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府衙开门的第一天,新一批女官正式入职。
居尘成为典记,正八品。
新官员入仕,入职前,基本会收到同僚略表祝福的贺礼。当今朝堂,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居尘作为她身边的人,六部自然应当有所表示。
各大尚书今早都将礼送进了李府,但按理而言,本该是官员本人或派直系下属亲自登门,但他们基本还是只派了家中女眷前来,走得仍是后廷礼数。
他们仍然认为,女官总归还是妇人,同他们不一样。
明鸾是个没心眼的,只要有礼上门就很高兴,也不懂他们的礼数对不对。
她欢天喜地将礼盒一个个拆开,发现吏部尚书送的红珊瑚盆景,在诸多礼物中最为阔绰,尤其亮眼。
“廖尚书还挺舍得,看起来很重视您呢。”
明鸾笑道,紧接着打开了另一个礼盒,端详了眼户部尚书送的燕窝,“王尚书可真够小气的,就送这么几盏啊。”
居尘笑道:“他一个管钱的,怎好出手阔绰?”
明鸾努了努嘴,仍觉得吏部的慰问,给的更有诚意。
她笑嘻嘻捧过来给居尘观赏,居尘的面容,却显得十分平淡。
她已不是那个得到一点重视,便受宠若惊的小姑娘。
上一世,廖文泽也送过一样的慰问品。
居尘那时稚嫩,凭着这么点关怀,便心中感恩,以为自己受到了重视,对于吏部交托的杂务,格外任劳任怨。
最后却反被摆了一道,遭到太后娘娘的批评与贬黜。
直到后来身居高位,回首过往,居尘才会晤自己年轻时的戮力劳心多么廉价。
居尘默然片刻,将那红珊瑚原封不动盖了回去,“把这个收好,以后找机会要还回去的。”
“要还回去?”明鸾错愕道。
“无功不受禄。”
明鸾忍不住觉得可惜,听命将礼盒打包,想了想,问道:“那户部的要还吗?”
居尘莹莹笑道:“几盏燕窝的人情,你家姑娘还是结交得起的。”
加之她前不久刚和宋觅讨了户部的差事,以后要和户部打交道的地方多了去了。
明鸾却有些不服气,坚持认为以她家姑娘的能力,以后就是十株百株红珊瑚,她肯定也出得起。
“再贵重的东西,大姑娘您都是值得的!”
居尘眉开眼笑,“贵重的不是这些东西。”
“那是什么?”
居尘看向镜中的自己,“有些情义,还一辈子都还不起。”
明鸾听得云里雾里,挠头唔了一声,转身将礼盒收好,放入里屋的橱柜中。
再回来,居尘已经坐在妆台前,梳起了头。
明鸾连忙上前,抢过她手上的梳子,将梳子沾上头油,一壁为她梳头,一壁转首叫人准备曲方领圆袍。
居尘却摇起头来,命小侍女把她冬日的三涧裙翻出来。
明鸾有些惊疑,轻声提醒:“可夫人今早特意交代,要姑娘穿男式的……”
居尘直接打断道:“母亲若问起,就说是太后娘娘嘱咐的。”
明鸾点了点头,为她挽起头发,本是要梳男儿单髻,居尘拉着明鸾的手,让她给自己梳一个现东都最时兴的少女双髻。
明鸾迟疑片刻,十指纤细灵巧,不过一会,发髻便成了型。
居尘凝着镜中的自己。
太后娘娘并未规定她们的着装,前世为了一些端方规矩的形象,居尘顺应温氏的要求,穿着总是很男儿化。时常一身同男子无异的圆领青衫,足配乌靴,头上戴一顶黑纱软翅巾冠子,浑身上下,全无点缀。
可哪个年轻姑娘,不喜欢铺翠的首饰与轻盈的衣裙呢?
犹记得上一世,每月发俸去金市散步,居尘都会悄悄收集一件当下时兴的女子用品,或衣裳,或面花儿,或胭脂,官做的越大,她买的就越多,致使妆奁和衣柜后来挤得都铺不下,特意单独劈了一间屋子摆放。
她时时前去观赏,却几乎没有机会打扮过。
如今想想,简直是暴殄天物。
加官进爵的意义在哪里?
将珠钗簪好,又在眉宇间将花钿点上,换好衣裙,居尘站在妆台前,转过首,一张白生生的芙蓉面,明眸善睐,顾盼神飞,回眸问道:“好看吗?”
明鸾狠狠点头,“好看!”
她突然觉得她家姑娘第一天上值,就应该打扮得这般好看。什么圆袍幞头,那些东西根本配不上她家姑娘。
明鸾直接把这个念头说了出来,居尘笑了笑,“那你以后都这么给我梳妆好吗?我以后都要这么好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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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一声晨钟响起,居尘进入皇城驰道,躬身来到了凤阁前面,停下脚步。
凤阁是嘉禾元年,太后娘娘开辟的新一处办公场所。
先皇在世时,同当今太后并称二圣,共享天下。驾崩前,先皇特意立下遗诏,由太子继承大宝,然军机国政大事,仍交给了太后定夺。
凤阁由此诞生,作为了太后娘娘与朝廷对接的秘书房。而在此之前,朝廷从未有过出入前省的奉公女官,官职制度也不成熟,目前仍遵循大内女官的阶品制度。
居尘的官阶典记,正八品官职,等同于内廷尚膳局中的典膳。
但她可不需要一星半点的厨艺,也不服侍后宫任何人,她是太后的起居郎,后来最擅长的,是为女帝草拟诏书。
眼下居尘资质尚浅,尚需磨练,将来太后登基为皇,按前世的走势,她会是女帝钦点的第一位女性翰林大学士,突破内廷女官上限五品,成为朝廷正儿八经的四品大员。
而只要是李大学士遵照圣意写出来的诏书,几乎就没有驳回过。
居尘轻轻提起衣摆,迈入了凤阁门槛。
她的老师沈尚宫,现任凤阁主管,此刻正在教授每一位新任女官各自负责的公务事宜。
居尘在她的目光朝她投来之时,躬身作揖,沈尚宫先教了她关于作为起居郎的基本要务,以及对于太后日常生活记录的一些格外需要注意的点,而后,她递给了她一块鱼符,让她前往史馆,参考往年记录皇帝的一些起居日常。
此生再顾,太后娘娘已经开始设立自己的起居郎,称帝的野心,窥得一斑。
居尘领命前往史馆,在浩如烟海的史册中熏陶了一个上午,午时来临,薛绾同卢芸在馆口探出头,轻声唤她:“走,吃午膳去。”
凤阁女官与内省女官最大的不同,便是完全遵循前省官员的作息,辰时上值,中午有一个时辰的休憩时间,用于进食午休,酉时闻暮鼓下值,平日逢十休沐。
凤阁同所有府衙机构一般,内设官员食堂,太后娘娘体恤,每日还额外给女官发放餐补,若是不喜今日尚膳局的餐食,随时可以出去下馆子。
是以,一到午休时间,前省的官员儿郎总能艳羡地看见一群亭亭玉立的女官,语笑宴宴从皇城驰道走过,朝着金市的酒楼方向而去。
前世的居尘,却并非她们当中的一员,她一心扑在公务上,时常连食堂都来不及去,更别说出宫,对于那时的她,下馆子,太浪费光阴了。
这一世,居尘到点便即刻从案桌前挪了出来,同薛卢二人来到离皇城最近的太元楼。
三道俏丽的女儿身一进门,廊前不由传来一阵骚动,不少包厢都掀开了珠帘。
薛绾抬头瞟了眼那栏上一道道男子错不开眼的目光,忍不住低声朝居尘笑道:“怎么每次同你出门,都能遇见这样的画面?”
居尘如实道:“我瞧着不少是在看你俩的。”
卢芸唇角微挑,摇头道:“看我俩只是看门楣,看你才是看美貌。”
“啧,是我不想要门楣吗?”居尘蛾眉蹙起,跟着她们一步步迈上楼梯,“我的老祖宗们不努力,我有什么办法?”
话音一落,只听得楼梯口,露台处,传来了一声男子的温柔讥笑。
林宗白掩了下嘴,见少女的目光已经朝他而来,起身笑着开口,一声亲切熟悉的称呼,仿若穿透了整整一世的岁月而来,“尘妹妹。”
居尘一瞬的恍惚,回想起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到这张温润的面庞,已是在冰冷的木棺之内。
故人重逢,喜不自胜。
居尘顿了顿,唇角的笑意逐渐扬上了眉梢,一句熟稔俏皮的“白哥哥”险些破口而出,她忽而望见了他身后,与他同桌的俊朗男人。
宋觅不急不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朝她这厢,凉飕飕瞟了过来。
居尘连忙改口,柔声福礼道:“林公子,别来无恙。”
林宗白不由愣了下。
薛卢二人亦礼貌上前,同他行礼,而后慎重问候了他身后桌前的蓬山王。
林宗白和颜问道:“刚下值吗?过来吃饭?”
居尘乖巧颔首。
林宗白弯起一双桃花眼,爽快道:“随便点,今日我请客。”
居尘下意识担忧起来:“不必,你……”
林宗白直接打断了她,“我现在有钱了。”他短促的沉默,回眸看了一眼,笑了笑,“托了王爷为我搭线,今日刚把太元楼买了下来。”
居尘替他高兴,眼角笑意愈深,再度福身,趁宋觅没注意,小小声道:“恭喜,白哥哥。”
林宗白眉宇微挑,也没去计较她称呼上的变化,直接将掌柜唤来,亲自为她们引路,好生招待。
托林宗白的福,三人坐到了他们对面最好的位置。
居尘颔首接过掌柜斟下的茶水,趁着饮茶的间隙,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宋觅的眼睫,恰好抬起。
四目交汇,居尘身子一僵,一颗心怦然而动,旋即转回了头。
林宗白抬壶为宋觅斟茶,顺着他方才那一瞬的目光看去,正正落在了对面那三位妙龄少女的身上。
卢芸刚好坐在居尘对面,发现了林宗白的视线,不由看他一眼,只见那一把潇潇的君子骨迷人如旧,忍不住同其余二人遗憾道:“林家大郎少时声名赫赫,连我祖父看过他的文章,都称有状元资质,偏偏最后选了经商的路,真是可惜了那满腹的才学。”
薛绾吹了吹杯中茶沫,叹息:“他何尝没有满腔抱负,他只是没得选。”
科考那年,林家骤然落败,父母双亡。林宗白作为长子,上头是年迈病危的祖母,下头有四个涉世不深的弟弟妹妹,身上还背上了巨额债务,他若入仕,单凭做官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养不起那么大一家子人。
你叫他去贪,以他的秉性,万万不可能。
就连同他有总角之交的居尘与旭阳公主,偷偷摸摸往他家米缸里塞细糠,后来都被他统统送了回来。硬要他收下,他也非得一个个记录在册,作为借款。
这些年他为生计奔波,忙得脚不沾地,同他们这帮故友,聚少离多,眼下,总算是熬出头了。
居尘用素白指尖摩挲了一下杯盏的边缘,眼底浮着一层回忆的柔光,道:“其实,实现抱负也并非只有入仕这一条路,只要身怀报国之心,不论是什么身份,国朝临危之际,都会挺身而出。”
前世,突厥二十万重兵压境,若不是林宗白倾尽家财为前方战士运输粮草,大梁同突厥那一战,早已节节败退,她同蓬山王只怕连东都城都守不住,何来后头万国来朝的好日子。
薛绾与卢芸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认可了居尘这番观点,忍不住朝她举杯。
三人对饮,居尘微微一笑,回眸再看,林宗白同宋觅已经勾肩搭背地聊起天来。
上辈子,居尘同林宗白交好,后来时常见他与宋觅厮混,她还老大不高兴,觉得他胳膊肘往外拐。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志同道合。
只是眼下,林宗白自认为还只是蓬山王的狐朋狗友之一,刚被宋觅以下午要回内阁拒了觥筹交错,笑了笑,挑眉告诉他,“昨日我刚从扬州回来,太后娘娘召了我入宫。”
林宗白点到即止,等着他发问,宋觅只是凉凉瞥了他一眼。
林宗白顿觉无趣,只好如实相告,“也没什么,就是问了问你近半年,有没有和什么新人往来。”
林宗白刚成为东都城酒楼瓦肆的行头,这座城里的风吹草动,没有谁比他更加敏锐。
宋觅:“她叫你跟踪我?”
林宗白摇头失笑,“这种讨你嫌的事,她老人家是不会做的。她要真派人跟踪你,你不得跟她闹翻天?”
说到底,太后娘娘心里对宋觅是有亏欠的,也不想惹他厌烦。
宋觅低头喝茶,林宗白以手支颌,好整以暇道:“我说你最近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忙公务,顶多答应了卢二让他以后跟着你做事,顺带送了一次他的相亲对象回家。”
宋觅停下了手中的茶杯,乜向他。
林宗白猛地拍了下脑袋,笑道:“哦,相亲对象的事情,我忘了和娘娘说来着。”
话音甫落,他的目光不由朝着对面那抹娇俏的背影觑了一眼,唇角盖不住的笑意,无一不在暗示他方才从宋觅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进他马车的女子,也就卢枫那个没心眼的,竟不觉得奇怪。
只是这位“新人”,到底在他心里达到了什么位置,林宗白还拎不清。
他若无其事笑了下,身子一斜,凑近宋觅那厢,降了降嗓音,试探道:“要我说,尘妹妹是真的不错,人不仅长得好看,性子也有趣的很。”
宋觅半眯起眼:“你最近很闲吗?”
林宗白就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你也不像我这种没背景的,成亲还得考虑一下岳父的门第,看看能不能给林家贴个金。这东都城满眼望去,谁还能比你家的门楣高?所以,重要的就是这个人,对了心意就够了。”
宋觅唇角趋渐平直,冷嗤一声。
对了心意就够。
先不论他有没有想过,饶他再怎么想,他不对她的心意,他能如何?
林宗白见他眉宇越蹙越深,一时之间,没摸清他的态度。
他这是觉得配不上?
只想纳妾?
还是只想同人来一场无名无份的露水情缘?
这时,侍女刚好端来了几份甜点,各类形状的糕饼,其中有一款点缀着白兰花,隐隐飘来了一缕淡香。
林宗白知道宋觅不吃甜食,蹙起眉宇:“我没有点这个。”
侍女躬身道:“掌柜说这是厨房今年新研制的,还请东家先尝一下。”
林宗白颔首,转头同宋觅客气道:“要尝尝吗?”
宋觅果然摇了头,将茶盏搁下,起身道:“我该回去了,桌上还积了一堆案牍没看。”
林宗白跟着他起身,准备送他出门。
宋觅站在桌前,默然片刻,回首点了点桌上那款有白兰花的点心,“这份,给我打包。”
林宗白想也不想道:“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话音未落,他立马反应过来,他不爱吃,有人爱吃啊。
侍女手脚麻利地递了过去,宋觅将那份点心收入了袖口。
林宗白看着他动作,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皱眉道:“您要没那心思,还是别去招惹吧。她那丫头,惯是爱憎分明,喜欢一条路走到黑的,若是决定了的心意,只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这话的原意,是怕蓬山王一时兴起去勾人小姑娘的芳心,最后成了一场空欢喜,惹得人家背地里抹眼泪。
未料话音甫落,宋觅的俊脸瞬间黑到了底,凛凛看了他一眼,眼底竟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挫败。
林宗白忙将嘴一捂。这……难不成,他是已经被拒了?
“当我没说。”
话罢,林宗白干干一哂,握起拳头,给他比了个打气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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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日头没有丝毫燥热之意,打在人身上,舒适温暖。
居尘回到凤阁,抽屉里,忽而多了一份点心,油纸包裹,还未拆封,清香已经透过纸间罅隙,扑鼻而来。
油纸背后,还附赠了两个字,字迹方干,笔墨泓然:辞忧。
居尘凝着这熟悉的两个字,看着看着,心口便看漏了一拍。
然当日头西斜,夕阳的金光扑洒在庭院的台阶上。
居尘捧着一副锦盒到达辞忧别院,宋觅还没有从内阁出来。
居尘将锦盒放在了梳妆台前,先宽衣洗了澡。
挽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床前绞了绞,一直等到晚膳上了桌,仍是不见男子的踪迹。
居尘忍不住栖身坐到了窗前的瑶席上,看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