面有疲色,萎靡而靠。


    子妤生来不好这些竞技,呵欠连天,今日无非是为妲己与崇应彪的赌约而来。


    需知,大邑之内,知晓二人要比,早就设赌局,押输赢。


    子妤逆势而为,押了妲己赢,此时正焦心灼肺地后悔。


    再向左右去,尽是少亚以上武官,而恶来,正坐于众人之首。


    “大亚,”子姞举杯,好奇寒暄,“几日不见,怎憔悴许多?”


    恶来也举杯起来,嗓音中如坠千钧,“是偶感风热之故。”


    “偶感风热?”子妤怪声嘲弄,“我看倒像情苦煎熬……”


    “姊!”子姞忙截住她话头,对恶来歉然笑笑。


    恶来也似并未听到,阴郁的眼神已飘向骑射场。


    崇应彪与妲己之比是第一场,他一早就在起点准备。


    掌事刺何曾见过这般盛大场面,无比紧张,向崇应彪低声问:“公子,今日人怎如此多?公子可有把握?”


    ——那崇侯指环,可不能落于旁人之手!


    崇应彪正在向大腿上绑箭囊,闻言白眼一翻,故意向着远处阴凉的茅草长廊大声道:“只怕她输得难看!”


    妲己驱马自长廊走出,佯装未听到他的叫嚣。


    青女姚仰头望她,一脸焦虑:“姐姐,可要喝水润喉?”


    妲己不免发笑,捏捏她脸:“怎比我还紧张?”


    青女姚咧嘴强笑。


    妲己是何水准,她心里有数,但因不知崇应彪的实力,仍免不了心忧。


    此时在马道左右,靶已立好,第一场比三连立靶,第二场比分鬃、抹楸靶,第三场比悬靶。


    比试开始,战鼓齐擂,天地激荡。


    崇应彪一骑绝尘,拈箭搭弓,靶靶中央——


    三连靶一向是他的强项。


    马奔至尽头,周边围者喝彩声不断,不光为他中靶,还因彪若不开口,到底仍是个俊美少年,双目灿星,蓬勃生机,难免叫好声如排浪。


    此时,妲己也已至出口,调整蓄势。


    见她即将上场,子妤这绵软之蛇也忽地绷直起身子——输了赌局虽不要紧,却到底关心她如何表现。


    恶来攥住了手中竹筷,愁苦神情更覆担忧寒色。


    追月驮负主人步出,令众人一寂。


    耀白日光好似浮光锦缎一层,披落妲己身上……她一露面,人人皆要引颈去看,随之便是山呼海啸的喝彩。


    只见神驹毛色淡金,马背上挺拔一段身姿,天姿掩蔼,个个都不免心神激荡!


    判事官一声令下,追月离弦而去,转眼之间,妲己已射出三箭。


    “嗳呀——”


    围观者发出整齐的叹息!


    第三靶竟射偏了一厘!


    子妤也重重击案,正要抱怨,只听“喀嚓”一声——是恶来将酒杯捏碎……


    仆忙上前为他更换,子妤却眼珠转转,意有所指地笑着安慰他:“大亚,关心则乱,还需冷静些得好。”


    “咳……”子姞咳嗽,责怪看她一眼,温声道:“无妨,还有两场。”


    妲己已经打马归来,正看到崇应彪在马上得意,骄傲似打鸣公鸡,连语气也十分欠揍:“嗳,这是甚脸色?莫不是要哭出来?哈哈哈哈!”


    妲己狠狠瞪他一眼。


    崇应彪见她好似真恼,还红了眼眶,反而又收了笑,挠挠脸,表情讪讪。


    青女姚着急抱着水囊迎上来,拼命安慰妲己道:“无事!无事!姐姐不要急,还有两场。”


    妲己俯身接水,却忽地冲她眨眨眼。


    青女姚:“???”


    很快,第二场开始,两靶呈三角之势,考验前射与回身射。


    回身射几乎是所有骑射武士的短处,崇应彪并非骑射手,更不擅长。他虽有意让妲己,却不想竟直接一箭脱靶。


    “唉——!!!”


    不满声似潮水涌来。


    围观者才不管难易,只大声抱怨:


    “还是不及亚妁!”


    “亚妁当年,简直如有仙助!”


    “一代不如一代!大邑无望矣!”


    崇应彪策马回来,看妲己一眼,故作大度地说道:“咳,方才是逗你,你才学几日骑射?我让让你,不教你输得难看就是了。”


    妲己回头看他,方才的委屈神色早一扫而光,反而对他狡媚一笑:“用你让?”


    彪一愣,顿时心生不祥!


    果然,妲己这次箭箭直中靶心,众人欢呼声几乎震山!


    崇应彪这要还不知她方才是装的,便实在成了憨鹧!


    妲己引马归来,有样学样地对他报以怜悯:“唉,彪彪儿,方才是逗你,你才学几日骑射?我让让你,不教你输得难看就是了。”


    “你!你这人!竟装可怜愚我?!”崇应彪顿时气得头发也立起来,脖上青筋乍起。


    妲己语气好奇:“哦?怪哉,为何我装可怜,就能愚到你?”


    “我……我……”他脸通红,张口结舌。


    妲己整理了一番箭囊,这才正色对他说道:


    “彪,我的对手并非是你。”


    崇应彪不明白她是何意。


    ——是不是看他不起?!


    第三场,便是悬靶,五靶均为一条绳,下坠沉石,中间描红,射断者为胜。


    一般而言,悬靶只在决赛前的一场使用,这次不知为何,竟第一场比试就有。


    崇应彪被妲己气得心燥,又被她那句话问倒。


    ——为何她装可怜自己就会被诳到?


    战场上,他本见多了前脚求情、后脚冷箭之徒,怎会憨鹧到对她有恻隐之心?


    然此问题不可细思,越思倒越叫他心慌!


    更何况,悬靶一向是他短板,能射断一根都算不易……


    他无比后悔刚才让了妲己……


    果然,崇应彪如此心神不宁地出发,就只射中一个!


    “吁————!”观者全在嘘他。


    还有下流的好事者大叫:


    “公子这是怎了?见了嫽妇手软眼花?”


    “哈哈哈,莫说公子,我也眼花。”


    “公子的一身劲儿,现在全向下使!”


    ……


    崇应彪策马折回时,不幸听到只言片语,脸顿时窘红!


    无知无礼的憨鹧们,只知污言秽语!神官也是你们可以冒犯的!


    真该将他们揪出来打死!


    无妨……


    他勉强安慰自己,悬靶如此难,寻常人尚且要练上一年,何况妲己!


    但紧接着,崇应彪就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倒似被人摁在地上左右狂扇了数十下!


    只见妲己驭马,似风跃出,衣袖鼓如帆扬,神姿迅疾如电,抬手之间,五靶竟全部被射断!


    登时——


    满场高呼震耳欲聋,滚水入油锅,龙出惊百兽。又有赌输之人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彪还以为发了噩梦,攥着弓的手在发抖。


    他眼看妲己跳下马,和她的小奴抱在一起,又有两个女武士不知从哪冲来,在迭声向她道喜,将花环为她套上……


    在彪子看来,道喜是假,都想看他倒霉才是真!


    不,她怎么可能会赢?!


    难道是蒙对?


    彪耳鸣眼晕,几乎难以站立,全靠刺扶住。


    ——莫非,莫非他真要做奴隶?!


    看台之上,子妤叫声尤其声嘶力竭,又蹦又跳,环佩叮当,惹得子姞老成地捂着耳朵,很不堪长姊的魔音摧脑。


    “妲己——!”子妤哭喊,把自己的手帕向下扔,指环和腰佩也向下扔,众人纷纷在捡;扔完了手中物,她又揪了花抛下去,如痴如醉。


    妲己似乎察觉,回头看向她,冲她动人一笑。


    “啊————!”子妤越发捂脸尖叫。


    目光收回时,妲己也看到了恶来。


    大亚身姿雄壮,又总一身黑衣,在白衣丛丛的贵族与师亚里,格外醒目。


    他眉目深邃,此时日光之下,双目隐在浓黑的阴影里,看不出情绪。


    她的目光轻轻自他脸上扫过,毛刷一般,无有停留,却无异于在大亚已碎裂的心上又狠狠踩了两脚。


    恶来嗓子发堵。心里本该如以往那般竖起屏障,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成功。


    眼眶变得酸涩,只觉的她的明媚开怀更显得自己阴沉似潮虫,起身走了。


    光明欢快的空气里,身影格外沉冷欲雨。


    之后的比试已又开始,但众人纷纷挤向一侧,不看比试,只想看清妲己容貌,还想看公子彪做奴。


    崇应彪看到妲己向自己走来。


    他如临大敌,脑内空白,双腿发软!


    “小彪儿,愿赌服输。”妲己望着他,笑意盈盈,手中拿着他的传家指环,“现下里,你是否该唤我一声——主人?”


    青女姚一早看不惯崇应彪,一面为妲己戴好幂篱隔绝烈日,一面故意劝着:“主人,公子不会认,你看公子模样,分明是想赖掉。”


    嫕唐挤过来,惊诧接话:“啊?怎会?我还以为公子彪是勇士,一诺九鼎,想不到,竟输不起?”


    崇应彪的俊脸,嫣红中透着姹紫,恰似一颗新鲜的紫水萝菔,大吼道:“谁说我输不起?!”


    秀也笑着帮腔:“那怎不叫主人?等天帝来救?”


    此时周围早已围满了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彪!输就是输,怎不认?”


    “若是男人,就叫主人!”


    “彪,满大邑可全看着,你若不认,以后要被人笑死。”


    ……


    “啊——!”崇应彪疯虎咆哮一声,“都噤声!!!”


    众人见他气炸,反而更要笑了:


    “看他,急了!”


    “唉,彪,崇国人都如你这般言而无信?”


    妲己见他更要急眼,并不刁难,将颈上的指环摘下递去,宽宏道:“彪,你既不认,也就罢了。东西归还,只当谢你那日帮青女。日后,可不许再扰我。”


    崇应彪脸都变得狰狞。


    “谁要欠你人情!”他抢过指环,再一咬牙,已直直跪在地上,依照奴隶的礼仪拜了!青筋毕露地说道:“奴彪,见过主人!”


    “哎呦————!”


    诸人起哄声若群蜂过境,半讥讽半称赞:


    “彪实乃真男人也!”


    “大邑商唯一真汉子!”


    “任谁也强不过彪去!”


    青女姚等人听着,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妲己也笑,却摇头,故意道:“彪,你既然是我的奴,怎可叫原名?该我赐你一名。嗯,可怜的模样,就叫你怜怜如何?”


    这下,周遭的人捶墙跺地,笑得仰倒,又要纷纷做赌,说彪要不了三日定会反悔。


    崇应彪身上的气渐渐泄了,干巴巴一团说道:“那我就叫怜怜……”


    【📢作者有话说】


    崇应彪:啊啊啊啊啊!


    顺、禄、恶来:啊啊啊啊啊!你小子!!!


    ~


    骑射的是我编的。


    63  ? 局势难挽崇彪为奴(二)


    ◎逝水可收恶来求欢◎


    二人以一月为限, 崇应彪当真守诺,抱了铺盖用物,黑脸来了宗庙。


    他的府邸因此乱做一团,刺苦劝不能, 威胁说要书信给婺姒, 也难将这老虎拉回。


    另一厢, 贞人与宗庙掌事也唬了一跳。众人皆知崇应彪与鬼巫做赌一事,却不料他真来,一时犹豫, 并不大敢叫他睡去下房——


    倒也绝非是心疼这野虎, 而是其坏脾气名声远播,贞人们怕他与奴隶争执,将人都打死, 损失的也是宗庙。


    还是妲己坐在廊上, 狐眸促狭, 款款说道:“怜怜,所有的奴可都睡下房,怎么, 忘不掉公子架子, 不肯守诺?”


    崇应彪果然又被她激将, “我就睡下房,我看谁敢拦我?!”


    再无人敢言


    ——反正苦的是他。


    妲己欢喜点头:“甚好,你如此听话,赏你干净水沐浴。”


    崇应彪不耐烦地舔着牙槽, 冷笑瞥向一边, 毫不领情。


    妲己眼波又流转去他衣上, “嘶”了一声, “嗳呀,你这衣裤精美……也不像奴呀。”


    “你休要挑毛病,我看来就极像!”


    她挑眉:“顶嘴?”


    崇应彪如今当牛做狗,不得不低头,于是一咬牙,胡乱将身上外裳一扒,竟还怕不够好看,不自觉要将小腹肌肉绷起。


    妲己并不知他身上还有刺青,乃是形似老虎的流纹从肩头跃下,在腰处张口怒吼。


    宗庙院内燎庭大烛摇曳之下观来,这刺青之精致,并不亚于青铜器上的花纹,胸肌起伏时,很似猛虎跃跃蹬腿,叫她失神看了几息。


    狐狸“咦”了一声,嘴馋地舔舔鼻子:“不愧是舞钺之人,这胸肌几可做我奶妈。”


    崇应彪昂着头,硬着头皮任她看。


    但妲己很快又吐出一字:


    “裤。”


    “你——!”他咬牙,胸肌剧烈起伏,声音顿时低了几度,又似威胁,又似恳求,“你莫要欺我太甚……这里……还有贞人……”


    主要方才脱上衣时,小彪不知为何激动起来,并不宜见人……


    “哎呀!贞人见多了奴,你怕甚?”妲己掩口,做作地惊诧,“怜怜,我不妨告知你,大邑之内,想要将你从我这里买去之人极多。你若如此不服管,我要发卖了你……”


    贞人们皆掩面而笑。


    “……”崇应彪已气得头皮发麻,当真裤带一解,长腿一脚将裤子踢远,“看!爱看多看!”


    ——大雕长啸一声,青女姚“呀”一声捂住眼睛——


    她要生针眼了!!


    看到奴隶光腚是一回事,看到认识的公子光腚则又是另一番心情。


    妲己的眼神却毫不躲闪,兴味盎然地将他坚实的腿部肌肉看了,又重点看了那跃跃欲飞的鹏鸟。


    狐狸赞叹:“果然有本钱。”


    妲己抬手,指尖一旋:“转一圈。”


    崇应彪咬牙,僵硬地转了一圈。


    宗庙诸人,乃至于戍卫,也都在偷瞄,啧啧称奇。


    当真是肌肉垒块,猿背狗腰,蜂臀螳腿,只是配上那梗头梗脑的气结模样,又实在叫人发笑。


    一向傲气十足的彪,被看得渐渐面容涨红起来,脑袋也无法高昂了。


    妲己这才笑道:“是个齐全的奴,去罢,叫宗庙掌事为你寻身衣服。”


    掌事哪还敢任公子在这里遛鸟,忙奉上一身干净的奴隶新衣。


    崇应彪愤然大步走开。


    是夜,妲己乏了一日,预备沐浴,特意嘱咐青女姚:“叫奴隶歇着吧,有怜怜去挑水。”


    青女姚倒有些担忧,反而小声劝着:“姐姐,我怕折辱得彪太厉害,他闹起来……”


    妲己反而笑:“放心,我看他极享受。”


    “……”


    青女姚品味了一下这句话的隐藏含义,只觉异常惊悚。


    这厢崇应彪已搬进下房里,与饥樊相多一个「笼子」。


    饥樊也知他是公子,还是三公中崇侯之子,何等尊贵,当下眼珠一转,已经有了计较。


    攀不上公子采,能攀上公子彪甚至更好!


    思定,他热络迎上:“公子,可有我能相助之处?”


    崇应彪本就憋了一肚子邪火,听他还叫自己公子,以为是妲己要奴隶故意奚落自己,浓眉一扬,狠厉骂道:“滚!揍出你黄子来!”


    饥樊果然麻利滚回角落里。


    “怜怜!来!”


    青女姚此时也到了,在入口唤他,“主人有事吩咐。”


    众奴隶听到叫怜怜,全都躁动,皆在幻想该是个姣美女奴隶;可抻脖去看时,反而是个肌肉虬结的凶恶青年走过,又失望而叹。


    崇应彪岂能不知他们心思?


    骂这个:“叹鸡毛!滚去看尔等先祖!”


    骂那个:“再看将你眼珠挖来喂狗!”


    骂所有人:“看罢,看彪祖宗赏你们一人一嘴巴!”


    此等情形,混似鸡群里窜进一只凶残黄鼬,正胡乱撕咬,鸡毛乱飞;青女姚捂脸,颇为无力,赶紧将妲己要沐浴之事说了。


    闻言要去挑水,彪果然气得现了原型,模样很似要吃人。青女姚远远站着,还以为这疯虎必定还要乱骂一场,谁知他咬牙半晌,竟未说什么,真去拎水了。


    一时半刻,彪子挑了四桶热水,稳稳走进来,倒进木桶里,也不说话,转身又去挑了四桶。水花四溅,他粗嘎着嗓子问:“够吗?!”


    她这般纤细的身子,用这么多桶水洗?


    妲己也并不刁难他,反而半真半假地夸:“怜怜好大的气力。”


    崇应彪闻言,蓦地面上一红,头一梗,转身出去了。


    洗过澡,青女姚要为她擦头发,妲己又摁住她的手:“你去歇着,叫怜怜来。”


    青女姚又是想笑,又是无奈,只好再去叫崇应彪:“怜怜!”


    崇应彪也才囫囵洗过,正在擦身子,听闻叫他去伺候,翻了个白眼,巾帕向木盆里一摔,竟也不穿上衣,腰上裹个裩布,赤条条就来了!


    他不信妲己真不害臊!


    谁知见了这横看成岭竖成束的肌肉,妲己却只困惑:“你不冷?”


    虽已白日炎热,但夜间难免有凉意。


    “管我!直说唤我何事!”


    妲己挑眉,遂又转向铜镜,“来帮我擦发。”


    你这女人,自己无手?


    骂人的话憋在心里,崇应彪劈手夺过青女姚手中的厚布,走过去跪地,山似的在她身后,阴云漫天。


    妲己见他那杀猪的架势,冷冷提醒:“下手仔细,若弄疼了我,明日饿死你。”


    崇应彪浓眉倒竖,忍气吞声。但下手当真极轻,将她的头发一束束执起,慢慢擦得细致,很有些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什么精致脆弱陶人。


    妲己也有点意外,从镜中看他表情,正是一副不屈的桀骜之态。


    她忍住笑,侧头望他:“看不出,怜怜还是个温柔人。”


    崇应彪身子板正,双目只看头发,并不肯多看她一眼,硬着声音说:“我言而有信,既与你赌了,便作数!我不屑于在这种小事上动歪脑筋。”


    “小事?奴隶万事都要做。”


    “呵,那又如何?!”崇应彪不屑地笑,“有什么我做不来!”


    擦头发、拎水、改名字、住下房!折辱人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她如此花样百出,不就是想叫他受不住跑掉、被众人嘲笑?他绝不上当!


    便是逼他做弄臣取乐,他肚子里倒也有不少鼠须那里学来的笑话。


    直等到一个月后,他熬出头来,她便知何为言而有信真男人!


    妲己见他自信得憨蠢,故意问:“你在大邑商这么久,也认得王女妤?”


    果然,彪的手顿住了。


    她转头看向他,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黝黑的圆眼望向自己,“妤最爱清俊男奴,需要他们做什么,要我教你吗?”


    “你、你怎不学好?!”炎龙蔓延,瞳仁震颤,崇应彪一缩,顿时后悔未穿衣服!


    妲己反笑:“这怎不是学好?不会的话,我可教你……”


    裩布之内明显地跳了跳,他吞着口水,声音极低地嗫嚅:“不、不可……军中有军规……我、我还还需半年才到年纪……”


    妲己险些被他纯情的模样逗得笑喷出来,“逗你,倒想得美。”


    彪兀自呆愣,似一条茫然虎崽。


    她又认真思索:“但若妤要我将你送给她,你说我该如何?按说你也是奴,我也可转赠。”


    崇应彪这些年在大邑没少惹事,果然记起自己也得罪过子妤,脸更涨红,忙低声求:“别……那我、我先欠下,之后……之后补行吗……”


    识海里,狐狸已笑得腹痛,妲己也拼力忍耐,欣赏够了他发窘着急,方才说道:“放心,你是我的奴,我会当然疼你,也尽力护你。”


    彪的心天上地下,也不知跑了几个来回,只觉得她说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叫他又惊又慌,心底又痒。


    一直过了许久,才重新拿起她一束头发来擦着。


    镜中他的脸,呆呆愣愣,难得十分老实。


    昏时,月攀柳梢,掌事刺到底不放心,偷偷寻到了宗庙来,托戍卫将崇应彪叫了出来。


    眼见彪穿着奴隶衣服走出,刺竟然未认出来!——真真是落魄如野犬,凌乱如蛮夷,刺就是再嫌弃他,到底从小看到大,不免老泪纵横,激愤抖声道:“欺人太甚也!公子,玩笑之赌,岂能当真?快随我归去!”


    说着,伸手拉他。


    “诶诶?”崇应彪甩手,“你作甚?你撒手!你想叫我食言?!沦为大邑笑柄?”


    “公子!你这般受罪,君侯知晓,会要我命!”


    “你不告知我父母,谁要你命?若无旁的事,休要在此拉扯。”


    “可公子在此为奴,又如何修习舞钺,又如何夺魁?”


    此话一出,崇应彪倒是清醒了两分,迟疑道:“也是……唔,无妨。明日,我问问主……嗯,妲己……”


    刺听闻此言,备感荒唐!


    怎还真拿妲己当了主人?


    识海里,老虎得意洋洋在叫,似打胜仗。


    今日崇应彪贡献了二十四个时辰,它也长了个头。


    那装病的狼早也趁早不装了,趁着那日吸收了一百个时辰,扒着筐子要扇它!


    狐狸却偷偷向妲己告知:“但你大约猜不到,他时辰贡献最多时,是当众跪下之时。”


    妲己哑然失笑。


    彪子的心思,可真叫人费解。


    狐狸又腻上来问:“敢问臭宝,今夜要选谁?”


    妲己突发奇想:“我可否一次选两个?”


    【📢作者有话说】


    子妤:谁要他,倒贴钱都不要。


    彪:你就做梦吧你!


    ~


    谁懂,纠结写「纹身」还是写「刺青」,结果写成了刺身,自己狂笑30秒……(脑袋废掉……)


    64  ? 局势难挽崇彪为奴(三)


    ◎逝水可收恶来求欢◎


    狐狸:天下怎会有如此银荡之人?


    它一脸高深莫测, “虽可以,但绝非你想的那种可以。”


    妲己楚楚无辜,“敢问我想是的哪种可以?”


    狐狸嗤笑,毛茸茸的脸上写着「我还不知你?」


    “狐狐, 你为何总如此银荡, 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妲己摇头, “实则是上次顺梦到邑,令我颇受启示。若我能一次选二人,一人得意, 另一人难免呷酸, 我再反其道而行之,如此双向收割,岂不妙极?”


    “恭喜。”狐狸发自肺腑地贺她, “你已初步具备赌徒心理。我极好奇, 你怎只想着双向收割, 为何不想若赔上四个时辰,又该去何处吊死?”


    “咳……”妲己轻咳一声,娇羞向它一戳, “怎一张臭嘴?尽说些不吉之语。”


    “那不若如此, ”狐狸笑眯眯, “你若能顺利将恶来时辰收割,将先前的四个时辰收回。那莫说二人、三人……哪怕日后要五人,我都准许,如何?”


    妲己这才沉下脸:“你当真一点亏也吃不得?”


    狐狸懒懒一瘫:“臭宝不当家, 如何知时辰金贵?”


    “好……好……”她笑了, 将和老虎厮打的狼一把拽来, “我割给你瞧。”


    ~


    公主会否被激怒?


    这念头在恶来心头盘旋四五日, 折磨得他难安。


    “……公主是天上月,我自知不配;今日之事,我绝不令旁人知晓……”


    他那时已这般说清楚。


    但回忆那时言语,不免就要记起那温热情事……


    而思绪才略略触及回忆边缘,蔽膝便已拱出夸张弧度。


    脑髓沸腾之感瞬时袭来,他当时足下湿滑,险些就要堕入那隐秘陷阱、万劫不复……


    幸而他理智犹存,反而将她劝住。


    他犹记得妲己当时的模样。


    美目圆瞪,一脸难以置信,两排细细白白的小牙咬紧,倒好似要咬断他喉管!


    他竟错觉是自己负了她……


    “恶来——”


    是天子声音。


    他忙回神,记起自己随贵族来田猎,却因心神不宁,只猎得两头獐子。


    此时摆宴,月宫高悬,他还未用食,却已喝醉。


    天子威严俊美的面容仿佛隔着一层雾,语气温和:“若醉了,不必强撑,歇去即可。”


    父亲责备的目光往来,大约是在怪他当着天子面也如此散漫。


    但天子一贯比父更慈爱,他心知自己即便去了,天子也绝不会动怒。


    于是他当真告罪离去,也不叫人跟着,踉跄着、眩晕着……


    为何如此煎熬?


    本该至死心中都只有天子一人……而后死了埋于皇宫之下,从此如亚长一般,忠魂守护世代商王。*1


    许是……许是知晓妲己也随行之故……


    入大帐,绕屏风,他跌跌撞撞倒上牀,脑中纷乱。仰面而躺时,想起日间见她的情形……


    那场面,倒好有一比:


    群蜂扰仙葩,众犬逢旧主。


    他从未见过那些眼高于顶的公子们如此失态过,争先恐后,如痴如醉。


    有几个为她大打出手,旁人还要嫌弃:“你们若打,就合该滚远些打,若是敢惊到公主……”


    而妲己,她懒懒靠坐在辇上,看着他们争斗,水润的狐眸美而空,仿佛什么也入不得她的眼。


    忽地,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她望了过来。


    恶来于醉酒中猛地抓住胸口,感到一阵难言的疼痛——


    那目光……极难形容,冷淡,森寒,与她在温泉中的脉脉注视完全两样。


    那目光……像柄刷子,轻轻刷过,随即飘远,仿佛他与那些犬并无不同……


    他眉头紧蹙,额上见汗,又偏自虐般遍遍回味,将心剐得鲜血淋漓。


    很快,他承受不了这种酷刑,脑中自己在将自己恐吓:“停下……止住……”后来几乎要哀求自己,“停下……”


    恍惚中,他听到帐帘掀起,还以为是奴进入,这才从梦魇中清醒,低哑问:“谁。”


    “嘶拉——”怪异一声,很似布料撕裂。


    他正疑惑,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大亚?”


    只一句话,便似雪水兜头,浇了他一脸,令他瞬时清醒!


    猛地睁眼,果然昏暗中,妲己正袅娜坐在牀畔。


    她本就容貌近妖,此时在帐外大烛摇曳照来,更是鬼姿灵魄,最怪异的是,她为何肩上衣衫破损一处?


    “公主!这……这是我的帐……”他说着,却因醉酒而一时无法起身,绵软低斥道:“你……快出去!”


    “你的帐?”她冷笑一声,从枕畔挑起一件丝质的透明小衣:“你的?”


    恶来脑中一懵。


    妲己素手高抬,一松,小衣便飘飘渺渺落在他面上,“大亚嗅清楚,这里,是我的帐。”


    浅浅香气混合着她的气息散开在鼻端,他脸猛地涨红,忙一把抓下,试图挣扎着坐起身来,“我不知……许是我醉酒走错……我、我这就离去!”


    “诶!”她伸手摁在他肩上,“好生无礼的莽撞人,这就要走?”


    他一顿,又盯着她:“你拦不住我。”


    “是啊,大亚力可拔山,我如何拦得住?”她狡诈一笑,指指被撕烂衣衫的肩头,“但你若如此离去,我便要大叫,我要所有人都知,大亚夜来摸入我帐中,欲行不轨之事。这破烂衣衫,就是证供……你猜,天子会如何罚你?”


    最后一句,几乎是贴着耳畔问出,暖融融热气拂过,话语却令人脊背生凉。


    体温在不断攀升,恶来忍耐问:“公主,你我冤仇已解,你又想作甚?”


    “啊呀……你抓我如此用力,我手腕定要红了,极好,又平添罪证一条。”


    “公主!”


    “再叫大声些,将人都引来。”


    “……”他无言。


    他从来奈何不得她。


    “真乖……我疼你,亦不舍得为难你,老规矩……”她手指一点,语中暧昧黏连,“给我看。”


    “……”


    黑暗中一声叹息。


    他就知。


    可大约是因为先前有过一次的缘故,这要求此时听来竟不觉得刺耳且过分了——


    或许人人心中皆有一道不可触的赤线,而他的赤线,就是如此被次次拉低的。


    但他仍要问清楚:“若我……许你看,你就放我?”


    她点头,语气极轻柔:“我何时食言过?”


    昏暗中,她看到恶来一双浅色眼珠,荡漾着点点水色,仿佛其心湖也涟漪不断。


    衣衫窸窣,他飞快妥协时,心头难免涌过微妙的荒唐之感。


    看就看了,需赶紧了结此事,我好离去……


    ——怎会有如此麻木的念头?


    可不过才动了几下,妲己忽道:“帐内太黑,一星也看不到。”


    他勃然变色,喘道:“你,你要变卦?”


    “……”妲己沉默一阵,“不变卦,但于我不公。且你答应得如此快,叫我气闷。”


    “???”


    答应得快你也不乐?


    “那你欲如何?又要给你玩才作数?”他才说完,就看到她凑近了。


    喉头一顿,他猛地攥紧。


    是的,给我玩才作数。


    她的脑袋微动着,仿佛凶兽在嗅猎物的气息,随即,水光反射的舌探出一点,描摹他的唇线,而后一拱一拱,强迫他牙关开启……


    “唔……”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应,不发出声音。


    他或许认为自己如此冷淡,会令她察觉乏味而退,可殊不知健硕的身体却在说反话——因酒而燥热,心脏发狂般撞击胸腔——妲己倒被他这口是心非的模样诱得迷醉……


    渐渐地,手围上她的腰,想将她拥入怀里。


    “哎,罢了。”她忽地开口,双手推在他胸前,肌理的热度烘烤着掌心。


    果然!又来!


    “别,很快……”他没办法,语句破碎地求着,动作更快了些。


    “大亚莫太荒谬,若是弄脏衾被,我夜来如何睡?”她坐直身子,忽地开始宽衣,“我已乏,你可自行离开。”


    可那眼神不似乏了……


    她含笑讥讽地望着他、挑衅他、看他理智碎了一地,又春蚕破茧似的,从茧壳里脱出,卧在他身侧。


    他仿佛石化一般僵硬在了那里,惹得妲己发笑。


    原来他每次内心争斗,人就会僵住,实在有趣。


    正想着再如何逗弄他一下有趣,他忽地握住了她的手,拇指急切揉在她手背上。


    随即,玄山倾倒,她感受到了恐怖的力量。


    真真顽石一般,令她一星也动弹不得,被吻得窒息……


    如今,他面上哪里还有一丝冷峭阴郁之色,只余迷乱,滚烫,全然被青玉写满……


    帐篷远处,有隐隐的狼嚎声,帐篷顶端,又有鸮鸟在怪叫。


    大邑虽然因玄鸟而生,但实则无差别崇拜一切飞在天上的鸟,玄鸟也好,鸮鸟也罢,乃至于灰雀、大雁……皆是先祖的使者,代替先祖看着每个人。


    恶来已被冲击得片甲不留——脑中身上皆是如此——再听到鸮鸟怪叫,只当大邑先祖在捶胸顿足痛骂他!


    也并不曾将他骂醒。


    「先祖……先祖皆是过来人,大约也会懂我难处,将我体谅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于欢悦情动中还萌生了一丝悲苦。


    忽地,一声巨响,正正落在外面。


    他正食用着这世上最美味之珍馐,不舍得去看。


    但随即,一切皆嘈杂起来……


    蛄大叫着,“小主人,哎,你半夜为何爬去房上?”


    恶来猛地睁眼。


    瞬时:


    温香软玉化泡影,暖溪柔云俱成空。


    他双眼茫睁,身下并无一人,只有衾被。


    可憎世界清晰归来——妲己非但不在,且早已说不再需要他……


    不再需要……


    冷淡疏离的眸光……


    绞痛袭来,他几乎是瞬时从天宫坠入熟悉的阴沉灰暗。


    他还听到季胜那孽畜在说:“鸮一直叫,我无法入睡!若不撵走,只怕把兄也吵醒!”


    他此时才知何为真悲苦。


    季胜,你真该庆幸是我亲弟……


    ~


    天亮时分,妲己一脸怅然。


    在她看来,纵然损失百来个时辰,也不过与吝啬的狐狸一尸两命而已,但连败三次,于她信心却是重创!


    “唉……”她呆滞哀叹,对青女姚说道:“叫怜怜端饭来。”


    心情不快,却好在仍有人可折磨。


    青女姚不敢怠慢,不但去吩咐了,还一路都盯着崇应彪不要向饭里吐口水。


    彪子今日神色,也并不好太多——


    眼下两团乌云,比妲己的心还要黑上三分;


    短发横七竖八,比老鸦的巢还要乱得十倍。


    他这一夜,苦不堪言——


    跳蚤咬人,臭屁弥漫,呼噜震天,衾被生潮。


    牀挨着厕桶,桶挨着牀边;他半夜起来放水,竟还不甚踩了一脚骚尿!简直比行军营帐还糟糕百倍!


    崇应彪这头娇生惯养的粉嫩老虎,熬过一夜才知自己是只狸猫。


    这还是诸人知晓他身份,并不抢他饭食,也不暗暗刁难排挤于他。


    他放下餐盘时,妲己见他一脸菜色,干净的俊脸被跳蚤咬出两个包,果然狼狈,没忍住,幸灾乐祸一笑。


    崇应彪正丧气,忍不住高声道:“你笑甚?!”


    妲己登时脸一板,美目一抬:“你要死?!”


    崇应彪头一缩,不敢再吱声。


    青女姚上前来布菜——正是妲己连日点的「吕尚特供牛肋」——她将最好的几块找出来给了妲己,说道:“姐姐,今日还有两场比试,怕是要下午归来晚,多吃些。”


    崇应彪闻言,又活过来,鼻子里哼一声,阴阳怪气说道:“是该小心些才对。昨日有我让你,今日可无人让了。”


    妲己只悠然喝着汤,“哦?昨日是你让我?想好再说。”


    他果然又无言以对。


    眼看妲己快要吃完,崇应彪一脸尿急的表情。


    妲己扫见他蛄蛹,无情说道:“有事说来,有尿去撒,莫叫人以为我苛待你。”


    崇应彪被她梗得无语,又不能发作,深呼吸一口才小声请求:“我、我也得去比斗器,你,你能不能放我去辟雍修习。我不想输了比试……就、就当我欠你大情!”


    妲己故意装作没听到。


    直到彪越发蛄蛹厉害,如坐针毡,她才悠然开口:“那你就去,早去早归。”


    崇应彪一怔,再不想她如此好说话,倒还有些受宠若惊,“好!好!那我不若此时就去,夜间自可早些归来陪你!”


    如此说着,已经向外窜没了影儿。


    妲己又啜了一口汤,这才凉凉对门外空气说一句:“陪我?犬也比你讨喜些。”


    崇应彪才去了不久,门外又围了些贞人,试试探探、犹犹豫豫,似有话说。


    妲己见状,忙擦了嘴走出,端庄缓声问道:“贞人们怎不用食,反来寻我?”


    其中一人一脸讪讪笑容,迟疑上前:“咳,鬼巫,我等,我等……有一事求。昨夜你那奴……怜怜,宿在下房中。他……脾气太凶,将我等的奴都打伤……这要说来,奴虽不贵,到底吃许多饭食,也花不少夔贝,倘或真打死,再买又是开销……”


    妲己一怔,还未开口,面皮先火辣辣烧了起来!


    竟是来告状的!


    是彪犯了浑,现在要她无辜承担!


    天作证,从出生至今,还从无人叫她如此羞愧过!


    另一个贞人见有人开头,也凑将上来:“咳,鬼巫,也非是要鬼巫赔甚,只不过,可否叫公子——怜怜——挪去别处,宗庙空房不少,只叫他与奴隔开就好……说来也无奈,昨日我的奴不过蹭他一下,他便要将人摁地上打死……鬼巫,人皆说,打奴也要看主,是否鬼巫对我有不满?”


    妲己头顶已冒烟,从未窘成此等模样过,声如蚊讷:“不不,是我……不好,是我……管束不力。我知晓了,我今日叫他搬去别处。”


    头恨不能埋进腔子里!


    贞人们这才眉开眼笑,又连说叫她莫放在心上之语,这才转身欢脱散去。


    那旋风般无地自容的羞愧仍环绕着她。


    可怕,她才「养」了彪一天,就已想死,如此一想,帝辛——


    她肃然起敬——


    这一世帝辛许是个高义圣人?!


    她甚至认为崇侯夫妇该感激帝辛——感激他将崇应彪这等野虎养在大邑,如此以来,崇国众人当然只需享受幼年懵懂小虎,还有几丝可爱,至于可厌的成年大虎,当然唯有靠天子来感化!


    【📢作者有话说】


    狐狸:将8岁混蛋儿子送去上司家里,养到18岁考入大学学一身本领美美领回,顺便还升职。


    崇侯、婺姒:妙啊!难怪我们对天子如此忠心!


    帝辛: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


    1.见殷墟亚长墓。


    65  ? 难兄难弟难请佳人(一)


    ◎苦父苦女苦别大邑◎


    妲己吹了阵风, 脸皮热度才散去,又有戍卫来,为难道:“鬼巫,外有一小儿求见。”


    “小儿?”她抚着胸口, “是何等模样?”


    “圆头, 壮实, 好似……是大亚的亲弟。我们虽将他拦住,但他说……说……”


    她心头一紧:“说甚?”


    “说鬼巫是他嫂母……”


    “……”


    才褪下的红潮又汹涌卷来!


    崇应彪乃大邑知名招鹅逗猪的劣犬,但这样的劣犬, 竟然还有一只……


    妲己望着面前愣头愣脑之人, 倍感头痛,斥道:“咄!你这小儿,怎胡言乱语?谁是你嫂母?”


    季胜臊眉耷眼, 混似没听到, 弱弱辩解:“嫂母, 你真好看,我一见你,就知我兄为何要发疯。”


    “你——莫要瞎攀认!”


    “嫂母, 你同我兄吵了架?是因为何事?我、我先为他向你赔不是……你、你莫要抛弃他可好?我兄他……他自小就极可怜……我不想看他这般难过……”


    话说一半, 自己先要哽咽起来。


    妲己震惊。


    也是开了眼, 弟为兄卖惨。


    但听到恶来惨,她就放(开)心了。


    她无辜而笑,“季胜,你误会颇深, 我只是教你兄长识字, 并非是你所想那般。”


    “你……你看他不上?”


    妲己失笑。


    莫非她在这小儿眼中, 纯然是个叫恶来心碎的恶人?


    叹一声, 她心平气和同他讲理:“与是否看上无关,是他同我说,叫我以后莫再寻他,想来他另有打算?你劝我也无用,不若去劝劝他。”


    “不,我兄若是如此说,那、那他一定极爱你!他那人从来口是心非!有时生气说要将我丢掉,我缠着他说不舍,他倒还要欢喜!他、他一定是认为自己配你不上,故意那样说……你真走了,他定然心碎八瓣。”


    妲己摇头:“可他既已决定,我又如何好勉强。”


    就是碎成八十瓣,也与她无关。


    季胜抽噎着抹眼泪,“不不,嫂母,求你,求你去勉强他,他、他就爱被勉强!”


    狐狸大笑一声:“真是「好」弟!”


    季胜继续哀求:“你莫要不理他。你不理他,他极可怕,我从未见他这样发过脾气!先前我、我打架,他都只叫我抄书,昨夜我不过是去房上撵了鸮,他就要痛揍我,多亏我躲去邻人家……还有,南邑戍卫来问我,问我他是不是吃错了炸窑的料,如今每日早晚操练,只叫他们想死……”


    他絮叨说完,开始磕头,将自己哭得亮晶晶:“我先前以为嫂母是极可怕的人,如今看来,还是我兄更可怕……求嫂母救我,否则我今日也难归家……”


    妲己眸色一冷:“你昨日上房撵鸮?”


    “是为怕它惊醒兄。”


    “惊醒否?”


    “兄说,鸮不曾将他惊醒,但……我、我从房上摔下来,将他惊醒……”???害我丢了两个时辰的狗贼,你倒有脸自己送上门来!!!


    你与你那兄长,活该受尽折磨啊!


    接下来,妲己细致地问了恶来如何斥他、又如何揍他,一面又在心中权衡,判断是否足以消气。


    果然并不足。


    “季胜啊……”她婉叹,“我虽怜你,今日却去不得。今日有比试两场。”


    “那明日——”


    “北肆断事。”


    “后日——”


    “再议。”她斩钉截铁,笑得温柔,“我看你筋骨强健,挺几次揍,大约也不会如何?”


    季胜顿时大嘴一咧,作势要嚎啕,妲己这才悠悠补上一句:“但我保证五日之内会去。”


    大嘴收拢:“当真?”


    妲己浅笑,轻声问:“可这人情,你又如何还我?”


    “我偷我兄的贝给你!”


    “哦,想被打死?”


    季胜挠头,“那我命大邑小儿都传颂鬼巫的仙力!”


    “那当真极好……”妲己笑了,反还摸出一个贝来赏他,“传得好听些,再编些顺口的童谣……”


    ~


    西肆之内,虽鱼龙混杂,却也仍有许多小儿小女在此处长成。


    一群孩子活泼泼跑过时,口中叽喳念着:


    “鬼巫鬼巫,通天之术。鬼巫鬼巫,大邑之福!”


    吕尚正在门外浣手,听到这童谣,神色一紧。


    妚姜在园内也听到,笑说:“这鬼巫,近来倒是人人皆在谈论。”顿了顿,她试探道,“我听闻,鬼巫的奴杀了一个公子,不但惊动崇侯公子,还引来了王女,最后不了了之……”


    妚姜是故意有此一说。


    先前她为菓偷求情,被吕尚斥责,恹恹多日。如今鬼巫为杀人之奴求情,甚至杀的是贵族,她倒要听父会如何评判。


    可吕尚只仰头望天,低声道:“天时未变人已变。上至天子,下至乱肆。这鬼巫之网,铺得太快、太密……只怕她要取我性命,也易如反掌。”


    妚姜一惊,“父,何出此言?”


    吕尚察觉失言,忙看看左右,将女儿引入屋内。


    妚姜急问:“父,你莫吓我!”


    沉默良久,吕尚反而看她:


    “妚,你为何从无一刻怀疑,你虽是屠户之女,却可与周原公子轻易结姻?”


    妚姜一怔。


    怎会无怀疑?


    她还自小就察觉,父教养她过于苛刻——


    求仪态、求识字、还求品格高洁;


    不许她晒烈阳,不许她洗冷浴,还要买来羊油为她搽手。


    再大一些,她更发觉自己左右邻里也非普通屠户,他们皆强壮异常,对父极为尊敬,还在暗中将她保护。


    西肆这里狼奔豺肆,按说她这等娇兰该活不过三月,可她自小到大,莫说歹人,连腰包也仅丢过两次。


    她还知,父向宗庙贩卖牛骨之时,常常藉此与贞人们结识;还有那小臣胶鬲,本是东夷人,在临街贩卖咸鱼与粗盐,父却不知用了何种办法,竟然让事官辛甲将他举荐入内廷做了小臣……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父实则既有人脉,也有手段,但他却非要屈居于此。


    再想到她与邑的结识……


    她忽地心头一紧。


    莫非,连她与公子邑,也皆是父的棋子?!


    父究竟欲意何为?


    吕尚见她茫然不语,失望叹息:“你日夜在我身畔,仍旧懵懂。而那鬼巫才来大邑不过月余,却已看破。”


    此女操控人心,一来就在宗庙挣得一席之地,又将触须广至。


    此女长袖善舞,将眼高于顶的王子、公子、乃至于性格孤僻的大亚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第一次异常来访,他就该警觉。偏那时他并不知晓,此人心机,并不在他之下!


    公子与屠肆之女的诡异结姻是引;


    他的羌人身份是线索;


    鬼侯梅伯之死是启示;


    天子与贵族之争会为她推出结论。


    帝辛得此妖人,戬商难矣……


    “父,我不解。”妚姜惶惶问,“你,你心中到底是何打算?”


    他这才一字一句道,“妚,你听好。我要你为天子之后。”


    妚姜一怔,还以为父要将自己献予帝辛,正欲反抗,忽地,脑中好似一瓢冷水浇下,令她生出更深的寒意来!


    “父,你,你是说……”她眼中惊涛骇浪!


    吕尚点头:“这是我与周原之主的结盟,鬼巫或许也已知晓。”


    妚姜心头一凉。


    这哪里是结盟?这是窃国!


    而谋逆之人何等下场,只看大邑祭祀的那些冤魂便知。


    偏此等大事还被鬼巫察觉!


    身子一软,想到父先前所为,她已瘫坐在地。


    吕尚:“近日,有一奴每日大食之前,皆会来买肉。你也见过。”


    妚姜心中犹震撼,惶恐点头。


    那奴眉目奸邪,甚为奇怪,来过一次后,次次都一脸诡异讨好。


    “这奴莫非是知晓了父的身份?”


    “不错,那奴心思歪邪,争权夺利之心极重。他以为羌族首领落魄于此,是个获利良机,故而殷勤想要跟随。但我既然能看透他面目,鬼巫当然也能,甚至,就是她故意叫他知晓……


    他举止异常,我当然要查——是鬼巫故意引我去查。换言之,她在借由这人传信——她也想与我联合牟利。而她要挟的筹码,正是我潜伏于此的目的。”


    妚姜怔怔道:“所以,他每日来买肉,是在传达结好之意。而若父不肯,那么一奴可知,天下人亦可知,天子……亦可知。”


    吕尚疲惫道:“正是。”


    “父,既如此!与她联合又何妨呢?鬼巫如今尚且未完全得势,已手眼通天,日后定不可小觑,或许……比辛甲更能成为父的助力!”


    吕尚无奈看向她:“她与你不同。她心机深沉,野心甚大。若她欲取整个周原,欲夺你后位,你我又何去何从?”


    妚姜哑然,心知父说的在理——


    若无滔天野心,早在王子禄与公子顺倾心之时,这美人就已可做出选择。可见此人所欲,远不止于此……


    “妚,你我该准备离开大邑了。”吕尚低声道,“趁她还未下手……”


    ~


    崇应彪舞钺结束,悄悄回了一趟府邸。


    众奴仆惶恐迎上,以为他定要崩溃大叫,东砸西打,谁料他模样虽落魄,却一脸莫名喜色——仿佛被折磨一夜后,脑子已然错乱。


    “我要沐浴!”他语气也轻快,衣服脱下顺手一丢,“你们腿脚利落些。”


    于是头发都给他梳得齐整,脸上蚤包也涂了药油,一番折腾,眼看他美滋滋、香喷喷、气昂昂地走了。


    但彪并未能美太久——


    才归来,妲己就站在廊上对他怒道:“孽畜,滚来!”


    他一怔,一面跑进屋,一面大叫:“为何骂我,我一日练钺,何处得罪你!”


    妲己转过身来,双目灼灼,恨不能将他一身虎毛燎尽:“你昨日为何要打贞人们的奴?你当真一日也安分不得?!”


    崇应彪张张嘴,不自在地仰着头:“他们活该,一个说要带我去女奴栏里,一个半夜摸来,说要侍奉我!腌臜东西,彪祖宗也是他碰得的?”


    “那……你将人撵走就好,何必动手?”


    “他肯走?他疯了!将个腚对着我!腚上全是包,我看一眼也要吐!就揍了他!”说着,他还要委屈,“我都忍着没同你说,你倒骂我!”


    “……”妲己哑然,不免头疼。


    “啊,我知了,好个花腚,还敢告我?杂碎!我宰了他!”


    “你立住。”


    他果然乖乖立住。


    妲己叹息一声:“此事是我欠缺考量,我已命人将隔壁间收拾出来,你搬去那里罢。”


    崇应彪眼珠一转,有些难掩的欢喜,嘴上却故作嫌弃:“当真?你有那好心?怕不是为了更好磋磨我。”


    妲己脸一沉:“现在,你缄口,滚去擦地!”


    宗庙内,每日洒扫,擦窗擦廊,皆是必须。尤其是廊下,巫与贞人们日常都是赤足走过,上面总需不留一星灰才可。


    崇应彪与一众奴隶一道,撅着腚,抻着膀,手里握着抹布,在廊上来回擦拭。


    “毒心妇,贼叉婆……”崇应彪口中忿忿骂着,脸涨得通红,肌肉在宗庙燎庭照映下水光丰隆。


    斗器用的皆是重兵器,大钺沉戈,有的重达六十斤。一番训练下来,饶是武士熊健,膀子也难有不酸软的。此时崇应彪正是双臂如面条,再加擦地强度,时不时便要手肘一弯,摔个狗啃屎。


    再听说今日妲己又连胜两场骑射,箭无虚发,大约还真不是靠自己相让才赢,未免心中更痛!


    原来贼叉婆在装,在故意愚他!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令彪子苦不堪言。


    这时,一人凑上来,轻声说道:“公子尊贵,不妨去歇着,我来就好。”


    崇应彪一愣,扭头看去,又是饥樊。


    他打量两眼:“我认得你。”


    饥樊一喜:“公子——”


    彪大声道:“你少装好心!你是妲己的犬,定是她要你这样说,抓到我偷懒好罚我!呵呵,彪祖宗会上当?你滚远些!”他越发聒噪,“主人,主人,我可没偷懒,你可看好!”


    饥樊听闻,倒也被这憨人震住,竟不知该如何答复。


    崇应彪骂骂咧咧躲远,继续撅腚擦地。


    妲己在窗内见彪蠢得脱俗,一时竟难说是该气还是该笑。


    青女姚早笑得肚子疼,说道:“活该叫他擦,樊多余同情他。”又说,“今日天热,我给樊备些水。”


    妲己看她一眼,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说】


    恶来:弟虽令我感动,但少不了一顿毒打。


    季胜:……


    66  ? 难兄难弟难请佳人(二)


    ◎苦父苦女苦别大邑◎


    天子之驾归还, 距离大邑不过两日之程。


    而两日后,也正将是一年内最盛大的春祭。


    大邑之内,家家户户杀牛宰彘、清扫门庭,祭祀门前先祖与过往神明;


    各国吏使早已陆续到来, 携来各色贡品。熙熙攘攘、忙忙碌碌, 一片昌盛之态。


    至于初级比试, 大多已尘埃落定。崇应彪果然夺得了舞钺的魁首;而妲己的骑射之决,却在明日。


    晨时,她照例梳洗, 预备前往辟雍, 饥樊却冲来:


    “主人……”他神色慌张,“我今日去买肉,谁知, 谁知那屠户家竟闭户不在!周围人说, 他去探亲, 不知归期!”


    妲己手上一顿,随即不以为意地款笑:“哦?那可惜了。”


    饥樊急切道:“主人不去寻他?!”


    妙目一转,好奇看他:“奇哉, 不过一屠肆粗人, 我为何寻他?”


    饥樊哑然, 倒不好再说什么。


    妲己反而笑问:“你与他相熟?”


    饥樊一怔,连忙摇头,心神不宁。


    此事根源,还要溯回至青女姚遭遇公子采后的一日。


    那日妲己去茕营, 青女姚醒来后自去谢饥樊, 还说:“我知你怕主人怪罪你不曾将公子采之事告之, 但你放心, 主人人极好,她既不提此事,想来不曾在意。”


    饥樊却反而语气微妙道:“昨日,我怎听你对主人称呼奇怪。你唤她,「姐姐」?”


    青女姚猛地顿住,抿住嘴唇,“是我族内的语言。”


    饥樊轻声道:“我虽是奴隶,却也识得字。知道「姐」是「祖」的本字,从「且」音。姐女,即为祖母。姐姐之称,我从未在这里听过,好生特别。”*1


    不等青女姚辩解,他又说:“姐姐一词,又是这个发音,只在我那个时代这样说。”


    青女姚一激灵,猛然醒悟过来,不敢置信:“你,莫非你是……”


    饥樊正是那个与她和毛姑一道投胎之人!


    饥樊点头,眼中异光闪动,有了真情实意的惊诧:“原来你我竟来自一处,算是老乡。”


    ——无怪她如此殷切攀附到妲己,想来是知晓她日后要为妖后,换些现实好处。


    肤浅,妲己早晚要死!


    他固然看不上青女姚,但此时更觉她可以利用。还有什么,能比他乡遇故知更让人亲切?何况,他看得出青女姚对他还有别样情愫。


    于是他再三求她,叫她务必不要将他是后世人之事告知妲己,青女姚连连应允。


    但一转脸,青女姚心中又自有一番道理:


    纵然她对饥樊心生好感,但她与饥樊才见过几次?怎可为了他隐瞒妲己?


    甚至不需权衡,已如实说与妲己。


    妲己本还猜测饥樊大约与吕尚一般,是个间谍,如今知晓真相,不免大为失望。


    既如此,饥樊已可杀之。


    但她看何事,总要一物多用才好,何况青女姚又好似对他有意,故而派他去试探吕尚。


    脑海中狐狸叹道:“看来吕尚察觉你用意,竟已先逃了。”


    它犹记得妲己当时的计策:“若吕尚知晓联合之意,肯奉出周原势力来,那么我杀饥樊,为他守密,此为上果;


    若他不肯奉出,我会抖出饥樊与公子采合谋暗害我一事,指定他吕尚是主谋,再假借先祖托梦,治他于死地,此为中果;


    若他看穿进退两难之势,抽身逃走,那么杀他虽有困难,但他却也从此再难接触大邑内事,让一半位与我,此为下果。


    三果皆有利于我,且是由饥樊引发,若他死掉,绝无人将我怀疑,只看落下的果是哪个!”


    此时狐狸看来,吕尚既舍不得唾手可得的高位,又预感到危险将近,所以选择了对他最有利的——逃走。


    从此他对大邑的控制便格外有限,更多的内情会俱落于妲己之手。


    这样一来,饥樊果然也不必留了。


    狐狸感叹:“只怕他离了大邑,不好追杀呐。”


    妲己并不在意:“逼他离开大邑,已是割肉,哪能事事求全?再者,只要他还需见昌,我就迟早能将他捉回……”


    一人一狐商议着,已经远去。


    望着妲己的背影,饥樊此时心头发凉。


    吕尚的逃跑好似一记警钟,在他脑中回荡。


    本来想趁姜子牙落魄,蹭去他身边关切,好趁机换取个一官半职,可不知为何,他的神情总是绷紧。


    再说妲己。妲己看他时,固然依旧温和宛转、妩媚惑人,但他却迟钝地从她眸中看出一星杀戮的兴奋来!


    「连姜子牙都逃了,或许……我也该逃?」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更坐立难安。


    可宗庙司奴看管森严,戍卫严防死守,他绝无可逃之机。


    如此魂不守舍的,一直熬到夜幕降临。


    他看到妲己归来,又看到她不知因何事在斥责公子彪。


    崇应彪站在她门前忿忿还嘴:“孬人!只会受了气撒给我?”


    屋内扔出一只陶杯来,擦着他耳朵飞了过去。


    彪唬了一跳,随即倒还大喜:“嗐,没打到!!”


    如此得意大笑着,一溜烟窜回房里。


    饥樊心中一动。


    妲己屡屡侮辱公子彪,他全看在眼中。她将公子彪当牛做马使唤斥骂,但凡是个男人,无有不心生怨怼的!


    再加之公子彪看她的眼神……


    饥樊百分百肯定,公子彪对她有色心!


    这夹缝求生之路,不就在眼前?!


    舍内,崇应彪正哼着小曲,美滋滋收拾衾被,忽听门口有人在唤:


    “公子……”


    他回头,见那人谄笑。


    崇应彪挑眉:“哦,你是,那个……樊?”


    心情大好,他对饥樊也有了好声气。


    “正是,公子总算记得了我。”


    崇应彪心不在焉,嘻嘻笑问:“寻我何事?”


    饥樊贼一般溜进屋内来,声音很轻,“公子心慕我的主人,对否?”


    崇应彪闻言,顿时面容大窘,色如猪肝,“你,你浑说甚?!给你点好脸就讨揍?!”


    “不不不不,公子莫气,我有一计,可叫公子抱得美人归。”


    崇应彪果然神色微变,眼珠转转,忽地笑起来,无比可亲:“哦?你有办法?说来听听,若真好使,彪祖宗不薄待你,便是为你解脱奴身,谋求个一官半职,我也做得到。”


    饥樊受宠若惊,心中狂喜,忙从怀中拿出一物来双手奉上,“公子请看!”


    崇应彪捏捏,“这是何物?”


    “回公子,是毒蕈粉,此乃是西南葵蚕国所贡。但公子放心,此物绝不致命,食用后只会眩晕,似入仙境。庙内贞人为窥探天机,会偶尔服之,此物是我今日偷来。”


    崇应彪浓眉紧锁:“你叫我服用毒粉,去寻上帝要解答?”


    ——听来还不如烧腋毛可靠。


    ——而且妲己的头发,他也已悄悄攒够二十根。


    饥樊干笑:“非也。公子,我知我主人令公子在比试场蒙羞,说实话,我也为公子不平。”


    崇应彪虎目放光,如遇知己:“你是懂事的。”


    “公子实则处处皆强于她!”


    “你是明理的!”


    “公子也知,明日是主人骑射之终试,而青女姚要去东肆取衣,定无法跟随。届时,我会保管主人饮食。”


    “那……又如何?”


    “我啊,神不知鬼不觉,将此粉下她水中,骗她饮下,再将她抬去偏僻无人处。那时,她既输了终试,还可供公子尽兴,便是打骂个半死也使得,此等妙事,岂不双美?”


    崇应彪的表情凝住。


    好半天,饥樊被他一双虎眼盯得毛骨悚然。


    饥樊自认了解男人,更了解这些无耻贵族,他认为崇应彪与公子采并无区别,绝不会拒绝如此「诱人」之计!


    只是……他为何如此看自己?


    正心生惧意,就见彪忽地眉开眼笑、激动非常:“你这法子,当真极妙!可叫我狠狠出口恶气!只是……另外一个抬肩舆的,也已说妥?”


    饥樊松了口气,也笑:“公子放心,他虽不知,却性情极蠢,那时我制住他,威胁一番,他定然要妥协,事后公子给他些好处也就是了。”


    崇应彪不住将他打量,语气相见恨晚:“樊,真想不到,你竟如此有用!你做奴实在屈才!不若以后跟我?”


    饥樊喜不自胜,“能为公子分忧,乃我之幸也。只是,公子若尽兴了,可否叫我也……嘿嘿……”


    崇应彪上前搂住他脖子,亲亲热热说:“此等细节,你随我来,你我从长计议。”


    饥樊遂满心壮志,一会儿说要跟随崇应彪去崇国,一会儿标榜自己自己日后如何效力;崇应彪自然满口答应,一脸欣赏。


    忽地,饥樊不做声了,他看到自己被崇应彪架来了马厩处。


    “公子……”他茫然一毛,“唔,为、为何来此。”


    “嘿,此处安静,方便你我大计共商呀。”


    他挣扎起来:“公子,我、我忽地想起自己还有事。”


    颈上铁臂骤然收紧,隆起的肌肉比他一颗头颅还大!


    宗庙马厩内,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嚎!


    戍卫闻声大惊,贞人也纷纷批衣出来查看。


    妲己尚且未睡,不免也匆匆同青女姚走出。


    崇应彪一手攥着饥樊头发,一手握着一把砭石柴刀,将饥樊一路拖进院内,丢在妲己门前。


    妲己垂眼一看,只见饥樊嘴里塞满马粪,臭不可闻,不免捂住口鼻。


    青女姚已经慌了,喝道:“公子,你这是做甚!樊如何得罪了你,你要这般欺他?!”


    彪挑眉瞥她一眼,又看妲己,用干净手从怀里掏出那包药:“他要用这药害你,所以我揍他。只不过他是你的奴,如何发落,在你。”


    说着俯身,将药放在妲己脚边,只是抬头时,不免看到她的脚趾,玉雪珍珠一般,登时喉咙发痒,后脊泛热,不由挠挠脑袋……


    “我冤!”饥樊已吐掉马粪,大哭,“主人,是他,是公子彪觊觎你,要给你下药,被我发觉!想要制止时,却被他反咬一口!”


    “你浑说甚?你这贱吊!”崇应彪瞬间回神,不料他还敢赖在自己头上,气得虎目圆瞪,“你竟敢冤我?!”


    说着,又冲上去打他!


    “啊——你住手!”青女姚冲上去拦他。


    崇应彪心知青女对妲己重要,并不敢伤她,反被她在手背上挠出三道血来。


    “姐姐……”青女姚泪流满面,回头哀求地看向妲己,


    狐狸吱吱大笑,“感人肺腑的爱情。”


    妲己这才幽幽开口,“怜怜,你先住手。”


    崇应彪果然手一顿,不免倍感冤屈,眼眶倒先红了:“妲己,莫说你信他!”


    妲己俯身,纤指一夹,将药包捡起,环视众人:“药包不会平白出现,所以你二人之中,定有一人心怀邪念。”她侧目看向青女姚,笑容意味深长,“好青女,不妨由你来说,这二人里谁是奸邪。可需想好再说。”


    青女姚一凛。


    她看看饥樊,又看看一脸怒容的崇应彪。


    “青女!”饥樊嘶声哀求,“你莫忘记,是我救了你啊!”


    她忽地清醒了下来。


    随即,脑中若寒冰席卷,心头一阵痛苦翻滚,她声音格外低哑:


    “是……是……樊。”


    彪“哈”地一乐,还不及说话,饥樊已不敢置信地大叫,“青女,你为何冤我!你为何冤我?我岂是那等人!!!我救下你!你忘记!?”


    妲己轻声诱问她:“为何是樊?”


    青女姚抿了抿唇,语气苦涩,“因为……因为公子采也寻过他。若只是公子采一人,我不敢做此推断,但若公子彪也卷入,说明只能是他。公子彪虽然脾气坏,却心有正气,并非小人。我想,他是看出公子彪对主人有意,想用主人讨好。”


    崇应彪登时大臊,急道:“你莫浑说,谁对她有意!”


    妲己点头,欣慰道:“你果然聪慧。那我也就趁此再说一事。前几日,饥樊曾来向我告密,说你白日不在宗庙之中,不知去向,我赏了他一贝。那贝很是特别,泛着蓝色幽光,后来却出现在了昙妧的随身之物里。你说,这是为何?”


    青女姚面容惨白。


    “姐姐为何不早说……”她仓皇又愧疚,“若早说,我定会更早明白他将昙妧买通……姐姐是为我忍他?”


    妲己浅笑,握住她的手:“樊这人,心智缺失、手段拙劣,他想伤我不得,才波及了你。可我看得出,你对他有同乡之情,所以只要你不介意他的算计,只要你仍想要,我就不杀他,将他赠给你玩。你觉得如何?如今他的死活,只是你一句话而已。”


    饥樊好似看到一颗救命稻草,拼命求饶:“青女,好青女,求你,你莫忘记,你我是一处来,这世上除我,还有谁懂你!我若死了,你该多孤单!”


    妲己柔声引诱:“你只放心说来,你我姊妹,你想要何物,我都给你。”


    青女姚脑中似地龙涌动,嗡嗡作响。


    自打来到这个时代,她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唯恐一步走错,死无葬身之地。


    可如今好容易对人敞开心扉,又偏偏是被利用欺骗……


    她抬眼望向饥樊,眼神木然,心灰意冷摇头,“此人心怀恶胎,我不要。”


    妲己眨眼:“给你做玩物,也不要?你若怕他对你不好,我可以先砍断他的手腿,这样你无聊时,叫他陪你说话也好。”


    妲己并不知道,她此时眸中有种天真的残忍,正和彪一样。


    如此矛盾,善良与残忍,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饥樊的表情几乎窒息。


    青女姚满眼拭泪,越发骇然摇头,“除非姐姐觉得他有用,否则不必留。即便他说出好话来,也都是假话罢了。”


    妲己见她神色坚定,倒不好再劝,惋惜道,“那好罢……”


    饥樊的心沉沉落入了腹中。


    他知自己已至黄泉陌路。


    忽地,他不顾一切嚎叫起来:“妲己,你这妖女!你秽乱大邑,吕尚迟早要将此处攻陷,将你枭首!你今日杀我,吕尚明日就杀你!妖邪!亡国妖后!陷害忠良!我本该有一番作为,却不想今日死于你手!”


    这话过于大逆不道,听得贞人们与戍卫们心惊肉跳!


    但饥樊狂怒之中却清晰看到,妲己唇边,泛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


    他脑中忽地划过一个念头:她……她怎好似就在等我说出吕尚之名??


    妲己意图已达到,眼睛一眯,向彪闲闲下令,“杀了他。”


    饥樊大惊,又开始求饶呼喊,还急欲说出一些他知道的辛秘来挽回。


    他不能如此死,他来到这里,一定是身负使命,一定是上天指示!


    他本该大有作为,似妲己这等上古妖后,迟早要跪拜在他脚下!


    一道寒光闪过——是彪手腕转动,耍了个刀花,一刀将他断喉。


    他只来得及喉咙发出“额”的一声。


    青女姚猛地闭眼。


    妲己又故作忧虑问众人:“此人口中吕尚,可有人知是谁?听来竟是他同党,又说要攻陷大邑,大约是个贼子无疑……”


    一个贞人立即道:“西肆供牛骨的屠户吕翁名尚!只是……”想到吕尚平素言行,贞人迟疑道,“许是这贱奴张嘴浑说,那吕翁乃极和善一人……”


    妲己温婉笑道:“是或不是,带来一问便知。”


    说着,看向戍卫小亚。


    犽见她目光压来,心头一沉,忙应道:“鬼巫放心,我等这就前往西肆捉拿吕尚!”


    戍卫飞速去了,崇应彪这才凑上前来,龇牙而笑,望着妲己的目光中满是热切崇拜:“主人,你方才如此果断。”


    见他如此,妲己一脸嫌弃。


    彪的牙齿在火光中反射森森白光,“主人,这头颅你还要吗?”


    她摇头,怪道:“如此恶心,我要来做甚?”


    “嘿嘿,那我拿去做个鞠给你踢。”


    这下,青女姚是真哭了出来,转身跑进了屋。


    妲己瞪他一眼,无奈叹息一声,兀自回房安慰。


    于是众人也纷纷散去。


    杀个下奴,又非什么大事。


    正是:


    前情尽知血未干,后事可测命已残。


    误窥天机藏市井,欲附谁知刀正悬。


    【📢作者有话说】


    饥樊:她如此欺负你,你竟还为她卖命?!


    崇应彪:你别逗了,她那是疼我,对我用心


    饥樊:……


    67  ? 难兄难弟难请佳人(三)


    ◎苦父苦女苦别大邑◎


    旌旗垂落, 树如静默,又是一日炎热无雨、天地无风,大邑好似落在闷灶里。


    如此酷热之日,骑射比试之处之观者却更甚以往。


    调配的戍卫又增了几倍, 还在山坡上扎了凉棚, 观者密密匝匝, 按照各个氏族分类而坐;许多人天不亮就已携家带口,前来占位。


    妲己还未到,已有疯狂之人在大呼她的名, 也有小儿小女在大诵童谣, 有贩夫兜售吃食饮水,分外热闹。


    贵族观赏的楼台之上,此番不光两位王女盛装、诸位贵族师亚相随, 连老迈的比子也罕见地露了面, 似一坨穿衣戴玉的枯树根, 委顿在主位。


    骑射之魁,今日当见分晓。


    妲己今日饮食十分注意,连带着崇应彪也紧张, 大食之前, 连青女姚去端酒他也要盯着, 美其名曰“监察”。


    “你为何要看着我?”青女姚一双眼肿桃似的,费劲试图瞪他,“我与姐姐比你亲。”


    “谁知?万一你还惦念着我的「鞠」。”他嘻嘻笑着,说出来的话叫人心梗。


    青女姚一脸气苦。


    另一厢, 妲己已换好衣物。


    仍旧是寻常短衣短裤, 扎好袖口, 一头长发也编成长辫, 折了两折,用发带稳稳束住。


    崇应彪本来还备了许多乱她心神之贱语,可一见她走出来,容光流盼,瑰姿玮态,反而又闭了嘴。


    他心中安慰自己:“她是我主人,她若输,我脸上亦无光,还是盼赢为好!”


    此时引马的长廊里,妲己正在准备,亚妁走了过来,表情有些不自在。


    “怎了?莫非要直接宣布我夺魁?”妲己笑着打趣。


    “咳……不是……”亚妁挠脸,一贯爽利的人倒颇有些缩头耷脑,“我是来同你说,今日与你比试之人,是婵……”


    妲己没反应过来:“哪个婵?”


    “我麾下小亚婵……咳,她、她昨日击败索吉,今日该与你决出胜负。”


    妲己沉默一阵,淡淡问:“她不是已参加过?还可参加?”


    亚妁越发羞愧,“一般胜者当然是不屑,我、我也劝了她,但……她输了许多贝……”


    原来,小亚婵也参与了赌局。


    她本就不信妲己能胜,在赌局血输一笔;若是再叫妲己夺魁,岂不是既证明自己眼光堪忧,还要再损失更多贝?


    眼见亚妁为此为难,妲己也不争辩,只笑:“我是怕她输了,面上难过。”


    亚妁还来不及说话,小亚婵的声音已经远远高扬:“休要狂妄!我赢不了亚妁,还赢不了你?”


    “婵!”亚妁脸一沉,“你安分些,你来比试,本已有些不合规!”


    妲己则笑而回望小亚婵:“那只好场上见分晓。”


    因是骑射之决,比试难度较先前更大——需连比三场,一场三轮。


    第一场为环形靶,十二立靶环形而置,中靶多而准者为胜。


    第二场是飞靶,奴隶向天上扔去的草团,射中草团多者为胜。


    此两场对决,是为热场之用,引观者期待。


    且小亚婵射箭绝非徒有虚名,二人箭箭正中红心,中靶之数持平。


    欢呼声若排浪,令观者心满意足,正座的子姞也频频点头。


    中间休息时,青女姚硬挤开崇应彪迎上来,为妲己送水,急切赞道:“姐姐今日极稳。”


    因为太过紧张,又体会到了「赢」的快意,昨日饥樊的死暂被她浑然抛去了脑后。


    妲己笑着摸她脑袋,怪道:“你怎好似又长高了?”


    崇应彪没能将水囊送出,一脸阴阳怪气:“稀奇?人死也还能长高。”


    而另一厢,小亚婵心中却格外紧绷。


    她没想到妲己能与自己打平……


    尤其飞靶,乃是她最为擅长的一项,因草团起落无序,多少人折戟在此;谁料妲己箭箭命中,并不失一箭。


    她忽地发悔。


    她知妲己强,但不知如此强。而这场决试,若妲己输了,大家绝不会说甚,可若她输了……


    小亚婵吞吞口水。


    她身为去祀之魁,又是辟雍阿衡,还在骑射营身为小亚供职一年,若是输了,当真该回娘胎重塑一遭才是!


    正心神不宁时,第三场比试的靶已备好:


    先前的三连靶已改为五连靶,第二轮是有遮盖的障碍靶,第三轮乃是顶在奴隶头上的活靶。


    比试开始,第一轮的五连靶,毫无悬念,两人全都正中红心,引发出一阵雷鸣叫好:


    “妙哉!这才是真正值得一看!”


    “她二人之目,更胜鹰隼!”


    “不枉我黑天就来!”


    “今日莫非平手?”


    ……


    但小亚婵心里反而更犯怵了。


    外行不过看热闹,但小亚婵一眼看出,二人虽皆中红心,貌似无高下之分,但细看来,妲己的入箭更稳,更靠近红心的中心。


    更何况第二场,道路被改为了最难的直角回射……


    昔时小亚婵能赢,这一关卡多少有些运气成分。如今,不论身畔友人如何鼓舞,她仍隐隐担忧。


    心中忽地莫名气愤,她不免要质问:“妲己,你既然如此擅长骑射,为何又要在辟雍佯装?”


    ——是故意要惹她出丑不成?!


    妲己正在检查箭羽,葱白手指随意点向崇应彪:“为他。”


    崇应彪一惊,脑髓顷刻白热,心海火龙翻腾。


    这话听来,与「我心仪他」也并无区别。


    但妲己紧跟着便笑盈盈道:“为叫他先得意,如此被我打败后,会更想死!”


    崇应彪果然僵住,微微咬牙,几乎狞笑。


    但他竟硬生生忍住未说贱语,不敢叫妲己分心。


    第二场比试开始。


    小亚婵驱马涉过水道,准确在树叶障碍中射中靶心,皆无有失误,唯有回身射直角靶时,到底离偏了一寸。


    “嗳呀——!”围观者替她扼腕,惋惜之叹如潮汐回荡。


    小亚婵的友人忙在终点将她围拢安慰:“无妨,婵,能够中靶已经极好。那妲己也未必能赢。”


    她胡乱听着,心里不免也生出侥幸——


    回身射几乎是每个骑射手的噩梦,直角更是如此。妲己才练多久?未必能行。


    说话间,妲己已经驱马上场。


    她还尚未发动,欢呼声已如海啸,有过于崇拜者甚至已哭了出来!


    她深深呼吸。


    她听不到那些欢呼,只感觉内心安静。


    回头时,她看到了青女姚。


    青女姚抱着水囊,眉毛耷拉成了八字,焦虑异常,足下在无措地踩来踩去,似一只蹦跶的麻雀,又似踩着刀尖。


    她浅浅一笑,嘴型说道:“青女,姐姐让你开怀一日。”


    青女呆呆望着她,一脸疑惑。


    追月似金箭射出,小亚婵也不必特意去问结果,只听雷阵欢呼此起彼伏,也知道妲己必然已中红心。


    明明还有一场,她却心头压力陡增,宛如巨石压迫!


    “无妨,婵,活靶是你擅长……”


    同袍的安慰声再度传来,她却已不敢那般肯定。


    第三场。


    活靶,乃是奴隶头顶着靶在一定距离内来回疾走,红心亦更小。


    妲己先上场,甚至比第二场还稳,箭箭精准,只可惜其中一靶,也偏了一寸,不在红心!


    小亚婵的同袍果然激动,迭声激励:“婵!有机会!她也偏了!”


    小亚婵也看到了。


    她还看出,妲己之所以会偏一寸,是因为第四个奴隶疾走之地,有个凹坎;妲己射出时,那奴隶正一脚踏入凹坎内,靶心骤降,纵然妲己松弦的瞬间及时调整,也还是偏了一寸。


    小亚婵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但下一次奴隶是会踩在凹坎里,还是一步跨过去,需要她在马疾奔过去的瞬间判断,这实在极难。


    战鼓擂响,小亚婵催马上场,将呼吸调整平稳悠长。


    一靶,两靶,三靶——!民众亦在大声叫好!


    四靶近在眼前!


    仿佛中,时间流速转慢,小亚婵清晰地看到,那奴隶一脚已踏进了凹坎之中!


    ——该调向下!


    但她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错了,那奴隶踩进凹槽后没站稳,又有先前之鉴,竟然飞快向上一窜。


    ——不好!


    几乎是同时,一箭射来,准确射在她的剑头上,箭锋一下子被击偏。


    “啊……”围观诸人,无不诧异,再看射箭之人,竟是妲己!


    “喂,你这是作甚!”小亚婵的同袍团团冲上来,勃然大怒,“小亚在场上,你怎可开弓!若伤到她你要偿命!”


    “莫不是看到婵要赢,故意如此?”


    “怎可输不起!”


    “枉我高看你!”


    不等妲己开口,崇应彪先要护短,一声虎啸:“叫嚷甚!亚妁自会裁定!大不了再比一场!”


    诸人大怒之下对彪也不客气,愤怒道:“彪,你当奴倒当出感情来!”


    “敢是主人夜香喝多?!”


    崇应彪脸皮极厚,舌战群雄:“管我?横竖不给你当奴。”


    又骂:“乖儿,今日父屙些夜香给你喝!”


    正一片乱麻时,小亚婵已驱马归来了。


    第四靶未中,她一时不曾反应过来,连第五靶也错失。


    同袍聚在她马边,竭力撺掇道:


    “婵!亚妁定然要叫你重比!”


    “该作废比试!”


    “你莫恼,大家都看到,她分辨不得!”


    “都缄口!”小亚婵大喝一声,纷杂瞬时安静。


    她的表情不甘、凝重,看向妲己时尤其复杂……


    但当她跳下马来时,似乎已下了决定。她走到妲己面前,低头道:“我认输。方才若不是你出箭,那奴已被我一箭射死。”她深吸一口气才说道:“技不如人,我非那等输不起的废物!”


    众人皆哑然。


    妲己这才上前,“你仍可再比一次。”


    “不必,再比即为不公,我说了,我非输不起之人!”小亚婵硬声道,“你能射中我的箭,救下那奴,我准头不如你,力度不如你!你已胜,现在你可得意了!”


    妲己却摇头:“我的对手,从来不是你。”


    小亚婵一怔,以为她将自己瞧不上,可仔细看她神色,又并非那个意思。


    此时高台上,亚妁向子姞窃窃私语一番,随即步出,红旗落下,胜负已分。


    群人激昂,声嘶力竭地高呼“鬼巫”,如痴如醉,无数花朵发带飞扬向场中。


    亚妁将妲己领上看台,见过王女及各位贵族,喜孜孜说道:“恭喜鬼巫,依照惯例,当封你为小亚!王女亲自赠你,可谢赏。”


    妲己却反不解看向她:“亚妁怕是弄错了,与我对战之人既然是小亚兼去祀魁首,说明我能力远在小亚之上,为何还是封为小亚?”


    亚妁一怔。


    妲己看向正中的子姞与比子,笑说:“小臣今日与小亚终决,得以获胜,既如此,我自认该领中亚之职,望王女思量。”


    “诶?”亚妁呆住。


    “噗……”子妤闻言倒先笑了,看着妲己连连摇头:“了不得了不得,我也是头次见到为自己讨职的,但又也还算合理,妹,你如何看?”


    子姞眼珠转转,又问一旁的比子:“少师、父师如何看来?”


    比子昏昏欲睡,被她惊醒,干巴巴的嘴里茫然说道:“好,好。”


    子姞于是笑了:“少师、父师既也说好,那我小辈怎敢质疑?只可惜今日大亚不在……既如此,我便做了主:鬼巫弓箭纯熟,御马如风,果然罕见,乃大邑难得之材。你有此上艺,我且今日授你中亚之职,还望日后莫要辜负,打磨技艺,为大邑效力。”


    “呀……”


    坐在下首的各位贵族师亚无比惊愕,亚妁尤为不安。


    可妲己并不给他们置喙的机会,跪地便拜,脆声高扬:“谢王女,谢少师,我定竭尽所能,反哺大邑。”


    于是仆从上前,为她簪花授印,绿巾披身,又领她去台边展示于痴狂众人……


    “中亚,竟是授了中亚!”


    “从未有过之事……”


    “鬼巫果然值得!”


    ……


    一片嘈杂中,妲己听到身后传来子妤笑嘻嘻的声音:“鬼巫可知,历届胜者,发带皆会赠予心慕之人。不知鬼巫要赠与何人?”


    不等她答,子妤在她唇上一点,笑道:“不必告知我,日后自见分晓。”


    ~


    骑射场热闹如沸,季胜却困坐在院中抄书。


    那模样,倒好似身负千钧:一脑袋晶莹汗珠,又咬牙切齿、抓耳挠腮。


    自己的友们皆被父母带去看骑射比试,如此大事,兄长不去,也不许他去!


    五日……


    今日已是第五日,鬼巫在何处,莫非愚他?


    又抄好一根竹简,季胜的定力已活活被逼到尽头!他把那猫爬过般的竹简一丢,蹑手蹑脚就要向外窜。


    “季胜!”


    森冷之声好似玄冰入脑,将他生生冻住。


    恶来低沉斥他:“滚舍内来。”


    “我不,我要去观骑射!”季胜索性也一甩膀子,犯了驴劲,“你打死我?否则我就去!”


    恶来袖中拳头攥紧:“你去做甚?旁人输赢,与你何干?”


    “旁人?!鬼巫不是旁人!是你爱慕人家,又发病,叫人家不要来寻你。你自己憋气,对人家日思夜想,所以看我处处不顺眼!处处挑我错!我不服!我不服!!”


    院中瞬时寂静,一群奴全吓傻了眼,只恨自己长了耳朵。


    季胜说一句,恶来面容就冷一分,此时他站在屋舍阴影内,两腮线条绷紧,浑身黑气缭绕,似魔王带着杀意从地下爬出。


    恶来是从死人堆里杀出的大亚,其身上杀戮之气甚重。见他盛怒,季胜被嚇得腿一软,虽然知晓兄长绝舍不得真杀自己,但顷刻就要夹不住尿。


    正此千钧一发之时,一道清丽嗓音传来:“小儿又不曾说错,何必发怒?”


    季胜瘫软在地,缓慢回头——


    耀眼日彩晕光里,只见他朝思暮想的嫂母走进院来,短白衣裤,腰系红绦,绿纱如莹,发间斑斓。


    此时她含笑,就若救他于水火的神祇,拉他出地府的仙君。季胜喉头一哽,趴在地上去握她的足,万分委屈嚎啕:


    “嫂母……你、你胜了!?你终于来了,可恨兄不叫我去看你……你需为我做主嗷!”


    【📢作者有话说】


    季胜:我,家庭支柱


    恶来:家庭之猪


    68  ? 圆破镜袖畔染桃花(一)


    ◎归商邑台前见仙人◎


    妲己扫他一眼, 嫣然一笑,却无情将脚挪开:“我非你嫂母。”


    长睫抬起,又看恶来——


    方才还一身凌厉怒气的大亚,怒气正如章鱼须子般塌软黏糊, 眼中错愕慌乱。


    妲己向他走去, 直到面前, 又径自越过他,向他舍内去。


    擦身而过时,发上一丛桃花震颤, 飘摇花瓣, 打旋落于他衣袖边……


    恶来盯着那花瓣怔愣半晌,这才想起来关闭舍门。


    季胜劫后余生,已平平瘫软在地, 被蛄一径拖走……


    舍内, 妲己兀自坐下, 恶来倒反而局促像客,强忍酸涩问:“……为何突然寻来。”


    妲己为自己倒了水,小口啜着, 只笑着看他, 不语。


    为欣赏一下你的落魄模样——


    下巴须茬是雨过天青之色, 眼神也幽晦似冬日洹河。艳阳之日,他如此荒芜湿冷,令妲己愉悦,暂时消了大半的气。


    恶来又看到她肩上绿巾, 问:“王女封你做了中亚?”


    若是小亚, 当是姜黄巾。


    妲己依旧不作声, 哼笑一声——并不大想同他说话。


    恶来也盯着她失神, 并未再问——


    他忽地发觉自己可以暂时直望她了,如一只无耻之兽。


    明明除了披巾色彩,历来比试胜者皆是如此装扮,偏她看来就更为尊贵耀眼、色泽明鲜。


    自厌之心疯涨,他更觉自己如土壤潮虫、墙上霉斑,却又无法抑制对她的向往……


    狐狸冒出头来悄悄说道:“怪哉,你也不曾说什么,倒有二十个时辰。此时他心情起伏极大,大约有了和好希望,又在苦苦内斗,有趣。”


    妲己这才满意低笑,起身,走到恶来面前。


    恶来被她逼近,后退一步,直望的能力忽地失灵。他抵在门上,「专注」凝视房梁。


    身后一声轻响。


    他迟钝了一瞬,才意识到是她将门销插住。


    胸腔之内的巨兽,瞬时预感到沦陷的命运,先要翻滚挣扎起来。


    妲己低下头,抬起手,将脑后束发的发带解开——长发随即松散如黑云倾落。


    恶来瞳仁一颤。


    他当然知晓比试夺魁者发带的含义!


    眩晕中,他眼看妲己捉过他双手,发带缠了两缠,而后系死。


    皙白的手指在发带中央轻轻一压,他就成了被牵引之囚徒,身体迫不及待弯折,去俯就她。


    妲己仰首,只蠕蠕含住喉结,撩拨它在舌与齿间滚动……


    又痒又痛,他极难受,吞咽不得,正要开口,又觉得腰间一松,蔽膝落地……


    狐狸老成地叹说:“我有时觉得,他不肯叫你得逞,倒是好事。”


    妲己疑惑:“此话何解?”


    狐狸舔着毛,怪笑:“舍不得你受酷刑。”


    妲己笑了:“狐狐,你也需悠着些,你这一身红毛眼见越发泛黄了……”


    恶来此时痛苦地眯着眼,全然不敢低头看。


    她的手,可以执春晓之花,可以捉半月之弓,也可掬清流、分杨柳……


    偏偏、偏偏却也爱捉他,令他总觉将她玷污……


    季胜说她今日会来,他逼迫自己不必信,不必在意,却仍沐浴两次……


    心中猛然一凛,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我实则就在期待此事……」


    「可我本不该如此!」


    再开口时,他声音哑得可怕:“不可……我……不想……”


    此话出口,他察觉到柔软的舌一顿,随即离开,留下漉漉凉意。


    妲己站直身子,面色固然仍粉若桃花,春色盎然,但眸色却骤然冷下,跌入寒冬。


    她声音一如既往,柔而轻,薄薄刀刃般划过,就叫人涌出一片细密血珠,“大亚已确定?”


    他张了张嘴。


    她好似并不需答案,后退半步,低头去解他手腕的发带。


    ——不!


    他猛地躲开!


    妲己摸了个空,笑得妩媚,也更冷淡:“大亚这又是何意?”


    他仓皇道:“我、我……并非拒你……”


    妲己不强求,只伸手拔开门销:“既不舍,就索性留着,反正我还有许多。”见他不动,似笑非笑地抬眸,“让开?”


    他迅速一伸手,重新将门销上。


    她摇头:“这我更不懂。”


    她近在咫尺,近在眼前,在他屋舍之内,仿佛他一人所有……


    可狐眸只无情绪地盯着门,当他是陶瓶土罐。


    「哄她开心,否则你会永远失去她」。


    这念头瞬间攥住咽喉,令喉头酸痛,他如深陷泥潭之人,只盼她不计前嫌,对他伸出手来……


    「我已悔……」


    「求你……」


    「哪怕是不及所有人,我也想拼力一试……」


    他混乱掩饰着,“我是方才被咬疼……但你若觉得有趣,只管下力来咬就是。”


    说着,又胡乱剥开衣衫——正是一线贯穿低伏雪山,山间隐约冰线蔓延。他捉她手去摸,“妲己,你想如何都好……”


    她绷着脸。


    他无措,手臂一抬,将她圈在怀中,眼眶胀红,“是我憨鹧,你莫气……”


    这话一说出口,倒仿佛认命一般,自己心头一块巨石已沉沉落下。


    妲己尝试挣了两下,当真如铜铸牢笼一般,崇应彪来了也只有乖乖做猫的份儿 ,便放弃挣扎,只将脸别向一旁——还是连看也不愿。


    被抛弃的恐惧彻底袭来。


    恶来低头,凌乱地吻她耳珠,近乎迫切地将她讨好。但他怀中人好似成了石塑,其中寄居的神祇早已翩然遁走……


    “嘶——”妲己正不耐烦要推,却被拦腰抱起,进到了内室!


    “大亚这是何意?”她夹坐在他膝上,总算消融些许冰雪,但语气仍尖锐,“今日热络,明日了断,我受不起。”


    “不会……”他呼吸急促地允诺,“永不会。”


    不论她是否选他,只要她还愿意为他留有一席之地……不,即便她不愿,他也要留在她身边……


    他本早该如此!


    何况,何况她还给了他发带……


    只要她选了他,他就不比那些人差什么!


    他主动去吻她,贪婪将她的气息填满胸腔,固然,她仍有些冷淡,神情也似讥笑,但好在也并未拒绝。


    他忍着心头刺痛,学着季胜平日道歉的模样,边吻边艰难哀求:“我已知错,你若还气,打我几下……”


    任他殷殷求了许久,她才肯看他。


    那一贯阴沉无情绪的面容此刻盈满焦虑与热望,看来倒有些不似他了。


    妲己也觉得新奇,手在他面上一拂,指尖擦着下巴,略过喉结,痒痒蹭过那胸骨正中的凹陷……


    好似灵魂落入她掌中,被近乎残酷地无情揉捏。


    喉结滚动吞咽,也学着反过来吻她的……


    红绦迤地,绿巾袅袅,失而复得的狂喜中,仅是耳鬓厮磨,也足以令浅淡的眸子染上猩红。


    偶尔,妲己低头凑近,只是略微一个苗头,他已张口。


    他或许并不知,自己迫不及待的迷乱,有种致命的吸引。


    妲己极大地被取悦,目光这才渐渐转为柔和,乃至增添醉意……


    也并不曾亲吻太久,磨磨蹭蹭,吻声啧啧,兰麝的气味四下弥漫。


    她推他,怕他沉浸太过,而明日是春祭。


    他握着她的手腕试图挽留,眼中流露出浓浓不舍,可开口时声音却呕呀嘶哑,近乎气声,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手在发抖。


    他曾见过肆中半大的犬初次寻到配偶时,也是如此战栗,有的还会就此昏死过去。


    “大亚莫贪心……耽误了明日,可无有下次……”


    说着,指尖轻轻一弹,令他生疼,却也在他唇上一吻……


    他被折磨得发疯,又不得不松手。


    门开,门闭。只徒留他在阴影中,健硕的身躯似寂寥的山陵……


    而那凌乱无序的呼吸,恰如黑暗中掉落一地的旖旎花瓣。


    ~


    周昌、周发随天子仪驾,已向大邑而来。


    诸人越过駊騀之陵,穿过嵚岩深谷,渡过黄河北上后,已进入大邑范围。


    若妖气真有实体,此时大邑大约该有紫黑妖气冲天,是大妖盘踞之态。


    但实际观来——天朗气清,鸟鸣花语。


    远处固然也有烟,却乃是陶窑区的炉灶丛丛、烟火缭绕,又有诸多花样的陶器自炉中取出——


    大邑所有官民所用陶器,皆出于此。各处商贩有条不紊,有擅平衡者,可头上垒顶十罐儿不掉,望之令人心惊。


    偶尔,某处料未配好,不慎炸窑,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声。


    再看各处民宅,井然有序,一望无尽,无怪称之为大邑!


    周昌立于车上,目不暇接,何曾见过此等繁荣盛况!


    他未见过,周发更不曾,左右不住观之。


    天子大辂入城,鄂顺职责了结,此时倒也轻松,他策马在周发车边,一路为他介绍大邑风土民情。


    田猎半月、归程数日,他与周发日益交好。


    原来,这周发不但是个清朗豪情的青年,更兼有其父兄面相,令人望之心生亲切。虽是偶然交往,倒胜常人数年之交。


    此时鄂顺还笑着对他道:“今日夜间正是春祭,你与君伯可见祭天之舞,也是幸事。祭司申豹之舞,上惊天帝,下动鬼神,极为罕见。”


    这话一出,周发年轻,难免心虚——


    祭祀之时,若上帝诸王降临,又发觉他与父有异心,这该如何是好……


    另一厢,帝辛也心情微郁,盖是因其今日才初归大邑王宫,便有噩耗报来!


    ——大邑接连多日酷热难耐,无有滴雨降临。


    此时,他与武庚单独宣见群臣,比子为此难免心焦,便迫不及待要禀报:“天子,我大邑入春素来多雨,何曾有这等春苗枯焦之相。怕是上次天子饶过那盗窃贡品之人,触怒先祖,不肯降下甘霖。”


    帝辛闻言,听出其话中指责之意,望着他的枯树老脸,不免心头恼火,似笑非笑问:“那依少师来看,又当如何解决?”


    比子战战巍巍道:“苍天一怒,非儿戏哉!依小臣看来,当……当效仿昔祖武丁,祭人牲千口,猪千头,牛千头,以平上怨。”*


    人牲千口,猪牛千头……


    武庚看到王父罕见地被气到失语,还颇有哭笑不得之色。


    ——唉,少师这人,素来呆板,不知变通,老来仍然「天真烂漫」。


    便是果菽粟黍,也要时日方能长成,横竖少师接受天下供养倒不必养牛养牲,上千之数,张口便来,仿佛天子真有神力,撒豆成畜,吹灰为人。


    帝辛忍耐一番,好声劝道:“叔父稍安。今日便是春祭,既有申豹为天帝而舞,想来天帝心悦,自会降下甘霖。”


    “天子……”


    比子还哆嗦着要谏言,帝辛已抬手止住,示意其退下,又唤来子姞。


    眼见女儿行事稳重,颇有其母之态,他神色也变得温和亲柔:“我儿,你在大邑辛苦。今祀比试如何?”


    子姞含笑递上结果:“盛况更绝往祀,连姊也去看过,颇为触动。”


    “哦?子妤不喜此等事,竟也去看?”帝辛脸上也有了笑意,但接过竹简,眸子一扫,随即落在一人名上良久——


    “妲己……”他语气幽妙,“她竟是骑射之首?又封为中亚……”


    一旁的武庚听到,也心头漏跳一拍,只面上并不表露。


    子姞趁机道:“妲己精于骑射,是天赋之人,她击败对战的小亚,封为中亚倒也合理。至于春祭,是她说先祖托梦,命她也献舞。我将她排在申豹之后,王父觉得可好?”


    帝辛将竹简放在一旁,手指在竹简上轻敲。


    又是托梦……


    心中固然想要怀疑,但周昌的到来至少将她预言印证一半,又是不争的事实。


    看来这闲落的一子,终归会在宗庙内掀起一番风雨?


    暗忖一番,他颔首:“先祖所求,余自当允之,如何安排,你与宗庙长老商议即可。”


    “王父,王兄,我另有一事。”子姞凑近,“王父先前赐妲己的奴里,有一唤作樊的,欲对她不轨,闹出极大风波。事后他死时,却说大邑肆内有名吕尚者,欲亡大邑,戍卫去捉时,那吕尚竟早已逃了,极为可疑。”


    武庚见王父沉吟,又急又怒,先忍不住急声发问:“可曾追到?”


    子姞摇首,“不曾,我又查了他氏族,发觉竟是个羌人……竟不知他潜藏大邑多祀,究竟是为何阴谋。”


    帝辛点头:“再多派人手,前去追捕!”


    “喏。”子姞应下,自去安排。


    帝辛说完,眼见殿外还侯有多人,手持竹册。个个神色跃跃,不免隐隐头疼,步出摆手道:“今日我身乏,叫他们都去助王子准备春祭,诸事明日早朝再议。”


    ~


    金乌将坠西方时,云霞若赤焰焚空。


    大邑内外,燎庭通明,人人或头戴香草花冠,或手持花卉香木,表情虔诚,随巡戍引导,有条不紊盘坐在地。


    鹿台相对乃是仰仙台,天子领贵族登台,无不肃穆以待。


    余者重臣,皆在台下领位。


    周伯邑与父坐在台下,眼见春祭尚未开始,周遭人声嗡嗡,趁机向周昌低声道:“父,我有一事相告。”


    周昌见他神色有异,缓声道:“我儿,有事无妨说来。”


    邑微微赧颜:“我在大邑多年,识得一好女。家世虽平凡,却性格温婉,文藻茂馥,我……我与她两情相悦。如今父既与我同返大邑,可否求父向她家说亲?”


    周昌双目笑弯,并无一丝诧异,只喜道:“好极!若是我儿心仪,想来是良媛淑女无疑,父自当为你求娶。”


    周伯邑又低声道:“她,她是良媛淑女不假,但也是屠户之女,可我实在与她相悦……”


    周昌反而点头,浑不在意:“虽如此,此女得我儿倾慕,其家中人也必非凡人。放心,我必尊之敬之,不会叫你难做。”


    周伯邑更要喜出望外。


    此时周发坐于父亲右侧,也听得了一言半语,探头笑道:“兄!你终于要成家?!先祖保佑,那我也可有盼头!”


    周伯邑脸红而笑,也将他打趣:“好小子,倒盼着有人约束你?”


    正说着,只听闻一声鼓起,群鼓合应,正是隆隆若地龙翻身,嘈嘈若雷公锤锲——


    春祭开始!


    【📢作者有话说】


    妲己:也合该顺子倒霉了。


    狐狸:雨露均沾果然并不都是好事……


    ~


    发:前夫哥哥们,我来了!


    禄顺彪来:啊啊啊,你滚!你都不在名单上也配!


    ~


    *武丁祭祀,见甲骨卜辞:“册千牛?不其降册千牛千人?”但也说这里的册可能未必是杀掉。


    69  ? 大邑落雨情生隐隐


    ◎诸子归来各有悒悒◎


    只见数十辆青铜战车奔来, 其上遍饰彩布香叶,飘荡玄鸟旗帜,两侧雄浑壮士击鼓,与祭台鼓声相合。


    车身巧旋, 若河之鲫, 旌旗飞舞, 若鲲之鳍——


    正是古来戏车之法,效仿春日鱼嬉。


    舞车毕,车身停做一排, 其后走出一「万」来。


    「万」即舞钺之队, 队中人唤作「多万」。


    只见个个多万持钺,戴着凶恶面具,唯为首之人不曾戴。其貌英朗异常, 身型雄壮——正是崇应彪。


    他赤裸上身, 身上脸上, 遍布朱砂纹绘,尤其虎的刺青也被再度描画,越发秾丽昂藏。


    在他身后, 众人似战似舞, 兵器相击时, 溅出花火。


    正是个:


    列列身躯,赤膊披火色;步步腾跃,筋骨走电光。


    或并肩齐跃,怒劈天山, 或孤影独旋, 踏破冰河。


    挥钺带起罡风凌厉, 凛凛袭人, 叫人看得痴醉,连喝彩也忘记。


    周发从未见此雄壮之舞,望之震撼非常,即便与崇国素来不和,也心中不由跟着激荡:


    人立于世,当如斯烈也!


    正看得情难自已,战舞已至鹿台之下,各自散去。周发正不解,忽见一竹搭高台上,铜鉴前燎庭被点燃,明耀照向一位力士。


    这力士单手持一青铜大鼎,竟似小儿玩具之物,轻盈抛掷,又稳稳接住……


    众人又在叫好,周伯邑特意要向弟弟解释:“可惜你不曾见过恶来耍鼎,那才是真正震撼,旁人多不及他。”


    周发道:“我一早闻其大名,却不知是哪个。”


    周伯邑向前一指。


    周发还未看清细致模样,倒先被此人一身杀气惊到。其冷肃若青铜重兵、镇国之山,其身边又有一半大虎头小儿,正手舞足蹈……


    他出神端详一阵,眼角一阵火光闪烁,忙移目看去,原来西边又奔出一巨大火球,恍若烈日坠下,细看来,是一人正举火球疾走!


    似被火球相引,一只数十米的巨大玄鸟忽地从鹿台后飞出。


    “哗————”


    周遭诸人皆发出惊叹,周发尤其心神大骇,恍惚之间,几乎真以为仙鸟下凡,细看来才知,乃是诸多男女力士手握手臂粗壮的竹竿,撑起巨型玄鸟形偶。


    那持火球之人左右奔走,身形快若闪电,手中火球在夜幕之中扯出金线,望之便若玄鸟戏日,两色扭转,仿若阴阳相斗。


    于是战鼓隆隆,天子、王子、王女……乃至万万民众,无不虔诚而歌: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


    申锡无疆,及尔斯所。……”*1


    二歌:


    “汤孙奏假,绥我思成。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2


    鹿台左右天阶之上,戴着面具的巫者旋身而现,跳而唱咒,将左右燎庭尽数点燃,直至鹿台之顶。


    祝官宣读了祷辞后,火光烈烈中,一红衣大巫舞出。


    步履怪特,似虎似豹,森森然如凶兽;


    身披兽皮,彩绳绕臂,盈盈然若灵风。


    其口唤招雨之声,直上九天。袖铃振振,若百鸟之音同鸣……


    周昌与二子不同,并非纯然在看热闹。他蹙眉凝望高台,心中知晓这便是申豹。


    果然舞姿诡丽,若太行山鬼亲舞。


    如此祭舞,真能引来雨露?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闻到空气中有一丝泥土之气……


    周伯邑见父亲望天,忙低声为他解惑:“也并不总能将雨引来,要看天帝是否对舞满意。”


    周昌点头,抿唇不语。


    果然,申豹已舞毕,天色转而微暗,似有阴云滚滚覆来,只余西方一痕红霞似血。


    大邑上下,以为祭祀至此为止,正虔诚祷告上天降雨,却听闻一阵轻柔音乐响起,正是:


    八琅之璈,云和之笙,仙乐殊绝,莫可言也。


    诸人抬头望去,只见鹿台之上,竟又步出一巫!


    人人抬头,只见那女子背身而立,身着一件怪衣!


    哪怕他们见多了丝罗绮色,也不免惊诧——


    这衣服样子怪奇,双袖宽大,上用绿藤染就的轻丝裁为片片羽毛形状,或长或短,轻极盈极,飘飘然仿若神鸟振翅。又有红绦飘摇,在风中扭若龙蛇,她不似走出,倒似飘出!


    连日春祭比试,早有人将她背影认出,激动失声大叫:“妲己!是妲己!”


    周发听得周遭呼号声癫狂,说是巨浪卷来也不为过,想问兄长妲己是谁,又知问了他也听不到。


    骨龠声起,和之以埙,缶磬灵响,簧石辅音。


    她转身来:


    目有初月之清辉,可窥破万象;手起玉骨之盈目,控苍穹星斗。


    其眉间饰以朱砂,眉尾贴有翠羽,长发挽束,点缀翎羽。


    火光明灭之间,灿若仙身。


    周发乍见之下,好似被雷电劈中,一时间,万籁俱寂,山河皆远,他双目直瞪,心脏爆裂般跳动,几乎以为自己梦中见到鬼王。


    而弟弟周旦,与他素来有些共感之能,故而远在千里之外,也忽地捂住胸口,察觉到一阵怪异悸动与燥热。


    也不知父兄在大邑如何了……


    但这悸动喜悦,大约是又看到了新鲜事物,并非危险所致?


    他摇头笑笑,本不欲在意,谁知心竟更加猛烈跳动起来,好似激荡鼓点……


    鼓声更急,妲己旋身祭舞。


    雾绕肩头,霞辉映身,腰若流纨,灵动翩跹。


    其双臂之内又贴有金箔,乃是子妤赠礼。此时在她舞动之间,金箔自袖中破碎而出,星星点点,闪烁火光,若星辰环绕。


    此时众人看来,只觉她身轻若飞,体若流云,双足竟无需点地,正是仙鸟盈盈舞于星海之间。


    当真仙人临世,欲乘风而去。


    金色碎屑渐渐随风飘散开来,诸人仰头,皆以为是上天所赐福祉,无不热泪盈眶、无不欣喜若狂,纷纷伸手去接,张口去吃!


    连帝辛也不能抗拒这份震撼,双目震颤。至于武庚、鄂顺、恶来、崇应彪等人,更是面容迷醉,已全然被蛊惑……


    占有、倾慕、崇拜、臣服……


    金尘飞舞落下,周发痴痴望着,也不免抬手去接,可谁知一抬手,一滴水正落在手掌之间。


    这是……下雨?


    鹿台上,妲己已低吟起一首无词祝歌……


    于是雷声滚动,大雨洗落,却压不住万民呼号:


    “雨来也!雨来也!!!”


    “是仙人降世!仙人降世!”


    天雨落而万物生。


    大邑众人跪地,大拜哭嚎,似颠似狂,情难自已。


    遥遥望之,若民海生涛,人河涌潮。


    而鹿台早已空无一人,似乎那祈雨之人,已身归苍穹。


    一番仙迹,后世亦有短赋《巫妲引雨舞赋》为证:


    混沌初开兮阴阳分,星汉寥落兮日月沉。


    桂枝辛夷兮塑芳骨,清霜朝露兮拟香魂。


    万物承序,灵韵昭彰,有舞者出,御螭而降。


    飘然华晔,凤翥惊美;轻冉回旋,霅见朝阳。


    于是披霞裳而曳星带,乘天风而舞九垓。


    垂广袖而扶斗柄,奋翠翼而栖鹿台。


    尘卷飞花,奔逾太行;盛耀惊鸿,流光万方。


    携龠鸣奏,宛转清昶;私心独悦,竞遗玉珰。


    当是时,


    群仙至而风雷起,苍穹低而山河肃,


    跃天阶而化赤旱,揽星宿而引天露。


    足蹈八卦,身合太虚;踏罡步斗,姿至无极。


    妖矣奇矣,鬼神嫉矣;惊矣丽矣,诸感幻矣。


    紫殿传响兮钟音彻,夔牙调琴兮清浊和;


    朝锦东浮兮四海潮,万籁俱往兮鹿蜀歌。


    既舞罢,朗乾坤,俯仰须臾,万象归一。


    唯巫者,凝九天,云不留影,风举绮衣……


    ~


    此夜天河倾泻,妲己归来宗庙沐浴后,坐在廊下看雨。


    屋内,青女姚早累得睡死。


    妲己也想睡,但或许是因为武庚与鄂顺与她更近的缘故,脑海里的雏鸟与鳄鱼察觉到了父的归来,纯然是得了靠山,精力忽胜以往百倍!


    雏鸟尖叫,鳄鱼龇牙;但狼与虎近来也养得肥壮,没过多时,四只幼崽就从互相挑衅变为厮打——


    鸟坚利的喙毫不留情地乱啄,各色兽毛带血,在它嘴间飞舞;狼与虎当然不甘示弱,一个咬它的翅,一个咬它腿,而后鳄鱼一个猛冲啃在狼腚上,身子一拧,死亡旋转!


    “嘎————!”


    三只发出惨叫,齐刷刷似陀螺凌空,晕头转向。


    狐狸焦头烂额,踹翻这个,扑来那个,最后只好用筐扣住,叫它们彼此不见,这才平息。


    识海重归祥和,却一地绒毛凌乱……


    “看这情形,好似也不必你刻意挑拨了。”狐狸几乎要累断气,原本油光水滑的毛混作一团,“若他们知晓对方存在,不见血已不可能!”


    偏她还如此开大,将恶来撩拨得至死不渝;好端端的大邑狼王,如今也被训得眉清目秀起来!


    “狐狐,挑拨从来不是难事,难的是……”她话语止住,看到狐狸已翻着眼昏昏睡去。


    她轻叹一声,继续观雨。


    夜来庙中沉寂,院中的神树越发枝繁叶茂,在雨幕中肃然。


    明日,帝辛定会召见她,该如何说,讨要何种好处,她需在心中谋划……


    少不得也会见到武庚与鄂顺,此二人可憋过今日,但绝憋不过明日……


    这时,一旁的屋门打开,崇应彪走了出来。


    昨日崇应彪为春祭准备,并不曾宿在庙中。他知晓妲己获胜,惦念那根发带,夜里早偷偷将头发放在瓦上烧成灰,一点渣子也不敢剩,全都就水饮下。


    结果今日春祭散时,他就看到恶来手腕上绑着熟悉的发带……


    那一刻,彪子炸窑了,他怒不可遏,一回宗庙就把自己关起来,此时才忍不住冒头。


    心里似有一只老虎幼崽在蹦跳撺掇:“去问!去说清!我看她实则心里有你。”


    一道电闪略过,照亮天地,也照亮彪的面容,正是一脸被抛弃的怨气。


    妲己看他一眼,头微微一歪,似乎在问来意。


    崇应彪咬牙,质问不出口。


    今日他也看了她的巫舞,神魂也受到了冲击!


    尤其大雨降落时,他竟哽咽了。


    不错,疯虎也会发自肺腑地崇拜、仰视……


    她或许不知,她祭舞时令他首度感到卑微如野山狸。


    还有她赢得骑射时的张扬,她下令杀樊时的狠厉……


    明明她骂他、瞪他、陷害他、逗弄他、又逼他脱衣、擦地,心头分叉般站满人……可他仍旧不可遏制地……


    爱她……


    先前彪认为,自己日后定要寻找世间最强壮的武士结姻,再生下一个恶来那般雄壮的后代,如此循环往复,令崇国永远壮大……


    妲己并不凶恶,也算不得强壮,可她一瞪眼,他就要心慌,比见到天子更慌。


    若是几个月前,有人对他说,彪,你会爱上一人,即便她将你像憨鹧一样逗弄,你也甘之如饴,还要上赶着给人做奴……那他可能会给那人一顿好揍。


    可如今,他甚至已不奢望成为唯一


    ——哪怕能先成为其一也好。


    他走上前,局促坐在她身侧,他很想委屈问她:「你为何送发带给恶来。我日日照顾你,做猴子给你戏耍,父亲还升了三公,我何处不及他。」


    也想问:「你又不喜禄与顺了?莫非这二人也被你当憨鹧?」


    可他又怕若听到答案,自己先要难受,只闷闷不吭气。


    妲己看着他:


    彪也才沐浴不久,一头黑发刺茸茸立着。


    目光下移,又看到他手背三道血痕——


    是那日青女姚挠的……


    一时,她也心软,拉起他手来,“那日青女姚挠伤你,你不曾还手,我还未及谢你。”


    彪还是第一次被她触碰,顿时,魂儿飘飘,眼儿润润,只知呆呆盯着她。


    “可搽过药了?”她问。


    他点头,不敢乱说一句,唯恐说错了,就将一切毁掉。


    妲己见他乖巧得诡异,笑道:“青女说得对,你不但心有正气,也知何可为,何不可为,旁人对你误解颇深。”


    彪只顾吞口水。


    黑色雨幕里,好似只有他二人。她此刻握着他的手,温声细语,说着他从未听过的软和话。


    好、好快活……


    他也要变得花肠雪肺了!


    妲己又问他:“人人皆说崇国人最会唱歌,你可会?”


    他瓮声答:“崇国人生来就是山雀。”


    “唱来听听?”


    他挠头,想了想,故意选个崇国情歌,小声唱道:


    「郎啊郎,役何方?


    霜露晞野,鸟飞秋梁。


    郎啊郎,何不归?


    销骨埋沙,战鼓声微。


    郎永不归。」


    妲己闭上眼,枕在臂上。


    彪果然很会歌,歌时轻柔如情人呢喃,并无一点平素的憨蠢顽劣……


    良久,歌声磁性悠缓,搭配雨声,她沉沉睡去……


    崇应彪也枕在臂上,凑近盯着她。


    她睡得极沉,看上去毫无设防,嘴唇微张。


    也是心一横,他凑过去,在她嘴角一贴。


    也不知自己竟真的亲到,又得意,又愧恼。抓耳挠腮,苦闷叹了一声,忙将她抱回房中……


    【📢作者有话说】


    狐狸:啊?心意相通?那要是你和发这样……他岂不是就要那样……


    妲己:你小脸通黄像只藏狐。


    狐狸:林萧,你骂人可真高级……


    ~


    彪:我上才艺了!


    恶来:真好,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儿子。


    ~


    1《诗经·列祖》


    2《诗经·那》


    70  ? 领册封妲己陷商容(一)


    ◎含香果武庚诉衷肠◎


    雨龙于云上游走, 也盘旋过鄂顺府邸之上。


    檐草溪涌,陶缸满盈。影壁之上,松石镶嵌的鳄龙盈盈艳蓝,嫽美狰狞。


    今日是犽轮值, 宗庙落锁后, 听闻公子相召, 就知是要问妲己,匆匆赶来。


    他不敢隐瞒一点,将连日之事不论巨细说了, 尤其是发带消失一事。


    人人皆说, 鬼巫的发带给了大亚,说来时的语气无不嫉妒又艳羡。


    毕竟,鬼巫去寻大亚, 并未避人, 回去时头上发带还换了样式, 那么发带赠予了谁,还用细想?


    南肆之人,嘴巴松比用旧的马绳, 这事早传得沸沸扬扬……


    鄂顺听着, 负手立于廊下, 摩挲着食指的松石指环,静默似雨中之竹。


    细眯狐眼里,冷淡水色凝结,泛着点点寒光。


    犽只望了一眼, 便收回目光, 再不敢出声——


    公子性情矜傲, 他忍怒不发时, 最爱摩挲指环。


    也不知过去多久,鄂顺唇角勾起,恰似壮硕狐妖噬人前的狞笑,徐徐道:“我知了,我自会去问她,你且归去。”


    犽如获大赦,连忙退下。


    鄂顺身边近卫有唤作狌的,早已要不平了:“公子,鬼巫这是何意?公子对她如此尽心、寻来仙驹,一路又搜罗有趣之物给她,她却这般摇摆不定!若是王子也就罢了,如今又是大亚,还有公子彪!”


    尤其崇应彪,在大邑只差横着走,这样的人跑去给妲己做奴,不就是灶边蹲犬之心,路人皆知?


    若是按照自家公子一贯脾性,此时早该大怒。


    鄂顺横他一眼,果然愠怒,但开口说的却是,“狌,鬼巫尊贵,再叫我听你说她一句不是,自去领鞭。”


    狌一慌,赶紧低下头,“我、我知错……”,忍了一息,仍要关切追问:“但公子做何打算?”


    做何打算?


    鄂顺看得出,妲己心里当然有他。


    可春日桃花夭夭,尚且要惹蜂蝶痴迷,更遑论山鬼之姿,当然会令虎狼追逐。


    她又素来心软和善……


    无妨,他总会叫她知晓自己的好,只选他一人。


    但若愚他……


    许久,雨势更大,鄂顺离去后,地上只余一枚碎裂指环……


    ~


    大雨一夜,河水浑涌,民众夜来雨中沐浴,已洗去连日酷热。


    待到天光大明时,日光穿透湿雾:盈盈闪闪,似云母碎浮,朦朦胧胧,令肌理舒适。


    此时宗庙之外,内廷多伊费中已在等候,乃是奉天子之命,来请妲己入宫。


    且说这费中,属费氏,嬴姓,上古若木后裔,是天子的近亲表弟。


    他生来便是贵族,容貌出众,姿仪轩昂,却并无一丝贵族骄奢淫逸之气,反而因才华横溢,犹擅治国,被天子擢为近臣之首。


    因其母老来得他,故其年纪只比武庚略长,犹是青年模样:


    观而望之,身长八尺,壮似恶来崇彪之态;


    近而查之,容姿盛丽,若有帝辛武庚之影。


    面上鼻子生得尤其好,高直,鼻尖微有一勾,大邑之内少见。其生来被训导得性格沉稳,有端方君子之态。帝辛派他来请,足见重视。


    戍卫已去通禀,谁知费中在门前等了一阵,倒是崇应彪从门后探出一颗俊俏狗头。


    费中与他相熟,见之失笑,语带戏谑:“彪,人人皆说你在此为奴,我还怕将你委屈,如今看你容光极盛,倒是享受。”


    言罢,还要无奈摇头。


    崇应彪并不在意他挤兑,反而笑问:“中,你同我透个底,天子请鬼巫去,是为何事?”


    费中斜他一眼,掸掸衣袖:“天子之意,岂可轻言于你?”


    彪不肯放弃,嘿嘿一笑:“我何曾要问细项,不过想知道好坏。你告知我一字,我欠你一人情。”


    费中唇角一勾,犹豫一瞬才无奈道:“大好。”


    彪喜,连忙去告诉妲己。


    屋内,青女姚正为妲己挽束最后一缕发。


    崇应彪兴冲冲跑来,见日光正照应在她身上,莹然光华,忽地又局促,站在门边不吭气。


    昨夜窃玉一口,眼胀心突,心虚至今。


    妲己正在闻香膏,听到他来了,并不看他,只问:“怎了?好似贼样。”


    他挠挠脸,“你不必担心,我特意为你问过中,天子召你,是好事。大约昨日你祈来了雨,要赏赐你。”


    妲己轻嗤一声,指尖蘸取香膏,涂在手背。


    崇应彪正欲抱怨她不领情,就听她说:“青女连日制衣辛苦,我今日要放她去顽。今日天子归来,也要见你,不如你陪我入宫。”


    崇应彪一抿嘴,吞下抱怨,又得意起来。


    庙门大开,妲己自淡银薄雾中步出。


    她今日做夏日盛装,与以往更为不同。


    发髻鸦翅般左右微展,簪以玉石,饰以筒状玉冠;左右脸侧,各垂下两个发辫,上坠玉璜并玛瑙流苏直至腰间。


    白衣领处,是层层各式纹样繁复刺绣,圈圈外展,边缘又缝缀间色黄玉松石。衣领之外无袖,一双清辉手臂舒展,以青铜臂钏、朱砂纹绘点缀。


    再向下而去,腰间束带镶嵌玉方玉圆;一截同样刺绣的白色蔽膝之下,是红裙舒展长曳。


    费中怔愣一阵,还以为坠入仙境,待人走到眼前,方才匆忙低头恭敬道:“鬼巫,肩辇已备。”


    宗庙之外,乃是一四人肩舆,宽阔非常,扎着彩绢。肩奴雄壮,面容姣好,上有五色华盖,铺就软垫。


    崇应彪早跑了过来,半跪在地,示意她踩自己的膝盖上舆。


    那得意洋洋的憨蠢模样,实在叫费中难以直视。


    「我若是崇侯,当真看到他都要眼痛。」他如是想。


    肩辇抬着妲己,向东走出宗庙正路来,外面便是一段大邑主路。


    此时戍卫拦截之下,路两侧人头攒动。路上早已被丢满了簇簇春花、花环、香草编就的各色动物,倒似花毯一条。


    左右甚至还有陶盆陶碗陶罐,供奉了许多果粮酒饮……


    妲己甫一现身,民众皆乌压压跪地,大呼“仙人赐福”,声如潮水,排浪而来,一望无尽。


    妲己自华盖内见到,不免意外且震撼。


    她曾经有野心、有不甘,所为皆是封神。


    扫把星也好、天狼星也罢,哪怕再低微,她仍认为自己仍值得一位。


    而此时,她望向自己双手。


    明明连掌纹也无变化,明明她仍是她,可在众人的跪拜中,一股明锐的力量在萌发;她有一种感觉,自己无所不能,百无禁忌,是真的仙人。


    可她并无仙力,昨日降雨,也只是巧合。


    狐狸曾说过,人类之中,总有人对天地因果更为敏感,可观天象、辨晴雨。她怀疑申豹便是此类人。


    但观得好不如来得巧,昨日该有大雨,却偏偏是在她舞过之后。


    但就与此前她预言天晴一般,当巧合遇到祭祀,只会令人深信不疑、心生敬畏。


    若他们知道,仙人的目的,实则是要灭亡他们的国呢?


    狐狸耳朵抖动,也要探头去看,“原来这就是崇拜……你看他们的神色,你现在就是告诉他们死后可入天宫,他们也会立刻从命……”


    令其生则生,令其死则死。


    某种程度上,与仙并无异。


    此时,妲己眼见周遭人因自己而狂热疯癫,他们双眼圆瞪,眸中热焰熊熊;甚至还有人高举婴孩,想要赠予她带走……


    大邑连年春祭,但即便是当年的申豹,也绝不曾收获此等盛况。


    她自嘲般喃喃说道:“崇拜如潮,清醒何其难也……”


    但幸而,她将要见到帝辛,必须清醒。


    此时王宫正殿中,帝辛端坐中央,其下各类小臣,诸如卿、尹、武、理、事、史、乐,各在其位。


    费中恭敬引妲己上殿,至天子前行礼。


    抬首时,武庚总觉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


    虽勉力维持淡然,但唇角却已扬起。


    他又想到昨日妲己祈雨时。


    他仰望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


    当雨水落下的时候,震撼几乎令他落泪。


    再想到自己梦中那般“玷污”她,又曾真切与她的衣物、与她亲昵过,心头不免既罪恶,又愉悦……


    小腹窜热,他忙垂下眼帘,生怕再多看几眼,更情难自禁。


    帝辛也端详着妲己。


    乌发高盘,肌理透光,剔透恍若玉人,一身华服虽更胜昨日,但气质已不同。


    此时的她,更似凡间之人。


    他语气悠缓道:“鬼巫好仙术,为大邑祈雨。余深感念之。”


    妲己低头一笑,“天子错爱。降雨乃先祖命我代而为之,非我有通天之术,不敢居功。”


    她只想借机加深天子对仙力的信任,并不想被当作威胁。


    帝辛点头,“余知先祖重你。先祖可还有旁的叮嘱?”


    妲己佯装思索一阵才说道:“并无直接叮嘱,但我闻先祖们闲来对话,倒还提及两样。一样,关于祭祀,先祖仍抱怨人牲太多、太吵,不胜其烦,欲取繁花妆点,以鲜果敬飨。”


    帝辛眼神幽妙,缓缓点头,“好,余定当备花果以祭。”


    在帝辛看来,连年祭祀,不论是人牲还是畜牲、禽牲,所耗巨大,时常令他烦扰。


    国之本,在民。他用贵族祭祀,也是为缓解这一状况。


    但此时妲己说先祖抱怨人牲太多,倒给了他暂缓活牲祭祀的借口与契机。


    “另一样。”妲己再度补充,“先祖说,贤者已至。”


    帝辛笑容骤敛。


    他并不知妲己目力远胜鹰隼、一早看到周昌坐在迎仙台下,只知周昌昨日才至大邑,与妲己并无接触,她却已知晓。


    她果然通天地万事……


    再开口时,帝辛的语气愈加柔和恭敬:“好,余已知,万谢先祖。今日召鬼巫来,不过是为些凡俗琐事。中,你且宣来。”


    费中这才步出,袖中拿出一竹册来,扬声道:


    “上命降监,命下于国。


    鬼巫己氏之妲,得天帝先祖相佑,沟通鬼神,雨被大邑,万民感念,天子有知。


    今赐大舍一,赐车二,赐奴廿,赐百朋贝,赐良弓十、良驹十。擢其任宗庙大祭司,申豹退任祭酒。


    再念其骑射之艺拔群,小亚拜服,如今擢升少亚,可调骑射武者千人。


    封有苏首领进「子」,赐大鼎一。”


    念完,费中上前,将竹册递给妲己,含笑道,“大祭司,天子厚爱,莫负所期。”


    一连串册封,百官瞬时骚动哗然!


    赐房宅贝币、封少亚,为双亲加爵,这竟还不够,还要封她为宗庙首领?!


    原来,宗庙虽独立于朝堂之外,但商王乃是天子,享有任命之权,故而其任命只需宗族耇长通过即可。


    而妲己有引雨之能,万民之情难抑,此时册封,哪怕族老也绝难反对。


    忽地,一人疾步走出,大声道:“天子!妲己来大邑不过数月,不过祈得一次雨,就封为大祭司,如此怎能服众?!”


    这声音听来耳熟,妲己不必回头,也知是商容。


    商容一脸麻子涨红,仿佛剧毒果实,随时要喷溅毒辣浆液来,他不顾周围人阻拦,上前厉声道:“请天子考量,申豹!申豹才是通天之觋!”


    “哼!”


    竟是武庚低头嗤了一声,冷目扫去,“师容今日来时,莫非不曾看到万民之举?谁才是上帝之使,岂非一目了然?更莫说,昨日分明是妲己引来祥雨。你此时不乐,是怕换了大祭司,每年宗庙所得供奉,自己少得一半?”


    这话一出,殿内顷刻一片寂静,唯有帝辛无奈看他一眼,不很严厉地低斥:“禄,慎言!”


    武庚不屑侧头。


    商容越发脖子也气得粗红,青筋直跳:“王子要为这妖女污我清白?”


    “清白?”武庚眸中掠过厉色,直身针锋相对,“若我端出证供来,只怕你活不得!”


    商容一凛,哑然之下,更要气急败坏。他环顾四周,看到微子、箕子、比子之人,大声道:“为何你们似哑鹧,你们就任天子如此执意孤行?!”


    识海里的狐狸大笑着对妲己道:“他倒还要去求微子那几只憨鹧,却不知这几人早以为你与他们心思一致!对你十分推崇。哎,容也糊涂,自己儿子娶了鬼侯之女,还不知收敛,倒要主动蹦出来。”


    毕竟,在微子等人看来,宗庙换人,但仍对他们有利,那么对商容是否不利,又有谁在乎?


    再者鬼侯死去,商容之用就大不如前,既如此,还不如赶紧将新贵妲己拉拢,谁人要与他同一战线。


    于是,微子等人反而要苦口劝他,再看王女、王子、各公子,乃至大亚、少亚等人,或为利益,或为情爱,或不敢质疑天子,或真心崇拜、欣赏妲己……以至竟无一人帮腔!


    商容慌乱环视一圈,心忽地凉了下去——


    可怖也,这妖女究竟用了何等妖法?


    他怎落得如此境地?!


    这时,妲己打破僵局。只听她语若凤吟,婉转惑人:“天子明鉴。今日见到师容,我倒又记起先祖们闲聊时的话语来。”她笑意盈盈,内藏杀意,“先祖说,容必反。”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


    她轻叹,“唉,师容是怕我迟早记起、告知天子,所以急切?”


    商容早已惨白,疾声厉喝:“你,你休要胡说,我对天子忠心!先祖必知!”


    她点头,幽幽道:“既如此,又为何如此恐惧?”


    遽然之间,商容脑中似霜冻,百口莫辩。


    他已明白了她的意图。


    妲己这话,哪里是说给他,分明是说给帝辛!


    ——仅「必反」二字,就足矣令任何一任天子起杀心,何况他与鬼侯的姻亲关系这般敏感?


    ——而他既然知道天子多疑、定要对自己起杀心,又怎能不反抗搏一线生机?!


    妲己仍含笑望着他,那狐眸一如既往妩媚。


    她就是要用一句话,将商容逼死!若非他方才跳出来,她实则还想不起先前的轻辱之仇来。


    固然,她还要顺手警告所有试图害她之人。而商容是个乐官,身处师位、但并无实权,果然再合适不过。


    妙哉,天助她也!


    商容再看向帝辛时,已近乎僵硬,听到颈上经络发出“咯吱”怪声。


    帝辛锐利的眸子眯起,正如他一贯端详猎物那般……


    身体恐惧至麻木,商容知道自己铸成大错,仓皇跪地,疾声说道:“臣、臣绝无反意,臣对天子之心,日月可鉴,愿遵天子旨意……”


    此时他再如何求来,听来也似狡辩。


    “罢了,”帝辛森然摆手,再不看他,“余旨意已下,休再呶呶。”


    言罢,左右看看,忖着子姞还要留下议事,遂对武庚似笑非笑道,“禄,宗庙之内,亦恐有人不服,你与大祭司同去,再领她去看宅院。”


    闻言,武庚双眸一亮,喜孜孜领命去了。


    而鄂顺、恶来、崇应彪三人,俱阴下脸来……


    ~


    竹翠梅黄,松苍柏盛,大祭司的新舍选在宗庙向南附近,做成了两进的样式。


    此时宫庙前来庆贺的贞人,将百姓万民送来的花朵香草编成各式花样,再用彩布绑在她廊前柱上,以作贺礼。遥遥望去,色彩斑斓,恍若花草之屋。


    诸人贺喜一番后离去,鲁番与衡牙又携物前来——


    俱是武庚田猎一路为她搜罗的稀罕玩意儿。


    妲己欣喜,将有趣的泥人和石雕捡出来,其余则命青女一并收去仓库里。


    于是屋中静下,只余二人。


    妲己向墙上木架摆放泥人,察觉到王子站在近旁,只灼灼盯着自己,诧异回望他:“为何只顾看我,我面上不洁?”


    “不……不是……”他垂眸,暗自懊恼自己愚笨。


    此时他心头,恰如雪狮子向火,一早化成了水儿。


    情知不该如此露骨,可实在太过思念她,此时独处,更要满腹冲动横冲直撞,只幻想可如先前那般,将她拥在怀中,唇偎齿叠才好……


    可那时她醉酒,是将自己视作旁人,如今她清醒,又是仙人、是大祭司,造次不得……


    “怎忽地如此红热?”妲己抬手,手背贴上他的额,极关切问,“方才还好好的……”


    武庚心中一荡,气息不平,燥热答:“昨日雨中,染了些风寒……大约此时才发出……”


    狐狸嘻嘻笑道:“出去一趟,王子也学坏,知晓装病求关切。”


    妲己闻言果然急切:“何不早说,还叫你陪我许久,快卧下歇着,我为你看看。”


    说着,已拉起他的手,向牀而去。


    武庚目光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一凝,再看那牀,更要躁动。


    妲己命他靠坐在榻上,拉过他手腕来,随即笑道:“脉象倒把不出什么来,想来并不严重。”于是写了药房,命人去巫医处抓来熬了,又叫奴打了一盆冷水来,用冰凉帕子为他敷额。


    井水刺骨寒凉,但他却更不清醒,面如敷赤,眸带火星。


    妲己最爱看他隐忍模样,倒有种施虐似的满足,于是忍着笑道:“可好些?”


    “唔……”他含混应着,抓住她的手,“井水凉,你的手都冰了……”说着,摁在自己颈上,舒适得气息颤动。


    此动作暧昧,妲己却一脸忧愁:“王子身上也如此滚烫……”


    “无妨。”


    ——武庚倒不贪心,能贴到她的手就已足够。


    “不若我放下帐子来,为你将身上也擦擦?”她说完,心无芥蒂地笑着,“反正……先前也见过……”


    武庚一怔。


    许久,嗓中模糊发出“嗯”的声音来。


    妲己一笑,起身放下帘帐来。


    素色的帘帐隔绝光亮,昏黄一团笼在帐内。


    正是暮霭锁春色,梦枕交鸳侣。也还未如何,就叫人腰腿发软,一物独硬。


    她坐得离他更近了些,试探问,“王子是自己来,还是我……”


    原来只是听到她这般问,也会心如擂鼓,跃跃而动。


    “我自己来……”他沙哑说着,解开衣带,先要胡乱堆去下面遮住……


    交领上衣散开,躯体肌肉丰隆在晦暗中阴影起伏,是暮色中的辽阔山野之感。


    此等美景,即便圣人想要无旁骛,也极难做到,何况妲己素来贪美。


    她心头发热,拿起冰凉的巾帕,在他胸前一贴。


    耳畔果然传来王子吸气的声音,浑身肌肉更要绷紧……


    武庚茫然望着帐顶,虽不知事情如何变得如此银迷,心头却更被勾出来贪婪来……


    冰凉擦过腰腹线条,他正煎熬得几乎要死去,外面又传来青女姚的声音:“主人,药熬好了。”


    青女姚说完放在桌上,又轻手轻脚溜了。


    妲己要起身去端,却被他抓住手,唯恐她一去不复返。


    她笑着在他手背拍拍,哄道:“不喝药,只怕明日发出来更重。”


    他这才记得自己实则在装病,只得放手。


    过了几息,妲己将药端回,才坐下掀开帘帐,就被唬得一跳——


    武庚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上衣尽除。


    “你嚇我一跳!”她嗔瞪他,“为何鬼魅一般?!”将碗向他一递,“已放凉了才送来的,快饮下。”


    他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在口中蔓延,苦得舌头发麻,他却浑然不觉,只低声道:“妲己,你可还记得,昔时在有苏,你为我看治。那时……那时你总看我身体,是因为爱喜?”


    妲己的目光在他劲瘦的腰腹流连一睃,语气却冷淡:“爱喜又如何,王子叫我勿有他念,我一直牢记心头。”


    武庚急切低声解释:“我早说过,那时是我憨鹧……我是说,你若爱喜,便是想摸也可。”


    “哦吼!”狐狸发出垂涎的声音,“好大儿也学会了s诱。”


    他见她迟疑不动,苍劲大手便去拉她。


    妲己那模样似是要拒绝的,但拒绝得却不大真诚,半推半就触碰到时,只觉得肌理光润,肌肉弹硬,撩人至极……


    温凉的手略过之处,仿若细小火焰燃起,武庚不自禁凑近,颤声道:“妲己,这药好苦……可否给我香果来含……”


    她抬头,眼中迷醉,疑惑笑道:“我才搬来此处,并不曾备香果……”


    “有……”他侧头,飞快在她唇上一啄。


    “呀!”她果然双目嗔瞪,手掩住口,身子一缩,“王子,这是作甚?”


    【📢作者有话说】


    妲己:这样不好叭,我只有两个肾诶。[化了]


    狐狸:你就得便宜卖乖吧![黄心]


    ~


    顺子果然还是得明天才能亲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