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11继室难为
薛凝不禁心想裴后心里是怎样想的?
她是信还是不信,觉得裴无忌做还是没有做?这么一代入,薛凝觉得裴后自己也并不怎么确定。
裴无忌为人很重情,如若说他出卖朋友,背信弃义,薛凝觉得可能性不是很大。但裴无忌为了情之一道,哪怕发癫,也绝不能说没这样可能。
念及于此,薛凝甩甩头,将这些念头甩出去些。
她心里念叨客观、公正,自己不应去琢磨裴后怎样想的。
一想到裴后,薛凝也不免拉开车帘,打量着卫淮。
她试探:“小卫郎君,你是皇后指派,想来对这桩案子有些了解?”
卫淮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似并不欢喜,他沉默一会儿,方才说道:“我算不得皇后眼线。”
薛凝自知失言,道了歉。
卫淮嗯了一声,又说道:“况且卫郎君前面,也不必加一个小字。”
薛凝觉得自己当真厉害了,一句话里能有两个雷点。
她竖着耳朵,等卫淮反驳第三个,不过却并没有。
薛凝便想,那如此说来,卫淮确实是知晓些许内情?
薛凝觉得跟不爽了会张嘴的人相处不难,故说道:“卫郎君,不知那位裴二公子裴玄应又是怎样性情?”
裴玄应谈恋爱时跟女朋友吵架吵得全世界都知晓,那总归显得非常之外向。
是跋扈张扬性子?
长于裴氏,这样一个世家子弟,也许会高高在上?
卫淮静了一会儿,才说道:“是个守规矩的性子。”
比起裴无忌的张扬,裴玄应性子拘谨,甚至显得有些闷。
他十岁时便曾问,为何他出身世家,生来便锦衣玉食,偏生有许多百姓生来困苦,显得日子很艰难。所谓同人不同命,未免让人难以理解。
时下世家子弟求官,大抵是精研法令,熟读律令,裴玄应也不例外,进而痴迷于此。
他年纪比裴无忌小几岁,性情却一板一眼,认为法令不肃,国难规肃,甚至觉得应当取消八议免罪,世族寒门应当一视同仁。
裴玄应是出了名的性子孤拐。
裴玄应不但嘴里这样说,而且其行也与言相符合。
其师周鄢有罪,他主动揭发,不肯丝毫容情。周鄢为本朝法学大家,弟子很多,如此被扯下神坛,连带许多人名声受累。况且朝廷讲究亲亲相隐,子为父隐,妻为夫隐,弟子也不能不尊师。
裴玄应大张旗鼓做了这件事,若非他出身裴氏,恐怕会被人大做文章。
裴玄应是洁白的,容不得丝毫的瑕疵。
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卫淮娓娓道来,轻轻说道:“这裴家男子,大抵也都有些古怪脾性。于裴氏而言,可能比起裴无忌,还是这位裴玄应更令人头疼些。”
薛凝听得入神,好奇卫淮打哪里知晓这么多。
眼前少年郎岁数也不大,通身却添了几分神秘光彩。
卫淮轻轻说道:“更让裴氏头疼是,裴玄应十分亲近废太子。废太子既嫡又长,什么都占尽了。”
要说奇怪亦不算奇怪,卫淮先头已说过裴玄应是个讲规矩的人,这前头的太子既占嫡,又占长。那于裴玄应而言,先太子即位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也不能怪裴玄应迂腐。
要争立长还是立贤,这长是明白可见,贤却比
较主观,谁都有话说。
一个守成之君,还是一个稳字最妥帖。
尴尬是裴后那时已争宠上位,占住后位,裴家风头正盛。
裴玄应如此,只怕裴家宁愿他是个纨绔。
薛凝便有些尴尬,这些隐秘事听太多,她小心肝也生出些忐忑。
她琢磨着让卫淮不必说这些私隐之事。
不过卫淮亦飞快转去别的话题:“裴少君性子虽古怪,却是个会爱人的人,必然会成家。相反,裴二公子那副性子,很难想象他会喜欢谁,他素日里性子也清寡。”
裴玄应性子很拧,又自视甚高,清傲自负,他是既悲天悯人又目下无尘。
种种矛盾处集于这裴家二公子身上,使得裴玄应显得十分别扭。
卫淮缓缓说道:“后来太子被废,他调去北地郡,无非是裴家使了力,顺道让裴家大郎照顾一下弟弟。要说裴玄应自己,自然也不是很乐意。”
“谁也没想到,他倒有了爱情,竟爱上那容家小娘子。”
太子被废,改为临江王,裴玄应仕途不得意,理想被打击,自是极郁郁。况且他来到了北地郡,还要受素来政见不和兄长监督,如此处境不免更影响心情了。
谁也没想到,这裴二公子居然在这么个荒芜之地迎来了爱情。
薛凝也听得来精神了。
抛却那些宫闱八卦,这些个爱来爱去的狗血事才是她该听的八卦。
卫淮:“他爱容兰爱的不行。”
“两人好时候,他对那容家娘子诸多称赞,捧得天上有地下无,认定容娘子完美无缺。”
薛凝小心翼翼问:“难道容娘子有什么不好?”
卫淮:“也没什么不好,我只知道世间并无十全十美,总归要容得下别人性子瑕疵。若太过于追求完美,那样便会陷入偏执。”
薛凝心想那倒也是。
不过翻看卷宗,又说裴玄应跟容兰失和,吵得十分激烈。
看来裴玄应到底未曾满意。
北地郡
阳光滑过墙,那方青玉镇纸下,一尺雪白冰帛铺开,裴玄应手掌执笔,沾满松烟墨。
他迟迟未曾落笔,于是饱沾墨水的狼毫滴下墨水,润散开来,留下污痕。
要写字的帛布洁白若雪,只落小小墨点,裴玄应却只顾着盯着这墨点,再顾不得其他雪白,呼吸渐促。
一点污渍十分扎眼,裴玄应已看不得其他东西。
他蓦然挥笔,狠狠划去,将一张布帛画得一塌糊涂。
裴玄应扔了笔,连笔带布一块儿扔了去。
然后他虚脱似的坐在椅子上,以手盖脸,轻轻喘气。
裴无忌,裴无忌!
大兄已经回京城小半年了,可他仍受其困扰,心绪未宁,一颗心更不由得咚咚乱跳。
他身躯如绷紧的弦,因为焦虑的缘故,他呼吸比别人要促,甚至心跳也比旁人要快。
大夫给他瞧过了,说这是心疾。这身上没有病,可心里却有病。这样的病从心里影响到身躯,会有实质的濒死感,好似溺水的鱼,莫名惊恐得动弹不得。不但如此,他肢体也会发疼,身体有实质疼痛感。
就像现在,裴玄应身躯动弹不得,却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
咚咚咚!如擂鼓响,好似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他能怎么办?不知不觉已是这样的病身。
他出身裴家,给他看病大夫也是极好,是名医安鹊。也只有安鹊能断出他是心里有病,若换做别的大夫,会按身子有疾吃药,却绝不能解这精神紧张引起的幻痛。
安鹊给裴玄应开了些镇定、疏肝等药物,却又只说药物为辅,最要紧是疏解情致,调理心情。
安鹊是名医,但裴玄应对他却隐隐有些抵触。
替自己看完病,安鹊便将自己病情说给母亲齐慧知晓,然后裴无忌也知晓了。
裴无忌知道后,自然也要理会,他这个大兄伸手拍拍自己肩头,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后裴玄应胃里便生出了几分的呕意。
安鹊说他情致失调,便问了些裴玄应的心事,裴玄应也有应答。
他疑安鹊会将这些告知裴无忌和齐慧。
也不能说安鹊有什么坏心,但裴玄应确实有被背叛感觉。
然后裴玄应无意识把手凑自己唇边,开始一点点啃手指甲,将指甲啃得凹凸不平。他指甲处肉微微发疼,却浑然不觉。
裴家这一任家主裴重头婚娶的魏氏。魏葭不但出身名门,且与裴重青梅竹马。裴重性子硬,魏葭性子便柔。妻子活泼可爱,又兼新婚燕尔,夫妻感情自是极好。
裴重在外一副冷冰冰样子,可到底年轻,在新婚妻子面前,也总会露出几分笑意。魏葭笑吟吟拉着他衣袖恳求时,无论什么事,裴重无不应允。
可惜魏葭身子骨弱,就好似小说话本里那样,白月光总归死得早。一开始好几年没怀上,后来她生裴无忌时又伤了身子,当时险些生下死胎。再之后这一胎虽保住了,可到底母体有损。
人说女人生孩子是过生死关,魏葭便没过这一关。
孩子未过周岁,魏葭便撒手去了。
家里总不能任由裴家主母位置空着,也为裴重续娶齐慧。
身为继室,齐慧嫁进来就没先头那位容易。
没有青梅竹马情谊,且裴重丧妻后越发寡言,从前会对魏氏露出的些许少年气亦是荡然无存。
再来就是齐家家世差许多,裴氏又因裴兰君得宠渐渐起势,于是两相比较差更远了,便有些齐大非偶味道。
而且所谓续弦,总难免拿来跟先头那位比较。
魏葭人活泼,心又善,更重要是已经死了。这死了的人,那便处处都好,美化得完美无缺。
而且魏葭还留下个儿子,这儿子还是长子。
族中亲眷,家里管事,这一个个可都将齐慧这个续弦盯着,容不得齐慧做错半点,眼睛里都挑剔着。
然而齐慧到底站住脚跟。
她嫁进裴家时才十九,比裴重足足小了七岁,那时还是个年轻女娘。
虽年纪轻,齐慧却是个波澜不兴性子,颇有点儿古井无波调调。
这个年纪女娘,也许对爱情还会有几许的幻想,会渴慕点夫妻情爱。也许,还会有点儿争胜之心,想比较前后两任妻子在丈夫心目中地位。
又或许埋怨哭泣,哭诉丈夫对自己不公,对她不曾有关爱。
然则齐慧那时年纪轻,却不讲究这样。
她全无少女朝气,亦无期待憧憬。而她之所以能在裴家站住脚跟,亦全凭规矩二字。
齐慧赏罚分明。
这新夫人行事一板一眼,凡事皆有规矩道理可讲,行事竟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
也有心怀不轨,来她面前挑的,总故意说起先头那个魏娘子,然则齐氏眉头都不动一下。
齐慧刚嫁进裴家时,也有见不得人好的暗暗等着看笑话,谁曾想竟一片死水毫无波澜。
等齐慧也生了次子裴玄应后,她也在裴家稳住了地位。
要说与夫君之间的情,就凭齐慧二十多就想四十岁一样暮气沉沉性子,便对裴重并无吸引力。不过裴重也只不过家里有个夫人主持中馈,对齐慧也没什么不满意。
所谓举案齐眉,本是捧饭侍夫,要举齐眉毛,到底不过是极生疏的客气。
长子父亲顾得多些,次子母亲顾得多些。
那裴玄应被齐慧顾着长大,自然也养成着最重规矩,一板一眼的性情。
规矩二字对于齐慧而言极重要,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齐氏也是靠守着规矩在裴家站住脚跟。当然也得益于裴家规矩还算正,故齐慧更一心护之。
如今裴玄应想着在家旧事,他人在书桌前,呼吸愈促。
砚台不慎扣翻在地,墨汁流淌,污了地面。
裴玄应眼睁睁瞧着,也不唤人进来收拾,他只觉得乏。
他想起幼时,母亲将他管束得严,要裴玄应便从小处,也不可轻易错疏,否则容易养成不好习惯。
母亲是个表里如一
之人,至少哪怕私底下也不会嚼舌。
她只说过大兄一回,说:“大郎怕是要被惯坏了。”
当然裴无忌这个大兄也轮不着齐慧来管,父亲素日里对大兄十分关心,宫里姑母亦同。裴后会把裴无忌接来宫里,和皇子公主们一块儿读书。
齐氏这个继母当然知晓分寸,况且齐氏纵然是想管,也轮不着她。
在齐慧眼里,裴无忌被这样纵着,怕是纵坏了。这性子定下来,以后也不好矫正。
齐氏自然觉得孩子规矩些好,否则她也不会这样教自己儿子。她觉得裴玄应这样,方才知书达理,懂礼仪,知道进退。
把孩子纵得无法无天,以后少不了闯大祸,惹出些兜不住的事。
第112章 112她只是刻意栽培,投你所好?……
裴玄应当然不好议论长兄,但心里也是赞同母亲的。
裴无忌很会闯祸,凡事皆由着自己性子来,总是不管不顾。他私纵女奴,险些惹出极大纠纷,竟也不觉得有错。
抛开这些不谈,裴无忌为人霸道,有时更会十分强势,对旁人生出冒犯。
裴玄应却体贴得多,懂得一些私人距离和彼此尊重。
他会点到即止,不会冒犯于人,亦绝不至于令人生出不适。
裴玄应觉得裴无忌不会做人。
然而事实上,不会处事分寸的裴无忌在外却比裴玄应讨人喜欢得多。
裴玄应也可以给自己找理由,譬如裴无忌乃是裴氏少君,因利益所在,故不免有许多趋炎附势之徒奉承。
但他知晓也许事实并非如此。
但人都喜欢炙热回应,张扬的强势,亦或者有情必报的性情。在这些跟前,一些私人领域被冒犯也就没那么值得娶在乎。
裴无忌这副性子,虽说朋友少了些,但愿意追随他下属却不少,觉得跟裴无忌一道有前程。下头的人愿意跟,上头长辈也喜欢裴无忌这股张扬冲劲儿,觉得裴无忌很会争。
反倒是裴玄应行事一板一眼,做事太讲究,行事又过于有分寸,相处又点到即止绝不冒犯。别人品不出裴玄应体贴,反倒觉得裴玄应难亲近,不好处,性子也孤拐。
裴无忌虽说朋友少些,尚有沈偃和和灵昌,裴玄应是一个亲近些知交都没有。
底下人觉得裴玄应不好服侍,一件小事便易被裴玄应上纲上线。虽说裴玄应亦严于待己让人没话说,但这样一个主子,总归显得难伺候些。
家里人也更看好裴无忌些。
但小时候却并不是这样。
裴玄应只是觉得不公道。
小时裴无忌胡闹,姑母也犯愁。
那时裴兰君还没做皇后,只是个得势的宠妃。
裴妃:“无忌这孩子性子张扬,家里拘不住,赵皇后素日里又是个多心的,只恐以为裴家故意招摇,以显声势。哥哥,那孩子该管便管,不必客气。”
那时裴无忌跪在外头,裴玄应困的迷迷糊糊,被齐氏搂在怀里打瞌睡。
当然齐慧也只是个陪衬,裴妃是在跟她兄长裴重叙话。
那时赵皇后跟裴妃已渐不和,这些事也不是齐慧能插上嘴的。
齐氏性子也淡,也不去显着,只哄着自己儿子就是。
不过裴兰君是个会做人的人,也不会真冷着自己嫂子。她跟裴重聊了会儿,又跟齐慧说话,还称赞齐慧将孩子养得好。
她说裴玄应虽是弟弟,却比哥哥要稳重,以裴无忌那副性子,以后怕是要招祸。
不但裴兰君那样想,裴家其他长辈那时都有几分忧切。
裴妃那时无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而赵皇后是世家出身,又是温沉性子,等闲不会出错,儿子又已被封为太子。
那市井坊间总吹裴后手腕如何了得,可裴兰君也不是一开始便冲着皇后之位去的。
裴家一开始心也没那么大。
甚至裴玄应一度被送进宫,做了半年太子陪读。
但后来形势又变,裴兰君生下儿子,陛下又嫌太子太亲近外戚,过于推崇世家。
裴兰君有了打算,又让裴玄应归家,不再让他做太子侍读。
到了如今,整个裴家炙手可热,裴无忌那样张扬才正合时宜。
裴家已不是当初甘在其下,要展露安顺与本分时候。
裴玄应却跟不上这样变化。
他跟太子亲近,族中无论老少,许多人都觉得他不懂事,昏了头,研经学礼把脑子弄傻了。
于是他倒不合时宜,成为裴氏负累。
可从前那些年,他本分知礼总被人称赞,裴无忌跳脱不羁却被认为会给家里召祸。
时局变了,裴家变了,别人也理所应当觉得裴玄应应该跟着变。
谁都没想过裴玄应应当如此的自处。
再之后,裴无忌逼着他跟太子划清界限。
裴无忌是个疯子,他勉强别人时,不崩溃发疯也不错了,更何况裴玄应本来就还有病。
家里却不这样认为,觉得裴无忌将弟弟教得极好。
甚至齐慧这个母亲都认为裴无忌重情义,会照顾裴玄应。裴家使了力,把裴玄应调来北地郡,说是为了让他有大兄照顾。
裴玄应若行尸走肉,也没有拒绝,却将要窒息了。
和裴无忌这样的人处一道,就会有活不下去感觉。
想着这些前事,裴玄应越发觉得呼吸急促,好似呼吸也不顺畅起来。
他十根手指都被自己用牙齿一点点的啃得秃秃,甚至因咬到肉缘故指甲根微微发疼。
如今这十根指头亦是张开,插入发中,将裴玄应头发抓得乱糟糟。
因为他已收了大兄书信,说有个自己人要来。
那个什么薛娘子,被大兄一番称赞,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喜爱之情在信里藏都藏不住。
裴无忌说这薛娘子善于断狱,又会查案。这容兰如何死的,必也是能查出来。
容兰——
其实大兄并不喜欢容兰。
那时裴玄应才来北地郡,怀着那样郁郁心情,他也未曾想到自己会遇着容家娘子。
北地女娘不似京中那般拘谨,容兰人在马上,落落大方,生一双大眼睛,看着又甜又干脆。
裴玄应第一次见他时,心里亦是砰砰一跳。
未曾想这般荒芜之地,竟有如此鲜润春色。
他也想过,一个人不能全部都那样好,好得挑不出一点不好。
但容兰真真儿一点错处都挑不出。
这性子娇憨豪爽,人也极善良,心怀悲悯之心。
他与容兰说话,是句句投契。
但伴着他来,受母亲之命来照拂他的钟叔却有话说。
钟叔是齐慧这个大夫人心腹,自是一颗心向着二公子的。齐慧到底不放心儿子外放,自是要个忠心仆人好生看着儿子。
钟叔自然看不顺容兰。
容家说是本地豪强,但与裴氏不能比,米粒之珠,岂能与明月争辉?
不过容家女儿若跟裴家郎君有了情分,爱情之伟大自是胜过这门户之别。
钟叔便不免阴阳:“容家倒也用心,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将女儿教得跟二公子这样投契。”
钟叔这言下之意,必是打量着裴玄应喜好,故意教导这么个女儿。
裴玄应当然不会信。
若要讨好,北地郡还有个裴家大公子。裴无忌张扬成那样子,谁能看不见?
而他这个不得家里人留意的二公子算什么?也没什么值得讨好之处。
钟叔却不这么看,容家便算想笼络大公子,也看够不够得上。
裴无忌目下无尘,十分自负,哪怕你极尽讨好,裴无忌也只当理所应当。比起裴无忌,裴玄应却显单纯得多。
后来裴玄应也质问过裴无忌,问钟叔那样说,可是裴无忌意思?
裴无忌那时却漫不经心,一脸不耐烦,说道:“我当我这般无聊?”
然后他又转过身,一张俊美凌厉面孔盯上裴玄应,说道:“但容家确实并不怎么好,不如,你还是舍了吧,免得以后十分烦恼。”
裴无忌有些迟疑,但还是这样说,说得理所当然。
裴玄应心里却很冷。
裴无忌说的是容家,而不是容兰。大兄目下无尘,是看不见容兰这个实实在在的人,他眼里只有门第。容家虽是地方豪强,但与裴家一比确属末流。于是,裴无忌便有些瞧不上。
大约会觉得若真处在一道,容家那些亲眷不大上得台面,平素节日里往来会折了面子。
故裴无忌劝他不如舍了容兰,免得十分烦恼。
裴无忌这样的人,眼睛里是瞧不着活生生的人。
那时他心里冷笑,裴无忌这样自矜身份,以裴氏为荣,这么个极在意门户之别的一个人,以后会娶怎样妻子?本来灵昌公主倒是符合,可大兄偏生又说什么没有男女之情。
其实裴家族人都这
样,就好似姑母,当初一心嫁天家博前程。姑母念着大兄亲事,也只有灵昌才合其心意。
容兰是个很美好的女娘,唯一不好,就是她没有很高贵的出身。
若当真成亲,裴家没办法从这段姻缘中品出利益的滋味。
然而他到底还是和容兰争吵,各自面目可憎,彼此露出嫌恶之色。
而他也说不出的,失望。
再后来,就是容兰的死。
裴玄应收紧了自己手指头,头皮被自己扯得生疼。
这时他身边长随阿川进来,瞧着这副光景,顿也吓了一跳。
他结结巴巴:“二公子不必这般为难自己,我,我替你煎药。”
裴玄应只冷冷道:“滚!”
便是这声滚,也听不出什么怒意,只有一片空无死寂。
大夏京城,沈偃略闲了闲,便被裴无忌请去了鹿鸣阁。
裴无忌今日着常服,确也少了几分招摇,不过鬓间倒是多了一朵芍药花。他本来容色极盛,被花朵儿一衬,越发耀眼。
裴无忌确实生得好看。
沈偃瞧在了眼里,却隐隐有些古怪。
他也说不上哪里古怪,这搁大夏,男子簪花也不稀奇,且裴无忌虽然收敛但绝不是个介意打扮的人。
沈偃想了想,琢磨了会儿,想大约是因为裴无忌从前虽然簪花但并不多偏爱芍药。倒是阿凝喜欢芍药花。薛凝是个年轻漂亮女孩儿,近日里她验尸过后,总是将自己手掌洗得干干净净,再簪一朵漂亮芍药。
如今正是芍药花开时候。
裴无忌:“从前沈家要给你说亲,说薛娘子这个郡君,我觉得沈家对你不上心,如今看来不上心是真的,但薛娘子却还是,还是很好。”
他问:“但你并不喜欢她的,并不是男女之情那样喜欢是不是?一个女娘人再好,若无男女之情喜爱,也必不能将就的,是不是?”
裴无忌这样一说,惹得沈偃直勾勾的看着他,仿佛对自己老友生出极大的好奇。
薛凝说沈偃心思很敏锐,能察觉一些细腻微末之处,这当然也没有多错。
不过这么几句话,加上裴无忌鬓边一朵芍药花,沈偃忽而就脑补完全部的剧本。
裴无忌大义凛然,张口说那个女孩子不好,打着为朋友好旗号,将好好婚事搅黄。
一转头,他自己却起了心思,喜欢那个女孩子。
这样不清不白,哪怕裴无忌张口说之后才起了心,也是说不清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沈偃自个儿承认他对薛凝并无心思。
如此一来,裴少君方才会心安。
沈偃心里就想哼哼!
他忍不住想,若自己为难一下裴无忌,看裴无忌如何应对!
大家感情虽不错,但总是裴无忌十分强势不顾人意。
但沈偃终究是温和性子,到底未曾为难裴无忌。
他张口说道:“不错,幸而并未与薛娘子在一起,否则我与阿婠纠缠,岂不是让她十分委屈。”
沈偃非但没有为难裴无忌,还将这桩事说成了好事。
裴无忌果然微微一笑,说道:“确实如此。”
沈偃忽而升起了一个念头,心忖裴无忌难道未曾考量自己有心和薛凝在一起的回答?毕竟所谓做夫妻,真正有情分能有多少?能有朋友情分,能彼此理解,已经算是不错的感情基础。
如此一来,裴无忌岂非十分为难?
但裴无忌还是问了。
裴无忌骨子里是有一种贪婪的,他朋友也要,也不会放弃起了心的女娘。他不会去想可能不能兼得,只会理所应当觉得全天下美好都应属于他。
如此一来,倒真让沈偃闹出几分好奇了。如若自己做另外回答,却不知裴无忌会如何反应。
第113章 113雪白布帛点了墨水,那便已经脏……
沈偃打量时,也窥见裴无忌浮起淡淡喜色。
裴无忌不大容易对人上心,但若真上了心,便会极用心。
而裴无忌用心起来,那便会很主动,不是那等内敛含蓄的性情。就好似他待自己与灵昌,从来只有做多做过。
于是沈偃便说道:“可惜。”
裴无忌有些在意,问得也快:“可惜什么?”
难道沈偃还有什么未尽之语?
沈偃:“可惜薛娘子领了差事,去了北地郡,若她留在京城,一定很热闹。我倒是盼她早些回来。”
沈偃倒想看看这热闹了。
裴无忌没理会沈偃妙语里调侃,说道:“不必盼她早些回来,正巧我也领了差事,也要去北地郡走一遭。”
沈偃看他样子不似说笑。
裴无忌怎么也不会昏得当真擅离职守,那就是宫里当真有事让裴无忌去办?
怎么说裴少君也曾在北地郡经营了好几年。
裴无忌办事是没什么可说,沈偃只担心别的。
故沈偃提醒:“遇着薛娘子,记得好些说话。”
裴无忌虽知沈偃是好意,却不免生出不快。
只衬得他关系有些远。
裴无忌也不否认现实:“我与薛娘子是有不和,或者她许是对我有意见。只是世间之事,本不是一成不变。”
“就好似从前我与玄应关系生疏,如今亦解开心结,兄弟之间关系大好。”
沈偃微微默然。
裴玄应留在北地郡,沈偃也不知这裴家二公子如今究竟如何。只是裴无忌那样说,沈偃总觉不能信。
若依沈偃来看,这世间总有不能勉强关系,哪怕是亲人、爱人,也未必便能顺遂。人总是要接受有些爱是得不到的。
他想劝劝裴无忌几句,可话到唇边,是说不出口。
裴无忌太自信了,行动力又强。他那样子人不会轻易被打到,亦不会轻易放弃。
彼此间性情不同,沈偃又是个担心自己会被讨厌的性子,终究将些些话都咽下去。
北地郡。
裴玄应得了讯,又隔了小半月,便收到薛凝拜帖。
裴无忌喜欢和厌恶是掩不住的,总归表露得十分明显。哪怕只信里提一提,裴玄应也感觉得到。
薛凝虽是郡君,可不过是空架子,也没什么父母亲眷。这看女子出身,总要讲个人丁兴旺。
裴玄应心里便想冷笑,愤世嫉俗想这倒不似裴家那些人的行事。如今裴家势大,吹捧也多,可依照裴玄应看来,裴家说什么世家名门,抛开极光鲜一张皮,也无非是将利益二字浸润骨子里。
薛凝总归是不合适的,不过也奇怪,姑母素宠大兄,从不肯让裴无忌受委屈。这薛娘子绝不是裴后喜爱的侄媳人选,倒提拔为六珠女官。没有费心对付。
总不能是因这个薛娘子真的很得大兄喜爱,故姑母总要顾全一二?
容兰已死,裴玄应也不指望真查出真相。
若差遣旁人来问案子,裴玄应也倦了,定不会想如何理会。但若这位薛娘子来,他倒是想见见。
他捏着薛凝送上来帖子,便唤人将薛凝请来。
大兄连灵昌公主也无男女之情,他实在想看看这位薛娘子。
也不多时,薛凝被请进屋里。
薛凝赶路小半月,虽坐了马车,也很受了些颠簸。
她来之前虽梳洗过,又换了一套崭新衣衫,也掩不住赶路时风尘仆仆之色,倒使薛凝看着更精神。
薛凝有一双饱满杏眼,看着亮晶晶的。
裴玄应心忖这女娘模样算不得绝色,整个人看着倒精神。
他心里想要冷笑,裴无忌对阿兰百般挑剔,可裴无忌自己呢?
轮着裴无忌自己,那便十分双标,哪怕薛凝是孤女,这家世又显不要紧了。
裴无忌那样子的人,自然可以自己欢喜最要紧。
他本来只是心里吐槽,眼尖扫过薛凝腰间那枚玉佩,
目光触及间,裴玄应内心之中亦泛起了酸涩怒火!
那样差不多的玉佩,裴玄应本也有一枚。裴重更栽培裴无忌些,不过这些小处也不会太差别,一样的玉佩总会雕两件,再分给两兄弟。
裴玄应也曾赠玉佩给意中人,后来跟容兰闹不和,又拿回来。
可有的女娘不会一辈子跟你吵吵闹闹,那样年轻,也会不在。
于是初时心动就会变作一颗涩果子。
可现在,裴无忌爱惜的女娘还这样精神,这样活生生。
大兄总是十分幸运,占尽世间好处!
裴玄应心中微冷。
薛凝样儿也和气:“二公子,我这次来,是为查容娘子这桩案子,你大约也是知晓的。”
来之前薛凝已将卷宗看一遍,顺便捋了案情。
去年春日,裴玄应与容兰闹不和。
二月初三,两人争执十分厉害,裴玄应拂袖而去,说了彼此不再相见,且拿走定情玉佩。
此桩争执被容兰身边的婢仆听见。
争执后,裴玄应离开月余,裴无忌那时也不在。裴后二月生日,陛下开了恩旨,允皇后归府省亲。裴家两个公子也告了假,回京一趟。
然后就是去年三月十二,裴玄应已随兄回到北地郡,也不再与容兰见面。
案发当日,戌时初,裴玄应从滴翠亭附近离去。
彼时裴玄应衣衫有血,神思恍惚。
接着便在滴翠亭发现一具女尸,赫然正是容兰。
根据验尸记录,容兰被人割破喉咙。非止于此,那刀再划过胸腔,剖至腹部,切成一个八字形。
凶手不但杀人,还有泄愤的意思在。
现场并未留下杀人凶器,但有目击证人窥见裴玄应失魂落魄染血离开身影。
既有前因,又有证人,凶手自然只能是裴玄应。
不过这时,裴无忌却主动作证,案发那日戌时起,裴玄应是和他一道。
所谓亲亲相隐,裴无忌既是裴玄应兄长,证言也打了折扣,但裴无忌身份在那儿,旁人也不好置喙。
薛凝将案卷记载略提及,一边打量裴玄应面上神色。
裴玄应一语不发,似听未听。
薛凝决意循循善诱,不过要先逗裴玄应说话。
“听说二公子当初来北地郡,和容娘子也是极好?”
裴玄应没说话。
薛凝又问:“那时裴少君也在北地郡,不知他可喜欢你跟容娘子来往。”
裴玄应面色微微一变,总算是有了变化。
薛凝沉得住气,如此静了静,裴玄应也开了口:“说不上喜欢。”
裴玄应开了口,又过了会儿,才说道:“也谈不上阻我跟阿兰来往,不过对她出身总归看不上。阿兰父兄相邀,他也不屑赴宴,闹得容家面上无光。阿兰父兄也只能忍了。”
“旁人皆议论,裴家大郎不屑跟容家来往,容家也只能罢了。”
薛凝:“不过想来你也知晓,他素来是如此行事,虽是极不礼貌,但谈不上故意针对容家。”
裴玄应默然无语。
裴无忌倒是一点儿不知道给别人面子,沈舟也好,北地郡的容家也好,他不会给留脸。
薛凝替他补充:“你知晓他不是故意的,但他这样,却是令你很尴尬。他不在乎容家,当然也不在乎你的尴尬。”
裴玄应终于忍不住瞧了薛凝一眼。
他没有说是,也不想薛凝继续议论这些事。
薛凝:“那容娘子可因裴少君的无礼而动怒?”
薛凝注意到裴玄应称呼容兰为阿兰,那算比较亲近称呼。
如此一来,在容兰相关之事上,想来裴玄应也颇有表达欲。
裴玄应果然开口:“阿兰从不会计较这些事。”
但旁人却不会这样想,容兰显得很懂事,但也许不过是欲擒故纵。她虽拢住了裴家二公子,但却换不来跟裴家真正来往。
旁人会议论容兰心机,说她是徐徐图之。
容兰其实素有善名,容家是本地豪强,官府修桥铺路,开粥施药,容家皆会掺和一二。容兰出头做事时也多,也攒些名声。
容家对这个女儿是费了些心思抬举的。
这门第差些,却也可用贤名来弥补。
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朝廷察举贤良,男子为求官做的博名事更荒唐。
薛凝:“容娘子识大体,没为这些事计较。但后来你和她也因为别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是因容家的婢子红绡。”
有些内情是玄隐署送来的。
容家婢子红绡才十六,模样出落俏丽,于是便招人觊觎。
她被斥候长吴宣所辱,玷污清白。吴宣行那腌臜事时,还对红绡进行殴打,导致红绡多处瘀伤骨折,总是情态十分凄惨。
斥候长官儿也不大,区区两百石的品秩,但吴宣却是与郡守长孙安有些干系,还认了长孙府一个得脸婢女做干娘。
长孙安素与裴家交好,又待裴无忌十分尊重恭敬,手底下人做错事,总归要给些面子。
可裴玄应知晓了,却是眼睛里揉不得砂子。
他反倒极恶心吴宣对上司逢迎,私底下又如此欺凌一个弱女子。
红绡一个弱女子,又是婢女出身,经受这档子事,最初几日也是精神失常。
待红绡精神好些,她也不欲去计较。
自来民不与官争,再来此事闹大,旁人亦指指点点。哪怕红绡是个受害者,也会被人暗暗议论,说她不清不白。
红绡面上挂不住。
若无红绡亲口指正,也不好将吴宣这个畜生明正典刑。
是容兰细心劝导,方才让红绡松了口。
红绡受这皮肉之苦,如此粗暴虐待,心里又怎会不恨?只不过是惧大于恨,故将心里怨恨都压下去了。
容兰便劝她不必忍这一口气。
再说贞洁,如今寡妇再嫁都有,只要能干有本事,再来容兰这个主子多随一份嫁妆,难道还怕寻不着好人家
若躲躲闪闪,旁人还觉得是个老大的把柄。再者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纵然遮掩着嫁了人,夫家以后知晓了,反倒会拿来磋磨红绡。
既是如此,倒不如一开始落落大方,什么都说清楚才好。
容兰口才倒也不错。
红绡本也是怕,可渐渐也被容兰说得心里活泛了。
这样陈情利弊,红绡也愿意作证。这一来是自家姑娘支持,再来不是还有位裴家二公子撑腰?
这自是值得搏一搏。
裴玄应也甚是欣慰。
然而红绡还未去指证吴宣,竟在容家投井死了,使得裴玄应不可置信。
他也见过红绡一次,红绡虽是哭,但精神状态看着也不错,想要人前作证的想法也比较强烈。
那副模样看着也不像是要寻死的。
故裴玄应是十分的不解,困惑问及容兰,为何这婢子忽而便死了。
那时容兰容色也十分激动,忽说道:“难不成你疑我害死他?”
裴玄应并没有疑,但容兰反应却令他甚为吃惊。
容兰接着却说道:“我不过告诉她,我不愿再搭理她这些事,我未想到,未想到——”
容兰情绪十分激动,泪水也不免簌簌落下,她显然心下亦有愧,大约并未想过红绡居然会死。
因为这样缘故,裴玄应那时就与她生出争执。
他忍不住想,为何容兰竟忽而改了心意?因为容兰察言观色,之前为讨好自己,但又担心得罪郡守,亦或者裴家会因此生出
不满?
也许因为容兰是个聪明的女娘,而且十分知进退?
也许她一开始心思纯,然后家里人却为她分析利弊?
他说相信容兰,容兰绝不是那等处心积虑的人,可原来内心深处到底有一丝见疑,而那时那些怀疑便从裴玄应心里深处翻出来。
乃至于他跟容兰决裂,连定情玉佩也讨回来。
他捏着那枚玉佩,忽而有些不舍,但终究是容兰的错。
那时容兰泪眼婆娑,显得有点儿可怜,可能想恳求自己,但又拉不下脸面。
裴玄应都想要原谅她了。
但终究眼睛里容不得砂子。
雪白布帛点了墨水,那便已经脏了,他素来只爱干净东西。
于是那日决裂,他终究未原谅。
第114章 114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庸俗之人,他……
如今裴玄应盯着薛凝那双漂亮杏眼,那双杏眼变幻,最后化作一双泪眼婆娑的眸子。
是容兰含泪双眼。
那时裴无忌倒也未曾阻止裴玄应。也不是说大兄多正义,而是因大兄也不会畏惧长郡守。
他说何须那样麻烦,要处置吴宣很容易,不必这般大张旗鼓。
既是该死的畜生,又何须行事曲折。
但裴玄应却不这样看。
行事不尊朝廷律令,这般恣意妄为,虽逞一时痛快,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裴无忌也不以为意,说裴玄应爱怎样就怎样。
也许于大兄而言,自己这些固执和坚持仿佛只显可笑,是自己去寻苦头吃。
那真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至少对于大兄来讲很小。
吴宣真的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角色。
不单裴无忌这样想,裴家那些长辈也是这样想。
红绡投井自尽,长孙公子便寻了吴宣错处,只说这个斥候长私贩铁器,如此寻了这个由头,将吴宣给杀了。人死了后,吴宣头还给剁下来,再送至裴无忌跟前。
人家言辞也很客气,小心翼翼,只说盼二公子不要生气。
一件小事,哪能让裴二公子如此忧心。
这便是裴家如今权势。
裴玄应没必要那样努力,非要证据确凿,公堂审问,来个人证物证俱全,再规矩齐全顺利执法。
就好似一切都是裴玄应自己多事。
如若他不折腾,也许红绡不会死,他亦不会因红绡的死和容兰决裂。
如若不是由着他,吴宣一死,也算讨回公道,再许红绡些金银,那小娘子也会活得不错。
是不是都是因为自己做错事的缘故?
那时裴玄应心里亦有几分愧疚后悔,他会问自己,是因自己想跟大兄置气缘故?
然而他不愿意屈服。那时他心内有个声音响,不,这不是自己的错!
他才是对的!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这样摆布权势,利益交换才能谋来的公道不是真正的公道!
那时他回京城,随大兄一道,要给姑母贺寿。
其实离开那天,容兰也偷偷来相送。
少女哭红了眼,失魂落魄,看着很伤心。
若换做从前,他已伸出手,去擦女娘娇嫩面颊之上的泪水。
他心里亦有心疼。
可他终究没有过去,因为于裴玄应而言,容兰背叛了他,他绝不能原谅容兰的背叛。
两人要好时,情意切切,他什么话都跟容兰说,包括他那些郁郁之情,容兰什么都知晓的。
四目相对,女娘眼里流淌了几分希翼,大约也盼裴玄应消了气。
可裴无忌却别过头,没去理会。
他微微有些晃神,回过神,却定神瞧着薛凝。
裴玄应忽而很讨厌薛凝。
眼前小女娘很漂亮,有着一股子鲜活劲儿,人也十分精神。
那双漂亮的杏眼流转探寻之色,就像狡诈的猫,好似要盯入裴玄应魂魄深处。
更要紧大兄还蛮喜欢他,信里也表现得很明显。
裴玄应本不欲见客,可谁让裴无忌喜欢呢?那裴玄应心里忽有些恶意。
他盯着薛凝,蓦然说到:“我并未杀人。”
薛凝没想到裴玄应竟直接分辨,但总归是裴玄应自己说了不算。
裴玄应却似淡淡一笑,眉梢间生出几分凉意:“去年春日,我和阿兰拌嘴,之后就回京城跟姑母贺寿。”
但容兰是裴玄应回来后才死的。
还可以这么说,正巧裴玄应回来,容兰便死了。
裴玄应却仿佛将话题移去别处:“我回到京城,便有几个旧识寻上我,合计着与我一道,一起写个折子。”
“先太子虽亡故,可身上仍有些不清不白罪过,故几个旧日相识约我一起请旨,再查清楚。毕竟是储君之尊,总不能死了仍有罪过。我心里确实惦念,也是允了。”
薛凝听到这儿,便觉出不对劲。
不但薛凝觉得不对劲,事实上谁都能看出不对。
裴无忌寻上他,也有些生气,质问裴玄应可是因为近日不高兴缘故,所以要闹腾这些事。
裴玄应不吭声,不争辩,却打定主意要应这桩事。
他缓缓说道:“那时大兄很生气,他要说服于我。于是竟扯出了一桩旧事。”
是裴玄应母亲齐慧的旧事。
齐慧来裴家做了填房,可巧是齐慧也是由继母宁氏照拂长大。
齐慧生母故去时已记得事,和继母关系不咸不淡,不算好不算坏。
齐家确实已经没落了,那宁氏也想膝下女儿攀个高亲。这亲女儿年龄不合适,她便替齐慧说了这门亲。
宁氏自认事抬举了齐慧前程,也将这桩亲事当喜事说了。
但齐慧却不乐意。
是因那时齐慧跟外兄谢泽相好,已处出几分情意了,故并不愿意嫁个年长许多心里又有死了白月光爱妻的裴重。
裴重甚至已经有个儿子了。
爱情的花朵还未彻底绽放,这么个妙龄少女却要顺溜当妈。
那时齐慧还沉不下心,虽知这裴重填房是个好去去,但却吃不了攀高枝这碗饭。
于是齐慧心里争争夺夺,最后跟谢泽说了私奔。
如今这桩旧事却扯出来,扯到了裴玄应跟前。
裴玄应当然不可置信,亦不能信。
因为母亲在他记忆里,一直是极守规矩的沉稳重性子。
母亲又怎会去,私奔?
但彼此对峙,齐慧却承认了。
她说道:“那是年少轻狂,因为不甘心,又或者说是不服气,总是不愿意这样便罢休。于是起了心思,收拾行礼,便欲要走。结果,还真走成了。”
“那天我裹着狐皮大氅,激动得心咚咚跳,话也似不会说。好似欢喜,又好似害怕。可等离了家,去了外兄家中一处收拾好小院,我忽而开始害怕,我不许他跟在一处,将他推去别的屋子里。”
“外兄还是和平时一样,顺着我心思,也温文尔雅,更无什么出格之举。但是很奇怪,我开始很害怕。以后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晓。正因为不知晓,我才更害怕。我听着自己心咚咚跳,一开始的兴奋劲儿全没有了。”
“直到外兄咚咚拍门,他慌慌张张,让我快些出来,跟他一起逃,说我家里里人寻来了。我没有开门,也没有动,也许他以为我吓坏了,他不知晓我听到家里人来了时,忽而不怕得发抖了,反而好似吃了定心丸。”
“我没跟他走,他只好自己逃了。”
那时齐慧攥紧大氅,透着窗户,瞧着枝头霜雪。她心里乱糟糟,又好似静了,大约也瞧清楚了自己,看清楚自己心下真心想要什么。
两全其美固然好,若不能兼顾,总要顾一头。
后来齐慧也未再见过外兄,谢泽之后谋了个官,也娶了妻,虽不知相处如何,也没听说闹出过什么妖蛾子。
也不错,谢泽不是个痴情种,但也不是欲拐了漂亮表妹行恶之人。
人不好不坏,情不深不浅。
当年谢泽眼见齐家人来跑得快,倒也不曾用当年旧事要挟什么好处,只再无来往宛如陌路就是
要挟齐慧的另有其人。
裴重眼里的继室是一板一眼的规矩人,
恐怕也想不到当初自己这个妻子亦有那样的不规矩热情。
虽然这样的热情只持续了半日,在齐慧忐忑的害怕中,在齐家人追上时终结。
也许这样的出格对于齐慧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再不会美化从前未曾选择的道路,更使得她安安心心当这个裴夫人。
虽未成功,不过说来到底是桩尴尬事,且齐慧是往上嫁,里里外外盯着齐慧的人不少。
当时齐慧逃家,齐家吓了一跳,那是且先压下此事,寻思先将齐慧寻回来再说。
是宁氏这个继母将齐慧领回去。
那时宁氏跟齐慧站一头,也替齐慧压下这事,又将家里人管束一番。可后来,宁氏娘家侄儿不成器,她便求至齐慧面前,先是讨钱填债,后又求谋个官。齐慧不愿意时,宁氏就将齐慧那件旧事拿出来说。
一开始求着念情,渐渐便有要挟意思。
齐慧无奈,贪墨些宫中财物,又将察觉这件事的刘管事打发出去。
可这些事到底还是让裴无忌扯出来。
裴玄应当然听得呆住了。
他如五雷轰顶,母亲在他眼里,打小便是严肃规矩的。齐慧行事一丝不苟,做事端正,也令人服气。
可现在齐慧却认了这些事。
私奔、贪墨、掩罪,桩桩件件,都令裴玄应头晕目眩。
这些偏生是真的。
裴玄应就像是被狠狠打了两记耳光。
这时节,裴无忌却在一旁说道:“身为人子,有些事本来该你去做。譬如拿捏住宁家,使其不必再来骚扰母亲。再来就是补上公中财物,安抚刘管事。不过是些昔年旧事,非要追究也没意思。”
裴玄应全身却在发抖。
他不会这些事。
裴无忌倒是很慷慨大方:“你不会做,我已替你做了,你也不必怎样担心就是。”
他望向裴玄应:“是了,按照你素日里行事,还是你觉得这件事应该追究到底,合乎规矩,非要扯出来坦白清楚?”
这样轻轻几句话,裴玄应却似要晕眩过去。
齐慧站在一边,并无恳求,也无劝说。母子连心,他知晓母亲现在其实很惭愧。这件事如若扯出来,齐慧人前尊严扯了个精光,受人指指点点,齐慧还如何自处?阿母怕是活不下去。
裴无忌咄咄逼人,可倒并不是这位大兄在逼迫阿母,而是自己这个儿子。
裴玄应捏紧手掌,掌心一片汗水,情不自禁绷紧。
手松开时,他不觉低低声,吃力说道:“多谢大兄,照拂。”
那就是不要将齐慧种种事情说出去。
他不忍心,亦做不到。
小时他生了病,发起高烧,阿母不眠不休在他身边照顾,小半月熬下来,人也瘦了一圈。
裴无忌眼睛一凉,伸出双手按住了裴玄应肩头,俊美面颊有肆意开心:“我就知晓你绝不会这般无情无义。”
齐慧面上也露出喜色。
可裴玄应一颗心却往下沉,他知晓自己输了,且输得彻底。
他心里发凉发涩,虽已入春,却犹觉通身冰凉。
但裴无忌却极欢喜:“你虽被几个腐儒所惑,听信些名正言顺大道理,但到底未被泯灭人性。阿母之事,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外道。但若你连亲生母亲都舍弃,纵有血脉之亲,我心里也不会认你是我弟弟,从此不会理睬你。”
裴玄应只好道声谢。
后来那几个太子旧人再寻裴玄应,裴玄应也避而不见了。
他也不好意思去见,自己所求之道已崩坏,发觉自己真是高看了自己。
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庸俗之人,他不过如此。
杀人不如诛心,与其总管着裴玄应不跟太子旧人见面,不如撕开裴玄应那点儿自我感觉良好。
而今,他将自己这些家事告诉给薛凝,他瞧着薛凝说道:“大兄这样的人,想要做成什么事,他一定要做成了才罢休。”
论来不过是裴家家事,薛凝却不觉听得心惊肉跳。
“之后回到北地郡,我便迫不及待的去寻阿兰。”
去时不屑一顾,归时却迫不及待。
他太高看自己,彼时以为自己多清白,多高贵,那样高高在上,从道德上审判自己心爱女娘。
其实自己也没多好。
阿兰对红绡出尔反尔,原来自己也会。
“我那时心里想着,我要与她和好。”
“我没有杀她。”
第115章 115姿态放得太低,便绝不会尊重你……
裴玄应那样说着,眼前又浮起最后见着容兰时场景。
春风亭中,容兰眼珠子瞪得大大的,一道殷红划痕从容兰胸口开始,蜿蜒至腹部,以八字型剖开腹腔。
他耳边似听到了狼叫。
北地多狼,那畜生却在周遭叫,令人骨子里发寒。
他原本是要吓薛凝,眼见这小娘子生机勃勃,大约并不知晓这世家之中生活是怎样的窒息。
虽为孤女,也未必全然皆是不好,至少会自在些。
薛凝未必喜欢被大兄那样的人拘束。
未曾想说到后来,反倒是裴玄应说得动了情。
他回避那桩事,到底还是想到了容兰,更想到了阿兰的死。
薛凝轻轻眨着一双漂亮杏眼,言语柔柔,嗓音好似从天边传来:“所以裴二公子很后悔,一回到北地郡,便迫不及待的约见容兰?是,约在春风亭?听说从前你老是跟容娘子在那里见面?”
裴玄应却如梦初醒,断然否认:“不,那日我并没有约她。”
薛凝嗓音里有着体恤,不过说出的话却暗暗有陷阱。
裴玄应神思微微恍惚,不过却未上钩,否定也很快。
他嗓音也肯定起来:“那日我并为见过阿兰。”
裴玄应方才说得十分动情,提及曾经情深意切,也细腻描绘了他对容兰感情变化,从高高在上到悔不当初。
但裴玄应还是坚持当初的说辞,那便是案发当日他与裴无忌一道,并未见过容兰。
至于他张口说自己并非杀死容兰凶手,那可采信成都又淡几分……
裴玄应却已不能应酬薛凝了。
他脑里浮起的是滴落绢帛上墨水,那片布帛被他画得乱七八糟,接着便是容兰死时被划开的血淋淋尸首。
再来就是,裴无忌一双手按住他肩膀,说欣赏他的有情有义。
于是裴玄应面颊之上就浮起了一层厌倦之色,挥挥手,便让薛凝离去意思。
薛凝瞧着也问不出什么了,也告了辞。
薛凝刚到北地郡,便有人迎候。
裴无忌安培周到,已收拾了一处院子,让薛凝安歇,内里以布置妥当。
不过却被薛凝拒了。
裴无忌是好心,只是这桩案子既事涉裴氏,薛凝总觉得不要太亲密才好。她在北地郡的朔风驿里择了房间,暂且安歇。
来迎薛凝的户曹张延便有几分迟疑。
“薛娘子身子娇贵,只怕委屈了。”
薛凝摇摇头,只说道:“不打紧,我看朔风驿也尚算洁净。朔风驿既在城内,我身边也有卫郎君护着,安全应当无虞,不必担心。”
张延小心翼翼:“二公子性子一向不大好,今日能见薛娘子,大约也是瞧着薛娘
子跟裴家情分。”
言语里旁敲侧击,也有试探薛凝跟裴家关系深浅意思。
薛凝笑了笑,也未答。
然后她轻轻问:“二公子性子不大好?”
张延赶紧说道:“也非性子不好,只是眼里揉不得砂子。当初他老师周鄢有罪,他便大义灭亲,总归是见不得咱们这些俗人。”
“不过杀人之事,大约也绝非二公子所为。”
张延言语里自是奉承裴氏。
“容娘子不如他意,故那般吵闹。以二公子性子而言,自然不会吃这回头草。容娘子也是年轻多情,与长孙公子渐至一处,本来已经各不相干。年轻男女分分合合,哪至于要死要活。”
张延这般替裴玄应开脱。
但薛凝却已听出有料,顿时也来了兴致。
一番套话诱供,薛凝也听了一耳朵八卦。
这长孙公子全名长孙昭,乃是长孙郡守之子,据闻也是生得十分貌美。
只是长孙昭不耐俗务,不愿意入仕途,但却十分聪明。据说其父亲长孙安对其十分倚重,总向儿子问策。这北地郡许多政务推行,背后暗暗皆有长孙昭身影。
长孙昭这样拿捏姿态,时下也不算奇怪。
之所以不愿意入仕,无非是对能得到官职不满意,这般积累名声,待价而沽。
彼时北地郡最美女娘就是容家阿兰。
本来没什么相干,但总有人将这两人扯一道,议论着凑一对儿,也不知各自心里是什么想法。
不过裴家兄弟二人到了北地郡后,情势自是不同了。
裴无忌模样好,将长孙昭容貌压下去。更不必说裴无忌性子冷漠,又不近女色,身边也没个人,故自是惹人遐想。和京城一样,裴无忌在北地郡也招年轻女娘喜爱。
再来就是裴玄应对容兰一见钟情,容兰也对他有意,可谓两情相悦。
于是北地最美一朵花就被裴玄应摘下去。
裴家二子一来,就占尽风头。
长孙公子倒是性子谦和,不卑不亢,颇有谦谦君子之风。
长孙昭会做人,那个斥候长吴宣欺辱了红绡,人家虽奉承长孙家颇久,但长孙昭也当机立断,寻罪将吴宣头颅斩之,送去赔罪。
裴家势盛,但长孙郡守一家亦侍奉十分周到。
再之后,裴玄应与容兰决裂,说是恩断义绝,连所赠玉佩亦讨了回来。
容兰当时也哭了一场,亦有意挽回,不过裴玄应并未接受。
所谓你若无情我便休。
容兰也郁郁寡欢好些日子,不过这位容娘子也不是自苦的人。这么副容貌,又自幼被家里人宠大的,容兰很快便振作起来。
大约年轻女孩子也有赌气的心思,你不要我,我难道便没人爱惜?
因如此,容兰对长孙昭很是热络主动,长孙昭也不忍负了这美人恩,也未拒之。
渐渐的,这二人已有一些来往,有几次已在人前出双入对。
这些皆发生在裴玄应回京城月余期间。
虽有些无缝连接,但容兰也谈不上脚踏两条船,是实实在在跟裴玄应分手后,再跟长孙昭来往。
薛凝听着这些世家贵族男女分分合合,爱恨情仇,亦不觉感慨唏嘘。
张延身为户曹,本不必来迎薛凝。薛凝本以为是因裴家缘故,如今倒是有另外看法。
等张延一走,薛凝忍不住调侃:“这位张大人,可是不喜裴家?”
这是句句添油加醋,抱柴加火。
张延口里说容兰与裴玄应再无干系,但任谁都知晓人类劣根性。
对于许多人而言才分手一个月根本不算分,只能算是情侣别扭期。如若容兰是赌气,那么她自然知晓有人会介意。
一对情侣分了手,哪怕已经不那么在乎对方,也想争口气,想比对方更早有另一个情人。
大家都有这样心思,没有你,我会更好。
旁人也会知晓,容兰这么快便寻个心上人,不免拂了裴玄应颜面。
更何况薛凝还听裴玄应提及那样一个故事,一个他被大兄逼迫,撕破了所有尊严和体面的故事。
他后悔了,然后去寻容兰。大家都一样,于是谁都不必彼此嫌弃。
又或者裴玄应将此当作一桩慰藉。
容兰道德站于低地了,正好满足自厌的裴玄应,使他有安全感。
不过,也不是谁都会一直等着他。
斗气也好,为了哄好自己也好,这月余光景,容兰已经跟长孙昭一起。女孩子受了情商,被裴玄应嫌弃成那样子,急需另外一个人对她加以肯定。
而裴玄应又否定,说他并没有约容兰?
薛凝跟卫淮分析案情:“裴二公子说他并未约容兰,也许,是真的?如若容娘子真跟长孙昭在一道,想来二公子也放不下面子。”
“哪怕他说不该嫌容娘子,总归有几分低就味道。”
面子放不下,不肯相约,不代表裴玄应放下了。
一个人把自己看太高,不但容易使得自己自苦,也容易把别人看低。
女娘总是心思更细腻些,亦未必不明白。
卫淮嗯了一声,并未发表自己看法,但他亦不会给人无礼的感觉。因为他目光很定,总是很认真看着说话的人,露出一副专注样子。
于是便会会让人觉得,他这个人很专心听着你说话,其实是很尊重你的。
薛凝倒并不觉得讨厌。她遇着的人,很多都是自己个儿侃侃而谈的,总是显露自己,很少安静些听别人。
薛凝亦喃喃说道:“除开裴玄应,亦不知晓长孙昭是否大度?”
卫淮话不多,却问得很关键:“你也怀疑长孙昭?”
薛凝点点头,嗯了一声:“因为我觉得,容娘子还是更喜欢二公子。”
容兰亲近长孙昭,更像是尊严受损。
爱肯定是爱,裴玄应说了许多重话,定情信物都拿回来了。可裴玄应回京贺寿,容兰还去送行,显然盼着裴无忌能原谅她。
裴玄应不理不睬,容兰自然很受打击。
略一犹豫,薛凝说道:“更何况,我觉得容娘子姿态放得有些低。”
“就是,你知晓裴少君那狗性子,不喜欢的人,就真的不会搭理,谁面子都不好使。”
沈舟是沈偃兄长,林衍是灵昌情人,越止是裴皇后特招的高级人才。一个挚友,一个姑母,裴无忌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该给脸色一样不少给。
薛凝斟酌词语:“他未阻止裴玄应跟容兰来往,我想容娘子应该也不错?但是容家的人来攀交情,他也一点面子也不给。裴玄应说,容娘子不会计较这些事。”
裴玄应确实太过于不通人情世故了,容兰不计较,不可能是真的不在意,而是委屈求全。
也许容家真的十分俗气,但听说容家对容兰这个女儿不错。
两兄弟也真是奇葩,可能对裴无忌那样奇葩而言,他允了容兰跟自己弟弟一道,已经是显得容兰不错了。但旁人不会觉得,不尊重一个女娘家人,其实就是看轻这个女娘本人。
薛凝觉得容兰这样确实不大好。
人性就是如此。
裴玄应看着不通人情世故,但其实他内心深处,也不免将容兰看低几分。
可能裴玄应自己都未觉得,然后吵架时却会露出来。他会觉得容兰处心积虑,并不似自己想的那样。
但容兰对裴玄应看得很重要。
薛凝:“也许二公子一回来,容娘子便后悔了,想着能叙旧情呢?”
那长孙昭会怎样想?
谈恋爱就是制造各种各样的杀人动机,特别是三角恋。
卫淮却摇摇头,说道:“不会。”
他倒说得十分肯定。
薛凝有些不解。
卫淮轻轻说道:“因为案发当日,长孙昭与其弟长孙恩遇袭,亦险些身亡了。”
那是另外一桩案子,薛凝未曾看到卷宗,自然未知全貌。
长孙兄弟遇袭,长孙恩身死,不过那似只是个添头。
长孙昭通身被划了百余刀,有折磨之意,最后被一剑刺胸。
幸喜长孙昭心长得跟旁人不同,生在另外一侧,故才留了一命。
据说如今养好了,却仍是体弱。
薛凝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颗心咚咚乱跳。
裴玄应离开月余,容兰跟长孙昭在一道了。结果容兰身死,长孙昭捡回一条命,却亦被狠狠折磨一番,也是九死一生。
说不是裴玄应报复,那真是说出来都没人信。
难怪容家这般心心念念,一口笃定,说定是裴玄应报复的缘故。
这裴家二子搁北地郡,也真是肆意妄为。
关键是这许多事传不回京城,薛凝在京里也只听了个大概,说裴无忌性子不好,发生冲突,误伤人命之类。很多关键的剧情她听都没有听过。
第116章 116一个人开始怀疑,于是什么都开……
随薛凝来的不止云蔻,连带翠婵也一道。本来翠婵不大想来的,薛凝也不勉强。但翠婵小心意也多
,想得多,觉得自己如若不来,便被云蔻比下去,故一咬牙终究还是凑上来。
薛凝倒没什么不乐意,云蔻做事认真仔细,也不唤苦。
至于翠婵,躲懒时候多,跟云蔻交好,暗暗会占点小便宜,不过人倒是很机灵。
让翠婵去打听些消息,她也很会套话。
朔风驿,薛凝已安置下。北地不比京城,要显冷些,好在云蔻心细,也带了厚些衣服,还给薛凝熬了药,免得这冷热变化,气候转变,惹得薛凝身子生病。
入了夜,也更凉些。薛凝也去了大厅,大家凑一道吃个热乎乎得羊肉锅子,连随行护卫一道坐了两桌。
羊肉先和姜一块儿炒了,加了香料和豆类,熬出颜色,再下菜蔬热乎乎煮得烂烂的,配着和饼子一块儿吃。
饼有点儿干,配着汤汁泡软些,滋味更绝。
薛凝吃出些汗,也舒服了些。
她自己不喝酒,问卫淮要不要喝点儿酒,卫淮摇摇头。
卫淮不喝酒,其他几个侍卫更不好喝酒了。
大厅人多,说话的人也多,也有议论裴家两兄弟的。
裴无忌虽调走了,裴二公子虽性子低调,但在北地经营却不曾断。
北地郡有好几年没打仗了,从前朝廷与胡族闹得凶,也断了来往,也不允随意贩售货物。
胡人被断了贸易来往,连口煮肉的锅都没有。
这几年关系倒是缓和许多,朝廷又设互市令,局部开放边贸。不过兵器、铁矿、皮革、羽毛等战用物资仍属管制项目。
裴玄应便是这个互市令,官不算大,不过却十分要紧。
听闻这位裴家二公子如今大不十分精神,好在裴家自会寻人将这二公子扶着。裴玄应不做事,自有人替他做事,总归是误不了事。
故裴玄应风评不算好。
众人行事还是依着裴无忌还在时风气,私卖战时物资,尤其能制武器的,超过一定数目,抓住立斩,也不必审问。
薛凝倒也知晓边郡行事自是要严厉些,不过若裴氏管束不严,那就有些可怕了。
在京城时,只听说裴少君行事荒唐,闹出人命。
到了北地郡,方可体会到裴无忌在北地郡极是霸道,话语权极大,甚至连郡守都让上三分。
薛凝听了会儿闲话,才回房休息。
她也不是择床的人,不过多少还有些兴奋,故暂时并无睡意。正巧翠婵也打听到一些消息,她正好与翠婵说说话。
翠婵今日没随薛凝去拜访裴玄应,不过倒是打听了些话儿,
她打听到长孙昭对容兰有些意思。
长孙昭今年二十二,和裴无忌一样的年纪。
大夏比起现代来说是早婚早孕,这个岁数本也应当娶妻生子。裴无忌是裴家寄望太大,非要为他挑个绝好妻子,这挑挑拣拣故耽搁了。
至于长孙昭,却是心里有人,有点儿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思在。
长孙昭原本有个心上人景婉,本来情意相投,感情也好。
可后来景婉死了,他亦不愿意再和别的女子一道。
景婉亦是容兰手帕交,从前两人玩在一道,串门留宿吃一处住一处,甚至同样衣衫也各自做一件穿身上。
加上两人样貌本有些像,都是大眼睛,尖下巴,看着甜甜模样。
有时两人走一道,旁人看着便觉得像两姊妹。
后来景婉溺水而亡,长孙昭悲痛欲绝,也不肯再说别的亲事。
后来容兰跟长孙昭一道,两人出双入对。
有记得人便说,这两人走一道,就好似景娘子还活着一样。
薛凝不意这案子里面还有替身文学。
容兰是因裴玄应弃了她,所以要寻人疗伤。至于长孙昭,就有些借容兰缅怀从前白月光意思。
两人是各取所需。
薛凝听了,便不觉若有所思。
一夜过去,薛凝便打算拜访容家。
容家跟裴氏嫌隙颇深,仇恨杠杠的。
这家人笃定容兰是被裴玄应所杀,而容家次子容睿又被裴无忌毫不留情杀死。再来就是,无论薛凝愿意还是不愿意,她多多少少跟裴家沾些关系。
薛凝没让两个婢子跟着,点了卫淮,还有随行十来个侍卫,准备去拜访容家。
人在马车上,薛凝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
卫淮骑着马,忽而说道:“薛娘子亦不必担心,容家若有那个心气儿,也不会容睿死了便罢手。”
卫淮话不说,可话却说得很关键。
若说容家曾起心为自家姑娘出口气,但知晓裴家并无半点愧疚之情,下手也不会容情后,容家也安分起来。
薛凝撩开车帘子,正欲说些什么,蓦然便瞧见一道熟悉身影。
风把车帘吹开,露出车中之人模样。
对方姿容清雅,宛如幽月,赫然正是越止。
那车往反方向行驶,车帘垂下后,薛凝便看不见了。
薛凝本来扒着窗户给卫淮说话,如今忍不住探头出来,扒着身子想多看些。
她本欲唤越止。
然后一片手掌就按住了薛凝的脑袋,将薛凝脑瓜按回去。
将薛凝推回马车之后,卫淮便收回了手,面上流淌几分不赞同:“薛娘子,不可如此,实在太过于危险。”
卫淮表情十分严肃,显然安全为第一要务,只差说车辆行驶时头和手不能露出窗外了。
薛凝也自知自己不对,只得说道:“是我错了。”
她这个人平日里最爱惜自己身子不过,方才的危险动作确实不大应该。
薛凝心里砰砰一跳,心忖越止怎到了北地郡。
她又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另一辆马车之上,越止懒洋洋往后靠了靠,似是轻叹,轻轻笑了笑。
到了容家,和卫淮说的那样,容家眼瞧着虽不欢喜,却也未失了礼数,也未拒而未见。
裴家亦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容家并不好十分推拒。
容兰是老来女,容父自女儿故去后,精神便并不怎样好,故薛凝只见着容家大公子容兆。
薛凝来此,只想寻死去容兰身边服侍的人问话。
容兆也有些不耐烦,不过倒未说什么,只让后宅女眷接待薛凝。
容兰身边本有四个大丫头,红绡已经没了,青鸾与容兰感情最深厚,绝食殉主,紫萱自赎了身回转乡下老家,只有一个白芷还留在容家。容兰一没,就拨给长房媳妇儿安氏。
薛凝到了安氏的院中,白芷今年才十一二岁样子,一团孩子气,看着很稚气。
念及于此,薛凝心里动了动。
她只隐隐觉得奇怪,容兰身边年长些的婢子居然死的死,散的散,当真巧合?
姑娘家有什么心事,总不免会跟自己身边的人说。
故容兰贴身婢子总归会知晓多些。
可偏生一个都不剩,只留下个未知人事的白芷。
但容家不是想为女儿讨回公道?总不至于灭口什么的?
薛凝心里已经有小小疑问,不过未曾宣之于口。
安玉莹今年二十五六,身为容家长媳,举止端庄,容貌也颇有几分清秀。
她样子有些厌厌的,说道:“白芷,薛郡君问你什么,你便好好回答,不必遮遮掩掩。”
安玉莹又瞧了薛凝一眼,薛凝隐隐觉得她似想要跟自己说什么,可到底未曾问出口。
比起白芷,薛凝倒想试试这位安氏。
薛凝:“夫人可知晓当初容娘子为何忽而反悔,不肯为红绡讨回公道?”
安玉莹有些生气:“郡君可是听到外边传的那些言语?”
外边传容兰顾忌裴氏脸面,怕裴家长辈不喜她纠缠不清,故为了讨好裴氏而不愿将事情闹大。
无论真假,安玉莹显然并不喜欢这样说辞。
这样说辞,便将容兰说得心思重。
薛凝当然也不知晓真实如何,但既然安氏在意,薛凝便又添了一把火:“外头确实这样传,说容娘子一开始讨好二公子,但又恐闹得厉害,损了裴氏与长孙家的情分。故这般顾全大局,不了了之。”
安玉莹厉声:“当然不是如此,阿兰并不是那样性子。她也是真心爱之,哪来那般图谋?只不过这裴二公子心里看不起我们容家女娘,故事事将她看轻。而今人都已经死了,外头竟还那样传,说得这样不好听。”
薛凝轻轻说道:“那夫人定是知晓怎样一回事。”
安玉莹胸口轻轻的起伏,面颊也泛起了一抹潮红,不觉说道:“我与阿兰一向情分好。”
未出嫁时,安玉莹已与容兰相熟,玩闹时总照拂这个小姑娘。
不单单是容兰,安玉莹跟容兆也是打小便相识,是两情相悦,不是盲婚哑嫁。
嫁了人后,本来夫妻二人情分也好。只是那时不知怎的,安玉莹一直怀不上。
入门三年,安玉莹膝下无出,无子无女。安玉莹虽年轻,却也很着急。
她也看了几个大夫,
说身子本身是没有问题,就是可能心情有些急,人一急,反而越不容易怀得上。
安玉莹也无办法,只吃着药调理身躯,慢慢养着。
这女人急时,男人却不能共情。
容兆那时睡了一个家中婢子,那婢子还有了身孕。那婢子有了身孕后,又提了提,说想要开脸做妾,容兆也是答允了。
正室容下妾室本就很难,更不必说还在安玉莹最敏感、痛苦的时候。
薛凝也猜出多半,然后说道:“可是婢子有孕,终究也不是一个人能成事,她一个弱女子,也不能勉强主子。”
安玉莹:“若是容郎□□成孕,别说郡君你瞧不上,我也不会看得起,哪怕是个婢子呢,也不能强讨了去。可那婢子是愿意的,是主动勾引,深更半夜送茶送汤,洗澡洗得一席子水,又比我会伏低做小。我跟郎君拌个嘴,她就小意温柔献殷勤显着她柔顺,不知说了什么话。”
在薛凝看来,安玉莹这些话也是真真假假。
比如她跟夫君拌嘴,婢女小意温柔进谗,这些私密事就不大能知晓了。但这桩事婢女本人也是有点想头,想借此分些资源,比如正经做个妾。
安玉莹跟容兰大约也是这样说的。
安玉莹如今说出几分怒意,蓦然亦冷冷一笑,不觉说道:“可惜她没福气,孩子没存住,再后来,也不与她来往,只打发她去服侍别人。”
“我也饶了她,由着她留在府里面,就是那个红绡。这些腌臜事,我原本也不想跟兰儿说。”
再之后,安玉莹也怀上孩子,心里气也平了,本来也忘了这件事。
可未曾想红绡为人所辱,又受了折磨。
容兰年轻气盛,容不得自己身边婢子受辱,故要为红绡讨回公道。
安玉莹自然没憋住,将这些旧事跟容兰说了。
在裴家眼里,容家不算什么,可容家在当地却是有头有脸。
容兰又是家里精细养出来的,性子也傲,早跟裴玄应说过她是不能做妾的,否则她宁可分开。
这样一个女娘,她又会代入谁呢?她自然下意识代入正妻,想着自己与心上人两情相悦,但是却有妾怀上心上人孩子,于是吞了也不是吐了也不是。
她不会代入一个女婢,眼巴巴想讨个她根本看不上的妾。
她对贫家女娘美好的幻想,就是对方虽出身贫困,却清白忠贞,柔弱而干净。
她觉得红绡欺骗了自己。
原来竟然这样不干净。
一个人开始怀疑,于是什么都开始不清白。那个逼迫红绡的斥候长大小也是官儿,既然红绡脱了衣服勾引男人做妾都肯,这件事她真是被强迫了吗?
第117章 117真要她收敛性子,也要挑个门……
一个女娘既然可以没尊严,便不能使得容兰相信她在别的事情上有尊严。
也许,红绡只是谈不拢呢?
她第一次没做成妾,之后也谈不拢。
于是红绡一时急切,说了那些话,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
但是这桩事因为自己掺和,闹腾成这样子。也许,红绡倒不好收场了。
容兰问及红绡前事,红绡也惊慌无措,面上十分羞愧。
纸包不住火,有些事也不是过去了便真能过去。
然后容兰又问,红绡说自己是被吴宣欺辱,可是真实?
这样质问时,容兰也生出几分不安,或许这个问题太恶毒了?会使得红绡十分恼怒?
但是却并没有,红绡并没有发怒,反而很惶恐。
她没有生气,反倒跪下来,恳求容兰不要抛下她。
于是,容兰也认定红绡不过是心虚。
如今安玉莹说起这些事,也是说得又急又快:“甚至红绡被辱之事,也是大有可以。长孙昭处置吴宣,也许不过是为了讨好裴二公子,也许并不是那个斥候长当真有罪。裴二公子可真是天真无邪,一个婢子而已,说的话居然也深信不疑。”
“大约是养在世家,身边之人皆不敢欺哄于他,上头又有父兄相护,竟而不识这婢仆之流的奸滑!最后怪罪于兰儿身上,使得她这样的委屈!”
安玉莹也替容兰鸣不平,这姑嫂之间,情分显然也是不错。不过裴家势大,若换做别的人来,比如换个男子,这些话安玉莹也未必能说出口。
但一来薛凝是个女娘,这女娘碰着女娘,总容易扯家长里短,这么唠嗑起来。
再来就是薛凝看着面善,不像是个有脾气的。
薛凝也做出一副认真倾听样子,也越发促进了安玉莹谈性。
安玉莹:“兰儿那时说得没有错啊,她质问过红绡,问红绡可是说了谎?若红绡没有说谎,这是何等耻辱,她也应当生气的!但是她心虚,却并没有,反而跪求兰儿不要弃了她。毕竟扯出这样大动静,也委实不好收场。”
薛凝心里却叹了口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很强烈的自尊心的。自尊是一件很珍贵、很宝贝的东西。有些人自尊心本来就很低,红绡只是个婢子,长期服侍人。甚至一开始,红绡还打算忍下被人凌辱之事。
也许红绡哪怕是受害者,被人那样质疑了,第一反应是怕,而不是怒。
但容兰肯定觉得这个婢子反应很可疑,很难以理解。
如果不是心里有鬼,容兰不至于如此。
薛凝想要安玉莹继续说下去,故也暂未反驳。
安玉莹:“后来红绡那些个旧事扯出来,闹得沸沸扬扬,只说她与外头之人亦不清不楚。但与兰儿有什么相干?兰儿只是不愿搭理她,由着她自生自灭。”
安玉莹面上泛起几分怒色,可说到红绡的死,她嗓音亦渐渐低了:“谁也不曾真想着她死。”
她为容兰分辨,可说到这件事,安玉莹也有几分不自在。
薛凝也瞧出来几分。
薛凝:“那容娘子可是不自在?”
容兰当然为这件事不自在。
红绡死了,再之后,就是裴玄应寻上来,与容兰生出争执,乃至于讨回定情信物,接着便分了手。
安玉莹其实是有些惭愧的,觉得若不是因为自己捻酸吃醋,容兰与裴玄应也不至于如此。
安玉莹也想为自己分辨,故劝容兰跟裴玄应说清楚。这也不是人死了就一定便干净了,红绡虽自尽,容兰也该跟裴玄应说清楚那婢子不干净。
依安氏来看,裴玄应闹成那样子,倒不是裴玄应对红绡有什么心思,只不过是这些个养得好的世家公子悯弱。那婢子扮可怜,便使裴玄应生怜爱。
容兰那时面上皆是倦色,却摇摇头。
沉默一会儿,容兰才说道:“他那样疑我,因我待他之心没那么纯粹。我跟他好,除了他好,难道跟他家世并无关系吗?若他不是裴二公子呢?裴少君对兄长无礼,我也并未说什么,也是怕他不欢喜。于是争执时,他便会想起这些事,就会疑我用心。”
“我心里不想认,但我也不过如此。也,没什么差别。”
安氏那时听得不是滋味。有些话,容兰顾着她脸没说出来,可安氏却明白薛凝言语里未尽之意。
红绡也不过想谋个妾室之位。
容兰虽不屑
为妾,可也是各有所图,谁又比谁清白。
如今安氏说起这些事,不免升起对裴玄应怨怼。
她对薛凝道:“这世间哪个女娘不想挑个好些的夫婿?家世门第要是不要紧,这裴家为何又摆出高架子?这男人看女人不也看容貌?兰儿对二公子又不是没有真情分。这裴二公子倒是好笑,端起个冰清玉洁架子。罢了,齐大非偶,也是容家高攀不起,可怜兰儿年纪轻轻便没了。”
说吧,安氏眼眶一红,掏出手帕擦去眼角泪水。
薛凝岔开话题:“夫人私底下将红绡跟容娘子提了提,没过多久,容家上下都议论纷纷?”
安玉莹泪意未消,顿生忿色:“我只跟兰儿提了提,可没再跟别的人传话。我要是有这个心思,也不用等如今。”
红绡的流言蜚语不是她放出去的。
本来她也不欲解释,不过红绡被逼得投井,安氏也不想顶个逼死人命名声。
安玉莹想想说道:“况且我跟兰儿说的是内事,那时传得沸沸扬扬的却是红绡外头不检点,和男人不清楚。况且,她和兰儿兄长那些旧事扯出来,咱们这一房脸上难道很有光?”
这么说着,安玉莹心里也生出警惕,歇了谈性,只打发白芷应付薛凝。
薛凝提出要去死了的容兰居所看看,安氏便让白芷领着薛凝去。
薛凝心里也将安氏的话盘了一遍。
信息量很大。
红绡死前有两拨流言。
一是安氏不耐从前旧事,心中含嫉,于是在容兰面前揭发红绡曾与容兆有私,甚至流过一个孩子。
二是传言红绡跟外头男人不清不楚,行事颇为不堪。
红绡是受了性侵害,通常这样侵害发生环境隐蔽,不大能有别的人证,受害者的指证就是最有利的证词。
那么为毁去红绡证词,将红绡人品诋毁一番是最便捷且老套手段。
那时护着红绡的容兰接受了两拨不利讯息,安氏所言许是真的,但另外忽如其来的流言蜚语呢?
如若红绡这个受害者说话没有可信度,最得益的自然是那个犯事的斥候长吴宣。
这个吴宣,据说私底下还贩卖铁器给北胡人。
这是重罪,被长孙公子割了头颅,送去给裴家兄弟赔罪,算是了结了这桩事。
就是那个长孙郡守之子长孙昭。
手段倒也狠绝。
薛凝心里默默将长孙昭名字念了一遍。
白芷领着她走过庭院,春日里阳光好,树木也发出新芽。
薛凝蓦然生出几分恍惚,她觉得可惜,轻轻的叹了口气。
裴玄应自傲,可那次回北地郡,他也没那么傲了。他知晓自己不过如此,未及想象里那样好。
可巧是容兰也是这样的心境,都察觉将自己看得太高。
裴玄应本想与容兰和好的。
如若容兰没死,说不定两人倒有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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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凝甩甩头,没继续想下去。
这只不过是她自己一点儿想头,要说起来,裴玄应还身负杀人嫌疑呢。
白芷在前头带路,薛凝不免跟白芷闲聊,譬如她几时服侍容兰,容兰性子如何,待她好不好?
白芷性子憨憨的,也没什么避忌,薛凝问什么她便答。
她服侍容兰有两年了,容兰外头名声好,私底下对身边婢子也不差。容兰外表俏美,但性子却很倔强,有时说话也会很急,但也算不得发脾气。
白芷跟在容兰身边,对自家姑娘还是很佩服的。
容家上下都知晓自家姑娘很能干。
容家是地方豪强,也就是所谓大户。官府要做什么事,就会将这些地方上大户齐齐唤过去,发动一下群众力量。什么修桥铺路,赈济贫户,大户们都会自觉自愿出份力。这一来博个名声,再来就是跟官府打好关系。
容兰很有组织力,譬如若要舍个粥,如何择地,分配底下人做事,乃至于维护现场秩序,容兰都能组织得井井有条。
北地不同于京城,民风要更开放些。不过容兰总这么抛头露面,也惹来些言语议论。
但容家不理会,所以这些话也只是说一说。
别人都说这容娘子样子美,但性子未免太强,别看容兰不怎样发脾气,真取回家未必降得住。
又说容兰心气儿高,但择婿终究要低个头,既不喜小意温柔,那便挑个家世差些的。夫家低一头,自然会纵着容兰。
未曾想裴家两个公子来到了北地郡,裴玄应对容兰一见钟情。
容兰当然很欢喜,她也很喜裴玄应,亦将裴玄应看得极重。
因为看得重,容兰反倒失了洒脱性子。虽如此,两人之间情意倒是一天天好起来。
若换做别的世家公子,也许不过是想尝个鲜,成就一段风流韵事。不过以裴玄应那样性子,倒确实是真心实意,是真心实意要跟容兰到老的。
两人感情好时,容兰除了爱情甜蜜,还有些得意。
这世间总有人见不得女娘性子招摇,于是暗暗等着看笑话。那等无聊人便想着再招摇女娘至多不过做姑娘时任性,一嫁了人便知晓轻重。
就瞪着眼,等看笑话。
容兰偏不如这些人的意。
她要么不嫁人。
真要她收敛性子,也要挑个门第高她也喜欢且待她好的。
门第高,她喜欢,也待她好,这三样条件一样也不能少。
容兰还真等到了。
薛凝跟白芷聊,发觉白芷还真能聊。
她打量白芷,想指不定有人失算了呢。
可能有人觉得白芷年纪小,服侍容兰没两年,知晓得也有限。这样想,却错算了女子群居效应。
女孩子住在一道,那是什么都能聊的。
问及白芷如何服侍容兰的,白芷也还红了眼眶。
她家里穷,兄长要将白芷卖去倡家,白芷一路哭。可巧容兰撞见了,可怜白芷年纪不大,便说自己要买。白芷做个容家婢子,总比卖去别处要强。
本来这桩买卖对大家都好,偏生白芷兄长忽而起了性,顾脸面,偏不肯将妹子卖给容兰。
可能容兰态度有点儿问题,使他阿兄面上无光,好似在指责白芷家里人没亲情,不知晓爱惜妹子。
当然这本是真的,但若让外人挑出来,白芷兄长也只觉得面上无光。
他偏要将妹子卖给倡家。
小时让女倡教导些歌舞,长大了除了卖艺,一些另外的交易总归拒绝不了。
白芷兄长却狡辩,说与其让妹子低三下四服侍人,不如学个一技之长。
这世上最无耻的不是卑鄙行事,而是行了卑鄙之事,还要粉墨掩饰,乃至于给自己脸上贴金。
那时容兰也未跟白芷兄长争。
白芷先被卖去倡家,后被容兰托人牙子添钱买回来。
容兰性子显然倔强,决定好的事,哪怕曲折了些,也是要成事。
薛凝忽而有些唏嘘。
容兰心里想做个好人,行事也行好事。她买下了白芷,鼓励红绡给自己讨回公道。那么如此一来,红绡的死对容兰打击必然很大。
这个世界不是黑白分明的。
恶霸相对应的,也并不是楚楚可怜,纯白无垢的受害者。
容兰还不大明白这些事。
这时节,薛凝袖子却被白芷抓住:“郡君,只盼你寻出杀害姑娘凶手。”
白芷眼眶红红。
薛凝说了声好。
她伸出手指,擦了下白芷眼角泪水,柔声:“你再将你家姑娘的事和我多说一些。”
第118章 118刻意模仿他的心上人
容兰的院子如今不住人了,倒总有人打扫,也收拾干净,并无积尘。
白芷一回旧地,眼眶便发酸。
薛凝:“当初你家姑娘和裴二公子闹得不和,想来心里自是难受。”
白芷点头,又说道:“但姑娘后头又说,原因她将裴二公子看太重,所以最后才处不好。既如此,不必强求。”
这倒出乎薛凝意料之外,她最初测度,容兰是放不下裴玄应的。
难道容兰对裴玄应已经没了情分?
薛凝心里也是没数。
薛凝放柔语调,对白芷循循善诱:“你家姑娘出事前,有什么不同之处?什么都是可以的。”
白芷略皱眉,仔细想想,然后说道:“就是好似打扮跟从前不大一样,比如裴二公子喜爱素色淡雅的打扮,姑娘偏挑些艳色衣衫穿。”
总之,在白芷看来,姑娘就是不喜欢裴玄应了。
众所周知,情侣吵架,相好的女娘都是劝分的。
薛凝嗯了声,鼓励白芷细想。
白芷想了些不知是否有用细节,手掌比划,不觉说道:“再来就是,姑娘用剪刀自己修了前面头发。”
也就是修了一下刘海?倒也古怪。
薛凝一时琢磨不出什么。
容兰屋里人打发差不多,薛凝也多了个心眼儿,问:“你看看,这屋中摆设,可曾少了什么?”
白芷左看看,右看看,忽便说道:“还有就是姑娘和景娘子一副小像,本挂在墙上,如今却已瞧不见。”
景娘子就是景婉。
景婉是容兰的手帕交,两人情分本来就好,以前总玩一道,还让画师将两人画入一幅画里面。
景婉死了已经有两年了。
那时容兰伤心,也将画像收起来,不再看。
不过大约因时过境迁缘故,容兰又将景婉画像给抬出来。
薛凝心里忽微微一动,有几分想法,不觉问白芷:“是容娘子跟裴二公子失和后,再将这副画挂起来的?”
白芷认真想了想,说声是。
她倒是记得很清楚,是青鸾取的画,踩着小凳挂起来。那时她在后头看着,看挂得正不正。
挂出来的那幅画虽已不见,但总归有别的同框画像,白芷对这儿熟,记得箱子里还收了两幅,于是便拿出来。
薛凝再让白芷将容兰死前那个月穿的衣衫翻出来。
两相对比,果然如此。
容兰从前爱穿花哨艳丽些衣衫,后来开始揽事做,又嫌自己太孩子气,巴不得自己快些像个大人,于是便不好打扮太花俏。女娘年岁不同,打扮喜好也不同。
可后来跟裴玄应闹不和,容兰却改了装束。
容兰剪了刘海,换了衣衫,与其说打扮和从前一样,不如说打扮得像景婉。
两个女娘本来就有点儿像,不是说一模一样那种像,是脸型和五官一样风格。这时节再换一样衣服穿,看着就跟双胞胎。
容兰是刻意模仿景婉样子,难怪长孙昭很快与她出双入对。
容兰果然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
薛凝隐隐有了个猜测,却不知晓准不准。
这次来容家,薛凝收获也是不错。
离去时,薛凝又去见了容兆。
她提开棺验尸,让自己翻看容兰尸首。不出薛凝所料,容兆张口便拒绝了。
于是薛凝又提,说想买了白芷来身边服侍。
跟薛凝盘算差不多,容兆虽不欢喜,却也还是答允了。容兆又说一个丫鬟,郡君讨要还要什么银钱,转头让人拿了卖身契。
容兰房里几个丫鬟死的死散的散,薛凝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白芷继续留在容家。
至于带走白芷,旁人想来也无非是为了查案。若偏要强留,反倒惹人疑窦。
薛凝还耍了个小心思。
她先讲要替容兰验尸,容家自然不会允。容兆拒之,又想着这薛娘子是皇后跟前红人,跟裴家走得又近,未免会有些忐忑。
那么便会补偿一二。
给容兰验尸之事薛凝会再图之,也不是说这样便算了,如今要紧却是将白芷带离容家。
白芷有几分忐忑,真跟薛凝走了,也松了口气样子。
这一年来,姑娘房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白芷浑浑噩噩,真能离开了,却仿佛松了口气。
白芷直觉留在容家并不怎样好。
卫淮见薛凝去了趟容家,便拎出个小姑娘出来,也有些想笑。
那笑意刚刚浮起在卫淮唇角,旋即收敛。
白芷忐忑跟薛凝了上了马车,卫淮听着薛凝跟白芷打听,说自己想置两件新衣。
卫淮心忖倒忘记了薛凝是个年轻小娘子,想置两件新衣裳,也是应当。
白芷从前会被容兰带出门,也不是大门不出。薛凝这么说,白芷便领薛凝去云锦坊。
薛凝挑了两件成衣,又说要改几处样式。掌柜唤来绣娘,细心听了薛凝吩咐,说差不多两三日,便能完活。
除开自己,薛凝也给白芷添了两件新衣,白芷离开容家带的行李不多,她总要顾着。
离开衣坊,薛凝也撞见熟人。
是越止。
北地郡本便十分荒芜,哪怕到了春日,也一股子的荒凉气。越止这样一站,却若一抹莹润春色,使得人眼前一亮。
他容貌秀雅清逸,一双眸子却墨若点漆,若不知晓他性子,确实也是高雅出尘。
只越止身上淡淡疏懒劲儿,倒使得他添了几分活人气儿。
越止一见薛凝,面上便不觉流淌几分迟疑之色。
薛凝大约也猜出几分。
越止是聪明人,自然也一点就明白。她说少来往,其实就是不来往意思。
薛凝心里也有点儿别扭。
她当然也对越止现身这儿颇为好奇,不过越止未必愿意搭理自己。薛凝想想,就觉得有点儿没意思。
未曾想越止倒是颇为主动,向着薛凝打招呼。
“薛娘子,有些时日未曾见着你了,也是可巧。”
薛凝也露出礼貌性笑容。
两人也顺道寻处叙旧,越止也说及自己为何会在北地郡。
如今玄隐署经营也上了轨道,已做出样子来。按照宫里意思,以后会各地设立卫所,方便监督管理。
越止带了十来个人,跑来北地郡开荒了。
现在不过刚开了个头,北地郡的卫所刚择了地址,如今还乱糟糟。越止手底下人正在收拾,他自己个儿跑出来溜达。
薛凝心里便想啧啧,越止还是那样懒散。
薛凝一行人刚到朔风驿,是大家一块儿动手收拾,齐齐安顿好。
越止却并不勤劳,下面的人做事,他却懒懒的闲逛着。
他手里肯定不沾活儿。
越止分明有些不高兴:“上面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我留在京城,本来清清静静,好吃好喝,如今却调来这里。”
薛凝调侃:“裴署长并不怎么搭理你,难道是皇后娘娘瞧不下去?”
裴后将越止调进京,越止却懒懒不肯做事,皇后面上也无光。
上头肯定不欢喜。
越止人小气,难道连皇后都记气?薛凝拿不准。
越止闲闲吃了小半盏茶,和声说道:“我岂敢怪罪?我为阴陵侯义子,却未被阴陵侯所累,全赖皇后圣明,若非皇后爱惜,裴少君那般讨厌我,说不定我也会被牵连上。”
“对了,据说阴陵侯被捉住时,还曾向裴无忌讨情,说起些前尘旧事。义父求情的话也说得很奇怪,说皇后可记得益州杜鹃,夜来猫啼?也不知打的什么哑谜。”
阴陵侯临死前打了个谜语,裴无忌一点兴趣都没有,就将阴陵侯的脑袋给割下来。
越止却善解密,如今他正在给薛凝解。
“你大约也知晓,阴陵侯与皇后娘娘是旧相识了,彼此相识于益州,相识是杜鹃花开的节气。这益州杜鹃很好解,夜来猫啼就更好解了。”
薛凝是猝不及防,未料想越止竟将话题带到这些私隐之事上。
她伸手捂耳,摇摇头,表示自己无意听下去。
越止嗯了声,站起身,走至薛凝身后。
薛凝还吃不明白越止意思,越止便扣住手腕将薛凝捂耳双手移开。
越止偏凑过脑袋,将秘密说给薛凝听:“你知晓猫儿发情起来,叫得跟小孩子似的。其实义父当年听到的猫叫,是小孩子的哭声。皇后娘娘从前不但有过夫婿,还生下一个孩子。”
薛凝将手腕从越止手掌中抽回来,恼得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越止分明就是故意的!
裴后是丈夫死了再嫁,这桩事薛凝倒是略听过,当然如今旁人也不大好提了。
也不算什么丑事,大夏本有个说法,先头
丈夫死了,是妇人命贵,从前夫婿压不住。
之所以有这么个说法,是因大夏初期人口不足,朝廷也鼓励生育,争取早早提升人口。于是能生育的妇女就成为优质资源,哪怕丧夫,也说成命格贵重,促进寡妇再嫁。
薛凝还能说什么?她只能佩服皇后娘娘身体素质了得,精神素质更了得。
那时候娘娘还在奶孩子,却已和隔壁阴陵侯勾搭为联盟,给自己添了一臂助,也不知晓裴后当年是怎样画的饼。
□□听到这儿,薛凝索性破罐子破摔了,等着听越止还能说出些什么。
越止柔声:“娘娘虽已成过亲,死了夫婿,生下孩子,仍一心做个大事业。于是那孩子也不好养在身边,只好寄养出去,养在别人身边。”
薛凝脑洞大开,转身凑过脑袋,低低声问:“不会是你吧?”
她脸上表情还写着说说无妨,我定不会说出去。
越止唬得脸上肌肉抽搐,连忙伸出手指举唇边,连连嘘好几声,然后反驳得又快又疾:“不可胡说,怎么会是我?这个故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难道忘了,我可是逆贼之子。”
他与裴家狗血剧有什么相干?薛凝吓死个人了。
莫不是刻意报复?
越止:“当时皇后送出孩子时,为使得以后好相认,故拔下梅花发钗,烧个通红,将孩子手臂烙印一朵小小梅花。我身上可没这玩意儿。”
他还把自己两个袖子撸开,使薛凝看清楚。
薛凝也算信了他,可见越止只是过于无聊罢了,又或者挖人私隐是他一种癖好。
裴家秘密虽是离奇,可也不过是一桩故事。
反倒是越止,如今这时候越止凑跟前来了,薛凝心里也忍不住突突一跳。
话聊到了这儿,薛凝也不好继续聊下去。
她与越止告辞时,越止瞧了卫淮一眼,似是认得,不过越止也没说什么。
薛凝将这小细节记在心上,心里亦是咚咚一跳。
她猜越止还是有些生自己气的,只是不知晓气成什么样子。
卫淮也不似裴无忌那般要告诫薛凝一番,只是略皱眉头,似有心事。
薛凝才来北地郡,人生地不熟,工作不好开展,免不得多用用卫淮。
等薛凝要翻看本地卷宗,麻烦处便来了。
长孙郡守这两年身体欠佳,一应事务皆由郡丞帮忙打理。薛凝本欲拜访,却无福一见。张郡丞态度虽然是和气,不过又将案子之事甩给林曹掾。林曹掾又说案子已审结,若查详细卷宗,需去本郡户曹处探看。
薛凝被使唤像陀螺,暗暗吐槽难怪朝廷要成立玄隐署,这底下之人效率确实太低。
而薛凝也耐着性子,也未见露出火气。
第119章 119第四个死者
等签好文书,入了户曹所管辖棘室,薛凝除了翻找容兰存档案卷,还翻出两年前旧卷。
两年前,长孙昭的心上人景婉故去,景婉又与如今容兰的死有些牵扯。
薛凝想要知晓景婉如何死的。
人前她只说要看容兰旧卷,别的心思可没露,也没说要查景婉的事。
玄隐署给的容兰案卷宗内容其实十分翔实,和户曹留档大差不差。
薛凝略看过一遍,放下容兰案子旧卷,去看景婉那桩案子。
两年前,景婉坠河而亡,她不会水,只水面飘着一块手帕。当时打捞尸首,也未能捞回。后来过去半月,才于下游发现景婉泡肿尸首。
好好一个美人儿,也是极惨。
当时景家几房正在争产,家里撕得厉害。家中族老调解不过来,几房子孙有告官闹大的意思。
偏偏景家二房生出了个如花似玉闺女,那时景婉正与郡守之子长孙昭来往。
两人感情甚笃,好得蜜里调油,甚至已开始谈婚论嫁。
若真闹起来,长孙昭肯定会帮衬心上人。
景婉这时候却死了。
景家二房认为有人刻意谋了自家女儿性命。
再来就是景婉幼时落水,差些溺在家里池子里。从那以后,景婉便有些畏水,无论池、河,见之则避。
谁想春时踏青,景婉避着家中婢子,不知怎么走不见。家里人寻时,只瞧着景婉一方帕子勾在水边,人影早瞧不见。
那时官府细细查过,不过并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
单单说景婉这个人,景婉性子很好,为人和顺,鲜少与人红脸,也没得罪过什么人。只是那时景婉跟长孙昭处在一道,长孙昭又是个俊美出挑的人物,不免使得这位景娘子招惹了几分嫉恨。
薛凝联想到裴无忌在夏都受欢迎样子,也不知晓北地郡长孙昭的女粉可有这般狂热。
日照三杆,裴玄应这个互市令仍在饮酒。
他原先并不爱饮酒,可这两月里,他渐渐爱上了杯中之物,以至于愈发荒废公务。
裴玄应心里却不免嗤笑,荒废了公务又如何?他不干,有的是人替他干。家里替他雇了幕僚,会替裴玄应将公务处理得妥妥贴贴。他知晓自己身边有母亲的人,亦有大兄的人,都这样看着他,美其名曰是出自关心。
所以有些事他做或者不做,本没有什么差别,天也不会塌。
他只一个人这样慢慢的腐烂,乃至于化为枯骨。
反倒他真要支楞起来做点什么,说不定便是多做多错,又误了家里什么事。
他又举瓶饮酒,小半咽在肚里,大半撒在身上。
湿哒哒的酒水润了他发丝,打湿他衣襟,使得裴玄应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狼狈。
偏生就在这时,那位薛娘子又来求见。
裴玄应只觉得没玩没了。
他自然不见。
按说裴玄应说了不见,下边人便该将薛凝拦下来。不过是许是因裴无忌缘故,薛凝并未被拦。
裴玄应仪容不整,这样被薛凝撞见,也不觉露出了几分羞恼之色。
裴玄应恼声:“薛娘子好生无礼!”
薛凝:“二公子,你瞧我今日打扮如何?”
裴玄应还真未留意到薛凝今日打扮,薛凝这么说,他方才看看。
薛凝看着却显精神,做北地女娘打扮,杏眼桃腮,看着十分俏丽。
似乎比第一次见面时要漂亮?
一来上次薛凝才赶至北地郡,一路风尘仆仆,不免显得疲累。再来就是薛凝上次装束简洁朴素,干净利落,今日穿着却鲜艳多了,鬓间也添了几件首饰。
这一打扮起来,果然是个美人儿胚子。
裴玄应心忖难怪裴无忌喜欢,可他也没将别的绝色如何放在心上。
未想薛凝又道:“你看我这一打扮,跟容娘子像不像?”
裴玄应半点不觉得,随口说道:“半点不像,她眉毛更高挑,口脂不喜擦满,嫌自己下唇太厚,眼下有颗痣,个子比你高三寸,头发也要比你多。”
薛凝听着最后一句头发要比你多真是要破防。
但这也说明裴玄应记得细,将容兰放心里。于是哪怕薛凝费心打扮过,也是半点不像。
对比之下,长孙昭就搞起替身,容兰一打扮,长孙昭就上了钩。
薛凝:“二公子,你猜容娘子若在,见你这副样子,不知晓要说什么?”
裴玄应懒得搭理她。
无非是些陈词滥调,说容兰若还在,必见不着裴玄应如此颓废,自寻苦楚。
这些话谁不会说?实在俗套透顶。
但薛凝却是话锋一转,开始说及别事。
“长孙郡守府上,曾有一美婢薇娘,年少貌美,犹擅琵琶。薇娘虽身份低微,不过长孙公子却十分宠爱她,甚至将她视为禁脔,不允旁人窥探。”
这桩八卦是翠婵打听出来了。她这丫头精灵,能言善道,会拉关系。她向薛凝讨了些钱买甜果子,没两日就混熟,也打听了许多陈年旧事。
薇娘不过是郡守府蓄养乐伎,自不堪为正妻。长孙昭与她相好过,也算不得什么。故旁人提及,皆略过不提。
搞得长孙昭这个情种
跟景婉是初恋一样。
薇娘谈得一手好琵琶,每逢长孙府有贵客,皆会唤其当众献艺。
但长孙昭善嫉,薇娘既是禁脔,每逢见客,皆戴上面纱遮掩容貌。
据说是因薇娘生得十分漂亮,长孙昭只想于灯火之下慢慢欣赏,并不愿他人窥视。而薇娘性情也十分柔婉,甘为长孙昭内室之宠。
谁想那年郡守府来了两个贵客,于是便出了事。
那两个贵客一个是裴无忌,一个是小南王,皆是贵胄子弟。
裴无忌未做官时,也曾仗剑游历,那时性子比如今还更肆无忌惮。
那琵琶声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弹琵琶女娘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裴无忌不耐,用剑挑破女娘面纱,使其露出真容。
而薇娘名不虚传,果然生得十分漂亮。
裴无忌倒没有别的想法,小南王却看得目瞪口呆,痴痴傻傻。回过神来后,小南王便向长孙昭讨这个会弹琵琶美婢。
长孙昭当时答允,可当夜薇娘就发了疾病暴毙。
薛凝举起一根手指,说道:“这是第一个。”
裴玄应略猜了猜薛凝话里意思,薛凝意思是说这是长孙昭身边死的第一个女人?
此刻裴玄应仍不吭声,心内却渐渐对薛凝说的话提起兴趣。
薛凝:“薇娘是奴籍,死了也推脱是暴毙身亡,官府并未留档。长孙公子将她管束得严,她也没机会抛头露面,知道的人也不多。”
“然后就是两年前,长孙公子认识了景家姑娘。岂料素来畏水的景娘子却靠近河边,落水而亡。”
因为身份不同,这桩案子知晓的人便多了,官府也查过,还留了档,议论的也不少。
旁人皆谈长孙昭痴情,与景娘子感情正好,岂料红颜薄命,好好女娘便香消玉殒。
那时长孙家都要下聘了。
这其中并无疑情,只是出事前,这小情侣间生出了争执,也吵过架。
两家要说亲,婚前事也多,亦不免会生出几分争执。
也不算什么很要紧的事。
裴玄应心里却默默念,这是第二个。
他已端正坐整齐,本来恍惚面色也添了几分认真。
薛凝:“再来就是一年前——”
裴玄应禁不住飞快说道:“再来就是第三个受害者,一年前,阿兰与他相好,结果亦死于非命。”
那时容兰与裴玄应之间发生了龃龉,裴玄应说要断了情分,转头容兰就跟长孙昭凑一道。
没过多久,容兰便惨死于春风亭。
薛凝摇摇头,说道:“第三个受害者,我想说是婢女红绡。”
那婢子被人污辱,受尽折磨,身心受创。在容兰抚慰之下,红绡也大起胆子,出语指证。
是吴宣这个斥候长将她掳走,灌下药汤,于迷迷糊糊间,被人侮辱虐待。
“我看过红绡证词,掳走她的确实是那个斥候长吴宣。不过服下汤药后,红绡就迷迷糊糊,人事不知。她恍惚醒来,自己似在一处宅院之中,不顾遍体伤痛,爬起来逃走,又晕于大街之上,被人抬回容家。”
“红绡是在金市街上被发现,离郡守府不过一巷之隔。”
当然红绡昏迷后,事后再去原处,却也昏昏沉沉,寻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地儿是繁华地,附近颇多富贵人家私宅,官府也不好去一一细搜。
“根据红绡所说,她醒来时,那处宅院十分华美,似有山水造景。那样子的庭院,也是极华美了,也不是区区一个斥候长能有。”
而吴宣,又与郡守府过从甚密。吴宣爱奉承,甚至认了郡守府上一个婢女做亲娘。
那么助纣为虐,替人掳个女娘入府,也不足为奇。
之后又传出红绡私底下行为不检,与街上无赖混迹一处。
再后来就是红绡投井,长孙昭寻了个罪名杀了吴宣,又用吴宣头颅讨裴家两位公子欢喜。
这些疑点,桩桩件件都指向长孙昭。
薛凝没有盖棺定论,她继续说道:“再来就是第四位。”
这时节,裴玄应已经坐直了身躯,背脊挺得像是一柄剑。
他目不转睛看着薛凝,眼神很认真。
薛凝却反问:“二公子,你觉得容娘子身处不堪处境时,会怎么做?我觉得,她比旁人要坚强些。”
这个旁人,便是裴玄应。
“红绡死后,容娘子也很自愧。你指责她时,她也未曾替自己辩解什么。我想她心里,是觉得自己应当付一点儿责任的。”
“被裴郎君见弃,自愧害死红绡,我想容娘子心里,也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容兰行事还很坚持,打定主意要做的事,等闲不舍扯开手。
就好似当初白芷的兄长欲图卖了白芷,容兰不好与他争,可转头还是把白芷买入府中。
旁人也说这容娘子有主意,有心思,很会来事。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娘,冷静下来,大约也是猜出了几分。因为她跟景婉相熟,也听过红绡证词,冷静下来细细想一想,容娘子大约也是发现了什么破绽。”
“然后,她便故意亲近长孙昭,打扮得跟景婉很像。”
一年前。
春风拂暖,那时容兰还活着,心思却忐忑。
红绡已经死了,容兰心里难过了一段时间,可是她又打起精神来。
人已经死了,后悔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做些实际的事,容兰也没有那么容易放弃。
前日里她见着吴宣家中妻子白氏。因吴宣行恶,亦连累家眷,连带家中妻小也受累被欺辱。
从白氏口中听了一些话,容兰也渐渐对长孙昭生出怀疑。
裴玄应已经走了,她初时心中颇酸,可渐渐也冷静下来。
她是真心喜爱裴二公子的,只是因为太喜欢,未免失了自己。
所谓齐大非偶,太过于强求也只是勉强自己。
容兰这样想着时,想着自己也应该走出来。
她这样想着时,便举起剪子,修剪自己额前刘海,把自己弄得像死去的景婉一样。
这样坚决做一件事,她好似开始寻回失去的自己。
而如今,红颜已化为枯骨。
薛凝盯着裴玄应:“我想容娘子,许是比你坚强许多。”
第120章 120薛凝她主动来个替身文学
裴玄应讨来温水,这样洗过脸,缓缓用帕子抹过脸颊。
热水微润,裴玄应闭着眼,擦过脸后才睁开。
他又换了帕子沾第二盆温水,擦拭自己双手。
虽是一身酒气,可裴玄应看着多少也是精神些了。
裴玄应又取了除须刀,一点点将下巴胡茬刮干净。
他到底人年轻,脸上虽有几分疲色,可看着也是精神了不少。
裴玄应身体很疲惫,可精神却添了几分热意,仿佛要驱使他去做一些事。
他转过身,一双眼睛也在发光。
薛凝说的那些话使他隐隐添了希望,使得他不由得想顺着薛凝推断去求证。
薛凝面前搁着一面小铜镜,她举起剪子,亦修了自己刘海。
裴玄应一皱眉,他并不觉得像,也想象不出容兰打扮一番后像别人的样子。
虽也都是大眼睛,尖下巴,但他也一眼看出就不是阿兰,差了许多。
薛凝今日对裴玄应亦有试探之意。
她如今猜是长孙昭,但也不是说裴玄应没有嫌疑,故也刻意试一试。如若是裴玄应,听着自己猜是长孙昭,必也会有些欢喜。
薛凝看着裴玄应反应倒不像。若不是,那也只能是裴玄应演技太好,演得很富有层次性。
薛凝轻轻问:“容娘子死时,二公子可曾见过她?”
她之前已经问过一次,那时裴玄应斩钉截铁说没有。
薛凝却觉得这个答案并不怎样真,她样子看着柔柔的,性子却是不依不饶。
裴玄应略有些犹疑,却又好似下定决心,然后说道:“阿兰死的那日,我曾见过她。”
旁人问时,裴玄应总说没有。
可案发当日,他确实出现在春风亭。
那日他下了马,急匆匆的赶过去。这样跑过去时,裴玄应想着怎样和容兰和好。他打定了主意,无论容兰怎样的怪罪他,生他的气,恼他那时薄情,他也定要跟容兰再再一起。
什么大义名分,是非对错,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自己心爱的女娘是真实的。
他与阿兰情分,才是真真切切存在东西。两人握着彼此手掌,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心事。相约出游,直到暮色四合,方才依依不舍,如此分开。
他要娶了心爱女娘,与阿兰生儿育女,开开心心过下半辈子。至于别的事,裴玄应也是再也不愿意理会了。
就让他一无是处,庸庸碌碌,裴家也不是养不起他。
做着这样的美梦,他的心也咚咚乱跳。
直到他看到容兰尸首,那样的好梦方才一下子碎去。
他只站着怔怔发呆,呆呆得好似不会动了。
裴玄应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有点儿接受不了眼前画面是真的。
暮色四合,金乌西坠,天边也染上一层墨色轻纱,大地都黯淡下来。他似听到北地狼啸,恍恍惚惚,不知是真是假,如梦似幻。
然后他弯下身,跪在地上,将容兰尸首搂入怀中。
见着那一幕,裴玄应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神思恍惚。
薛凝仔细听着,分辨真假,然后言语理顺:“夕阳西下,将将落日,那就是酉时初?”
裴玄应点了头。
容兰尸首次日方才被发现,仵作验尸,死亡时间也估得不算准,说是酉时跟亥时之间,那范围就比较大了。
如今根据裴玄应的证词,薛凝可以证明酉时初,容兰已经死在春风亭。
薛凝:“这次相约,是你约的她,还是容娘子约的你?”
裴玄应既然松了口,也有问必答。
“是我约的她,使人送了书信,约在酉时。”
容兰人已至春风亭,既约在酉时,那么容兰也不至于来得太早。
再来就是裴玄应身上血污,根据裴玄应所言,他是因搂住了容兰,故身上染满血污。
薛凝:“那时你并未报官?”
裴玄应:“那时我脑内空白一片,不知晓怎样回去的,心里并不愿承认看到的是真的。”
所以有目击证人窥见裴玄应身上染血,离开案发现场?
裴玄应身上染血,又在案发现场现身,又有目击之人,加上之前跟容兰发生争执,于是顺理成章成为最大嫌疑人。
薛凝不知怎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她细细去思自己为何不舒服。
哪怕裴玄应真是清白的,裴无忌就那样肯定?既那样肯定,为何不肯彻查?
这样不清不楚,别人心里裴玄应始终不清白。
也许裴无忌真这么疑呢?
虽这么样疑,却还是站在亲弟弟这一边。
薛凝竟觉得不是不可能。
因为这样,薛凝很不舒服。
她心底有点儿生气,想着自己还非得将这桩案子查清楚不可。依薛凝直觉,裴玄应是凶手可能性不大,挖出真相后,然后让裴无忌好好反省,不要自以为是掩罪。
再来就是裴玄应言语里的最后一丝不妥处。
“春风亭本在城内,因北胡人缘故,城墙也修得高,怎会有狼到内城?”
裴玄应却听着狼叫声。
薛凝这样说,裴玄应眼神也似微微恍惚。
裴玄应那时精神受到高度冲击,神思恍惚,情绪不稳。
也许他见到是别的。
裴玄应面露回忆之色,薛凝也不去打搅他,蓦然裴玄应面上流转一缕惊惶。
裴玄应呼吸微促,薛凝忍不住问:“你看着了什么?”
那时暮色四合,夕阳西下,天地间已一片朦朦胧胧了。
裴玄应恍惚抱着容兰可怖尸首,任由死去的女娘血流了自己一身。
他依稀看着那匹一直在叫的狼跑来,向远处跑去。
那畜生背影却化作一道男子背影,对方披着披风,飞快跑开,宛若一道幽灵。
“是,是一个人,我瞧着他背影,他这样跑开了。他,是谁?”
薛凝蓦然有点儿毛骨悚然。
那人杀了容兰,还留在原地,看着裴玄应哭得死去活来。
也许,他本便想要欣赏这些?
薛凝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咚咚乱跳。
好半天,薛凝将心里不舒服压了压。
她见裴玄应面色苍白,看着也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于是扶着裴玄应坐下,又给裴玄应奉上一盏热茶。
裴玄应吞咽了几口热水,缓过劲儿来,看着也还好。
他虽受了打击,却并没有之前的颓色,眼里神采还在。
然后薛凝问:“二公子,你觉得长孙昭性子如何?”
若裴玄应是杀人凶手,听到薛凝怀疑长孙昭,心里应该欢喜才是。哪怕不是杀人凶手,长孙昭和容兰有过来往,裴玄应总归是有些不喜。
薛凝心眼儿多,虽觉得裴玄应不似那般凶残性子,也暗暗试探。
裴玄应略犹豫,然后说道:“长孙公子性子倒也还好。”
裴玄应脸上写着不乐意,不过到底不愿意说谎。
裴玄应性子浅,一下子就能见到头。若说裴玄应冲动之下,因言语冲突有了人命,那倒不是不可能。若说裴玄应心理变态,杀完人,还发泄式毁尸,薛凝总觉得有点儿不大可能。
她倒是想要见见长孙昭了。
裴玄应口里说的还好,究竟是什么样还好?
裴玄应心思浅,长孙家依附于裴后,自然对裴氏族人十分奉承。
为讨好裴家兄弟,长孙昭亲自处置吴宣,割头献媚。
这样百般奉承,裴玄应自然不会觉得这位长孙公子有多坏。
不过这些都是薛凝自己推断,揣测只是揣测,怎样也做不得准。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她还是要亲眼见见这位长孙公子。
郡守府中,长孙昭正要沐浴。
他面色苍白如雪,并无半点血色,夜里灯火一映,也如穴中恶鬼。这么一副容貌虽有些阴幽,不过却也生得十分漂亮。
府中上下也常议论公子容貌。
长孙安样貌较粗犷,口宽鼻阔,典型的武将容貌。按男人的审美而言,也能称得上一声英武,但其他就谈不上。
长孙昭这个儿子却很漂亮。
长孙安一直守着北地郡,为朝廷蓄兵戍边。他自诩纯臣,家眷也皆留在北地郡,也不迁回京城享受繁华安宁日子。
后有一次北胡人攻入城内,为报复泄愤,将长孙安城中家眷杀个精光,一颗颗头颅系在树上。
长孙安那时年将半百,一个子嗣也不留。
幸喜那时长孙安有个小妾躲在农家,躲过一劫。
小妾彼时还怀有身孕,接回来后就生了一对双胞胎,也就是长孙昭与长孙恩。
因流落乡间,那时便有人议论,说这妾室腹内孩子未必是是长孙安的种。
长孙安狠狠处置一番,也不许旁人嚼舌根,更不愿再理会那些个流言蜚语。
及两个儿子长大,却是一美一丑。长孙昭生得极美
,长孙安却样貌丑陋。
因长孙昭貌美,故那些流言蜚语也淡了些。毕竟一个乡野村夫,也绝不能留下这样好种,生出这么个俊美人物。
但长孙恩样貌却粗陋得紧,从小到大,他往长孙昭身边一站,就若美玉配瓦砾,主要起了个衬托作用。
衬托是相互的,衬得美人儿更美,丑人更丑。
旁人一看,长孙昭愈发风神俊朗,秀色入骨,长孙恩长得却像个癞蛤蟆。
于是又有些暗戳戳传闻,说长孙恩是个孽种。说那妾室怀上长孙昭后,又跟野男人这样又那样,于是又怀了一个。虽是双胞胎,一个是郡守大人的,一个是不知什么乡野村夫的野种。
要薛凝听了,肯定觉得是无稽之谈,生物学不存在了。
但市井坊间,却是津津乐道,说得绘声绘色,跟说小说话本似的。
长孙郡守信没信不知道,但他的偏心是众人皆知的。
长孙昭备受宠爱,被郡守悉心栽培。长孙郡守有些政事不决,也会问这个儿子的主意。至于另外一个孩子,长孙安只当没这个人,长孙安在郡守府也没什么存在感。
也是人丑命也衰。
去年春日,那凶徒分明是冲着长孙昭来的,在长孙昭身上划遍刀痕,狠狠折磨。长孙恩却死得十分干脆,纯粹是个添头。
未曾想长孙恩死了,长孙昭还活着。
长孙昭年纪还轻,可经历那一遭,身体也格外虚弱,也伤了肺。夜来郡守府会传来长孙昭的咳嗽声,一如风烛残年的老人。
从前的美公子竟成了个病美人儿。
长孙昭沐浴不让人服侍,这是打小就有的毛病。
也许他素有洁癖,也许他有别的毛病。
去年春日遇袭后,他避人沐浴也更显顺理成章。
长孙昭解开衣衫,他身躯之上伤痕累累,被划着一道道刀痕,本来漂亮身躯生出一股扭曲诡异,又仿佛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
然后长孙昭爬入了浴桶之中。
他脱力似的喘了几口气,分明亦有几分虚脱。
自从上次受伤,长孙昭身体便极差。
这日春日融融,长孙昭也出门踏青。
天气已渐热,可长孙昭犹自裹得严严实实,因为他身体实在是太虚弱。
他瞧着明媚春光,微微有些恍惚。
从前薇娘确实弹得一手好琵琶,哪怕在自家院里,薇娘也戴着面纱,不肯摘下来。
清风吹拂而过,露出薇娘半张面孔。
大眼睛,尖下巴,虽只半张脸,却也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薇娘面上神色羞涩而痛苦,令长孙昭十分动心。
这样的春光里,长孙昭却看着个俏女娘向自己走来。
“薛凝见过长孙公子,本想上长孙府拜访,未曾想在此处相见。”
女娘也是大眼睛,尖下巴,着北地女娘服饰,生得十分俏美。
长孙昭蓦然目不转睛看着薛凝,眼珠子瞪得大大的。