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萤火虫-
江澈电影杀青,邀请今宵参加杀青宴。
今宵本想拒绝,毕竟她没有参与到电影的拍摄环节,无论是筹备道具还是到后期的角色形象和电影海报制作,她都与摄制组的工作人员搭不上关系。
平日里与她对接工作的都是执行制片人,除了刚开始的洽谈和几次剧情讨论会以外,她与电影制作方沟通基本是以线上为主。
但一想到她如今的身份并不仅仅是一位国画画师,那位总制片人也像是有求于沈修齐,她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沈修齐极少出席商务宴会,集团所有重大项目促成之前,他就已经找到对应的关键人物私下洽谈,等谈得差不多了,才借由宴会或会谈的方式对外放出一点消息,一般这样的场合都是由沈凝光出面。
他习惯了在背后运筹帷幄,因此别人求见无门,只好将主意打到今宵这里。
不过今宵也不会随随便便将沈修齐搬出去。
神佛尚不能解众生烦忧,更遑论肉体凡胎的沈先生?
用沈先生的话讲,伺候好她这位小祖宗就要了他半条命了。
在外社交,她并不介意别人觉得她是借沈修齐的势,毕竟沈先生悉心教导过,有上好的资源不知道利用,这是蠢。
既然选择了和权势站在一边,那就要丢掉那些莫名其妙的清高,这已经不是谁空有一腔热血就能单枪匹马打江山的时代,圈层之间的壁垒越垒越高,能往围墙之内借势已经是一种本事。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实力配得上沈先生的势。
她抱起来拿回房间,找了玻璃瓶给它喂水,而后窝在沙发上抱着腿看它。
它一株开得是那样茂盛,簇拥着一朵朵灯笼似的花蕾,紫蓝色像雾一样弥漫在房间里,正如它的名字,盈满于室。
今宵不知看了多久,甚至有这份闲心打开电脑检索。张美琴若有所思,这时侍应生进来倒茶,她听见沈湛兮点了黄酒,也不想问他今儿怎么能喝酒了,她都想喝了。
她不开口,沈湛兮也不说话,她认为这是她的冷战态度,让他反思,
今宵觉得没必要研究他们什么心思,毕竟沈湛兮跟她又没有关系。
直到回了宿舍,她顺手将桌上的杂物归拢,给自己倒一杯热茶喝时,眼角的余光忽地瞥到了一团红绳。
眼瞳蓦地睁大了起来。
她答应给沈湛兮编一个平安结,以作为这次讲座的谢礼!!!
但是,她忘了!向源还有些踟蹰:“这个……还是我来请吧……”
今宵拉了下他的衣袖,没等他欲拒还迎,就听到食堂里热闹的声音。
所里的领导吃饭都有固定地方,今宵就故意拉着向源往那儿过去,等眼神探到一个身影出来,连忙笑盈盈地打招呼——
“主任!”
刚打了盆饭的章敬霖被这一嗓子吓到。
“小今啊你……”
她完全忘了!
讲座她都听完了,谢礼居然没送出去!
沈湛兮实在可恶,他为什么不直说,如果她没想起来这件事,岂不是就这样迷惑地过去了。
但他当时见她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眼便看穿她忘了这茬,再点明就只会让她尴尬无措,也就作罢。
那平安结他也不是真的想要,只是免得后续她再为此跑去找他。
这下好了,今宵如果不想去找他,是不是也像沈湛兮一样——当作忘了?
可他没忘,他只是没提。
他认为谢礼不重要,不代表她就可以不送。
今宵心里叹了口气。
她决定明日去找赵姐重新学一次。
至于沈湛兮没吃饱这件事,大抵有人会给他准备宵夜,今宵把过道的窗户关上,目光忽而落到上面挂着的玻璃试管,有时候算数据太累,她就会来看这些长在里面的绿色小生命。
看它们从一株小小的根系,长出巴掌大的叶片,如果把它们放到更广阔的天地里,会成为大树。
今宵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这棵小植株,她渴望从小试管里逃脱,去到更大的天地。
于是手里端来清水,一点点顺进这些小试管里,在没有成为参天大树前,就在这狭小的管道里努力吸取阳光和雨露吧。
“哗啦~”
风声鼓响了铁门。
沈湛兮走出军区,梁鸣问他周末是回家还是应酬,并说:“今儿早晨听了天气预报,北京傍晚刮大风。”
他拉开驾驶座车门,一步迈了上去,说:“约了科学院的吕院士见面,不好改期,你们做好防护,我今晚回来。”
“收到!”
车门一阖,打火声响。
沈湛兮的车驶入马路后,忽然打了下方向盘,往老城区的胡同开去。
吕亦莲是今宵的老师,他鬼使神差地想来问她,要不要一同去科学院。
越靠近,前路越狭窄,不是条康庄大道,他拢了下方向盘,想起今宵说的话:要想成婚,总是要舍弃些什么,若还想要爱情,那就更难了。
就像这条路一样,还是从南边的巷口进的,难。
今宵双手叠在身前弯了下身子,再低一点头就像鞠躬了。
出了办公楼,她的步子不由加快,但是又不能超过沈湛兮,退半个身位都是人情世故。
好在他虽然腿长,但步伐不快,不过今宵注意到,她来的时候是经过了一大片阳光暴晒的空地,但这会出来却不是那条路了,于是便说:“你们这儿真大,出去的路都有好几条。”
沈湛兮闻言似乎才想起来问:“北门这条路走得长一点,不过阴凉些,可以吗?”
原来首长也怕晒啊,今宵立刻点头说:“可以的,我刚才也晒了一路,都热出汗了。”
沈湛兮略微颔首,双手垂在身侧往前走。
蓝花楹,也叫蓝楹花,花语是会议室里人声轻渺,今宵听不太清楚旁人的议论,只在沈湛兮的这番话里怔愣住了不知多久,一双眼睛也看了他许久,直到站在他身旁的士兵说:“今小姐,您是不是看我们家首长看得挪不开眼睛了?”
这时沈湛兮眉头一皱,双手负在身后,侧眸看向下属,他忙抿了下嘴唇,扮作噤声,倒是今宵反应过来,整个人有些不知所措地走出了位置,说:“我看看我的导师来了没有……”
等那抹纤袅身影离开,沈湛兮眼神训责:“怎么说话的?不在脑子里绕一圈再讲吗?”
梁鸣说:“我已经绕了,都没直接问她是不是看上您了。眼睛这样盯着您看呢,不就是看上吗?”
沈湛兮瞳仁微动,但脸色依旧板着:“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看上」,不是看着一个人,就叫「看上」。”
梁鸣轻咳了声:“那至少得眼睛先看着你,才能有「看上」吧,再说了,您刚才那番欣赏的话,实在不像是对萍水相逢的人会讲出来的,首长,越界了。”
他最后那几个字眼放轻,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要悄悄讲出来听。
沈湛兮说:“是吗?既然梁同志这么懂「越界」,不然今晚回去就拉练,突破不了防线别休息了。”
梁鸣眼瞳睁圆:“首、首长……说好的休假呢!”
沈湛兮懒得理他,往讲座首排的位置走去。
今宵似乎找到了人聊天,双手叠在身前礼貌地交谈,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这时有人来跟他打招呼,沈湛兮脚下的皮鞋微顿,然后无意继续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和今宵不过三步远的地方。
她只要一偏头,就能看到他。
聊天的声音,只要用心听便能清晰。
今宵说:“老师,一切都还好吗?我听说学校最近引进了一批设备,师弟师妹们有福了。”
和她说话的是位中年女院士,鼻梁上架着镜框,短卷发已经有些花白,但神采依然奕奕,道:“也是你师兄的功劳,他在国外促进了这笔合作,你这个消息灵通呀,看来毕业后跟他没少往来,没有再一起抱怨我当年的严苛了吧?”
今宵抬手挠了挠后脖颈:“哪有,他现在在国外,事业飞黄腾达。”
导师笑了声:“他那天可是跟我说,只要你愿意,他随时都能帮你牵线搭桥,赴美发展。”
沈湛兮负在身后的手握了握拳。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专家说:“炸药这方面吕亦莲院士最权威,就是那位穿着水墨旗袍的女士。”
沈湛兮长睫一敛,尊敬道:“还请替我引荐。”
吕亦莲正在和学生说话,忽然旁边不远处的同仁朝她又走近了过来,几乎是并肩的,显然是有事要说,等她和今宵谈完。
而她的学生又分外懂事,见有前辈过来,自然转了下话题:“老师,有人找您。”
吕亦莲笑笑道:“给你介绍一些,这位是防空领域的专家。”
沈湛兮还没等引荐,吕亦莲就先把他的人脉介绍给了今宵。
他也不急,面上淡淡划着笑,刚聊上两句,组委会便通知讲座开始,请大家就座。
今宵的位置和沈湛兮隔了大半个演讲厅。章敬霖刚要问文件传达是否顺利时,眼角就瞄到了站在今宵隔壁的男青年。
眉头一耸。
今宵介绍道:“他叫向源,实验中学的老师。”
向源才反应过来在这儿吃饭会遇到今宵的领导,忙拘谨地点了下头:“您好,我叫向源,今年26岁,籍贯安徽人。”
“安徽好啊,人杰地灵,欢迎欢迎。”
今宵的目的只是让主任知道她确实在接触异性,为结婚作努力,此刻达成效果,便说:“那我们不打扰您吃饭了,您慢用。”
向源像个工具人一样,又被今宵扯着衣袖抓走了。
等坐到餐椅上,面前推来一份饭,她说:“吃吧,今天辛苦了。”
向源还得说一声:“谢谢。”
两人吃着吃着,向源看到周围人来人往,这种职工食堂也有不少夫妻坐在一起用餐,男女互相有说有笑,但今宵却没说话,他咽了口饭,开口问了一句:“你谈过恋爱吗?”
今宵筷子顿了顿,嘴唇抿进一根豆芽,这种问题比较敏感,如果说没谈过,就会显得自己像个不谙世事的女生,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如果说谈过,又得深究,于是她含糊问:“你认为谈恋爱是什么感觉?”
向源说:“会变得不一样。”
“不一样?”
“对,本来是这样一个人,但谈恋爱后就会变成另外一种人,比如不吃青菜,会变得能忍受青菜,就像化学反应,物质发生改变了。”
听到最后那句话,今宵忽然捂唇笑:“化学反应?这个我熟,我就是搞化工的。”
向源看着今宵,手里的筷子动了动,最后无奈说了句:“不是科学的,是浪漫的。”
今宵嘴唇微微张开,向源低头吃饭,好像因为话不投机,而感到兴致蔫蔫。
但可以确定的是,向源谈过恋爱,不然他不会得出这种结论,但今宵觉得恋爱并不难,因为她就是搞化学反应的。
而且还能搞出火花,恋爱么,不就是火花吗,触电吗?
但现在她想继续搞化学实验,却是需要先通过婚恋这道考验,寻找一个能与之发生关系的对象。
不过眼下领导知道她积极备婚,态度都变得谆谆教诲了些。
所长办公室里,今宵把沈湛兮的签收单子递了过去,又说他如果有什么问题,可能会来询问。
所长听罢让今宵出去忙,他打个电话给军委。
“嘟”声响了四下,对面才接通。
“湛兮啊,东西没什么问题吧?还要补充什么材料吗?”
“我用过一款炸药,泡过水,拉了保险丝,但只要不扔出去,拿在手里也不会炸,而且抛出去后,会停顿几秒钟才爆炸,我看了你给的资料,没有相关信息。”
所长指头点了点桌面:“这个视实验参数而定,怎么会有拉了保险丝不扔出去,还泡了水的情况呢?概率太小了,我们也没做过相关的测试……你记得是什么型号的炸药吗?”
沈湛兮语气淡淡道:“都炸了,我上哪儿看它的型号。”
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隔着重重人影,偶尔瞥见他的身影,可是又像天边的云,一下子滑走了,被照过的波心变得空荡。
讲座持续了三个小时。
被邀请的行业专家所讲的都是目前最新的研究成果,不论是做什么职业,最重要的是掌握信息,这也是为何她坐冷板凳会坐得如此着急,远离了核心,就是被蒙在了罩子里,触不到外面的世界。
晚上是会客宴,不谈公事,倒是有些上了年纪的前辈爱拿曾经的辉煌事迹闲聊,今宵不发一言,今天脑子动太多了,她饿,嘴巴顾着吃,自然没空说话。
沈湛兮就不跟她同席了,他那张桌子的前辈更能聊,必然更要说些恭维的话。
今宵忽然觉得他不容易,筷子都没怎么动,至少她回头三次,他都没在吃。
好不容易应酬到了九点才结束,今宵今天收获颇丰,见到了不少仰慕的大师,有的虽然不是同行,但名气响亮,她也就只是点头之交,毕竟人家还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酒店门口前,灯光金碧辉煌,今宵送自己的老师上了车后,也要打车回去了。
临开车门,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今小姐。”
她下意识回身,见是沈湛兮站在旋转门前,头顶的灯光照得他挺拔轩昂,肩膀也比旁边开门的侍应生要宽大许多。
因为眉骨的挺立,眼睫是深而长的,望人时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暗影,侵向她:“要走了吗?”
他这句话让今宵愣了下,什、什么意思!
她不应该走吗!…… 认为是谁给的都没关系了。
今宵双手搭在栏杆边,往下望是商场一层层的扶手电梯,有一种深深的吸坠感,让她不由感受到沈湛兮说的关系中的隐患。
“我的相亲对象跟我说,谈恋爱是一场化学反应,可我就是搞这个的,兴奋、刺激,实验室里都有,甚至还有爆炸。”
她说的时候,脑袋还歪了歪,抿着唇笑,有些隐隐的骄傲。
沈湛兮不由扯了下唇:“所以你是告诉我,如果自身条件不足,还想要结婚的话,那就要有取舍。”
今宵忙点头,旋即又摇头:“这个定律适用我,不适用你!”
沈湛兮眉梢微挑,眼睛灼亮地望着她:“为什么?因为我是好饭,不怕晚?”
今宵忍不住捂唇笑。
沈湛兮的嘴角也不由勾起,等反应过来,又抿了回去,恢复正经道:“不是要买电脑吗?还挑不挑了?”
今宵被他提醒,小鱼儿似地游进了电脑城。
沈湛兮靠在金属栏杆边,双手环胸,视线里看着今宵的身影,思绪里响着她的声音。
今宵瞳孔缓缓一睁,上面写着:「绝望中等待的爱情,宁静、深远的感受。」
她下意识觉得这花的寓意太深重,可转念想,这个季节刚巧是蓝楹花盛开的时候,沈湛兮买到它也只是碰巧,他应该不会考虑什么花语。
可她又想……或许他知道,所以这是一束替他诉说「等待」的花。
她鼻尖微微发起酸,连同眼眶也有些朦胧。
心腔便似这盆栽满花枝的瓶子,荡漾着水和拥挤的愁绪。
他为爱她而存在着,以生命为期。
她伸出手。
“我愿意。”
“我愿意。”
我当然愿意。
从一开始的不坚定,到如今的许下誓言,只有今宵知道她究竟有多贪心。
夜路那么难走,只走一段怎么够?
得要到天明,得要度四季,得要过一生才行。
那枚钻戒缓慢推进她左手无名指,流萤轻轻扑腾,带起一束流光远去。
她牵他起身,在月光下拥吻。
身后一对萤火虫交缠而飞,旋转着,雀跃着,隐入花丛。
爱的使命开始了。
不死,便不休。
第 82 章 度今宵-
回程的路上,天边几缕绵云散去,稀疏几点星光渐显踪迹。
今宵将左手举得高高的,整个人往后倒在副驾座椅,汽车带她穿越山林,沿途用以照明的路灯昏暗,却丝毫不掩无名指上的钻石火彩。
她将手往左一转,分开指节,从指缝里看到正在开车的男人。
车内只有一点窸窣声响,沈修齐也不看她,但又好像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她才将指节分开,就看他弯起唇角,笑得很轻。
她忽然放下手好奇:“你今晚求婚该不会是心血来潮吧?”
沈修齐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顿两秒说:“你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怎么讲?”
沈修齐看她一眼,说:“这钻石倒是早就送去荷兰切割了,但因为设计和镶嵌的问题,我前前后后沟通了快两个月,差点就要飞趟巴黎,辗转了一圈,这戒指今天下午才送到我办公室,来接你回家又正好听见你和郑”
他想不起来名字,今宵便提醒:“郑嘉泽。”
他颔首:“正好听见你跟他说我们要结婚,那你说,今宵小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总不能让话掉地上吧?”
今宵瘪瘪嘴哼哼两声:“沈先生这么早就想好要跟我求婚啊?”
沈修齐伸手过去捏住她指尖,笑着应:“应该比你想象中早很多。”
今宵不言语,沈修齐又问:“会觉得草率吗?”
今宵回握住了他:“当然不会啊,和沈先生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纪念,那这求婚发生在哪一秒都很合理!我都很开心。”
小姑娘的甜言蜜语没轻没重,子弹似的突突突打到沈修齐心脏,他嘴角难压,由衷感叹:“今宵小姐也太会说情话了吧。”
今宵回忆了一下他方才求婚时说的那些话,评价道:“比沈先生还是要差点儿。”
回到槐安居,湖上曲桥亮着零星地灯,曲曲折折通往灯火鼎盛处,今宵踏上曲桥时,伸手挽住了沈修齐胳膊,两旁水波澹澹,莲香幽微,不长不短的距离,两人一并肩,就走出了通往婚礼殿堂的仪式感。
她心里这样想,却未开口讲,但总有人与她心意相通,身边人一开口就问:“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今宵很认真地将这问题想了想。
今年肯定来不及,暑假太热,开了学太忙,冬天又太冷,兴许等到明年春天会更好一些。
但就这短短几十秒的思考时间都有人等不了,身边人像是被什么不可控的忐忑磋磨,紧接着就问:“会太着急吗?”
话刚问出口他就有了答案。
他身边的小姑娘才刚到法定结婚年龄,甚至都没有走出大学校园。
她的人生才刚向她展露羞怯的一角,她还未见过他之外的绚烂世界,这就将她困在婚姻里,他会有点于心不忍。
可真要让他等,他又做不到。
视线一低,那双被羽睫掩住的眸子正定定望着前方的灯火,他看不清她眸色,更不知她在想什么。
临到家门前,今宵没有着急回答。
她挽着他走进室内,换了鞋踩进拖鞋里,沈先生弯着腰帮她把鞋子收好,起身时,又接过了她手里的包放在边柜上。
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完,哪还有在外那般八面威风的样子?
她恍惚一瞬,觉得沈先生进入丈夫这个角色好像已经蛮久了。
承蒙他照顾宠爱,她这些时间活得很恣意自在。
“赵姐!”
今宵想把门让给她开,给她找点事儿做好闭上嘴巴:“这事回去再说,在外面呢。”
“噢对对,这不是碰上你了,把我给着急的,生怕晚说了一步,这好姻缘就走了。”
忽然,铁栅门自动打开了,今宵眼神一掠,看到门卫赶了回来,喊:“进来吧!”
门卫手里撑着伞,今宵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于是对赵姐说:“我得去送伞,您用门卫大叔的伞吧。”
“好好好,你赶紧去吧,这雨怎么还不停,不过春天嘛,总得给稻谷种子淋水,这才能发芽啊。”
赵姐的声音渐行渐远,今宵转身往门卫亭走去,伞檐微抬,就看到站在暗处的高大身影,像旁边遮天蔽日的柏树。
她将他的伞递了回去,沈湛兮揣在兜里的右手抽出,接过。她额头沾了水珠,对他笑笑说:“谢谢您送我回来,从这边往左拐就能出胡同了。”
男人的神色在夜里看不清楚,长指打开了伞盖,从亭下走出时,伞檐碰到了她的伞檐,有水珠簌簌落了下来,她步子不由后退,听到他说:“好。”
今宵抿了下唇,仍送了他一小段路,直到看见马路,便不再送了,说:“沈先生,再见。”
他的眉眼从伞檐下转来,侧落向她:“除了苏菜馆和今日的粤菜馆,今小姐还有什么餐馆推荐吗?”
“是公务吗?”“要过天桥,到马路对面坐。”
今宵轻轻“噢”了声:“是有些麻烦,不过没关系,我自己研究研究,谢谢您送我出来,再见。”
沈湛兮浓而深的眼睫一垂,便是告别。
往回走进大院,步子迈得又急又大,有下属来喊道:“首长!按照指示已经训练完毕!”
沈湛兮身上出了层汗,闻着这个下属也是一股汗味儿,沉呼了道气:“都去洗澡。”
“是!首长!”今宵看见他的手,不由想起那天在粤菜馆门口碰到了它,条件反射地拢了拢自己的左手指,然后又想起他送自己回家时碰巧看见了赵姐,她说介绍对象的事,对象……
是不是还要约向源出来吃饭呢?刚才那位服务员俨然听错了她问的话,让她把菜送到坐满军装的包厢里了。
今宵压下心跳,身影一侧便往居委会的包厢进去,手里的托盘放到桌面,就被招呼着坐下,而打开的包厢门正朝着对面的【姑苏寻梦】,那扇门也没有关,有服务员进去传菜。
“今天我们学的是编绳结,自己挑了线,照一个样式打板……”
今宵听了指示,赶忙从袋子里抽线头,里面都是代表喜庆的红绳,她抓了一根出来,抬头朝居委大妈手里的模板望去,她正站在靠门的墙边,双手各拎起一副中国结,有半个身子那么大,方便大家看清楚绳索的走向。
包厢的灯影落在红绳上,泛着一缕缕模糊的透明光圈,而她透过红绳结的缝隙,看到门外的姑苏寻梦,那里的一片军绿中,所有人都围坐在长桌前,中央的席位朝门,是主人座,一道凌厉硬朗的轮廓照进眼帘,虽然相距不近,但那个人的五官过于挺立,以至于能让她看清半分,尤其是短硬发下的眉棱,仿佛一座山峰伏过,是以衬得眼眶愈深,光轮一镀,反而描摹了影像,像……
今宵看到门上的木刻牌,这张脸就像用铜刀在黑色桦木上凿出来的木刻画,深沉,坚硬,生人勿近。
忽然,传菜的服务员从对面的包厢出来,人影一晃,那张木刻画里的眼睛好像动了,视线抬起朝门外一落,又似乎是今宵的错觉,她连忙收回目光,他这般地位中心的气场,让她不由谨慎回忆自己刚才是否有对他开门的行径说声谢谢。
但很快,姑苏寻梦的门就关上了。
今宵一下子想起来,自己今日来是要做什么。
手里的红绳七绕八绕,想了个话题切入:“不知道我们这片还有谁是苏州人呢?”
居委会大妈们热情心切,七嘴八舌地便说起了谁家亲戚谁家孩子,但大学毕业后留京的都不多,有的还在等福利分房。
今宵耳朵尖,一下便抓住了绳头,问:“我听说结婚了分房更有优势。”
“是的呀!而且房子更容易下来,一个人的单身房就是筒子间,小得哟,还不一定能分到呢……”
大家又说起来房子的事,今宵轻咽了下喉咙,讲道:“可我还是单身,如果不赶紧结婚,恐怕就赶不上福利了。”
话落,坐在对面的赵大姐便开口笑了:“小宵长得人美声软,想要结婚还不简单,就是你太挑啦,单说你们单位里的优秀男同事,那不要太多哦。”
今宵也不想瞒大家,抿了下唇,说:“我们这一行有些风险,我不想两个同行在一起,风险加倍,还是想找一个稳定安全点的伴侣。”
这时大家不由恍惚明白地“噢”了声,赵大姐问她:“小宵今年二十八了吧?博士毕业的,这样的条件是好条件,但匹配的男生是不多的,你家里人有叫你去相亲吗?”
今宵挠了挠额头:“不太合适。”
但赵大姐的话也提醒了她,或许可以回老家转转,她去年才毕业,社会人脉不多,现在这一步就是先把自己要择偶的意向尽可能散播出去,至少有一些机会。
她也不让大家白帮忙,起身道:“我再出去给你们叫个菜。”
“仔细别弄脏了你的白裙子。”
今宵今天穿了身并不太紧身形的中式旗袍,长发斜斜簪在脑后,行动倒也自由,应了声便走出包厢了。
这节绳编活动大约持续两个小时,大家也是一边玩一边吃点小菜温温胃,所以今宵又要了份酒酿丸子,菜馆里的食客实在太多,服务员是喊不过来的,倒不如她殷勤些,也好让居委大妈们帮她搭点关系。
只要能把结婚证打上,再领养个小孩,也就有条件进入实验中心了。
正想着,注意力也不由放在店里经过的小孩身上,一个个小小的,有的喂饭却不好好吃,有的干脆瘫在长凳上蠕动,时不时发出几声尖叫……
今宵眉头不由微微皱紧,忽然发现了一个悖论,如果养了孩子,她还有精力做科研吗?
酒酿丸子到了,她端着往包厢通道走时,忽然右手边的房门一掀,出来道挺拔的竹绿色身影,那人瞥见她便道:“总算来了,我们首长在,还请尽快上完菜。”
说罢,他还将门打开让她进去传菜。
今宵一听,先是一愣,但转念想,对方都如此说,再加上这身军装,她手里这碗汤送进去也无妨,否则他们在里面干等,哪里抢得过在传菜口亲自动手拿菜的食客。
一迈进包厢门,那股低气压陡然袭来,里面的人都安静得很,身板坐得笔直,连今宵都不由拘谨地端正姿态,逋把丸子汤放到桌面,就看到旁边摆着几个空碗,她的眼神下意识掀起,不巧,正看见坐在主位上的男人。
今宵心下一骇,那张脸更凌厉地投来,只不过在垂眸看着手里的文件,桌前谁也没有动筷子,她懂得察言观色,恐怕她不挨个分装到碗里,这些下属不知什么时候能吃上。
金属勺子轻磕到碗沿,今宵将一盆酒酿丸子分到见底,心里又唏嘘不已,这份功夫是她在研究院做行政时学来的,再不进实验室,她都怕自己再也拿不了计量杯了。
“请慢用。”
“今小姐一会是回研究院,还是去别的地方?”
突然,走在左前方的沈湛兮朝她问了句。
今宵左手环在胸前,右手扶了扶脑后的头发,说:“回研究院吧……”
“那就出门往左,有直达的公交。”
今宵又感谢了句,但是步子忽地一顿,问他:“这里好像离高级中学很近?”
她想起来向源就是在这附近教书,而且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她不如顺路去看看,然后再回去打卡。
沈湛兮垂在身侧的指节拢了拢,道:“往右,但步行不能抵达。”
“公交……”
就在梁鸣转身要走时,沈湛兮又叫住了他:“打个申请,我办公室要配个沙发。”
梁鸣愣了下:“不是大家都站着吗?谁坐啊?”
沈湛兮眉头一凝,梁鸣立马心领神会:“明白,领导要坐,领导来了要坐!”
说罢他转身就往操场跑了进去。
傍晚的日头从西边晒来,沈湛兮不想闻自己身上是不是有汗味儿,麻烦,他以前从来不想这个。
抬手拉了拉胸前的衣襟,往里灌进去一点风。
今宵看到向源的时候,把手从领口落了回去。
“今宵!”
向源从学生堆里跑了过来,对她笑得露齿。
今宵莞尔笑了笑:“刚好路过,想到你们应该放学了,就来看看你。”
其实是来看他的工作环境,毕竟相亲么,媒人嘴里的话不能全信,但今宵还是要给赵姐送份谢礼。
“那不如去我们学校的职工食堂吃饭?”
今宵心想,那下次要带他去化工厂的食堂吃饭吗?
毕竟礼尚往来,她暂时不太想欠人家的。
“我一会还要回去工作呢,下次吧。”
向源“噢”了声:“那我送你回去吧,刚好我也下班了。”
今宵点头:“坐公交吧。”
向源挠了挠脖子:“我还不清楚怎么到你那儿。”
今宵记得沈湛兮说的方向:“我们先到马路对面,那儿有公交站点。”
说着今宵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刚才在沈湛兮那儿真是紧张得什么感觉都忘了,这会带着向源往公交站走的时候,顺路进便利店,结账的时候她也没要向源付,还给他买了一瓶。
“今宵,你们工作是不是很忙?这个点还要回去加班?”
上车后,两人聊天时,向源随口问了起来。
今宵现在的工作很闲,但以后进了实验室就忙了,于是点头道:“是啊,所以我说你的工作好嘛。”
向源这次没有被夸时的腼腆,而是有些若有所思起来:“这样挺辛苦的,不过收入应该很高吧?”
今宵倒没怎么关注这个,她说:“够吃穿吧,因为不多,所以没具体算过。”
向源微皱眉头:“还是要了解清楚的,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拿了多少钱,怎么花,怎么攒。”
今宵发现向源还挺会对生活打算的,这恰好是她马虎的地方,不由点了点头,道:“好,我会注意的。”
等到了研究院,今宵忽然心思一动,领着向源往食堂过去,说:“谢谢你送我,我请你到食堂吃饭吧。”
“私下约会。”
今宵想了想,眼睛一亮:“绍兴会馆的黄酒不错。”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竟看到那张冷硬的脸微微一笑,如冰峰遇春,眉目舒展了起来,对她说:“好,那么,再会。”
上香叩拜环节简单,今宵将心中话默默念上数遍,埋首深深叩拜,又目光灼灼望向父亲的牌位。
前次的超度法会并未顺利结束,叩拜完成,玄离大师留了今宵说话,小沙弥将沈修齐引去偏殿用茶。
晨光偏斜,几缕淡金笼着香烛,青烟长长,缭绕而不散。
玄离大师缓声问她,可否知晓为何单单将她留下。
今宵不知,也疑惑问:“不是因为父亲吗?”
玄离大师带她走到章晋宁的牌位前,那一行金字像是时常被人擦拭,木色纹理清晰,只金漆稍有磨损。
玄离大师收回视线看她:“沈夫人的牌位已在殿中供奉已久,每年法会从未间断,寺中香火,也因沈先生的孝心鼎盛。今宵小姐可知,先生原是心中无神佛,也从不行叩拜之礼?”
今宵愣了愣:“他,他方才不是跪得很好吗?”
玄离大师淡淡一笑:“贫僧曾与先生讲,我佛智慧之一,乃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沈先生明得了,却悟不了。”
今宵轻轻蹙着眉:“为何?”
玄离大师缓缓滑动手中念珠,虔诚念一句阿弥陀佛,这才讲:“外人都道沈先生拳拳孝心,年年未曾缺席母亲法会,却无人知,先生对母亲有爱,更有恨,因恨而生执念,因恨难得自在,短短禅语并非先生悟不了,是不想悟。”
“有恨?”
今宵喃喃念着,静静想着。
海边他的嘶吼又随今晨清风拂进殿门。
他字字句句,皆是执念。
她望向章晋宁牌位,隔袅袅青烟,她恍然能见到那个为执念所困的男人。
因爱而生恨,因恨而生执念。
沈先生这十七年,从未放过自己。
是什么时候放下了?
今宵没去细想。
走出地藏王菩萨殿之前,她从包里拿出了那枚缀着罗缨的平安扣,拜托玄离大师奉在牌位前。
一念爱恨,三千烦忧,人之执念,拿或放皆不由神佛。
太阳跃出云层,金光耀目,她随小沙弥走向偏殿,参天古榕树下,微风阵阵,红绸飘动,沈先生一身白衣,闻声回头。
晨光不吝偏爱,他目光清润,悠悠睇来那一瞬,她想起玄离大师所说。
度人者自度,自度者天度。
长夜已度,今朝明光万里。
她绽开笑颜,两步走下台阶奔向他,殿前佛莲轻晃,一小方水塘倒映飞扬的衣角,他上前牵住她,问她方才都与父亲说了什么。
她依着他肩膀,笑得很甜:“说我要嫁给你啦,要他替我们开心。”
他停住脚步,温声问她:“你开心吗?”
日光清透,他定神看她,在她眸中清晰。
她羽睫长长,轻轻一闪。
“此生之幸,唯我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