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 造梦境妲己痛失时(二)
◎斩旖念恶来恨拒爱◎
妲己反而发笑, 也学着抬手,在他唇上一压,“嘘”一声。
月色透入雾气,为她笼了一层银边……
恶来再不敢看, 双手苦苦支在石上, 避免被水流带得过于靠近……
眼花耳热, 血液突突奔走。只看到她长长乌发在水中飘荡,似黑色水蛇潜伏;她手臂又雪白,比死了三日的人还白。阴阳二色, 绕着他游动, 令他无路可退。
季胜这厮,为何还不滚!
正焦灼无比,唇上手指一动, 突然撬进他牙关之内。
他错愕看向妲己。
许是氤氲雾气令她面目柔和, 那恶劣的笑意已不见, 只余殷红色泽……
她的手指触摸他的舌,他越要躲闪,她越要探。
她又开始笑, 眼睛星闪而眯, 好似觉得有趣。
有一瞬间, 他想一口咬下去,好叫她知疼而退,又舍不得,只怕将她咬疼……
外面, 季胜还在无聊地踢石子, “叮叮咚咚”踢进温泉里, 无有要走之意。
这孽障实在克他……
水淋淋的臂膀, 月下幽闪闪似鳞,有一半都环在他颈上,绕着他坚实的躯体,而后白蛇下滑,钻入水中……
“唔……”他双眼猛地失神一瞬,还以为是自己幻觉,愕然瞪着她,一把握在她的手背上。
她一脸无辜。
眼中仿佛写着:「你确定要惊动季胜吗?」
蒸腾雾气里,她的发被打湿,丝丝缕缕,黑色蛛网般黏在额上、颈上。她面上更是晶莹发亮,仿佛也生了一层麟。
他沉沦般被蛇缠住,浑身僵硬……
口中的手指仍在乱动,他被挑得控制不住,还是轻咬住她的指尖,而后不自觉地舔舐,乃至于含吮。
那双几乎与温泉水同色的眼中,渐渐写满了卑微的热望。
她似乎很满足于他的乖巧,手指微微上勾在他牙里,用了点力气,将他勾向她……
而后,舌尖与手指一同探入……
或也可说,他同时被她的手指与唇舌侵占……
另一只手亦用力,硬将他拽向自己贴紧。
恶来疼得险些又要出声。
颤颤水声掩盖了亲吻之声,也掩盖了娇莺欲语,他反过来吞噬她,如此情意狂乱,却仍怕山石硌到她,大手挡在她身后。
也不知唇舌纠缠多久,妲己喘得厉害,说:“他走了……”
他知自己也该走,却反而将她抱高了些。
事已至此,他唯恐她事后反悔,仰头吻她:“公主……你父母不会许你我结姻……”
“无妨……”她身子向下滑,将他侵吞时含混说着,“我会劝得他们允许……”
脑中一麻,本该是彻骨之愉的时刻,却忽地冒出一念头来:“你应知你不配……所有人都知你不配……”
此念一出,当真天崩地裂。骤然之间,星斗消散,白雾散去,妲己“诶”了一声,又醒了过来!
“噗——!”狐狸发出无情嘲讽。
妲己疑心这死红毛在愚弄自己,急道:“怎会如此?!明明已经——”
“无火山喷发,不算。”狐狸嘻嘻笑着。
妲己面目阴沉,倒好似要生出獠牙来:“怎不说是他不行?”
“他行不行你梦里不知?世界为你挑选的人都很行。”狐狸装模作样地为她惋惜,“又失去了二个时辰,啧,怪谁呢?唯有怪你!恶来本就好似你的死穴,你还不知谨慎。”
妲己更不甘。
该再试一次……
狐狸一眼看透她的念头,“这狼崽子已恢复许多,但你莫妄想继续浪费时辰,我也不会给。”
妲己低头,果然,狼虽仍故作孱弱,但眼珠子贼碌碌地转,显然已恢复大半了……
之所以继续装病,是想骗她继续选它吧……
害她丢了四个时辰不说,还想继续骗……
另外三只幼崽都在声嘶力竭地表达愤怒。
她将这只心机烂狼丢回筐里,冷峭说道:“明日,我要亲自去见恶来。”
谁叫她失去了时辰,她就找谁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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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大食之前,都是一天中廛肆最热闹的时候。
在大邑的东南西北四肆之中心,还有一宽阔圆场,多为处刑犯人、警醒众人之用;昔时鄂顺鞭打菓,便是在此。
妲己前去茕营时策马经过,看到人们正团团围拢,而空地木台上跪着几个仆奴装扮的人,绑着麻索,跪了一横排。
旁边立的旗子上,图腾是竖束的一卷席。
她心中明了——
萧采的奴竟已被连夜抓回……
本来是主人荒唐,他们又何错之有……
膀大腰圆的刑官走上来,高声宣判:“罪奴、逃奴,弃主而奔,矺之!以随主!”
妲己正不明白何为「矺之」,就看到几个刑官拉来一奴摁平,手中巨斧高扬落下,瞬间将人手足砍去!
凄厉的尖叫不似人声,众人却看得津津有味。
其余还未受刑的奴全吓得尿了出来。
手足砍掉后,刑官从伤处向上量三寸,大斧扬起,又是一砍……
“哗!”人群发出惊诧的叹息,还有人赞叹,“好手艺。”
被砍之奴立时连哭喊力气也无,早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如此寸寸向上,直至将一人砍完。
围观之人里,还有巫医的奴捧着碗上去收「二丸」,因其有壮羊之用……
妲己看不下去,调转马头走了。
别处会更好吗?
不会。
不论是大邑、周原、羌族、盂方、有崇、乌竹……乃至于她的母国有苏,都是如此……
忍耐,她所想要之物,已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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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高悬,更加灼热。
妲己也未在茕营练习太久,恶来就得了信儿,匆匆赶来了。
“大亚,许久不见。”她在马上潦草地打招呼,因为昨日失去了四个时辰,难免有些冷淡。
恶来却反而仰头看着她,语气极轻:“妲己,正好你今日来,可否去一旁舍内,我有话与你说。”
狐狸本在舔毛,听声不对,大惊:“嗳呀,怎是个要了断的语气!”
妲己冷笑:“你已疯,他会舍得?”
“你又不听我劝,倘或是真的又如何?”
妲己语气发寒,“那他和他的狼崽子,一个都别想活。”
骑射场旁的舍内,恶来先解下水囊,为她倒了一杯水递上。
妲己挑剔看了一眼杯子,根本不接,只笑着向他怀里腻,“上次都还不曾谢你,为我寻了这样好的地方。今日许你亲我,可好?”
说话间,她也端详他。
近来天热,恶来冷白的一张脸也晒黑许多,看着倒多了几分热呼人气儿。
她只盼望他也说点人话,因他神色紧绷,真仿佛在憋一样糟糕大事。
“妲己……我不是为此。”他将她拉开,涩然开口。
“哦,是为何事?”
他顿了几息,神色越发严肃,低沉说道:“春祭当日,顺与禄皆会归来。”
她蹙眉,因被拉开而不悦,淡淡说:“哦?那极好。”
他又沉默良久,终于看向她,冷硬说道:“兵书最后一卷,我已将字打乱,问解于亚妁的兄弟,字数不多,他们也愿告知我。且昨日青女姚一事,我去求请了王女。如此,你可否……”
他的声音变得虚而轻,“你可否莫再戏耍于我。我自知是奴出身,配你不上。但……但我心中也有骄傲,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我不愿被玩弄……你我之间,可否止步于此……”
就此止住,他就可免于沉沦,更可免于不切实际的肖想。
可这话说完,心里又隐隐期待别的。
狐狸“哦呦”一声,斜眼看妲己。
莹暖日光照进舍内,妲己的脸庞泛着象牙幽白,看不出任何情绪。
空气凝滞良久。
“妲己,”他逐渐有些慌,清了清嗓子,忐忑问,“你如何想?”
她这才仿佛活过来,眼珠动动,转向他,“要一刀两断?”
“不……只是……”
“叫我以后别再碰你?”
“……”他的沉默已在回答。
“为何?”她掩藏的妖气渐渐溢出,笑得讥讽,“上次在戍卫所,你不是极享受?还主动握着我的手去……”
“妲己!”他低声严厉喝止她,气息不稳,“我知自己荒谬,所以才决心止住。”他强迫自己说道:“我知你不会心爱任何人……我只是你的玩物。”
妖媚的笑容更加寒气森森,“唔,你如此懂我?我不会心爱任何人?此话从何而来?我非人?”
他一怔,吞了吞唾液。
“玩物?”她又阴鸷地冷嗤,眼眶微红,“玩物根本连离开的资格也无,你是玩物吗?”
“妲己,你莫气……”他已慌了,不料她会如此震怒,冷硬的假象瞬时碎裂,“我、我只是想……”
“大亚真有趣。”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报复般用力,“被人看不起、被人鄙夷时,就阴郁着很安心,一旦被人看中,对你亲近些,倒还要反咬一口,你是什么劣犬?!”
狐狸诧异踢她:“你怎又上头?这样聊就崩了!”
“崩就崩!”她还不忘冲进识海里,一脚踹翻狼崽子的筐!
灰色的毛团火速奔出,身手矫健地躲去了草丛。
呵……如此灵敏,果然就是装的。
这蠢狼与其主人一般蠢得人发狂!
另外三只幼崽过年般齐声欢呼!
“罢了,”她忽然松手,“你曾助过芽,我欠你一份人情。既然如此,我今日偿还,如你所愿。”
“妲己!”他猛地拉住她,无论如何也难以放手。
总觉得,若是此刻松手,她会永远走出他的生命。
明明不该是如此。
明明来之前,还在不断告诫自己,要做出正确的抉择,莫要陷入更深……
为何此时又真切感觉无比愚蠢!
不曾料到场面会如此剑拔弩张,更不料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她的一点冷淡。
“我、我日后还会助你,你有何事,有何难处,都可来寻我,你、你也知我屋舍在何处……”如此苦苦哄着,竟难以自控地哽咽。
心头撕裂,呼吸也刺痛,尖锐地刺入脑中……
“不必。”她语气疏离,面上寒霜尽覆,并不看他,“我不需要你,更不需你做任何事。”
他一震,视线顿时模糊,倒好似他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甩开他的手,决绝离去。
【📢作者有话说】
鸟、鳄、虎:耶!!!
狼:……
狐狸:雨露均沾,该你哭了。
62 ? 局势难挽崇彪为奴(一)
◎逝水可收恶来求欢◎
妲己一身阴风暴雪, 回到宗庙附近后,只驱着马来回走,并不归去。
金梅仍在灼灼盛放,灿然金海连绵, 仿佛永远无有凋谢之期。
马蹄来回践踏着落花, 瓣瓣踩入泥里。
“你在迁怒。”狐狸嘲笑着, “昨天青女姚受罪,你又失去了四个时辰,眼看恶来脾气好, 就磋磨他。”
“我磋磨他?”她翠眉扬起, 银牙紧咬,“他从初始就别扭,死活不肯贡献时辰;贡献了时辰, 又要我费尽心思;如今, 又节外生枝不知所谓。你是瞽叟?看不到他的面目可恶?你是聋叟?听不到他欲同我了断?!”
狐狸打量一番, “你这模样,我看倒是关心则乱。”
她扭开脸,冷淡笑着:“就是一条犬, 一只猿, 我投入许多, 也会不舍,我不似他那般无有心肝。”
狐狸意味深长道:“无怪人说,为一人笑,并非真心, 但为一人恼……”
——凉凉目光杀了过来。
狐狸忙把后半句吞下, 只好开解于她:“你莫气大发憨。恶来说那些言语, 何曾是为了断?不过是同那狼崽子一般, 动一点心机,叫你注意。你顺毛摸摸,将他「心肝香果儿」叫两声,再哭叽两句,他准保继续乖巧贡献时辰。”
妲己气犹未顺:“威胁我?休想。”
“啧,也算不得威胁,你天之骄子吃太多,恶来这般泥里长的瓜便啃不动。你忘记青女说过甚?莫说被人喜爱,他长大至今,冷眼都不知吃了多少。所以患得患失,也无非是怕真心被辜负。可怜,如今略微想证明自己还算重要,又惨遭抛弃。”
眼看妲己要踹自己,狐狸大叫道:“恶来方才贡献了一百个时辰!”
饶是妲己见多了高涨的时辰,还是一愣:“什么?”
“他的心——”两爪一摊,“——裂开了。”
妲己怔愣一阵,神色缓和。
狐狸趁机又劝:“恶来官职甚重,亡商需他,你活命也需他。”
妲己这才觉得强扭的瓜又有了点甜,端着架子说道:“有趣,我就说你无利不起早,怎还为他说起话来。罢了,你言之有理,是我迁怒。他若肯来好好求和,我饶他就是……”
狐狸心知这对她而言已算让步,倒也不好再勉强。
妲己心情好转,这才打马回宗庙。
才交出马绳,进入舍内,饥樊迎了上来,站在廊下:“主人!”
饥樊的脸上,谄媚里掺杂色念,巴结中混合狠厉,看上去还算不错的面孔,因此分外扭曲。
“何事?”她转身来,厌恶隐在柔和的假面后。
自己本也要寻他。
饥樊笑说:“主人,我看青女遭受打击不小,不若叫她多歇几日,主人若有事,可吩咐我!”
妲己声音更温柔起来,“唉,真伶俐,我正想寻人,你就来了。我明日想吃烤牛肋,但非要某一家的才可。”
饥樊忙道:“主人明示。”
她微微俯身,递上一枚夔贝,轻声道:“这一家极好找。西肆向东廿八户,门前有渠,上悬绿旗与牛头骨。你需去此处买来予我,别户不可。可休要糊弄。若弄错一次,我日后永不用你。”
饥樊忙默默记在心中:“主人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去。”
她假笑着,眸中神色阴冷。
进到屋内来,妲己意外看到青女姚已起身
——她坐在几案边,正侍弄着陶罐里一大束斑斓春花。
一见到她,青女姚也大喜,亲热更甚以往:“姐姐,你已归来!你看这花束!”
这一声姐姐,更似在唤亲姊一般。
妲己不动声色端详着她神情:“已恢复?”
“嗯……”她含羞点头,双眼发亮。
“这花是?”
“是饥樊送来……”她欲盖弥彰道,“许是想为主人房中增色之故。”
妲己也不点破,笑着,“见你恢复,便知可陪我参加春祭比试了。”
“不止!”青女姚满脸笑意,“今日王女身边女官来过,许我去王女库中挑选布料。姐姐的衣裳,一定会震惊整个大邑。”
顿了顿,又小声道,“当然,……还有一事,我、我必须告知姐姐。虽然饥樊说,叫我不要同你说……”
妲己心头一转,勾动手指,“来近前说。”
于是青女姚附耳过去,低语一番。
妲己睫毛一抖,容色无有变化,只温柔道:“做得好,我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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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节过后不几日,又是酷热。
水位下降,沟渠之中也日益干涸,中暑之人逐渐增多。
一时间,苦堇瓠叶成了主菜,洹河湖泊成了浴场;
清凉之酒卖得存货全空,贩水脚夫倒赚得盆满钵满。
春祭之试随之悄然而至。
比试内容众多,既比角力、疾行、扛鼎,也比斗器、投石、赛舟……持续十日之久,还邀民众观看,确保公平公正。
简而言之,既比拼力量,也较量技巧。
其比试不限出身,故而奴隶有才华,也可在扛鼎投石等试中脱颖而出,从此为搴旗取将之师亚。
春祭比试后,胜者献艺,以悦天神,也为祷雨。
而今祀,烈阳当头,除却一场毛毛细雨再无滴水落下,祷雨比以往更迫在眉睫。
比试之日,所试之地前所未有的热闹:
万旗滚滚,遥望若鲲之鳞;人头攒动,远观如蚁之穴。
左推右搡,惹出叫骂几声;拥来挤去,引得小儿哭嚎。
诸项比试中,骑射一项,已聚集大邑居民万千。
比试场地之旁高台上,亦有贵族前来观赏。正中乃是子姞,明姿清光,端肃金女。而在其左侧,竟是鲜少露面的子妤,面有疲色,萎靡而靠。
子妤生来不好这些竞技,呵欠连天,今日无非是为妲己与崇应彪的赌约而来。
需知,大邑之内,知晓二人要比,早就设赌局,押输赢。
子妤逆势而为,押了妲己赢,此时正焦心灼肺地后悔。
再向左右去,尽是少亚以上武官,而恶来,正坐于众人之首。
“大亚,”子姞举杯,好奇寒暄,“几日不见,怎憔悴许多?”
恶来也举杯起来,嗓音中如坠千钧,“是偶感风热之故。”
“偶感风热?”子妤怪声嘲弄,“我看倒像情苦煎熬……”
“姊!”子姞忙截住她话头,对恶来歉然笑笑。
恶来也似并未听到,阴郁的眼神已飘向骑射场。
崇应彪与妲己之比是第一场,他一早就在起点准备。
掌事刺何曾见过这般盛大场面,无比紧张,向崇应彪低声问:“公子,今日人怎如此多?公子可有把握?”
——那崇侯指环,可不能落于旁人之手!
崇应彪正在向大腿上绑箭囊,闻言白眼一翻,故意向着远处阴凉的茅草长廊大声道:“只怕她输得难看!”
妲己驱马自长廊走出,佯装未听到他的叫嚣。
青女姚仰头望她,一脸焦虑:“姐姐,可要喝水润喉?”
妲己不免发笑,捏捏她脸:“怎比我还紧张?”
青女姚咧嘴强笑。
妲己是何水准,她心里有数,但因不知崇应彪的实力,仍免不了心忧。
此时在马道左右,靶已立好,第一场比三连立靶,第二场比分鬃、抹楸靶,第三场比悬靶。
比试开始,战鼓齐擂,天地激荡。
崇应彪一骑绝尘,拈箭搭弓,靶靶中央——
三连靶一向是他的强项。
马奔至尽头,周边围者喝彩声不断,不光为他中靶,还因彪若不开口,到底仍是个俊美少年,双目灿星,蓬勃生机,难免叫好声如排浪。
此时,妲己也已至出口,调整蓄势。
见她即将上场,子妤这绵软之蛇也忽地绷直起身子——输了赌局虽不要紧,却到底关心她如何表现。
恶来攥住了手中竹筷,愁苦神情更覆担忧寒色。
追月驮负主人步出,令众人一寂。
耀白日光好似浮光锦缎一层,披落妲己身上……她一露面,人人皆要引颈去看,随之便是山呼海啸的喝彩。
只见神驹毛色淡金,马背上挺拔一段身姿,天姿掩蔼,个个都不免心神激荡!
判事官一声令下,追月离弦而去,转眼之间,妲己已射出三箭。
“嗳呀——”
围观者发出整齐的叹息!
第三靶竟射偏了一厘!
子妤也重重击案,正要抱怨,只听“喀嚓”一声——是恶来将酒杯捏碎……
仆忙上前为他更换,子妤却眼珠转转,意有所指地笑着安慰他:“大亚,关心则乱,还需冷静些得好。”
“咳……”子姞咳嗽,责怪看她一眼,温声道:“无妨,还有两场。”
妲己已经打马归来,正看到崇应彪在马上得意,骄傲似打鸣公鸡,连语气也十分欠揍:“嗳,这是甚脸色?莫不是要哭出来?哈哈哈哈!”
妲己狠狠瞪他一眼。
崇应彪见她好似真恼,还红了眼眶,反而又收了笑,挠挠脸,表情讪讪。
青女姚着急抱着水囊迎上来,拼命安慰妲己道:“无事!无事!姐姐不要急,还有两场。”
妲己俯身接水,却忽地冲她眨眨眼。
青女姚:“???”
很快,第二场开始,两靶呈三角之势,考验前射与回身射。
回身射几乎是所有骑射武士的短处,崇应彪并非骑射手,更不擅长。他虽有意让妲己,却不想竟直接一箭脱靶。
“唉——!!!”
不满声似潮水涌来。
围观者才不管难易,只大声抱怨:
“还是不及亚妁!”
“亚妁当年,简直如有仙助!”
“一代不如一代!大邑无望矣!”
崇应彪策马回来,看妲己一眼,故作大度地说道:“咳,方才是逗你,你才学几日骑射?我让让你,不教你输得难看就是了。”
妲己回头看他,方才的委屈神色早一扫而光,反而对他狡媚一笑:“用你让?”
彪一愣,顿时心生不祥!
果然,妲己这次箭箭直中靶心,众人欢呼声几乎震山!
崇应彪这要还不知她方才是装的,便实在成了憨鹧!
妲己引马归来,有样学样地对他报以怜悯:“唉,彪彪儿,方才是逗你,你才学几日骑射?我让让你,不教你输得难看就是了。”
“你!你这人!竟装可怜愚我?!”崇应彪顿时气得头发也立起来,脖上青筋乍起。
妲己语气好奇:“哦?怪哉,为何我装可怜,就能愚到你?”
“我……我……”他脸通红,张口结舌。
妲己整理了一番箭囊,这才正色对他说道:
“彪,我的对手并非是你。”
崇应彪不明白她是何意。
——是不是看他不起?!
第三场,便是悬靶,五靶均为一条绳,下坠沉石,中间描红,射断者为胜。
一般而言,悬靶只在决赛前的一场使用,这次不知为何,竟第一场比试就有。
崇应彪被妲己气得心燥,又被她那句话问倒。
——为何她装可怜自己就会被诳到?
战场上,他本见多了前脚求情、后脚冷箭之徒,怎会憨鹧到对她有恻隐之心?
然此问题不可细思,越思倒越叫他心慌!
更何况,悬靶一向是他短板,能射断一根都算不易……
他无比后悔刚才让了妲己……
果然,崇应彪如此心神不宁地出发,就只射中一个!
“吁————!”观者全在嘘他。
还有下流的好事者大叫:
“公子这是怎了?见了嫽妇手软眼花?”
“哈哈哈,莫说公子,我也眼花。”
“公子的一身劲儿,现在全向下使!”
……
崇应彪策马折回时,不幸听到只言片语,脸顿时窘红!
无知无礼的憨鹧们,只知污言秽语!神官也是你们可以冒犯的!
真该将他们揪出来打死!
无妨……
他勉强安慰自己,悬靶如此难,寻常人尚且要练上一年,何况妲己!
但紧接着,崇应彪就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倒似被人摁在地上左右狂扇了数十下!
只见妲己驭马,似风跃出,衣袖鼓如帆扬,神姿迅疾如电,抬手之间,五靶竟全部被射断!
登时——
满场高呼震耳欲聋,滚水入油锅,龙出惊百兽。又有赌输之人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彪还以为发了噩梦,攥着弓的手在发抖。
他眼看妲己跳下马,和她的小奴抱在一起,又有两个女武士不知从哪冲来,在迭声向她道喜,将花环为她套上……
在彪子看来,道喜是假,都想看他倒霉才是真!
不,她怎么可能会赢?!
难道是蒙对?
彪耳鸣眼晕,几乎难以站立,全靠刺扶住。
——莫非,莫非他真要做奴隶?!
看台之上,子妤叫声尤其声嘶力竭,又蹦又跳,环佩叮当,惹得子姞老成地捂着耳朵,很不堪长姊的魔音摧脑。
“妲己——!”子妤哭喊,把自己的手帕向下扔,指环和腰佩也向下扔,众人纷纷在捡;扔完了手中物,她又揪了花抛下去,如痴如醉。
妲己似乎察觉,回头看向她,冲她动人一笑。
“啊————!”子妤越发捂脸尖叫。
目光收回时,妲己也看到了恶来。
大亚身姿雄壮,又总一身黑衣,在白衣丛丛的贵族与师亚里,格外醒目。
他眉目深邃,此时日光之下,双目隐在浓黑的阴影里,看不出情绪。
她的目光轻轻自他脸上扫过,毛刷一般,无有停留,却无异于在大亚已碎裂的心上又狠狠踩了两脚。
恶来嗓子发堵。心里本该如以往那般竖起屏障,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成功。
眼眶变得酸涩,只觉的她的明媚开怀更显得自己阴沉似潮虫,起身走了。
光明欢快的空气里,身影格外沉冷欲雨。
之后的比试已又开始,但众人纷纷挤向一侧,不看比试,只想看清妲己容貌,还想看公子彪做奴。
崇应彪看到妲己向自己走来。
他如临大敌,脑内空白,双腿发软!
“小彪儿,愿赌服输。”妲己望着他,笑意盈盈,手中拿着他的传家指环,“现下里,你是否该唤我一声——主人?”
青女姚一早看不惯崇应彪,一面为妲己戴好幂篱隔绝烈日,一面故意劝着:“主人,公子不会认,你看公子模样,分明是想赖掉。”
嫕唐挤过来,惊诧接话:“啊?怎会?我还以为公子彪是勇士,一诺九鼎,想不到,竟输不起?”
崇应彪的俊脸,嫣红中透着姹紫,恰似一颗新鲜的紫水萝菔,大吼道:“谁说我输不起?!”
秀也笑着帮腔:“那怎不叫主人?等天帝来救?”
此时周围早已围满了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彪!输就是输,怎不认?”
“若是男人,就叫主人!”
“彪,满大邑可全看着,你若不认,以后要被人笑死。”
……
“啊——!”崇应彪疯虎咆哮一声,“都噤声!!!”
众人见他气炸,反而更要笑了:
“看他,急了!”
“唉,彪,崇国人都如你这般言而无信?”
妲己见他更要急眼,并不刁难,将颈上的指环摘下递去,宽宏道:“彪,你既不认,也就罢了。东西归还,只当谢你那日帮青女。日后,可不许再扰我。”
崇应彪脸都变得狰狞。
“谁要欠你人情!”他抢过指环,再一咬牙,已直直跪在地上,依照奴隶的礼仪拜了!青筋毕露地说道:“奴彪,见过主人!”
“哎呦————!”
诸人起哄声若群蜂过境,半讥讽半称赞:
“彪实乃真男人也!”
“大邑商唯一真汉子!”
“任谁也强不过彪去!”
青女姚等人听着,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妲己也笑,却摇头,故意道:“彪,你既然是我的奴,怎可叫原名?该我赐你一名。嗯,可怜的模样,就叫你怜怜如何?”
这下,周遭的人捶墙跺地,笑得仰倒,又要纷纷做赌,说彪要不了三日定会反悔。
崇应彪身上的气渐渐泄了,干巴巴一团说道:“那我就叫怜怜……”
【📢作者有话说】
崇应彪:啊啊啊啊啊!
顺、禄、恶来:啊啊啊啊啊!你小子!!!
~
骑射的是我编的。
63 ? 局势难挽崇彪为奴(二)
◎逝水可收恶来求欢◎
二人以一月为限, 崇应彪当真守诺,抱了铺盖用物,黑脸来了宗庙。
他的府邸因此乱做一团,刺苦劝不能, 威胁说要书信给婺姒, 也难将这老虎拉回。
另一厢, 贞人与宗庙掌事也唬了一跳。众人皆知崇应彪与鬼巫做赌一事,却不料他真来,一时犹豫, 并不大敢叫他睡去下房——
倒也绝非是心疼这野虎, 而是其坏脾气名声远播,贞人们怕他与奴隶争执,将人都打死, 损失的也是宗庙。
还是妲己坐在廊上, 狐眸促狭, 款款说道:“怜怜,所有的奴可都睡下房,怎么, 忘不掉公子架子, 不肯守诺?”
崇应彪果然又被她激将, “我就睡下房,我看谁敢拦我?!”
再无人敢言
——反正苦的是他。
妲己欢喜点头:“甚好,你如此听话,赏你干净水沐浴。”
崇应彪不耐烦地舔着牙槽, 冷笑瞥向一边, 毫不领情。
妲己眼波又流转去他衣上, “嘶”了一声, “嗳呀,你这衣裤精美……也不像奴呀。”
“你休要挑毛病,我看来就极像!”
她挑眉:“顶嘴?”
崇应彪如今当牛做狗,不得不低头,于是一咬牙,胡乱将身上外裳一扒,竟还怕不够好看,不自觉要将小腹肌肉绷起。
妲己并不知他身上还有刺青,乃是形似老虎的流纹从肩头跃下,在腰处张口怒吼。
宗庙院内燎庭大烛摇曳之下观来,这刺青之精致,并不亚于青铜器上的花纹,胸肌起伏时,很似猛虎跃跃蹬腿,叫她失神看了几息。
狐狸“咦”了一声,嘴馋地舔舔鼻子:“不愧是舞钺之人,这胸肌几可做我奶妈。”
崇应彪昂着头,硬着头皮任她看。
但妲己很快又吐出一字:
“裤。”
“你——!”他咬牙,胸肌剧烈起伏,声音顿时低了几度,又似威胁,又似恳求,“你莫要欺我太甚……这里……还有贞人……”
主要方才脱上衣时,小彪不知为何激动起来,并不宜见人……
“哎呀!贞人见多了奴,你怕甚?”妲己掩口,做作地惊诧,“怜怜,我不妨告知你,大邑之内,想要将你从我这里买去之人极多。你若如此不服管,我要发卖了你……”
贞人们皆掩面而笑。
“……”崇应彪已气得头皮发麻,当真裤带一解,长腿一脚将裤子踢远,“看!爱看多看!”
——大雕长啸一声,青女姚“呀”一声捂住眼睛——
她要生针眼了!!
看到奴隶光腚是一回事,看到认识的公子光腚则又是另一番心情。
妲己的眼神却毫不躲闪,兴味盎然地将他坚实的腿部肌肉看了,又重点看了那跃跃欲飞的鹏鸟。
狐狸赞叹:“果然有本钱。”
妲己抬手,指尖一旋:“转一圈。”
崇应彪咬牙,僵硬地转了一圈。
宗庙诸人,乃至于戍卫,也都在偷瞄,啧啧称奇。
当真是肌肉垒块,猿背狗腰,蜂臀螳腿,只是配上那梗头梗脑的气结模样,又实在叫人发笑。
一向傲气十足的彪,被看得渐渐面容涨红起来,脑袋也无法高昂了。
妲己这才笑道:“是个齐全的奴,去罢,叫宗庙掌事为你寻身衣服。”
掌事哪还敢任公子在这里遛鸟,忙奉上一身干净的奴隶新衣。
崇应彪愤然大步走开。
是夜,妲己乏了一日,预备沐浴,特意嘱咐青女姚:“叫奴隶歇着吧,有怜怜去挑水。”
青女姚倒有些担忧,反而小声劝着:“姐姐,我怕折辱得彪太厉害,他闹起来……”
妲己反而笑:“放心,我看他极享受。”
“……”
青女姚品味了一下这句话的隐藏含义,只觉异常惊悚。
这厢崇应彪已搬进下房里,与饥樊相多一个「笼子」。
饥樊也知他是公子,还是三公中崇侯之子,何等尊贵,当下眼珠一转,已经有了计较。
攀不上公子采,能攀上公子彪甚至更好!
思定,他热络迎上:“公子,可有我能相助之处?”
崇应彪本就憋了一肚子邪火,听他还叫自己公子,以为是妲己要奴隶故意奚落自己,浓眉一扬,狠厉骂道:“滚!揍出你黄子来!”
饥樊果然麻利滚回角落里。
“怜怜!来!”
青女姚此时也到了,在入口唤他,“主人有事吩咐。”
众奴隶听到叫怜怜,全都躁动,皆在幻想该是个姣美女奴隶;可抻脖去看时,反而是个肌肉虬结的凶恶青年走过,又失望而叹。
崇应彪岂能不知他们心思?
骂这个:“叹鸡毛!滚去看尔等先祖!”
骂那个:“再看将你眼珠挖来喂狗!”
骂所有人:“看罢,看彪祖宗赏你们一人一嘴巴!”
此等情形,混似鸡群里窜进一只凶残黄鼬,正胡乱撕咬,鸡毛乱飞;青女姚捂脸,颇为无力,赶紧将妲己要沐浴之事说了。
闻言要去挑水,彪果然气得现了原型,模样很似要吃人。青女姚远远站着,还以为这疯虎必定还要乱骂一场,谁知他咬牙半晌,竟未说什么,真去拎水了。
一时半刻,彪子挑了四桶热水,稳稳走进来,倒进木桶里,也不说话,转身又去挑了四桶。水花四溅,他粗嘎着嗓子问:“够吗?!”
她这般纤细的身子,用这么多桶水洗?
妲己也并不刁难他,反而半真半假地夸:“怜怜好大的气力。”
崇应彪闻言,蓦地面上一红,头一梗,转身出去了。
洗过澡,青女姚要为她擦头发,妲己又摁住她的手:“你去歇着,叫怜怜来。”
青女姚又是想笑,又是无奈,只好再去叫崇应彪:“怜怜!”
崇应彪也才囫囵洗过,正在擦身子,听闻叫他去伺候,翻了个白眼,巾帕向木盆里一摔,竟也不穿上衣,腰上裹个裩布,赤条条就来了!
他不信妲己真不害臊!
谁知见了这横看成岭竖成束的肌肉,妲己却只困惑:“你不冷?”
虽已白日炎热,但夜间难免有凉意。
“管我!直说唤我何事!”
妲己挑眉,遂又转向铜镜,“来帮我擦发。”
你这女人,自己无手?
骂人的话憋在心里,崇应彪劈手夺过青女姚手中的厚布,走过去跪地,山似的在她身后,阴云漫天。
妲己见他那杀猪的架势,冷冷提醒:“下手仔细,若弄疼了我,明日饿死你。”
崇应彪浓眉倒竖,忍气吞声。但下手当真极轻,将她的头发一束束执起,慢慢擦得细致,很有些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什么精致脆弱陶人。
妲己也有点意外,从镜中看他表情,正是一副不屈的桀骜之态。
她忍住笑,侧头望他:“看不出,怜怜还是个温柔人。”
崇应彪身子板正,双目只看头发,并不肯多看她一眼,硬着声音说:“我言而有信,既与你赌了,便作数!我不屑于在这种小事上动歪脑筋。”
“小事?奴隶万事都要做。”
“呵,那又如何?!”崇应彪不屑地笑,“有什么我做不来!”
擦头发、拎水、改名字、住下房!折辱人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她如此花样百出,不就是想叫他受不住跑掉、被众人嘲笑?他绝不上当!
便是逼他做弄臣取乐,他肚子里倒也有不少鼠须那里学来的笑话。
直等到一个月后,他熬出头来,她便知何为言而有信真男人!
妲己见他自信得憨蠢,故意问:“你在大邑商这么久,也认得王女妤?”
果然,彪的手顿住了。
她转头看向他,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黝黑的圆眼望向自己,“妤最爱清俊男奴,需要他们做什么,要我教你吗?”
“你、你怎不学好?!”炎龙蔓延,瞳仁震颤,崇应彪一缩,顿时后悔未穿衣服!
妲己反笑:“这怎不是学好?不会的话,我可教你……”
裩布之内明显地跳了跳,他吞着口水,声音极低地嗫嚅:“不、不可……军中有军规……我、我还还需半年才到年纪……”
妲己险些被他纯情的模样逗得笑喷出来,“逗你,倒想得美。”
彪兀自呆愣,似一条茫然虎崽。
她又认真思索:“但若妤要我将你送给她,你说我该如何?按说你也是奴,我也可转赠。”
崇应彪这些年在大邑没少惹事,果然记起自己也得罪过子妤,脸更涨红,忙低声求:“别……那我、我先欠下,之后……之后补行吗……”
识海里,狐狸已笑得腹痛,妲己也拼力忍耐,欣赏够了他发窘着急,方才说道:“放心,你是我的奴,我会当然疼你,也尽力护你。”
彪的心天上地下,也不知跑了几个来回,只觉得她说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叫他又惊又慌,心底又痒。
一直过了许久,才重新拿起她一束头发来擦着。
镜中他的脸,呆呆愣愣,难得十分老实。
昏时,月攀柳梢,掌事刺到底不放心,偷偷寻到了宗庙来,托戍卫将崇应彪叫了出来。
眼见彪穿着奴隶衣服走出,刺竟然未认出来!——真真是落魄如野犬,凌乱如蛮夷,刺就是再嫌弃他,到底从小看到大,不免老泪纵横,激愤抖声道:“欺人太甚也!公子,玩笑之赌,岂能当真?快随我归去!”
说着,伸手拉他。
“诶诶?”崇应彪甩手,“你作甚?你撒手!你想叫我食言?!沦为大邑笑柄?”
“公子!你这般受罪,君侯知晓,会要我命!”
“你不告知我父母,谁要你命?若无旁的事,休要在此拉扯。”
“可公子在此为奴,又如何修习舞钺,又如何夺魁?”
此话一出,崇应彪倒是清醒了两分,迟疑道:“也是……唔,无妨。明日,我问问主……嗯,妲己……”
刺听闻此言,备感荒唐!
怎还真拿妲己当了主人?
识海里,老虎得意洋洋在叫,似打胜仗。
今日崇应彪贡献了二十四个时辰,它也长了个头。
那装病的狼早也趁早不装了,趁着那日吸收了一百个时辰,扒着筐子要扇它!
狐狸却偷偷向妲己告知:“但你大约猜不到,他时辰贡献最多时,是当众跪下之时。”
妲己哑然失笑。
彪子的心思,可真叫人费解。
狐狸又腻上来问:“敢问臭宝,今夜要选谁?”
妲己突发奇想:“我可否一次选两个?”
【📢作者有话说】
子妤:谁要他,倒贴钱都不要。
彪:你就做梦吧你!
~
谁懂,纠结写「纹身」还是写「刺青」,结果写成了刺身,自己狂笑30秒……(脑袋废掉……)
64 ? 局势难挽崇彪为奴(三)
◎逝水可收恶来求欢◎
狐狸:天下怎会有如此银荡之人?
它一脸高深莫测, “虽可以,但绝非你想的那种可以。”
妲己楚楚无辜,“敢问我想是的哪种可以?”
狐狸嗤笑,毛茸茸的脸上写着「我还不知你?」
“狐狐, 你为何总如此银荡, 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妲己摇头, “实则是上次顺梦到邑,令我颇受启示。若我能一次选二人,一人得意, 另一人难免呷酸, 我再反其道而行之,如此双向收割,岂不妙极?”
“恭喜。”狐狸发自肺腑地贺她, “你已初步具备赌徒心理。我极好奇, 你怎只想着双向收割, 为何不想若赔上四个时辰,又该去何处吊死?”
“咳……”妲己轻咳一声,娇羞向它一戳, “怎一张臭嘴?尽说些不吉之语。”
“那不若如此, ”狐狸笑眯眯, “你若能顺利将恶来时辰收割,将先前的四个时辰收回。那莫说二人、三人……哪怕日后要五人,我都准许,如何?”
妲己这才沉下脸:“你当真一点亏也吃不得?”
狐狸懒懒一瘫:“臭宝不当家, 如何知时辰金贵?”
“好……好……”她笑了, 将和老虎厮打的狼一把拽来, “我割给你瞧。”
~
公主会否被激怒?
这念头在恶来心头盘旋四五日, 折磨得他难安。
“……公主是天上月,我自知不配;今日之事,我绝不令旁人知晓……”
他那时已这般说清楚。
但回忆那时言语,不免就要记起那温热情事……
而思绪才略略触及回忆边缘,蔽膝便已拱出夸张弧度。
脑髓沸腾之感瞬时袭来,他当时足下湿滑,险些就要堕入那隐秘陷阱、万劫不复……
幸而他理智犹存,反而将她劝住。
他犹记得妲己当时的模样。
美目圆瞪,一脸难以置信,两排细细白白的小牙咬紧,倒好似要咬断他喉管!
他竟错觉是自己负了她……
“恶来——”
是天子声音。
他忙回神,记起自己随贵族来田猎,却因心神不宁,只猎得两头獐子。
此时摆宴,月宫高悬,他还未用食,却已喝醉。
天子威严俊美的面容仿佛隔着一层雾,语气温和:“若醉了,不必强撑,歇去即可。”
父亲责备的目光往来,大约是在怪他当着天子面也如此散漫。
但天子一贯比父更慈爱,他心知自己即便去了,天子也绝不会动怒。
于是他当真告罪离去,也不叫人跟着,踉跄着、眩晕着……
为何如此煎熬?
本该至死心中都只有天子一人……而后死了埋于皇宫之下,从此如亚长一般,忠魂守护世代商王。*1
许是……许是知晓妲己也随行之故……
入大帐,绕屏风,他跌跌撞撞倒上牀,脑中纷乱。仰面而躺时,想起日间见她的情形……
那场面,倒好有一比:
群蜂扰仙葩,众犬逢旧主。
他从未见过那些眼高于顶的公子们如此失态过,争先恐后,如痴如醉。
有几个为她大打出手,旁人还要嫌弃:“你们若打,就合该滚远些打,若是敢惊到公主……”
而妲己,她懒懒靠坐在辇上,看着他们争斗,水润的狐眸美而空,仿佛什么也入不得她的眼。
忽地,仿佛察觉了他的目光,她望了过来。
恶来于醉酒中猛地抓住胸口,感到一阵难言的疼痛——
那目光……极难形容,冷淡,森寒,与她在温泉中的脉脉注视完全两样。
那目光……像柄刷子,轻轻刷过,随即飘远,仿佛他与那些犬并无不同……
他眉头紧蹙,额上见汗,又偏自虐般遍遍回味,将心剐得鲜血淋漓。
很快,他承受不了这种酷刑,脑中自己在将自己恐吓:“停下……止住……”后来几乎要哀求自己,“停下……”
恍惚中,他听到帐帘掀起,还以为是奴进入,这才从梦魇中清醒,低哑问:“谁。”
“嘶拉——”怪异一声,很似布料撕裂。
他正疑惑,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大亚?”
只一句话,便似雪水兜头,浇了他一脸,令他瞬时清醒!
猛地睁眼,果然昏暗中,妲己正袅娜坐在牀畔。
她本就容貌近妖,此时在帐外大烛摇曳照来,更是鬼姿灵魄,最怪异的是,她为何肩上衣衫破损一处?
“公主!这……这是我的帐……”他说着,却因醉酒而一时无法起身,绵软低斥道:“你……快出去!”
“你的帐?”她冷笑一声,从枕畔挑起一件丝质的透明小衣:“你的?”
恶来脑中一懵。
妲己素手高抬,一松,小衣便飘飘渺渺落在他面上,“大亚嗅清楚,这里,是我的帐。”
浅浅香气混合着她的气息散开在鼻端,他脸猛地涨红,忙一把抓下,试图挣扎着坐起身来,“我不知……许是我醉酒走错……我、我这就离去!”
“诶!”她伸手摁在他肩上,“好生无礼的莽撞人,这就要走?”
他一顿,又盯着她:“你拦不住我。”
“是啊,大亚力可拔山,我如何拦得住?”她狡诈一笑,指指被撕烂衣衫的肩头,“但你若如此离去,我便要大叫,我要所有人都知,大亚夜来摸入我帐中,欲行不轨之事。这破烂衣衫,就是证供……你猜,天子会如何罚你?”
最后一句,几乎是贴着耳畔问出,暖融融热气拂过,话语却令人脊背生凉。
体温在不断攀升,恶来忍耐问:“公主,你我冤仇已解,你又想作甚?”
“啊呀……你抓我如此用力,我手腕定要红了,极好,又平添罪证一条。”
“公主!”
“再叫大声些,将人都引来。”
“……”他无言。
他从来奈何不得她。
“真乖……我疼你,亦不舍得为难你,老规矩……”她手指一点,语中暧昧黏连,“给我看。”
“……”
黑暗中一声叹息。
他就知。
可大约是因为先前有过一次的缘故,这要求此时听来竟不觉得刺耳且过分了——
或许人人心中皆有一道不可触的赤线,而他的赤线,就是如此被次次拉低的。
但他仍要问清楚:“若我……许你看,你就放我?”
她点头,语气极轻柔:“我何时食言过?”
昏暗中,她看到恶来一双浅色眼珠,荡漾着点点水色,仿佛其心湖也涟漪不断。
衣衫窸窣,他飞快妥协时,心头难免涌过微妙的荒唐之感。
看就看了,需赶紧了结此事,我好离去……
——怎会有如此麻木的念头?
可不过才动了几下,妲己忽道:“帐内太黑,一星也看不到。”
他勃然变色,喘道:“你,你要变卦?”
“……”妲己沉默一阵,“不变卦,但于我不公。且你答应得如此快,叫我气闷。”
“???”
答应得快你也不乐?
“那你欲如何?又要给你玩才作数?”他才说完,就看到她凑近了。
喉头一顿,他猛地攥紧。
是的,给我玩才作数。
她的脑袋微动着,仿佛凶兽在嗅猎物的气息,随即,水光反射的舌探出一点,描摹他的唇线,而后一拱一拱,强迫他牙关开启……
“唔……”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应,不发出声音。
他或许认为自己如此冷淡,会令她察觉乏味而退,可殊不知健硕的身体却在说反话——因酒而燥热,心脏发狂般撞击胸腔——妲己倒被他这口是心非的模样诱得迷醉……
渐渐地,手围上她的腰,想将她拥入怀里。
“哎,罢了。”她忽地开口,双手推在他胸前,肌理的热度烘烤着掌心。
果然!又来!
“别,很快……”他没办法,语句破碎地求着,动作更快了些。
“大亚莫太荒谬,若是弄脏衾被,我夜来如何睡?”她坐直身子,忽地开始宽衣,“我已乏,你可自行离开。”
可那眼神不似乏了……
她含笑讥讽地望着他、挑衅他、看他理智碎了一地,又春蚕破茧似的,从茧壳里脱出,卧在他身侧。
他仿佛石化一般僵硬在了那里,惹得妲己发笑。
原来他每次内心争斗,人就会僵住,实在有趣。
正想着再如何逗弄他一下有趣,他忽地握住了她的手,拇指急切揉在她手背上。
随即,玄山倾倒,她感受到了恐怖的力量。
真真顽石一般,令她一星也动弹不得,被吻得窒息……
如今,他面上哪里还有一丝冷峭阴郁之色,只余迷乱,滚烫,全然被青玉写满……
帐篷远处,有隐隐的狼嚎声,帐篷顶端,又有鸮鸟在怪叫。
大邑虽然因玄鸟而生,但实则无差别崇拜一切飞在天上的鸟,玄鸟也好,鸮鸟也罢,乃至于灰雀、大雁……皆是先祖的使者,代替先祖看着每个人。
恶来已被冲击得片甲不留——脑中身上皆是如此——再听到鸮鸟怪叫,只当大邑先祖在捶胸顿足痛骂他!
也并不曾将他骂醒。
「先祖……先祖皆是过来人,大约也会懂我难处,将我体谅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于欢悦情动中还萌生了一丝悲苦。
忽地,一声巨响,正正落在外面。
他正食用着这世上最美味之珍馐,不舍得去看。
但随即,一切皆嘈杂起来……
蛄大叫着,“小主人,哎,你半夜为何爬去房上?”
恶来猛地睁眼。
瞬时:
温香软玉化泡影,暖溪柔云俱成空。
他双眼茫睁,身下并无一人,只有衾被。
可憎世界清晰归来——妲己非但不在,且早已说不再需要他……
不再需要……
冷淡疏离的眸光……
绞痛袭来,他几乎是瞬时从天宫坠入熟悉的阴沉灰暗。
他还听到季胜那孽畜在说:“鸮一直叫,我无法入睡!若不撵走,只怕把兄也吵醒!”
他此时才知何为真悲苦。
季胜,你真该庆幸是我亲弟……
~
天亮时分,妲己一脸怅然。
在她看来,纵然损失百来个时辰,也不过与吝啬的狐狸一尸两命而已,但连败三次,于她信心却是重创!
“唉……”她呆滞哀叹,对青女姚说道:“叫怜怜端饭来。”
心情不快,却好在仍有人可折磨。
青女姚不敢怠慢,不但去吩咐了,还一路都盯着崇应彪不要向饭里吐口水。
彪子今日神色,也并不好太多——
眼下两团乌云,比妲己的心还要黑上三分;
短发横七竖八,比老鸦的巢还要乱得十倍。
他这一夜,苦不堪言——
跳蚤咬人,臭屁弥漫,呼噜震天,衾被生潮。
牀挨着厕桶,桶挨着牀边;他半夜起来放水,竟还不甚踩了一脚骚尿!简直比行军营帐还糟糕百倍!
崇应彪这头娇生惯养的粉嫩老虎,熬过一夜才知自己是只狸猫。
这还是诸人知晓他身份,并不抢他饭食,也不暗暗刁难排挤于他。
他放下餐盘时,妲己见他一脸菜色,干净的俊脸被跳蚤咬出两个包,果然狼狈,没忍住,幸灾乐祸一笑。
崇应彪正丧气,忍不住高声道:“你笑甚?!”
妲己登时脸一板,美目一抬:“你要死?!”
崇应彪头一缩,不敢再吱声。
青女姚上前来布菜——正是妲己连日点的「吕尚特供牛肋」——她将最好的几块找出来给了妲己,说道:“姐姐,今日还有两场比试,怕是要下午归来晚,多吃些。”
崇应彪闻言,又活过来,鼻子里哼一声,阴阳怪气说道:“是该小心些才对。昨日有我让你,今日可无人让了。”
妲己只悠然喝着汤,“哦?昨日是你让我?想好再说。”
他果然又无言以对。
眼看妲己快要吃完,崇应彪一脸尿急的表情。
妲己扫见他蛄蛹,无情说道:“有事说来,有尿去撒,莫叫人以为我苛待你。”
崇应彪被她梗得无语,又不能发作,深呼吸一口才小声请求:“我、我也得去比斗器,你,你能不能放我去辟雍修习。我不想输了比试……就、就当我欠你大情!”
妲己故意装作没听到。
直到彪越发蛄蛹厉害,如坐针毡,她才悠然开口:“那你就去,早去早归。”
崇应彪一怔,再不想她如此好说话,倒还有些受宠若惊,“好!好!那我不若此时就去,夜间自可早些归来陪你!”
如此说着,已经向外窜没了影儿。
妲己又啜了一口汤,这才凉凉对门外空气说一句:“陪我?犬也比你讨喜些。”
崇应彪才去了不久,门外又围了些贞人,试试探探、犹犹豫豫,似有话说。
妲己见状,忙擦了嘴走出,端庄缓声问道:“贞人们怎不用食,反来寻我?”
其中一人一脸讪讪笑容,迟疑上前:“咳,鬼巫,我等,我等……有一事求。昨夜你那奴……怜怜,宿在下房中。他……脾气太凶,将我等的奴都打伤……这要说来,奴虽不贵,到底吃许多饭食,也花不少夔贝,倘或真打死,再买又是开销……”
妲己一怔,还未开口,面皮先火辣辣烧了起来!
竟是来告状的!
是彪犯了浑,现在要她无辜承担!
天作证,从出生至今,还从无人叫她如此羞愧过!
另一个贞人见有人开头,也凑将上来:“咳,鬼巫,也非是要鬼巫赔甚,只不过,可否叫公子——怜怜——挪去别处,宗庙空房不少,只叫他与奴隔开就好……说来也无奈,昨日我的奴不过蹭他一下,他便要将人摁地上打死……鬼巫,人皆说,打奴也要看主,是否鬼巫对我有不满?”
妲己头顶已冒烟,从未窘成此等模样过,声如蚊讷:“不不,是我……不好,是我……管束不力。我知晓了,我今日叫他搬去别处。”
头恨不能埋进腔子里!
贞人们这才眉开眼笑,又连说叫她莫放在心上之语,这才转身欢脱散去。
那旋风般无地自容的羞愧仍环绕着她。
可怕,她才「养」了彪一天,就已想死,如此一想,帝辛——
她肃然起敬——
这一世帝辛许是个高义圣人?!
她甚至认为崇侯夫妇该感激帝辛——感激他将崇应彪这等野虎养在大邑,如此以来,崇国众人当然只需享受幼年懵懂小虎,还有几丝可爱,至于可厌的成年大虎,当然唯有靠天子来感化!
【📢作者有话说】
狐狸:将8岁混蛋儿子送去上司家里,养到18岁考入大学学一身本领美美领回,顺便还升职。
崇侯、婺姒:妙啊!难怪我们对天子如此忠心!
帝辛: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
1.见殷墟亚长墓。
65 ? 难兄难弟难请佳人(一)
◎苦父苦女苦别大邑◎
妲己吹了阵风, 脸皮热度才散去,又有戍卫来,为难道:“鬼巫,外有一小儿求见。”
“小儿?”她抚着胸口, “是何等模样?”
“圆头, 壮实, 好似……是大亚的亲弟。我们虽将他拦住,但他说……说……”
她心头一紧:“说甚?”
“说鬼巫是他嫂母……”
“……”
才褪下的红潮又汹涌卷来!
崇应彪乃大邑知名招鹅逗猪的劣犬,但这样的劣犬, 竟然还有一只……
妲己望着面前愣头愣脑之人, 倍感头痛,斥道:“咄!你这小儿,怎胡言乱语?谁是你嫂母?”
季胜臊眉耷眼, 混似没听到, 弱弱辩解:“嫂母, 你真好看,我一见你,就知我兄为何要发疯。”
“你——莫要瞎攀认!”
“嫂母, 你同我兄吵了架?是因为何事?我、我先为他向你赔不是……你、你莫要抛弃他可好?我兄他……他自小就极可怜……我不想看他这般难过……”
话说一半, 自己先要哽咽起来。
妲己震惊。
也是开了眼, 弟为兄卖惨。
但听到恶来惨,她就放(开)心了。
她无辜而笑,“季胜,你误会颇深, 我只是教你兄长识字, 并非是你所想那般。”
“你……你看他不上?”
妲己失笑。
莫非她在这小儿眼中, 纯然是个叫恶来心碎的恶人?
叹一声, 她心平气和同他讲理:“与是否看上无关,是他同我说,叫我以后莫再寻他,想来他另有打算?你劝我也无用,不若去劝劝他。”
“不,我兄若是如此说,那、那他一定极爱你!他那人从来口是心非!有时生气说要将我丢掉,我缠着他说不舍,他倒还要欢喜!他、他一定是认为自己配你不上,故意那样说……你真走了,他定然心碎八瓣。”
妲己摇头:“可他既已决定,我又如何好勉强。”
就是碎成八十瓣,也与她无关。
季胜抽噎着抹眼泪,“不不,嫂母,求你,求你去勉强他,他、他就爱被勉强!”
狐狸大笑一声:“真是「好」弟!”
季胜继续哀求:“你莫要不理他。你不理他,他极可怕,我从未见他这样发过脾气!先前我、我打架,他都只叫我抄书,昨夜我不过是去房上撵了鸮,他就要痛揍我,多亏我躲去邻人家……还有,南邑戍卫来问我,问我他是不是吃错了炸窑的料,如今每日早晚操练,只叫他们想死……”
他絮叨说完,开始磕头,将自己哭得亮晶晶:“我先前以为嫂母是极可怕的人,如今看来,还是我兄更可怕……求嫂母救我,否则我今日也难归家……”
妲己眸色一冷:“你昨日上房撵鸮?”
“是为怕它惊醒兄。”
“惊醒否?”
“兄说,鸮不曾将他惊醒,但……我、我从房上摔下来,将他惊醒……”???害我丢了两个时辰的狗贼,你倒有脸自己送上门来!!!
你与你那兄长,活该受尽折磨啊!
接下来,妲己细致地问了恶来如何斥他、又如何揍他,一面又在心中权衡,判断是否足以消气。
果然并不足。
“季胜啊……”她婉叹,“我虽怜你,今日却去不得。今日有比试两场。”
“那明日——”
“北肆断事。”
“后日——”
“再议。”她斩钉截铁,笑得温柔,“我看你筋骨强健,挺几次揍,大约也不会如何?”
季胜顿时大嘴一咧,作势要嚎啕,妲己这才悠悠补上一句:“但我保证五日之内会去。”
大嘴收拢:“当真?”
妲己浅笑,轻声问:“可这人情,你又如何还我?”
“我偷我兄的贝给你!”
“哦,想被打死?”
季胜挠头,“那我命大邑小儿都传颂鬼巫的仙力!”
“那当真极好……”妲己笑了,反还摸出一个贝来赏他,“传得好听些,再编些顺口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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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肆之内,虽鱼龙混杂,却也仍有许多小儿小女在此处长成。
一群孩子活泼泼跑过时,口中叽喳念着:
“鬼巫鬼巫,通天之术。鬼巫鬼巫,大邑之福!”
吕尚正在门外浣手,听到这童谣,神色一紧。
妚姜在园内也听到,笑说:“这鬼巫,近来倒是人人皆在谈论。”顿了顿,她试探道,“我听闻,鬼巫的奴杀了一个公子,不但惊动崇侯公子,还引来了王女,最后不了了之……”
妚姜是故意有此一说。
先前她为菓偷求情,被吕尚斥责,恹恹多日。如今鬼巫为杀人之奴求情,甚至杀的是贵族,她倒要听父会如何评判。
可吕尚只仰头望天,低声道:“天时未变人已变。上至天子,下至乱肆。这鬼巫之网,铺得太快、太密……只怕她要取我性命,也易如反掌。”
妚姜一惊,“父,何出此言?”
吕尚察觉失言,忙看看左右,将女儿引入屋内。
妚姜急问:“父,你莫吓我!”
沉默良久,吕尚反而看她:
“妚,你为何从无一刻怀疑,你虽是屠户之女,却可与周原公子轻易结姻?”
妚姜一怔。
怎会无怀疑?
她还自小就察觉,父教养她过于苛刻——
求仪态、求识字、还求品格高洁;
不许她晒烈阳,不许她洗冷浴,还要买来羊油为她搽手。
再大一些,她更发觉自己左右邻里也非普通屠户,他们皆强壮异常,对父极为尊敬,还在暗中将她保护。
西肆这里狼奔豺肆,按说她这等娇兰该活不过三月,可她自小到大,莫说歹人,连腰包也仅丢过两次。
她还知,父向宗庙贩卖牛骨之时,常常藉此与贞人们结识;还有那小臣胶鬲,本是东夷人,在临街贩卖咸鱼与粗盐,父却不知用了何种办法,竟然让事官辛甲将他举荐入内廷做了小臣……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父实则既有人脉,也有手段,但他却非要屈居于此。
再想到她与邑的结识……
她忽地心头一紧。
莫非,连她与公子邑,也皆是父的棋子?!
父究竟欲意何为?
吕尚见她茫然不语,失望叹息:“你日夜在我身畔,仍旧懵懂。而那鬼巫才来大邑不过月余,却已看破。”
此女操控人心,一来就在宗庙挣得一席之地,又将触须广至。
此女长袖善舞,将眼高于顶的王子、公子、乃至于性格孤僻的大亚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第一次异常来访,他就该警觉。偏那时他并不知晓,此人心机,并不在他之下!
公子与屠肆之女的诡异结姻是引;
他的羌人身份是线索;
鬼侯梅伯之死是启示;
天子与贵族之争会为她推出结论。
帝辛得此妖人,戬商难矣……
“父,我不解。”妚姜惶惶问,“你,你心中到底是何打算?”
他这才一字一句道,“妚,你听好。我要你为天子之后。”
妚姜一怔,还以为父要将自己献予帝辛,正欲反抗,忽地,脑中好似一瓢冷水浇下,令她生出更深的寒意来!
“父,你,你是说……”她眼中惊涛骇浪!
吕尚点头:“这是我与周原之主的结盟,鬼巫或许也已知晓。”
妚姜心头一凉。
这哪里是结盟?这是窃国!
而谋逆之人何等下场,只看大邑祭祀的那些冤魂便知。
偏此等大事还被鬼巫察觉!
身子一软,想到父先前所为,她已瘫坐在地。
吕尚:“近日,有一奴每日大食之前,皆会来买肉。你也见过。”
妚姜心中犹震撼,惶恐点头。
那奴眉目奸邪,甚为奇怪,来过一次后,次次都一脸诡异讨好。
“这奴莫非是知晓了父的身份?”
“不错,那奴心思歪邪,争权夺利之心极重。他以为羌族首领落魄于此,是个获利良机,故而殷勤想要跟随。但我既然能看透他面目,鬼巫当然也能,甚至,就是她故意叫他知晓……
他举止异常,我当然要查——是鬼巫故意引我去查。换言之,她在借由这人传信——她也想与我联合牟利。而她要挟的筹码,正是我潜伏于此的目的。”
妚姜怔怔道:“所以,他每日来买肉,是在传达结好之意。而若父不肯,那么一奴可知,天下人亦可知,天子……亦可知。”
吕尚疲惫道:“正是。”
“父,既如此!与她联合又何妨呢?鬼巫如今尚且未完全得势,已手眼通天,日后定不可小觑,或许……比辛甲更能成为父的助力!”
吕尚无奈看向她:“她与你不同。她心机深沉,野心甚大。若她欲取整个周原,欲夺你后位,你我又何去何从?”
妚姜哑然,心知父说的在理——
若无滔天野心,早在王子禄与公子顺倾心之时,这美人就已可做出选择。可见此人所欲,远不止于此……
“妚,你我该准备离开大邑了。”吕尚低声道,“趁她还未下手……”
~
崇应彪舞钺结束,悄悄回了一趟府邸。
众奴仆惶恐迎上,以为他定要崩溃大叫,东砸西打,谁料他模样虽落魄,却一脸莫名喜色——仿佛被折磨一夜后,脑子已然错乱。
“我要沐浴!”他语气也轻快,衣服脱下顺手一丢,“你们腿脚利落些。”
于是头发都给他梳得齐整,脸上蚤包也涂了药油,一番折腾,眼看他美滋滋、香喷喷、气昂昂地走了。
但彪并未能美太久——
才归来,妲己就站在廊上对他怒道:“孽畜,滚来!”
他一怔,一面跑进屋,一面大叫:“为何骂我,我一日练钺,何处得罪你!”
妲己转过身来,双目灼灼,恨不能将他一身虎毛燎尽:“你昨日为何要打贞人们的奴?你当真一日也安分不得?!”
崇应彪张张嘴,不自在地仰着头:“他们活该,一个说要带我去女奴栏里,一个半夜摸来,说要侍奉我!腌臜东西,彪祖宗也是他碰得的?”
“那……你将人撵走就好,何必动手?”
“他肯走?他疯了!将个腚对着我!腚上全是包,我看一眼也要吐!就揍了他!”说着,他还要委屈,“我都忍着没同你说,你倒骂我!”
“……”妲己哑然,不免头疼。
“啊,我知了,好个花腚,还敢告我?杂碎!我宰了他!”
“你立住。”
他果然乖乖立住。
妲己叹息一声:“此事是我欠缺考量,我已命人将隔壁间收拾出来,你搬去那里罢。”
崇应彪眼珠一转,有些难掩的欢喜,嘴上却故作嫌弃:“当真?你有那好心?怕不是为了更好磋磨我。”
妲己脸一沉:“现在,你缄口,滚去擦地!”
宗庙内,每日洒扫,擦窗擦廊,皆是必须。尤其是廊下,巫与贞人们日常都是赤足走过,上面总需不留一星灰才可。
崇应彪与一众奴隶一道,撅着腚,抻着膀,手里握着抹布,在廊上来回擦拭。
“毒心妇,贼叉婆……”崇应彪口中忿忿骂着,脸涨得通红,肌肉在宗庙燎庭照映下水光丰隆。
斗器用的皆是重兵器,大钺沉戈,有的重达六十斤。一番训练下来,饶是武士熊健,膀子也难有不酸软的。此时崇应彪正是双臂如面条,再加擦地强度,时不时便要手肘一弯,摔个狗啃屎。
再听说今日妲己又连胜两场骑射,箭无虚发,大约还真不是靠自己相让才赢,未免心中更痛!
原来贼叉婆在装,在故意愚他!
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令彪子苦不堪言。
这时,一人凑上来,轻声说道:“公子尊贵,不妨去歇着,我来就好。”
崇应彪一愣,扭头看去,又是饥樊。
他打量两眼:“我认得你。”
饥樊一喜:“公子——”
彪大声道:“你少装好心!你是妲己的犬,定是她要你这样说,抓到我偷懒好罚我!呵呵,彪祖宗会上当?你滚远些!”他越发聒噪,“主人,主人,我可没偷懒,你可看好!”
饥樊听闻,倒也被这憨人震住,竟不知该如何答复。
崇应彪骂骂咧咧躲远,继续撅腚擦地。
妲己在窗内见彪蠢得脱俗,一时竟难说是该气还是该笑。
青女姚早笑得肚子疼,说道:“活该叫他擦,樊多余同情他。”又说,“今日天热,我给樊备些水。”
妲己看她一眼,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说】
恶来:弟虽令我感动,但少不了一顿毒打。
季胜:……
66 ? 难兄难弟难请佳人(二)
◎苦父苦女苦别大邑◎
天子之驾归还, 距离大邑不过两日之程。
而两日后,也正将是一年内最盛大的春祭。
大邑之内,家家户户杀牛宰彘、清扫门庭,祭祀门前先祖与过往神明;
各国吏使早已陆续到来, 携来各色贡品。熙熙攘攘、忙忙碌碌, 一片昌盛之态。
至于初级比试, 大多已尘埃落定。崇应彪果然夺得了舞钺的魁首;而妲己的骑射之决,却在明日。
晨时,她照例梳洗, 预备前往辟雍, 饥樊却冲来:
“主人……”他神色慌张,“我今日去买肉,谁知, 谁知那屠户家竟闭户不在!周围人说, 他去探亲, 不知归期!”
妲己手上一顿,随即不以为意地款笑:“哦?那可惜了。”
饥樊急切道:“主人不去寻他?!”
妙目一转,好奇看他:“奇哉, 不过一屠肆粗人, 我为何寻他?”
饥樊哑然, 倒不好再说什么。
妲己反而笑问:“你与他相熟?”
饥樊一怔,连忙摇头,心神不宁。
此事根源,还要溯回至青女姚遭遇公子采后的一日。
那日妲己去茕营, 青女姚醒来后自去谢饥樊, 还说:“我知你怕主人怪罪你不曾将公子采之事告之, 但你放心, 主人人极好,她既不提此事,想来不曾在意。”
饥樊却反而语气微妙道:“昨日,我怎听你对主人称呼奇怪。你唤她,「姐姐」?”
青女姚猛地顿住,抿住嘴唇,“是我族内的语言。”
饥樊轻声道:“我虽是奴隶,却也识得字。知道「姐」是「祖」的本字,从「且」音。姐女,即为祖母。姐姐之称,我从未在这里听过,好生特别。”*1
不等青女姚辩解,他又说:“姐姐一词,又是这个发音,只在我那个时代这样说。”
青女姚一激灵,猛然醒悟过来,不敢置信:“你,莫非你是……”
饥樊正是那个与她和毛姑一道投胎之人!
饥樊点头,眼中异光闪动,有了真情实意的惊诧:“原来你我竟来自一处,算是老乡。”
——无怪她如此殷切攀附到妲己,想来是知晓她日后要为妖后,换些现实好处。
肤浅,妲己早晚要死!
他固然看不上青女姚,但此时更觉她可以利用。还有什么,能比他乡遇故知更让人亲切?何况,他看得出青女姚对他还有别样情愫。
于是他再三求她,叫她务必不要将他是后世人之事告知妲己,青女姚连连应允。
但一转脸,青女姚心中又自有一番道理:
纵然她对饥樊心生好感,但她与饥樊才见过几次?怎可为了他隐瞒妲己?
甚至不需权衡,已如实说与妲己。
妲己本还猜测饥樊大约与吕尚一般,是个间谍,如今知晓真相,不免大为失望。
既如此,饥樊已可杀之。
但她看何事,总要一物多用才好,何况青女姚又好似对他有意,故而派他去试探吕尚。
脑海中狐狸叹道:“看来吕尚察觉你用意,竟已先逃了。”
它犹记得妲己当时的计策:“若吕尚知晓联合之意,肯奉出周原势力来,那么我杀饥樊,为他守密,此为上果;
若他不肯奉出,我会抖出饥樊与公子采合谋暗害我一事,指定他吕尚是主谋,再假借先祖托梦,治他于死地,此为中果;
若他看穿进退两难之势,抽身逃走,那么杀他虽有困难,但他却也从此再难接触大邑内事,让一半位与我,此为下果。
三果皆有利于我,且是由饥樊引发,若他死掉,绝无人将我怀疑,只看落下的果是哪个!”
此时狐狸看来,吕尚既舍不得唾手可得的高位,又预感到危险将近,所以选择了对他最有利的——逃走。
从此他对大邑的控制便格外有限,更多的内情会俱落于妲己之手。
这样一来,饥樊果然也不必留了。
狐狸感叹:“只怕他离了大邑,不好追杀呐。”
妲己并不在意:“逼他离开大邑,已是割肉,哪能事事求全?再者,只要他还需见昌,我就迟早能将他捉回……”
一人一狐商议着,已经远去。
望着妲己的背影,饥樊此时心头发凉。
吕尚的逃跑好似一记警钟,在他脑中回荡。
本来想趁姜子牙落魄,蹭去他身边关切,好趁机换取个一官半职,可不知为何,他的神情总是绷紧。
再说妲己。妲己看他时,固然依旧温和宛转、妩媚惑人,但他却迟钝地从她眸中看出一星杀戮的兴奋来!
「连姜子牙都逃了,或许……我也该逃?」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更坐立难安。
可宗庙司奴看管森严,戍卫严防死守,他绝无可逃之机。
如此魂不守舍的,一直熬到夜幕降临。
他看到妲己归来,又看到她不知因何事在斥责公子彪。
崇应彪站在她门前忿忿还嘴:“孬人!只会受了气撒给我?”
屋内扔出一只陶杯来,擦着他耳朵飞了过去。
彪唬了一跳,随即倒还大喜:“嗐,没打到!!”
如此得意大笑着,一溜烟窜回房里。
饥樊心中一动。
妲己屡屡侮辱公子彪,他全看在眼中。她将公子彪当牛做马使唤斥骂,但凡是个男人,无有不心生怨怼的!
再加之公子彪看她的眼神……
饥樊百分百肯定,公子彪对她有色心!
这夹缝求生之路,不就在眼前?!
舍内,崇应彪正哼着小曲,美滋滋收拾衾被,忽听门口有人在唤:
“公子……”
他回头,见那人谄笑。
崇应彪挑眉:“哦,你是,那个……樊?”
心情大好,他对饥樊也有了好声气。
“正是,公子总算记得了我。”
崇应彪心不在焉,嘻嘻笑问:“寻我何事?”
饥樊贼一般溜进屋内来,声音很轻,“公子心慕我的主人,对否?”
崇应彪闻言,顿时面容大窘,色如猪肝,“你,你浑说甚?!给你点好脸就讨揍?!”
“不不不不,公子莫气,我有一计,可叫公子抱得美人归。”
崇应彪果然神色微变,眼珠转转,忽地笑起来,无比可亲:“哦?你有办法?说来听听,若真好使,彪祖宗不薄待你,便是为你解脱奴身,谋求个一官半职,我也做得到。”
饥樊受宠若惊,心中狂喜,忙从怀中拿出一物来双手奉上,“公子请看!”
崇应彪捏捏,“这是何物?”
“回公子,是毒蕈粉,此乃是西南葵蚕国所贡。但公子放心,此物绝不致命,食用后只会眩晕,似入仙境。庙内贞人为窥探天机,会偶尔服之,此物是我今日偷来。”
崇应彪浓眉紧锁:“你叫我服用毒粉,去寻上帝要解答?”
——听来还不如烧腋毛可靠。
——而且妲己的头发,他也已悄悄攒够二十根。
饥樊干笑:“非也。公子,我知我主人令公子在比试场蒙羞,说实话,我也为公子不平。”
崇应彪虎目放光,如遇知己:“你是懂事的。”
“公子实则处处皆强于她!”
“你是明理的!”
“公子也知,明日是主人骑射之终试,而青女姚要去东肆取衣,定无法跟随。届时,我会保管主人饮食。”
“那……又如何?”
“我啊,神不知鬼不觉,将此粉下她水中,骗她饮下,再将她抬去偏僻无人处。那时,她既输了终试,还可供公子尽兴,便是打骂个半死也使得,此等妙事,岂不双美?”
崇应彪的表情凝住。
好半天,饥樊被他一双虎眼盯得毛骨悚然。
饥樊自认了解男人,更了解这些无耻贵族,他认为崇应彪与公子采并无区别,绝不会拒绝如此「诱人」之计!
只是……他为何如此看自己?
正心生惧意,就见彪忽地眉开眼笑、激动非常:“你这法子,当真极妙!可叫我狠狠出口恶气!只是……另外一个抬肩舆的,也已说妥?”
饥樊松了口气,也笑:“公子放心,他虽不知,却性情极蠢,那时我制住他,威胁一番,他定然要妥协,事后公子给他些好处也就是了。”
崇应彪不住将他打量,语气相见恨晚:“樊,真想不到,你竟如此有用!你做奴实在屈才!不若以后跟我?”
饥樊喜不自胜,“能为公子分忧,乃我之幸也。只是,公子若尽兴了,可否叫我也……嘿嘿……”
崇应彪上前搂住他脖子,亲亲热热说:“此等细节,你随我来,你我从长计议。”
饥樊遂满心壮志,一会儿说要跟随崇应彪去崇国,一会儿标榜自己自己日后如何效力;崇应彪自然满口答应,一脸欣赏。
忽地,饥樊不做声了,他看到自己被崇应彪架来了马厩处。
“公子……”他茫然一毛,“唔,为、为何来此。”
“嘿,此处安静,方便你我大计共商呀。”
他挣扎起来:“公子,我、我忽地想起自己还有事。”
颈上铁臂骤然收紧,隆起的肌肉比他一颗头颅还大!
宗庙马厩内,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嚎!
戍卫闻声大惊,贞人也纷纷批衣出来查看。
妲己尚且未睡,不免也匆匆同青女姚走出。
崇应彪一手攥着饥樊头发,一手握着一把砭石柴刀,将饥樊一路拖进院内,丢在妲己门前。
妲己垂眼一看,只见饥樊嘴里塞满马粪,臭不可闻,不免捂住口鼻。
青女姚已经慌了,喝道:“公子,你这是做甚!樊如何得罪了你,你要这般欺他?!”
彪挑眉瞥她一眼,又看妲己,用干净手从怀里掏出那包药:“他要用这药害你,所以我揍他。只不过他是你的奴,如何发落,在你。”
说着俯身,将药放在妲己脚边,只是抬头时,不免看到她的脚趾,玉雪珍珠一般,登时喉咙发痒,后脊泛热,不由挠挠脑袋……
“我冤!”饥樊已吐掉马粪,大哭,“主人,是他,是公子彪觊觎你,要给你下药,被我发觉!想要制止时,却被他反咬一口!”
“你浑说甚?你这贱吊!”崇应彪瞬间回神,不料他还敢赖在自己头上,气得虎目圆瞪,“你竟敢冤我?!”
说着,又冲上去打他!
“啊——你住手!”青女姚冲上去拦他。
崇应彪心知青女对妲己重要,并不敢伤她,反被她在手背上挠出三道血来。
“姐姐……”青女姚泪流满面,回头哀求地看向妲己,
狐狸吱吱大笑,“感人肺腑的爱情。”
妲己这才幽幽开口,“怜怜,你先住手。”
崇应彪果然手一顿,不免倍感冤屈,眼眶倒先红了:“妲己,莫说你信他!”
妲己俯身,纤指一夹,将药包捡起,环视众人:“药包不会平白出现,所以你二人之中,定有一人心怀邪念。”她侧目看向青女姚,笑容意味深长,“好青女,不妨由你来说,这二人里谁是奸邪。可需想好再说。”
青女姚一凛。
她看看饥樊,又看看一脸怒容的崇应彪。
“青女!”饥樊嘶声哀求,“你莫忘记,是我救了你啊!”
她忽地清醒了下来。
随即,脑中若寒冰席卷,心头一阵痛苦翻滚,她声音格外低哑:
“是……是……樊。”
彪“哈”地一乐,还不及说话,饥樊已不敢置信地大叫,“青女,你为何冤我!你为何冤我?我岂是那等人!!!我救下你!你忘记!?”
妲己轻声诱问她:“为何是樊?”
青女姚抿了抿唇,语气苦涩,“因为……因为公子采也寻过他。若只是公子采一人,我不敢做此推断,但若公子彪也卷入,说明只能是他。公子彪虽然脾气坏,却心有正气,并非小人。我想,他是看出公子彪对主人有意,想用主人讨好。”
崇应彪登时大臊,急道:“你莫浑说,谁对她有意!”
妲己点头,欣慰道:“你果然聪慧。那我也就趁此再说一事。前几日,饥樊曾来向我告密,说你白日不在宗庙之中,不知去向,我赏了他一贝。那贝很是特别,泛着蓝色幽光,后来却出现在了昙妧的随身之物里。你说,这是为何?”
青女姚面容惨白。
“姐姐为何不早说……”她仓皇又愧疚,“若早说,我定会更早明白他将昙妧买通……姐姐是为我忍他?”
妲己浅笑,握住她的手:“樊这人,心智缺失、手段拙劣,他想伤我不得,才波及了你。可我看得出,你对他有同乡之情,所以只要你不介意他的算计,只要你仍想要,我就不杀他,将他赠给你玩。你觉得如何?如今他的死活,只是你一句话而已。”
饥樊好似看到一颗救命稻草,拼命求饶:“青女,好青女,求你,你莫忘记,你我是一处来,这世上除我,还有谁懂你!我若死了,你该多孤单!”
妲己柔声引诱:“你只放心说来,你我姊妹,你想要何物,我都给你。”
青女姚脑中似地龙涌动,嗡嗡作响。
自打来到这个时代,她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唯恐一步走错,死无葬身之地。
可如今好容易对人敞开心扉,又偏偏是被利用欺骗……
她抬眼望向饥樊,眼神木然,心灰意冷摇头,“此人心怀恶胎,我不要。”
妲己眨眼:“给你做玩物,也不要?你若怕他对你不好,我可以先砍断他的手腿,这样你无聊时,叫他陪你说话也好。”
妲己并不知道,她此时眸中有种天真的残忍,正和彪一样。
如此矛盾,善良与残忍,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饥樊的表情几乎窒息。
青女姚满眼拭泪,越发骇然摇头,“除非姐姐觉得他有用,否则不必留。即便他说出好话来,也都是假话罢了。”
妲己见她神色坚定,倒不好再劝,惋惜道,“那好罢……”
饥樊的心沉沉落入了腹中。
他知自己已至黄泉陌路。
忽地,他不顾一切嚎叫起来:“妲己,你这妖女!你秽乱大邑,吕尚迟早要将此处攻陷,将你枭首!你今日杀我,吕尚明日就杀你!妖邪!亡国妖后!陷害忠良!我本该有一番作为,却不想今日死于你手!”
这话过于大逆不道,听得贞人们与戍卫们心惊肉跳!
但饥樊狂怒之中却清晰看到,妲己唇边,泛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
他脑中忽地划过一个念头:她……她怎好似就在等我说出吕尚之名??
妲己意图已达到,眼睛一眯,向彪闲闲下令,“杀了他。”
饥樊大惊,又开始求饶呼喊,还急欲说出一些他知道的辛秘来挽回。
他不能如此死,他来到这里,一定是身负使命,一定是上天指示!
他本该大有作为,似妲己这等上古妖后,迟早要跪拜在他脚下!
一道寒光闪过——是彪手腕转动,耍了个刀花,一刀将他断喉。
他只来得及喉咙发出“额”的一声。
青女姚猛地闭眼。
妲己又故作忧虑问众人:“此人口中吕尚,可有人知是谁?听来竟是他同党,又说要攻陷大邑,大约是个贼子无疑……”
一个贞人立即道:“西肆供牛骨的屠户吕翁名尚!只是……”想到吕尚平素言行,贞人迟疑道,“许是这贱奴张嘴浑说,那吕翁乃极和善一人……”
妲己温婉笑道:“是或不是,带来一问便知。”
说着,看向戍卫小亚。
犽见她目光压来,心头一沉,忙应道:“鬼巫放心,我等这就前往西肆捉拿吕尚!”
戍卫飞速去了,崇应彪这才凑上前来,龇牙而笑,望着妲己的目光中满是热切崇拜:“主人,你方才如此果断。”
见他如此,妲己一脸嫌弃。
彪的牙齿在火光中反射森森白光,“主人,这头颅你还要吗?”
她摇头,怪道:“如此恶心,我要来做甚?”
“嘿嘿,那我拿去做个鞠给你踢。”
这下,青女姚是真哭了出来,转身跑进了屋。
妲己瞪他一眼,无奈叹息一声,兀自回房安慰。
于是众人也纷纷散去。
杀个下奴,又非什么大事。
正是:
前情尽知血未干,后事可测命已残。
误窥天机藏市井,欲附谁知刀正悬。
【📢作者有话说】
饥樊:她如此欺负你,你竟还为她卖命?!
崇应彪:你别逗了,她那是疼我,对我用心
饥樊:……
67 ? 难兄难弟难请佳人(三)
◎苦父苦女苦别大邑◎
旌旗垂落, 树如静默,又是一日炎热无雨、天地无风,大邑好似落在闷灶里。
如此酷热之日,骑射比试之处之观者却更甚以往。
调配的戍卫又增了几倍, 还在山坡上扎了凉棚, 观者密密匝匝, 按照各个氏族分类而坐;许多人天不亮就已携家带口,前来占位。
妲己还未到,已有疯狂之人在大呼她的名, 也有小儿小女在大诵童谣, 有贩夫兜售吃食饮水,分外热闹。
贵族观赏的楼台之上,此番不光两位王女盛装、诸位贵族师亚相随, 连老迈的比子也罕见地露了面, 似一坨穿衣戴玉的枯树根, 委顿在主位。
骑射之魁,今日当见分晓。
妲己今日饮食十分注意,连带着崇应彪也紧张, 大食之前, 连青女姚去端酒他也要盯着, 美其名曰“监察”。
“你为何要看着我?”青女姚一双眼肿桃似的,费劲试图瞪他,“我与姐姐比你亲。”
“谁知?万一你还惦念着我的「鞠」。”他嘻嘻笑着,说出来的话叫人心梗。
青女姚一脸气苦。
另一厢, 妲己已换好衣物。
仍旧是寻常短衣短裤, 扎好袖口, 一头长发也编成长辫, 折了两折,用发带稳稳束住。
崇应彪本来还备了许多乱她心神之贱语,可一见她走出来,容光流盼,瑰姿玮态,反而又闭了嘴。
他心中安慰自己:“她是我主人,她若输,我脸上亦无光,还是盼赢为好!”
此时引马的长廊里,妲己正在准备,亚妁走了过来,表情有些不自在。
“怎了?莫非要直接宣布我夺魁?”妲己笑着打趣。
“咳……不是……”亚妁挠脸,一贯爽利的人倒颇有些缩头耷脑,“我是来同你说,今日与你比试之人,是婵……”
妲己没反应过来:“哪个婵?”
“我麾下小亚婵……咳,她、她昨日击败索吉,今日该与你决出胜负。”
妲己沉默一阵,淡淡问:“她不是已参加过?还可参加?”
亚妁越发羞愧,“一般胜者当然是不屑,我、我也劝了她,但……她输了许多贝……”
原来,小亚婵也参与了赌局。
她本就不信妲己能胜,在赌局血输一笔;若是再叫妲己夺魁,岂不是既证明自己眼光堪忧,还要再损失更多贝?
眼见亚妁为此为难,妲己也不争辩,只笑:“我是怕她输了,面上难过。”
亚妁还来不及说话,小亚婵的声音已经远远高扬:“休要狂妄!我赢不了亚妁,还赢不了你?”
“婵!”亚妁脸一沉,“你安分些,你来比试,本已有些不合规!”
妲己则笑而回望小亚婵:“那只好场上见分晓。”
因是骑射之决,比试难度较先前更大——需连比三场,一场三轮。
第一场为环形靶,十二立靶环形而置,中靶多而准者为胜。
第二场是飞靶,奴隶向天上扔去的草团,射中草团多者为胜。
此两场对决,是为热场之用,引观者期待。
且小亚婵射箭绝非徒有虚名,二人箭箭正中红心,中靶之数持平。
欢呼声若排浪,令观者心满意足,正座的子姞也频频点头。
中间休息时,青女姚硬挤开崇应彪迎上来,为妲己送水,急切赞道:“姐姐今日极稳。”
因为太过紧张,又体会到了「赢」的快意,昨日饥樊的死暂被她浑然抛去了脑后。
妲己笑着摸她脑袋,怪道:“你怎好似又长高了?”
崇应彪没能将水囊送出,一脸阴阳怪气:“稀奇?人死也还能长高。”
而另一厢,小亚婵心中却格外紧绷。
她没想到妲己能与自己打平……
尤其飞靶,乃是她最为擅长的一项,因草团起落无序,多少人折戟在此;谁料妲己箭箭命中,并不失一箭。
她忽地发悔。
她知妲己强,但不知如此强。而这场决试,若妲己输了,大家绝不会说甚,可若她输了……
小亚婵吞吞口水。
她身为去祀之魁,又是辟雍阿衡,还在骑射营身为小亚供职一年,若是输了,当真该回娘胎重塑一遭才是!
正心神不宁时,第三场比试的靶已备好:
先前的三连靶已改为五连靶,第二轮是有遮盖的障碍靶,第三轮乃是顶在奴隶头上的活靶。
比试开始,第一轮的五连靶,毫无悬念,两人全都正中红心,引发出一阵雷鸣叫好:
“妙哉!这才是真正值得一看!”
“她二人之目,更胜鹰隼!”
“不枉我黑天就来!”
“今日莫非平手?”
……
但小亚婵心里反而更犯怵了。
外行不过看热闹,但小亚婵一眼看出,二人虽皆中红心,貌似无高下之分,但细看来,妲己的入箭更稳,更靠近红心的中心。
更何况第二场,道路被改为了最难的直角回射……
昔时小亚婵能赢,这一关卡多少有些运气成分。如今,不论身畔友人如何鼓舞,她仍隐隐担忧。
心中忽地莫名气愤,她不免要质问:“妲己,你既然如此擅长骑射,为何又要在辟雍佯装?”
——是故意要惹她出丑不成?!
妲己正在检查箭羽,葱白手指随意点向崇应彪:“为他。”
崇应彪一惊,脑髓顷刻白热,心海火龙翻腾。
这话听来,与「我心仪他」也并无区别。
但妲己紧跟着便笑盈盈道:“为叫他先得意,如此被我打败后,会更想死!”
崇应彪果然僵住,微微咬牙,几乎狞笑。
但他竟硬生生忍住未说贱语,不敢叫妲己分心。
第二场比试开始。
小亚婵驱马涉过水道,准确在树叶障碍中射中靶心,皆无有失误,唯有回身射直角靶时,到底离偏了一寸。
“嗳呀——!”围观者替她扼腕,惋惜之叹如潮汐回荡。
小亚婵的友人忙在终点将她围拢安慰:“无妨,婵,能够中靶已经极好。那妲己也未必能赢。”
她胡乱听着,心里不免也生出侥幸——
回身射几乎是每个骑射手的噩梦,直角更是如此。妲己才练多久?未必能行。
说话间,妲己已经驱马上场。
她还尚未发动,欢呼声已如海啸,有过于崇拜者甚至已哭了出来!
她深深呼吸。
她听不到那些欢呼,只感觉内心安静。
回头时,她看到了青女姚。
青女姚抱着水囊,眉毛耷拉成了八字,焦虑异常,足下在无措地踩来踩去,似一只蹦跶的麻雀,又似踩着刀尖。
她浅浅一笑,嘴型说道:“青女,姐姐让你开怀一日。”
青女呆呆望着她,一脸疑惑。
追月似金箭射出,小亚婵也不必特意去问结果,只听雷阵欢呼此起彼伏,也知道妲己必然已中红心。
明明还有一场,她却心头压力陡增,宛如巨石压迫!
“无妨,婵,活靶是你擅长……”
同袍的安慰声再度传来,她却已不敢那般肯定。
第三场。
活靶,乃是奴隶头顶着靶在一定距离内来回疾走,红心亦更小。
妲己先上场,甚至比第二场还稳,箭箭精准,只可惜其中一靶,也偏了一寸,不在红心!
小亚婵的同袍果然激动,迭声激励:“婵!有机会!她也偏了!”
小亚婵也看到了。
她还看出,妲己之所以会偏一寸,是因为第四个奴隶疾走之地,有个凹坎;妲己射出时,那奴隶正一脚踏入凹坎内,靶心骤降,纵然妲己松弦的瞬间及时调整,也还是偏了一寸。
小亚婵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但下一次奴隶是会踩在凹坎里,还是一步跨过去,需要她在马疾奔过去的瞬间判断,这实在极难。
战鼓擂响,小亚婵催马上场,将呼吸调整平稳悠长。
一靶,两靶,三靶——!民众亦在大声叫好!
四靶近在眼前!
仿佛中,时间流速转慢,小亚婵清晰地看到,那奴隶一脚已踏进了凹坎之中!
——该调向下!
但她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错了,那奴隶踩进凹槽后没站稳,又有先前之鉴,竟然飞快向上一窜。
——不好!
几乎是同时,一箭射来,准确射在她的剑头上,箭锋一下子被击偏。
“啊……”围观诸人,无不诧异,再看射箭之人,竟是妲己!
“喂,你这是作甚!”小亚婵的同袍团团冲上来,勃然大怒,“小亚在场上,你怎可开弓!若伤到她你要偿命!”
“莫不是看到婵要赢,故意如此?”
“怎可输不起!”
“枉我高看你!”
不等妲己开口,崇应彪先要护短,一声虎啸:“叫嚷甚!亚妁自会裁定!大不了再比一场!”
诸人大怒之下对彪也不客气,愤怒道:“彪,你当奴倒当出感情来!”
“敢是主人夜香喝多?!”
崇应彪脸皮极厚,舌战群雄:“管我?横竖不给你当奴。”
又骂:“乖儿,今日父屙些夜香给你喝!”
正一片乱麻时,小亚婵已驱马归来了。
第四靶未中,她一时不曾反应过来,连第五靶也错失。
同袍聚在她马边,竭力撺掇道:
“婵!亚妁定然要叫你重比!”
“该作废比试!”
“你莫恼,大家都看到,她分辨不得!”
“都缄口!”小亚婵大喝一声,纷杂瞬时安静。
她的表情不甘、凝重,看向妲己时尤其复杂……
但当她跳下马来时,似乎已下了决定。她走到妲己面前,低头道:“我认输。方才若不是你出箭,那奴已被我一箭射死。”她深吸一口气才说道:“技不如人,我非那等输不起的废物!”
众人皆哑然。
妲己这才上前,“你仍可再比一次。”
“不必,再比即为不公,我说了,我非输不起之人!”小亚婵硬声道,“你能射中我的箭,救下那奴,我准头不如你,力度不如你!你已胜,现在你可得意了!”
妲己却摇头:“我的对手,从来不是你。”
小亚婵一怔,以为她将自己瞧不上,可仔细看她神色,又并非那个意思。
此时高台上,亚妁向子姞窃窃私语一番,随即步出,红旗落下,胜负已分。
群人激昂,声嘶力竭地高呼“鬼巫”,如痴如醉,无数花朵发带飞扬向场中。
亚妁将妲己领上看台,见过王女及各位贵族,喜孜孜说道:“恭喜鬼巫,依照惯例,当封你为小亚!王女亲自赠你,可谢赏。”
妲己却反不解看向她:“亚妁怕是弄错了,与我对战之人既然是小亚兼去祀魁首,说明我能力远在小亚之上,为何还是封为小亚?”
亚妁一怔。
妲己看向正中的子姞与比子,笑说:“小臣今日与小亚终决,得以获胜,既如此,我自认该领中亚之职,望王女思量。”
“诶?”亚妁呆住。
“噗……”子妤闻言倒先笑了,看着妲己连连摇头:“了不得了不得,我也是头次见到为自己讨职的,但又也还算合理,妹,你如何看?”
子姞眼珠转转,又问一旁的比子:“少师、父师如何看来?”
比子昏昏欲睡,被她惊醒,干巴巴的嘴里茫然说道:“好,好。”
子姞于是笑了:“少师、父师既也说好,那我小辈怎敢质疑?只可惜今日大亚不在……既如此,我便做了主:鬼巫弓箭纯熟,御马如风,果然罕见,乃大邑难得之材。你有此上艺,我且今日授你中亚之职,还望日后莫要辜负,打磨技艺,为大邑效力。”
“呀……”
坐在下首的各位贵族师亚无比惊愕,亚妁尤为不安。
可妲己并不给他们置喙的机会,跪地便拜,脆声高扬:“谢王女,谢少师,我定竭尽所能,反哺大邑。”
于是仆从上前,为她簪花授印,绿巾披身,又领她去台边展示于痴狂众人……
“中亚,竟是授了中亚!”
“从未有过之事……”
“鬼巫果然值得!”
……
一片嘈杂中,妲己听到身后传来子妤笑嘻嘻的声音:“鬼巫可知,历届胜者,发带皆会赠予心慕之人。不知鬼巫要赠与何人?”
不等她答,子妤在她唇上一点,笑道:“不必告知我,日后自见分晓。”
~
骑射场热闹如沸,季胜却困坐在院中抄书。
那模样,倒好似身负千钧:一脑袋晶莹汗珠,又咬牙切齿、抓耳挠腮。
自己的友们皆被父母带去看骑射比试,如此大事,兄长不去,也不许他去!
五日……
今日已是第五日,鬼巫在何处,莫非愚他?
又抄好一根竹简,季胜的定力已活活被逼到尽头!他把那猫爬过般的竹简一丢,蹑手蹑脚就要向外窜。
“季胜!”
森冷之声好似玄冰入脑,将他生生冻住。
恶来低沉斥他:“滚舍内来。”
“我不,我要去观骑射!”季胜索性也一甩膀子,犯了驴劲,“你打死我?否则我就去!”
恶来袖中拳头攥紧:“你去做甚?旁人输赢,与你何干?”
“旁人?!鬼巫不是旁人!是你爱慕人家,又发病,叫人家不要来寻你。你自己憋气,对人家日思夜想,所以看我处处不顺眼!处处挑我错!我不服!我不服!!”
院中瞬时寂静,一群奴全吓傻了眼,只恨自己长了耳朵。
季胜说一句,恶来面容就冷一分,此时他站在屋舍阴影内,两腮线条绷紧,浑身黑气缭绕,似魔王带着杀意从地下爬出。
恶来是从死人堆里杀出的大亚,其身上杀戮之气甚重。见他盛怒,季胜被嚇得腿一软,虽然知晓兄长绝舍不得真杀自己,但顷刻就要夹不住尿。
正此千钧一发之时,一道清丽嗓音传来:“小儿又不曾说错,何必发怒?”
季胜瘫软在地,缓慢回头——
耀眼日彩晕光里,只见他朝思暮想的嫂母走进院来,短白衣裤,腰系红绦,绿纱如莹,发间斑斓。
此时她含笑,就若救他于水火的神祇,拉他出地府的仙君。季胜喉头一哽,趴在地上去握她的足,万分委屈嚎啕:
“嫂母……你、你胜了!?你终于来了,可恨兄不叫我去看你……你需为我做主嗷!”
【📢作者有话说】
季胜:我,家庭支柱
恶来:家庭之猪
68 ? 圆破镜袖畔染桃花(一)
◎归商邑台前见仙人◎
妲己扫他一眼, 嫣然一笑,却无情将脚挪开:“我非你嫂母。”
长睫抬起,又看恶来——
方才还一身凌厉怒气的大亚,怒气正如章鱼须子般塌软黏糊, 眼中错愕慌乱。
妲己向他走去, 直到面前, 又径自越过他,向他舍内去。
擦身而过时,发上一丛桃花震颤, 飘摇花瓣, 打旋落于他衣袖边……
恶来盯着那花瓣怔愣半晌,这才想起来关闭舍门。
季胜劫后余生,已平平瘫软在地, 被蛄一径拖走……
舍内, 妲己兀自坐下, 恶来倒反而局促像客,强忍酸涩问:“……为何突然寻来。”
妲己为自己倒了水,小口啜着, 只笑着看他, 不语。
为欣赏一下你的落魄模样——
下巴须茬是雨过天青之色, 眼神也幽晦似冬日洹河。艳阳之日,他如此荒芜湿冷,令妲己愉悦,暂时消了大半的气。
恶来又看到她肩上绿巾, 问:“王女封你做了中亚?”
若是小亚, 当是姜黄巾。
妲己依旧不作声, 哼笑一声——并不大想同他说话。
恶来也盯着她失神, 并未再问——
他忽地发觉自己可以暂时直望她了,如一只无耻之兽。
明明除了披巾色彩,历来比试胜者皆是如此装扮,偏她看来就更为尊贵耀眼、色泽明鲜。
自厌之心疯涨,他更觉自己如土壤潮虫、墙上霉斑,却又无法抑制对她的向往……
狐狸冒出头来悄悄说道:“怪哉,你也不曾说什么,倒有二十个时辰。此时他心情起伏极大,大约有了和好希望,又在苦苦内斗,有趣。”
妲己这才满意低笑,起身,走到恶来面前。
恶来被她逼近,后退一步,直望的能力忽地失灵。他抵在门上,「专注」凝视房梁。
身后一声轻响。
他迟钝了一瞬,才意识到是她将门销插住。
胸腔之内的巨兽,瞬时预感到沦陷的命运,先要翻滚挣扎起来。
妲己低下头,抬起手,将脑后束发的发带解开——长发随即松散如黑云倾落。
恶来瞳仁一颤。
他当然知晓比试夺魁者发带的含义!
眩晕中,他眼看妲己捉过他双手,发带缠了两缠,而后系死。
皙白的手指在发带中央轻轻一压,他就成了被牵引之囚徒,身体迫不及待弯折,去俯就她。
妲己仰首,只蠕蠕含住喉结,撩拨它在舌与齿间滚动……
又痒又痛,他极难受,吞咽不得,正要开口,又觉得腰间一松,蔽膝落地……
狐狸老成地叹说:“我有时觉得,他不肯叫你得逞,倒是好事。”
妲己疑惑:“此话何解?”
狐狸舔着毛,怪笑:“舍不得你受酷刑。”
妲己笑了:“狐狐,你也需悠着些,你这一身红毛眼见越发泛黄了……”
恶来此时痛苦地眯着眼,全然不敢低头看。
她的手,可以执春晓之花,可以捉半月之弓,也可掬清流、分杨柳……
偏偏、偏偏却也爱捉他,令他总觉将她玷污……
季胜说她今日会来,他逼迫自己不必信,不必在意,却仍沐浴两次……
心中猛然一凛,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我实则就在期待此事……」
「可我本不该如此!」
再开口时,他声音哑得可怕:“不可……我……不想……”
此话出口,他察觉到柔软的舌一顿,随即离开,留下漉漉凉意。
妲己站直身子,面色固然仍粉若桃花,春色盎然,但眸色却骤然冷下,跌入寒冬。
她声音一如既往,柔而轻,薄薄刀刃般划过,就叫人涌出一片细密血珠,“大亚已确定?”
他张了张嘴。
她好似并不需答案,后退半步,低头去解他手腕的发带。
——不!
他猛地躲开!
妲己摸了个空,笑得妩媚,也更冷淡:“大亚这又是何意?”
他仓皇道:“我、我……并非拒你……”
妲己不强求,只伸手拔开门销:“既不舍,就索性留着,反正我还有许多。”见他不动,似笑非笑地抬眸,“让开?”
他迅速一伸手,重新将门销上。
她摇头:“这我更不懂。”
她近在咫尺,近在眼前,在他屋舍之内,仿佛他一人所有……
可狐眸只无情绪地盯着门,当他是陶瓶土罐。
「哄她开心,否则你会永远失去她」。
这念头瞬间攥住咽喉,令喉头酸痛,他如深陷泥潭之人,只盼她不计前嫌,对他伸出手来……
「我已悔……」
「求你……」
「哪怕是不及所有人,我也想拼力一试……」
他混乱掩饰着,“我是方才被咬疼……但你若觉得有趣,只管下力来咬就是。”
说着,又胡乱剥开衣衫——正是一线贯穿低伏雪山,山间隐约冰线蔓延。他捉她手去摸,“妲己,你想如何都好……”
她绷着脸。
他无措,手臂一抬,将她圈在怀中,眼眶胀红,“是我憨鹧,你莫气……”
这话一说出口,倒仿佛认命一般,自己心头一块巨石已沉沉落下。
妲己尝试挣了两下,当真如铜铸牢笼一般,崇应彪来了也只有乖乖做猫的份儿 ,便放弃挣扎,只将脸别向一旁——还是连看也不愿。
被抛弃的恐惧彻底袭来。
恶来低头,凌乱地吻她耳珠,近乎迫切地将她讨好。但他怀中人好似成了石塑,其中寄居的神祇早已翩然遁走……
“嘶——”妲己正不耐烦要推,却被拦腰抱起,进到了内室!
“大亚这是何意?”她夹坐在他膝上,总算消融些许冰雪,但语气仍尖锐,“今日热络,明日了断,我受不起。”
“不会……”他呼吸急促地允诺,“永不会。”
不论她是否选他,只要她还愿意为他留有一席之地……不,即便她不愿,他也要留在她身边……
他本早该如此!
何况,何况她还给了他发带……
只要她选了他,他就不比那些人差什么!
他主动去吻她,贪婪将她的气息填满胸腔,固然,她仍有些冷淡,神情也似讥笑,但好在也并未拒绝。
他忍着心头刺痛,学着季胜平日道歉的模样,边吻边艰难哀求:“我已知错,你若还气,打我几下……”
任他殷殷求了许久,她才肯看他。
那一贯阴沉无情绪的面容此刻盈满焦虑与热望,看来倒有些不似他了。
妲己也觉得新奇,手在他面上一拂,指尖擦着下巴,略过喉结,痒痒蹭过那胸骨正中的凹陷……
好似灵魂落入她掌中,被近乎残酷地无情揉捏。
喉结滚动吞咽,也学着反过来吻她的……
红绦迤地,绿巾袅袅,失而复得的狂喜中,仅是耳鬓厮磨,也足以令浅淡的眸子染上猩红。
偶尔,妲己低头凑近,只是略微一个苗头,他已张口。
他或许并不知,自己迫不及待的迷乱,有种致命的吸引。
妲己极大地被取悦,目光这才渐渐转为柔和,乃至增添醉意……
也并不曾亲吻太久,磨磨蹭蹭,吻声啧啧,兰麝的气味四下弥漫。
她推他,怕他沉浸太过,而明日是春祭。
他握着她的手腕试图挽留,眼中流露出浓浓不舍,可开口时声音却呕呀嘶哑,近乎气声,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
手在发抖。
他曾见过肆中半大的犬初次寻到配偶时,也是如此战栗,有的还会就此昏死过去。
“大亚莫贪心……耽误了明日,可无有下次……”
说着,指尖轻轻一弹,令他生疼,却也在他唇上一吻……
他被折磨得发疯,又不得不松手。
门开,门闭。只徒留他在阴影中,健硕的身躯似寂寥的山陵……
而那凌乱无序的呼吸,恰如黑暗中掉落一地的旖旎花瓣。
~
周昌、周发随天子仪驾,已向大邑而来。
诸人越过駊騀之陵,穿过嵚岩深谷,渡过黄河北上后,已进入大邑范围。
若妖气真有实体,此时大邑大约该有紫黑妖气冲天,是大妖盘踞之态。
但实际观来——天朗气清,鸟鸣花语。
远处固然也有烟,却乃是陶窑区的炉灶丛丛、烟火缭绕,又有诸多花样的陶器自炉中取出——
大邑所有官民所用陶器,皆出于此。各处商贩有条不紊,有擅平衡者,可头上垒顶十罐儿不掉,望之令人心惊。
偶尔,某处料未配好,不慎炸窑,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声。
再看各处民宅,井然有序,一望无尽,无怪称之为大邑!
周昌立于车上,目不暇接,何曾见过此等繁荣盛况!
他未见过,周发更不曾,左右不住观之。
天子大辂入城,鄂顺职责了结,此时倒也轻松,他策马在周发车边,一路为他介绍大邑风土民情。
田猎半月、归程数日,他与周发日益交好。
原来,这周发不但是个清朗豪情的青年,更兼有其父兄面相,令人望之心生亲切。虽是偶然交往,倒胜常人数年之交。
此时鄂顺还笑着对他道:“今日夜间正是春祭,你与君伯可见祭天之舞,也是幸事。祭司申豹之舞,上惊天帝,下动鬼神,极为罕见。”
这话一出,周发年轻,难免心虚——
祭祀之时,若上帝诸王降临,又发觉他与父有异心,这该如何是好……
另一厢,帝辛也心情微郁,盖是因其今日才初归大邑王宫,便有噩耗报来!
——大邑接连多日酷热难耐,无有滴雨降临。
此时,他与武庚单独宣见群臣,比子为此难免心焦,便迫不及待要禀报:“天子,我大邑入春素来多雨,何曾有这等春苗枯焦之相。怕是上次天子饶过那盗窃贡品之人,触怒先祖,不肯降下甘霖。”
帝辛闻言,听出其话中指责之意,望着他的枯树老脸,不免心头恼火,似笑非笑问:“那依少师来看,又当如何解决?”
比子战战巍巍道:“苍天一怒,非儿戏哉!依小臣看来,当……当效仿昔祖武丁,祭人牲千口,猪千头,牛千头,以平上怨。”*
人牲千口,猪牛千头……
武庚看到王父罕见地被气到失语,还颇有哭笑不得之色。
——唉,少师这人,素来呆板,不知变通,老来仍然「天真烂漫」。
便是果菽粟黍,也要时日方能长成,横竖少师接受天下供养倒不必养牛养牲,上千之数,张口便来,仿佛天子真有神力,撒豆成畜,吹灰为人。
帝辛忍耐一番,好声劝道:“叔父稍安。今日便是春祭,既有申豹为天帝而舞,想来天帝心悦,自会降下甘霖。”
“天子……”
比子还哆嗦着要谏言,帝辛已抬手止住,示意其退下,又唤来子姞。
眼见女儿行事稳重,颇有其母之态,他神色也变得温和亲柔:“我儿,你在大邑辛苦。今祀比试如何?”
子姞含笑递上结果:“盛况更绝往祀,连姊也去看过,颇为触动。”
“哦?子妤不喜此等事,竟也去看?”帝辛脸上也有了笑意,但接过竹简,眸子一扫,随即落在一人名上良久——
“妲己……”他语气幽妙,“她竟是骑射之首?又封为中亚……”
一旁的武庚听到,也心头漏跳一拍,只面上并不表露。
子姞趁机道:“妲己精于骑射,是天赋之人,她击败对战的小亚,封为中亚倒也合理。至于春祭,是她说先祖托梦,命她也献舞。我将她排在申豹之后,王父觉得可好?”
帝辛将竹简放在一旁,手指在竹简上轻敲。
又是托梦……
心中固然想要怀疑,但周昌的到来至少将她预言印证一半,又是不争的事实。
看来这闲落的一子,终归会在宗庙内掀起一番风雨?
暗忖一番,他颔首:“先祖所求,余自当允之,如何安排,你与宗庙长老商议即可。”
“王父,王兄,我另有一事。”子姞凑近,“王父先前赐妲己的奴里,有一唤作樊的,欲对她不轨,闹出极大风波。事后他死时,却说大邑肆内有名吕尚者,欲亡大邑,戍卫去捉时,那吕尚竟早已逃了,极为可疑。”
武庚见王父沉吟,又急又怒,先忍不住急声发问:“可曾追到?”
子姞摇首,“不曾,我又查了他氏族,发觉竟是个羌人……竟不知他潜藏大邑多祀,究竟是为何阴谋。”
帝辛点头:“再多派人手,前去追捕!”
“喏。”子姞应下,自去安排。
帝辛说完,眼见殿外还侯有多人,手持竹册。个个神色跃跃,不免隐隐头疼,步出摆手道:“今日我身乏,叫他们都去助王子准备春祭,诸事明日早朝再议。”
~
金乌将坠西方时,云霞若赤焰焚空。
大邑内外,燎庭通明,人人或头戴香草花冠,或手持花卉香木,表情虔诚,随巡戍引导,有条不紊盘坐在地。
鹿台相对乃是仰仙台,天子领贵族登台,无不肃穆以待。
余者重臣,皆在台下领位。
周伯邑与父坐在台下,眼见春祭尚未开始,周遭人声嗡嗡,趁机向周昌低声道:“父,我有一事相告。”
周昌见他神色有异,缓声道:“我儿,有事无妨说来。”
邑微微赧颜:“我在大邑多年,识得一好女。家世虽平凡,却性格温婉,文藻茂馥,我……我与她两情相悦。如今父既与我同返大邑,可否求父向她家说亲?”
周昌双目笑弯,并无一丝诧异,只喜道:“好极!若是我儿心仪,想来是良媛淑女无疑,父自当为你求娶。”
周伯邑又低声道:“她,她是良媛淑女不假,但也是屠户之女,可我实在与她相悦……”
周昌反而点头,浑不在意:“虽如此,此女得我儿倾慕,其家中人也必非凡人。放心,我必尊之敬之,不会叫你难做。”
周伯邑更要喜出望外。
此时周发坐于父亲右侧,也听得了一言半语,探头笑道:“兄!你终于要成家?!先祖保佑,那我也可有盼头!”
周伯邑脸红而笑,也将他打趣:“好小子,倒盼着有人约束你?”
正说着,只听闻一声鼓起,群鼓合应,正是隆隆若地龙翻身,嘈嘈若雷公锤锲——
春祭开始!
【📢作者有话说】
妲己:也合该顺子倒霉了。
狐狸:雨露均沾果然并不都是好事……
~
发:前夫哥哥们,我来了!
禄顺彪来:啊啊啊,你滚!你都不在名单上也配!
~
*武丁祭祀,见甲骨卜辞:“册千牛?不其降册千牛千人?”但也说这里的册可能未必是杀掉。
69 ? 大邑落雨情生隐隐
◎诸子归来各有悒悒◎
只见数十辆青铜战车奔来, 其上遍饰彩布香叶,飘荡玄鸟旗帜,两侧雄浑壮士击鼓,与祭台鼓声相合。
车身巧旋, 若河之鲫, 旌旗飞舞, 若鲲之鳍——
正是古来戏车之法,效仿春日鱼嬉。
舞车毕,车身停做一排, 其后走出一「万」来。
「万」即舞钺之队, 队中人唤作「多万」。
只见个个多万持钺,戴着凶恶面具,唯为首之人不曾戴。其貌英朗异常, 身型雄壮——正是崇应彪。
他赤裸上身, 身上脸上, 遍布朱砂纹绘,尤其虎的刺青也被再度描画,越发秾丽昂藏。
在他身后, 众人似战似舞, 兵器相击时, 溅出花火。
正是个:
列列身躯,赤膊披火色;步步腾跃,筋骨走电光。
或并肩齐跃,怒劈天山, 或孤影独旋, 踏破冰河。
挥钺带起罡风凌厉, 凛凛袭人, 叫人看得痴醉,连喝彩也忘记。
周发从未见此雄壮之舞,望之震撼非常,即便与崇国素来不和,也心中不由跟着激荡:
人立于世,当如斯烈也!
正看得情难自已,战舞已至鹿台之下,各自散去。周发正不解,忽见一竹搭高台上,铜鉴前燎庭被点燃,明耀照向一位力士。
这力士单手持一青铜大鼎,竟似小儿玩具之物,轻盈抛掷,又稳稳接住……
众人又在叫好,周伯邑特意要向弟弟解释:“可惜你不曾见过恶来耍鼎,那才是真正震撼,旁人多不及他。”
周发道:“我一早闻其大名,却不知是哪个。”
周伯邑向前一指。
周发还未看清细致模样,倒先被此人一身杀气惊到。其冷肃若青铜重兵、镇国之山,其身边又有一半大虎头小儿,正手舞足蹈……
他出神端详一阵,眼角一阵火光闪烁,忙移目看去,原来西边又奔出一巨大火球,恍若烈日坠下,细看来,是一人正举火球疾走!
似被火球相引,一只数十米的巨大玄鸟忽地从鹿台后飞出。
“哗————”
周遭诸人皆发出惊叹,周发尤其心神大骇,恍惚之间,几乎真以为仙鸟下凡,细看来才知,乃是诸多男女力士手握手臂粗壮的竹竿,撑起巨型玄鸟形偶。
那持火球之人左右奔走,身形快若闪电,手中火球在夜幕之中扯出金线,望之便若玄鸟戏日,两色扭转,仿若阴阳相斗。
于是战鼓隆隆,天子、王子、王女……乃至万万民众,无不虔诚而歌:
“嗟嗟烈祖!有秩斯祜。
申锡无疆,及尔斯所。……”*1
二歌:
“汤孙奏假,绥我思成。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2
鹿台左右天阶之上,戴着面具的巫者旋身而现,跳而唱咒,将左右燎庭尽数点燃,直至鹿台之顶。
祝官宣读了祷辞后,火光烈烈中,一红衣大巫舞出。
步履怪特,似虎似豹,森森然如凶兽;
身披兽皮,彩绳绕臂,盈盈然若灵风。
其口唤招雨之声,直上九天。袖铃振振,若百鸟之音同鸣……
周昌与二子不同,并非纯然在看热闹。他蹙眉凝望高台,心中知晓这便是申豹。
果然舞姿诡丽,若太行山鬼亲舞。
如此祭舞,真能引来雨露?
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闻到空气中有一丝泥土之气……
周伯邑见父亲望天,忙低声为他解惑:“也并不总能将雨引来,要看天帝是否对舞满意。”
周昌点头,抿唇不语。
果然,申豹已舞毕,天色转而微暗,似有阴云滚滚覆来,只余西方一痕红霞似血。
大邑上下,以为祭祀至此为止,正虔诚祷告上天降雨,却听闻一阵轻柔音乐响起,正是:
八琅之璈,云和之笙,仙乐殊绝,莫可言也。
诸人抬头望去,只见鹿台之上,竟又步出一巫!
人人抬头,只见那女子背身而立,身着一件怪衣!
哪怕他们见多了丝罗绮色,也不免惊诧——
这衣服样子怪奇,双袖宽大,上用绿藤染就的轻丝裁为片片羽毛形状,或长或短,轻极盈极,飘飘然仿若神鸟振翅。又有红绦飘摇,在风中扭若龙蛇,她不似走出,倒似飘出!
连日春祭比试,早有人将她背影认出,激动失声大叫:“妲己!是妲己!”
周发听得周遭呼号声癫狂,说是巨浪卷来也不为过,想问兄长妲己是谁,又知问了他也听不到。
骨龠声起,和之以埙,缶磬灵响,簧石辅音。
她转身来:
目有初月之清辉,可窥破万象;手起玉骨之盈目,控苍穹星斗。
其眉间饰以朱砂,眉尾贴有翠羽,长发挽束,点缀翎羽。
火光明灭之间,灿若仙身。
周发乍见之下,好似被雷电劈中,一时间,万籁俱寂,山河皆远,他双目直瞪,心脏爆裂般跳动,几乎以为自己梦中见到鬼王。
而弟弟周旦,与他素来有些共感之能,故而远在千里之外,也忽地捂住胸口,察觉到一阵怪异悸动与燥热。
也不知父兄在大邑如何了……
但这悸动喜悦,大约是又看到了新鲜事物,并非危险所致?
他摇头笑笑,本不欲在意,谁知心竟更加猛烈跳动起来,好似激荡鼓点……
鼓声更急,妲己旋身祭舞。
雾绕肩头,霞辉映身,腰若流纨,灵动翩跹。
其双臂之内又贴有金箔,乃是子妤赠礼。此时在她舞动之间,金箔自袖中破碎而出,星星点点,闪烁火光,若星辰环绕。
此时众人看来,只觉她身轻若飞,体若流云,双足竟无需点地,正是仙鸟盈盈舞于星海之间。
当真仙人临世,欲乘风而去。
金色碎屑渐渐随风飘散开来,诸人仰头,皆以为是上天所赐福祉,无不热泪盈眶、无不欣喜若狂,纷纷伸手去接,张口去吃!
连帝辛也不能抗拒这份震撼,双目震颤。至于武庚、鄂顺、恶来、崇应彪等人,更是面容迷醉,已全然被蛊惑……
占有、倾慕、崇拜、臣服……
金尘飞舞落下,周发痴痴望着,也不免抬手去接,可谁知一抬手,一滴水正落在手掌之间。
这是……下雨?
鹿台上,妲己已低吟起一首无词祝歌……
于是雷声滚动,大雨洗落,却压不住万民呼号:
“雨来也!雨来也!!!”
“是仙人降世!仙人降世!”
天雨落而万物生。
大邑众人跪地,大拜哭嚎,似颠似狂,情难自已。
遥遥望之,若民海生涛,人河涌潮。
而鹿台早已空无一人,似乎那祈雨之人,已身归苍穹。
一番仙迹,后世亦有短赋《巫妲引雨舞赋》为证:
混沌初开兮阴阳分,星汉寥落兮日月沉。
桂枝辛夷兮塑芳骨,清霜朝露兮拟香魂。
万物承序,灵韵昭彰,有舞者出,御螭而降。
飘然华晔,凤翥惊美;轻冉回旋,霅见朝阳。
于是披霞裳而曳星带,乘天风而舞九垓。
垂广袖而扶斗柄,奋翠翼而栖鹿台。
尘卷飞花,奔逾太行;盛耀惊鸿,流光万方。
携龠鸣奏,宛转清昶;私心独悦,竞遗玉珰。
当是时,
群仙至而风雷起,苍穹低而山河肃,
跃天阶而化赤旱,揽星宿而引天露。
足蹈八卦,身合太虚;踏罡步斗,姿至无极。
妖矣奇矣,鬼神嫉矣;惊矣丽矣,诸感幻矣。
紫殿传响兮钟音彻,夔牙调琴兮清浊和;
朝锦东浮兮四海潮,万籁俱往兮鹿蜀歌。
既舞罢,朗乾坤,俯仰须臾,万象归一。
唯巫者,凝九天,云不留影,风举绮衣……
~
此夜天河倾泻,妲己归来宗庙沐浴后,坐在廊下看雨。
屋内,青女姚早累得睡死。
妲己也想睡,但或许是因为武庚与鄂顺与她更近的缘故,脑海里的雏鸟与鳄鱼察觉到了父的归来,纯然是得了靠山,精力忽胜以往百倍!
雏鸟尖叫,鳄鱼龇牙;但狼与虎近来也养得肥壮,没过多时,四只幼崽就从互相挑衅变为厮打——
鸟坚利的喙毫不留情地乱啄,各色兽毛带血,在它嘴间飞舞;狼与虎当然不甘示弱,一个咬它的翅,一个咬它腿,而后鳄鱼一个猛冲啃在狼腚上,身子一拧,死亡旋转!
“嘎————!”
三只发出惨叫,齐刷刷似陀螺凌空,晕头转向。
狐狸焦头烂额,踹翻这个,扑来那个,最后只好用筐扣住,叫它们彼此不见,这才平息。
识海重归祥和,却一地绒毛凌乱……
“看这情形,好似也不必你刻意挑拨了。”狐狸几乎要累断气,原本油光水滑的毛混作一团,“若他们知晓对方存在,不见血已不可能!”
偏她还如此开大,将恶来撩拨得至死不渝;好端端的大邑狼王,如今也被训得眉清目秀起来!
“狐狐,挑拨从来不是难事,难的是……”她话语止住,看到狐狸已翻着眼昏昏睡去。
她轻叹一声,继续观雨。
夜来庙中沉寂,院中的神树越发枝繁叶茂,在雨幕中肃然。
明日,帝辛定会召见她,该如何说,讨要何种好处,她需在心中谋划……
少不得也会见到武庚与鄂顺,此二人可憋过今日,但绝憋不过明日……
这时,一旁的屋门打开,崇应彪走了出来。
昨日崇应彪为春祭准备,并不曾宿在庙中。他知晓妲己获胜,惦念那根发带,夜里早偷偷将头发放在瓦上烧成灰,一点渣子也不敢剩,全都就水饮下。
结果今日春祭散时,他就看到恶来手腕上绑着熟悉的发带……
那一刻,彪子炸窑了,他怒不可遏,一回宗庙就把自己关起来,此时才忍不住冒头。
心里似有一只老虎幼崽在蹦跳撺掇:“去问!去说清!我看她实则心里有你。”
一道电闪略过,照亮天地,也照亮彪的面容,正是一脸被抛弃的怨气。
妲己看他一眼,头微微一歪,似乎在问来意。
崇应彪咬牙,质问不出口。
今日他也看了她的巫舞,神魂也受到了冲击!
尤其大雨降落时,他竟哽咽了。
不错,疯虎也会发自肺腑地崇拜、仰视……
她或许不知,她祭舞时令他首度感到卑微如野山狸。
还有她赢得骑射时的张扬,她下令杀樊时的狠厉……
明明她骂他、瞪他、陷害他、逗弄他、又逼他脱衣、擦地,心头分叉般站满人……可他仍旧不可遏制地……
爱她……
先前彪认为,自己日后定要寻找世间最强壮的武士结姻,再生下一个恶来那般雄壮的后代,如此循环往复,令崇国永远壮大……
妲己并不凶恶,也算不得强壮,可她一瞪眼,他就要心慌,比见到天子更慌。
若是几个月前,有人对他说,彪,你会爱上一人,即便她将你像憨鹧一样逗弄,你也甘之如饴,还要上赶着给人做奴……那他可能会给那人一顿好揍。
可如今,他甚至已不奢望成为唯一
——哪怕能先成为其一也好。
他走上前,局促坐在她身侧,他很想委屈问她:「你为何送发带给恶来。我日日照顾你,做猴子给你戏耍,父亲还升了三公,我何处不及他。」
也想问:「你又不喜禄与顺了?莫非这二人也被你当憨鹧?」
可他又怕若听到答案,自己先要难受,只闷闷不吭气。
妲己看着他:
彪也才沐浴不久,一头黑发刺茸茸立着。
目光下移,又看到他手背三道血痕——
是那日青女姚挠的……
一时,她也心软,拉起他手来,“那日青女姚挠伤你,你不曾还手,我还未及谢你。”
彪还是第一次被她触碰,顿时,魂儿飘飘,眼儿润润,只知呆呆盯着她。
“可搽过药了?”她问。
他点头,不敢乱说一句,唯恐说错了,就将一切毁掉。
妲己见他乖巧得诡异,笑道:“青女说得对,你不但心有正气,也知何可为,何不可为,旁人对你误解颇深。”
彪只顾吞口水。
黑色雨幕里,好似只有他二人。她此刻握着他的手,温声细语,说着他从未听过的软和话。
好、好快活……
他也要变得花肠雪肺了!
妲己又问他:“人人皆说崇国人最会唱歌,你可会?”
他瓮声答:“崇国人生来就是山雀。”
“唱来听听?”
他挠头,想了想,故意选个崇国情歌,小声唱道:
「郎啊郎,役何方?
霜露晞野,鸟飞秋梁。
郎啊郎,何不归?
销骨埋沙,战鼓声微。
郎永不归。」
妲己闭上眼,枕在臂上。
彪果然很会歌,歌时轻柔如情人呢喃,并无一点平素的憨蠢顽劣……
良久,歌声磁性悠缓,搭配雨声,她沉沉睡去……
崇应彪也枕在臂上,凑近盯着她。
她睡得极沉,看上去毫无设防,嘴唇微张。
也是心一横,他凑过去,在她嘴角一贴。
也不知自己竟真的亲到,又得意,又愧恼。抓耳挠腮,苦闷叹了一声,忙将她抱回房中……
【📢作者有话说】
狐狸:啊?心意相通?那要是你和发这样……他岂不是就要那样……
妲己:你小脸通黄像只藏狐。
狐狸:林萧,你骂人可真高级……
~
彪:我上才艺了!
恶来:真好,我拿你当兄弟,你拿我当儿子。
~
1《诗经·列祖》
2《诗经·那》
70 ? 领册封妲己陷商容(一)
◎含香果武庚诉衷肠◎
雨龙于云上游走, 也盘旋过鄂顺府邸之上。
檐草溪涌,陶缸满盈。影壁之上,松石镶嵌的鳄龙盈盈艳蓝,嫽美狰狞。
今日是犽轮值, 宗庙落锁后, 听闻公子相召, 就知是要问妲己,匆匆赶来。
他不敢隐瞒一点,将连日之事不论巨细说了, 尤其是发带消失一事。
人人皆说, 鬼巫的发带给了大亚,说来时的语气无不嫉妒又艳羡。
毕竟,鬼巫去寻大亚, 并未避人, 回去时头上发带还换了样式, 那么发带赠予了谁,还用细想?
南肆之人,嘴巴松比用旧的马绳, 这事早传得沸沸扬扬……
鄂顺听着, 负手立于廊下, 摩挲着食指的松石指环,静默似雨中之竹。
细眯狐眼里,冷淡水色凝结,泛着点点寒光。
犽只望了一眼, 便收回目光, 再不敢出声——
公子性情矜傲, 他忍怒不发时, 最爱摩挲指环。
也不知过去多久,鄂顺唇角勾起,恰似壮硕狐妖噬人前的狞笑,徐徐道:“我知了,我自会去问她,你且归去。”
犽如获大赦,连忙退下。
鄂顺身边近卫有唤作狌的,早已要不平了:“公子,鬼巫这是何意?公子对她如此尽心、寻来仙驹,一路又搜罗有趣之物给她,她却这般摇摆不定!若是王子也就罢了,如今又是大亚,还有公子彪!”
尤其崇应彪,在大邑只差横着走,这样的人跑去给妲己做奴,不就是灶边蹲犬之心,路人皆知?
若是按照自家公子一贯脾性,此时早该大怒。
鄂顺横他一眼,果然愠怒,但开口说的却是,“狌,鬼巫尊贵,再叫我听你说她一句不是,自去领鞭。”
狌一慌,赶紧低下头,“我、我知错……”,忍了一息,仍要关切追问:“但公子做何打算?”
做何打算?
鄂顺看得出,妲己心里当然有他。
可春日桃花夭夭,尚且要惹蜂蝶痴迷,更遑论山鬼之姿,当然会令虎狼追逐。
她又素来心软和善……
无妨,他总会叫她知晓自己的好,只选他一人。
但若愚他……
许久,雨势更大,鄂顺离去后,地上只余一枚碎裂指环……
~
大雨一夜,河水浑涌,民众夜来雨中沐浴,已洗去连日酷热。
待到天光大明时,日光穿透湿雾:盈盈闪闪,似云母碎浮,朦朦胧胧,令肌理舒适。
此时宗庙之外,内廷多伊费中已在等候,乃是奉天子之命,来请妲己入宫。
且说这费中,属费氏,嬴姓,上古若木后裔,是天子的近亲表弟。
他生来便是贵族,容貌出众,姿仪轩昂,却并无一丝贵族骄奢淫逸之气,反而因才华横溢,犹擅治国,被天子擢为近臣之首。
因其母老来得他,故其年纪只比武庚略长,犹是青年模样:
观而望之,身长八尺,壮似恶来崇彪之态;
近而查之,容姿盛丽,若有帝辛武庚之影。
面上鼻子生得尤其好,高直,鼻尖微有一勾,大邑之内少见。其生来被训导得性格沉稳,有端方君子之态。帝辛派他来请,足见重视。
戍卫已去通禀,谁知费中在门前等了一阵,倒是崇应彪从门后探出一颗俊俏狗头。
费中与他相熟,见之失笑,语带戏谑:“彪,人人皆说你在此为奴,我还怕将你委屈,如今看你容光极盛,倒是享受。”
言罢,还要无奈摇头。
崇应彪并不在意他挤兑,反而笑问:“中,你同我透个底,天子请鬼巫去,是为何事?”
费中斜他一眼,掸掸衣袖:“天子之意,岂可轻言于你?”
彪不肯放弃,嘿嘿一笑:“我何曾要问细项,不过想知道好坏。你告知我一字,我欠你一人情。”
费中唇角一勾,犹豫一瞬才无奈道:“大好。”
彪喜,连忙去告诉妲己。
屋内,青女姚正为妲己挽束最后一缕发。
崇应彪兴冲冲跑来,见日光正照应在她身上,莹然光华,忽地又局促,站在门边不吭气。
昨夜窃玉一口,眼胀心突,心虚至今。
妲己正在闻香膏,听到他来了,并不看他,只问:“怎了?好似贼样。”
他挠挠脸,“你不必担心,我特意为你问过中,天子召你,是好事。大约昨日你祈来了雨,要赏赐你。”
妲己轻嗤一声,指尖蘸取香膏,涂在手背。
崇应彪正欲抱怨她不领情,就听她说:“青女连日制衣辛苦,我今日要放她去顽。今日天子归来,也要见你,不如你陪我入宫。”
崇应彪一抿嘴,吞下抱怨,又得意起来。
庙门大开,妲己自淡银薄雾中步出。
她今日做夏日盛装,与以往更为不同。
发髻鸦翅般左右微展,簪以玉石,饰以筒状玉冠;左右脸侧,各垂下两个发辫,上坠玉璜并玛瑙流苏直至腰间。
白衣领处,是层层各式纹样繁复刺绣,圈圈外展,边缘又缝缀间色黄玉松石。衣领之外无袖,一双清辉手臂舒展,以青铜臂钏、朱砂纹绘点缀。
再向下而去,腰间束带镶嵌玉方玉圆;一截同样刺绣的白色蔽膝之下,是红裙舒展长曳。
费中怔愣一阵,还以为坠入仙境,待人走到眼前,方才匆忙低头恭敬道:“鬼巫,肩辇已备。”
宗庙之外,乃是一四人肩舆,宽阔非常,扎着彩绢。肩奴雄壮,面容姣好,上有五色华盖,铺就软垫。
崇应彪早跑了过来,半跪在地,示意她踩自己的膝盖上舆。
那得意洋洋的憨蠢模样,实在叫费中难以直视。
「我若是崇侯,当真看到他都要眼痛。」他如是想。
肩辇抬着妲己,向东走出宗庙正路来,外面便是一段大邑主路。
此时戍卫拦截之下,路两侧人头攒动。路上早已被丢满了簇簇春花、花环、香草编就的各色动物,倒似花毯一条。
左右甚至还有陶盆陶碗陶罐,供奉了许多果粮酒饮……
妲己甫一现身,民众皆乌压压跪地,大呼“仙人赐福”,声如潮水,排浪而来,一望无尽。
妲己自华盖内见到,不免意外且震撼。
她曾经有野心、有不甘,所为皆是封神。
扫把星也好、天狼星也罢,哪怕再低微,她仍认为自己仍值得一位。
而此时,她望向自己双手。
明明连掌纹也无变化,明明她仍是她,可在众人的跪拜中,一股明锐的力量在萌发;她有一种感觉,自己无所不能,百无禁忌,是真的仙人。
可她并无仙力,昨日降雨,也只是巧合。
狐狸曾说过,人类之中,总有人对天地因果更为敏感,可观天象、辨晴雨。她怀疑申豹便是此类人。
但观得好不如来得巧,昨日该有大雨,却偏偏是在她舞过之后。
但就与此前她预言天晴一般,当巧合遇到祭祀,只会令人深信不疑、心生敬畏。
若他们知道,仙人的目的,实则是要灭亡他们的国呢?
狐狸耳朵抖动,也要探头去看,“原来这就是崇拜……你看他们的神色,你现在就是告诉他们死后可入天宫,他们也会立刻从命……”
令其生则生,令其死则死。
某种程度上,与仙并无异。
此时,妲己眼见周遭人因自己而狂热疯癫,他们双眼圆瞪,眸中热焰熊熊;甚至还有人高举婴孩,想要赠予她带走……
大邑连年春祭,但即便是当年的申豹,也绝不曾收获此等盛况。
她自嘲般喃喃说道:“崇拜如潮,清醒何其难也……”
但幸而,她将要见到帝辛,必须清醒。
此时王宫正殿中,帝辛端坐中央,其下各类小臣,诸如卿、尹、武、理、事、史、乐,各在其位。
费中恭敬引妲己上殿,至天子前行礼。
抬首时,武庚总觉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瞬……
虽勉力维持淡然,但唇角却已扬起。
他又想到昨日妲己祈雨时。
他仰望着她,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
当雨水落下的时候,震撼几乎令他落泪。
再想到自己梦中那般“玷污”她,又曾真切与她的衣物、与她亲昵过,心头不免既罪恶,又愉悦……
小腹窜热,他忙垂下眼帘,生怕再多看几眼,更情难自禁。
帝辛也端详着妲己。
乌发高盘,肌理透光,剔透恍若玉人,一身华服虽更胜昨日,但气质已不同。
此时的她,更似凡间之人。
他语气悠缓道:“鬼巫好仙术,为大邑祈雨。余深感念之。”
妲己低头一笑,“天子错爱。降雨乃先祖命我代而为之,非我有通天之术,不敢居功。”
她只想借机加深天子对仙力的信任,并不想被当作威胁。
帝辛点头,“余知先祖重你。先祖可还有旁的叮嘱?”
妲己佯装思索一阵才说道:“并无直接叮嘱,但我闻先祖们闲来对话,倒还提及两样。一样,关于祭祀,先祖仍抱怨人牲太多、太吵,不胜其烦,欲取繁花妆点,以鲜果敬飨。”
帝辛眼神幽妙,缓缓点头,“好,余定当备花果以祭。”
在帝辛看来,连年祭祀,不论是人牲还是畜牲、禽牲,所耗巨大,时常令他烦扰。
国之本,在民。他用贵族祭祀,也是为缓解这一状况。
但此时妲己说先祖抱怨人牲太多,倒给了他暂缓活牲祭祀的借口与契机。
“另一样。”妲己再度补充,“先祖说,贤者已至。”
帝辛笑容骤敛。
他并不知妲己目力远胜鹰隼、一早看到周昌坐在迎仙台下,只知周昌昨日才至大邑,与妲己并无接触,她却已知晓。
她果然通天地万事……
再开口时,帝辛的语气愈加柔和恭敬:“好,余已知,万谢先祖。今日召鬼巫来,不过是为些凡俗琐事。中,你且宣来。”
费中这才步出,袖中拿出一竹册来,扬声道:
“上命降监,命下于国。
鬼巫己氏之妲,得天帝先祖相佑,沟通鬼神,雨被大邑,万民感念,天子有知。
今赐大舍一,赐车二,赐奴廿,赐百朋贝,赐良弓十、良驹十。擢其任宗庙大祭司,申豹退任祭酒。
再念其骑射之艺拔群,小亚拜服,如今擢升少亚,可调骑射武者千人。
封有苏首领进「子」,赐大鼎一。”
念完,费中上前,将竹册递给妲己,含笑道,“大祭司,天子厚爱,莫负所期。”
一连串册封,百官瞬时骚动哗然!
赐房宅贝币、封少亚,为双亲加爵,这竟还不够,还要封她为宗庙首领?!
原来,宗庙虽独立于朝堂之外,但商王乃是天子,享有任命之权,故而其任命只需宗族耇长通过即可。
而妲己有引雨之能,万民之情难抑,此时册封,哪怕族老也绝难反对。
忽地,一人疾步走出,大声道:“天子!妲己来大邑不过数月,不过祈得一次雨,就封为大祭司,如此怎能服众?!”
这声音听来耳熟,妲己不必回头,也知是商容。
商容一脸麻子涨红,仿佛剧毒果实,随时要喷溅毒辣浆液来,他不顾周围人阻拦,上前厉声道:“请天子考量,申豹!申豹才是通天之觋!”
“哼!”
竟是武庚低头嗤了一声,冷目扫去,“师容今日来时,莫非不曾看到万民之举?谁才是上帝之使,岂非一目了然?更莫说,昨日分明是妲己引来祥雨。你此时不乐,是怕换了大祭司,每年宗庙所得供奉,自己少得一半?”
这话一出,殿内顷刻一片寂静,唯有帝辛无奈看他一眼,不很严厉地低斥:“禄,慎言!”
武庚不屑侧头。
商容越发脖子也气得粗红,青筋直跳:“王子要为这妖女污我清白?”
“清白?”武庚眸中掠过厉色,直身针锋相对,“若我端出证供来,只怕你活不得!”
商容一凛,哑然之下,更要气急败坏。他环顾四周,看到微子、箕子、比子之人,大声道:“为何你们似哑鹧,你们就任天子如此执意孤行?!”
识海里的狐狸大笑着对妲己道:“他倒还要去求微子那几只憨鹧,却不知这几人早以为你与他们心思一致!对你十分推崇。哎,容也糊涂,自己儿子娶了鬼侯之女,还不知收敛,倒要主动蹦出来。”
毕竟,在微子等人看来,宗庙换人,但仍对他们有利,那么对商容是否不利,又有谁在乎?
再者鬼侯死去,商容之用就大不如前,既如此,还不如赶紧将新贵妲己拉拢,谁人要与他同一战线。
于是,微子等人反而要苦口劝他,再看王女、王子、各公子,乃至大亚、少亚等人,或为利益,或为情爱,或不敢质疑天子,或真心崇拜、欣赏妲己……以至竟无一人帮腔!
商容慌乱环视一圈,心忽地凉了下去——
可怖也,这妖女究竟用了何等妖法?
他怎落得如此境地?!
这时,妲己打破僵局。只听她语若凤吟,婉转惑人:“天子明鉴。今日见到师容,我倒又记起先祖们闲聊时的话语来。”她笑意盈盈,内藏杀意,“先祖说,容必反。”
众人惊愕,面面相觑。
她轻叹,“唉,师容是怕我迟早记起、告知天子,所以急切?”
商容早已惨白,疾声厉喝:“你,你休要胡说,我对天子忠心!先祖必知!”
她点头,幽幽道:“既如此,又为何如此恐惧?”
遽然之间,商容脑中似霜冻,百口莫辩。
他已明白了她的意图。
妲己这话,哪里是说给他,分明是说给帝辛!
——仅「必反」二字,就足矣令任何一任天子起杀心,何况他与鬼侯的姻亲关系这般敏感?
——而他既然知道天子多疑、定要对自己起杀心,又怎能不反抗搏一线生机?!
妲己仍含笑望着他,那狐眸一如既往妩媚。
她就是要用一句话,将商容逼死!若非他方才跳出来,她实则还想不起先前的轻辱之仇来。
固然,她还要顺手警告所有试图害她之人。而商容是个乐官,身处师位、但并无实权,果然再合适不过。
妙哉,天助她也!
商容再看向帝辛时,已近乎僵硬,听到颈上经络发出“咯吱”怪声。
帝辛锐利的眸子眯起,正如他一贯端详猎物那般……
身体恐惧至麻木,商容知道自己铸成大错,仓皇跪地,疾声说道:“臣、臣绝无反意,臣对天子之心,日月可鉴,愿遵天子旨意……”
此时他再如何求来,听来也似狡辩。
“罢了,”帝辛森然摆手,再不看他,“余旨意已下,休再呶呶。”
言罢,左右看看,忖着子姞还要留下议事,遂对武庚似笑非笑道,“禄,宗庙之内,亦恐有人不服,你与大祭司同去,再领她去看宅院。”
闻言,武庚双眸一亮,喜孜孜领命去了。
而鄂顺、恶来、崇应彪三人,俱阴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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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翠梅黄,松苍柏盛,大祭司的新舍选在宗庙向南附近,做成了两进的样式。
此时宫庙前来庆贺的贞人,将百姓万民送来的花朵香草编成各式花样,再用彩布绑在她廊前柱上,以作贺礼。遥遥望去,色彩斑斓,恍若花草之屋。
诸人贺喜一番后离去,鲁番与衡牙又携物前来——
俱是武庚田猎一路为她搜罗的稀罕玩意儿。
妲己欣喜,将有趣的泥人和石雕捡出来,其余则命青女一并收去仓库里。
于是屋中静下,只余二人。
妲己向墙上木架摆放泥人,察觉到王子站在近旁,只灼灼盯着自己,诧异回望他:“为何只顾看我,我面上不洁?”
“不……不是……”他垂眸,暗自懊恼自己愚笨。
此时他心头,恰如雪狮子向火,一早化成了水儿。
情知不该如此露骨,可实在太过思念她,此时独处,更要满腹冲动横冲直撞,只幻想可如先前那般,将她拥在怀中,唇偎齿叠才好……
可那时她醉酒,是将自己视作旁人,如今她清醒,又是仙人、是大祭司,造次不得……
“怎忽地如此红热?”妲己抬手,手背贴上他的额,极关切问,“方才还好好的……”
武庚心中一荡,气息不平,燥热答:“昨日雨中,染了些风寒……大约此时才发出……”
狐狸嘻嘻笑道:“出去一趟,王子也学坏,知晓装病求关切。”
妲己闻言果然急切:“何不早说,还叫你陪我许久,快卧下歇着,我为你看看。”
说着,已拉起他的手,向牀而去。
武庚目光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一凝,再看那牀,更要躁动。
妲己命他靠坐在榻上,拉过他手腕来,随即笑道:“脉象倒把不出什么来,想来并不严重。”于是写了药房,命人去巫医处抓来熬了,又叫奴打了一盆冷水来,用冰凉帕子为他敷额。
井水刺骨寒凉,但他却更不清醒,面如敷赤,眸带火星。
妲己最爱看他隐忍模样,倒有种施虐似的满足,于是忍着笑道:“可好些?”
“唔……”他含混应着,抓住她的手,“井水凉,你的手都冰了……”说着,摁在自己颈上,舒适得气息颤动。
此动作暧昧,妲己却一脸忧愁:“王子身上也如此滚烫……”
“无妨。”
——武庚倒不贪心,能贴到她的手就已足够。
“不若我放下帐子来,为你将身上也擦擦?”她说完,心无芥蒂地笑着,“反正……先前也见过……”
武庚一怔。
许久,嗓中模糊发出“嗯”的声音来。
妲己一笑,起身放下帘帐来。
素色的帘帐隔绝光亮,昏黄一团笼在帐内。
正是暮霭锁春色,梦枕交鸳侣。也还未如何,就叫人腰腿发软,一物独硬。
她坐得离他更近了些,试探问,“王子是自己来,还是我……”
原来只是听到她这般问,也会心如擂鼓,跃跃而动。
“我自己来……”他沙哑说着,解开衣带,先要胡乱堆去下面遮住……
交领上衣散开,躯体肌肉丰隆在晦暗中阴影起伏,是暮色中的辽阔山野之感。
此等美景,即便圣人想要无旁骛,也极难做到,何况妲己素来贪美。
她心头发热,拿起冰凉的巾帕,在他胸前一贴。
耳畔果然传来王子吸气的声音,浑身肌肉更要绷紧……
武庚茫然望着帐顶,虽不知事情如何变得如此银迷,心头却更被勾出来贪婪来……
冰凉擦过腰腹线条,他正煎熬得几乎要死去,外面又传来青女姚的声音:“主人,药熬好了。”
青女姚说完放在桌上,又轻手轻脚溜了。
妲己要起身去端,却被他抓住手,唯恐她一去不复返。
她笑着在他手背拍拍,哄道:“不喝药,只怕明日发出来更重。”
他这才记得自己实则在装病,只得放手。
过了几息,妲己将药端回,才坐下掀开帘帐,就被唬得一跳——
武庚不知何时已经坐起,上衣尽除。
“你嚇我一跳!”她嗔瞪他,“为何鬼魅一般?!”将碗向他一递,“已放凉了才送来的,快饮下。”
他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在口中蔓延,苦得舌头发麻,他却浑然不觉,只低声道:“妲己,你可还记得,昔时在有苏,你为我看治。那时……那时你总看我身体,是因为爱喜?”
妲己的目光在他劲瘦的腰腹流连一睃,语气却冷淡:“爱喜又如何,王子叫我勿有他念,我一直牢记心头。”
武庚急切低声解释:“我早说过,那时是我憨鹧……我是说,你若爱喜,便是想摸也可。”
“哦吼!”狐狸发出垂涎的声音,“好大儿也学会了s诱。”
他见她迟疑不动,苍劲大手便去拉她。
妲己那模样似是要拒绝的,但拒绝得却不大真诚,半推半就触碰到时,只觉得肌理光润,肌肉弹硬,撩人至极……
温凉的手略过之处,仿若细小火焰燃起,武庚不自禁凑近,颤声道:“妲己,这药好苦……可否给我香果来含……”
她抬头,眼中迷醉,疑惑笑道:“我才搬来此处,并不曾备香果……”
“有……”他侧头,飞快在她唇上一啄。
“呀!”她果然双目嗔瞪,手掩住口,身子一缩,“王子,这是作甚?”
【📢作者有话说】
妲己:这样不好叭,我只有两个肾诶。[化了]
狐狸:你就得便宜卖乖吧![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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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子果然还是得明天才能亲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